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挖土机像只笨重的昆虫,在太阳光里舞蹈。进退、转身、摇摆、骨节转动。空气中发出巨大的响声。
一个下午,我就这样愣愣地坐在废墟里,双手紧握住望远镜;土,湿而温暖。它们在铁铲底下,被一遍遍翻动、撞击、敲打;躲藏在土壤里的巨大黑暗,见光,立马就销声匿迹了。这些土,自当初落下来,就再也没有走了,土在下面,不断被上层土所覆盖,一层又一层的,像河床一样被抬升着。
古老的房屋断断续续都倾圮了,年复一年,零落成荒烟蔓草。瓦砾、灰土、朽败的檩条,被此后陆续迁来的居民清理、粉碎、回填、平整。废墟,最终就变成了平地。新的建筑在废墟里竹节似的生长起来。平地越长越高,土的能量在地下不断积蓄,时间、建筑、新的土壤与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上面践踏、碾压、施加重量,不断密实土壤的质地,它们像岩石与金属般,在黑暗里发着光。
眼前的挖土机前面带有一个尖齿的巨铲,轰隆轰隆兮,裂缺霹雳,轻巧地就把千年的黑暗给开启了,卡车皮载着一千多年的时光,绝尘而去。九华阁门前的土地被用力切开了,呈现出一道巨大的断面,斧切刀削般的光亮着。这道光,深入地下,少说有三米。
土壤的色泽由橙红、浅黄、浅灰到深灰、灰黑、深黑,它们依次从地下升起。因为之前我的某些特征让人怀疑我具有考古癖。正如现在当我看到这样一块调色板似的墙壁。不由自主地便想起了考古学里诸如探沟啦,考古墙啦,文化层啦,文化堆积啦等等词汇。
考古学家通常就在这些土层的剖面上,不同色泽的土壤之间,歪歪斜斜地画上一条横线,不同颜色的土,就被这条清朗的线条隔开了。一个个活泼泼的年代,花香酒气、纨扇笙箫的年代,就这样被硬生生地割开了。厚薄不均的文化层,在考古学家们手腕上画出来,他们在这些文化土层里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利用镊子、毛刷、平铲、放大镜这些工具,剔除、拂拭掉表面一层层浮土,最终清理出方的、圆的、犬牙交错的,花朵般的遗物。它们遗落在时间的场里,或许是一截断砖,或许是一块碗底,也许是一枚石镞,一只笔管。总之,考古学家绝不肯轻易地放走任何一丝线索,他们在颜色深浅的土层上画上一个个小小记号。这些标记与遥远年代真实有力地呼应着,让你觉得这个整天被酒的香,花的色,唇齿的芬芳,会议,街市,无聊的话题,谄媚与同情以及各种热闹画面占据的城市里面,竟然还居住着这样多的——你所不知道的城市。这些城市层层叠叠,明清的、宋代的、汉唐的、高琰的、卢光稠的、赵抃的、孔宗翰的、苏轼的、《虔州八境图八首并序》的、《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的,年代更遥远与更加模糊与未知的,仿佛时间、空间、万事万物都被写在了这个斑驳的考古墙上。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秋天正在一点点地被凿空。除了考古墙是我假想出来的外,所有的事物都在泥土里簇新着。各个朝代的人物,摩肩接踵,浅声交谈。织布,写状子,饮酒,劈柴,引吭高歌。风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这个由我假想出来的考古墙,这个被挖土机开启的时间断面。它像一张绝美图画,标记了这个城市在时间纵深里的无数瞬间。然而,考古学家们在这个下午却并没有出现(我怀疑他们在呼呼大睡)。“古”已经被统统消灭,地图已经撕成碎片;只有推土机,闲散的工人,秋天的阳光,“有事,手机请联系某某某”的暗黄纸条,卡车,深深的车辙,被风扬起的尘土,还有一个很容易被划到偷窥者队伍里的我。在场。我本来也不可能在场,并且我若知道这场面也不忍心在场,只是中秋和故乡串通好了,非要把我携带还乡。而我,也就借此机会,顺便看望年事已高的祖父,以及我家楼顶尚未落光叶子的葡萄。
如若匆匆来去,自然秋梦无痕。故乡的天空瞬息万变:白之后蓝,蓝之后黑,大地也在被随意篡改。对比,我除了观看的权利与目瞪口呆的权利,当然还有感慨与悲伤的权利。可是,我却不大习惯悲伤了,以前,故乡给予我的更多是熟悉与陶醉,至多,也就是一点点咎由自取式的伤感与喟叹。
可是,我在家里连睡了几个大觉,心里放怀不下。吃饭接连打嗝。于是,我最终决定去城墙下焚几烛香。毕竟,这土壤也算是本城的最后一块处女地。自从永和五年(三四九年),高琰为南康郡守,在生土层抹上一道重重的底色。然后,处女土,就开始生长。现在,它睡眼惺忪,皮肉白花花地就被照亮了。被聚光灯照亮的身体,头枕章江、贡江,脚伸涌金门外,左手搁着西津路与章贡路两条闹哄哄的大街,右手攀着救死扶伤的中医院的残墙。
事情如果退一步说。假设,我不去翻看嘉靖、康熙、同治年间的府志、县志,也许也不至于那么纠结、焦虑。事情退两步说,假如我也像我爸一样,整天宅家里,不去外面东游西逛,只知抽烟、烧菜、吃茶;自然,也没有那么多心思庸人自扰。可是我却生来不肖,老喜欢装模作样把自己搞得像个铁骨铮铮的文化人,这样一来,我就无可避免的,要与这个世界发生一点点小小的不愉快了。
浩浩乎,洋洋乎,志书里除了天文、山川、陂泽、食货、人才等等篇目,自然还少不了为这个城市,画一张大大的肖像:道路、城墙、楼台、学宫、府衙、县衙、道署、寺庙、水塘、沟渠、牌坊、古树、它们像一排排胡须、眉毛、嘴巴、鼻梁、额头、青春痘、美人痣,被一丝不苟地被画在这张活生生的脸上,我时常就根据这张美丽又复杂的脸,发挥我与生俱来的臆想,满足我灵魂出窍的的考古癖好。
我常常手捧志书,把自己想象成一只小小飞虫,嗡的一声,扎猛子般的进去了。在几百年前的那些弯曲街巷东张西望,思前忖后,样子完全像个时间特务。由于我对志书的所有兴趣都集中在了那一张城市肖像上,久而久之,上面也就沾满了由我制造的各种油渍,墨水,饭粒以及种种不明物体。除此以外,还有我用铅笔沿着县岗坡、县前大街、田螺岭巷、花园塘巷以及北面城墙勾勒出来的一个不规则圆圈。
一百年前,五百年前,八百年前,由我画出来的这个小小圆圈,当然是一块香喷喷,馥郁郁的处女土。那时整个城市都是处子,她眼神清澈,肌肤水滑,脸颊红润。所以每当我手捧县志,就没有办法不色舞眉飞,心潮涌动。
尽管后来被我框在圆圈里的楼台、房屋、牌坊、水井、碑石被种种与我有关或者无关之人弄得面目全非。它们拆的拆,砸的砸。被风雨雷电以及暴力糟蹋过的残砖碎瓦,最终为避免浪费又被完美地用作砌房、修路、建筑堤坝。唯有土,被土隐藏了起来,土在现实中消失了,它们被丝毫不漏地写进了时间的断面。
2
最初使这个城市丰满起来的,当然要推五代后梁时期的土皇帝卢光稠。
卢光稠苦心经营的皇城就圈在了由我制造的这个小小圆圈里。但事实上,皇城却完全子虚乌有。卢光稠一生只给自己敕封了一个小小刺史,皇城假使存在,一千多年的时光,也把赣州人闷得有点咬牙切齿了。“皇”在古代,毒之甚矣。稍有不慎,沾染上身,便极可能因此葬送性命。一千年里,赣州人总是自信地以为,散落在城西北的那些宽厚的红条石便是当年的皇城的遗址。外公在我五岁时,便说过类似的话。他很希望这种虚构的荣耀能够被我好好地继承。这种心态是可以理解的,大部分人的一生也许都在卑微中度过。仅存的一线希望,或许也就在对于家谱考证里了。他们努力摸索,设法找着血缘里的一丝高贵。与此相似,赣州人对于皇城的渴望之情世代不息。仿佛自从卢王发声的那一天起,他们的思想里就涌出了这一道伟大的灵感。
此后,赣州就像一块糕饼,被这个土豪那个乡绅哄然抢食。各种处于咀嚼状态的嘴无限陶醉。强权们与日俱增的食欲,使这座城池陷于巨大的混沌之中。
唐僖宗光启元年的秋天,卢光稠与谭全播再也看不下去,终于给这个躁动不安的城市,重重地甩去了一个耳光,于是,整个城市顿时就变得沉浸了,清明了。潮退去,失魂落魄的牛羊鸡狗又回到牛圈、羊圈、鸡圈和狗窝里。
本来,卢光稠完全可以与他的功臣们好好喝一碗酒。传唤手艺最好的裁缝用明黄的锦纱、缂丝或裘缎为自己裁剪一件方心曲领大袍。上面绣上团龙、日、月、星辰、山、华虫、宗彝、藻、火以及蝙蝠。把自己塑造成一个王。享受众星捧月的快慰。
然而,卢光稠的做法出人意料。他只给自己赐封了一个刺史,“刺”即检核、问事之意。此举,一方面是想让梁太祖知道,他永远是吾皇手上牵着一枚风筝。另一面,他也不想得罪周围的王潮、王审知、刘隐和刘岩。一群胡搅蛮缠的家伙。
他心里想的是一座城。一座簇拥着锦绣与热闹的繁城。四十四岁的卢光稠,曾亲眼目睹过一座座城池在大火中化为灰烬的事实。一颗颗头颅在刀锋前应声倒下。经历过太多毁灭性事件的卢光稠也觉得应该为这座城做一点建设性的事了。
最终,卢光稠以刺史的身份留了下来,再没有走了。大片时间用于冶园、筑城之事。在他以前,整座城市的面貌,始终停滞在高琰建城时的模样。这一朵沉寂已久的花蕾,现在终于等到卢光稠来为它开放了。
有关于这座城绚丽的五色,几百年来,尽拥堵于横街与阳街。无论如何气氛也显得有些凝滞了。在横街、阳街的基础上,卢光稠又开辟了斜街与长街。有意把繁华从西北的皇城里播散出来。
多年以后,卢王伟岸的身体与侍女们头顶透明的花瓣都一并腐烂成泥。它们与土啮合,成为新土,与当年郡城上坍圮的建筑——混杂着板瓦、瓷片与砂砾的土啮合、黏附,共同汇聚着属于这个城市的文化堆积。
然而,这种接力式的堆积,远没有结束。北宋嘉佑六年,一个叫赵抃的人接管了府衙的钥匙。鞋子上沾满了从京城带来的泥土,随他到来的尚有一琴一鹤。曾经与卢光稠有关的土,被各种重量碾压,现在都已经老了,瓷器般密实,光进不去,空气进不去。赵抃就是在这一层密实而黑暗的土壤上继续叠加,他把章贡台、皂盖台、白鹊楼一一地黏附在了这片结实的地上。
尔后,又一个叫孔宗翰的人,继续着这个积木游戏。他把又一座被目光注视的簇新楼台叠在了刚刚压实的土壤之上。好像这个古老的游戏并没有结束之日。
土像青烟般的不断从地下升起,土由橙红、浅黄、浅灰、深灰、灰黑,然后就转向了深黑。这些人,心里明白:大地上所有矗立之物,都没有办法摆脱掉土壤对它们的召唤。所有事物都会在时间参与下变成毛茸茸的一层新土。在大地面前,也许我们都只是颜料,各自把自己的血与呼吸,生命、挣扎以壁画的形式书写在地上。一层复一层,然后土壤就变得深邃了,厚实了,绚丽了,通透了。我们在黑暗里发着光。最终,地成了一块美丽的处女地。一块金光灿灿的圣土。
我想,每个人与世界的关系,最终都汇集在泥土里,形成巨大的洪流与漩涡,卷入深不见底的深渊。然后等待时间为它们分门别类,组建成一个无比丰富的时间的博物馆。无论是过去的现在的还是未来的一切都蕴藏在这一颗一粒之中。
3
然而,土最终还是被大卡车运走了。
最初,我是从我表嫂那里获得的消息。当我表哥还没有发现表嫂在世界上存在时,我表嫂早就已经灼灼其华的盛开了。她把自己漂亮的身体隐蔽在田螺岭巷23号的某一个昏暗的阁楼里,与这个阁楼相连的地基与当年卢光稠皇城的地基其实是同一个的。透过这个阁楼透明玻璃便可以清晰地看见青灰色的城墙和城外白色的流水。皇城周围的土,经过那么多年的堆积,坟然隆起,此时已经很高了。
我表哥就踩在这高高的泥土上,把车停靠在田螺岭巷子外面的大路旁,风风光光地把表嫂从这个玲珑小巧弥漫着淡淡的栀子花味的阁楼上背了出来。在这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中,我表嫂一家数口人便挤住在这两间半明半暗的瓦房里接受生活赐予他们的无数欢乐与烦恼。
表嫂那天买了两斤柿子,回来就按捺不住地地向大家汇报,拆迁工作组已经丈量过了,厨房卧室的外墙上,用红油漆图写了一个大大的“拆”,并且这个红红的“拆”会像蜘蛛似的爬满周围所有的老房子。老房子拆掉以后。和这个城市曾经被腾出来的许许多多空地一样,转眼之间。危楼高百尺,广厦千万间,江景房上不但有月可以赊,还有云可以买。如此,各家各户,按地皮多少给予相应面积的返迁房。对此,大家心里一面是亮堂堂的,觉得与黑暗、狭窄、潮湿打了那多年的交道,现在总算可以感受光明、宽敞、八面来风的味道了。可是另一面又觉得尴尬。首先是我表嫂的奶奶对于蹲马桶就很反感。再说老房子尽管狭窄,可是它的外延面积却十分广大。它完全是向外敞开的一个无限空间,屋子外面空地上随便支把桌子,种两畦青菜。顺理成章就成为了一个简易的菜园或者露台。楼房给人的空间却完全是封闭的。死气沉沉的。想起土地千百年来所给予的无限乐趣,他们突然对于搬迁一事就有点心灰意冷了。
当然我也就陷入更大的纠结里,首先是装在我心里的处女土使我牵缠挂肚。惶恐不安。也许有人会觉得我这样完全是庸人自扰,个人主义泛滥。
我们不能想象过去我们有多么疯狂,自从城墙拆了以后,一场又一场的运动,革命似的激情和火焰把城市彻彻底底地翻了一个底朝天。外公说以前这个城市还有很多水塘,古井和古树,它们为这个城市的居民提供清风,饮用水以及荫蔽,古树牵连着地下无尽的岁月。牵连着过去时间里的街道与过往人物,茂盛的地气在土壤里氤氲,那些发达的根器直接联系着每一个人的血脉气脉和经脉。
原来这座城市的面积也许不足现在城市面积的零头。尽管如此,它却在不断地萎缩,不断地减小着它的气场和它体积。土已经被运走了。积淀了几千年的文化土壤也被偷偷运走了。在时间面前,城市最终所指的,也许,并不是地面上宏伟的建筑,它们都是飘零之物。城市的本质是土,是一层又一层的处女土。
而我就在城市被悄无声息的运走以后,日复一日的成长起来。渺渺兮予怀,心里却生长出了一个个巨大的空洞。在古代,故乡的失去,是因为人的离开,因为距离,因为大山大河的重重阻隔。现在我们一步也没有走,是故乡离我而去,故乡的出走,使所有的人,生活在别处。
正如诗人为故乡写下的挽歌:
从未离开,我已不认识故乡
穿过这新生之城,就像流亡者归来
最终,使故乡消失的,我想,也许并不是冰冻、风雨、火和雷电,而是一场接一场的城市运动,一场又一场的置换、洗礼、与改造。
可以想象,卢光稠在开辟长街与斜街的时候。必然也会碰见“拆迁”“城建”这样一个个巨大的难题。许多旧的建筑都将面临拆除,拆除以后,街道两侧,立马又有新的建筑破土而出。可是,在古代,并没有大型的打桩仪器,为了建造牢固的房子,最多就用浸润桐油的松木作为桩基。它们刺破几千年的时光,可是这样的破坏,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
4
后来,我发现我表嫂的消息并不可靠。春天过去了,夏天过去了,日月忽其不淹兮,转眼就到了深秋。有天傍晚,我看到田螺岭十八号住着的那个男人,还意定神闲地蹲在门口的台阶上大口大口地吃饭。九华阁十二号那个阔脸大屁股少妇,还满脸幸福感的和她家的长毛狗打情骂俏。特别呢,是百家岭巷二号的房东太太,尚且兴致勃勃地往处女地里种白菜。所有的这些,都让我觉得,所有与墙上那个红红的拆字有关的,完全是一个个虚构事件。当然,我也就和往常一样,每天坚持在处女土上来回地走几趟。踩着那么丰厚的土,心里面顿时就觉得踏实了,有了家的温馨与快慰。我常常是从西津路的某个门洞进去。走田螺岭巷,经过郁孤台的大山门,下一串台阶,到花园塘,花园塘左边是东溪寺,右边是九华阁、白马庙、大树下、丹桂井、上下竹丝巷,路途中,通常会邂逅某某某晾晒在电线杆上的红裤衩,听见某某姑娘洗澡的水流声,闻到某某家韭菜炒蛋的袅袅香气,遭到某某女人爱狗的恐吓,受到某某民国遗老的赞赏。然后就溜到八境公园的水塘边,高调地来一个瘦影自怜秋水照。回来就开始春心荡漾,饭量大增,面若桃花,好梦留人睡。
原本,我以为阴霾散去了,可以手捧这一掊土,终老于斯。与最后弹丸大小的故乡长相厮守,在海棠与丁香花里徐徐地展开《县志》,然后尽情地发挥着我意淫的嗜好。处女土也就是城市的全部,脚踩在处女土上,城市全部的历史都会泉水般的冒出来,而我与这些陈旧的人物分庭抗礼,喝酒吃肉,大谈英雄和女人。想象宋高宗建炎三年,隆祐太后躲避金兵,仓皇跑到这里来布置行宫。芙蓉帐里度春宵。最忘不了的,是她右耳根的一粒不大不小的美人痣,让我销魂蚀骨到今天。还有当年精武会武人宋亦梅。五十年前在东溪寺教过我外公的太极八卦掌,现在又开始跳出来兴致勃勃地教我了。
处女土,无形之中,让我多活了一两千岁。我突然觉得自己获得了一个伟大的自由之身。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束缚我了。我就在一百年前,两百年前,五百年前的时光里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我的曾祖父,高祖父,天祖父,烈祖父,太祖父,远祖父,鼻祖父都在语重心长地教我当爱国敬业,诚信友善。
后来我的表嫂就在二康庙开了一个饭馆,饭馆前面有棵香樟。她就借助这棵树的荫庇,专心致志地做她的生意。突然有天,她卸下围裙,扔下菜刀,兴致冲冲地跑过来,说,拆迁工作组通知下午去签协议啦。手里握着一份盖着红图章的文件。说早迁早走,利国利民,还有政策优惠,我用尽力气,瞪她一眼,没多言语。当然,她的话飞到我耳朵里,我也就立马四肢瘫软,心如死灰。心里满是《荆轲刺秦王》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画面。自我慰藉的话都算是多余了,处女土的这一类正常死亡,在我,早已经司空见惯。没想到,这个城市的某些人们,就在我百无聊赖,无所适从,与处女土最后耳鬓厮磨的春花秋月里灵魂开窍。怎么说呢?获得这个消息的渠道,并非来自于我的表嫂。当时我表嫂只负责整天滴滴嘟嘟地缠着她的长辈,试图做通这些老朽们的思想工作。通常,她的第一句啊,就是您老人家呀,岁数大了,这泥巴房子啊,即使不拆啊,终究也是要倒的啊。总之,搜索枯肠,绞尽脑汁,尽力使他们思想里那些坚硬之物能够一一化解。而我呢,唯一从表嫂那儿获知的消息是土地已不再用作盖房了。至于它将有何用,表嫂到底是掩耳不闻的。
如果不是建筑物上生动、繁缛的细节,如果不是文化街接二连三地风靡走俏,如果不是文化掮客们的良苦用心。有关拆迁的工作当然还要搁置久日。
难以想象,这块无意被搁浅下来的土地,此前充当了这个城市一千多年的心脏。高琰、卢光稠、赵抃、孔宗翰、文天祥的心脏。他常年把这个城市的血推送到身体的各个部位。现在竟然变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对于留舍,大多数人竟拿不出主意,面对这弹丸之地,大家面面相觑。千年以降,这也是从来没有过的。
因为,现实给每个人设置了一个巨大难题:在原先的古建筑用地上开发商品房,会不会引来某些不必要的麻烦。在开发商品房以外,是否能够找到这土地更加切实的价值?这,几乎成了这个城市不少人的一枚心结。
最终解开这一枚心结的,当然不是处女土,土哪里没有呢。悬浮在空中的灰土,任意踩踏的泥土,被水流裹挟的沙土。世界本来就是属土的,我们的一生,都被土所包裹着,土有什么值得稀罕的呢。至于老房子里的油盐酱醋,昏暗光线,更是没法使麻木的神经获得兴奋了。老房子谁家没有呢,曾经它装载过大量的阴暗,潮湿,狭隘,过去式以及梦魇。后来,他们费尽周折,终于逃脱了那个衰朽的躯壳,现在,还有谁愿意返过头来,为这样一种窳劣的生活埋单呢。
尽管他们对土与陈旧生活并不买账,可是并不意味着它们不会对建筑物上的那些飞檐斗角,门窗上繁缛的雕花,建筑物的优美构建产生兴趣。当初老房子的很大一部分,在许多人是看不见的,他们看得见的是老房子里昏暗光线,蟑螂老鼠还有拖着长尾巴的壁虎,以及透明光柱里的细小灰尘。尤其忘不掉的是雨天,为承接屋漏,空地上摆满了铝脸盆和木桶。还有新婚时的夜生活,必须把声响尽量调低······至于那些盘绕在柱子上,天花板上,门楣上,台阶上的瑞兽啦,花卉啦,人物传奇啦,统统可以忽略不计。
我表嫂家的房子当然没有理由留下来。在它身上既没有什么斗拱飞檐。门楼上也没有什么值得把玩的人物,花卉。它只是一个灰头土脸的老房子,并且雨天还常常漏水,最要命的是西墙坏了以后,家里人索性就用废弃的红砖、青砖相互混杂,重新砌筑。这样一来,连老房子也枉乎其名了。当然要夷为平地。很快,就有一座比这更加轩昂、气派,更富商业价值的仿古建筑拔地而起。而这样的房子说到底,只是金玉其外。为了能把事情做得立竿见影,他们当然不会像古人一样,以浸润桐油的木头作为桩基,或者以三合土瓦砾作为磉墩以承载房屋重量。他们通常的做法是在地下把所有的土给掏空,再把一个巨大混凝土块放入。这样一来。躲藏在土壤里的巨大黑暗,见光——立马就销声匿迹了。一场传递了一千多年的接力就这样戛然而止了。隐藏在这个城市身体里的伟大博物馆就这样化为灰烬了。
5
那天下午,顺着表哥当年娶走表嫂的路,我又重走了一遍,表嫂已经被娶走了,土已经落下去了,回到了考古学家所谓的“生土层”。生土,也就是开始、原点、无、与最大的空。而天空,又多出了许多的翘角飞檐,夕阳像蛋黄低垂于土丘之上。黏稠圆满的落日烘托出一个暖意无比的故乡。我纵身一跃,身体就落在了丹桂井巷。通常,我根本无法轻巧地完成这个动作?百家岭、丹桂井之间,是扇峭壁,中间有桂树两棵、房屋五座。然而,东面现在却意外地出现了一道豁口。它也因此成了卡车和推土机上下土岭的通道。丹桂井的那五栋老丑不堪的矮房,遗憾没有纳入保护对象,已经被削成平地。满地狼藉。工人们被包头请来。上身黝黑,他们将搂粗的木梁塞入绿皮卡车。浸泡在时间里的梁木裹着厚厚的尘埃。吆喝声与木梁的剧烈撞击,惊扰了这些历史的微尘。它们在夕阳里舞蹈。气氛凄美而又隆重,仿佛进行着一场伤情的辞别仪式。
我在废墟中安静地坐下来,四面是杂乱的黑。灰的黑、红的黑、白的黑、青的黑,瓦砾、灰土、板条、碎瓷片、锈蚀的铁丝的黑。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推倒的断墙的黑。由这些黑,提供着诸多线索。黑,不仅道出了房子拆除的直接原因。建筑的复杂身世也被黑一丝一缕地牵扯出来。通风、采光以及卫生设施上的缺陷尚属次要,许多建筑年久失修,岌岌可危。特别是经过了自然之力的作用。各种草率地修葺损伤了建筑原先的华彩。许多精美的花纹唯有放在足够缓慢的时间里才能修复。然而这样的耐心现在早已经耗尽了。
可是,就在断墙缝隙浑浊的黑暗里。我发现了一个更大的秘密。黑暗里,墙根,远非结束,它恰好是另一个开始,它与另一个时间场里的土紧紧地黏附着,与另一个时间场里的建筑紧紧衔接。我想,建筑也可说是一种时间现象,有更多没有办法看见的时间,无法看见的建筑,被深埋在土壤之中,陈陈相因。正如时间是连续的,建筑也是连续的,它依靠这一类隐身与连续,获得强大的生命之力。建筑暴露在光明中的部分,也许,将受到雷的力,风的力,沙的力,水与火的力,以及暴力的力袭击,拍打。导致它失去华彩,变得破败。然而,隐藏在黑暗里的建筑却始终活泼。簇新。光明中的建筑一旦遭受破坏。黑暗之根的建筑就会立马为其补给能量。于是。生长继续。华彩继续。赞美继续。传统继续。
如果说时间的本质是土,城市的本质是土,世界的本质是土,那么土的本质又是什么呢。试想,在黑暗里,当土在传递,故乡在传递,信仰与美在传递,精气神在传递,土被点燃,是热的,所有一切,将构成一个怎样活泼泼的世界啊。
刊《人民文学》2014年2期
版权所有:南昌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2023 版权所有
地址:南昌市红谷滩区会展路199号 邮编: 330046 电话:0791-83986935
赣ICP备2023004682号-1 技术支持:南昌广电全媒体科技有限公司
版权所有:南昌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 2023 版权所有
地址:南昌市红谷滩区会展路199号 邮编: 330046 电话:0791-83986935
赣ICP备2023004682号-1 技术支持:南昌广电全媒体科技有限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