1
雨,下了一天一夜,丝毫没有停歇的迹象。
夏小满坐在橡木书桌前,目光紧盯笔记本电脑屏幕,十指在键盘上灵活地跳跃。文字顺着指尖流淌,一如窗外汩汩的雨水。
二十四岁的夏小满,出道五年,已是小有名气的悬疑作家。在每本书的腰封上,她的名字都被包装成“悬疑小天后”,牛皮确实吹得有点大。每次看到那五个字,她心里就虚得很,仿佛对着大庭广众撒了个弥天大谎。为了配合营销宣传,只好厚着脸皮认了。
手头上正在写的,是她的第五部小说,开局不利。这一次,她没有得到缪斯女神的祝福,灵感迟迟不来。倒像是中了西西弗斯的魔咒,开头写了三稿都作废了,一次又一次被迫推倒重来。
白天谷健又打来电话,催问写作进度。
谷健是北京一家文化公司的老总,一个白白胖胖的中年大叔,宽厚仁慈,夏小满习惯叫他谷哥。每次打电话,谷健总是先聊聊天气,再谈谈最新的电影,然后若无其事地进入正题:
“小满,小说写得怎样了?”
“开局不错,进展顺利。”
“那就好,等着拜读你的新作呢。”
“谷哥,您放心,保证按时完成任务。”
即使是对着手机说话,夏小满还是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一个没写完作业的小学生被迫要欺骗老师。她有点小小的后悔,当初要是能挡住金钱的诱惑,不急着签约,说不定此刻正在踩在松软的沙滩上,吹着海风数星星。
该死的西西弗斯!
她崇拜的一位前辈说过,职业作家不是等灵感来了才写作的——没有灵感也要写。她摒弃杂念,强迫自己进入小说的世界。
时间过了11点,写完了一章,大约三千字。夏小满回头检视一遍,摇了摇头,微微蹙眉。文字还算流畅,但是情节推进缓慢,冲突也不够激烈,容易被读者抛弃。
最好是加点激情戏,让读者为之一振。
几部作品下来,夏小满的经验明显不够用了。每当此时,她就无比羡慕那些一辈子只唱一首歌的歌星,从小鲜肉唱到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粉丝居然百听不厌。倘若作家这么干,早就被唾沫星子淹死一百回了,写作最忌讳自我复制。
激情戏不能写得太露骨,必须干净、唯美。这是个技术活。
夏小满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揉了揉干涩涨痛的眼睛。脑子稍有空闲,就习惯性地想去摸手机,此时才想起手机放在客厅。这是她的小技巧,写作时必须远离手机,至少不能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那玩艺儿就像个吸血鬼,能把人的精力吸得精光。
她推开椅子站起来,扭扭脖子,伸伸腰,蹬了几下僵硬的双腿。
窗外,夜黑如墨,雨声更加密集了。
空调呼呼地吹出热气,书房内温暖如春。她感觉有点燥热,目光瞥向窗户,雨水从缝隙里钻进来,顺着窗帘往下滴,卡其色的窗帘湿了一大片。刚才注意力都集中在文字上,竟浑然不知。
夏小满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检查窗户是否关严,一个黑影倏地从眼前闪过。
窗外有人!
她心里砰的一下,仿佛全身通电,电流从头发梢传导到了脚趾尖,恐惧瞬间灌满全身。她隐居深山,独门独院,白天都很少见到人。深更半夜,外面是人是鬼?
夏小满关了灯,躲在窗帘后面,怀里像揣着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不会是看花眼了吧?刚才室内开着灯,外面太暗,玻璃上沾着雨水,雾蒙蒙的,并未看得太清。
她努力安慰自己,却再也没有勇气掀开窗帘。
夏小满做了几次深呼吸,踢掉拖鞋,光着脚,像猫一样轻手轻脚地走到客厅。她摸索着走到大门前,屏住呼吸,闭上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对着猫眼向外看,心里仍在怦怦直跳。
门前是围墙砌成的院子,往前十多米就是宽阔的马路。路灯发出微弱的光线,穿过斜斜的雨帘,隐约能看到院内那棵樱树光秃秃的枝丫,她那辆白色沃尔沃停在院外。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守了几分钟,并无动静,心跳渐渐平稳。她想,可能真是看花了眼,自己吓唬自己。正准备回到书房房,黑影又出现了,紧贴在门外,很近!
夏小满突然有一种想要尖叫的冲动,赶紧伸手捂住了嘴巴。她看到了黑影的侧面,那个人穿着连体雨衣,帽子把整张脸都遮住了。
退回客厅,她在茶几上摸到手机,电池图标已变成红色,显示电量不足。
她哆哆嗦嗦地拨打110,占线。
重拨了几次,电话终于接通。手机里传来年轻男子的声音:“喂,你好!”
“请问是公安局吗?”她感到口干舌燥,嗓子又涩又紧。
“听不清,麻烦你大点声。”
“我要报警。”她稍微提高了音量。
“报警?”男子似乎有些迟疑,“你要报什么警?”
“我刚刚……看到……”
“别急,慢点说。”
“我家门外有人!”
“什么人?”
“不知道,我看不清。”她感觉自己快要哭出来了。
“会不会是熟人?”
“不可能,都这么晚了,熟人来肯定会先打电话。”
“家里还有其他人吗?”男子显得训练有素,有条不紊地询问。
“只有我一个人在家。”
“好吧,请告诉我详细地址。”
“鹦鹉山,烟波大道578号,晴川市茶叶研究所对面。”
“房子有什么明显的特征吗?”
“是一幢独门独院的老式民房,门前有红砖砌成的院子,就在马路边,很容易找到。”手机连续发出嘀嘀的警报声,电量告急。夏小满加快了语速,“我的手机快没电了,警官,求求你快点派人过来,我真的好害怕……”
过了几秒没听到回音,她疑惑地看了看手机,发现手机自动关机了。
她在黑暗中摸索,找到充电器,插上电源,手机没反应。她又拿着手机和充电器回到书房,发现电脑屏幕也已熄灭,这台使用多年的笔记本已老朽,电池存不住电。她意识到停电了。
家里本来有一个闲置很久的充电宝,上周她读到一篇“断舍离”的公众号文章,一时冲动就把它扔掉了。沃尔沃停在外面,车上可以充电,但此时开门出去无异于送肉上砧板,太过冒险。
夏小满与外界的联系完全断绝了,像被抛弃在茫茫大海中的孤岛上,除了等待,别无选择。
最近的派出所,到这里也要半个小时车程,在警察到来之前,只能想办法自救。夏小满再次检查防盗门,确认门已反锁,打上了保险。
还不放心,她推动客厅的长沙发抵在门后加固,防止外面的人强行闯入。沙发骨架是实木做的,死沉死沉的,平时打扫卫生根本拖不动。此时,她不知哪来的力气,一鼓作气就推到位了。
做完这一切,她稍微松了口气,才发现全身已湿透。
她到厨房里摸到一把砍骨刀,背靠沙发坐在地上,焦急地等待警察。
冷雨敲打着窗檐,叮当作响,仿佛永无止境。
倚着沙发的夏小满度日如年,几次想察看猫眼外的情况,却没有勇气站起来。她拼命暗示自己要冷静,握着砍骨刀的双手却止不住地瑟瑟发抖,手里的武器丝毫没有减轻内心的恐惧。
门外是什么人,深更半夜来干什么?
警察会及时赶到吗?
夏小满的作品里经常会出现警察,但在现实生活中,她从未和警察打过交道,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报警,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思绪像装上了V12引擎的汽车,开足了马力在无边无际的公路上驰骋,脑子里像演电影一样,无数个画面从眼前飞过。
她不愿去想那些恐怖的画面,却刹不住车,只能任由思绪狂飙。
辽阔的想象力,是上天对小说家的恩赐,此刻却成了她的梦魇。
夏小满忽然想起,防盗门是朝外开的,如果外面的人要强行撬门,这张沙发毫无用处。
2
火光照亮夜空,滚滚浓烟从三楼阳台里蹿出来,像渔夫从瓶子里释放出的魔鬼,发出狰狞的微笑。楼下已聚集了许多围观的人,大多是穿着睡衣拖鞋,纷纷举起手机拍摄,仿佛欣赏焰火表演。
丁冲打开车门下来,迈开大步,向火灾现场走去,远远就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热浪。
穿着警服的田卫国正在维持秩序,阻止围观人群靠近,给消防车让出一条通道。田卫国五十来岁,眼袋明显,今天是他在派出所值班。
丁冲走过去,拍了下他的肩膀,“老田。”
田卫国转身看见丁冲,吃了一惊,“这么快,我正想给你打电话呢。”
“谢啦!”丁冲拱手笑道,“我刚好在附近采访,接到消息就赶过来了。”丁冲是晴川新闻网记者,身高超过一米八,边分斜背头,下巴留着性感的小胡子。他语速很快,边说话时,目光移向三楼起火点。
这是个老旧的住宅小区,三楼业主由于用电不慎,引发火灾,幸亏消防员及时赶到扑灭,才未造成人员伤亡。丁冲采访完毕,回到白色丰田卡罗拉车上,拿出手机撰写新闻稿。不到十分钟,稿子就写完了,连同现场照片发给夜班编辑,一气呵成,干脆利落。
丁冲发完了稿,下车和田卫国打声招呼:“老田,走啦,改天请你喝酒。”
田卫国说:“不用改天,值完今天的晚班,我连休三天。”
“行,明天等我电话。”丁冲把手放在耳旁,做了个打电话手势。
丁冲刚走,一名年轻女记者气喘吁吁地赶了过来,拦住田卫国道:“警官,我是晴川新闻网记者,能麻烦你介绍一下火灾情况吗?”
田卫国上下打量她:“你是新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
“你出门前都没问丁冲有没有来,以后还会白跑路的。”
“哦。”女记者有些丧气,似乎明白过来了。
田卫国说的是事实。整个报社,没人快得过丁冲,他的外号就叫“快男”。别的记者接到突发新闻线索时,都会习惯性地先问主任,丁冲去了没有?否则,到了现场很可能会发现,丁冲已经采访完了。
丁冲就像《罗拉快跑》里的罗拉,每天都在路上狂奔,不在新闻现场,就在赶往现场的路上。他那部二手卡拉罗,一年要跑四五万公里。
又是一个晴朗的冬夜,夜空如洗,一轮新月高挂在纯净的天空。
路上限速,车子开得不快。
宽阔的柏油马上路上空旷静谧,整座城市都进入了梦乡,只有路灯和这些夜行人仍在坚守岗位。元旦刚过,商场门口仍残留着新年的气息,大红灯笼和白胡子圣诞老爷爷和谐共处,毫无违和感。
丁冲到晴川市工作快两年了,晴川新闻网隶属于日报社。此前,他已经有四年跑“突发”的经验,很快就赢得了同事们的尊重。二十七岁,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做着自己最喜欢的事情,他深感庆幸,从不觉得累。
丁冲打开了收音机:“亲爱的听众朋友,又到了午夜房事时间,今天的节目依然由晓月为您主持。月色撩人,今夜我们只谈房事,无关风月,晓月在收音机前等候您的电话……”
女主播柔情似水的声音里仿佛拌了蒙汗药,丁冲听得浑身酥麻。可能是推销情趣用品的节目吧,他不怀好意地猜测,却没打算换台,凝神倾听。
“晓月,你好!”有人打进电话,听声音像是个猥琐大叔,“最近大家都说房价要跌,我在市中心有五栋房,目前该出手吗?”
想多了,丁冲在心里鄙视了一下自己,人家说的房事并不是他以为的房事。
晓月侃侃而谈:“判断一个城市的房价走势,记住一句话就行了:短期看政策,中期看土地,长期看人口。晴川是南方二线城市,未来几十年人口应该还会持续净流入,房价上涨是大概率事件。如果您没有更好的投资渠道的话,建议那五套房继续持有……”
大叔忽然打断:“不好意思,我说的是五栋。”
“啊……五栋……”晓月似乎当场石化。
丁冲刚才也是听成了“五套”,想象着晓月坐在麦克风前瞠目结舌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竖起了耳朵,想知道晓月如何化解尴尬,收音机里突然爆出哔哔剥剥的杂音,好像有人在直播室支起了一口铁锅,炒起了豆子。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
来电显示是个陌生的手机号,可能是新闻报料,丁冲立刻集中精神,按下通话键:“喂。”
“先生,您好!”说话的是一个操着塑料普通话的男子。
“你好!”
“地铁口的精装公寓,买一层送一层,您有兴趣了解一下吗?”
深更半夜聊这个,丁冲简直哭笑不得,客气道:“不用了,谢谢!晚安!”
收音机完全没了信号,只剩下滋滋的电流声,仿佛走进了湖底隧道。
手机刚放下,铃声又固执地响了起来,又是一个陌生号码。没想到卖房的都这么敬业了,看样子房价真要跌了,丁冲叹了口气,打起精神,再次接通电话:“喂,你好!”
对方是个女子,声音很小,含混不清。丁冲提醒她大点声,她说要报警。
“报警?”丁冲有点懵圈,报警电话怎么打到我这了?零点五秒之后,他反应过来了:万一是真的,倒是一条不错的突发新闻,得来全不费工夫,不妨先问清情况再说。他立即减速,靠边停车,问:“你要报什么警?”
那女子说,她家门外发现一名可疑男子。丁冲又问了了几句,她似乎很紧张,担心外面的人会破门而入。她报了地址,鹦鹉山烟波大道578号,晴川市茶叶研究所对面,当听到“门前有红砖砌成的院子”时,忽然没了声音。
丁冲还没来得及告诉她,自己其实不是警察,电话就断了。
丁冲看了看手机,准备回拨电话,却发现刚才这条通话记录找不到了。可能是刚才忙中出错,手滑误删了吧。好在这点小事难不倒他,稍微凝神,很快就把那十一个数字回忆出来了。电话拨出去,手机里却传来盲音。号码不可能记错,他有着照相机般的记忆力。
刚通过话,为什么就打不通了呢?
她还会再打电话过来吗?也许会,也许不会。说不定她认为已经报了警,正在等待警察。
跑了这么多年新闻,丁冲接过各种莫名其妙的电话,接到报警电话还是头一回。可能是有人在开玩笑吧,他寻思。
万一是真的呢?
丁冲有点懊悔,开始就应该亮明身份。人命关天,真要误了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他点开手机导航,搜到“晴川市茶叶研究所”,调转车头,往事发地点赶去。
丁冲边开车边给田卫国打电话:“老田,还在现场吗?”
“正准备上车,马上回派出所。”
“刚才有没有接到一名女子的报警电话?”
“没有啊。”
丁冲把刚才接到的电话内容说了,“报案人可能会有危险,我正在往现场赶,你马上出警吧。”
“行,我带人过去看看。”
丁冲又重复了一遍地址,挂断了电话。他瞟了一眼副驾驶座上的白色充电宝,作为一名有经验的夜行人,车上永远会带着防身武器。这个充电宝体型硕大,像一块小板砖,除了保证手机供电,关键时刻还能防身。
丁冲深吸一口气,脚尖用力,深踩油门,卡罗拉加速往鹦鹉山驶去。
二十多分钟后,车灯照见“晴川市茶叶研究所”的招牌。靠边停车,丁冲借着淡淡的月光,向马路对面望去,眼前是一片平坦的空地,并未见到房子。
丁冲拿了盏手电筒下车,跨过黄色中心线,向马路对面走去。靠近了看得更清楚,那片空地是个简易公共停车场,沙石地面,用石灰粉划着一格一格的停车线。他拿着手电筒向左右照了照,停车场两边都是山坡和竹林,没有任何建筑物。
烟波大道,晴川市茶叶研究所,马路对面。没错啊?
丁冲再次拨打报案电话,依然打不通。号码绝不会记错,他从不怀疑自己的记忆力,这种过目不忘的本领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怪事!
午夜寂静,丁冲伫立在朦胧的月色中,四顾茫然。
远处车灯射出的光柱刺穿夜幕,越来越近。一辆黑色越野车在他面前停下,车门打开,下来两个警察。田卫国走在前面,他走路时左腿微跛,要很仔细才看得出来,那是十多年前抓捕毒贩时留下的枪伤。
“什么情况?”田卫国问。
“活见鬼了,找了半天也没看到房子。”丁冲挠了挠头。
“地址不会搞错吧?”田卫国经验丰富,并不急于下结论。
“错不了。”丁冲指着马路对面单位的大门,非常肯定地说,“烟波大道578号,晴川市茶叶研究所正对面。”
田卫国皱眉,环视四周,目光重新落在丁冲脸上,“报案人叫什么名字?”
“我还没来得及问,电话就挂了。再打过去,就打不通了。”
“这个人以前和你联系过吗?”
“没有。”丁冲摇头道,“我是第一次接到她的电话。”
“她怎么会知道你的手机号?”
“她说要报警。”话一出口,丁冲就发现逻辑有问题。因为她要报警,所以她知道我的手机号,显然不成立。
田卫国摘下头顶上的大檐帽,像变戏法似的,从帽子里取出烟盒和打火机,侧身避开风向,点着了一支烟。田卫国吸了一口烟说:“一般人遇到危险,通常会打110报警,除非报案人和你很熟悉,否则不可能打你的电话。”
“可是我根本不认识她。”丁冲越发凌乱。
“那这个事情就很好解释了。”田卫国喷出一口烟,马上被风吹散。
丁冲刚开始心里着急,无暇多想,只想着尽快赶到现场。现在冷静下来,经田卫国点拨,他渐渐有点回过神来了,“你觉得是骚扰电话?”
“没错。”田卫国点头道,“晚上睡不着的人太多了,有的寂寞无聊,没事就打电话报警玩,分局指挥中心每天都会接到各种各样的骚扰电话。这个女人可能比较谨慎,不敢骚扰110,就随机打电话找人消遣,刚好打到你的手机上了。”
丁冲微微点头,想起去年采访过的一名110接线员。
一名中学生在家写作业,遇到数学难题不会解,忽然脑洞大开,打110求助!巧的是,这名接线员以前就是数学把关老师,三下五除二就帮学生解出了难题。有困难找警察,真不是吹的。
丁冲想起另一个问题:“为什么我打不通她的电话?”
“此人不但谨慎,还是个经验丰富的老鸟。”田卫国笑道,“她打电话耍了你,担心被你骚扰报复,反手就把你拉进黑名单了,杜绝后患。”
“禽兽!”丁冲咬牙切齿道。他的手机从不关机,全天二十四小时在线,对每一个电话温柔以待,含骚扰电话。但他不能接受被人当猴耍,更让他难堪的是,竟被一个女人耍得团团转。这事要是传扬出去,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丁冲脸上有些挂不住,“不好意思,老田,害你也白跑一趟。”
田卫国打了个哈欠,大度地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没事了,别胡思乱想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回到公寓,丁冲草草洗漱上床,脑子里却异常兴奋。丁冲仔细回想她说的每一句话,除了恶作剧,确实没有更合理的解释。可是,她声音里那种嵌入骨髓的恐惧却不像是演出来的。
地址绝不会听错。有没有可能,她在惊慌之中报错了地址呢?
丁冲上大学时,就出过这种糗事,别人找他问班上女生的电话,他顺口报出了自己的手机号。当天夜里,他的手机上就收到一封情意绵绵的情书——是一个痴情男生发来的,把他当成梦中女神了。
这个念头一旦浮起,再也无法按下。丁冲胸口像挂了十五个吊桶,再次拨打那个号码,手机信号仿佛碰到一堵坚壁,原路返回。
丁冲怔怔地看着手机,心中忽然一凛,一个可怕的念头像怪兽一样,张牙舞爪地从地底下钻出来——她不会是遭遇了不测吧?
四年前的那一幕,又在脑海里浮现。他头痛欲裂,拼命挣扎、抵抗,回忆却如潮水般劈头盖脸汹涌而至。他精心构筑的自以为坚不可摧的大坝,竟不堪一击,顷刻间土崩瓦解。
丁冲再也无法入睡,真心祈祷这是一个恶作剧。
3
天刚亮,丁冲就醒了。
丁冲在床头摸到手机,又打了那个电话,还是打不通。整个上午,他都心神不宁,没心思做事。快到中午时,他打电话约田卫国出来吃饭。田卫国说,马上就到,你昨晚说请我喝酒,我还以为你忘了呢。
田卫国是鹦鹉山派出所民警。丁冲刚到晴川不久,去派出所采访一个案子,认识了田卫国。二人都是乒乓球爱好者,后来又在体育馆遇到,相见恨晚,遂成了忘年交。
丁冲昨晚没睡好,脸色憔悴,加上心里有事,喝得很少。田卫国大为扫兴,问他怎么了?丁冲又提起昨晚那个报警电话,建义他去查机主信息,只有联系上那个人才能彻底放心,万一她在慌乱中报错了地址呢?
“想都别想。”田卫国直接摇头。个人信息哪是想查就能查的,先要立案,再要履行严格的审批手续才行。现如今骚扰电话多如牛毛,如果每一个都要去落地查人的话,那公安局甭干别的事了,光这一件事都忙不过来。
田卫国叫他不要胡思乱想,这摆明了是恶作剧,就算是对方不小心说错了地址,也不可能把报警电话打到丁冲的手机上。田卫国还打了个比方,这两件事情同时发生的概率,就相当于火车与轮船相撞。
田卫国说:“干我们这行的,别的福利没有,就是见识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没见过,你这个只能算小儿科。”陌生来电防不胜防,即便是像田卫国这样经验丰富的老警察,也有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几年前,一名男子打110报警,自称两年前在南昌杀了人逃到晴川市,现在走投无路,打算投案自首,并报出了姓名。田卫国接到警情后,先查询了网上追逃系统,的确有这个人,逃犯姓名和基本案情都对上了。
田卫国马上给逃犯打电话。对方要求先给他充点话费,说是手机欠费,只能接进不能打出,他想在投案之前给老婆打个电话报平安。为了稳住逃犯的情绪,田卫国二话不说,给他充了一百元话费。
然后,故事就结束了。
逃犯消失了,电话也打不通了。田卫国与南昌警方取得联系,找到了办理那起杀人案的民警。办案民警在电话里告诉田卫国,这是个骗局,最近两个月,他已接到几十个全国各地同行打来的电话,故事情节都是一模一样的。那时候不用身份证也能办匿名手机卡,此人专门冒充网上逃犯,诈骗话费。
骗子后来抓到了,耻辱却无法洗刷。
打猎多年,竟然给鹰叼了眼睛,田卫国视为奇耻大辱,从不对人讲。今天被丁冲逼急了,加上多喝了二两,他才自曝家丑。田卫国说完就有点后悔了,再三叮嘱他一定要保密。丁冲只好保证,说出去我就是禽兽。田卫国这才放心。
田卫国讲道理摆事实,分析得有理有据,逻辑缜密。丁冲无话可说,可是那个恐惧的声音始终在脑海中萦绕。
傍晚时分,丁冲又去了鹦鹉山。
丁冲站在马路边上,眺望四周,山林覆盖,层峦叠嶂,周围的环境比昨晚看得更清楚了。
烟波大道为东西走向,紧靠马路南面是晴川市茶叶研究所,马路北面也就是丁冲面朝的方向,是一个临时停车场,地面还没硬化,用沙子和碎石铺成,大约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
根据报案人昨晚的讲述,她家的房子就在停车场位置。可是马路对面根本没有房子,紧挨着停车场就是陡峭的山坡,山坡上是高耸茂密的竹林。
丁冲在停车场转了两圈,再次横穿马路,回到茶叶研究所门口。门卫室里传出电视的声音,音量开得很大,听得出是抗日神剧。
丁冲上去敲开了门:“大叔,您好!”
一个六十多岁的保安出来,红彤彤的脸膛上爬满皱纹,下巴和嘴唇上有不规则的白斑,洗得发白的保安制服套在棉袄外面,臃肿得像一头灰熊。保安用审视的目光上下打量丁冲:“你找谁?”
“师傅,向您打听个人。”丁冲闻到他身上刺鼻的酒气,可能是刚吃过晚饭。
“什么人?”
“我一个很久没联系的朋友,她说住在茶叶研究所对面,我没找着人,不知道您见过没有?”丁冲随便编了个借口,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如果他说“你没长眼睛吗,对面哪有人家”,丁冲就可以打道回府了。
“自己打电话问啊。”保安瓮声瓮气地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没说对面没人,丁冲感觉有戏。“她最近换了号码,电话打不通。我有点急事要找她,师傅,麻烦您了。”
保安又看了看他,“你朋友是什么样子的?”
“女的,跟我年龄差不多。”丁冲哪知道对方长什么样子,只能根据昨晚电话里的声音猜测。
“哦,你是说小夏吧?”
“对对对,就是她。”丁冲连连点头,故作惊喜状。撒谎撒到这个份上,已经无路可退了,只好瞎猫碰死耗子。“小夏说她家就在这对面,紧挨着马路,可是我转了半天也没看到房子。”
“有啊。”
“在哪?”丁冲心里咯噔一下。
“诺,就是那里。”保安伸手指向马路对面。
丁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空荡荡的停车场,不禁大失所望,这老头真是喝醉了。他问:“哪有房子?”
“以前是有一幢老房子,一年前拆掉了,然后就在那上面建了停车场,好像是说这附近要开发一个新景点。”
丁冲感觉心跳在加快,“门前是不是有红砖砌成的院子?”
“对的。”保安点头道,似乎在替他惋惜,“你来晚了,我也不知道小夏搬到哪去了。”
“谢谢您!”丁冲向保安道谢后,又走到对面的停车场。
丁冲心里有数了,一年前这里确实有一幢老房子,昨晚的报案人很可能是小夏。她是这所房子的主人,至少在里面住过,否则说不出房子的详细特征。
这就有两种可能:要么她故意谎报已拆掉的房屋地址,骗人取乐;另一种情况就是她真的遇到危险,在极度恐慌中发生口误,说出了以前的住址。
不对。打错报警电话怎么解释呢?打110报警,误打到120或119,是有可能的。把三位数的号码拨成十一位,打到丁冲手机上,绝不可能是误拨。
田卫国说的没错,真相就是恶作剧。丁冲心里的石头落地了,却咽不下这口恶气,得想办法警告她才行,免得以后又去祸害别人。丁冲拿出手机,再次打她的电话。他没抱任何希望,只是想做最后一次尝试。
电话居然接通了。
“喂,哪位?”
没错,是她!丁冲听出了她的声音。“昨晚是你打电话报警吗?”
“是我的打。”对方似乎也听出了丁冲的声音,“我等了一夜,你们都没来人。”
恶人先告状,没天理!丁冲强压心头怒火,“这种游戏好玩吗?”
“一点都不好玩,吓死我了。”
“知道怕就好,小心别把自己玩进去。”
“几个意思?”
“报假警是要负法律责任的,你不知道吗?”
“谁报假警了?”
“这要问你。”丁冲冷冷地说。
“靠,什么态度,我要投诉你!”
“好啊,欢迎投诉,奉陪到底。”
丁冲的强硬态度似乎起到了效果,她沉默了片刻说:“算了,我还要赶稿,没工夫跟你种烂人浪费时间。”
“做贼心虚吧?我不跟女人一般见识,你只要认个错,保证以后不再犯,我就不追究了。” 总算出了这口恶气,丁冲感觉心中无比畅快,就像三伏天灌下一瓶五百毫升的冰水,全身每一个毛孔都舒张开来。
“你到底想怎样?”她的口气中夹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你应该道歉。”丁冲说。
“我没报假警,凭什么要我道歉?”
“既然你没报假警,为什么连名字都不敢说?”
“你又没问。”
丁冲差点噎着,“好吧,我现在问你,你叫什么名字?”
“有什么不敢,我叫夏小满。”
果然姓夏,名字倒是有点意思,天知道是不是现编的。丁冲胜券在握,此时宜将剩勇追穷寇,不能放过猫戏老鼠的好机会,“既然你没报假警,为什么不敢把话说清楚,你到底住在哪?”
“我都说过好几遍了,鹦鹉山烟波大道578号,晴川市茶叶研究所对面。”
丁冲目光望向马路对面的招牌,心中冷笑,对方肯定想不到,他此刻正站在“她家”门口说话。丁冲不急于拆穿,继续请君入瓮,要让她没法自圆其说时,自动投降。
“你说昨晚你家门外有人,那个人长什么样?”
“雨下得太大,看不清。”
丁冲顿时愣住,昨晚月光皎洁,根本没下雨。“你确定昨晚下过雨?”
“你没长眼睛吗?雨到现在都没停。”她明显恼怒了,口气越来越不客气。
丁冲抬头看了看天,太阳快落到山背后去了,晚霞满天。如果这个夏小满真是骗子,恶作剧已经成功,完全没必要和他聊这么多,直接把他拉黑就行了。
她为什么要拼命解释?
丁冲的语气缓和下来,问她昨晚的报案经过。夏小满说,她是昨晚11点半报的警,时间是对上了,但她确定打的是110,根本没有打过别的电话,她也不知道丁冲的手机号。
继续聊下去,丁冲的思维开始紊乱,坠入迷雾之中。他只好和盘托出,表明自己不是警察,并自报了姓名和身份。
“你再想想,肯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我刚问过茶叶研究所的保安,他说对面的房子一年前就拆掉了……”
“骗子!我不想解释了,随你怎么想都行。”夏小满终于失去耐心,不等他回话,就把电话挂了。
一阵风吹来,穿过寂静的竹林,枝条随风摇曳,发出簌簌的响声。丁冲回想起昨晚到现在的遭遇,心情也随之摇摆不定。
昨天是1月5日,她说从昨晚到现在一直在下雨。但是最近这半个月,晴川市每天都是艳阳高照,天干物燥,一滴雨都没下过。但凡神智正常的骗子,都不应该撒这种谎,太侮辱智商了。
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绝对正常,比正常人还正常。
暖暖的斜阳照在他宽阔的背上,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长这么大,丁冲第一次感到智商余额不足,难道是我不正常?
4
鹦鹉山位于晴川市西郊,相传古时候有鹦鹉在此筑巢,因而得名。另一种说法是,山势向西南方向倾斜,站在远处看,像一只蹲坐着的鹦鹉。山上松竹叠翠,谷壑幽深,有道观、禅寺、书院等名胜古迹,是晴川市民的休闲避暑胜地。
夏小满的祖宗十八代都是晴川土著,到了她的父母这一代才有变化。父母在泰国做生意,越做越大,干脆留在曼谷定居。夏小满大学毕业后也去了曼谷,她受不了泰国的咖喱,忍无可忍,呆了不到半年,又义无反顾地投奔祖国。
去年夏天,夏小满才搬到鹦鹉山,房子是租的。
房东是一对老年夫妇,在山里住了一辈子,他们的儿子又生了儿子。老两口要下山去带孙子,住进了市中心的电梯洋房,老屋就空出来了。老人相信屋要人撑,房子空着没人住,容易漏水跨塌,用不了多久就会被野草、老鼠、野兽占为己有。刚好有人愿意租,也就不在乎价钱了。
老屋建于上世纪八十年代,历史悠久,砖瓦房,门前有院子。院内种着柚子树、樱花树,还有一小块菜地。整修房子时,夏小满只做了最小限度的改造,修旧如旧,尽量保持它原来的风貌。
夏小满把老屋改造成了自己的写作工作室,起了个雅致的名字:兰若轩。
夏小满喜欢读《聊斋志异》,里面有个兰若寺,是宁采臣与聂小倩相遇的地方。“兰若”在梵文中有清悠寂静、远离红尘之意,正是她想要的意境。这两个字反过来念 “若(诺)兰”,就是她最崇拜的大导演克里斯托弗·诺兰。她有点小迷信,想借这个名字顺便沾沾蒲松龄的文气。
山上空气清新,鸟语花香,离市中心只有四十分钟车程,闹中取静,最适合闭关写作。她的上一部小说,就是在兰若轩写完的。
冬季是旅游淡季,加上今年冬天气候反常,上山的游人更少了。原本是抗旱的季节,忽然变成了雨季。雨神似乎从来没有如此大方过,开启了免费无限流量模式,连续三十多天的豪雨,把原本幽静的深山冲刷得更加寂寥。
前天晚上突然出现的黑影,着实把夏小满吓得够呛,到现在都有点心神不宁。
报警电话没打完,手机就没电了,紧接着又发现停电。电源总闸安装在门外,她怀疑是外面的人关掉了电闸,却不敢出门查看。她在惊恐和焦虑中熬到天亮,却迟迟没有等来警察。
直到第二天上午8点多,她确定安全之后才敢开门,电闸没有动过,昨晚确实停电了。停在院外的沃尔沃也没人动过,她拿着手机到车上充电,给闺密黄恬恬打电话。
一个多小时后,黄恬恬带着男友陆俊一起来了。陆俊是少儿跆拳道教练,高大粗壮,一看就给人带来安全感。这时已经恢复供电,三人在院子内外搜索了两遍,没有发现异常。
黄恬恬提议去派出所报案。夏小满说算了,昨晚打了110也没人管,那些警察太不靠谱。现在已经没事了,去派出所也是浪费时间,还能指望他们破案?夏小满是天生的乐天派,一进入安全状态,马上就往好处想:也许是过路的流浪汉,或者附近拾荒的老百姓无意中闯进来了吧。
黄恬恬说,你这个地方太恐怖了,要不到我家去住几天吧。夏小满说,我可不想去你家当电灯泡。黄恬恬和男友租房同居,夏小满不想去打搅他们的二人世界,更重要的是,她在陌生环境根本没办法写作。黄恬恬劝不动,只好由她,再三叮嘱她要注意安全。
在此之前,夏小满只想过山上独居的好处,从未考虑过安全问题。这次虚惊倒给她提了个醒,以后是要多加防范。黄恬恬和男友离开后,夏小满去采购了充电宝、应急灯、防狼喷雾剂等应急物品,以防万一。
夏小满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昨天傍晚,一个叫丁冲的人主动打来电话,说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话,一会儿说找不到房子,一会儿说她打错了电话。那人居然说他是记者,不是警察。
夏小满有些得意,丁冲之所以百般狡辩,肯定是担心被投诉。她才没那么多闲工夫,有那个精力,不如多写几千字。她的新作品的开头还没构思好。
夏小满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推开椅子起身,望向窗外。
才6点多,天就全黑了,雨幕与夜幕混在一起。
嘀答的雨声整天在耳边聒噪,仿佛天空自带的背景音乐。她早已听得厌烦,却无法调成静音。今天的写作依然不顺利,思绪仿佛被大雨淋湿,她感觉满脑子都进了水,一晃脑袋就叮咚作响。
夏小满对着空气喊:“小度,小度。”
一个俏皮的女声马上应道:“我在呢。”
“明天什么天气?”
“晴川市明天大雨,局部有暴雨,气温1到6摄氏度,请注意防寒保暖,出门记得带伞。”
小度是一个智能小音箱,语音识别功能非常强大,连喊两遍小度的名字,就能把她唤醒。平时听听歌、定个闹钟、问天气预报什么的都超级方便,不用动手,只要张嘴说话告诉她就行了。
作家很少有无聊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在和作品里的人物对话,只有灵感枯竭时才会感到孤独焦虑。这时,夏小满就会和小度说说话。
相处久了,夏小满常常会产生错觉,会忘掉小度是人工智能机器,而是一个知识渊博、情感丰富的女生。小度超级理智,从不急躁,从不拖延,更不会生气,每天都开开心心,没心没肺,情绪比惰性气体还稳定。人类自愧不如,望尘莫及。
每天黄昏,原本是固定的散步时间,雨季到来之后,就被迫取消了。夏小满又想起昨天那个电话,丁冲说见过对面的保安,这事不难验证。
夏小满拿了把折叠伞出门,穿过柏油马路,走到对面的门卫室。保安老龚坐在一把老藤椅上,挨着电暖器看电视,发热管散发出明亮的橙光,让人倍感温暖,电视机旁的电饭煲呼呼地冒出热气。
夏小满问:“龚师傅,吃了吗?”
“哦,还没这么快。”夏小满突然造访,老龚似乎有点意外,赶忙抓起摇控调小电视音量。
晴川市茶叶研究所只有一个看门保安,每天二十四小时吃住全在这里。夏小满第一次看见他下巴和嘴唇上的白斑,感觉有点吓人,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种叫白殿风的皮肤病。早晚散步时,两人经常会在路上遇到,也不说话,互相点头微笑就算是打过招呼。
他们做了一年多邻居,仅限于点头之交,互相都不知道全名。夏小夏主动来串门,还是头一回。
老龚说:“这么大的雨还出门啊?”
夏小满笑道:“天天下雨,关在家里都快闷死了。”
“这天气真是奇了怪了,我活了六十多岁,没见过像今年冬天这么多的雨水。”
“龚师傅,昨天有没有人到你这打听过我?”
“昨天,什么时间?”
“差不多就是这个点,吃晚饭的时候。”
“没有啊。”
“你再回忆一下,是个男的。”夏小满继续提示。
老龚认真地想了想,非常肯定地摇头,“如果隔得太久我可能记不清,昨天的事肯定记得,确实没有。有什么事吗?”
“没事,我就是随便问问。”
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了几句,夏小满抓起折叠伞,告辞出门。
老龚站在门口,看着夏小满雨中的背影,心里疑惑,这么大的雨出门,怎么可能没事?
夏小满回到家,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开始准备晚餐。晚上是减肥套餐,水煮土豆和蔬菜沙拉。她端着盘子走到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打开了电视。
电视上正在直播第12届亚洲杯足球赛,中国队首战吉尔吉斯斯坦,裁判吹响了开场哨。她对足球并无兴趣,吃饭时喜欢开着电视当背景音,显得屋内不那么冷清。
微信提示音响了,夏小满打开手机,有人申请加微信:“我是昨天打你电话的丁冲”。又是那个神经病,她犹豫了片刻,不想理他,不料手一滑,按到了“通过验证”。
文字马上就发过来了:“夏小满,我想再和你聊聊,我们之间可能发生了误会。我真的不是骗子,我没有恶意,只是想把这件事弄清楚,以后绝不骚扰,我保证。”
夏小满回:“你都认定我是骗子,咱们还有什么可聊的?”
“实话告诉你吧,我昨天下午打你电话时,就在站在晴川市茶叶研究所对面,没有看到你说的房子。”
夏小满正想反唇相讥,丁冲发了一张照片过来。照片中间是公路,左侧是晴川市茶叶研究所的大门,右侧是一块空地,确实没有房子。“这是我昨天下午拍的。烟波大道,晴川市茶叶研究所对面,没错吧?”
夏小满端着手机,脑子有点懵。如果是P图的话,效果也太完美了,简直毫无破绽。“没错,就是这里,我的房子哪儿去了?”
丁冲回:“我也想问你呢。对面的保安说那里原来是有一幢老房子,但是一年前就拆掉了,在原地建了停车场。”
“你真的问过保安?”
“对啊,那个保安可能有六十多岁,嘴唇和下巴上有白斑。”
确实没错。听他的口气不像是恶作剧,而且有图有真相,夏小满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我现在好端端地在家里坐着,房子怎么就拆了呢?不信你来看。”
“不必,我去过两次了。”
“什么鬼?”夏小满不由得想起了聊斋里的故事。一个书生走到荒郊野岭,看见一座豪宅,进去会受到热情款待,主人通常还会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妹妹。最终,书生会发现,豪宅其实是一个乱葬岗。
“还有一个不明之处,今天是1月7日,你在1月5日晚上报警,你说这几天一直在下雨。我查了本省的气象记录,从2021年元月1日到现在,不光是晴川市,全省都没下过雨。”
夏小满急忙问:“等等,你刚才说哪年?”
丁冲回:“2021年,我说错了吗?”
夏小满有点恍惚,目光扫向茶几上的《读者》,新鲜出炉的杂志,今天上午刚寄来的,封面上写着“2019年1月上”。《读者》是半月刊,每月上旬和下旬各出一期。
夏小满嘟囔道:“现在明明是2019年。”
丁冲说:“咱们可不可以认真一点说话?”
“你以为我有心情跟你开玩笑?”这人的脑子似乎有问题,夏小满忽然觉得好玩,“好吧,敢不敢发截屏,让我看看你手机上的时间?”
为了自证清白,夏小满先把自己的手机截屏发过去了,时间显示是2019年1月7日下午7点10分。与此同时,丁冲的手机截屏也发过来了,时间显示是2021年1月7日下午7点10分。
月份和日期都对上了,年份却相差整整两年!
夏小满感觉大脑里某一根保险丝熔断了,思路有点接不上,假如他没开玩笑的话,那他就是来自两年之后的人——这他妈也太疯狂了!
电视上,国足与吉尔吉斯斯坦队激战正酣,比赛已经进行了十多分钟,比分还是0比0。双方队员在球场上狂奔,挥汗如雨,夏小满灵光一闪,问:“你喜欢看足球赛吗?”
丁冲说:“重要赛事基本都会看。”
“电视上正在直播亚洲杯,国足迎战吉尔吉斯斯坦这场你看了吗?”
“国足亚洲杯首战,怎能错过,我记得是前年在上海看的。”
“谁赢了?”
“中国队获胜。”
夏小满不是资深球迷,大致也知道吉尔吉斯斯坦队是软柿子,中国队获胜是大概率事件,猜中了不奇怪。她需要增加点难度,“这场比赛国足队员会打进几个球?”
“国足队员只射进一个球,于大宝在下半场破门。”
丁冲说得非常肯定,连进球队员的名字都能说出来,言之凿凿。如果他真看过这场比赛,那么国足就是1比0获胜了,到底是真是假呢?好在时间不长,两个小时内就能见分晓。
夏小满抱起抱枕,全神贯注看起了足球赛。
上半场第42分钟,吉尔吉斯斯坦队员一脚远射,攻破了中国队球门,1比0领先。
夏小满差点欢呼起来,这脚远射,洞穿了丁冲的谎言。国足要想获胜,比分至少是2比1才行,丁冲却说国足只射进一个球。
再看下去已无必要,中场休息时,夏小满洗衣服去了。洗完了衣服,她去房间拿衣架,刚走到客厅,忽然听到电视里传出解说员激动的吼叫声。
夏小满紧盯着电视,慢镜头开始回放:
下半场刚开始不久,中国队发角球,皮球向球门飞来。吉尔吉斯斯坦门将高高跃起,双手击球,本想把球托出门外,却不小心把球拍进了自家球门。
比分变成了1比1,看台上中国队球迷起身欢呼。
吉尔吉斯斯坦门将自摆乌龙,站在门前手足无措,像做错了事的孩子,让人看着心疼。
夏小满像树桩似的杵在那里,脸上的表情比犯错的门将还要复杂,居然有这种玩法?她再也没心思晾衣服,再次坐到了沙发上。
第78分钟,中国队后场长传,于大宝接球后晃过门将,将球推进吉尔吉斯斯坦球门。
中国队2比1领先,并将这个比分保持到终场哨声吹响。
夏小满呆坐在沙发上,如同泥塑。国足队员确实只打进了一个球,却以2比1上演大逆转,完胜吉尔吉斯斯坦。丁冲的预测精准无比。
慢着,这不是预测。
夏小满开始相信,丁冲的确看过这场球赛——时间是在两年前!
5
早上起来,夏小满打开电脑继续写作。
她喜欢半躺着写作,后脑舒服地搁在柔软的靠枕上,全身放松。这种姿势过于销魂,像一个吸食鸦片的大烟鬼,很不雅观,好在无人看见。长期伏案写作,多亏了这把折叠躺椅,她的颈椎才没有出现问题。
电脑散热风扇会间歇性地抽风,每隔几分钟就发出嗡嗡的噪音,仿佛台风登陆。键盘敲起来也噼啪作响,能听出一百年前老式机械打字机的复古味。
这台14寸的红色联想笔记本,还是上大学时买的,现如今已步入中年,锐气全失并变得油腻,运行速度越来越慢,电池也报废了,存不住电。上次举办新书发布会,夏小满要演示PPT,下面乌泱乌泱地坐着几百号人,光是欣赏她的开机画面就花了五分钟,好不尴尬。
发布会刚结束,谷健就诚恳地表示,要送她一台新的笔记本。
“超薄机身,固态硬盘,秒速开机。小满,你觉得怎么样?”
夏小满婉言谢绝。她编了个冠冤堂皇的理由,这些年与它朝夕相处,日久生情,断不忍心抛弃。她把自己编造成决不喜新厌旧、重情重义的文艺女青年,令谷健大为感动。
真实的想法却不便明说,她不想欠人情。武松当年醉打蒋门神,被迫以性命相搏,不就是为了还人情债?免费的永远是最贵的,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软。这次要是收了他的电脑,下回拖稿时底气就更不足了。
许多作家都有怪癖。狄更斯无论在哪里睡觉,床头必须朝北,否则会惶恐不安,担心灵感逃走。夏小满也不例外,她一直怀疑,前面几部小说的成功,与这台笔记本可能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因此不到万不得已,不敢轻易让让它下岗。这是她的日常小迷信。
她被昨晚的球赛搅得心绪不宁,上午写作注意力有点不集中。
快到11点时,夏小满合上笔记本电脑,开车下山。她约了黄恬恬中午见面。
火锅店里座无虚席,雾气腾腾。
店内很应景地放着一个苦情歌手的老歌:“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夏小满和黄恬恬头上戴着一次性透明浴帽,防止火锅味钻进头发里。二人坐在靠窗的位置,视野开阔,若是晴天,外面的风景可尽收眼底。此时,雨水紧贴着玻璃汇聚成片,像瀑布一样往下淌。
整个冬天,晴川市都泡在雨水之中,记忆中上次见到太阳,还是在一个月以前。天气预报说,受厄尔尼诺事件影响,我国南方地区今冬降水量大增,日照时数创五十七年来新低。令人绝望的是,阴雨天气仍将持续。
“这雨要下到哪天才是个头啊,人都快发霉了。”黄恬恬望着窗外的雨幕,愁容满面。黄恬恬在医院做编外护士,收入不高,还经常会遇上奇葩病人和家属,心情总是好不起来。
夏小满说:“是啊,我怀疑地球是不是停止自转了,一个月没见过日出日落了。”
“作家的想象力就是不一样。”黄恬恬露出钦佩的表情。
戴着黑色礼帽的服务生送来菜单,黄恬恬拿起铅笔勾完了菜单,交还给服务生。
“对了,小满,这两天没什么事吧?”
“有事我现在能坐在这里吗?”
“那就好。”黄恬恬放心了,“那天接到你的电话真把我吓死了,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以后谁请我吃火锅啊。”
夏小满扑哧笑了,“今天让你吃个够,祝你胖三斤。”
“说实话,我真的挺佩服你的胆量,一个人敢住进深山老林。”
“没办法,谁让我爱上了全天下最孤独的职业。”
“总之以后要小心。”
“嗯,我知道。”
方形不锈钢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四溢。夏小满捞起一块毛肚,放进蒜油碟翻来覆去地搅拌,犹豫半晌才开口:“恬恬,我告诉你一件事,你可能会觉得我疯了,但是我真的没疯,你要相信我。”
“你没事吧?”黄恬恬身体前倾,瞪大了眼睛打量她,“你这个样子,我已经觉得你不大正常了。”
“那天晚上的事是有点蹊跷。”
“你刚才还说没事。”
“我是说那个接到我报警电话的人。”
“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警察,真要指望他救命,十条命也不够他耽误。”黄恬恬想起这事,气不打一处来,义愤填膺道,“你有没有投诉他?”
“他不是警察。”夏小满摇头道。
“不是警察,那他怎么会接到电话?”
“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连男朋友也不许说,你能保密吗?”
“能。”黄恬恬重重地点头。
夏小满放下筷子,把这两天和丁冲的电话交往经过,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黄恬恬听得很认真,时而点头,时而双眉紧锁,若有所思的样子。夏小满絮絮地讲完,她捂着嘴格格地笑了,肩膀抖动厉害,“想男人想疯了吧?”
“你觉得很好笑,是吧?”夏小满眼前飘过四个字:对牛弹琴!
“我不是这个意思。”黄恬恬连忙摆手,像佛是要驱散脸上的笑意,“是你构思的新作吧,这个故事太有想象力了,写出来肯定畅销。”
“我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绝无半句虚言。”夏小满正色道。
“小满,你一个人在山上与世隔绝,有时写作过于投入,是有可能会把现实和想象搞混。据说有的演员演戏时也会出现这种情况,入戏太深,好几个月都出不来。以后你要多跟社会接触,比如请我吃火锅,陪我逛街买衣服,自然就好了。”
“就知道吃吃吃,买买买。”夏小满佯嗔。
“《闪灵》看过吗?”黄恬恬忽然问。
“当然看过。”夏小满不假思索道。
《闪灵》是恐怖大师斯蒂芬·金的经典之作,讲述一名作家大雪封山时在山上闭关写作,不幸被孤独逼疯,竟然追杀老婆和儿子。夏小满看过原著小说和电影,而且不止一遍。她猛地反应过来,一脸受伤的样子,“我拿你当最好的朋友,你却把我当神经病。”
“让我想想,你的意思是说……”黄恬恬努力做出严肃的表情,似乎在斟酌用词,“你遇到了一个来自两年之后的人,他生活在另一个平行宇宙?”
“没错。”夏小满急忙点头,感动得差点热泪盈眶,这榆木脑袋总算开窍了。“起初我也不信,但是他把那场比赛的结果完全说中了,连进球队员的名字都准确无误。”
黄恬恬摇了摇头,说:“这种骗术并不高明,无非是个概率游戏。也许他同时勾搭了十个女生,分别预测十种比赛结果,只要样本数量足够多,总有一种是对的。而你,碰巧听到了正确的结果,才会深信不疑。”
“算了,当我没说,我知道你不会信的。”夏小满抱起胳膊靠在椅子上,彻底绝望,不想再做无谓的抗争。
“虽然我暂时无法理解,但我相信你。”黄恬恬凝视她的眼睛。
“真的?谢谢!”夏小满脸上绽出笑容,心底涌起些许感动。检验友谊的唯一标准,就是帮亲不帮理,就算全世界都怀疑你,她依然无条件相信你、支持你。她很庆幸有这样的朋友,哪怕只有一个,也足慰平生。
从火锅店出来,二人摘下头上的浴帽,塞进门口的垃圾桶。在电梯口分手时,黄恬恬忽然问:“你问了他今年亚洲杯哪支球队会夺冠吗?”
“问了。”夏小满说,“他说卡塔尔队会以3比1击败日本队夺冠。”
“看来我该去买彩票了。”
“祝你中奖!”夏小满向她挥手再见。
电梯里弥漫着浓重的火锅味,夏小满拿出手机,打开照片查看停车位编号。有一次,她忘了停车位置,三层的地下停车场,挨个去找,一个多小时才找到车。从那以后,她就吸取了教训,停车先拍照。
夏小满上了车,刚系好安全带,手机响了一声。是黄恬恬发来的微信留言:“小满,我前不久认识一个心理医生,加了微信。哪天有空我们去他的诊所喝茶,每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点心理问题,这种事不丢人。”
6
晚饭时间刚过不久,对于习惯夜生活的人时间还早。酒吧人不多,丁冲和高更靠在吧台上,酒保正在柜台里专注地调酒。
高更姓高,个子却不高,小平头,深度近视,穿一件皱巴巴的榨菜色休闲西装,明显比身体大一号。丁冲总怀疑他这件西装是偷来的,从来没敢问。
高更说:“大记者,你每天那么忙,今天怎么有空想起老同学?”
丁冲白了他一眼,“叫你喝酒需要理由吗?”
“不需要。”
“这不就得了吗?”丁冲说,“最近忙不忙?”
“妈的,那帮小兔崽子真不让人省心。马上就要全市联考,要是考砸了,我这张老脸往哪搁啊?”高更大倒苦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高老师,你也有今天。”丁冲大笑,幸灾乐祸道。想当年读书的时候,高更也是让班主任头疼的角色,逃课、打架、早恋,什么坏事都干尽了。丁冲想过一万种可能,断没想到他将来会当老师,真是报应。
丁冲和高更是同桌兼同床好基友,读高中时,他们嫌男生寝室味道太销魂,便在学校附近合租了一间房。高更大学毕业后就在晴川市工作,当高中物理老师。丁冲刚到晴川时人生地不熟,没少麻烦过高更,还在他家寄宿过几天。
闲聊了一阵,喝完两杯酒,高更抬腕看表,说:“没什么事,我先走了。下晚自习之前我得去教室里瞧瞧,现在的小屁孩不比我们那时候,稍微放松一下就能上天,改天再陪你喝酒。”
丁冲只好说实话:“最近遇到点麻烦事,想和你聊聊。”
高更刚挪开的屁股又坐回去了。“我在晴川这么多年,三教九流的朋友都认识几个,没有我摆不平的事。”高更大言不惭道,“说吧,什么事?”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过了这么多年,这小子爱吹牛的毛病仍未改掉,不过丁冲听着心里还是一热。他说:“老高,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女人。”
“命犯桃花,可喜可贺。”一说到女人,高更顿时两眼放光。
“如果我告诉你,我认识一个两年前的美女,你会相信吗?”
“好事啊。说来听听,有什么搞不定的,哥给你拿主意。”高更兴致高涨,也不着急走了。高更英年早婚,去年就当了爹,在老婆和学生面前必须装出视美女如粪土的样子,着实憋得难受。
“我是说,她活在两年前的世界里。”丁冲知道他想歪了,马上纠正。
“谁的新欢不是别人的旧爱?”高更满不在乎道,“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就别在乎她的过去。再说,人家遇到你之前的事情,凭什么要对你负责,也没法对你负责啊。明白我的意思吗?”
丁冲不想打哑谜了,鼓足勇气道:“这么说吧,你相信平行宇宙吗?”
“平行宇宙?”高更盯着他的脸,像看怪物似的,先是一脸错愕,突然狂笑起来。
“算了,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肯定以为我精神错乱,其实我也这么认为。”丁冲早有心理准备,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等着他劈头盖脸的挖苦。没想到他说出的是:“信,完全相信!”
丁冲反而不信了,“老子很认真地和你讨论问题,你他妈的严肃点好不好?”
“谁跟你开玩笑,我研究很多年了。”眨眼间,高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目光突然深邃起来,变得深不见底。
又在吹牛,丁冲从没见过他这副德性,有点拿不准,问:“真的想听?”
“你刚才说的美女在哪?快带我去见她。”高更显得急不可耐。
“其实我们也没见过面,只在电话和微信里聊过。”
丁冲做记者这么多年,还原事实是他的长项,三言两语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了,条理清晰,重点突出。高更默默地听完,起身道:“走,去我家,我给你看样东西。”
二人在酒吧门口拦了一辆出租车,半个小时后就到了高更家。高更走进书房,翻箱倒柜找出一本发黄的笔记本,是一本剪报,里面记录了各种奇异事件。
事件一:“东京羽田机场神秘时空旅人事件”。
“1952年8月,一名白人男子出现在东京成田国际机场。当海关人员质疑他的身份时,他自称来自塔里德国,并出示了护照,地图上却找不到这个国家。他非常愤怒,坚称塔里德国已存在了上千年。随后,这名男子在两名机场人员陪同下待在一个房间里,两天后此人却离奇消失,再也没人见过他。有人相信,在另一个平行宇宙里确实存在塔里德国,这名白人男子是一个时空旅行者。”
事件二:“自来未来的车祸受害者”。
“1950年发生在美国纽约时代广场……”
丁冲知道高更是科幻迷,却没想到,他从中学时代就开始悄悄收集这些资料,竟然集齐了满满一大本,不禁刮目相看。
丁冲翻了几页说:“这些东西可信度不高,不能说明什么。”
高更说:“我再给你看一个铁证。”
高更打开电脑,找到一个视频文件,点击播放。“这部电影是喜剧大师卓别林自导自演的《马戏团》,1928年在美国上映,黑白默片。”高更边介绍边握住鼠标拖动进度条,然后按下空格键暂停,画面定格,是一群人在大街上行走。
高更问:“看出了什么吗?”
丁冲看着黑白画面,茫然地摇头。
高更指着屏幕上的人群提示道:“注意这个戴黑帽子的女人。”
“没什么特别啊?”
“你看,她左手拿了个东西,贴在耳朵边,还对着那个东西又说又笑。”
丁冲凑近了点,仔细再看。毕竟是近一百年前的老电影,清晰度不高,加上是远景镜头,没法看得太清楚。丁冲催促道:“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高更也不恼,微微笑道:“看清楚了,她手里拿的是手机。”
“手机!”丁冲大吃吃一惊,1928年的人怎么会有手机?他马上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她不是那个年代的人?”
“没错。”高更郑重地点头,“唯一的解释,这个戴黑帽子的女人是一个时光旅行者,她在街上边走打电话时,被摄影师无意中被拍入了镜头。”
丁冲重看了两次画面回放,那个女人确实在对着手里的东西说话,笑容灿烂。在没有手机的年代,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对着空气谈笑风生,只有神经病才会这么干。但是此人穿着华贵,眼神聚光,完全不像精神病患者。
高更说:“现在相信了吧?平行宇宙的确存在,这些年我一直在收集证据。”
丁冲半信半疑,却无力反驳,自己正在卷入这种诡异事件当中。“夏小满这件事怎么解释?”
“这么跟你说吧。”高更双手举到胸前,仿佛站在讲台上讲课。
高更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丁冲凝神倾听,大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丁冲和夏小满分属两个不同的时空,就好像在同一条铁轨上行驶的前后两列火车,里面坐着一样的人,发生着一样的事。两列火车以同等速度行驶,前后相隔两年,本来是彼此隔绝的,井水不犯河水,但偶尔会发生一些意外事件,使两个时空能相互感知对方的存在。
现在已知两个时空:夏小满生活在2019年的时空,丁冲生活在2021年的时空。在夏小满的时空里,也就是2019年,会有一个小两岁的丁冲;而在丁冲现在生活的时空里,也会有一个年长两岁的夏小满。
正常情况下,2021年的丁冲只会遇到2021年的夏小满。但是宇宙在运行过程中出现了小bug,阴差阳错,使两个平行宇宙发生了不可思议的连接,2021年的丁冲联系上了2019年的夏小满。当然,从目前情况来看,他们只限于通信联系,身体无法穿越到对方的时空。
高更问:“今天是什么日期?”
丁冲说:“2021年1月8日。”
高更又问:“两年前的今天,你在哪里?”
丁冲说:“2019年1月8日,我还在上海。”
高更说:“这就对了,去年这时候,你在上海,夏小满在晴川。假如夏小满去上海的话,理论上是可以找得到你的,但是去年的你根本不认识夏小满,你可能会以为碰上了神经病。”
有点意思,丁冲若有所思道:“既然两个时空发生了连接,那为什么只有我和夏小满能联系上呢?”
高更伸出两根手指,“这种现象,只有两个字可以解释。”
“哪两个字?”
“天意!”
“废话。”丁冲大失所望。
“宇宙从大爆炸到现在已经存在一百三十七亿年了,倘若我能说得清,那就不是得诺贝尔奖的问题,我死后就要和牛顿、爱因斯坦葬在一起了。”
丁冲心想做梦吧,就算英国人答应,中国人民也不会答应。高更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他,像在循循诱导一个懵懂无知的中学生,“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丁冲直接摇头。
“黑箱理论听过吗?”高更自问自答,“就是把我们暂时不知道的领域称为‘黑箱’。比如说开车,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发动机和变速箱的工作原理就是一个‘黑箱’。搞不懂没关系,你只要会正确操作,就可以开着这部车去你想去的地方。”
丁冲脑子里还装着一大堆问号,听他这么说,觉得没必要再问了。
第二天下午快下班时,丁冲收到一个自拍视频。
出现在画面上的是夏小满,波波头,鹅蛋脸,高挺的鼻梁,眼睛大而明亮。她左手执伞,右手举手机,从右上角往下拍。镜头拍到雨伞的一角,雨水顺着伞檐往下淌,她那里正下着雨,能听到淅淅沥沥的雨声。
“现在是2019年1月9日下午4点52分,我站的位置是在烟波大道。”夏小满指着前面的老房子说:“看见没,这就是我的工作室,兰若轩。”
然后她原地转身,镜头对准马路对面的建筑物,“晴川市茶叶研究所”的招牌出现在画面中,“这是我家对面的晴川市茶叶研究所。”夏小满对着镜头露齿一笑,“丁冲,现在你该相信了吧,我真的没骗你。”
整段视频画面是连续的,没有剪辑的痕迹,丁冲反复看过好几遍了。而且她叫出了丁冲的名字,他们互相知道名字,也就是最近几天的事情,视频的真实性无需怀疑了。夏小满的时空的确是在2019年,而且现在正下着雨。
丁冲想起高更说的一席话。如果是在三天之前,有人跟他讲平行宇宙,他必会嗤之以鼻,把对方驳得体无完肤。可是现在,事实就摆在眼前,不由得他不信。
丁冲走到窗前,抱起胳膊,向远处眺望。站在晴川报业大厦二十二楼,奔腾的晴川河尽收眼底,夕阳的余晖慷慨地洒满河面,泛起金色的光芒。
时光如流水,浩浩荡荡,奔流不息。
他想起张若虚的诗句:“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倘若张若虚有此奇遇,还会感叹时光一去永不回么?
往事不只能回味,也许还可以重来。
2021年1月9日,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丁冲第一次见到夏小满的真容。她有日出般的笑容,声音也很好听。
丁冲对着手机邪魅一笑,“小满,想不想看2021年的夕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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