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上的太阳似个火球,那火球不是红的,是白的,白得刺眼。你只要看它一眼,眼就针刺了样痛,眼前也黑糊糊的啥也看不见。藏在树叶丛里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喊:“热啊,热啊”,但片刻,知了没力气喊。极静,只听见阳光落在地上的滋滋声。
桂娥弯着腰撅着屁股割稻。
桂娥年轻时是割稻的好手。别人一棵一棵地割,可桂娥左手握着稻杆,握镰刀的右手把稻禾往怀里一搂,然后只听见“嚓”的一声,七八棵稻禾化成一捆倒在桂娥的脚下。桂娥不但割稻快,做其它事,如栽禾、捡棉花、挖红薯,不管干啥活,村里没有哪个女人能同桂娥比。那时桂娥拿男人一样的工分,十二分。
桂娥现在老了,手脚再没以前麻利了。半亩稻谷割了一上午还没割到一半。桂娥越割越慢,手没力气,握着磨得锋利的镰刀像握着一把木刀。空气不但稀薄,还烫热,吸进肚里,像吸了一团火。桂娥尽管不停地呼吸,还觉得胸闷,嘴巴也用上了,大口大口地吸气。桂娥觉得极热极渴,汗水不停地从额头上、胸窝里沁出来。汗水掉进了眼里,眼涩痛得张不开。身上一件汗衫早已湿透,能拧得出汗水。带来的一壶水早喝光了,喉咙干得冒烟。早晨喝的两碗稀粥,也早变成汗水了。肚子里也似有鸡爪样的东西抓个不停。
一群麻雀飞来,歇在稻杆上,不停地啄吃着稻谷,这就像啄在桂娥的心尖上。桂娥想站起来驱赶麻雀,但僵硬的腿不听使唤,桂娥不但没站起来,反而一屁股坐在地上。桂娥只有“哗——哗——”地赶麻雀,麻雀不理睬,仍理直气壮地吃着稻谷。桂娥便叹口气:“唉,真老了,树老了当柴烧,人老了无用处,连麻雀也欺负我老了,也不怕我了……”桂娥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站起来,麻雀这才飞了,但没飞远,仍在稻田上低飞盘旋,片刻又散落在稻杆上。桂娥捡了块泥巴,朝麻雀扔去,麻雀这才极不情愿地飞走了。
“桂娥,日头这么毒,咋还割稻?老命都不要了?快回家,你以为你还是三十年前的桂娥?来,先喝水。”福生一个劲地责怪桂娥,桂娥的眼窝子湿了。桂娥丢下镰刀,坐到田岸上,接过福生递过来的水,便往嘴里倒。水加了糖,很甜。
“你养的两个儿子,还不如养两口猪、养两只狗。这么热的天,让你这个老婆子割稻,自己在家享清福。他们不心疼你,你要自个儿心疼自己。”
“不能这么说……”桂娥为儿子辩解,“金锁成了家,也有干不完的活。银锁娶不到老婆,心里难受不愿干活。成家了,准愿干活,也准会心疼我……”
福生“哼”一声冷笑:“不说了,你先回家弄饭。这稻禾我来割。”
“别,人家看见了会说闲话。”
“还怕人家说闲话?人家已说了三十年,该说的早说了,再没话说了。再说我们马上要合盖一床被子,在同一口锅里吃饭,怕啥?”
福生说的是实话。桂娥三十岁那年,男人在鄱阳湖里捕鱼,突然刮起狂风,下起暴雨,船翻了。桂娥跌跌撞撞跑到湖滩上,倒在男人身上晕过去了。醒来后,桂娥的眼前黑糊糊的一片,耳畔满是轰隆隆的雷声,满是雨点砸在湖面上的噼哩叭啦声。“你咋这么快就不要我啦?你不是说还要我为你生铜锁、铝锁、铁锁吗?我一个怎么生呀!”桂娥的哭声稠得如一块黑布,被风吹得呼啦啦地响。哭得泪人样的桂娥三番两次要往湖里跳,都被村人死死地拉住了。金锁抱着桂娥的腿喊:“娘,娘,弟弟饿得一个劲地哭,他要吃奶……”金锁的话如一盆泼来的冷水,浇醒了桂娥,自己的眼一闭,死了就死了,可金锁、银锁咋办?桂娥便断了死的念头。桂娥便回家,做了一大碗红烧肉。肉里放了蒜、葱,香喷喷的。桂娥把一大碗肉放在男人的头跟:“吃呀,吃呀,让你吃个够。我好悔呀,好悔昨天没弄红烧肉给你吃。”昨天,男人突然说想吃红烧肉,桂娥说:“不过年不过节的,咋吃红烧肉?还有十几天就端午节,到时我再烧肉给你吃。”男人说:“好,好,端午节吃红烧肉。”桂娥的哭诉,让村人的眼里都湿了,许多心软的女人跟着哭出声。一时,村子上空荡着厚厚一层黑乎乎的哭声。
日子还得过下去。桂娥一个人拉扯着金锁、银锁,日子自然过得极其艰难。福生帮衬着桂娥,耕田耙地、挑水担粪的力气活,福生总抢着干。开初福生总在下半夜帮桂娥干活。桂娥知道后,福生再不偷偷摸摸地干,而是光明正大地干。村里有了许多闲言碎语。也有好心的村人撮合福生和桂娥一起过。福生和桂娥也有这个心,哪知十三岁的金锁不同意。桂娥苦口婆心做金锁的思想工作,说福生做了他的爹怎么怎么好,金锁就是不松口,金锁还说:“如你同他过,那我不认你这个娘。”桂娥只有死了这个心。两人只有偷偷地好。桂娥安慰福生:“待我们的孩子都成家了,我们再在一起过。”
金锁已成家了,福生唯一的一个女儿也嫁出去了,只等银锁娶了女人,福生和桂娥便可以在一起过日子了。
但就是没有哪个女人愿意嫁给银锁。银锁已不小了,二十八岁。村里同银锁同庚的人生的崽女都上小学一年级了。但银锁的女人还不知道在哪里。主要根源还是桂娥家太穷,村里别的人家都住进了二层的楼房,差一点的也住进了红砖瓦房。可桂娥家呢?住的仍是低矮的泥坯屋,墙是自家在田里砌的土砖。泥坯屋有些年头了,墙面裂了不少缝。刮风天,风呼呼地从墙缝里往屋里灌,睡在屋里同睡在外面没啥两样。桂娥低声下气求了不少媒人,但女人一进泥坯屋,一句话也不说,脸黑着,转身便走。这怪不得女人,哪个女人不想住楼房,住瓦房?结婚后自己盖,那得吃多少苦?盖房不是说盖就能盖,而是要好多好多的钱。钱又不是那么好赚的。银锁的婚事便一直拖着。再拖下去,银锁有可能打一辈子单身。桂娥急得夜夜睡不踏实,白头发也一天比一天多。
“想要女人嫁给银锁,得先盖房,楼房盖不起,得盖幢青砖瓦房。要不我找我女儿要点钱。”福生女儿嫁的男人在市里一所中学当校长,女儿女婿对福生还孝顺,他们早要福生同他们住在一起,但福生放心不下桂娥,一直没答应。
“这不好。”
这时银锁来了。银锁见了割稻的福生,脸阴了。银锁说:“娘,那事村长答应了。”
桂娥“啊”了声,再说不出话了,看了银锁一眼,又看了福生一眼,便低下头继续割稻。
“那事指啥事?”福生看着银锁。
“就是乡长的爹想娶女人的事。”
“你,你混账!你,你是畜牲……”
乡长的爹托村长在村里娶个女人的事传开后,许多村人去求村长,都想把自己的亲戚嫁给乡长的爹。银锁也求村长牵线。村长先是打官腔:“有许多比你娘年轻的女人想嫁给乡长的爹。”
“知道,我知道。”银锁一个劲地点头,“要不我怎么求村长呢。村长帮帮我,你瞧我奔三十岁的人,要再娶不到女人,准得打一辈子单身。若乡长的爹娶了我娘,那我就可找到女人了,也不要过这苦日子了。只要这事成了,我决不忘记村长的大恩大德。我今后也一定在乡长面前说你的好话。”
村长仍面露难色:“这事我再考虑考虑。村里的贵生也极想把他离了婚的姐姐嫁给乡长的爹,他为此还送了一千块钱我。我幸好没收他的钱,要不一点商量的余地也没有。”
银锁自然明白村长话里的意思,忙回家拿了两千块钱来。村长这才答应了。
银锁一走,又有人来求村长。村长一口回绝了。村长的女人问村长为啥答应银锁。村长说:“乡长的爹指名道姓想娶桂娥。乡长的爹说他年轻时就想娶桂娥,只是认识桂娥时,他已结了婚。桂娥曾救过他的命,他在山上砍柴,累了,躺在山上睡。一条眼镜蛇往他身上爬,桂娥看见了,抡起柴刀把蛇砍成两段……”
“唉哟——”桂娥的心思没用在割稻上,镰刀割破了手指,血涌了出来。福生忙挖了块泥巴按在桂娥的手指头上。泥巴被血溶化了,往下掉。福生又挖了块泥巴。血很快止住了。
“桂娥,那畜牲的话你就当他放了个屁,别往心里去。只要你不愿意,那畜牲拿你也没办法。”
桂娥看福生的眼里满是湿漉漉的愧疚:“我不想他打一辈子单身,再说我欠他的,要不是我,他早已成家了。”
五年前,银锁同一个女人好上了。那女人是邻村的,瘸着一条腿。女人想同银锁结婚。桂娥不答应。因鄱阳湖一带有这种风俗,哥哥没结婚,弟弟一般也不能结婚。若弟弟先结婚了,那哥哥会戴一辈子窝囊废的帽子,哥哥在别人眼里是个好孬的人,再没哪个女人愿嫁哥哥。如嫁了哥哥,那她也会遭人耻笑,被人看不起。这也意味着哥哥会打一辈子单身。因而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弟弟不会先结婚。女人催着银锁结婚,说她不能再等。这回女人对银锁说:“你明年正月若不娶我,就不要再见我。”在农村,一般都在正月里结婚。正月里没农活干,村人都有空,结回婚至少要四五十个人帮忙。在别的时间里,请不到这么多人帮忙,都要忙农活。另外在农村,元宵前村人觉得年没过完,还一直沉浸在喜庆的氛围里,这种氛围也适合办喜事。
金锁也不止一次对桂娥说:“娘,先让银锁结婚吧。”
桂娥却摇头。
“我知道娘怕我打单身,但我不能耽搁银锁。再说我也看开了,打一辈子单身就打一辈子单身。”金锁嘴里尽管这样说,心里却是一万个不想打一辈子单身,任何男人都不想。
桂娥说:“你若想打一辈子单身,那我今后见了你死去的爹,怎么向他交待?总有办法的。”
“娘,错了这村就没这店。我担心我今后再找不到女人,我也不小了……”
“你们两个都会娶到女人的。”
银锁这桩婚事便这样黄了。瘸腿女人很快出嫁了。银锁也因此恨上了桂娥。银锁变懒了,不睡到太阳起山不起床,起床了也不干农活。桂娥叫他干农活,他就同桂娥吵。银锁有时莫名其妙砸碗砸热水瓶。桂娥没办法,只有由着银锁。
此时的田野显得空旷寂静,村人都回家吃午饭了,日头也更毒了,田埂上的几棵柳树像病了似的,枝条一动不动地低垂着。空气变得火一样,烫着了福生和桂娥的脸。鄱阳湖面上升起一股股热气。
“回吧,太热了,再呆下去会被太阳烤熟的。”
“我,我对不起你,让你空等……”
“你,你真的要嫁给乡长的爹?”
桂娥先是摇摇头,然后点点头:“你说我该咋办?我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的银锁打一辈子单身?……我反顺为金锁嫁过一回,现在该为银锁嫁一回。”
那时,金锁同现在的银锁一样,没有哪个女人看上。穷是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就是金锁的头上小时候生了瘌痢,现在他的头上没几根头发,露出的头皮疖疖疤疤的。主要原因还是金锁太老实,碑气又犟,是一条道走到黑的那种人。嘴又笨,说出的话硬得石头一样,能砸死人。而女人喜欢会说甜言蜜语的男人。以前老实的男人很吃香,许多女人都想嫁老实的男人,老实的男人可靠。现在的女人看不上老实的男人,老实的男人不会赚钱,老实也成了窝囊废的代名词,嫁给老实的男人意味着过一辈子穷日子。没有哪个女人愿过一辈子穷日子。因而女人一见金锁,就摇头。
福生也为金锁的婚事发愁。福生极想金锁明天就能结婚,金锁结婚了,银锁也可结婚,银锁结婚了,他就可以同桂娥盖一床被子了。可去哪儿给金锁找个女人呢?福生把他的七大姑八大婆的孙女想了个遍,才想到一个女人。这人是福生表姑父的孙女。女人同金锁见了面,同意了,但提出一个极其苛刻的条件,她要金锁做上门女婿,说今后好照顾她爸。在农村做上门女婿是极没面子的事,会被别人瞧不起,生的孩子同女人姓,因而愿做上门女婿的男人极少,许多男人情愿打一辈子单身也不愿做上门女婿。金锁也不想做上门女婿。女人又说:“那你让你妈嫁给我爸,我爸有人照顾,我也放心了。”
桂娥答应了。
但桂娥嫁给女人爹的第二年,女人的爹就病死了。
“回吧?”
“回。”
福生在前,桂娥在后,两人走得极慢。
“要不我求我女儿,让她给五万块钱银锁。五万块钱可以娶个女人。”
“我同银锁说说。”
桂娥回到家,银锁已做好饭。银锁盛好了饭,端给桂娥:“娘,饿了吧,快吃饭。”桂娥的眼睛竟湿了,以前银锁不但讲给她做饭盛饭,火都没烧过一把。
“你也吃饭。”桂娥说着,眼泪扑嗒扑嗒地掉进饭碗里了。
桂娥吃完饭,银锁抢着洗碗。桂娥不让:“我来,我来。”
“娘割了一上午的禾,累了,歇歇。以前都是儿子不懂事,娘别记恨。我今后一定好好孝顺娘。”
桂娥拿衣角抹起眼睛来:“哪有娘记恨儿子的,都是娘不好,如娘没拦着,你早已成了家,娘心里一直不好受。娘以前说过,一定要让你娶上女人。福生说他让女儿给五万块钱你,你有了五万块钱可以娶个女人。再说,这么多年,我同福生有感情,他也是我们家的恩人,以前若不是他帮我,我早累死了。你们也是他养大的。有一天晚上,你发急病,他背着你走了十几里路去了乡医院,治病的钱也是他出的。他其实也没钱,他把他结婚的大衣柜卖了。他对我们家的情,我们一辈子也还不了。”
“五万块钱有啥用?盖幢房都盖不成。我觉得你还是嫁给乡长的爹好,你一进他家,就可餐餐吃香喝辣的。我也不愁娶不到女人,到时女人任我挑。”
“福生等了我二十几年……”桂娥啥话也说不出,只有泪水刷刷地往下淌。
银锁竟扑通一声跪下了:“娘,求求你,嫁给乡长的爹吧……你不答应我,我就一直跪着。”
桂娥笑了:“好,娘答应你。娘为金锁嫁了一回,也该为你嫁一回。嫁一回是嫁,嫁二回也是嫁。嫁一回同嫁两回有啥区别呢?……”桂娥说不下去了,笑声变成了哭声,哭得极伤心,眼泪鼻涕糊满了坑坑洼洼的脸。
桂娥拿着镰刀又要去割稻,银锁拦住了:“娘,你好好歇歇。我这就去割稻。”银锁抢过桂娥手里的镰刀出了门。
发了一天淫威的太阳终于感到疲倦了,一跛一跛往鄱阳湖里坠。倦缩了一天的树叶尽力舒展开来,狗也有了精神,不时汪汪地对着天空兴奋地叫两声。桂娥在自家门口的地上泼几盆水,放两条长板凳。然后往板凳上摆上一碗辣椒,一碗茄子,盛了两碗饭,把一碗饭递给银锁。
银锁说:“我想喝瓶啤酒。”
“不过年不过节的,喝啥啤酒?”
“有好事,该庆贺。”银锁说着去了村头的杂货店,拎了二瓶酒,还拿了一包花生米。银锁拿出两个碗,把一个碗放在桂娥面前,“娘,你也喝一碗。”
“我不喝,花这冤枉钱干啥?”
“娘,今后我天天可以喝酒。刚才我割禾时,乡砖瓦厂的厂长找到我,让我进厂当保安,工资一个月一千二。”
“他咋一下变得这么好?以前你想进砖瓦厂做事,不知求过他多少次,他就不答应。”
“还不是听说你要嫁给乡长的爹。他想讨好乡长。今后不晓得有多少好事落在我头上哩。”
有村人路过桂娥的家,都热情地打招呼,男人都给银锁敬烟。银锁很冷淡,眼睛不看人家,仍喝自己的酒。倒是桂娥不好意思,热情地给人让座。
一村人这么说:“你们现在从糠箩里跳到米箩里,过上好日子,可别忘了帮穷乡亲一把。”
桂娥不好回话,但不说话又不行,只说:“这鬼天太热,树叶都不动一下。”银锁不说话,边吸烟边喝酒。银锁眼前的凳上摆了十几支村人敬的烟。
“银锁命好,有桂娥婶这么好的娘。要我爹早死了就好,那我也把娘嫁给乡长的爹,那我也可以过上好日子。可我爹活得一餐吃两蓝边碗冒尖的饭,一百五六十斤的担子上了肩,腿都不晃一下。”
这村人的话说得有点刺耳,但桂娥又不好放下脸,人家是笑着说这话的。桂娥便回屋里去了。“即使你爹死了,你娘那样,乡长的爹可能看不上。到时你爹不在,你嫌你娘是个累赘,你可以把你娘嫁给要饭的。”银锁这话说得更损,那村人的脸红一块,黑一块。村人说:“你慢慢吃,我走了。”
银锁刚放下碗,水杏嫂来了。水杏嫂说:“银锁兄弟,吃了没?我来没别的事,就是想把我妹妹介绍给你。”
水杏人长得好看,脸白嫩得像块玉,眼睛黑亮得似镜子,胸脯饱满,她不管穿啥衣服,那衣服都绷得紧紧的,衣服仿佛要撑破。腰却细,屁股滚圆,且往上翘。尽管三十多岁,却水嫩得如二十岁的闺女。水杏无数次出现在银锁的梦里。梦醒后,银锁便感到下面湿漉漉粘乎乎的,银锁便叹气,水杏不可能同他有啥瓜葛。他连水杏的手也摸不到。以前水杏在路上碰到银锁,理也不理,头昂着,胸挺着,眼眯着,仿佛银锁在她眼里是条狗。现在水杏离自己这么近,他闻见她身上散发出的香味,像桂花的香,很浓郁。银锁很激动,感到更热。
“水杏嫂,你说的是真的?”
水杏笑了:“我吃饱了撑的?当然是真的!”
“你妹妹长得跟你一样?”
“比我好看多了。”
“行。”银锁一口应下来。
“我妹妹在我家里,你不想看看?”
“好,去看看。”
萤火虫拉着亮闪闪的尾巴飞来飞去。草丛里传来青蛙“呱儿,呱儿”的叫声。空气里弥漫着清新的气息。跟在水杏身后的银锁起劲地吸着。银锁说:“你身上的香味真好闻。”
“是吗?”水杏咯咯地笑。
水杏的笑声给了银锁勇气,银锁加快脚步,从背后一把搂住水杏,搂得很紧,银锁的双手抓住了水杏温软的胸脯。银锁的脑子里轰隆轰隆地响,呼吸也哧儿哧儿地极急。“要是你没结婚就好,那我就娶你。你知道不,我总梦见你,梦里总同你亲热。要是能娶你,我少活十年也值。”银锁语无伦次的,他自己也不知道对水杏说了啥。水杏想掰开银锁的手,但银锁搂得太紧,掰不开。水杏只有任银锁搂着。
传来脚步声。水杏说:“来人了。”银锁这才松开手。
水杏说:“待会儿,你见了我的妹妹,别这么馋。”
“我只馋你。”银锁嬉皮笑脸的。银锁很奇怪,以前见了水杏,话都不敢同她说,现在却吃了豹子胆,竟敢搂水杏,竟敢摸水杏的奶。
进了水杏家,水杏喊:“水仙,水仙。”一个身材高挑的女人从房里出来了。女人太漂亮了,银锁的眼珠子一直粘在她的脸上、胸脯上。水杏推了推发呆的银锁:“坐呀。”
“好,坐,我坐。”
水杏又对水仙说:“这是银锁,快给银锁泡杯茶。”
银锁接茶时,手抖了一下,滚烫的茶泼到银锁的腿上,银锁烫得“丝丝”地叫。水杏笑了,水仙也笑了:“对不起,怪我毛手毛脚的。”
“怎么怪你?怪我只顾看你了。”
水仙闪进房。
银锁小声对水杏说:“你妹妹像画上的人,你咋不早介绍我?”
“现在也不迟呀。”
“不迟,不迟。你妹看上我没?别让我空欢喜一场。”
“我妹没看上你,我叫你来干啥。”
银锁一脸的笑:“谢谢嫂子。今后若我富贵了,一定好好报答你。”
“行,我就等着。”
后来又有几个村人帮银锁介绍女人。银锁同那些女人见了面,但那些女人都不能同水仙比,若有比水仙更好的女人,银锁会重新考虑的。
水杏要银锁同水仙订婚,银锁说:“我没钱。”
“我妹妹说一切从简。有好多人给我妹妹做媒,我妹妹都拒绝了,她是个重情义的人。如若你再三心二意,再天天同别的女人见面,我妹妹会同别的男人订婚。”
银锁再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同意了。
订婚说是从简,但一点也不简。银锁家摆了十桌,村长、乡里村里几个厂的厂长都来贺喜了。乡长也来喝酒了。这些钱都是水仙家拿的。那天银锁极高兴,不停地敬乡长的酒,说乡长是他的恩人,若没有乡长,就没有今天的他。
桂娥见了天仙样的水仙,笑得嘴都合不拢。桂娥原以为银锁会打一辈子单身,想不到找的女人是村里最漂亮的一个。许多村人也给桂娥敬酒,说桂娥苦出头了,说桂娥今后嫁给乡长的爹,天天过吃香喝辣的好日子。村人看桂娥的眼里满是羡慕的光。这让桂娥心里极受用,或许自己嫁给乡长的爹,没啥不对。要是自己嫁给福生,银锁能娶到这么好的女人?村人会这么敬重她?一想到福生,桂娥心里又愧愧的,她对不起福生。福生前些天去他女儿家了,福生对邻居说,他不再回来了。
喝完酒,乡长同银锁商量父母办婚事的日子。乡长嘴里说商量,还是由他说了算,银锁想越快越好,因而说:“过几天就办了。”乡长说:“就中秋节那天。”银锁再没话了:“行,一切听乡长的。”
中秋节这天的天气很好,天那么蓝,那么高。太阳温柔了许多,不再像夏天那样粗暴。田岸上到处是一丛丛的菊花,菊花金灿灿的耀眼。村子上空弥漫着菊花浓郁的香味,一群群蜜蜂在菊花上嘤嘤嗡嗡地叫。村头有一片柿树林,叶子红得火一样。狗也精神多了,时不时对着天空汪汪地叫二声。不像夏天,陌生人从身边过,也懒得叫。
村子里荡着喜庆的气息。
一大早,乡长家请的迎亲队伍便来到村里了。一挂万响的爆竹噼哩叭啦地响了许久。小孩捡了没燃响的爆竹,在人群里放。大人受了惊吓,佯装要打放爆竹的小孩,小孩欢笑着跑开了。
一半以上的村人都来帮忙,烧火的、切菜的、端点心的、接待的。没事时,便打牌。
喝过酒,鼓声、锣声、唢呐声音、笛子声、爆竹声汇成一片。桂娥在伴娘的搀扶下进了一辆扎着鲜花的小轿车。桂娥穿了一件水红褂子,脸上被映得红红的。
村人的眼里脸上满是惊羡。
银锁的头发梢上都是笑。许多村人围着银锁,都争着同银锁说这说那的,银锁不知道同谁说话好,索性一句话也不说,只幸福地笑着。
车子走了不见影了,村人还站在村头,久久不愿离去。
只是,只是让银锁一万个没想到的是仅仅过了半个月,乡长因贪污受贿被两个警察押上了警车。
砖瓦厂当天便辞退了银锁。
银锁垂头丧气地回家,路上遇到了不少村人。有的村人瞎子样,似没看见银锁。有的村人同银锁招呼:“银锁,咋霜打的茄子样?遇到不顺心的事?”村人的语气满是兴灾乐祸。银锁一回家,水杏来了。银锁见了水杏,脸痉孪成一团,皱巴巴的极难看:“啥事?说吧。”
水杏嘴唇动了动,却没话。银锁说:“有话就说,我这人是铁打的,啥事都找扛得起。”
“那,那我就说了。我妹妹让我给你捎信,说她配不上你,让你再找一个更好的。”水杏的头一直低着,没敢看银锁。
“我知道了,你回吧。”
“那我走了。”
“走,立马就走。”银锁大声吼起来。
水杏忙转身走了。
第二天一清早,银锁便扛着锄头来到红薯地里挖红薯。红薯还是桂娥种的。一群群麻雀嘁嘁喳喳地叫着从银锁头顶上掠过。银锁挖了半垄红薯,一轮又大又圆的太阳才从鄱阳湖里蹦出来了,太阳鲜红鲜红的。
原刊《北京文学》2010年笫8期
鄱 湖 嘴
我的眼里为什么总噙着泪水,因为我爱这片土地爱得深沉。
——题记
鄱湖嘴是大矾山上的一个村庄。大矾山是鄱阳湖上的一个岛屿。
我在鄱湖嘴生活了十八年,然后去哈尔滨大学念书,书念完了留在哈尔滨工作。一晃六年过去了,这六年我没回过一趟鄱湖嘴,不是不想,而是很想,梦里都想,是父母不让。父母说那得花许多路费。也是,来回一趟,得花一千多。省下的钱可给弟妹念书。
可在昨天,父亲来电话了。一听见父亲苍老的声音,我握电话的手就抖了。父亲从没给我打过电话:“林崽,你回趟家吧,你三婶走了。”我明白“走”的意思,一时懵了,许久才问:“怎么走的?”父亲却挂了电话。父亲准是去县城打的公用电话,为了省钱,父亲只说了三句话。我放下电话,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向领导请假后,便去了火车站。
去鄱湖嘴很不方便,先得坐火车到南昌,再坐船到县城。其时船到县城时经过大矾山,却由于上下船的人极少,船不停。到了县城,得再租条小船去鄱湖嘴。
黑 夜
船在鄱阳湖里走了八个小时,才到了县城。一到县城,我就坐上去大矾山的小船。
到大矾山时,天已黑了。天上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草从里传出各种虫的叫声,但叫得最起劲的还是青娃。青娃的叫声此起彼伏,连成一片。
拧着手电筒的我一走到哪,哪儿的青娃就停了叫。但片刻,身后的青娃又“呱呱”地叫起来。
我翻过几个山头,终于看见了闪着萤火虫儿似的灯光的村庄。
走到村口时,一条半人多高的黑狗朝我汪汪地狂叫。我叱了声:“别叫,是我。”黑狗真的不叫了,走近我,拿舌头舔我的手,还呜呜地亲昵地叫。
“我得回家。”
黑狗似听懂了我的话,在前面欢蹦乱跳的。黑狗到了我家,汪汪地叫。我家的门开了,母亲问:“谁呀?”
“姆妈,是我。”
“林崽,林崽,你回来了。我一直盼呢,我正跟你父亲说林崽该回啦。”母亲的声音很急切。母亲一双抖抖索索的手在我头上、脸上摸,“你长得这么高,这么硬的胡须……”
“姆妈,你,你的眼睛怎么啦?”我忙把母亲扶进屋,提起桌上的煤油灯。灯光中,母亲的眼珠一动也不动。“姆妈,你,你……”我离家时,母亲的眼睛也好好的,现在怎么就这样呢?母亲的脸极瘦,深陷着,现出两个深窝。脸上的皱纹挤挤密密的。母亲的牙也没剩几颗,脸更小了。母亲的身子也变单薄了,更矮小了。离家时的母亲可不是这个样。我的鼻子一酸,泪水扑刷刷地淌下来了。我不想让母亲知道我流泪,便忍着不说话。母亲却抹起我脸上的泪水:“林崽,人都会老的,有啥难过的。”母亲又说:“你准饿了吧,我为你弄吃的。”母亲进了灶房。
“爹,姆妈的眼怎么坏的?”我小声问父亲。
“你哥在部队因公牺牲后,你姆妈天天哭,后来又高烧了两天两夜,可她就是不肯去医院,烧退了,后来眼睛却坏了。”父亲说着又往烟斗里塞自家种的黄烟丝,然后拿苎麻杆点烟。小时候,父亲点烟的苎麻杆都是我在苎麻地里捡的。我还捡稻穗、麦穗、花生、红薯,啥都往家捡。
“咳儿咳儿”父亲吸完烟,不住地咳嗽。
“爹,少抽些。别抽坏了身体。再说这黄烟丝劲太大。爹,我这回给你买了两条纸烟。”我从包里拿出两条烟。父亲接了烟,眼亮了一下:“这烟闻起来好香,好贵吧?”
“不贵,你就安心抽吧,别去换孬烟抽。”以前,谁送纸烟给父亲,父亲舍不得抽,拿到店里卖或者换价钱便宜的烟抽。
“好,我抽。”父亲笑了。父亲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爹,姆妈的眼坏了,怎么也不写信告诉我?”
父亲叹口气:“告诉你有啥用?你又治不好她的眼。再说你姆妈怕你担心,怕影响你的前程。”
我的鼻子又酸酸的。家里啥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比我出走时更破败了。我很想帮父母一把,因而啥都省,可是工资不高,一个月仅剩二三百块钱,我每月把这钱寄回家。
父亲似明白我想啥,说:“这家是你支撑着,要不,这家早塌了……你弟妹也念不成书了。你弟妹都在县城念高中,一星期回家一回。”
“我帮不了啥忙,我,我没用……”我心里极愧疚,“我去看看姆妈。”
我去了灶房,里面黑咕隆咚的,我说:“姆妈,你咋不点灯?”但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又戳到母亲的痛处了。灶房里的火把母亲的脸映得红红的。“傻崽,母亲要点灯干吗?瞎子点灯,浪费。”母亲笑着说这话的,可“瞎子”两个字犹如两根针,戳在我的心上,痛。
“林崽,去厅堂里,这儿烟大,熏。”母亲说着“吭儿吭儿”咳嗽起来,“这柴还没干。”
我不敢出声,我怕一说话就会哭出声。
锅里的面熟了,母亲从碗柜里拿碗盛面。我忙拿过碗:“姆妈,我来,别烫着你。”母亲不肯,坚持要帮我盛:“已习惯了,眼刚瞎时,做饭总烫伤手,切菜也会切到手。”母亲把锅里的三个鸡蛋都盛在我碗里,还把另一碗里的猪肝精肉也全倒在我碗里。
黑 狗
我端着碗来到厅堂里,还给父亲端了一碗。我刚坐下,门扑扑地响了。父亲说:“这狗的鼻子真灵,闻到肉的香味了。”父亲去开门,我把精肉猪肝拔在父亲碗里,还拔了一只鸡蛋给父亲。门开了,进来的是那条黑狗,那条送我回家的黑狗。
“爹,这黑狗咋这么聪明,它像认得我,要不咋晓得这是我的家?”
父亲说:“这狗当然认得你,他是村长金元变的。”
我自然不信父亲的话。
父亲说:“这是真的。村里刚建的十几间教室倒了。为啥倒?是狗才用了劣质水泥。狗才被警察抓走了,金元因收了狗才两万块钱,他不想被抓走,就把自家的狗杀了,剥了皮,然后把狗皮套在身上,再让儿子拿苎麻绳把开裂的地方缝上了。半个月,狗皮就粘在金元的身上,金元就变成狗了。”
这事,弟弟也写信告诉过我,还写了篇小说,题目叫《村长是条狗》。这篇小说讲村长变成狗后,村里一个叫青山的人想毒死这狗。因这狗以前咬死了他家里不少鸡。但这狗不但不吃青山扔的放有毒药的肉包子,还唤来青山的狗。结果青山毒死了自家的狗。青山气得有要死,拿了锄头想打死这狗,村里许多人都拿了锄头想打死这狗,但这狗跑得飞快。这狗就一直呆在家里,不敢出门,怕一出门就被村人打死。后来金元教书的儿子被当了县长的同学提为副乡长,因县长是金元的大学同学。这狗才敢出门了。村人对狗又极好,有啥好吃的东西就给狗吃。
我觉得弟弟这篇小说很有深度,寄给在一家文学刊物当编辑的大学同学,两个月后就刊发出来了。弟弟还收到了三百元稿费。弟弟高兴死了,立下雄心壮志要当作家。弟弟随后又寄来几篇小说,我让弟弟别再写小说,先考上大学再写。弟弟听不进我的话,依旧不停地写。这次回家得与弟弟好好谈谈。
黑狗朝父亲和我呜呜地叫。父亲把碗里的肉拔在地上,给狗吃。父亲咋变得这么大度?父亲以前看东西看得极重。掉了一粒饭在地上,都捡起来吃。碗里总吃得不剩一粒饭。
“爹,你咋……?”
父亲说:“这狗比人还精,得罪不起。得罪了这狗,也就得罪了副乡长,那也得罪了现在的村长。得罪了村长,就没法在村里呆下去。”父亲又夹起碗里的一只鸡蛋,放进狗嘴里。
“村里现在谁当村长?”
“银元。”
银元是金元的弟弟。
我叹口气,把碗里的鸡蛋又要拔给父亲。父亲一躲,鸡蛋掉在地上,黑狗一口吃了。我狠狠地踢了黑狗一脚。黑狗汪的一声叫,父亲急急地说:“这狗踢不得。林崽,别踢。”父亲一脸的哀求。父亲把碗放在地上,唤狗:“别生气,快来吃,我儿子刚从外面回来,不晓得实情,他把你当普通的狗了,千万别生气,我在这跟你赔罪了。”黑狗呜呜地叫,很愤怒的样,瓜子不停地抓门,想出去。父亲把面条放在黑狗的嘴跟,“乖,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吃了吧,吃了这面条我就知道你不生气了。要不,我一晚上都睡不着。”黑狗仍不吃。父亲问我:“你碗里还有猪肝精肉没?”我把碗里剩下的猪肝精肉全拔进父亲的碗里,黑狗这才吃了。父亲亲昵地拍着黑狗的头说:“这才对了,吃吧,全吃了。”父亲一脸的笑。
我的心却很痛。肚里尽管很饿,却没半点胃口,我爽性把碗里的面条全倒进父亲放在地上的碗里。
黑狗二口把碗里的面条吃完了。父亲拔了门闩,开了门,黑狗出了门。父亲对黑狗说:“好走,好走。”
“让你姆妈再给你弄点吃的。”
我摇摇头说:“不饿。”
父亲“唉”地长叹一声:“你准瞧不起你父亲,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
“没,真的没。哪有儿子瞧不起父亲的。”
母亲来厅堂了。母亲走到我跟前说:“林崽,让我再看看你。”母亲的手又在我额上脸上身上摸起来。母亲的手按在我额上,不动了:“你这疤咋还在?咋不消?一想起你这疤,姆妈的心就滴血,姆妈对不住你……”
“姆妈,那事我早忘了……”
眼 泪
其实那事我哪忘得了呢?
那天中午,我见村头一棵苦楝树有知了壳,便爬上树摘。那时村供销社收知了壳,一分钱两个。我刚要摘知了壳,树下的小华就喊:“你下来,这树是我家的,这知了壳也是我家的。”
“你不要脸,这苦楝树是公家的。”
小华却拿石头扔我。一块石头扔在我头上,我“唉哟”一声叫,差一点掉下树来。我爬下树,同小华扭打起来。尽管小华大我一岁,但打架打不过我。他被我压在身下。
这时,小华的母亲来了。她把我拉了起来,然后捉住我的双手,让她的儿子打我。我脸上挨了小华几拳头,鼻子也出血了。可小华的母亲仍把我的双手抓得紧紧的,她还对小华说:“打,使劲打。”
碰巧,我母亲也来了。母亲拎着一蓝洗好的衣服来了。我见了母亲,嚎啕大哭起来:“姆妈,快来帮我,他们两个人打我一个人……”
但让我感到不解的是母亲竟揪住我的耳朵,不停地骂我。“姆妈,你咋打我?是我有理呀!是我有理呀!!……”母亲不听,另一只手不停地打我的屁股。
我极其委屈也极其愤怒,我把嘴里一口血吐在母亲脸上,咬牙切齿地说:“我准不是你亲生的。别人的姆妈帮自己的崽,可你的崽让他们打成这样,你不但不帮自己的崽还帮别人打自己的崽,我,我不想活了,我死了算了……”我挣脱母亲的手,忘命地跑,到了鄱阳湖边,我对身后追来的母亲说:“你白养我十年了,你老了我不能供你啦……”我的眼一闭,往湖里跳了。
后来的事我不知道了。
醒来后,我躺在床上。母亲拿扇子为我扇风:“林崽,你终于醒了,吃点东西吧。”母亲剥蛋壳,蛋壳上粘有一点鸡蛋,母亲拿指甲刮下来,往我嘴里送。我闭了眼,也紧闭着嘴唇。
“我知道你恨姆妈,恨姆妈见你被他们打了一脸的血都不心疼你都不帮你。其时姆妈的心好痛好痛,刀割一样的痛。但他是村长的儿子呀!我们惹不起呀。你长大了后,就会理解你姆妈!……”母亲的泪水一滴一滴地掉在我脸上,我的泪水也跟着淌下来了。
“林崽,姆妈对不起你,你恨姆妈吧,骂姆妈吧……”母亲竟哭出声了,母亲哭得很伤心,整个身子一抖一抖的。那颤抖的哭声从喉咙管里往外涌,我感到极其恐惧。
“姆妈,别哭了,我不怪你……”
母亲一把把我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生怕我飞了似的:“都是做姆妈的没用,让你受这么大的委屈。”母亲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林崽,你要攒劲读书,考上大学有出息了,别人再不敢欺负咱家了,那姆妈的腰杆也可以挺直,说话的声音也可以大。”
母亲的话,深深地刻在我心上。
“你这还痛不?”母亲朝我额上轻轻地吐着气。
我跳湖时,额头被一块尖瓦片划了一个深口子。
半个月后,包住额头上的纱布拿掉了,但却留下了一块铜钱大小的疤痕。
……
“这疤痕是姆妈给你留下的,这疤痕吓跑了许多女娃吧?”姆妈的手仍摸着我额上的疤。
“姆妈,才不呢!我现在的女朋友因这块疤才喜欢上我的呢……”
“你哄姆妈!”
“真的。姆妈,我没哄你……”
那时我同玉洁只是一般的朋友。一回,她问世我额上的这块疤怎么落下的,我给她讲了。讲完了,我一脸的泪水,玉洁也一脸的泪水,而且还哭出了声。那时她摸了我的疤,她的手颤得厉害。后来玉洁总喜欢摸我额上这块疤。玉洁还说:“为了这块疤,我也要好好爱你。”玉洁这句话,我不懂。
母亲听了很高兴:“那就好,那就好。姆妈还担心这疤会让女娃子害怕呢。”
“林崽,已好晚了,该去你三婶家。”
三 婶
三婶昨天已出殡了。天热,留不得。
三婶家的土坯房子既低矮,又破败。墙面已裂了好几道手指宽的缝,还歪斜了。这房子若不修,随时会倒塌。如若不是家里太穷,三婶也不会喝农药的。
门虚掩着,我还是轻轻敲门。秀林开了门。秀林不认得我。我说:“我是永林。”秀林这才叫我:“哥,坐。”秀林端来一条长凳,凳上满是灰尘,秀林用衣袖抹了。秀林又为我泡茶,我劝住了:“我不渴,自家人,别客气。”
我进了三叔的房,一进房,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鼻而来。躺在床上的三叔见了我,挤出一丝笑:“永林,回来了?坐。”可房里实在没坐的地方,三叔说:“坐床上吧。”我坐在床上,明白难闻的味道是尿馊味。
“你三婶的心好狠,她啥也不管,轻轻松松地走了,我也想走……可我想看到秀林成家,想抱抱孙子,现在我也看不到了。永林,你那儿能找到活,就把秀林带走吧。”
秀林念小学五年级时,开手扶拖拉机的三叔就把自己开进了山沟里,三叔下身瘫痪了,整天躺在床上。秀林没再念书,帮着三婶干田地活。
三叔的家也渐渐败落下来。
“秀兰呢?秀兰的病好些了没有?”
三叔摇摇头:“好不了。”
此时,门“咚”地一声撞开了,一身异味的秀兰进来了。秀兰的头发沾满稻草、纸屑,脸上一层黑黑的污垢。秀兰傻笑着看我。三叔说:“叫哥。”秀兰叫:“哥。”
“唉,是我害了秀兰。”
三婶那时生了秀兰、秀仙两个女儿。村里要三婶做结扎手术。三叔不肯,三叔想生个儿子。三叔就让秀兰装疯,开初秀兰不肯。三叔就不给饭秀兰吃,秀兰只有装了。三叔教秀兰:“你装疯女要装得像,要一天到晚傻笑,嘴里叽哩咕噜的说些谁也听不懂的话,脸上也要弄脏些,头发要同鸡窝一样乱。”村里人都以为秀兰真的疯了,三叔又领到一个准生证。秀兰装了几个月疯女不想装了,她对三叔说:“爹,我不能再装了,再装下去,我真的会发疯。”三叔自然不同意。三婶生下秀林后,三叔对秀兰说:“你现在可以不要装了。”但秀兰没点反映,一脸呆痴的笑。难道秀兰真的疯了?三叔给了秀兰一巴掌,三叔想打醒秀兰。秀兰仍嘻笑着。
秀兰真的疯了。
三叔极后悔。
三婶也骂三叔,骂三叔干畜生干的事。三叔的心情本来就不好,三婶还怪他,他心里更有气,也骂三婶,还打三婶。后来,吵架打架成了三叔三婶的家常便饭。
两人的感情也出现了裂痕。
三叔出车祸后,三婶就同三叔分床睡了。
三婶也同木生好了。三婶在嫁给三叔之前就同木生偷偷地相好,只是三婶的父母不同意,他们嫌木生家太穷。开初三婶还想说服父母,但三婶的母亲拿了瓶农药说:“你若要嫁给木生,现在就替我收尸。”三婶只有死了心,嫁给了三叔。
三婶提出离婚,三叔不同意。三婶说:“我嫁给了木生,也会照顾这个家,全家也有口饭吃,如我不嫁给木生,全家得饿死。”
三叔说:“我情愿饿死。”
三婶的父母也不准三婶离婚。三婶若离婚,他们就死。三婶的母亲说:“你有脸活,我们还没脸活。”
绝望的三婶只有自己喝农药走了。
我们默默地坐着,谁都不说话。一时极静。
“你们回吧,永林也累了,早些歇。”
我从口袋里摸出二百块钱,放在三叔手里:“三叔,我也帮不上啥忙,只是一点心意……”三叔开初说啥也不肯接:“你家也不容易,这钱我不能收。”推来推去很久,最后我说:“叔不是嫌少吧?可我这个做侄子的只有这么大的本事,只能掏得出这么多……”我的泪水又漫出眼眶了,三叔这才不推,收下了。
七 根
按辈份,我叫七根为叔公。如是亲叔公,直接叫叔公,不是亲叔公在叔公前面加名字。
七根叔公是个没儿没女的孤寡老人,吃五保。
我坐在饭厅里吃粥时,见三个警察押着七根叔公从门前过,我端着碗出了门,追上前,七根叔公见了我,招呼句:“永林,回来了。”我问了一名警察:“你抓七根叔干吗?”警察说:“他杀死了两位老人。”
七根叔公杀死两个老人?我一万个不相信。印象中,七根叔公是个很和善的人。我小时候挨父母的打,七根叔公总过来护着我。再说七叔公已七十五岁了。
这时许多村人看热闹来了。他们都热情地同我打招呼:“林,回来了?”我忙着敬烟。
村人都热烈地议论七要根叔公的事。
从村人的口中,我听出了头绪。
原来,仅两个月村里就有两个老人被害。两个老人都是头部遭重物所击而死。显然凶手是同一个人。凶手为什么选择老人为作案对象呢?谋财害命?但两位老人口袋的钱都在。仇杀?两位老人的脾气极好,与村人脸都没红过,更别说有招来杀身之祸的仇人。那么是情杀?两位老人都七十岁以上,走路都要拄着拐杖。再说两位老人都是作风正派的人,从没与别的女人有过瓜葛。
但细心的警察了解被害的第一个老人的年龄在村里最大,第二个被害的老人的年龄在村里第二。如果照这样下去,下一个目标就是年龄在村里排第三的人。
这个人就是七根叔。警察便暗中保护七根叔公。
七根叔公在村里的辈份最高,村里有啥经白喜事,他都坐上座。另外他对办丧事的那套繁琐的程序极其了解。因而办丧事时,七根叔公总是“主事的”。
“主事的”权力极大,可以支唤村里任何人,让谁干啥谁就干啥。如谁抬棺,谁放铳,谁放鞭炮,谁接待客人,都由“主事的”说了算。
在办丧事的那几天,七根叔公觉得过得极充实,也极风光,他受到村里所有人的尊敬。
只是丧事办完了,七根叔公又回到他那幢冰冷的泥坯屋。办丧事时,七根叔公吃住都在别人家。七根叔公又过起那种时间不知怎么打发的日子。
老人睡眠少,七根叔公总睁着眼望窗外,盼天亮。但天亮了,七根叔公仍没事做,便又盼天黑。
七根叔公很喜欢小孩,他口袋里总放些糖果,谁陪他玩他就给谁糖果吃。这些糖果,七根叔公一颗也舍不得吃。村里一个月只给七根叔公一百块钱。七根叔公一个月的吃喝拉撒全靠这一百块钱。
一回七根叔公同几个小孩玩“过家家”,七根当男人,一个小女孩当他的女人。“吃”完晚饭,他抱着女孩躺在稻草上“睡觉”时,女孩的母亲看到了,便打自己的女孩,又骂七根叔公老不正经。
再没哪个小孩陪七根叔公玩了。谁同七根叔公玩,谁就遭到父母的打。
七根叔公极怀念那“主事的”日子。
今天一早,七根叔公进了富根叔公的家。七根叔公要富根叔公去鄱阳湖滩上走走。两人来到湖滩上,七根叔公喊:“快来看,一只这么大的甲鱼。”富根叔公走过来,伸长脖子看:“哪里有甲鱼?”七根叔公一推富根叔公,富根叔公“扑通”一声掉进鄱阳湖了。
一位警察跳进鄱阳湖救富根叔公,另一位警察给七根叔公戴上了手铐。
父亲说:“真想不到,你七根叔公竟杀死了两个人。”
我附和父亲:“我也想不到。”
此时,传来一女孩的歌声:
桅子开花三月三,
哥哥呀,三餐茶饭吃两餐,
昨天为你挨了骂,
哥哥呀,今天为你挨了打,
……
歌声哀怨动人,如泣如诉。
“谁唱歌?”我问父亲,“唱得这么好听。”
“桂花。一回,桂花唱歌时,刚好被一个省电视台的人听见了,他夸桂花唱得好,还对桂花说下回接桂花去省城,让桂花在电视里唱歌。桂花把这棒槌当成针,天天在村头唱歌,她等电视台的人接她。可一晃三年过去了,那人还没来。”
哭 声
吃完晚饭,我收拾锅碗,母亲说啥也不要。我说:“姆妈,就让我帮你洗一回锅碗吧。我还从没洗过锅碗呢。”以前“双抢”,母亲同我们一样在田里扎禾回来,我们都躲在树荫下歇,母亲还要为我们弄饭。那时我们没感到不安,以为母亲为我们弄饭是理所当然。其实母亲也好累,她甚至比我们更累,她也想歇。可她还得在灶房忙上忙下的,洗菜,炒菜,淘米,最难受的是烧火。本来就热得汗如雨落,还得烤火。可我们从没想过为姆妈烧火。有时饿了,还怪姆妈弄得太慢。
“那,那你就洗吧。”母亲的声音都微微地颤抖了。
洗完锅碗,我陪母亲聊天。母亲今晚很高兴,话很多,问这问那,我答都答不过来。
但母亲的好心情很快被一阵凄惨的哭声破坏了。母亲说:“这又是谁家出了事,你快去看看。”
我同父亲出了门。
很闷热,一丝风也没有。惨白的月光同白花花的阳光一样,热热的。哭声从树林里发出来的,我同父亲进了树林,原来金初死了。
女儿梅英扑在金初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爹,苦命的爹,你不该走这条绝路呀,弟上大学的钱有了呀……”梅英哭着哭着,喘不过气来,又晕过去了。
金初的儿子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便找亲朋好友借钱,但仅借到几百块钱。有的人确实穷没钱,有的人虽有几个钱,却舍不得拿出手,那钱可是他们汗水换来的,他们怕借出的钱同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
金初想到卖屋,但儿子与女儿都不同意:“卖了屋,爹住哪?”金初想到死,他成天躺在床上,不但啥事不能做,且一日三餐饭都要人端,活着是儿女的累赘。他如死了,儿子和女儿准卖屋,那儿子就有钱念大学了。金初刚想喝“敌敌畏”,但想到自己若死在这屋里,那这屋就脏了,就卖不出去了。金初只有爬出门,爬到树林里喝了“敌敌畏”。
但金初一万个也想不到女儿梅英为了让弟弟上大学,把自己卖给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鳏夫,那男人在县城里开了家饭店,有点钱。梅英把自己给了那男人后。男人就给了她五千块钱。梅英拿着五千块钱急急往家赶,但晚了。
更让金初一万个想不到的是儿子竟去南方打工了。
梅英想让爹走得风光,便把五千违块钱交给她叔,对叔说:“这钱若不够,你先帮我垫上,我会很快还上的。我要嫁的那个男人很有钱。”
丧宴办了二十桌。
安席时,那条黑狗竟被安上了上席。我赶那狗下来:“这哪是你坐的位置?”
“主事的”说:“这位置是他坐的。”
“狗坐首席?”
父亲把我拉开了,父亲说:“村里所有宴席的上席,都由这狗来坐。”我问:“为啥?”父亲说:“开初有一村人家办上梁酒,想请副乡长,副乡长忙,没来,就把黑狗请来了。黑狗自己跳上了上席的位置。后来村里无论谁家办啥酒席,这上席的位置就归这黑狗坐了。”
“怪事。”
同黑狗坐在一桌的人不但不到难堪,反而觉得是一种荣誉。
披麻戴孝的梅英作为孝女为村人敬酒时,泪水刷刷地在脸上淌,后来禁不住哭出了声,她想忍住不哭,却忍不住,先是啜泣,嘴里发出可怕的“嗯嗯”声,后来索性放声大哭,整个身子激烈地颤抖着,两只手不停拉扯自己的头发:“爹,我苦命的爹呀!你咋走得这么早呀?我还没尽一天孝心呀!……”
许多村人都掉了泪,有心软的女人也跟着哭起来。一时,泪雨纷飞,村子上空弥漫着一股厚厚的血红色的哭声。
梅英也哭成个泪人,挖心掏肺的伤悲把梅英整个汪洋了,泪水河一样淹没了她。
两天后,金初入殓时,梅英的哭声又把村人弄得断肠断肺。梅英把两条煎得焦黄焦黄的鲫鱼放进棺材里:“爹,弟弟拿到通知书的那天,你说想吃鱼,要我去买鱼,我说钱要省着用,说弟弟考上了大学要钱用。爹,我好悔呀,好悔那时没买鱼给你吃,爹,你现在吃吧,吃吧。今后想吃鱼时就跟我说……”
金初的坟一砌好,便响起三声铳声。接着隔壁邻居棉花婶家响起辟哩叭啦的鞭炮声。我走出门,棉花婶的脸笑成两朵花:“我儿媳生了,终于生了个带把的。”
棉花婶的儿媳已生了四个女儿,家里罚超生款罚得家徒四壁。在乡下,都想生儿子。生了再多的女儿,今后老了得吃“五保”,女儿不要供养父母,只有儿子供养父母。当然女儿也得不到父母的遗产。因而在乡下人不管生了几个女儿,拆屋卖锅也要生个儿子。我想到了我的堂姐。
堂 姐
堂姐是我大爹的女儿。在我们这儿,叫父亲的哥不叫伯父,也叫爹,只是父亲的大哥叫大爹,二哥叫二爹。
堂姐对堂兄堂弟说:“我同你们一样养父母,你们每年给父母多少钱,我也每年拿多少钱给父母。父母百年之后,他们留下的财产,我也有一份。”
堂兄堂弟很爽快:“行。”
可大爹不同意:“我不要你养。我就只两间破房子,值不了两个钱,你养我们的钱绝对会超过今后分到的遗产。”
堂姐说:“我不是为了钱。”
大爹摇摇头:“那你为了啥?”
“法律规定女儿既有赡养父母的义务,也有分到遗产的权力。”
那时村里人都觉得堂姐怪。
堂姐生了两个女儿后,瞒着堂姐夫去医院做了结扎手术。堂姐夫知道后气得半死,三天二头同堂姐吵。堂姐夫没生儿子,觉得矮人一截,在人前讲话都不敢大声。堂姐不,该怎么过仍怎么过。堂姐夫对堂姐说:“我们没生儿子,今后老了,得讨饭。”
“女儿会养我们。”
“哪有女儿养父母的?”
“法律上规定了。到时女儿如不养我们,我们就去法院告。”
当堂姐夫知道堂姐要养大爹的事,又同堂姐吵:“要养你去养,我没钱。”
“我养就我养。”
此后,堂姐挣的钱放在自己身上,家里的开支一人一半。夫妻两人这样过日子,在乡下从没有过。
堂姐同堂兄堂弟一样,每月给大爹大娘各五十块钱。
几年后,大娘得了肝癌,动了手术,用了一大笔钱。堂姐同堂兄堂弟平摊,每人拿三千。堂姐没那么多钱,四处借。大爹劝堂姐别出钱,堂姐不,执意拿。堂姐去医院卖了两次血。
但大娘还是走了。办大娘的后事,又用了不少的钱,堂姐又摊到一千多块钱。家里的开支,堂姐也拿不出来。堂姐夫对堂姐从没好脸色。堂姐说:“我不拖累你,我们离婚吧。我知道你已同刘寡妇好上了,她还能生育……”堂姐说这话时,背着身子,不让堂姐夫看到脸上的泪。
堂姐离婚了。两个女儿,堂姐同堂姐夫一人一个。
几年后,大爹也去世了。大爹的房子卖了,堂皇姐分到了八百块钱。
堂姐问女儿:“今后娘老了,你供娘不?”
女儿点头。
堂姐的日子过得极艰难,许多人说:“活该。”
但村里许多出了嫁的女儿都学堂姐,既要养父母,又要分遗产。惹得村里一些老人骂堂姐:“都是那扫帚星坏了我们这儿的风俗。”
堂 嫂
我没想到这回回家能见到堂嫂。
当堂嫂站在面前,问我:“还认得我吗?”我兴奋地喊:“堂嫂,你,你怎么来了?”堂嫂笑了:“听说你回来了,来看看你。你长高了不少,成了壮实小伙子啦。”我说:“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八年过去了。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情景,那时你穿件水红色短褂子……”
第一次见堂嫂时,我正在稻田里耘禾。那时日头毒得同火球一样,田里的水都冒着热气。树上的知了不停地叫“热啊,热啊”,叫得我心里极烦躁,觉得更热。娘说:“瞧你堂嫂来了。”堂哥手里挎着篮子,堂嫂跟在堂哥后面。堂嫂穿件水红色的短褂子,下身穿条牛仔裤,头上戴顶白草帽。堂哥同娘打招呼:“二婶,耘禾呀?”娘说:“你们讨菜呀?”堂嫂叫了一声二婶。娘笑着应了,对我说:“你不叫人?”我看了堂嫂一眼,堂嫂清澈如泉水的眼正看着我,我的脸竟红了:“堂嫂好。”我把头顶上的破草帽取下来,藏在身后。堂嫂调皮地笑了,堂嫂露出的牙齿白得象珍珠,晃着亮光,眼睛也更黑了。我的脸更烫了,汗水不停地从额头上沁出来。娘说:“堂嫂就不是外人,藏草帽干啥?”堂嫂笑着走了。娘说:“林子,你今后也娶个同你堂嫂一样好看的女人。村里人都说你堂嫂是画上的人。”
堂哥结婚时,竟让我抱他的被子。我说:“那是小孩干的事。”堂哥说:“你是大人?让我看你裆里长毛没?是你堂嫂要你抱我们的被子。”我们那儿有这种风俗,新婚那天晚上,得有一个英俊聪明的少年藏在房里,新郎新娘“睡下”后,少年抱起他们的被子就出门。门外的人便放鞭炮,新郎新娘就把糖果枣子往窗外抛。抱到被子,新娘就会生一个像抱被子的少年一样英俊聪明的儿子。“是你堂嫂喜欢你呢,你堂嫂想生一个像你一样聪明的儿子。”
原来是堂嫂要我抱她的被子,我应下来。我心里说,今后,我一定要娶一个同堂嫂一样漂亮的老婆。
堂嫂结婚半年后,堂哥就死了。堂哥在鄱阳湖里打渔,船撞到一暗礁,翻了。
堂嫂扑在堂哥身上哭得死去活来。我那时想,如我的死能换回活生生的堂哥,那我一定心甘情愿地去死。
后来我再没见到过堂嫂笑了。
我去堂嫂家去得也勤了,我想好了许多话安慰堂嫂,但一见堂嫂蒙满寒霜的脸,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只有埋头帮堂嫂干活,挑水,或者砍柴,或者清理猪栏。没活干,就苦着脸坐着陪着堂嫂一起伤心。
晚上,有许多不怀好意的男人在堂嫂屋前屋后转。胆子大的男人就敲堂嫂的窗子,用小刀拨堂嫂的门闩。
我带着我家的狗也在堂嫂的屋前屋后转,一见那些男人,我就唤狗咬他们。
因而敲堂嫂窗子的男人少了,但有关堂嫂的风言凉语却多了。一听见谁讲堂嫂的坏话,我就恨谁,那谁家凉晒在竹杆上的衣服就掉在地上,衣服上还沾有牛屎、鸡屎,或者谁家院子里的青菜苗被人拔了,再不就是一只鸡无故被人掐死了。
这样弄得人心惶惶的,都说谁也不能再讲堂嫂的坏话,要不会遭报应。
堂嫂说:“永林,那些事都是你做的?”“谁叫她们讲你的坏话呢?”堂嫂说:“别再做那些事,她们爱讲就让她们讲。”我摇摇头。堂嫂抚着我的头说:“永林,听堂嫂的话,别再做那些事,啊?我知道你心里喜欢堂嫂,堂嫂心里也喜欢你,堂嫂不希望你今后变成一个坏人。”“嗯。”我点点头,泪水掉下来了。就在那回,我把堂嫂晒在竹篙上的一只白色的胸罩偷偷地藏进怀里。躺在被子里,我把堂嫂的胸罩放在鼻子跟,我嗅到了一股极好闻的香味。这香味同堂嫂身上的香味一样。晚上,我做了个乱七八糟的梦,梦与堂嫂有关。梦醒后,我的裤头粘乎乎的。
但让我一万个想不到的是娘也说堂嫂的坏话啦。我极生气,同娘吵起来。娘说:“是真的,她同村长金元好上了,金元天天晚上敲她的门,”娘还不等我去堂嫂家:“你别被那个狐狸精教坏了。”
以往我带着狗一般在堂嫂屋前屋后转到12点就回家。这天,我没带狗,爬上了堂嫂门前的鸡公树。等了好久,村长真的来了。村长敲了三下堂嫂的门,堂嫂的门开了。
我爬下树,听见村长哼哼呀呀的声音。
那一刻,我的心刀剜一样痛。我手里如有把刀,准会杀了堂嫂。我的泪水也一滴滴地往下掉。我好想嚎啕大哭 。
我听见我家的狗咬声,是村长金元的女人。我敲着窗子说:“堂嫂,他老婆来了。”我说这话的意思是让村长快逃,别让他女人抓到了,以免伤害堂嫂。
但晚了,村长的女人已到了门前。女人对二个弟弟说:“你们去守后门。”门开了,村长的女人同她两个弟弟对堂嫂拳打脚踢,并把堂嫂的衣服扒掉了。许多村人看热闹来了。堂嫂躺在地上,双手护着头任村支书的女人打。我再也忍不住,扑在堂嫂身上,哭着喊:“别打了,别打了,求求你们。”我身上挨了几脚。晚上,我哭着把堂嫂的胸罩扔进了粪坑。
堂嫂在村里呆不下去了,堂嫂也不想呆,她放出风声,想嫁到外村去。
几天后,一个长得挺清秀的男人来了,男人见了漂亮的堂嫂,心里很满意。男人出门时,村里两个女人拦住男人,说:“你想娶那个骚女人做老婆?那今后你得把她系在裤带上。”“她同村里一半的男人上过床。”男人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消失了。男人低着头走,我一直跟在男人身后,出了村,我喊住男人:“哎-一”男人停下了,看着我。我说:“我堂嫂是个正经女人,堂嫂如果有错,就是她长得太漂亮。”我心里尽管不想堂嫂改嫁,因为那样我再见不到我美丽的堂嫂,但我又希望堂嫂幸福。男人拍了一下我的肩:“谢谢你。”
堂嫂出嫁的那天,阳光挺灿烂。我跟着迎亲的队伍,一直把堂嫂送到男人的家。男人的房是砖瓦房,家里有彩电,有皮沙发。我为堂嫂高兴。堂嫂今后可过上好日子。我同堂嫂告辞:“堂嫂,我走了,你好好保重。”堂嫂搂住我,在我脸上亲了一下:“永林,你为啥不早出世10年呢?”我懂堂嫂的意思,我的心扑咚扑咚地乱跳,我激动得说不出话,只咬着嘴唇,拼命忍着不让泪水掉下来。
……
同堂嫂聊了会天,她就告辞。姆妈留堂嫂吃饭,堂嫂说啥也不肯。
我只有送堂嫂走。
走到树林里,堂嫂见没人,便在我的嘴唇上吻了一下,速度极快,“我一辈子都记得你,一辈子为你祈福,也感谢你帮了我。”我回过神来时,脸红得桃花样的堂嫂已走远了。我木桩样定在那儿,望着堂嫂渐渐模糊的身影。
下 跪
想不到母亲朝弟弟下跪了。
母亲也曾给我跪过一次。
我从初一开始,作文就写得很好。每一次作文,老师都把我的作文在课堂上当范文读。每回作文竞赛,我的作文都在全校拿第一。念初三时,语文老师拿了一张《九江日报》给我,说上面有一则征文启事,让我好好看看。原来是九江市作协、《九江日报》、九江市电视台等十几家单位在全九江市开展“柴桑杯”文学征文大奖赛。晚上同学们都在自习,我却在写小说。我那时担心评委不看学生的作文,就在信里面说自己是老师。想不到二个月后,我就收到获奖通知书,我那篇《聋老汉》的小说竟然获得了小说组第三名。当我去九江市领奖时,评委们大吃了一惊,他们一万个想不到我还是一名十五岁的初三学生。
我从九江市领奖回来,校长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表扬了我,说我为学校增了光。学校还奖励了我一百块钱。
我一下成了学校的名人。
语文老师也对我说:“永林,你今后别念什么大学了,当个作家多好,瞧我大学毕业,当个老师,有啥意思?”
我那时真的不知道天高地厚,真的以为自己是当作家的料。因而老师上课时,我看小说,晚自习时写小说。成绩自然落下来了。
中考时,我连普通高中都没考上。
母亲要我重读一年,我不肯。我一天到晚照写小说,有时还晚上写到天亮。但投出去的稿件都泥牛入海,杳无音讯。那时心情极坏,肉体上的痛苦可承受,精神上的痛苦却承受不了。我白天不敢出门,一出门,村人就前指后戳的。我在村人的眼里成了好吃懒做的二流子,也成了村人教育小孩的反面对象:“你如不好好念书,就同永林一样。”
更可恶的是,村人丢的猪丢的鸡说是我偷的。因我那时白天不敢出门,只有晚上出来在田野里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村人就说:“难怪白天见不到永林,原来白天在家睡觉,晚上出来偷鸡摸狗。”
这些话传到母亲的耳朵里,母亲很难过。母亲一直是个很要强的人。母亲进陈家门后,分家时只分到半间柴房,柴房里仅能摆一张床,母亲做饭只能在外面做。爷爷奶奶太穷了,他们竟不能为母亲买一床被子。结婚那天的被子是借了别人的。三天后,奶奶就把被子还给了别人。
碰巧隔壁一老人死了,老人家里人把老人睡的被子扔了。母亲在夜里偷偷摸摸地捡了回来。
母亲还穿过死人穿过的衣服。
母亲吃的苦一天一夜都说不完。她生我前几天还在挑柴。忽然肚子痛,就跑进树林把我生下来了,然后咬断脐带,抱着我回家了。那时吃饭都吃不饱,母亲没奶水喂我,她就喝盐水。生下我的第三天就下田扎禾。母亲扎禾时,血顺着裤脚往下淌。村人劝母亲歇,母亲不,歇一天就少十分工分。母亲的工分在妇女里面最高的,干的活也是最重最累的。母亲生病了,从来舍不得花钱看病,总是抗过去。母亲一回患疟疾,高烧40度,母亲穿上棉袄,还冷得打抖,可是坚强的母亲却在夏天站在晒谷场上穿着棉袄打麦子。母亲的饭量很大,一餐可吃三蓝边碗冒尖的饭,母亲说她在家从没吃饱过一餐饭。母亲省下米卖钱。母亲为了吃饱饭,要求筑湖坝,因为筑湖坝吃队上的饭,不限量。筑湖坝是个极累人的活,许多男人都干不了。可母亲却坚持下来了。
母亲尽管穷,但母亲穷得极有骨气。一回,母亲捡了村出纳掉的一千多块钱公款,母亲毫不犹豫给还了出纳。一千多块钱对八五年来说是一笔巨款。出纳竟给母亲下跪了。
母亲却喜欢帮助比自己更可怜的人。只要讨饭的人进了我们家,从不会空手。但有一次母亲却掉泪了,米缸里竟一粒米也没。母亲对要饭的人说:“我很难过,我家一粒米也没有……”
母亲听说我偷鸡摸狗的闲话,她自然很愤怒。母亲一回到家,便把我所有的小说稿蹇进了炉灶,然后划着了火柴。母亲烧我小说稿时,我刚好不在家。
当我知道我的小说稿全被母亲烧了后,我的心像被撕成一片片的,痛得我没有力气呼吸。
我便躺在床上开始绝食。
我一天没吃东西后,母亲就端了一碗面条放在我的桌上:“林崽,吃吧。”我不出声。二天后,母亲见我还不肯吃东西,竟“扑通”一声朝我跪下了,泪水从母亲的眼眶里溢出来,刷刷地往下淌。我起了床,拉母亲起来。母亲说:“我起来行,但你得吃饭,另外你还得答应我,下半年去复读初三,别再写那些既当不得衣服穿又顶不得饭吃的小说。”
我的泪水涌了出来:“行,我答应你,快起来吧。”
星期六,弟弟和妹妹回家了,他们见到我极高兴。后来弟弟拿了一叠小说稿给我看,我劝弟弟先放下小说,考上大学后再写也不迟。母亲得知弟弟也写小说时,气得浑身发抖。
弟弟也没想到,母亲会跪着求他别写小说。一脸泪水的弟弟忙扶母亲起来:“姆妈,快起来,我答应你,我今后不写小说就是。”
摸 鱼
我准备明天回哈尔滨。
父亲吃过早饭,就去鄱阳湖里摸鱼了。我拦父亲,却拦不住。见父亲一跛一跛地走,我心里挺难受。父亲腿上的毛病,是那年冬天在鄱阳湖里摸鱼落下的。
那年冬天哥哥检中了兵,可分到村里的名额太少,只有三个,但村里检中的却有八个。父亲拎了两条烟,两瓶酒去了村长金元家。金元满口答应下来,但金元说哥哥当兵的事还得村支书同意。村支书若同意了,他没二话。
父亲又拎了个鼓襄襄的包去了村支书家。
村支书说他会帮忙。但他不肯收父亲的东西。父亲说:“你不收,就是看不起我,不想帮这个忙。”村支书说:“忙要帮,但东西不能收。”父亲同村支书争了很久,但村支书就是死活不肯收,父亲只有把东西拎回家了。
碰巧,村支弗的女人得了一种妇科病,医生开了药,说要乌鱼做药引子才行。但在冬天,乌鱼很难捕,鱼摊上根本没乌鱼卖。
父亲得知后,立马下了湖。
那是个焐雪天,极冷,风扎在脸上像刀割一样。我站在湖岸上,冷得瑟瑟发抖,几个脚趾头也好像断掉了,感觉不到痛。
“爹,上岸吧。”
父亲不理我,穿了一条短裤头的父亲仍摸他的鱼。
但父亲下湖快半个时辰了,可连乌鱼的影也没见到。在夏季,乌鱼很好弄,乌鱼怕热,总浮在水面上,在钓鱼钩上放只青娃或放块面粉团,就能钓上乌鱼。可在寒冬,乌鱼藏在泥土里一动不动,很难抓。即使人踩住它,它也不动,让人很难感觉踩住它了。
湖水猛烈而凶狠地咬噬着湖岸,我感到脚下的地在抖。父亲被湖浪冲了个趔趄,险些摔倒。
“爹,别摸乌鱼了,你会冻坏的。”
“不摸乌鱼,你哥能当成兵?……”父亲的声音打颤。
听说在一些富饶的地方当兵很容易,可我们这里,想当兵的挤破头。那些没考上大学,又想挣脱贫脊的土地束缚的人,那只有当兵一条路。在部队考军校比地方考大学要容易得多。若考不上军校,可学开车的技术,那今后也不愁没饭吃,学不了技术,争取入党也行。入了党,可进村委会当干部,或者进乡企业。入了党的退伍军人也不愁没饭碗。
父亲的身子抖得厉害;“这……鬼乌鱼……躲……躲……哪里……”父亲话都就不囫囵了。
忽然,父亲笑了:“哈哈,终于……抓……抓……住……”父亲双手举着一条三四斤重的乌鱼。
父亲上了岸,身子筛子筛糠似的抖,父亲的嘴唇也冻得乌黑,身上发紫。可父亲笑着说:“这回没白来,村长见了这乌鱼,准会动心的,你哥当兵有望了。”
到了家,母亲对爹说:“入伍通知书下来了,过几天就走。”父亲总:“谁送通知书来的?”“村长金元。”“那你把乌鱼剖了,红烧,多用香油,要煎得焦黄焦黄,村长喜欢吃。”父亲吩咐母亲后对我说:“你去买瓶‘四特酒’。”我问:“那乌鱼不送村支书?”父亲说:“你哥能当成兵,全是村长帮的忙,这情我们得谢。”
我买回了酒,父亲就去请村支书。
父亲把脊背上的鱼块一个劲往村长碗里夹。村支书说:“我自己来。”父亲说:“多吃点,这东西冬天吃了,补肾。”父亲端起酒杯:“我在这敬村长一杯,娃儿能当兵,全靠你帮忙,在此谢你。”父亲一仰脖,一杯酒一口干了。村长说:“你娃能当成兵,也亏了村支书,我一个人不行。乡长在外县有一亲戚,今年也检中了兵,想把户口转到鄱湖嘴,想占我们村一个名额,村长挡着,把这指标给了你娃。村支书为这事得罪了乡长。”父亲“啊”一声,笑便僵在脸上,得片刻,又说:“来,喝酒。”父亲的声音一下没了筋骨,软绵绵的。父亲刚才兴奋得发红的脸也如门墙下的枯草,蔫蔫的。
外面开始下雪了,棉花团样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飘。村支书走后,父亲也出了门。母亲问父亲去哪里。父亲说:“给村支书摸乌鱼去。”
半个时辰后,父亲拎着一条乌鱼回了家。父亲对母亲说:“快把这乌鱼给村长送去。”父亲的嘴里咝咝地吸着冷气。父亲躺上床,拿被子紧紧捂住自己。
父亲大病了一场,腿也冻坏了。走路时,一颠一跛的。
……
我来到鄱湖畔,父亲已在湖里摸鱼。我对父亲说:“爹,你摸的鱼,我也吃不下。”父亲不听,说:“我喜欢看你吃鱼的馋样。”我下了湖,把父亲拉上岸了。
雨 夜
晚饭很丰盛,有鱼有肉,而且还有鸡。但鸡没摆上桌,放在罐里。母亲给我盛了满满一碗。我说;“姆妈,这鸡一块吃吧。”母亲说:“一个人吃完一只鸡才养人。你别管他们,他们在家吃鸡的机会多。不知你这回走了,又要待多少年才回……我有可能再也见不到你。”母亲这话让我的眼睛发涩,母亲自己也在那抹眼泪,“六年前,你没吃到鸡,我心里难受死了。一想到这事,心就痛。林崽,你依我一回,吃了这鸡,那姆妈心里好受多了……”
我去哈尔滨念大学的前一天,母亲竟把家里唯一的一只鸡杀了,原来我们家有八只鸡,可一场鸡瘟,死了七只。母亲杀鸡前,我求她别杀,杀了这母鸡,家里吃盐的钱都没有。母亲却不听。
母亲杀鸡时掉了泪。
两个月前,这母鸡的腿被一小孩打断了,母亲哭了:“这鸡如不下蛋,那今后哪有钱买盐?哪有钱做人情礼物?”母亲抱着母鸡去了兽医家,兽医说:“这鸡伤了腿,不碍事,过几天就会好的。”
“你帮治治,鸡伤了腿,准痛,蛋也不下了,就像人病了,啥事也干不了。”
兽医取出绷带,又找来两根筷子,作为夹板给母鸡做了正骨手术。
鸡的腿好后,母亲煮了碗面条给兽医吃,面条里还卧着三只鸡蛋。
我到了湖边,母亲正在洗鸡肠。
我喊:“娘------”
母亲回过头,说“天这么冷,回家吧。”
母亲的头发上衣服上落满雪花,手也红通通的。我的眼里涩涩的:“娘,你不该杀鸡------”
鸡洗好后,我提过篮子,跟在娘身后。雪仍纷纷扬扬地下,我竟见娘有了白发,心又酸酸的。
吃中饭时,母亲把鸡全盛在一只钵里。母亲把那只钵端给我,说“吃吧,吃了长身体。”
我夹了一只鸡腿,想放在母亲碗里,母亲一躲,鸡腿就掉在地上了。娘捡了鸡腿去洗,生气地说:“叫你吃你就吃。”娘把洗了的鸡腿又放回钵里。
“我一个人哪能吃得下?”
我把那钵鸡放在桌子上,对弟弟妹妹说:“都来吃。”弟弟夹了块鸡,小心翼翼看了娘一眼,见娘正拿眼瞪他,忙把那块鸡放回钵里,我又把那块鸡往弟弟碗里夹,弟弟用手盖住碗说:“我不喜欢吃鸡肉,我喜欢喝汤,汤好鲜。”
妹妹也说:“我也喜欢喝汤。”
我见钵里有许多鸡蛋,挟了放进弟弟碗里:“鸡蛋你总喜欢吃吧。”
弟弟前些天把鸡刚下的一只鸡蛋偷偷地生的吃了。母亲明明早上摸了鸡屁股里有蛋,晚上鸡窝里却没有,母亲扫地时又见床底下有个鸡蛋壳,就问弟弟,弟弟说:“我没吃,我看见一只老鼠趴在床底下吃鸡蛋。”娘折了根竹条打弟弟,弟弟的屁股上有许多道手指粗的痕迹。
饭吃完了,一钵鸡还没怎么动。
母亲说:“晚上再热给你吃。”
可就在这时,传来邻家一女人的哭嚎声,我和娘去了,原来邻家男人往死里打女人,我们抱住邻家男人。弟妹也凑来看热闹。好不容易劝住架,回到家,钵里的鸡一块不剩,钵也摔碎在地上。
母亲心疼得直掉眼泪,一个劲责怪我:“专门杀鸡你吃,你忸忸怩怩的不吃,现在好,全喂狗了。”母亲又怪自己,“唉,真该死,如把鸡放在碗柜里就好了。”又骂起弟妹来,“谁叫你们心野,人家吵架有啥好瞧的。如泉你们呆在屋里,鸡也不会等狗吃。”
我安慰母亲:“娘别心疼,这鸡就当我吃了。”
第二天一早,母亲穿了一身走亲戚时才穿的衣服送我去车站,母亲不停地抹眼睛。
我的鼻子里也像灌了醋样酸酸的。
上班车时,母亲拉住我的手说:“林崽,娘心里好难受,别人上大学都吃了鸡,可你……”娘说着泪水扑簌簌地往下掉。
车开了,母亲跟着车跑,母亲摔了一跤,爬起来,又跑。车越开越快,母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
想起这些,一直噙在眼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哗哗地往下淌,掉在手里的饭碗里。
吃完饭,母亲掏出一叠钱往我手里塞:“这是一千块钱,你帮女朋友买几件衣服,或者添件电器……”我说啥也不肯接。母亲说:“你是嫌少?可你爹娘都是没本事的人,帮不上你一点忙,你在外一切要靠自己。再说这钱不是给你的,是给我儿媳的。”我只有接了。
这时下雨了,雨很大,雨点砸在瓦上噼哩叭啦地响,像放鞭炮一样。
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这几天经历的事在脑子里翻来转去的。鸡叫头遍了,我仍没点睡意。天气又闷热,身上的汗如雨落,又有蚊子,蚊子在耳畔嘤嘤嗡嗡地叫。
我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
睡梦中,觉得有人摸我,醒了,天已亮了。母亲一只手拿着扇子为我扇风,另一只手摸我的脸。母亲一夜没睡,为我扇了一夜的风,赶了一夜的蚊子。
“姆妈!”我泪如泉涌。
起床后,我留够了买票的钱,把剩下的二千块钱放在枕头底下。
阳 光
白亮亮的太阳,让人不敢正视。只要一正视,眼就火着了样痛,眼前就黑糊糊的啥也看不见。
到处白晃晃的一片。
父母、弟妹都送我。走到村头,我见一个女孩站在那唱歌,我猜那女孩就是桂花。
再不要唱歌吹口哨,
学声鸟叫我知道。
要来你就下半夜来,
爹娘弟妹睡着了。
……
“桂花,你唱得真好听。”桂花唱完了,我笑着说。“谢谢永林哥的夸奖。永林哥,你说省电视台的人会来吗?”我不想桂花的希望破灭,“会,一定会来的。”桂花笑了,一脸的幸福。
“爹,姆妈,你们都回吧,这天太热。”我又对弟妹们说:“你们要听爹妈的话,别惹爹妈生气。你们替我好好照顾爹妈。”
父亲说:“我送你上船。”
“爹,你还是回吧。”
母亲说:“我们说好把你送上船。”
我只有挽着母亲的手往前走。
这时黑狗跑来了,黑狗朝我呜呜地叫两声,并拿舌头舔我的手,尾巴轻柔地摇来摆去。弟弟说:“哥,黑狗也来送你了。”
白花花的阳光,就像刚出炉的钢水,光芒四射。走在阳光里,像走在火焰里。
“你们还是回吧。”
母亲说:“快到了,走吧。”
终于到了湖畔,刚好有条船在等。我上了船,母亲说:“林崽,让我再看看你。”我上了岸,母亲摸我的额头,摸我的鼻子,摸我的脸,母亲的手抖得厉害,“林崽,我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泪水流过母亲坑坑洼洼的脸,一滴滴往下落。
母亲的话让我的心一下一下地痉挛着:“姆妈,过年时我就回家,带着玉洁一起回家。”
船开了,黑狗朝我汪汪地叫。船越来越远,可父母、弟妹还站在岸上。他们的身影在我眼里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了,却在我心里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原刊《安徼文学》2010年笫11期
母 女
小米出生的那天是个阴天。头顶上的天空似块懒女人用的抹布,皱巴巴脏乎乎的。那天的风很大,风放肆地把地上的树叶、纸屑、灰尘抛入空中,它们被卷得晕头转向、茫无目的漫天飞舞。天和地被灰尘连队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一只小狗不知发生了啥事,钻出狗窝,对着天空狂叫,但被风掀倒了,小狗灰溜溜地躲进窝中。几根树枝被风折断了,一堵泥坯屋被风推倒了。
五岁的大米想关窗户,但窗子没插销了。大米拉住插孔,却拉不住。窗子被风吹得咣当咣当响,窗子上的玻璃也哗啦一下破了。风从敞开的窗子里吹进来,大米冷得瑟瑟发抖。大米上了床,拿被子卷紧自己。大米感到身下的床都摇晃起来。大米哭起来:“妈,妈……”
此时大米的母亲兰珍挺着大肚子挑着一担柴一步步地往前挪。风太大,兰珍往前走三步,又被风吹得往后退二步。兰珍的肚子突然痛起来,凭经验,兰珍知道自己要生了。兰珍忙放下柴,拣一个避风的地方坐下来。兰珍说:“老天保佑我这回生个儿子,再不生儿子,我要被男人打死……”兰珍一连生了四个女儿。大女儿一生下来就死了。男人七根不但不伤心,反而高兴:“死了好,死了好。”老三老四生下来当天晚上,便被七根扔在乡政府门口。
“老天爷,求求你,给我个儿子吧……”
兰珍怀这胎时,反应极厉害,每天都要干呕几次。脸上也长了许多晕斑,变丑了许多。女打扮娘,崽让娘丑。说女人怀的是女儿,女人比没怀孕时更漂亮。如怀了儿子,女人会变丑。兰珍还喜欢吃酸东西,俗话说酸男辣女。怀孕时喜欢吃酸东西大都生儿子。七根也几次做梦,都梦见了蛇。蛇象征着雄性,因而梦见了蛇,大都生儿子。七根还请几个瞎子算兰珍怀的是女儿还是儿子,几个瞎子算的都是儿子。七根自然高兴,对兰珍也比前好了许多。有一回七根竟给兰珍买了一斤葡萄,这让兰珍极感动。结婚几年,这可是七根第一次给她买吃的。兰珍说:“你花钱咋这样大手大脚?”兰珍尽管用的是责怪的语气,心里却很幸福。兰珍洗了葡萄,剥了一个先塞进七根的嘴里。晚上,兰珍主动亲抚七根,并抓起七根的手放在她饱满的胸脯上。七根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起来。兰珍柔软的舌头先是舔七根的胸,然后往下,后来一口把七根整个噙住了。七根再也忍不住,把兰珍压在身下,动作极其猛烈。兰珍说:“轻点轻点,别弄痛了你儿子。”七根嘴里尽管说:“我就要弄痛他,就要弄痛他。”但动作轻柔下来。七根也很快满足地从兰珍身上翻下来。兰珍把自己埋在七根怀里:“你要是今后不打我就好了。你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你打我。”七根心里很愧疚,他对兰珍太不好,动不动就打兰珍,打兰珍时,手也不知轻重,有多大的力使多大的力。有几回打得兰珍趴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行,我今后决不动你一根手指,动你一根手指,那我就是你生的。”七根说着掀开被子,掰兰珍的腿,头往她的身子里钻。兰珍被逗得咯咯地笑。
只是仅过了几天,七根便忘了自己说的话,又打兰珍。打兰珍,仅仅因为兰珍把饭煮糊了。兰珍不敢开口也不敢还手,只默默地让七根打。兰珍知道自己开口骂七根,或者同七根对打,那七根会越打越有劲,下手也会更重,那吃亏的还是自己。兰珍护着肚子说:“你千万别把你儿子打掉了。”七根这才住了手。
前几天,兰珍同七根说:“我们家的柴烧完了。”七根说:“我明天就去砍柴。”但第二天,七根又说明天去砍柴,一天天往后拖。今天兰珍煮粥时见只有几根柴,再不砍柴,做中饭的柴都没了,兰珍只有挺着个大肚子,拿了扁担、麻绳、柴刀上路了。兰珍没想到今天就会生。可能是动了胎气,提前生了。
“呱哇,呱哇……”
终于生下来了。兰珍既想看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又不敢看,她实在担心这回又生了女儿。兰珍闭了眼往婴儿那儿摸,一摸心就凉了,便嚎啕大哭起来,“老天爷,你咋对我这样不公?老天爷,你瞎了眼呀!……”兰珍的哭嚎声
被呼呼的风声淹没了。兰珍坐在地上,抱着婴儿哭了许久。她不敢回家,她也没脸见七根,她觉得对不起七根。兰珍很希望七根来寻她接她,她出门时对大米说:“如你爹问我哪里去了,你说我去砍柴了。”兰珍不敢在这坐下去了,她觉得呆在冰窖里,全身都觉得冷,连头发都冷得打抖。婴儿尽管贴着自己的肉,但身上似没点热气。婴儿的嘴已冷得乌黑。再呆下去,两人都得冻死。兰珍只有抱着婴儿回家。兰珍觉得踏在地上,像踏在厚厚的棉花团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腿一点力气也没有,整个身子晃得厉害,似随时都要摔倒。
这时下雨了。蚕豆样大的雨点砸在兰珍的脸上,辣辣的痛。兰珍怕雨点砸着婴儿,只有勾下头走。雨点落在兰珍背上,噼哩叭啦地响。
兰珍勾着腰,低着头跑。怀里的婴儿已没力气哭了,兰珍哭喊着:“老天爷,你要可怜可怜我,千万要保佑我女儿平平安安,我是个苦命人……我活到今天,没做过一件恶事……”
兰珍到家时,大米正在哭。七根怪大米没关好窗子,要不窗玻璃也不会破。七根给了大米几巴掌。兰珍一进门,身上的水淌了一地。兰珍把婴儿放在床上,拿被子严严地盖了,然后拭干身上的水,也上床了。大米止了哭,端了一杯热开水来:“妈,你喝水。”
“大米,妈给你生了个妹妹。”
大米说:“我喜欢妹妹,妹妹好玩。妈,爹不会不要妹妹吧?”
“要,一定要。你说给妹妹取个啥名字?”
“我叫大米,妹妹就叫小米。”
“行,就叫小米。小米这名字好。”兰珍觉得小米身上渐渐有点热气,悬着的心才落下来了。
天黑时,七根才来了。冬天没啥农活干,闲着的村人便在一起打麻将,一般玩一角钱一个子,也有玩大的,五角钱一个子。过年时,出外打工的年轻人回家过年了,玩更大的,二块钱一个子。糊一盘糊得多的,可赢几百块钱。七根今天运气不好,身上的二百块钱全输光了。七根一进屋,想喝水,热水瓶是空的,又冷锅冷灶的,而且兰珍已上床了。七根的火气也不知哪儿来的,飞起一脚,热水瓶“嘭”的一声巨响,炸了。一块玻璃碴划了大米的脸,血流出来了。大米见了血,又哭起来。七根吼:“哭,哭你去死!你再哭,我一脚把你踢进鄱阳湖……”大米骇得不敢哭了。大米被七根打怕了。
“七根,别打大米,她那么小,你心里有气,就打我吧。我,我该打,我,我对不起你,我又生了个女儿……”
“啥?你说啥?你又生了个赔钱的?你没骗我吧。”七根一把掀开被子,一掰开小米的腿,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死白,泪水无声地往下淌。七根嘴里喃喃道:“难道老天爷让这一脉在我手里断?……那我咋有脸去见列祖列宗?”七根这一脉,一直单传。七根的太爷仅生了七根的爷爷,七根的爷爷仅生了七根的爸爸,七根的爸爸又仅生了七根。七根却生不出一个儿子。“我不信,我就生不出一个儿子。”七根说完,又去抱小米。兰珍知道七根想干啥,把小米紧紧抱在怀里。七根抢,小米又“呱哇呱哇”哭起来。小米的哭声似把刀子在剜兰珍的心,兰珍哭着求七根:“求求你,别扔我女儿,我一定会给你生个儿子的。”大米也跑来,抱着七根的腿说:“爸,别扔妹妹,求求你。爸,只要你不扔妹妹,我会好听话,决不惹爸生气……”七根一脚,大米被踢倒在地上。大米没哭,又抱着七根的腿求七根别扔小米。七根仍抢小米,兰珍只有松了手,七根抱起小米就走。兰珍鞋也没穿便跳下床,兰珍抱着七根的腿跪下来:“求求你,别,别抱走我的女儿……你今天如扔了我女儿,那我一头撞死在这屋里。”后面一句话从兰珍的牙缝里挤出来的。七根也真的怕兰珍撞死在他屋里,若兰珍真的撞死在他屋里,那兰珍的家里人,还有兰珍的村里人,都来闹。这房子不被拆掉才怪,他也得被折腾个半死。七根只有把小米塞进兰珍怀里。兰珍轻轻拍着小米的背:“我宝宝乖,哦,不哭,宝宝不哭。”
七根吼道:“老子饿了。”兰珍说:“我这就做饭。”兰珍把小米放进摇箩里,对大米说:“大米,摇摇妹妹。”大米来了,兰珍说:“你今后要好好看守妹妹,如你爸抱你妹妹,你就大声喊我。”大米点点头。兰珍淘好米,烧火时才发现没柴了。兰珍只有去邻居家借柴。邻居发现兰珍的肚子没了,问:“你生了?”兰珍点点头。“生了啥?”邻居又问。兰珍不出声,邻居知道了,叹口气,抱起一捆柴,兰珍要抱柴。邻居说:“我来,你得照顾好自己。你刚生,不能乱走,要躺在床上休息。瞧,你的血又淌下来了。你今后老了会受苦,到时你会后悔……”泪水一下盈懑了眼眶,兰珍不敢说话,怕一说话,泪水就会涌出来,她也会忍不住哭起来。兰珍咬住嘴唇,把泪水咽回肚里去了。
邻居把柴放在兰珍的灶房,又把柴塞进灶膛,划火柴点了。兰珍说:“这怎么好意思?”邻居说:“你坐月子里的人不能沾柴,今后一摸柴,手就痒就痛。”邻居弄好了饭,炒好两个菜,又抱了抱小米,然后对兰珍左叮嘱右叮嘱,要兰珍坐好月子。邻居说:“若月子坐不好,会落下女人病。若病严重,就不能生育。”兰珍这才骇住了:“行,我会坐好月子的,谢谢你。”
兰珍第二天就提着篮衣服去鄱阳湖畔洗。风仍极大,湖水一次又一次哗哗地撞击着湖岸。兰珍感到脚下的湖岸在摇晃,在痛苦地呻吟,像随时要塌下去。天空仍阴沉沉的,铁锈般的乌云,严严实实地压在树顶上。其实七根也没叫兰珍洗衣服。但衣服堆了一地,七根又不洗,七根从没洗过一件衣服。兰珍只有洗了。许多女人都骂兰珍:“你这女人不怕死,生娃的第二天就敢下冷水洗衣服,你会落下病根的,到老了不晓得有几可怜。”又有替兰珍鸣不平的:“要别的女人坐月子,啥都不要做,饭都有人端在手上。兰珍却仍服侍七根。嫁给七根这样不会疼女人的男人真是上辈子造的孽。”女人们的这些话让兰珍心里极难受,但兰珍又不想女人们说七根的坏话,七根毕竟是她男人。兰珍说:“其实七根蛮好的……”兰珍却讲不出七根好在哪里,兰珍想了许久,想不出七根的一点好来,心里凄凄的。兰珍洗衣服的手已痛得没点知觉,好像那手不是自己的,已不听她的使唤。兰珍觉得身下的血一个劲往外涌,血特别多,有时是一整块的,有豆腐干那么大,就那么呼啦一下涌出来了。兰珍感到骨头里冷,整个身子一抖一抖的。兰珍穿了不少衣服,两件毛衣,一件棉袄,外加一件棉背心。是不是要病了?兰珍喘气都有点喘不过来。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火一样烫。整个身子软绵绵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兰珍硬撑着,想把衣服洗完。
衣服倒是洗完了,兰珍却站不起来。边上一女人来扶兰珍,兰珍站起来了。女人一放手,兰珍却一屁股坐在地上。
两个女人要扶兰珍上医院。兰珍不肯,要回家。兰珍舍不得花钱,再说家里也没钱。上医院又得低三下四找人借钱。能撑就撑。兰珍一上床,就昏迷过去了。
天黑时,七根摇醒了兰珍:“还睡?我肚子饿空了,快起来弄饭。”兰珍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兰珍对大米说:“大米,你来弄饭。”大米答应了,灶房却没柴,借邻居的一捆柴已烧完了。兰珍对七根说:“你再去借点柴来。你明天去把我砍的那担柴挑回来。”“我才不去借柴,丑死人。”大米说:“我去借。”片刻,邻居又抱了一捆柴来。邻居帮七根弄好了饭。兰珍很感谢热心的邻居,想说几句感激的话,话却堵在喉咙口吐不出来。
兰珍还是病倒了,高烧四十度。村里的赤脚医生给兰珍打了退烧针,开了退烧的药,花了十五块钱。兰珍口袋里掏不出十五块钱,只有欠着。
邻居抱来的那捆柴又用完了,大米说还要去借,兰珍不让。兰珍只有自己去挑那担砍好的柴。风停了,太阳也出来了。兰珍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的,她只有停下歇。肩上的柴似有千斤重,压得兰珍没法呼吸了。
晚上,七根竟想同兰珍亲热。兰珍自然不愿意,七根在这方面表现得很顽强,他强行扒掉了兰珍的裤子。兰珍说:“这才八天,还满是血。你想让我死呀?”七根说:“死不了。”七根爬上了兰珍的身,兰珍不让七根进她的身子。小米也哭起来。七根很恼火:“你不同意,我待会就把小米扔了。”兰珍只有依了七根。七根疯狂地动着,兰珍的泪水一个劲地淌,枕巾洇湿了一大块。七根也觉得没意思,很匆忙地完了,骂:“像奸尸一样的。”兰珍身下的血把被单脏了一大块,被单下的垫棉絮也湿透了。
后来,兰珍的下身就没干净过。两个月过去了,兰珍的血还是想流就流。这给她带来极大麻烦,她得天天绑东西。那东西是装满了草灰的布袋。草灰吸收能力好。用卫生纸方便,但太贵,兰珍用不起。兰珍因天天绑那草灰,大腿内侧都烂掉了,奇痒。抓时,痒倒解决了,却痛,像抹了辣椒水,热辣辣的。而且下腹总一阵阵的痛,痛得兰珍满头大汗,痛得她喘不过气。兰珍有时痛得真想一头跳进鄱阳湖,但一想到大米和小米,就打消了死的念头。
兰珍下身不干净,让七根很急。七根知道兰珍下身一天不干净,就一天怀不上孕。可七根做梦都想有个儿子。没生儿子,七根觉得极没面子。一回他同村人吵架,村人竟骂七根绝户。那人生了两个儿子。七根说:“谁说我是绝户?我今年就生个儿子给你看。”看来七根今年无论如何也生不出儿子。更让七根担心的是兰珍再不能生了。如没有儿子,那他老了就得吃五保。在乡下,生了再多的女儿,女儿没养父母的义务。因而乡下人生了再多的女儿,砸锅卖铁都要生个儿子。没生儿子的人,村人都看不起,一些红白喜事也不请没生儿子的人参加,怕自己的子孙今后生不了儿子。没生儿子的人在村里只有夹着尾巴做人,任人欺负。
因而七根想治好兰珍的病。
七根卖了头猪,带着兰珍去了县城。医生一检查,便说:“你的子宫颈烂得极厉害,得割掉。”七根问:“还有得生吗?”医生说:“子宫割了还能生?”“不割不行吗?”“不割命都保不住。我还摸到一个肿瘤,我怀疑是……你先去做个B超,再验血。”检查结果是兰珍子宫内的肿瘤是良性的,但医生还是建议兰珍做手术。七根问得花多少钱时,医生说:“三千左右。”七根说:“我哪有那么多钱?这手术我做不起。”七根拉兰珍回家。
兰珍只有跟着七根回家。
又是一个雨天。雨下得极大,雨点落在瓦上,噼噼叭叭地响。七根又打兰珍,仅仅因为兰珍不让七根动她。雨天,七根呆在屋里极无聊,便想兰珍让他快乐。兰珍现在极怕,七根一进去,那儿针扎样,痛得冷汗直冒,浑身打抖,流的血也更多。兰珍也做不得重事了,空手走平路,都气喘吁吁的,像患了痨病的人。兰珍的身子也极其瘦弱,走在路上,一阵风就可把她卷走。七根这回下手极重,打得兰珍的鼻子里嘴里都流血了。兰珍既不哭也不还手,咬牙忍着。大米和小米哭得昏天黑地。
幸好邻居来了。要不,兰珍还不知被七根打成什么样。
七根虽然住了手,却拎起兰珍,扔在门外。七根又一手拎着大米,另一只手拎着小米,七根说:“你们都死远些。”七根说着关了门。兰珍就那样心如死灰躺在泥地上,大米和小米也坐在泥地上,一个劲地哭。大米抱起小米,又拉兰珍:“妈,起来吧,会得病的。”兰珍却没力气爬起来。
这时,村里的二牛路过这里。二牛敲七根的门:“快开门,让你女人进屋。”七根说:“她不是我女人啦。你想要就让她做你女人。”二牛说:“这可是你说的,你今后可别后悔。”“我咋后悔,感谢你都来不及呢。有她这样的女人同没有女人一样,既不能生儿子,还不能让你快乐。”二牛便抱起兰珍,对大米小米说:“走,去我家。”
二牛的女人前年病死了。女人给二牛留了个儿子。儿子叫石头。二牛敲门:“石头,开门。”石头开了门,见了水淋淋的四个人,一脸的疑惑,想说啥却啥也说不出来。二牛拿条干毛巾,对兰珍说:“你把衣服脱了,擦干身子,好好睡一觉。”二牛又对大米和小米说:“你们也去睡一觉。”
兰珍一上床,双眼就合上了。
天黑时,兰珍才醒了。二牛端来一碗热乎乎的面条,面条里还卧着三只鸡蛋。这让兰珍的鼻子一下酸了,她同七根结婚这么多年,无论是她病了,还是坐月子,七根热水都没给她倒过一杯,更别说给她煮面条了。男人跟男人不一样。面条里放了许多辣椒粉,兰珍辣得满头大汗。
晚上,二牛同石头睡在另一间房里。
第二天,兰珍起床了,想洗昨天换洗下来的衣服。二牛说啥也不让。二牛说:“你这病不能沾冷水。”二牛在井里打了两桶水,把兰珍、大米、小米的衣服洗了。兰珍的眼睛又湿了,这么多年,七根可是一双袜子也没洗过。她嫁给七根,就是洗一辈子的衣服,弄一辈子的饭,栽一辈子的禾,割一辈子的稻。
当二牛提出要娶兰珍时,兰珍不肯:“我不能拖累你。我这病恹恹的身子,会拖垮你。”二牛不高兴:“咋拖垮我?你不就是有女人的病,去医院治好了不就行了。”二牛顺手一搂,把兰珍搂进怀里,“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你跟着我再不要吃苦了,我会疼你护你……”兰珍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幸福得似要晕过去。她心里多年的疼痛也化作泪水淌下来了。她满是泪水的脸紧紧贴在二牛的怀里。
兰珍在一阵噼哩叭啦的鞭炮声中成了二牛的女人。
二牛当天晚上就同兰珍亲昵。兰珍尽管极痛,但她咬着牙,挺过去了。当二牛见到兰珍流了一摊血时,又后悔。他带着兰珍去了医院,医生仍说要动手术。兰珍不同意,兰珍不想失去子宫。她要为二牛着想,如她做了手术,二牛会嫌弃自己的。二牛又好这一口,她不能让二牛白疼自己。因而每一次,兰珍尽管痛,仍不出声,还故意表现很幸福的样子。有时故意说二牛:“你太厉害了,我差一点就死了。”这话让二牛极高兴,二牛也越战越勇。
兰珍觉得很对不起二牛,总爱说:“你娶我准后悔了吧?”二牛说:“怎么后悔?你进了我的屋,我不但有了女人,而且有了儿媳。”二牛想今后大米能做石头的老婆。兰珍说:“这还要他们两人同意,强扭的瓜不甜。”
石头却不喜欢大米,石头觉得大米一点也不可爱,大米对他总是叱来叱去的,对他石头总没个笑脸。大米对他就像大姐姐对小弟弟一样。其实大米还比石头小六个月。石头喜欢小米,小米很依恋石头,对石头一口一声哥。小米受了欺负,也爱哭着找石头,让石头帮她报仇。挨了石头教训的人边跑边骂石头:“老公帮老婆,老婆掉下河,老公跳河救……”石头牵着小米的手回家,石头说:“小米,今后大了做我老婆不?”小米不出声。石头说:“不出声就是默认。”小米仍不出声,脸却红了。
大了后的小米总想着石头说的这句话。
因而当大米嫁给树生,要带小米走时,小米竟有点不愿意。大米说:“这家里有啥让你留恋的?这家留给我的只是耻辱。”小米懂大米的意思。年初,兰珍去世后没多久,喝了酒的二牛竟上了小米的床,二牛的一双手在小米的胸脯上乱摸。小米正好做梦,做同石头亲昵的梦,她以为石头摸她,当小米的衣服被二牛扒下来时,小米醒了,小米大叫起来。
睡在隔壁房里的大米醒了。大米进了房,开了灯。二牛眼里像没大米一样,仍干自己想干的事。小米不从。二牛恼羞成怒,给了小米几巴掌,血从小米的鼻孔里涌出来了。二牛拿把刀威胁小米:“你今天不依我,我让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大米对二牛说:“你别欺负小米,她还小,你还是做我吧。”大米说着脱光了衣服,小米说:“姐,不能呀!”大米说:“你还不死走?”小米出了房,去敲石头的门,没声音,才记起石头去他舅舅家盖房了,因路远,石头晚上不回来,在舅舅家住。
此后小米啥都听大米的。小米也觉得大米是她世上最亲最亲的人。小米依了了大米:“姐,我听你的。”
当石头得知小米去树生家时,石头的眼里有了泪:“你不能不去吗?”小米摇摇头:“我姐能保护我。”“我能保护你,我发誓绝不让你少一根毫毛。”石头得知父亲做了畜生做的事后,极其愤怒,但他又不好与父亲发作,只有盯紧大米与小米。以后再没在外面过夜了。
其实二牛酒一醒就后悔了。他在大米和小米的跟前跪下来,不停地打自己的耳光。后来的二牛再没喝过酒。
大米却不想再在家呆了。她认识树生,两人很快相爱了,她也很快进了树生的门。
小米跟着大米进了树生的门。
那天晚上,二牛和石头喝了许多酒,最后两人喝得瘫倒在地上。二牛说着酒话:“我妈的冤,辛辛苦苦养大两个女儿,她们不认我这个父亲,都走了……”石头说:“你这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如你没做畜生做的事,她们会走?那小米会成为我老婆。我爱小米,真的很爱,愿为她做任何事……”很快,两人打起很响的鼾声。
树生的家离石头的家有十几里路,但石头不嫌远,隔几天就骑着自行车去树生家看小米。石头每回来都不空手,不是拎几斤水果,就是几斤糕点。小米说:“你咋每回买东西来?钱应省着用,再说钱难挣。”石头是个石匠。石匠很辛苦,天天在太阳底下砌墙,下雨天却没事做。乡下人的房子既不铺水泥,更甭说要贴地砖,墙上也不要刮瓷。
“空手咋好进门?也就十几块钱。”
“你今后别来得这么勤。”
“可我想见你……树生对你好吗?”
小米点点头。
“我倒希望他对你不好。”
小米心里也这样想。树生对她太好了,树生总瞒着大米给小米买东西,今天一瓶玉兰油,明天一枝口红。还总塞钱给小米。有一回,大米不在家,树生的手竟摸小米的屁股,还说:“瞧你的屁股多圆多翘,真好看。”小米慌进了房,并反锁了门。大米来了,小米才敢出门。树生再给小米东西,小米不要。小米说:“你给我姐吧。”小米也防着树生,只要大米不在家,小米也不敢在家呆。大米起了疑心问小米:“树生没对你动手动脚吧?”小米忙摇头:“没,真的没。”小米不想大米和树生吵架。大米和树生的日子还幸福。树生的脑子灵活,他在县城做生意,啥东西好卖就卖啥,因而手头比较宽裕。树生和大米打算过两年在县城买房,乡下这房子就给小米住。而且大米结婚的当年就生了个儿子,儿子取名万鹏。万鹏长得胖乎乎的,极可爱。小米心里说,今后她也能生一个像万鹏一样可爱的儿子就好了。
只是让小米一万个没想到的是半年后,万鹏成了她的儿子。万鹏不叫他姨,改口叫她妈。小米没点准备。小米得知大米遇车祸后,慌去了医院。小米见到血肉模糊的大米时,腿便软了。大米抓住小米的手说:“姐,姐不行了,姐走后,你,你就嫁给树生,他喜欢你,万鹏交给你,我,我放心……”小米懵了,她眼前一下浮现石头的脸。“你答应姐吧。要不,姐死也不闭眼……”小米只有点头。
当石头赶来时,大米的眼已合上了。
石头撕着自己的头发,大喊:“不,不,小米,你是我的,你不要嫁给树生……”石头那悲痛欲绝的样子让小米也痛哭起来。小米拉坐在地上的石头:“我已答应我姐了,你今后会找到一个更好的女人……”石头把小米紧紧抱在怀里:“小米,你也答应过我,说一定会做我的女人……你不能说话不算数,你先答应我的,我一直盼着这一天,做梦都盼着这一天。为了这一天,我拼命地干活……”
但小米还是成了树生的女人。
当树生第一次要小米时,小米痛得咬住了树生的肩。树生说:“想不到你还是处女。”被单上那块血更加印证了小米是第一次,树生极激动,他摸着被单上的那团红,说:“好,真好,真好。”开初树生还以为小米把自己的第一次早已给了石头。树生已有了心里准备,这意外的收获自然让树生树兴奋,他仿佛捡了个大便宜。
端午节前一天,小米带着万鹏去了七根家。小米买了两瓶酒,一条烟,还有两斤肉。小米还准备给七根二百快钱。以前大米从没给七根送过节。七根以前对她们的不好,大米记得很清楚。因而大米恨死了七根。小米被七根赶出门时才一岁,自然不记得七根的不好。尽管大米无数次对小米讲过七根有多恶,但小米只是听说,没亲眼见到。小米想父亲再恶,但七根还是自己的父亲。若没有七根,就没有自己。再说七根年龄大了,身体也不好,在世上的日子也不多了。
七根见了给自己送节的小米,泪水一下爬满了坑坑洼洼的脸。七根说:“我对不住你们娘仨,我好后悔,若能重来,我绝对会对你们好……没想到你还认我这个爹。若你不认我这个爹,我也一点不怨你们,我只怨自己只恨自己……”
小米安慰七根:“爸,别想那么多。”小米闻到屋子里有股难闻的味道,便开始拆洗七根的被子,并要七根把所有的衣服都脱下来,让她洗。
“小米,能给你说件事吗?……”七根吞吞吐吐的。小米说:“爸,你说。”“爸尽管生了你,但你是二牛辛辛苦苦养大的。你给他也送节吧。这烟酒肉,你还是给他送去。他见到你给他送节,那不知有多高兴。”小米答应了。七根笑了:“还是我小米心软。”小米不肯拿七根送过来的烟酒肉,小米要去再买。七根很生气:“你空手来看我,我都极高兴。再说我就不是外人,是你亲爸爸,还愁今后没机会吃你的?别再浪费钱了。”小米这才接了。
二牛不在家,石头在。石头见了小米,眼一亮,但瞬间又暗下来。石头正在喝酒:“你咋一个人喝闷酒?”小米说:“别喝了,伤身体。”石头的声音极大:“我不喝酒还能干啥?我说过,若没有你,我活着没意思……是你骗了我,你说过会嫁给我的……”泪水又从石头的眼里涌出来了,石头不拭,泪水涟涟的眼睛就那样无助的看着小米。小米的心痛得痉孪一团,小米说:“真对不起。”“哼,对不起……”石头又倒了一盅白酒,往嘴里送。小米抢石头手里的酒杯,酒洒了石头一身。小米忙拿纸巾擦石头的衣服。石头猛地一把抱住了小米,小米挣:“不行,你别这样。”石头不听,劲更大了,还亲吻小米的脖颈。以前石头一亲小米的脖颈,小米的身子就软了,呼吸也急了。可这回。小米的身子仍那么僵硬,呼吸也那么均匀。石头仍然亲吻着小米,小米的呼吸渐渐乱了,脸颊也红了,身子也烫了。石头抱起小米,往房里走去。石头把小米放在床上,然后解了小米的上衣。小米那饱满的乳房一颤一抖的。石头俯下来,把小米的乳头噙住了,吮吸着,用舌尖缭拨着。小米啊啊地呻吟起来。石头便脱小米的裤子,小米竟然没挣。石头想,这回他终于可得到小米了。以前石头一动小米的裤子,小米就很坚决地拿开小米的手。石头也不好强迫小米。石头后来后悔没有让小米成为他的女人,若小米成了他的女人,那小米就不会嫁给树生,就会嫁给自己。当石头刚要进去的时候,小米竟然挣扎了。石头一时懵了,但瞬时,他醒过来,他拿双腿掰开小米的双腿,小米说:“不行,决不行,我是树生的女人,我不能对不起树生……”小米的挣扎很有力。后来石头“唉哟”一声捂着裆部倦成一团。小米的脚踢到了石头的裆部。小米自然是无意的。小米一脸的愧疚,“石头,对不起……”这时候小米已穿好了衣服,石头仍然倦在那里,额上全是冷汗。小米仅擦了一下不敢再擦了,她怕石头又强行要她。如若石头再次这样,她还真不好再拒绝,如她挣扎,那又有可能碰痛他。小米心里一万个不想他痛成这样。小米只有说:“我先走了。”小米轻轻地带上门,走了。
小米再见到石头时,是一个月以后。七根病了,小米过来看父亲。在村头,小米和石头相遇了。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好了吧?”小米的话一出口,就后悔。怎么讲出这样的话?石头听了怎么想?他准以为自己后悔没给他。哪知石头说:“我,我不行了。”小米自然知道石头不行的意思,她很急:“怎么会呢?你,你试过没有?”小米一急,话就乱说了。幸好石头没接她的话,如石头说:“我同谁试?同你?”那她怎么应?石头不出声,一脸的无奈。“要不我给你介绍一个女人,怎么样?”“我这样的人要女人,不是瞎子点灯?那也害了别的女人。”小米说:“怎么能这样说?有了女人,你就行了。”
第三天,小米就带了个女人去石头家。
石头同女人很快好上了。小米心里竟有点不舒服。只是一个月后,那女人同石头断了。小米心里尽管知道是啥原因,但还是问那女人:“你为啥同石头吹?”小米想得到确定。女人果断说:“他做不得男人的事。”小米说:“你耐心点,温柔点……”女人说:“没用,我试过了。”小米心里更愧疚。
只是,只是让小米一万个没想到的是,树生竟向小米提出离婚。小米开初还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听错了。小米笑着问:“你说啥?”树生说:“离婚。”小米的笑便僵在脸上。树生的话让小米猝不及防,她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一,脑海里一片空白,又似有千成只蜜蜂在嘤嘤嗡嗡地叫,小米也感到委屈,这离婚也该自己提出来。许久,小米才问:“为啥?”树生说:“你不爱我。我爱上另一个女孩,那个女孩也很爱我。”小米说:“不,我开初是不爱你,但慢慢地,我对你有感情了……”“别骗自己了,你爱的是那个石头,你总在梦里喊他的名字。”“不,我不爱他……”小米竟然伤心地哭起来。这让树生很不理解,“离婚了,你该高兴才是,石头没结婚,一直等你。两个相爱的人终于走到一起了,我还以为自己很高尚呢,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
婚还是离了。
小米去了石头家。小米一见石头,便扑在石头怀里哭起来。“啥事让你这样伤心?”石头轻轻拍着小米的背。“我离婚了。”“离婚了?真的离婚了?为啥要离婚?”“他说我不爱他,说我在梦里总喊你的名字。他不要我,你要我不?”石头高兴得抱起小米,不停地转着圈,“要,怎么不要你呢。”但石头脸上的笑一下没了:“我,我不能让你受委屈。你知道的,我不行。”小米说:“谁说你不行?”“我试过。”石头垂头丧气的。小米说:“你同别的女人不行,并不见得同我也不行。要不,你现在就试试?”石头受了小米的鼓舞:“那我们真的试试?”“当然真的。”小米说着就解石头的扣子。小米咬住石头的乳头,柔柔地吸,手也没闲,轻轻握住石头那儿,一上一下地动。但石头依然没点反应。石头说:“我真的不行,我是个没用的废人。”小米说:“谁说你不行?还记得不,以前我坐在你腿上,感觉有根棍子顶住我那儿,我那时傻,不知是啥东西,很想摸一下,又不敢……”小米的嘴唇一直往下移,然后一口噙住了……石头呼地一下挺起来了。石头是那样的威风凛凛。小米骄傲地说:“石头,你看看,你真行!”石头狠狠地把小米压在身下。身下的木床跟着摇起来。小米说:“你轻点,床脚都要断……啊,不行,我快不行了……你怎么样?啊……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石头也跟着“啊”地一声大叫,一股股火焰从他身体往外喷。
半个月后,小米在一阵噼哩叭啦的鞭炮声中进了石头的门。
七根搬过来同小米一起过。开初七根不肯,怕给小米石头增加麻烦。小米把七根的衣服装进包里,拎走了,七根不好再推辞了,便来了。吃晚饭时,二牛给七根敬酒:“真感谢你生了小米这么一个好女儿,来,我敬你一杯。”七根说:“还是我敬你,感谢你把我女儿抚养这么大,我先干了。”七根一仰脖,一杯白酒一口喝完了。
原刊《绿洲》2009年第2期
谁毒死村主任的狗
一
村主任养了条狗。
狗是江镇长送的。县里下了红头文件,城镇居民一律不得养狗。江镇长便把狗牵进村主任的家。村主任自然不好白要江镇长的狗,便给江镇长塞了一个厚厚的红包。江镇长开初说啥不肯要,村主任说:“那你把狗牵走。”江镇长这才收了。
但没多久,村主任的狗竟被哪个吃了豹子胆的人毒死了。
村人都担心村主任怀疑自己毒死了那条狗,便都去向村主任家向村主任表明自己的清白。村主任说:“谁毒死了我的狗,我心里清楚。”村人都说:“那就好,那就好。”村人很想知道村主任怀疑谁毒死他的狗,但又不敢问。
这天晚上,青山也敲开了村主任家的门。青山苦着脸说:“村人的贼胆还真大,竟敢毒死你的狗。”“许多村人都想毒死我的狗。”“村主任,我可不想毒死你的狗。”村主任说:“这我知道。你如果想毒死我的狗,那回我的狗吃了掺了老鼠药的肉包子,那你也不会给我的狗灌肥皂水。”“就是,就是。”青山一个劲地点头。
其实青山给村主任的狗下过毒,只是没毒死,狗被人救了。
那天傍晚,青山从田畈里回来,还没进院子,就闻到一股浓稠的血腥味。推开院门,地上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死鸡,青山的心痛得刀割一样,又是村主任那条狗咬死的。以往村主任那条狗只咬死一两只母鸡,这回好,他家十几只下蛋的母鸡全让它咬死了。青山气得脸红脖子粗,哧儿哧儿喘着粗气,整个身子也一抖一抖的。
女人进了院子,腿一软,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青山把女人扶起来,叹着气说:“伤心有啥用?只有自认倒霉!”女人说:“这口气我咽不下。”女人把死鸡装进蛇皮袋里,拖着蛇皮袋就出门。青山说:“你干啥?”“找村主任评理,我要村主任赔我们的鸡。”青山把女人拉进院子:“你吃了豹子胆?你如同村主任吵翻了,我们还有好日子过?”女人说:“我顾不了那么多,村主任欺人太甚了。”青山说:“有啥办法?有气往肚子里咽,谁叫它是村主任的狗?再说村主任这条狗就不只咬死我们家的鸡,村里哪家的鸡,那狗没咬死过?他们不找村主任吵,我们为啥找村主任吵?村人都巴望我们去跟村主任吵呢。”女人说:“那我们家的鸡不白白被村主任的狗咬死了?”“那你说咋办?”“拿包老子药毒死它。”青山说:“我也想毒死这条狗,可万一村主任发现我们毒死了他的狗,那我们别想在村里呆,还是忍吧。算不定别人会毒死它。”
村主任的狗仍时时来青山家。青山放在桌上的菜呀饭呀,那条狗总爬上桌吃个够。青山再忍不下去,便买来老鼠药,把药放进肉包子里。青山把包子放在桌上的饭碗里,故意敞开门。
村主任的狗果然来了。可那条狗还没进青山的院门,就在门口倒下了。这狗口吐白沫,四脚乱蹬,全身痉挛着。青山知道这狗吃了老鼠药。青山忙喊女人:“快泡肥皂水。”女人说:“你怎么还救它?”青山说:“这条狗若在我们家门前死了,村主任准以为是我们毒死的,那我们能赔得起?如我们这回救活了村主任的狗,村主任心里准感谢我们。到时我们如有事找村主任帮忙,他不很爽快帮我们办?”
女人端来一脸盆肥皂水,青山掰开狗的嘴,把肥皂水往狗的嘴里灌。狗把肚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青山说:“这狗没事了,你快去叫村主任。”
村主任来了,见了躺在地上的狗,骂:“这是哪个狗日的想毒死我的狗?”青山脸上堆满笑:“你这狗到了我院门口,一头倒下了。我忙给狗灌肥皂水,幸好灌得及时。”狗这时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跟着村主任回家了。
女人对青山说:“你本来想毒死这条狗,现在却救了它。”
村主任的狗仍在村里作威作福,今天咬死东家的鸡,明天咬伤西家的小孩。村里人对村主任的狗恨之入骨,又暗地怪青山不该救村主任的狗。因而村里人见了青山,都冷着脸。青山同他们打招呼,他们也不搭理。青山就解释:“我也是没办法。村主任的狗若在我门口死了,那村主任不说是我毒死了他的狗?”村里人阴阳怪气地说:“救了好,该救。”青山把全村人都得罪了。
村主任的狗有灵性,青山救了它,它再没来青山家干过坏事。一见青山,就摇头摆尾的。青山仍想毒死它。女人不理解:“它现在就不害我们,你还毒死它干吗?”青山说:“它不死,村里人要受更大的祸害,那村里人就更恨我们。”女人说:“如果村主任知道我们毒死了他的狗,那咋办?”青山说:“村主任不会再怀疑我们。我们如毒死他的狗,那上回为啥还救它?”
村主任的狗吃了青山放了老鼠药的包子走了。青山长长地舒了口气,这狗再不会害人了。
可是第二天,村主任的狗仍活得好好的。昨天,村主任的狗吃了青山放了老鼠药的肉包子,走到牛二的门前扑通一声倒下了。牛二想,如这狗在我门前死丁,那村主任不就说是我毒死了他的狗?牛二也泡了一盆肥皂水绘狗灌下去。这样村主任的狗又活过来了。
青山便惶惶不安的,担心村主任查出来是他毒害了狗。青山后悔不该毒害村主任的狗,又怪恨救活村主任的狗的牛二。
这回,村主任的狗终于被人毒死了。
二
如果不是二狗想讨好村主任,那么村主任的狗被毒死的事就会成为无头案。可是二狗有许多事求村主任,如二狗想当竹器厂的厂长,二狗想在公路旁申请一块宅基地等,这些事都要村主任点头。二狗找到村主任拍着胸脯说:“村主任,我一定要查出谁是毒害你狼狗的凶手。”村主任说:“这事算了,查出凶手又有什么意思呢?”村主任的态度让二狗很失望。但二狗又一想,村主任表面不支持他追查凶手,不见得心里不支持他追查凶手。二狗这样一想,很为自己的聪明高兴,很得意地笑了。
二狗四处找线索。二狗的工作得到全村人的支持。二狗尽管没说是村主任让他追查凶手,但二狗话里的弦外之音让村人觉得二狗追查凶手是村主任授意的。村人很是羡慕二狗。如村主任不信任二狗,会让二狗干这事?因而村人对二狗很是热情。二狗到谁家找线索,谁都会敬烟递茶,还下面条下鸡蛋,还留二狗吃饭。吃饭时,二狗自然坐首席。谁都不敢怠慢二狗,都担心二狗怀疑自己毒死了村主任的狗,二狗怀疑谁毒死了村主任的狗,村主任也自然怀疑谁毒死了他的狗。
通过几天的调查,老坎成了二狗怀疑的对象。缘由是老坎的狗总同村主任的狗咬架,老坎的狗总被村主任的狗咬得遍体鳞伤。二狗找到老坎说:“你拿什么毒死了村主任的狗?”老坎忙说:“我的好二狗兄弟,你莫乱说,我哪敢毒死村主任的狗?打死我都不敢。再说我为啥要毒死村主任的狗?”二狗说:“你恨村主任的狗,村主任的狗总咬伤你的狗,而你把自已的狗看得比自己的命都金贵,你的狗救过你的命。”
二狗这话不假。
老坎以前在林场当护林员,一回在树林里巡逻时,突然觉得有两个东西搭在他肩上,老坎的心咚的一声蹿到喉咙口了,难道遇到狼?他知道此时不能回头,一回头,就中了狼的计,狼会一口咬住他的喉咙。老坎喊狗:“黑虎,黑虎……”狗同狼撕咬起来。最终那条狼倒在地上。前二年,老坎被林场减员增效减下来了。林场领导问老坎有啥要求,老坎说要把狼狗带走。林场领导一口应下来。老坎每个月只拿二百块钱生活费,可老坎要养活一家人。老坎便求村主任分他一点田地。村主任很爽快地分给老坎四亩田地。不过那四亩田地都是村人不愿种的,易涝又易旱,还贫脊。但老坎很是感谢村主任。有了这四亩田地,老坎就能养活一家人。
让老坎想不到的是他的狗总同村主任的狗打架,而且村主任的狼狗身上每回都挂彩。村主任便不高兴了,村主任对老坎说:“老坎,村人对我把那些田地让给你种,意见很大。我的工作很难做。”老坎慌了,忙朝村主任堆起一脸谦卑的笑:“村主任,你可千万别收回田地,我家的吃喝拉撒全靠那四亩田地。”老坎的女人忙给村主任下面条。后来老坎把好话说尽了,村主任这才说回去研究研究。村主任出门时摸着老坎的狗的头说:“你的狗好厉害,总把我的狗咬得体无完肤。”
村主任走后,老坎狠狠教训了一顿狗。
后来老坎的狗同村主任的狗打架时,如打赢了,必定遭到老坎一顿毒打。老坎的狗起初很纳闷。一回同村主任的狗打架时,它佯装输了,想不到老坎竟奖赏它几块肉。老坎的狗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主人只想它打架打输。它再同村主任的狗厮咬时,它很少还嘴,因而每回都得受点皮肉之苦。村主任的狗以为老坎的狗不是他的对手,因而一见老坎的狗,就往死里咬。
每回村主任的狗打了胜仗,便伸长脖子,对着天空汪汪地狂吠。村主任听了狗的欢叫,几丝满意的笑便在村主任脸上跳跃不停。老坎的脸却成了苦瓜睑,他愤愤地猛吸口烟,随后浓重而无奈的叹息和着烟雾一圈圈地从嘴里喷出来了。
老坎每回拿盐水给狗擦洗伤口时,心都痛得痉挛成一团,泪水也涌出眼眶。老坎的女人说:“还是把这条狗送人,省得它三天两头遭罪。”老坎却舍不得。
但没多久,村主任的狗就被人毒死了。
二狗很愤怒:“村里这么多狗,可为啥单单毒死村主任的狗?”
二狗这话传到村里那些养了狗的村人耳朵里,他们都惶惶不安,为证明自己的清白,都毒死了自己的狗。村里只剩下老坎一条狗了。
老坎也想毒死自己的狗。女人说:“我们就没毒死村主任的狗,怕啥?”老坎说:“可是村主任,还有村里许多人都以为我毒死了村主任的狗。村里人话都不敢跟我说。”村人都不敢跟老坎亲近,如果同老坎亲近了,会被怀疑是老坎的同谋,谁会那么傻,再说疏远了老坎,从另一个角度上讲也就是亲近了村主任。
老坎去了村主任家,村主任还没起床,老坎站在村主任的床前说:“村主任,你可千万别怀疑我毒死了你的狗,我可对天发誓,我如果毒死了你的狗,那我全家让天雷打死。”村主任一般早晨睡个好觉,可这回睡意被老坎弄没了。而且一清早,老坎又说了不吉利的话,村主任很不高兴,冷冷地说:“老坎,你回家吧。我的狗是谁毒死的,我心里清楚。”村主任说着翻转身,留给老坎一个冰凉的脊背。老坎的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村主任,我真的没毒死你的狗,我哪有那么大的胆?”村主任掀开被子坐起来,大声吼起来:“老坎,你有没有的完,我就没说你毒死了我的狼狗。”老坎竟哭起来:“村主任,你一定要相信我……如你不相信我,我就一直跪着。”
老坎从村主任家出来时,心里极清楚,村主任还一直怀疑自己毒死了他的狼狗。若要村主任相信,那只有把自己的狗也毒死。老坎把放有老鼠药的肉包子扔给狗时,狗闻到了异味,竟不吃。老坎把肉包子放在手上说:“你还是吃了吧,其实我也舍不得你离开,可为了消除村主任的误会,我不得不这样做。我欠你的恩情,下辈子你变人,我变狗来还你……”老坎哽咽得说不下去了。狗的眼里汪着泪,狗呜呜地呜咽两声,眼一闭,一口吃掉了老坎手里的肉包子。老坎蓄在眼眶里的泪水也滚落下来了。老坎紧紧抱住狗的脖颈,哽咽着说:“我对不起你,你心里准恨我,你狠狠咬我一口吧,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狗的身子很快变冷变硬了。老坎抱着狼狗走到门口,嚎啕大哭起来:“这是哪个千刀万剜的毒死了我的狗,毒死了我狗的人有命做二十岁没命做三十岁------”
村里再没一条狗了,一到晚上,村里变得死静。原来村里不是这只狗叫,就是那只狗叫。有时一只狗莫名其妙地叫一声,村里所有的狗都跟着叫起来。村人总要吵醒几次。特别是那些上了岁数的人,晚上本来就很难睡着,好不容易睡了,又被狗叫声吵醒了,只有睁着眼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熬到天亮。他们心里都感激那个毒死了村主任的狗的人。
二狗又去了村主任家,二狗说:“村主任,我猜你的狗必定是老坎毒死的。”村主任说:“你别再追究这事了,反顺我的狗不是老坎毒死的。”二狗却不死心,他在村主任面前却是拍了胸脯的,如若这回查不出来谁毒死了村主任的狗,那村主任今后怎么看他?不行,一定得设法查出毒死村主任狗的凶手。
三
正当二狗为查不出谁毒死村主任的狗苦恼时,光头来了
光头对二狗说:“我知道谁毒死了村主任的狗。”二狗说:“谁?快说。”光头却不说。二狗很急:“说呀,快说呀。”二狗说:“我说了有啥好处?”二狗想了想,说:“要不我让你进竹器厂。”“真的?”光头早想进竹器厂,却进不了。“当然是真的。”光头就说了, 二狗却不信:“石头?他还是个小孩,他干吗要毒死村主任的狗?”“我也不知道他干吗要毒死村主任的狗。一回我见石头买‘三步倒’,我问他干啥用。他说毒狗。”光头同二狗去了石头家,石头正在做作业。二狗说:“你干吗毒死村主任的狗?”石头摇摇头:“我没毒死村主任的狗。”光头说:“我那天亲眼见你买老鼠药,亲耳听到你说毒狗。”石头笑着说:“我只是想毒死老坎的狗。
老坎的狗有半人多高,四肢粗壮有力,目光犀利凶狠。狗见了陌生人,呲牙咧嘴的狂吠,声音高亢粗犷,全村人都听得见。可就是这条咬死过狼的狗却总被村主任的狗咬得遍体磷伤。村主任的狗可是条很平常的狗,个头极小,平常同老坎的狗站在一起,谁也不会相信村主任的这条狗能打败老坎的狗。
但石头几次见过村主任的狗把老坎的狗咬得落荒而逃,还呜呜地叫着求饶。
村主任的狗得胜后,伸长颈得意地“汪汪”叫。少年很为老坎及老坎的狗感到羞愧,石头最看不起懦夫。在城里做包工头的父亲多少次告诫石头,要做生活的强者,再强的对手都不能怕,都不能退缩,只有勇往直前,迎难而上。
让石头更气愤的是,每回长根的狗被咬伤后,老坎总拿盐水给狗洗伤口,边清洗时边流泪嘟囔:“黑虎,让你受委屈了……伤口准很痛,忍一忍,唉,都怪我……”石头“吁”一声冷笑:“谁叫它是个懦夫!”“你懂个屁!”老坎青着脸对着石头吼道。石头发怒的样子很可怕,凸起的眼珠快掉出眼眶了,两道眉毛也紧紧拧在一起,一脸的杀气。“我是不懂。我只听到你说它咬死过一条狼,却赢不了村主任那么小的一条狗?”“你小子给我滚。”石头说:“滚就滚。”
石头便拿定主意要毒死老坎的狗。石头想,毒死了老坎的狗,无论对老坎还是对老坎的狗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石头买来包“三步倒”。“三步倒”是一种毒老鼠的药,毒性极强,老鼠吃了,走不到三步就会倒下。少年把“三步倒”放在一只肉包子里。肉包子还是热的,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香味。石头把包子扔在地上。
“老坎的狗吃了?”光头和二狗同时问。
石头摇摇头:“没吃。那狗很聪明,对那肉包子嗅了嗅,头也不回地走了。我那时想把老坎的狗毒死了,然后拿我爹给我压岁的钱买一条有骨气的狼狗。让这狼狗打败村主任的狗,为老坎洗刷耻辱。”
光头对二狗说:“肯定是村主任的狗吃了那个肉包子。”
二狗点点头:“我也是这么想。”二狗又对石头说:“你毒死了村主任的狗,你得赔。”石头说:“我不赔。我就不怕村主任。再过几天,我全家搬到县城里去。村主任再管不到我了。”
二狗兴冲冲地去了村主任家,他要向村主任邀功领赏。村主任却不在,村主任去沿海农村取经去了。二狗自作主张找到石头的爹:“你儿子毒死了村主任的狗,得赔三千块钱。”石头的爹说:“这是村主任的意思?”“是。”石头爹很爽快地掏出三千块钱递给二狗。
二狗想,村主任回来了,见了这三千块钱,准很高兴。
几天后,村主任回来了。村主任听二狗说了石头爹赔钱的事,顺手给了二狗一巴掌。二狗抚着火辣辣的脸,委屈地望着村主任。他不知做错了什么事。村主任说:“你快把这钱送回去,不,还是我亲自去一趟。如得罪了石头爹,我不进牢房才怪。”二狗想起村小学、村办公楼都是石头爹盖的,心里明白了。二狗忙赔不是:“村主任,我真想办好这事,可,可……”“这事你别再瞎掺和,其实我的狗是我自己毒死的。
二狗愕愕地望着村主任。
村主任说,我那条狗不是好狗。一到晚上,不管什么人到我家里来,它都狂叫着要咬人,吓得人都不敢进我家的门。可我又不敢说我毒死了自己的狗,这狗毕竟是江镇长送我的。
二狗的脑子这才开窍了,因为有了这狗,那些送礼的不敢进村主任家的门。二狗说,那真不是条好狗,是该毒死。
一个月后,二狗当上村竹器厂的厂长了。
原刑《草原》2016年笫7期
好 人 村 长
夏天的傍晚长,且凉快,根子扛着锄头去锄薯草。到了菜园地,傻了眼,薯藤稀拉拉的没剩几根,辣椒,茄子满地都是,豆角棚也倒了。又是村长的猪。村长的猪已多次糟蹋他的菜园。不过,往日糟蹋得不怎么历害。
狗日的村长欺人太甚了!人家的猪都关在猪栏里,可村长那头百多斤重的猪还放在外面,任猪糟蹋庄稼。
想起村长,根子的牙就咬得咯咯响。
原本根子有块紧挨公路的好地皮。可后来村长看中了,就廉价想买,根子不肯卖,根子想有了钱就做三间店面。可几天后,村长就在那打基沟。根子去论理,村长说:“这地皮你早卖给我了,现在反悔?三岁小孩说话?不过,我不与你计较了,你不卖,退我8000块钱算了。”根子气得脸红脖子粗:“我哪里卖了地给你?”此时二愣说:“村长给钱你时,我也在场。你还给村长写了个收条呢。”村长从口袋里拿了张纸条递给根子。根子看也不看就撕得粉碎。
根子四处告村长,告不倒,倒是村长占着理。村长说:“根子卖了地,并写了收条。后来他反悔,又不卖,我拿收条给他看,他为了毁灭证据,竟撕了。他撕收条时,二愣也在场。”根子就悔,悔不该撕村长给他的那张收条。狗日的村长鬼精,他知道气急败坏的根子会撕那收条。根子为这事悔得肠子都青了。
根子只有打掉牙往肚里咽。
此时暮色渐浓,根子只有垂头丧气的回家。回到家,一声不吭,阴郁着脸坐在那。女人知道根子有不快的事,柔声细语的问:“又生啥闷气?”“村长那狗日的猪把我们的菜园糟蹋得不成样。”根子顿了顿又说,“明天我子买两包老鼠药。村长屙屎屙到我们锅里来了。”“这使不得,跟村长结下了仇没好日子过。”
根子听不进女人的话,第二天傍晚又去了菜园。根子裤袋里有只熟薯,薯中间包了老鼠药。
村长的猪又来了,猪见了散发着香气的红薯,一口吃了。根子忙赶猪。根子怕猪死在他的菜园里,到时村长就知道他毒死了村长的猪。
“根子,你拿什么给猪吃了?”
是二愣。根子的心一下掠到嗓子眼跟,整个身子软软的无力。根子说:“二愣,这事你千万别告诉村长,我求求你。”
“哼,你以为村长是傻瓜?他早知道你心里恨他,想对他使坏。要不,他咋让我盯着你?果然,村长神了。”二愣说完寻猪去了。
根子一下瘫坐在地上了。根子又饶幸地想,或许那老鼠药是假的,毒不死那猪。可那只是根子一厢情愿的想法。二愣转回来了,对着根子说:“村长的猪死了。”
天整个黑透了,根子还坐在地上。二愣那句话电闪雷鸣样在根子耳畔轰隆隆地响。女人见了根子,骂:“不就是死了一头猪?赔点钱给他就是。”女人这样说,根子的身上就有了点力气,站起来,但双腿仍虚飘飘的,像踏在厚厚的海绵上,深一脚浅一脚的。女人见根子一摇一晃的,要摔倒的样,忙扶住根子。根子的重量就一下压在女人身上。
到了家,根子一口饭也吃不下,只傻傻地坐在那。
女人拿出一叠钱,塞在根子手里:“这是600块钱,你拿去赔给村长。”
到了村长家门口,根子却不敢敲门,木桩样立在那。村长的狗汪汪地吠个不停。后来,门开了,是村长。村长说:“根子,咋不敲门?进屋坐。”村长说这话时,脸上还带着笑。进了屋,凭村长怎么叫根子坐,根子就不坐,说:“站着一样。”村长又给根子泡了一杯茶,根子忙双手接了,有点烫,手一抖,茶水溢了出来,烫了手,茶杯也掉在地上,碎了。村长没点责怪根子的意思,又给根子倒了一杯茶,根子小心翼翼地接了,不敢放在茶几上,就一直端着。茶杯没柄,又是热天,水又是门开的,烫得不行,根子握茶杯的手换过来换过去,村长说的啥,根子一句也没听进去,耳畔嗡嗡的响,似有千万只蜜蜂叫,眼前的啥都成了双份。村长拿掉根子手里的茶杯,放在茶几上,说:“茶这么烫,咋一直捧在手里?”村长又扯了很多闲话,闭口不提他的猪。根子受不了,根子想若村长骂他甚至揍他,他心里还好受些。根子嗫嚅道:“村长,你的猪------我,我赔你的钱。”村长笑着把根子放在桌上的钱塞进他的口袋说:“一头猪,死了就死了。乡里乡亲的赔啥钱?再说你就不是故意的。”根子执意拿钱,村长又把钱塞进根子的口袋,寒着脸说:“你再拿钱,就把我当外人了。要不我收下你的钱,那我今后也把你当外人,那你今后如进拘留所或者其它什么事,别再找我。”村长这话让根子感动得热泪盈眶的。根子说:“村长,你真是个大好人,以前都怪我瞎了眼。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别提。”村长又留根子吃晚饭。根子说:“我吃过了”村长说:“再吃点。”根子就在饭桌边上坐下来,村长执意让根子坐上席。根子说:“哪临到我坐上席?村长坐。”村长说:“你是客,我是主,哪有主人坐上席?”
根子吃完饭,村长一直把根子送到家。根子几次要村长别送。村长说:“反顺没事,出来走走。”顿了顿,村长又说,“我把你当自己人,希望你也别把我当外人。”村长这话把根子的眼弄湿了,根子说:“哪能呢?今后村长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女人见根子,问:“村长没打你吧?”根子摇着头说:“没,村长钱都没接。村长真是个大好人,以前我们错怪了他。”根子对女人说了自已在村长家的事。女人说:“看来村长真的不那么坏。”根子说:“我们该拿啥报答村长?”女人说:“公路边上我们还有二间店面的地方,爽性送给村长算了。”
根子出了门。根子这回把村长的门敲得怦怦响。根子进了屋,说:“村长,你店面旁的那块地,就给村长了。你可加做两间店面,一排五间店面,多气派。”村长的语气变了:“你以为我不计较你那事,是想得到你那块地皮?你狗曰的也太小瞧我了,我不是那种利欲熏心的人,是我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不是我的东西,别人送我,我也不要。”村长这话让根子脸红了,根子心里说,那块地皮,或许自己真的卖给村长了,可自己忘性大,竟记不住了,村长给的那8000块钱,自己或许丢了。这样想,心里更觉得对不起村长,就说:“那事都是我一时糊涂,让村长蒙受不白之冤,到时我给村长正名。要不,我这就再给村长写张收条。”村长拿来纸笔,根子立马写好了。村长说:“谢谢你。”根子说:“不,这是应该的,该我谢村长。”
根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清亮的月光从窗口洒进来,落在女人安祥的脸上。根子定定地盯着女人的脸,女人尽管已四十岁,可不怎么见老,还是这么好看。难怪村长以前打她的主意。十几年前的一天傍晚,女人在棉花地里捡棉花,村长来了,抱着女人就往地上放。女人拼命地叫,别的田地里还有人,村长才没得逞。对,就把女人让给村长一夜,也算报答了村长。村长对自己这么好,自己可不能忘恩无义。古人都知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样想,根子轻手轻脚下了床。根子踱出门时,月亮开始西斜了。村长家的狗朝根子汪汪地叫得急。
这回,根子敲村长的门敲得极轻,根子怕吵醒了村长家里的人。根子敲许久,村长才开了门,村长见了根子,问:“这深更半夜的有啥事?”根子压低声音说:“村长去我家一趟吧,我女人睡得正香。”村长笑了:“你这狗日的以为我还是二三十岁的精壮生,五十多岁的人的了,对女人早没啥兴趣了,有心也力不足,身边躺个黄花闺一女,我也束手无策。”村长打了个阿欠,亲昵地拍拍根子的肩说:“回家睡吧,已两点了。你的心意我领了。根子说,村长,我想报你的恩,要不,我心里愧。”村长笑着说:“我们就不是外人,报啥恩?-----如你有空,就盯着狗剩,那家伙对我有意见,怕他对我使坏。”根子说:“我盯紧点就是。”
根子就时时盯着狗剩,狗剩去哪,根子也去哪,根子的田地活也耽误了,女人也有意见,根子理直气壮的说:“如万一狗剩对村长的水井下毒怎么办?若毒死了村长,那村里不是一笔大损失?你说村长那么好的人能死吗?”根子这么说,女人也没话了,只有自己死命的做。
根子已跟踪狗剩一个月了,可没发现狗剩对村长使坏的蛛丝马迹。根子急,真想狗剩立马对村长使坏,最好是狗剩在村长井里投毒时,让他抓了个正着,那不枉村长对自已这么好。
一天晚上,根子把狗剩叫到外面,说:“你是不是恨村长?恨村长干吗?”狗剩反问。“哼,你小子还在我跟装蒜,说实在的,我也恨村长。”鬼才信你的话,这些天你狗一样围着村长转,还在村人面前张口闭口说村长是个好人,说你毒死了村长的猪,村长不但不要你赔,还端茶你喝,请你吃饭,且让你坐上席等,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那么好哄?这样想,狗剩便问:“若恨村长又能怎么样?”根子说:“那你暗里害村长,如像我毒死村长的猪或者在他井里下毒什么的,只要自己能解气。”狗剩心里笑,那时我也像你软骨头样对村长赔罪?也低三下四的赔钱给村长?还把自己的女人送给村长?还到时见一个人就说村长怎么怎么好?狗剩心里尽管这么想,嘴里却说:“行,我也出出气。”根子听了这话很高兴,他报答村长的加会来了。
当天晚上,根子就在狗剩的稻草跺跟蹲到天亮,可狗剩没点动静,根子不灰心,想第二天晚上再守。根子白天睡觉时,村长来了。村太叫醒了根子。村长说:“好你个根子,我待你不薄,你却好,反而叫狗剩暗里害我,你安的什么心?”村长这么说,根子心里好委屈,泪水也涌出眼眶。村长见了根子的泪,口气软下来:“一你的心情我理解。你想让狗剩对我使坏,那你可抓他。可你万一有个疏忽,没抓着,那我不倒霉?根子说:“我准备每天晚上蹲在他家稻草跺跟盯着他。”村长说:“万一他白天使坏呢?你晚上盯他,白天睡觉,盯不住他。”
晚上狗剩仍盯梢,一连十几个晚上,仍没见狗剩对村长使坏。狗日的狗剩!根子气得恨恨地骂。
这天,村长对根子说:“别再盯狗剩了,他已成了自己人。”村长喝了口茶又说:“你路边那块地皮空着可惜,不如盖两间店面。”根子说:“我没钱。”“钱由我出。”村长进房拿出一摞钱说,“这是三万,盖两间店面有余。”“这怎么行?村长对我本来有恩,这样恩上加恩,我承受不起。”村长说:“这钱当然不白给你。盖店面的钱由我出,店面归你,但归我使用,我想开个煤店,做煤球卖。”“行。”根子爽快地应。“亲兄弟也明算账,我这里有个协议,你看看,若同意就签个字。”根子看也不看,就签上名。
根子回家跟女人一说,女人也高兴:“村长真是个好人,我们白白地捡了两间店面。”
但根子却高兴不起来,根子说:“你看村长对我们越来越好,可我们没啥报答村长的,古人说有恩不报非君子,可我们-----”根子这话说得很伤感。女人说:“要不那两间店面我们不要了。”“村长不答应。村长怕村人有意见,怕说他咋有盖五间店面的钱?”
两间店面如期盖好了,村长设宴招待根子:“根子,这两间店面你立了大功,该敬你一杯。我听说你近来为儿子没考上大学的事发愁。愁啥?你儿子的事,我已替你安排好了,进村小学当代课老师。你也可进竹器厂。”可根子没听见样,脸上木木的没点喜色。村长问:“不满意?要知道别人打架样挣着当代课老师,争着进厂。”根子笑了,可根子的笑也木木的,没点生气,像是贴上去的:“村长,我咋不高兴?只是村长对我的恩情,这辈子怕是还不了,只待下辈子还了。”根子说这话时,眼里又湿了。村长忙拨开话题“来,喝酒,喝酒。”
那晚,根子一个劲敬村长的酒,一口一声大恩人。根子本来酒量不行,喝了三两白酒,就醉得一塌糊涂。回到家,根子狠狠嗒嗒地哭了,哭过后就睡了。
女人知道根子心里苦,根子是个重情义的人,若人给了一点好处给他,他要还十倍的好处给人家心里才安稳,要不心里就虚空空的不踏实。可根子一下欠了村长这么重的人情,这情压得根子透不过气。村长这回又要让儿子当代课老师,又让他进竹器厂,这给山一样重的情又加了一座山,根子承受不住的。女人真想辞了,可见儿子那高兴劲,又不忍。儿子身子瘦弱,田地活一窍不通,又戴副近视眼镜,根本不是种田的人。再补习一年,若又没考上呢?
女人也担心根子会承受不住村长的情,会出事的。
怕出事真出事,昏睡了一天一夜的根子醒来后,嘴里一个劲说村长是好人村长是恩人的话。女人叫根子吃饭,根子呆呆的没反应。女人端了碗饭放在根子手里,根子就拿手抓饭吃。女人知道根子真的疯了,就嚎啕大哭起来。
深夜,女人把村长叫进房,自个儿脱了衣服躺在床上。女人说:“村长,你就当着根子的面要了我吧,就算为了根子。你要了我,根子就觉得还了你的情报了你的恩,那他心里好受些,疯病就会好。”
根子站在那木木地望村长。
村长见了床上那白花花的一团,那种火烫的欲望似发酵的面粉迅速膨胀开来。村长忽儿听见窗外有脚步声,知道有人,心里一惊,烫热的身子也冷下来了。再说根子疯了并不是坏事,疯了的根子准见一个人就说自己的好,那就给自己扬了好名声。这样想,村长说了句:“乱弹琴。”就拉开门,窗下的三个人飞一样忘命地跑,村长笑了。头顶上的月亮很好,温柔柔的,村长的心情也好,甜融融的。
原刊《安幑文学》2016年笫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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