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乌托邦的发现和倒塌

琚若冰：红刺北老师您好!首先恭贺您的作品《砸锅卖铁去上学》和《第九农学基地》分别入选“新时代十年百部中国网络文学榜单”和“2023年中国作家协会网络文学重点作品扶持选题名单”。从2017年至今已经有6年了，那么您最初走上网络文学创作道路的初衷是什么呢?

红刺北：说实话，初衷当然是想赚钱。那个时候我是大学生，暑假很无聊，想着写网文赚点零花钱。因为我一直阅读晋江文学城（以下简称“晋江”）的网文，读得比较多，相对其他文学网站，我更熟悉晋江平台的生态环境，所以我踏入网络文学创作也选择了晋江。成为晋江的签约作家并非一帆风顺，我暑假想要签约，但是一直失败，两个月后才签约成功。按照晋江的规则，作者的作品入V后才能拥有收益。我还记得那部小说入V后赚了四毛钱，但我非常高兴，觉得自己可以靠文字赚到钱了。

很多作家在高中时就有蓬勃的表达欲，他们会在同学之间传阅自己写的小说。我不是这样的人，我更偏好私下默默写，从不会拿出来、因为我认为写作是一件私密的事情，或多或少能透露出一个人的精神世界，我并不想将自己的精神世界在现实中暴露出来。

我尝试网文创作后，我发现自己可以披着马甲写任何想写的东西，不会被身边人看到。互联网是一个开放包容的平台，我可以在这里自由地创造我笔下的乌托邦，无须顾虑考量现实世界的种种因素。

到现在为止，我才后知后觉：也许当初踏上创作道路的真正的更深层的原因，其实是可以肆无忌惮地构建一个独属于自己的乌托邦世界。

琚若冰：您提到创作自由，写自己想写的故事，那么您的创作追求是什么呢?您想写什么样的故事?《砸锅卖铁去上学》中卫三的身材、长相、性格都没有明显的女性特征，网上有人觉得这本小说是大女主，女主意识觉醒，您写故事时会有意识地通过中性化的人物塑造反映女性意识觉醒吗?

红刺北：我一直想要将自己脑海中的故事完整地创作并传达出来，期望自己笔下的女主能够追求自己的事业，正视自己的内在需求，实现人生理想。

优秀的女性有很多种形象，不一定就是中性化，也可能柔和甜美，又或者其他样子，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中性化”可以概括的。中性化的人物和女性意识觉醒，这两者万万不能画等号。

女性容貌气质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真正重要的是女主得有独立的思想，她要有自己追求的理想目标，这才是我创作的重心。

当然，之所以会给读者留下这种印象，一是我自己不擅长外貌描写，二是我进行创作以来更偏好干练、简单的女主，这只能算是无意识的个人爱好、单纯是我自己向往这类形象的女性而已。

另外，晋江“女强”这个标签，曾经是我很喜欢用的分类标签，我个人理解是这篇故事的女主自强自立，是很好的一个标签。但如今很多作者不会再用，包括我也将自己所有作品中的这个标签都去掉，甚至一些作者开始在文案简介中特意标注“非女强文”“非大女主”。因为一旦打上“女强”这个标签，就意味着比其他作品有更严苛的道德审视。

一些读者要求作者笔下的女主必须完美无瑕，同时文中男女配角必须像化学方程式一样配平，女主不能和女配发生冲突、须得和和美美，一旦写了不好的女配，就是雌竞、是作者用“女强”诈骗。“女强”这个标签的定义正在无限制地扩张。

我个人认为，这种扩大化的“女强”定义有些极端，这世界上没有完全完美正面的人，一个故事应该容许有不同的女性形象存在，同样应该容许有不同题材存在，一个健康的创作生态理应百花齐放。

世界在动态发展，每个人，包括读者、作者也在成长。一个故事，仅仅用三观去评判，绝对不公平。

琚若冰：网文创作对您而言是发现乌托邦、创造乌托邦的过程，但是这个您心底的乌托邦会不会有哪一刻短暂地倒下过?那一刻、您有没有过想要放弃?维持乌托邦世界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红刺北：有过。《第九农学基地》完结后，负面评论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即使不去晋江看评论，在别的平台也能刷到读者的负面反馈。就算断网，那些曾经看过的评论也还是会停留在脑海中，不断回放。它们会让我开始怀疑自已是不是真的适合这一行，我是不是真的不会写东西。但到底还是没有想过放弃，这个可以自由创作乌托邦世界的诱惑对我而言太大，我始终还想继续试试。

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我初入晋江时，多数作者埋头创作，读者和谐阅读、两者关系平和。但2019年以后，随着网络文学商品化和读者群体饭圈化、加上平台几次改革，一些读者认为作者是商品的生产者，应该满足消费者的一切需求。作者被去人格化，读者稍有不满，便联合几大平台“挂”作者，虚假排雷，试图逼这个作者消失停笔，一旦作者有所回应，便是“网暴”读者。倘若有其他读者反驳，那就是作者“腿毛”。甚至还有读者私下有群，一个成员不满，全群出击，互相借号，在晋江评论区攻击作者。

我个人认为这种奇怪的饭圈文化让创作自由受到了限制，很少有作者能完全摆脱评论影响。比如我想要创造出一个形象鲜明尖锐的人设，试图写一个不完美的主角，他在某方面可能有些缺点，也许这个缺点就是主角从纸片转为立体的衔接点，但即将动笔的时候我会情不自禁地想，这么写读者是不是会疯狂地骂?如果他们在各个平台“挂”我，自己能否承受?到最后下笔的时候，会无意识地减少可能存在的争议点，让这个人设更偏向完美，但同时也失去了人物的饱满性。

琚若冰：有些网络作家受到过多的负面反馈后会选择封笔，您会有这样的选择倾向吗?

红刺北：不会。很多时候读者的批评能够真实反映一部作品的缺点，我很乐意看到指出作品缺点的读者，也愿意去改正。虽然近年来少数读者会因为对作品不满，进而对作者进行人身攻击，但是我会选择尽量不去看这些极端的评论。或许短时间内会受到影响、但作者最终还是要回归写作，将重心放在创作好故事上。

写作已经是我生活中无法割舍的一部分，不可能因为过多的负面反馈就选择封笔。碰到这种情况，我可能会停下来反思自己作品中出现了什么问题，导致这一情况的发生，然后再进行改正。

二、如何重建乌托邦

琚若冰：您写过耽美、现言、幻言，涵盖仙侠、娱乐圈、星际、校园等不同题材，您在不同题材间切换时会有创作障碍吗?您认为题材与故事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您是先设定好故事内容再去设定世界观，还是先设定好世界观再去进行叙事?

红刺北：对我来说，题材并不会影响到我的创作。之前有读者说怎么在各个频道都能见到我，我经常跨频道写作，不会拘泥于某个特定类型，灵感来了我就开始写。题材是一层分类的外衣，让读者可以快速地找到你，故事才是真正能留住读者的内核，某个题材火了，可能就有一批人扎堆去写那个题材，比如之前“红包群”很火，无数作者跟风，但不到三个月就哑火了，现在更是找都找不到这类题材。热梗和热门题材只能活一时，并不长久。爆梗可能暂时会赚到钱，但是梗不火了之后呢?一味眼风无法实现作者的自我成长和突破，真正进行作品创新还是要静下心来。

晋江也有很多不受外界影响，一直埋头写的作者，我以前喜欢的一个女尊文的作者到现在还在写，我很佩服这些作者。你看完金榜后也会发现，那些真正在创新度、完成度上表现好的作品最终还是会上榜，会被读者看见，所以我才说，故事是留住读者的关键。

我自己会先确定故事大纲，然后再加入人设，随着故事不断发展再来填补世界观和人设。但经过这几年的验证，我发现这个方法容易导致烂尾，到最后经常收不回世界线。

在之前的作品创作中，我的大纲比较潦草，只是跟随故事情节发展去填充，后面章节需要不断填前面章节的坑，为世界观缝缝补补，根本没有逻辑和体系。这导致世界观浮于表面，无法深究。随着写作阶段的改变，我可能更期望自己创作出严密、成体系的故事世界。

一个好的故事，世界体系一定是完善的，无论是大到人物，还是小到一个货币，最好都要在动笔前想好，能让读者相信这个世界是真实存在的。有些东西不能因为读者没有注意到，创作者就偷懒不去想，偷懒的后果终归还是会反馈到你自己作品的质量上去。

我希望之后自己的作品能够呈现出完善的、自成一体的世界观，重新建立一个更加真实、逻辑严密的乌托邦世界。

琚若冰：网络文学被公认为类型文学，每种类型的小说都有一套自己的创作成规，也就是所谓的套路，例如发现困难、解决困难、遭受挫折、结局。您如何看待类型写作中的套路?您觉得写故事最重要的因素是什么?

红刺北：不能说套路不对，任何一个完整的故事，你把它拆解后都能找到相应的套路，我认为一个成熟的作者都会这些套路。关键是作者怎么写，从什么角度写。套路更像是对故事整体节奏泰的掌控、把握，我看过很多关于写故事的技巧的书，其实拎出来就那几样东西。

所以我个人觉得写故事最重要的因素有三个，第一是情节，第二是人设，第三是对话。

首先是情节，一个故事的情节够不够跌宕起伏、够不够有趣、够不够引人入胜，是这篇小说能不能吸引读者的基础。拿我的《砸锅卖铁去上学》举例，机甲在2020年算得上过时的题材，这本书之所以能在我还不懂如何去写作的情况下被众多读者喜欢，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情节有趣。打破过往陈旧的角度，出乎常人意料的情节，往往能吸引读者眼球。有个同行告诉我，她很喜欢我的书，到现在还记得主角遇险，在所有人自顾不暇，已经决定放弃比赛，赛场外观众为他们担忧时，主角却在冰天雪地中拖着广播喇叭，不断循环播放本校胜利的情节。

其次是人设，一个鲜明饱满的人设，会让读者即便忘记了故事情节，也还会记得这个栩栩如生的人物。读者会跟随人物进入作者虚构的世界，这个人物就是读者共情的对象，作者要想方设法让读者认同这个人物、所以往往复杂、尖锐的立体人设会吸引读者更多的注意力。

最后是对话。小说中，对话常有两个目的：推动故事发展和刻画人物形象。我看过一本技巧书，叫《人设心理学》，里面说虚构的对话是日常对话中提炼出来的最佳片段，往往比日常对话更有节奏、更流畅高效。我无比赞同。前面才用有趣的情节和鲜明的人设将读者拉入虚构世界。让读者代入其中，正当他们沉浸在这个搭建好的戏台上时，一段不合时宜、违背人设的对话会瞬间让读者出戏，让他们从情绪中抽离出来，挣脱作者创作的世界。

比如我看过一本小说，古代穿越题材，男女主类似进入恐怖游轮的循环情节，这种背景加故事情节让人眼前一亮，作者也确实将循环情节处理得很好。但每每两人进行对话时，冷不丁就会让我出戏。这本小说中男主的身份是古代武功高强的将相之子，形象高大，性格沉着冷静。这个人设通过故事情节发展在不断地完善，但作者在对话中硬生生地将读者拉了出来。男主在对话结尾时不时有不合时宜的语气词，有一种作者本人口语加入进来的感觉，而不是人物之间的对话。

当然，一篇好的故事中，还有别的因索影响，但我认为写好这三个要素，基本不会是一篇差的作品。

琚若冰：您被认为是天赋直觉型写手，那您觉得写作过程中灵感重要吗?您是依靠灵感，还是没有灵感，您也会有一套创作方法完成作品?有什么找到故事灵感的技巧吗?

红刺北：说天赋有点太夸张了，或许直觉型更加准确，我确实是一个靠直觉写作的人。前面已经说过我经常有很多灵感和脑洞，这种灵感大部分是对日常生活中积累的素材进行发散。我不太喜欢有目的地系统性输入，更多地还是从生活中汲取并积累

像《第九农学基地》，在此之前，我已经种植过两年东西。结果突然有天一棵果树一夜之间枯死、为了弄清树为什么死掉，我查了很多农学资料，并且去专门的农业种植网站拍照咨询，但网站的专家也说不清这棵树为什么突然死掉。当时看着那棵一夜之间死掉的树，我的灵感就出现了。当然，也不止这些，我看到过一张新鲜西红柿的照片，种子发出的芽刺破了西红柿的皮，那种怪异疹人感，给了我怎么写植物变异的灵感。日常生活中高架桥下缠绕的藤蔓植物，在公园中散步时见到的破土而出的榕树根……

我还看过关于王莲的纪录片，王莲在生长过程中，会将周围所有植物挤开，在倍速播放状态下，我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王莲是一个活着的有意识的生命，只是植物的生长行动太慢，导致肉眼无法观测。所以我们才普遍认为植物没有意识。

这些在日常生活中看过、思考过的东西不断累积、最后爆发，形成了《第九农学基地》中末日植物变异的设定。

三、在幻想与奇遇中继续前行

琚若冰：网友提到您会在剧情流小说和感情流小说之间反复横跳，您为什么出现这样的创作倾向?您是如何认识这二者的?为什么作品区分如此明显?

红刺北：我在练笔，虽然读者认为我更擅长剧情流小说，但我还是想写感情流小说练习，也许有一天等我能将感情和剧情结合好，这两者的界限就不会区分得这么明显了。

有人说我去写无CP更好，就是通篇故事去掉感情，只写剧情。但对我而言，无CP反而没有太大的吸引力。一篇故事当中融合情感，我会觉得更有趣我希望文中的人物随着故事推进，无论是友情还是爱情，都能得到发展，一个完整的世界、饱满的人物，势必会有情感掺杂，他不是没有感情的机器人。剧情和感情这两者应该共同出现在一部优秀的作品当中。

琚若冰：您如何看待网文平台对当前网络文学创新氛围的影响?

红刺北：其他平台不太了解，最近几年晋江确实存在大量跟风写作的情况，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有很多。就我在晋江这几年观察的状况来讲，最初大量外站作者的拥入，确实给平台带来了一定的改变。我当初签约晋江时，读者对日更三千字的作者都十分珍惜，更多的作者连日更三千字都做不到。这个时候很多作者为爱发电，专注于自己热爱的题材。但2019年后，这个状况逐渐发生改变。首先外站作者拥入晋江幻言频道，他们更懂商业化、套路化的模式，内卷更新字数赚钱好上榜。于是本站普通作者开始发现自己日更三千字的收益比不上日更六千字的作者，接下来发展到卷日更九千字、日更万字，这种内卷更新字数的风气渐渐向其他频道蔓延，最终在整个晋江弥漫开来。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不在乎跟风套路、赚钱为王的风气，这种风气也影响到了部分作者。先是光明正大跟风模仿文案，后是扒热文的梗，堂而皇之拿来主义，底线一次次拉低。这导致晋江整体创作生态明显变差，题材创新也少了许多。

平台也在试图抵制这种不良风气，但随着网文高度商业化，由网文延伸出的产业链不断扩张，仍有不少人想要从这一行赚快钱。如今各平台有不少打着教人写网文的幌子实际上到最后要花钱买课的帖子，多是坑不懂行的小白。

我常和朋友说，当某个行业出现这类扯旗号让人买课的情况时，多半要走下坡路了。“网文热”终究要散去，跟风而没有属于自己东西的网文最后大概也会随着这阵热风消散在空中。

我始终相信读者的眼睛是雪亮的，真正有创新、有质量的作品一定会被看见，只是时间问题。我也希望更多作者能够静下心，去构建属于自己的乌托邦，在这个虚构的世界中，让读者可以寻求到现实世界的映射。

当喧器的潮水退去时，留下来的只有真正能扎根在这片网文沙滩上的作品。

（以上图片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琚若冰(2001-)，女，安徽省怀宁县人，上海大学创意写作专业，2022级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为创意写作与网络文学；

红刺北，女，网络作家。

来源：安大网文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