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宏作品(六篇)
鱼是江南绮丽的梦,扮亮每一个清寂的夜晚,驱赶日子里的苦寒因子,生活因它有奔头,摇曳生姿。
岁末风寒,吹瘦一池冬水,枯荷残叶间游弋的江南鱼,惊见兴奋的手脚,惊闻炸响的笑语,不禁惊跳起来,夺路而逃,亡命飞奔。
水花污浊鱼白洁。江南鱼跃出水面,飞出扶风弱柳的曼妙身姿,掠出泉眼翻涌的鼓荡气息,飞来掠去,安身农家的檐下壁上,晾成冬日盛景,钻入缭绕烟云,飘出绝世奇香。
年年有余的“余”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的“余”同款,是苦辛一年的江南人,心心念念的祈福之宝。
有余对他们来说是多么难得,好似五彩云霞天上飘呀飘,从不见雨落。
农耕时代,欠,似乎是生活常态。欠账。歉收。欠人情。欠,把江南人的每一根神经都放在火上烤,冰上冻,煅造,冷却,折磨,练就江南人品性里的韧劲。
中国人喜藏,忌直白,于是,用“鱼”来谐替“余”。大红锦鲤,就这样成了江南人迎春接喜的吉祥符,流传千年的图腾。
鱼是一尊神,在房门上替人祈福,也是一道菜,画龙点睛一般,让一桌佳肴瞬间高大上,推高格调,引来舌尖上的雅。
无鱼不成宴,有鱼才是席呀。
江南鱼从哪里来?当然是村口池塘。
古人建村,依山旁水,前村必有小溪小河,村后定有高山矮岭,没水,挖也要挖出一口塘来,蓄水为财。有道是,水主财,聚水为聚财。
村前池塘作用大,可浣纱洗衣沐浴,可饮牛放鸭养鱼,塘边一圈柳,飘飘摇摇,风丝云线,曳出柔润、清丽的江南韵。
和家禽家畜不一样,鱼和江南人隔着白亮的水,心不通,情不连。养鱼是个无需付出感情的活计,春来把鱼苗往池塘里一投,什么喂呀养啊,增肥呀,催大啊,都高高挂起,不去理会。
春撒一桶苗,冬收肥鱼美。
一场风雨一场雪,年关日近池塘瘦。江南喜迎吉祥新年,捉鱼为其先声。逆天般竭泽而渔,把原本枯瘦成线的残水,抽干放净,空余一汪不能没膝的浑水。不顾天寒地冻,卷起裤管挽起袖,混水摸鱼。天再冷,水再冰,摸鱼人毫不畏惧,他们说鱼头上有三点火呢,摸鱼是烤火,哪里还会怕冷?
一网下去,大鱼捞上来;一手下去,再灵活的鱼也插翅难逃;一群人下去,小指大小的餐鱼也尽收篓中。
江南鱼繁,鲫鱼最多,鲤鱼最好,鳊鱼味美。草鱼水煮好吃。棍子鱼炒辣椒,色香诱人。鲩鱼适合做小炒鱼块。青鱼红烧更馋人。花鲢鱼(也就江南人所说的雄鱼啦)鱼头打豆腐汤,若是再加些薯粉丝,那就更绝了。鲶鱼吃起来最放心,骨头少,适合我这种怕鱼骨刺的人。
这鱼那鱼江南人认不全,观其形只称大鱼、小鱼和餐鱼。他们把所有的小小的长条形的鱼,通称为小餐鱼,捞起来,洗净,油炸,连骨带肉,一起嚼,一起咽,香脆可口,滋味悠长。
捞上来的鱼,给族人分一分,往亲戚家送一送,年就在浓浓的鱼腥味里,渐渐逼近,喜庆气氛越来越浓。
鲜香是江南鱼的使命。
年是江南人锅里四溢的鲜香气味,诱人念亲想家,哪怕你远在万里之遥,也清晰可闻。
中国字“鲜”跟鱼羊有关。先民早就发现鱼羊肉之味,别具一格,于是,创造出这个字来,表述此味。没有味精的时候,是鱼引领鲜之先风,先味,那是家的味道。
江南鱼的鲜,在细嫩,在温婉,在绵柔,在香浓,像一首小诗,在浓稠的汤汁里吟诵,又好似花蕊在葱姜蒜椒等瓣儿的衬托下,袅娜出之丁香般的雅韵。
江南鱼的香,源自岁月的炙烤,风之气味,日之气息,熔铸出绝世香醇。满篓鱼收回家,破开洗净,用小木棍撑开鱼肚,再拿细绳从腮边穿过,挂上竹篙,和鸡鸭猪肉一道,风干,晾晒成腊鱼。没有腊鱼腊肉的冬天是不纯粹的,少了腊味的年是不正宗的。腊鱼是舌尖的乡味,胃里的乡愁。
大鱼风干成腊味,小鱼则烟熏成独一无二的江南味。
架起火盆,烧红硬柴,扑上一层木屑、裨子或者谷壳,明火灭时白烟起,将洗净的小餐鱼一一放妥帖,烟熏烘干。
如果说腊鱼是日光之香,那么烟熏小鱼,这是植物灰烬里飘出来的幸福烟味。
烟熏小鱼放油锅里,炒一炒,加糯米酒糟,煮一煮,起锅前,撒上少许翠绿嫩白的葱花,不用亲见,那射门透壁的香,无声地宣告,绝世鱼味出炉啦!
烟鱼香味是盖在江南冬天冷洁空气里的大红印章,鲜亮无比。
没有人能够抵得住烟鱼干的味道,那是江南符号,抹不去的乡味、乡韵和乡情。
当吊在竹竿上的腊鱼越来越少,坛坛罐罐里烟熏小鱼日渐见底的时候,春风拂遍大地,嫩绿鹅黄,一统江山。春雨润尘。春水浩荡。枯瘦的水丰沛起来,村前的池塘丰润起来,白白的水边,柳枝发芽,亮亮的水里,水鸭呱呱叫暖了天。褪去厚厚的冬衣,沐浴春光,江南人把一桶桶鱼苗倾入池水,生生不息的循环,又开始了。
江南鱼,余味袅袅,余香绵绵,余韵悠悠,是享口福,更是讨口财。
爱江南,不妨从一条鱼开始,探究其味里的神秘和质里的幽微。
(本文首发《 人民日报 》 2019年03月23日 大地文学副刊))
瓦是江南的帽,楚楚然,如片片暗玉点缀屋上。
来自泥土,历经火炼,是土里长出的硬骨,是火中飞出的凤凰。
一层一层盖在屋顶,似鱼鳞,又像梯田,晴时挡烈日,雨天淌雨水。偏偏不碍风游过,上瓦与下瓦之间有缝,沟瓦与扣瓦之中留隙,这小小的缝隙里,清风流淌,朗月流银。江南屋有风,当数瓦上功。住在这样的青砖瓦屋里,冬暖夏凉,气韵悠扬。
瓦是风雨之中最玄妙的乐器。风在瓦缝中穿行,声如短笛,拖着长长的尾音,是底气充足的美声。雨点落下,清越激昂,如大珠小珠溅玉盘。雨越来越大,击瓦之声,与飞流的雨声汇聚成一曲浑厚的交响。
最美要数檐下滴雨了。像是有一根无形的线,把那雨珠串起来,上连着屋檐最边沿的沟瓦,下系在地上一洼清亮的雨水里。风吹来,雨珠飘来荡去,像个顽皮的孩子,尽情地撒欢,恣意地嬉戏。雨珠稀稀落落,那是小雨;雨珠变得密密挤挤,那是雨势明显增大之故。当檐下雨珠落成一条雨线时,雨就大了,很大,很急。
江南风暖瓦生烟。炎夏的阳光,火一般普照,屋瓦之间,丝丝然,飘飘然,升腾一缕轻烟。此烟如梦,亦似花。烟,其实是光影的折射,给瓦平添一抹动感。日影飘然,烟瓦舞动,那是瓦在跳一支奇妙的日光舞。
江南少雪。真的落了雪,瓦就有最柔美的银白曲线,恰似性感女人着一袭素白的丝质旗袍。融雪,是从水声中开始的。屋瓦上的积雪,化了,一滴一滴,一线一线的雪水,便从瓦上飞落下来,屋檐下渐渐沥沥滴水,其声势,可堪一场中雨了。
岁月催人老,亦使江南瓦落尘泛黑。
天长日久,沙土落在瓦上,叶片烂在瓦间,一层一层,积累着厚厚的光阴故事。偶尔,有种子在风卷下摇落瓦中,抑或在鸟嘴里飘落瓦上,便会长出一丛碧绿的“瓦上草”来。瓦上草是江南古屋的显著性标志,沧桑之间,流转人世的繁华与落寞。
比草更能为江南瓦披绿装的是苔藓,特别是背阴的北边瓦,浓抹淡描,深浅不一。长苔的江南瓦,神似一块暗玉,墨绿,深绿,暗绿,远远地看上去,绿意摇曳,深沉如佛。这种绿,透着深蓝,于是,人们创造出了一个新词:瓦蓝。
江南瓦,没有北方琉璃瓦那种贵族气息,卑微如草芥;更没有琉璃瓦那种流光溢彩,粗励如土坷。但却是人们容身之需,安居之宝。
只是钢筋水泥,一步一步,把江南瓦逼进历史的暗角。真担心不久的将来,人们用狐疑的神情去探寻:什么是瓦呀?什么叫瓦蓝?
那时,谁还会如我般深情地怀念那一片江南瓦?
一时心血来潮,天还没亮,从暖暖的被窝爬起来,去晨走锻炼。
院内路灯,昨晚就熄灭了。风黑如幕,冷如刀割,没走多远,怕黑的毛病犯了,心慌慌,不由地快走几步,戴上衣领帽,朝院外走去。
竟有早行人。骑电驴的在空旷无人的主干道上飞驰,步行的在风吹树摇的人行道上疾走。亮白的路灯光照得他们像一尾尾玄色雨燕,在黎明前画出一道动人的光影。
只有我一个人悠然漫步,慢慢暖身。
沿墙绕圈,绕着绕着,黑沉沉的天幕,现出一点,又一点,灰灰白,像黑窗帘破了一个个小洞,透出丝丝光亮。看来,这会儿是阴天,日出乏力。越亿万年,此刻的太阳也许困乏加身,力有不逮。
倾耳细听风萧萧,似乎不那么刺耳。定睛再看雾雾蒙蒙,那灰白的亮点,已呈血紫色,像天空受了伤,一身血污还来不及清理。迎着微弱的红光,我由快走改慢跑,咚咚咚,没跑几步,血紫又被猩红取代,仿佛有人在天上铺了一条通往胜利的地毯。那是受伤后,最具荣誉感的奖赏吧。
跑至后院墙,抬头望,原本黑漆漆的天像川剧变脸似的,被可爱的鸭蛋青取代,仿佛伸手一摸,就能掏回一枚鸭蛋来。
西院墙外,建筑工地狼烟般节节升起。此路无灯,初阳熹微,身旁的行道树,近处的小山丘,远方的楼群,已分明可辨,朦朦胧胧的冬日晨光给他们披上一层薄薄的纱巾,让我所见皆温柔。
世界苏醒过来,我不再惧怕寒风凛冽,身心暖融,仿佛与春天撞个满怀。
近一个小时的晨走,从冰冷到热乎,早把衣领帽取下,并解开大衣扣子,悦纳寒冷,踩出傲娇的步子,迎风而行。
从天黑到天亮,仿佛一双神奇的手托举光明的世界,冲破重重黑帘,沉沉暗幕,将它温柔地送到我面前;又好似我一步一步,踩落覆盖在世界脸上的黑布,让光亮一点一点,重回大地。
这是初春的清晨,无霜,无雪,有风,有我。
缕缕晨光打在睡眼朦胧的脸上,源于江西的米粉,唤醒南昌人沉睡一宿的胃,嗦粉的呲溜声是不够的,得嘎嘣的脆响来辅佐,才妙。谁能担此重担呢?花生米。
遍布街头巷尾的早餐店,油旺旺的拌粉永远霸占主角位置,如影随形的配角,是那传承千年的瓦罐汤。店老板将煮熟的米粉,一把抓入漏勺,投进沸水中焯一遍,然后,倒扣入碗,七七八八的调料,不停地往里添,嘴上还不忘问询:“要不要加辣椒?”拨、拉、挑、挤、扑、摇、搅……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般,看得人眼花缭乱,你还没缓过神来,老板早已换了一把汤匙,舀一几粒花生米,洒在咕咕往上冒的热气上,仿佛云雾里垂降天外陨石。就这样,一碗南昌特色拌粉,才算大功告成。
没有花生米的南昌拌粉,是没有灵魂的。
江西人辣声在外,人称“不怕辣,辣不怕,怕不辣”,果真如此吗?非也。怕辣的,大有人在,要不然,千店一律的“要不要加辣椒”,就不会成为南昌早餐店的招牌式互动语,此起彼伏,络绎不绝。但从未见哪个店家向食客发问:“要不要加花生米?”除了掉光牙齿的长者,无人能抵挡一粒花生米的诱惑。
有次,骑自行车返家,路遇与我一样蹬单车的汉子,人壮如牛,车歪欲散。那么破的一辆老二八式自行车,居然驼着沉沉一蛇皮袋的花生米,招摇过市。追上他的时候,我特意放慢车速,向他打听:“你这花生米很好啊。多少钱一斤?我想买一点。”他嘿嘿一笑:“我也是刚买的,才不卖呢!”我穷追不舍,问道:“这么多,你吃得完呀?”他说:“当然,不到一个月,就没了。”我的天啊,你这是拿花生米当饭吃吗?不等我问出口,他解释道:“我开早餐店的,每个月都要用一百多斤花生米。”
原来如此。
一个小小的早餐店,一年就要消耗一千多斤花生米,想想整个南昌,一年要吃掉多少粒花生米,无疑是个天文数字。
那一蛇皮袋生花生米,像一个抹不去的梦,总在平淡至极的日子显现,伴随而来的是那嘎嘣脆响和满嘴流香。
有人笑言:“但凡有一粒花生米,也不至于醉成这样。”饮酒者,尤其是高度白酒爱好者,视花生米如第三条命(第二条命是白酒),就像韩国炸鸡配啤酒,美国薯条搭加冰可乐,夏天的小龙虾就冰啤酒,一样一样的。
花生米是芡,勾出南昌拌粉的灵魂,也引得水中火焰——白酒,登上灵魂升华的直通车。
素喜花米生,是打小落下的根。
打我记事起,就喜欢玩一个猜谜游戏,谜面是:“麻麻壳,尖尖嘴,个个喜欢你。”
答案像一道闪电,划破我儿时的心空:花生。
一开始,是母亲给我出的谜,愚笨如我,想破脑袋也不明所以,央求给点提示。
母亲说:“你过年喜欢吃的。”
我尖叫:“糖!”
母亲笑了,诘问:“糖有麻麻壳?”
我争辩道:“糖是尖尖嘴!”
转念一想,确实对不上,于是,将过年才能吃到的小零食,在脑海里一个一个过筛,发饼、桔饼、柿饼、龙须糕……跟“麻麻壳,尖尖嘴”怎么都对不上?
母亲公布答案后,才恍然大悟。这谜面设置得令人叫绝,尤其是最后一句“个个喜欢你”,一语道尽人们对花生的好感。
花生米,好就好在一个字:香。生吃香,炒熟,更香,还脆,以致后来我每次看到尖尖嘴的麻麻壳,视若至宝,溢美流香,口舌生津,顿感心情无比畅快。
早先,我对花生的认识,比文盲还文盲,有一种不可思议的误解,此误如浓雾,弥漫整个孩提时代。
我一直觉得花生跟枣、柿一样,垂挂于树,而不可能长在地里。这两种随处可见的果树,唯故乡陈坊村独有,像是在跟地里的野草较劲似的,疯了一样将村里村外占了个遍。但村外近边的菜园,没人种花生,去村很远,隐于林间的山地,也了无花生的踪迹。为何将花生与这两种果树天然地联系在一起?成了难解的人生谜之一。
我所看到的花生,仅零星地散落于过年待客时的果盘,那是比白球鞋还珍贵的稀罕物。
直到有一天,在小学语文课上,学了一篇课文——现代作家许地山先生的散文《落花生》,才走出多年的蒙昧,首次获得科学认知。
在这篇才几百字的课文里,作者的母亲和几个孩子沟通在地里种花生事宜,父亲借机生发,适时地端上一碗“心灵鸡汤”:“花生的好处很多,有一样最可贵:它的果实埋在地里,不像桃子、石榴、苹果那样,把鲜红嫩绿的果实高高地挂在枝头上,使人一见就生爱慕之心。你们看它矮矮地长在地上,等到成熟了,也不能立刻分辨出来它有没有果实,必须挖起来才知道。所以你们要像花生一样,它虽然不好看,可是很有用。”
我全然无视这碗难得的“心灵鸡汤”,闪电般地举手发问:“老师,花生怎么会是种在地里的东西?不是长在树上的吗?”
对语文老师的回答,还不满意,回家后,又问父亲——那个时候,总觉得父亲是无所不知的全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佩服得紧。得到父亲肯定的回答,我才不得不信:花生原来是长在地里的。
当晚,我还问了父亲两个问题:“明明是花生,为何课本里硬要在它前面加一个字,叫它‘落花生’?花生原本长地里,为什么我们家不种一点?我想吃花生啊。”
早已不记得父亲怎么回答,但我和父亲之间因花生结下的“梁子”,这辈子都记得。
花生褪去过年时独有的节庆外衣,极其罕见地现身于寻常日子,让我头一回受到无比的惊撼,顿感,天旋地转,世界都失去色彩。父亲怎么有花生也不告诉我,一个人吃独食呢,到底还亲不亲这个儿子呀?
最初发现花生米,仅三两粒,在父亲的掌心,在他咀嚼的齿间。尚在手上的,若被我发现,毫无疑问,一定会落入我口。父亲嘴里的,呵呵,就算我打泼耍赖,也要满足不了那吃一口花生米的热望。
这是哪来的花生米呢?
当然不是父亲挨一顿痛打换来的,更不可能是捡的,依他的意思,买来当药吃的。这个解释,让我稍稍缓了缓情绪,满腹气怨像漏了气的皮球,瞬间小了很多了。那时,父亲的血压就很高,经常看他从褐黄色的玻璃小罐里,抖漏出一粒白白细细圆圆的药片,落在手心,仰头,张嘴,倒入,只见眼一闭,嘴像无牙的老人家猛抽抽几下,干咽,入肚。无数次看那小药罐,上面白底黑字,赫然写着:复方降压片。
父亲为什么不吃药,改吃花生了呢?
一问未了,一问又来,慢慢地,一粒花生米像一个烟雾弹,我被彻底陷入迷雾之中,稀里糊涂走过童年,就那样无忧无虑,快快乐乐地过了一天又一天。
直到过了很久,我才慢慢搞懂悟透,彻底驱散“童年迷雾”,还儿时一片明晃晃的天。为何大家都不种花生?父亲为何不吃降压药,改用自然疗法,用花生米来充当降压大任?原因就一个字:穷。
饭都吃不饱,哪来的闲田,给花生留一个生长的位置?肚子都咕咕叫,哪来的钱买复方降压片?
上世纪80年代初,田分到户,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像风吹过原野,绿出希望的原色。“交足国家的,留够集体的,剩下全部是自己的”这个口号被父亲用粗长的排笔,蘸满白白的石灰,涂写在土墙上,悄然宣告,一个不同以往的时代新气息,要扑面而来了。光最后一句“剩下全部是自己的”,就激发了陈坊村农民内心潜藏多年的生产热情,玩命似的种田,搏命一样交公粮(谷子),交提留(开始还是谷子,后期可以用钱去抵扣,再后来变成按田亩强行摊派,最后于2006年被时代巨轮辗碎,彻底抛入历史垃圾箱,就此,陈坊村有史以来进入种田可以领补贴的时代)。人们热火朝天地干活,早起拾粪,中午不休,漏夜放水,一天到晚泡田蹲地,把庄稼当成自家孩子照看,陈坊村闪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新景象。
为了给生猪一口吃食,村集体统一在河滩划出一片荒地,分给大家种,人称“猪田”,不用给国家交税,也不必交村提留,属陈坊免税区。自从我1994年离开陈坊,所谓的“猪田”,从来就没种过猪吃的,一直都种水稻,因为土地肥沃,那里产的米,香糯甜软,一吃难忘。
1998年暑假,我从南昌赶回老家,母亲还让我在猪田里插秧,因为图快,触到水田里锐利的石头,顿时麻焦火辣从手指传来,一直痛到心间,时至今日,每每忆及,那种钻心的痛,依然让我怀疑人生。那时,父亲已离开我们三年,我已在省城工作两年,每月仅两三百元的薪俸,无奈地接过父亲的穷衣钵,一径地穷下去,无力也无法摆脱现实的困,回到陈坊村,插秧、收割的活,一样都不会少。我是这样,其他考学出来的,同样如此。
著此文时,我已到了父亲不服降压药而改吃花生米的那个年纪,基因传承,和他一样,我也罹患高血压症。最难受的时候,太阳穴处砰砰直跳,像孙悟空被套上紧箍咒似的,被无形的东西扎得紧紧的,头疼欲裂。想起儿时,看父亲因血压高企而扭曲得变形的脸,我超然事外,在心里窃笑、嘲笑,像看猴子演把戏似的。今天想来,纵千万行流经心里的苦泪,也洗涮不清当年对父亲的轻慢。
今天,我去药店买一盒降压药,两板吃两周,只需35元,到医院用“慢性病”开处方药,才三五块钱而已,相比每月到手的六七千的薪水,简直九牛一毛。我多想带着一盒一盒的降压药,乘坐时空穿梭机,回到过去,亲自送达父亲手上,让他别再徒劳地寄希望于花生米。
一直以来,父亲的收入少得可怜。身为高湖村小学赤脚教师的他一直羡慕有一天能穿上“袜子”(转正式教师),不再“赤脚”。起初,父亲一天可收五毛,后来,涨到一块钱,都不够交我三个姐姐和我的学费。姐姐们都没念完小学,一一辍学在家,做点鞭炮下手活,贴补家用。妹妹的学业止步于五年级,连小学毕业证都懒得去领。其实,她的学习成绩一直都不错,但姐姐们都那样,自然知道自己面对读书和辍学的二元选择,该如何做才是对的。我能从乡下考出来,背后是父亲无尽的付出,一家人默默的支持,尽显河山悲壮。
一家开销,靠的是田里、地里出产的庄稼,到头来,捉襟见肘,糊口都很勉强。为了来快钱,父亲赶去几十里外的水库工地做工,去几里外的南港(抚河上游的支流)捞沙,一鸡公车,一鸡公车地推到家门口,贩卖……那都是不要命的苦力活。
他就像一株被名叫生活的巨石压实的小草,顽强地,一点一点,从缝隙里钻出来。
这样的家庭条件,父亲哪来的余钱去买降压药?听说每天吃几粒花生米可以降血压,这比药便宜多了,自然,花生米成他了的心之所系,生命所托。
电影《我不是药神》有句扎心的台词:“这世界上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
我的世界病了,只因为穷。
每每想到这,我怎么都无法原谅自己当年伸手向父亲讨要花生米吃,贪图那溢于唇齿间的脆与香。如果世界上有时空快递,我愿倾己所有,给当年的父亲发一蛇皮袋花生米,每月一袋,定时足量供应。可惜,世上没有所谓的时空穿梭,人间只有悔恨啊。
对花生米,终究还是恐惧取代了好感,这和大人们的一次夜聊有关。
那个夏夜,星河灿烂,凉风以梦幻般的速度,在屋内屋外呢喃。父亲和大人们聚在耳门口的巷子里,边吸烟边聊天,猛地蹦出一个话题,让我对花生米产生了惊恐。
那是新时期以来最厉害的一次“严打”,枪毙了不少人。他们所聊,没有用“杀人”,甚至“枪毙”等字眼,许是顾及少儿不宜吧,而是用吃花生米指代,还特别强调——那粒花生米,得家属花五块去购买。什么花生米那么贵,论粒卖,还五块钱一个?有这些钱,在集上足够买半担了吧,买米的话,够一家人吃半个月呢。偷听到这儿的时候,我纳闷得很,感觉像天井外黑沉沉的暗夜,有股难于言述的压抑,胸口像是压着铅块,喘不过气来。
惊恐带来的最直接后果是再见到父亲吃花生米,便不再伸手要了。
大人们的无心之举,有心之语,竟阻断了我对花生米的觊觎,太意外了。
也许是关注点不再落于花生米上,也许,父亲真的连一天吃几粒花生米的钱也没有,此后,我真的没再看到他嚼花生米!直到家里彻底摆脱了饥荒,在隐于山林的田地种上了花生,我们家和村里人一样,才实现了“花生米自由”。
只有吃饱之后,村民才有心情、余力和闲地种花生、甘蔗、西瓜、向日葵等,人人都如此,家家皆如是。那时,我已上高中了,暑假回来,投入“双抢”(早稻抢收,二、晚稻抢种)是必修课,之前还要拔豆,之后又是收花生,那也是逃不掉的必选课。“双抢”之后,人已累得脱了几层皮,手脚酸疼得不听使唤,再迎着吃人的秋老虎,去山地里拔花生,无异于人间酷刑。
对花生的好感,就此丧失殆尽,任它怎么香脆,落入印象中,就只剩绵绵灰土,我洒尽青春的汗水,怎么也扑不住。
1994年,我到客家摇篮赣州念书。
客家美食,名扬天下,我最爱那里的小吃——多味花生,后来,市面又出了南酸枣糕,一吃为之倾迷,成了我零食世界的两大最爱。同样是油炸花生米,但牡丹亭牌多味花生(不知现在还有没有正常生产,已经很久没在市面上见过了,要不然,一定会买回来尝尝)炸之前,裹了一层淀粉,吃起来,多了一重味,难怪叫“多味”呢。只吃那么一粒,就唤回我对花生的好感,哪怕前一个暑假才刚过去没几天呢。一块钱一包的多味花生,对于一个穷学生来说,没有半点任性的实力,抠抠搜搜,怎么也吃得不尽兴。吃一粒,回味半天,吃一包,足以在脑海里滋滋回荡半年。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能不让父亲尝尝?手头再拮据,也得省出一点钱来,买包回家,与父亲分享。
寒假,回到赣东的家乡小村陈坊,父亲见我掏出一包多味花生来,连忙责怪我乱花钱,但他吃了一粒后,责骂秒变夸赞:“好吃,真好吃。剩下的,留给你妈尝一尝。”
我说:“尽管吃吧,我还有一包呢。买了两包。”
看到父亲满含笑意的咀嚼,我第一次体会到身为人子,已然开始给父母尽孝了。父亲一直是个严厉的人,对我尤其是,所以,怕他,不是一点半点,以恐惧的形式深植于内心。但那次见他开心地嚼多味花生,丝毫不见往日种种的严厉,只剩孩子式的狡黠与满足。我像窥见了一个难得的秘密似的,有了新洞见——原来,父亲也有我不曾知晓的大男孩的一面:淘气、顽皮,还有那么一点点小可爱。
我暗自发誓,等暑假回家,一定多带几包多味花生,给父亲好好过过嘴瘾。可惜,天不遂人愿,来年初春,父亲就匆匆离开人世,再也没有吃到儿子给他买的第二包牡丹亭牌多味花生。
打那以后,多味花生,再也没吃过,尤其是牡丹亭牌。这不是迁怒,也不算连坐,到底是什么,我自己也说不清,感觉是最说不清的东西,好就捧到天上,厌了,无情地抛向地狱。但对花生米,一直一直都是没有来由地喜欢,本就是基因在推动这一口腹之欲。
2013年,女儿幼儿园毕业,我意外地接到一个写作任务。按照出版方的要求,写我怎么带孩子,怎么实施家庭教育,怎么陪女儿走过幼儿园三年,迎接上小学的。“幼小衔接”,如今是个热门教育话题,那个时候,身处其中,还不怎么觉得,深陷写作项目后,才发现,这里原本就是个大大的世界。
写累了,好友吴大师到我家楼下,约我下来喝酒,就在等上菜的时候,我们要来一盘花生米,几粒花生米一口酒,一个热菜没上,就那么任性地干掉一瓶四星白酒。我醉了,他还像唐僧一样碎碎念:“你要多喝一点,写东西太苦了,喝酒能解乏呢。”
“但凡有一粒花生米,也不至于醉成这样。”而我,在那个夏天醉倒在一盘花生米里,仿佛倾注了我一生所有的情感。
花生米,花生米,最逗乐的,莫过于女儿那次给我出的脑筋急转弯。
那时,她尚在幼儿园,享受人生天真无邪的快乐时光。一个天朗气清的下午,到莱茵幼儿园接她回家,一见到我,就兴冲冲地给我出题:“老爸,老爸,给你出个脑筋急弯!请问,米是谁生的?”
米的前生是谷,稻谷长在水田,自然属于大地生的啊,于是我秒答:“大地。”
女儿说:“不对,你再猜。”
每年清明前,农民把稻谷投入河水里浸,每天再用温水浇几遍,经历浸种、发芽、撒种、成秧、移插等几道工序,秋来稻浪翻金黄,一派丰收景象。稻谷脱粒去壳,就成了米。谷是米的前生,米是谷的来世,照此看来,米的妈妈应该是谷子吧。
女儿语气坚决地说:“不对,你再猜。”
我无奈地举了白旗,说:“猜不出来了,快公布答案吧!”
女儿说:“米的妈妈是花呀!”
乍一听,是那么回事;细一想,世上绝大多数植物都经历了开花、才结果的,难道,它们的妈妈都是花吗?
我不解地问:“为什么呢?”
女儿呵呵一笑,说:“花生米呀!”
这是中国南方的原始森林九连山。
古木参天,好似壁立千仞,藓草蓬勃,仿佛绿水依依。天工挥锄开凿,掘出一口深不见底的绿井,清风无影过,荡胸生层云,雨滴无声落,清亮的嘀嗒引来喧闹的哗哗啦啦,绿井内外,先知似的喃喃自语,像地球欢腾的梦呓。
那一刻,我听见大自然最幻美的——
寂静之声
陈志宏
山水中国,秦岭如凤,分隔长江和黄河,南北以此为线;南岭似凰,划开长江(洞庭——鄱阳湖水系)与珠江,江南和华南以此为界。凤凰于飞,天下和同。江南尽头,华南肇始之地——九连山,像一颗耀眼的明珠镶嵌在南岭之上。这是一个神奇的绿宝库,一块神秘的处女地,素有“生物资源基因库”、“动植物的避难所”之美誉,涵蓄了江西母亲河——赣江的第一滴甘露。
江西九连山有三多:树多、水多、鸟兽多,其中鸟为最。据最新记录到的数据,共有295种鸟,占江西省鸟类总数一半多。这些大山的精灵追风逐云,穿林越岭,食于山间,栖于树巅,毫无例外,都认识一个人类的老朋友——保护区的陈志高站长。
2022年1月27日,刚过完小年,笔者驱车500多公里,抵达南岭东部耀眼的明珠——九连山。把车泊在江西九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润洞保护管理站小院内,一下车,只见一个头戴渔夫帽,身着迷彩服的壮硕汉子,一身风尘,一脸微笑,快步迎上前来,伸出粗粝的大手,与我紧紧相握。
这就是闻声识鸟,依影认鸟的环保达人、民间高人——润洞自然保护站陈志高站长。看名字,同姓又同一个字,跟亲兄弟似的,天然亲切;一见面,像认识多年的朋友,交流起来毫无违和感,自来熟。我们年纪相仿,又因为我也曾是一名林业工作者,500多公里的距离,一秒拉近。几天的采访,朋友般的相处,让我对这名最美的中国林业工作者,生态多样性保护者,有了多维度的认识。
他平凡的爱鸟护鸟故事,闪耀着动人的光芒。
一、取景框里,发现九连山精灵之美
龙南县地处江西省最南端,群山环绕,镇守赣鄱南大门。1974年,陈志高在县城出生,“林二代”的身份让他无法躲避大山的追踪。小时候,父亲给他讲九连山故事,慢慢累积出一个模糊的印象——那里有一所“共大”像一只大鸟隐卧在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路不好走,进山出山,要走一天。
1990年12月,一抹冬日暖阳,洒照陈志高身上,却阻挡不住九连山异样的冷,让年仅16岁的他不停地打哆嗦。那时,林业系统招人难,山里的寂寞,工作的苦,非一般人能承受。按照当时系统内“自然增长”政策,初中毕业后,他犹疑了半年,机缘巧合,被招进九连山保护区。
初入九连山,树密密麻麻,像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清,山一座连着一座,无边无际。寂静是九连山的秉性。陈志高摸透它,只花了短短三天,迷恋它,却花了三十多年。
曾经无数次想脱离寂静的大山,到回县城温暖的家,回归喧嚣尘世,九连山不离不弃,以寂静包容他的一切,安静地等他人生裂变,变成一名山人相融的守护者。
2022年1月28日,大清早,我被陈志高带入九连山腹地虾公塘,吃早餐的时候,感叹道:“山上真安静,空气真好,好喜欢这里!”写了大半辈子文字,竟挑不出合适的字句来表达我对九连山的喜欢,就像钟爱一个人,什么话都是多余的,只想静静地看着。没有人打扰的安静,与寂静之声并行不悖地相融大山之间。饭后,随他潜入原始森林,扑面而来的是寂静之声。
曾翻过一本译著《寂静的春天》,读后内心惶恐难安,而今,置身九连山原始密林中,才知冬山依然有尘世不一样的寂静之声——虫鸣、风啸和鸟叫。
隆冬时节,寂静之声分层展开,低部虫鸣如欢唱,构成基调;中部的混响来自山风,树叶随之摆动如绿涛荡漾;最高处为领唱,源于“大山精灵”鸟类,啾啾嘶嘶,吱吱呱呱,那是另一维度的语言,于林间树上、天空、云里相谈甚欢。
陈志高对我说:“寂寞时,听听鸟叫,心情就好多了。”听鸟成瘾的他,待看清鸟的倩影,那是十年以后。
2000年,保护区打算申报国家级,上上下下都在忙准备工作。以此为契机,陈志高迎来生命中的贵人——江西省林业厅高级工程师刘智勇。刘工从省里带来望远镜和照相机,让他第一次近距离看到鸟的真容,仿佛就在眼皮底下。透过取景框,他发现鸟类之美,进而看清了自己人生方向——呵护九连山精灵之美。鸟类永鸣于山,永存于世,是自己义不容辞的责任,付出青春和汗水,甚至生命,也在所不惜。
鸟之美,在声音,在外形,更在那驻足时的机灵,飞翔的姿态。因为爱鸟,陈志高经受住大山的考验,内心变得强大,有再多的麻烦,再大的困难,有再难熬的寂寞,都不在话下,坦然面对,轻松应对。
白天巡山护山,借机观鸟,晚上挑灯夜战,研究鸟类。他说:“许多涉及鸟类的专业词汇都不认识,我就整天泡在密林深处观测鸟类,对着《鸟类野外手册》等工具书学习。同时,记录好鸟类的鸟种、数量、生境、地理坐标等信息。”
因为喜欢,所以熟悉;因为熟悉,越发痴恋。
美是一场意外,意外地斩断陈志高逃离大山之念。他像一棵种子扎根九连山,发芽,成长,期待长成参天大树,栖息更多的鸟儿。
二、因为爱,所以执着
陈志高永远记得1991年仲春的那个雨天。
那是他第三次跟随同事进山巡护,查看保护区内有无违法违规行为,及时发现,及时制止。去的时候,天朗气清,临出门,同事还让他往包里塞进雨披,似乎不情愿,但迫于同事严厉批评,只好听从。
中午时分,他们一行发现了一张硕大的天网,网格里面,黑乎乎的大鸟小鸟,像小学生的作文本里涂满了逗号、句号、感叹号和省略号。
他惊问:“那是什么?”
同事说:“天网。当地老表非法捕鸟用的。”
近前一看,密密麻麻的鸟类,有的还在扑腾,有的已经死了,他只认识一种:麻雀。他们赶紧拆除天网,放飞仅存的几只活的小鸟,已被夹死的,就地挖了一个坑,将它们安葬好。
继续上路巡护,他问:“他们为什么要装天网?”前辈这样回答:“靠山吃山呗。当地老表把这些抓来的鸟拿去卖钱,我们要坚决打击这种非法行为。”一路上,他都为死去的鸟儿暗自悲伤。
临近中午,雷雨来袭,他们行至半山腰,刚刚处在雷击区,闪电划出道道强光,天空处处是伤痕。雷电从高空泄漏,整个人毛发直竖,浑身发麻,他意志有些模糊,感觉眼前的大山隐去了,世界不见了。他听见同事喊他赶紧下山,躲开大树,逃离雷区……
逃到安全区,同事半开玩笑地说:“要是被雷打中了,你怕不怕?”当然是怕,但他觉得为了保护那些可爱的鸟儿,再怕也愿意,所以,响亮地答道:“不怕。”
无独有偶。2015年初夏,陈志高带着两个新入职的同事巡护九连山最高峰黄牛石,行至海拔1300米处,团云飘来,电闪如巨剑当空,头发立竖,人发麻,惊恐写在新同事的脸上。他号召大家逃离,就像当年老同事对自己打招呼那样。雷电应有眼,知道巡山护林不容易,只是给他们甜蜜得有些过度,让人发麻的吻。
一样的雷电,不一样的角色,一晃就过去了25年。
这25年来,他执着于爱鸟,沉迷于工作,通过日常巡护、重点走访、普法宣传等,九连山保护基本消灭了捕鸟的天网、抓野鸡的铁索,围猎野兽的铁夹等非法装置,还山林原始的寂静,让多样的生物和谐共存。
人的爱分两种,一种是表面的,表现为占有,另一种是极致的,成全是其精髓。爱鸟的表现也有两种:爱它和爱吃它。有道是,没有买卖就没有伤害,而非法买卖源于人们扭曲的爱,满足口腹之欲。
陈志高的工作就是用极致的爱阻断人们对鸟类的非法占有。从巡护排查,到设卡抽检,从森林防火,到环境调研,从生态宣传,到生态联合执法……陈志高转山转水转不停,始终转不出那些精灵般的鸟儿。
因为爱,所以执着。他把对鸟的爱,化作对工作的痴迷,对保护手段的创新,对自然保护的虔敬。
如何不让鸟类不受伤害,陈志高开创了重点人群工作法。毕竟,守法山民占多数,偷盗猎的违法人员就像濒危鸟类一样,数量稀少。走访,谈话,帮扶,攻心,找亲友去说服,联系村干部去教育,一遍,又一遍,执着下去,总有被感化的那一天。对于因生活困难,铤而走险的人们,陈志高则出点子,鼓励他们去广东打工挣钱,或者在家搞副业,创家业……
在家经营农家乐的赖总是最好的例子。
2009年,从广东打工回来,赖总找到保护站与陈志高商量如何创业,他说:“我们九连山,海拔三百米到一千四五百米的样子,一年四季不冷不热的,山里河溪流出来的水,即使暴雨之后看上去有点浑,其实,也是挺干净的。鲟鱼就喜欢这样的水温和水质。搞鲟鱼养殖是个不错的选择。”
说干就干,赖总承包山塘,养起鲟鱼来,百里外的广东人,争相购买,销路大好。生意红火后,又排兵布阵,搞起农家乐,一到周末,广州、深圳的客人驱车二三个小时就到九连山(他们的后花园)度周末,观鸟赏景,享受绿氧SPA。
赖总的农家乐客源爆满,忙不过来,就叫上村民帮衬,按日付酬。各家各户空闲的农地也租给他种板薯、“黑老虎”(一种水果)、猕猴桃等乡土果蔬,“公司+农户”的运营模式,助力脱贫攻坚和乡村振兴,一人带动一村人,共同奔向富裕路。在他的带领下,这里的人们,都成了生态文明的践行者,生态保护的守卫者。
这正是社区和保护区良性互动、友好互利的例证。
观念一变,局面一新。人们眼中的九连山,不再是木头和野味,而是清新空气、优质水源、森林美景,以及可以尽情休闲观赏的多样物种。
大山寂静有天籁。群鸟飞来不怕人,啁啁啾啾,先“滴滴”两声,然后跟机关枪似的哒哒哒狂叫,一掠而过,继而又听到远处传来“地主婆、地主婆”地喊,仿佛在夸奖九连山民个个生活幸福快乐,陈志高不用看,一听就知道前一拨黑眉拟啄木鸟,后一种夸赞山民的是是灰胸竹鸡。
爱得执着,促成人鸟共家园。
三、每一次相遇都是难得的缘份
2022年1月26日,南方小年,陈志高正常上班,戴上渔夫帽,把长焦相机扛在肩、望远镜挂在上脖,录音笔揣进兜,出门去巡护,开始了平常却注定不寻常的一天。
行至阁门口村,被三五成群的灰白小鸟吸引了他的注意,赶紧安好三角架,调好焦距,镜头里是他在专业图谱上,网友发的图片和视频里看过的,无比熟悉的鸟——上体暗灰色,黑色纵纹点缀其间,颏、喉乳白色,下体白色,胸和两胁烟灰色。心里一惊:莫非是灰林䳭的雄鸟?!左看右看,没错,确凿无疑。陈志高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从业三十二年来,灰林䳭第一次闯入他的镜头,九连山有史以来第一次记录到的新鸟种。通过保护区几十年的保护,当地生态环境越来越好,吸引了更多的鸟来栖息,近年来每年都有新的鸟类新记录被发现。
次日,陈志高带我去冬日荒野观鸟,再次观测到了灰林䳭。左看右看,我只觉得这鸟像麻雀,在我意识里,所有的鸟都可用麻雀来类比,像还是不像,因为我最熟悉的只有这一种。而他细数其体态特征,描绘其动作、声音,以及生活习性等,那神情活脱脱孩子得到了心仪已久的棒棒糖。
这是九连山记录到的第293种鸟。当晚,他将灰林䳭的种类、数量、坐标点等信息上传至中国观鸟记录中心。
这次采访,和陈志高一起,见证了灰林䳭——九连山的新鸟种。我能读懂他眼神里的满足和幸福,是啊,人鸟相遇是多么难得的缘分。
陈志高日常巡护时观鸟拍鸟的“长枪”是2014年配置的专业级拍摄设备,一个镜头数万元。在此之前,他靠的是双耳聆听,外加望远镜辅助。感谢森林赐予的原始寂静,让鸟声清越动听,感谢森林深浓的绿,让鸟影扑腾出最美舞姿。
九连山的鸟啊,飞来飞去,飞不出他那双关爱的眼睛!
2000年,陈志高从江西省林业厅高工刘智勇先生专注于鸟的神情中,得到顿悟,刹那间鸟像精灵般飞进他的心里,再也没有走出来,从此,心有了皈依。
短短一年时间,对保护区的鸟摸得门儿清:灌木丛里,多是眉类;水(田)边生活的鹎、秧鸡、鹭类;阔叶密林中,隐藏的是鸮和啄木鸟类。这得益于他的勤勉和专注,翻阅《中国鸟类野外手册》等专业书籍,浏览中国鸟类网、野鸟网等专业网站,广交天下爱鸟的朋友。
人间万事,落在陈志高身上,归结为“鸟缘”二字。
九连山保护区管理局因势利导,于2001年正式启动保护区鸟类调查和监测,陈志高有了这一护身铠甲,寻鸟、观鸟、研鸟的劲头更足,将爱好融入生命中,把生命融入大山里。
生活是什么?陈志高的回答是——期待与鸟的美丽相遇,以目视之,以耳闻之,以底片定格之,将那难得的鸟缘,化作九连山的一缕风、一朵云、一片绿、一汪碧潭……一一打包,寄往那个名叫永恒的驿站。
看遍千万鸟,总有一些缘分,来得相当不容易。
海南鳽有个神奇的本领——无声飞行,无声落水,日落而出,日出而息,正因如此,被誉为“世界上最神秘的鸟”之一。此鸟在中国首次记录到是1891年,英国科学家在海南五指山。近年,广西柳州、浙江千岛湖和广东车八岭保护区等地鸟友都发现并记录到它的出现,摄其神秘丰姿,观鸟朋友们得以大饱眼福。而车八岭保护区距九连山才区区数十公里,陈志高确信九连山保护区应该也能观测,但是十数年来,潜冬猫夏,像一棵树一样,钉在它们可能出现的地方,却一无所获。
2020年,国家生态保护部出资兴建的哺乳动物红外线监测系统,意外捕捉到海南鳽的身影,就在湖横坑水水库、大丘田河等地。
陈志高立即守株待“鳽”,像一只可爱的蘑菇趴在海南鳽出没地,静候仙子们出场。终于,它们来了,翩翩起舞在光线模糊的晨昏。你看,它那典型的漆黑大眼,鼓鼓的,尽显可爱气质,羽冠粗大的白色过眼纹,延伸至耳朵上,长长的脖子,高贵典雅。暗灰褐色的羽毛,缀满白斑,高脚踩水无忧,吃小鱼、蛙、昆虫的时候,都自带优雅者的光环。
很多观鸟爱好者,穷尽一生也不能亲眼目睹的海南鳽,自己却能近距离多次观察到,陈志高觉得自己是幸福的。曾经,一直将之记录为留鸟,经过这一番苦辛无度的观测,陈志高修订了这一说法,将之更正为属夏候鸟。
就在观测“世界最神秘的鸟”海南鳽的时候,陈志高意外发现国家二级保护鸟类——斑头大翠鸟的踪影。由于种群连年下降,多地观鸟爱好者报告不见其影,九连山更是多年不曾记录到,以至于列入濒绝鸟类。陈志高的观测记录,才让爱鸟人士放宽了心,原来,斑头大翠鸟种群正常繁衍。环境保护之好,由此可见一斑。
斑头大翠鸟易于观看,外形之美令人咂舌,故而,引来众多观鸟者前来,一睹芳容,成了九连山风景的招牌。
蓝喉蜂虎是九连山夏候鸟,被爱鸟人士誉为“中国最美小鸟”。2021年5月,陈志高和往常一样,入山巡护,开展鸟类观测和调查,镜头里闯进最美的身影——一只可爱的小精灵栖息在树枝,头顶至上背呈栗红色,喉部为天蓝色,中央尾羽延长成针状,这正就是蓝喉蜂虎——“中国最美小鸟”!追寻它多年,遇见却在寻常的五月天。换点观察,很快又发现一只蓝喉蜂虎幼崽在洞穴中机灵地探头探脑,妈妈口衔小虫虫精心地喂食。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三口,九连山上万千精灵的家庭缩影。
2021年8月15日,江西卫视将陈志高拍摄的视频搬上荧屏,蓝喉蜂虎之美,天下人尽知矣。它们在求偶、配对以后,就在沙石岩上啄洞筑巢、产卵并繁殖。蓝喉蜂虎的飞行能力特别强,边飞边捕食昆虫,主要以蜂类为主,也吃其他的昆虫。在节目中,陈志高给大家介绍,作为国家二级重点保护动物,蓝喉蜂虎是主要分布于西南、东南和华南,野外非常少见。五月左右,它们飞来保护区筑巢安家、求偶配对、繁衍后代,幼鸟长大时,九月底十月初,一家老小飞离九连山,迁徙至更温暖的地方越冬。
有时,人鸟缘修得十分辛苦。陈志高,起早贪黑,掐准鸟类出巢和归巢的时间,静卧山林,以观其影。那年,为了寻找红尾歌鸲,陈志高一连在山中连续蹲守了七天,饿了啃块饼干,没水,就接点山泉,困了就裹上睡袋在树下酣眠。观鸟之苦,最难熬在冬夏。夏天蚊虫滋扰,更可怕的是蛇兽带来重重危险,到了冬天山里寒风刺骨,再厚的羽绒服都抵挡不住那奇异的冷。冰霜融化,不论是蹲点守候,还是奔赴观测点,毫无疑问都要湿成落汤鸡,无法承受的湿冷,直让你怀疑人生。但是,因为对鸟类的热爱,所有的苦难都被他一一克服,心中只有欢喜在。
有时,人鸟缘来得易如反掌。2020年,国家投资搭建的6条样线、37台红外相机,让九连山保护区如虎添翼,成功观测、记录到斑林狸、豹猫等兽类外,还有黄腹角雉、白鹇、白眉山鹧鸪等鸟类(以上均为国家一、二级保护野生动物)。观鸟,仅仅将数据导出,就行了。缘分来得毫不费功夫。
人与鸟的缘分,促成最美的遇见。修此缘时,陈志高深深地懂得,大山无言,寂静有声。此声有风,而鸟鸣的汇入,寂静之声才成为地球最美的天籁。
鸟,天然地存在于不同的生态环境,是地球生环系统不可或缺的一员。这些“大山的精灵”,一边捕食昆虫和小型啮齿类动物,起到相应的制衡作用,一边传输花粉和散播种子,为维持生态系统的稳定性,发挥了不可替代的作用。
这是陈志高独到而深切的感悟。
数十年来,陈志高,这个九连山的自然保护者,获得野外观鸟记录2千多份,拍摄鸟类生态照片和视频16万多张(帧),为九连山240多种鸟类建立了生态影像档案,增加九连山鸟类新纪录68种,并为江西省增加鸟类新纪录2种。
风里雨里,寒来暑往,陈志高翻越崇山峻岭,行走莽莽绿海,只为镜头里那惊鸿一瞥,林间最美丽的遇见,都是前世修来的缘。
四、没有翅膀,也学飞鸟翱翔
九连山自然保护为黄腹角雉和海南虎斑鳽(分别为国家一、二级保护野生动物)(为国家一级保护野生动物)设立了专项监测,通过多年的努力,基本摸清楚它们的主要分布区,掌握了它们的生活习性。
2020年深秋的一天,陈志高正在黄牛石一带做鸟类调查,突然接到010打头的电话,当时信号不太好,断断续续的通话中,得知对方是中央电视台的,邀请他上电视。心想,哪有这么好事,一个平头百姓,怎么能走上央视屏幕呢?以为是诈骗,置之不理,随手将电话拉黑。当晚,回到保护站,又是接到北京来电,这回是手机号码,他清晰地听见对方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陈站长您好!我是中央电视台《正大综艺》节目组的编导,通过国家林草局要到你的手机……”原来如此,陈志高彻底撤除了心理防线。年轻时,他每个周末回到县城,都会守着电视机看这档综艺节目,领略海外风情,而今,终于有机会当这档节目的场外嘉宾。
这档综艺节目特设《动物来了》版块,场内外观众、场上主持和场外嘉宾,多方互动,受众面极广。当编导要他推荐三种九连山的动物时,陈志高首先想到是下午刚刚观测到的九连山代表鸟种——黄腹角雉(国家一级),然后,想了一晚上,才想其他两种:仙气十足的白鹇(国家二级)和九连山角蟾(九连保护区与中山大学联合调查发现的两栖爬行动物新种)。欣然报局领导,得到批准后,报给节目组。
2020年12月6日,《综艺大观》正式播出,有史以来,九连山第一次走进央视大型综艺节目,陈志高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竟然成了央视的场外嘉宾,让全国无数电视观众认识九连山的野生动物。
就在半年前,江西王牌生态节目——省台财经频率《生态零距离》对陈志高进行专访,推广九连山的自然保护。通过电波,陈志高回顾了自己三十年自然保护的工作经历,人生感悟,并用声音描绘九连山的美,大森林的寂静,以及寂静之声中洞穿尘世喧嚣的鸟鸣。
媒体宣传九连山,陈志高是乐意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寂寞深山有人知,《人民日报》《江西日报》、江西广播电视台、赣州电视台、网易、新浪等数十家媒体都来过九连山,采访陈志高,一探原始森林的究竟,掀开自然保护的面纱,看见中国人对自然环境的呵护与关爱。
印象最深的采访是新华社记者赖星、姚子云和彭昭之三人采访团队。2020年1月20日,正值大寒,中央媒体开展“新春走基层”采访活动,记者赖星他们找到九连山,采访观鸟护鸟爱鸟的故事。面对国家通讯社的采访,陈志高立即报告保护管理局,商量迎接来访的对策,精心准备好相关的材料,结果,记者们来了之后,只粗略看了下,就塞进包里,提出要和他一起巡山。
记者说:“收我这个徒弟吧,跟你学习巡护和鸟类观测工作。”这是一次别样的采访,亦师亦友,更像久居深山的一对好兄弟,爬山越岭,涉水攀树,听风观鸟,看树望云,没有一点拘谨,非常放松。
两天后,题为《从巡山护林到登台授课——江西九连山“鸟专家”陈志高的故事》的图文报道,进入新华社发稿系统,被全国多家媒体竞相刊发、播出。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媒体是风,让陈志高没有翅膀,也学鸟儿一样,迎风飞翔。
推广寂静之声,媒体的宣传作用固定重要,但是自建“媒体”,以整理档案的名义,发挥相应的科技与史料价值,感觉更为重要。
于是,《唐诗三百首·鸟类文化》诞生了。
他们邀请古诗词专家遍寻《唐诗三百首》,找到与鸟有关的诗词,然后,配上拍摄的照片或者视频,以及鸟类介绍,交由专业公司制作出了一系列鸟类文化科普视频。视频画面精美,介绍了该鸟种相应的鸟类文化、形态特征和地理分布状况等情况,内容丰富、通俗易懂,极具文学水平和科普价值,为中国鸟类科普宣教做了大胆而有益的尝试。《唐诗三百首·鸟类文化》系列短片荣获“科普中国”2019林业和草原科普微视频创新创业大赛二等奖。
自建媒体的集大成者,乃《江西九连山鸟类图谱》的正式出版。倾三十年心血凝聚之,倾一生之爱汇聚之,翻开一看,图谱内的鸟类图片,大多是陈志高拍摄的,一桢桢,一张张,仿佛拍摄时的情形一一闪回,似乎还能听到当时鸟叫的寂静之声。中国林业出版社2020年11月出版的《江西九连山鸟类图谱》共收录鸟类18目62科 286种,采用《中国鸟类分类与分布名录》第三版的分类系统,对每种鸟类进行了简要的介绍,是目前九连山保护区最完整的一本鸟类名录、图谱。全书并配有该鸟雌、雄或夏羽、冬羽生态照片,有些还配有幼鸟或亚成鸟,基本上都是他在九连山拍摄的。
陈志高最大的愿望就是把它做成科学性强的九连山鸟类工具书,为自然保护和生态科普工作者奉献一部精美野外观鸟指南。经过数年的市场检验,他达成了自己的愿望。
这部工具书,成了他的羽翼,在鸟类学术领域,开始了自己独特的飞翔。
陈志高的原始学历只有初中,但他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能登上大学讲坛,为研究生和一众的大学教授上课。
这是他像鸟儿一样翱翔最生动的写照。
故事还得从2017年说起,当时,广州大学土木工程学院一名副院长为领队,来了一个教授考察团,深入九连山做仿生学研究。陈志高热情接待了他们,短短几天相处,教授们被他的博学深深折服。尤其是陈志高鸟类声音的辨识,模仿鸟叫等,令他们震惊,惊为天人。教授们以为他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才生,一问才知,竟然是初中毕业。即便如此,领队的副院长仍真诚且不失热情地邀请他来大学做讲座,陈志高一笑而过,断定他们在开玩笑。
2018年6月,一纸邀请函送达,外加多通电话沟通,陈志高如梦初醒,才知道他们当初的邀请是真的,自己要登上大学讲坛了。
面对台下在读研究生和教授们,陈志高谈起九连山的鸟儿们,毫不畏惧,就像站在山里一样,如数家珍。而台下的学子和教授们聆听了中国一手鸟类观测的学术报告,惊奇之余,回味无穷。互动环节,台下的研究生提了鸟筑巢的一些问题,陈志高一一作答,顺便分享了大山里拍的鸟巢图片,供他们作仿生学研究之用。
回到九连山后,陈志高应约在大山深处捡拾了几个废弃的鸟巢,打包给广州大学快递了过去,被土木工程学院建筑仿生学实验室永久珍藏。
陈志高,这个仅仅初中学历的自然保护工作者,一直默默守护九连生的每一种生灵,因为热爱,而钻研,而精进,而编辑专业学术图谱,并从容登上大学讲坛,饱饮九连山寂静之声后,以中国自然保护基层工作者的身份,发出属于这个时代的微弱之声,声线执着而倔强,在本领域内,光彩夺目。
他的努力,感天动地,上天赠予他一对隐形的翅膀,让他在自由王国,快乐翱翔。
五、尾声:天地与我并生
自私而贪婪的人类,毁坏自然,破坏平衡,让春天寂静,令生灵悲伤,使物种消失,地球不堪重负,贻害子孙万代。
庄子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内篇·齐物论》)。人只是万物之一,天地与人同生,万物与人终将融为一体。人没有超级自然的权利,本无权掠夺自然,因为人与自然本是生命共同体,理应和谐相处。
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当人类合理利用、友好保护自然时,自然的回报常常是慷慨的;当人类无序开发、粗暴掠夺自然时,自然的惩罚必然是无情的。人类对大自然的伤害最终会伤及人类自身,这是无法抗拒的规律。
中国政府在自然和生动多样性保护上,为全球立下标杆。2021年10月8日,《中国的生物多样性保护》白皮书发表。作为最早签署和批准《生物多样性公约》的缔约方之一,中国一贯高度重视生物多样性保护,不断推进生物多样性保护与时俱进、创新发展,取得显著成效,走出了一条中国特色生物多样性保护之路。
陈志高在九连山,保护低纬度低海拔典型的原生性亚热带常绿阔叶林生态系统及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千千万万个“陈志高”在祖国的各大山川,恪守一个自然保护者的职责,为世界生物多样保护,贡献个人力量,奉献中国智慧。
大山无言,寂静有声,那是地球委托鸟类为人类生物多样性保护唱出的最美赞歌。
新时代,以不绝的光影铭记“治山理水”之恒念,以坚定的步履展露“显山露水”之风骨,这正是观鸟32年的陈志高给这片神奇的土地最美的馈赠。透过一桢桢鸟类玉照,我似乎听见它们小喙翕张,发出叽叽咕咕,羽翼扇动,呼啪作响,由此逗引兽吼虫鸣,一一汇成寂静之声,风过树叶,将此天籁无限放大,像大地母亲伸出温柔的怀抱,紧紧抱着九连山。
寂静之声,山水中国之魂。
小说
陈志宏
1
就像老婆饼里没有老婆那样,佛塔没有塔,就一地名而已,历千年风雨,纳百年市声,寂寂然,横卧在城乡结合部。与此相类似的是地处市中心的南海行宫,周遭吵杂无度,不见帆影,难闻涛声,也无法寻觅古代宫殿的遗迹,旧时残砖碎瓦,掘地三尺也找不到。
温迪从南海行宫嫁到佛塔后,第一次郑重其事地找公公聊天,就拿佛塔说事:“爸,佛塔离这里有多远?”
不等公公开口,何修文吃了火药一样,呛她:“你什么意思?这里就是佛塔,你说有多远?你这个问题就像你在家里问离家有多远一样,又搞笑,又弱智。”
“我弱智好吧!你聪明,那我倒要问问你这聪明人,怎么读了初中就不读书了呢?是你太搞笑了吧?哼。”
“读书顶个鸟用!你会读书,上了大学,还不是嫁给了我这个初中还没毕业的人?”
还是这混话。当年,在市八中读书,一进校园就能看到艺术雕塑,一身素白的少女,左手举着一本书,右手托起一只和平鸽,这么高雅事,居然被他解读出“读书顶个鸟用”。到现在他还拿这说事,该有多无聊。
“那是我瞎了眼,早知这样,才不会看上你这不思进取的人。”
熊子墨听不下去了,提高八度,压制他们吵闹:“好了,好了,你们俩都少说两句,消停一下!老古话说的好,不是冤家不碰头,你们啊,就是一对活冤家!”
温迪说:“爸,我跟他才不是什么冤家,是仇人好不好!”
“好,好,好,是仇人——我告诉你吧,佛塔村只是名字上这么叫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塔。说不定,好早以前有吧,要不然,哪来这样的怪地名呢。”
何修文说:“喂!你别理她,她这人就是读书读迂了,问东问西,不是个东西!”
温迪的脸色由白转红,红又转白,抓起茶桌上迷你小茶盏,重重一摔,怒言与青瓷的碎裂声一同迸发:“你才不是什么好东西呢!”
熊子墨正言厉色:“温迪,你这样可不好!说归说,不要动手嘛!”
何修文针尖对麦芒:“信不信一巴掌抽死你!”
温迪说:“你抽一个看看,敢动我一根汗毛,我就从那里跳下去,死给你姓何的看!”
她那纤纤玉手指向他们的卧室,门上大红喜字,鲜艳如实,像是在嘲讽这对欢喜冤家。透过半掩的门,靠窗摆放了一张梳妆台,上面静立一张婚纱照,千恩万爱的模样,甜蜜得要溢出框外了。才过多久啊,就变这成了这个味。
新婚的遗韵就在这吵闹中渐行渐远,进入柴米油盐和吵吵闹闹的日常。
熊子墨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到满是喜庆的亮红,莫名地涌现有股寒意,大热天,竟止不住地发冷颤。打这以后,温迪的手指像神秘的占符,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让他眼冒金星,四肢发冷。
他打心底希望她和修文结一辈子的欢喜冤家,不曾料到,她竟会是自己的小冤家。
何母闻声急急忙忙从厨房跑出来,边跑边喊:“好了,好了,不要扯七扯八,好生吃饭,你们快坐到桌上来。”看着一地狼藉,她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转身拿笤帚和簸箕,收拾碎瓷片,家里只有扫碎片的叮当声。
也许是椅脚垫子坏了,何修文拉动椅子,动静格外刺耳,就在这当头,温迪把三碗米饭装好,一手托扣一碗,中间夹一碗,从熊子墨到自己依次摆放好。
一家人坐定,何修文习惯性地往温迪碗里夹她爱吃的辣椒炒肉。
温迪说:“我不要了,吃多了辣椒,脸上会长痘,好难看的。”
何修文说:“就算脸上长满了痘痘,你也是全世界最好看女人,是我最爱的女人。”
熊子墨差点喷饭了,连咳了几声,缓了缓神,说:“你们这对冤家呀,现世活宝!”
印象中,这是公公最后一次在公开场合把“冤家”一词扣在自己和老公头上。
温迪曾被人戴过很多顶帽子,妈妈手心的小乖乖,爸爸眼里的小公主,同学羡慕的小学霸,同事眼中的小鸟依人,老公嘴里的小可爱、小心肝、小宝贝、小甜甜、小白兔……她其实一点也不小,一米六八的个子,卓尔不凡;圆圆的脸蛋,童颜长驻;白白的肌肤,如脂胜雪;长长的黑发,如瀑灵动。走到哪里,都惹得男人转头,行注目礼。她给人小小的感觉,大概源自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精致和优雅。
何修文除了由内而外透出的霸气,了无他长,个子都没温迪高,才一米六五。他的霸气从何而来?家里有钱!钱壮男人胆。
何修文追求她的时候,舍得花血本,手牵手之后,便反复念叨她身上有股妖精一般的香气,让他魂不守舍。温迪觉得自己身上除了洗发水的味道,没别的什么味呀,但女人天生爱听赞美的话,听多了,对自己身上散发香气一事,也就深信不疑了。
那时,她还不甚明了,谎言重复了一千遍就成了真理,等终于她懂了,已沧桑如海。
温迪大学毕业后,很轻松地找到了专业对口的工作——某省直机关的服务中心。温迪像珍视自己初恋一样,看重这第一份工作,立志从基层做起,三五年后做到中层,可是,熊子墨却十分鄙夷她从事的工作。
他对何修文说:“什么狗屁省直机关,不就是宾馆服务员吗?你说在那样的地方待,再好的姑娘不也要变坏吗?”
何修文说:“喂!哪有你这么说话的?她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好不好。人家大学学酒店管理,当然要在宾馆上班啦。她不嫌弃我没文化就是祖宗烧高香了,我们哪里能说人家工作不好?”
熊子墨无言以对。
2
何修文和温迪是初中同学。
古话说得好,有钱能使鬼推磨。何修文一个乡下孩子怎么能到城区念初中呢?还不是家里有钱。上初二的时候,他才从南郊的佛塔中学转到八中来。对于这个城南来的男孩,温迪一直没什么印象。直到他语出惊人,说了那句“读书顶个鸟用!”,她才开始打量这个野小子。关注只因青春叛逆,喜欢无从谈起。就算怀春之心萌动,她的对象也不会是何修文,陈尚青更契合她白马王子的形象。
十来年不见,温迪对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何修文,了无印象,直到他提及陈尚青,才知道眼前这个人确是过去的同学。陈尚青跟她一样也是学霸,只不过后来到了高中,成绩拉出了距离,他考上重点大学,而她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专科学校。
为何这个人会来找自己喝咖啡?
谜雾一直笼罩在心间,直到新婚之夜,温迪才知道他的真实目的。不是他多么想见面,更不是约她去咖啡厅坐一坐,叙叙旧,而是他手攥着一封陈尚青写给她的情书。
受人之托,定当义不容辞,做好传情达意的信使。但他偏不。何修文被眼前这个精致的小女生俘虏了,神魂颠倒,生生把陈尚青的委托丢在脑后。
那次跟温迪分开后,何修文毫不犹豫把那封情书撕成万片,扔进河里,转身打电话告诉陈尚青,让他死了那份心,温迪对他没那个意思,已经有了男友了。
何修文对读书实在是提不起兴趣,初中没读完,就跟他爸妈做生意,卖腻子粉,看店,接单,送货,跟各色人等打交道,感觉比在学校好玩多了。家里生意越做越大,就在佛塔村偏远的地方租了一栋民房,买来搅拌机和原材料,开了一家腻子粉厂。
按理说,他的人生轨迹与温迪绝无交集的可能。如果不是陈尚青委托他送情书,他俩顶多也就只有在同学会上,趁着吃喝,说笑,打闹,握个手,抱一抱,绝无牵手一生的可能。
缘,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几番穷追猛打,何修文像蚂蟥一样缠人,终于让温迪晕乎了。女孩在男孩面前晕了,唯一的原因,就是喜欢上他了。于是,何修文趁热打铁,约她去游玩。
恰好来了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腻子粉厂生意蒸蒸日上,第一次邀请主要客户去龙虎山旅游。何修文不经熊子墨同意,悄悄地把温迪带上。
熊子墨初见温迪,惊得说不出话来,心想,哪个客户把这么漂亮的女孩勾到手,竟然带来一起游山玩水?他努力找不同客户拉家常,平复那扑扑直跳的心,一边用余光打量温迪,发现她身边竟无人陪伴,终于横下一心,走到温迪面前,刚想伸手出去,只见儿子从卫生间跑出来,跟他介绍:“喂!这是我同学温迪。”转而给她介绍:“温迪,这是我爸。”
温迪看出了熊子墨的不自在,主动伸出手去,跟他打招呼:“叔叔好!见到你很高兴。”
熊子墨是个很自我的人,一向把何修文都不太当回事,总觉得他才20出头,还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做的事,说的话,没个正形,应不到正点。但这一次,熊子墨放下身段,第一次像对其他成熟男子一样,对待何修文,对他所说的“她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深信不疑。
这小子长大了,有出息了。
温迪跟别的女孩子确实不一样,眼睛像大雨洗过的碧空,透着亮蓝的光,举手投足和生意场上所见到的女人,完全是两码事。她让熊子墨走神了。就在熊子墨神游四海之际,扩音器里传来导游解说:“各位游客,仙女岩马上到了,男人看了笑哈哈,女人看了羞答答……”
大伙围在一起看仙女岩(生命之门),女人们哪有什么羞答答,甚至比男人还笑哈哈,唯有温迪脸上红云飘,那一低头的娇羞,让人看着心软,像一杯烈酒让男人醉倒在温柔乡里。
熊子墨阅人无数,确信会害羞的女孩一定不会坏,就像是一朵圣洁的莲,出淤泥而不染。
下山后,他把一张银行卡塞给何修文,说:“追女孩子要大方一点,去买辆汽车吧,刮风落雨,也好接送她。”
提车的时候,何修文开到荒芜人烟的江边上,江风阵阵,汽笛声声,两人忘情的拥吻,恨不得长到对方身体里去。
回程的路上,温迪告诉何修文:“你还记得咱们班同学陈尚青吗?他来我酒店开钟点房了,还假装不认识我,但烧成灰我都认得出他来。这个人真是,还是重点大学的呢,居然也做这样见不得人的事。”
开钟点房的那点事,路人皆知。
何修文惊问:“他带谁一起去开房的?”
温迪说:“也是咱们班的,叫秦怡,还记得啵?”
温迪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因为秦怡这个人太特殊了,比何修文先一步退学,原因是她怀孕了,要回去嫁人。何修文对秦怡更是永生难忘,因为他把初吻献给了她。那时年小,啥也不懂,多年后,每每忆及斯人斯事,他总恨恨不已,酒后难免要对人吹嘘一番:“要是当时懂了,我早就上了她!”
而今,秦怡早已为人妻母,陈尚青还跟人家纠缠在一起。
再次听到秦怡的消息,竟然是通过温迪,何修文觉得太滑稽了。更让人惊奇的是,那个口口声声说爱温迪的陈尚青,脑子怎么短路了,带秦怡去开钟点房!这个世界到底怎么了?何修文实在搞不懂,不停地摇头,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温迪问:“你怎么啦?”
何修文把车停在路旁,问:“你说的是真的吗?”
温迪说:“这还有假,你不知道我上班的时候都戴眼镜吗,什么都要得清楚,要不然,出了差错,可是要扣钱的!”
何修文说:“我们也去开钟点房吧,就去你酒店。”
温迪恼了,口不择言:“你有病吧!同事都认得我,亏你想得出来!”
何修文嘿嘿一笑,赶紧改口:“好吧,那就换一家呗!”
温迪“哼”了一声,把头一歪,看向车窗外,默不作声。
何修文发动汽车,以80码的速度,奔向最近的一家宾馆。
这将是改变人生,改变温迪和自己——少男少女进去,男人男女人出来。想到这,何修文不禁吹起口哨来。
温迪说:“你真要去啊!”
何修文继续吹口哨,转头看了她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温迪说:“这样不好吧!”
何修文当然知道她会这么说。女孩子嘴里的不好不要不行不可以之类的话,有的时候就得去掉否定词来听。十四五岁的时候他一窍不通,现如今他已经二十二了,看惯风月,沧海之心难作滴水之状。
温迪的嘴里那喷薄而出的“不不不”,成了他进攻的号角。
3
温迪还是处女。
这是何修文没预料到的,惊奇之际,似乎看见了幸福来敲门。
在他不长也不短的情史里,永远不缺女人,但从未碰到过处女。他有点后悔过早把她变成女人,早知如此,应该听她的,把初夜留到新婚之夜,特有纪念意义。但转念一想,好东西,自己哪里留得住?小时候有包糖,妈妈说要藏好,留到次日慢慢吃,他可做不到,半天工夫,全部藏进了自己肚子里。
从咖啡厅相见,到龙虎山一游,何修文花了三周;从龙虎山回来,到把她变成女人,用了花了三个月;从把她变成女人到结婚,仅仅三天时间。
这就是何修文的速度。
提车的当晚,何修文向家里提出要跟温迪结婚,熊子墨欣然应承,但他妈妈坚决不同意。
何母把儿子拉到身边,语重心长地说:“怎么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是不是贪图我们家的钱财?”
何修文第一次发现妈妈原来也会干涉自己。
在妈妈面前,他早习惯了独来独往,为所欲为,突然受到这么“关心”的待遇,一时无法适应。当年退学,妈妈说,管他怎么办。后来,又看店看厂,妈妈说,随你怎么做!而今,他说要娶温迪,妈妈居然不同意,这激起了潜藏在内心很长时间的叛逆心理,犹如死火山复活,火焰一飞冲天,足以毁灭人间的一切!
何修文处在青春叛逆期的时候,妈妈从不管他,对他的任何选择,任何举动,只化作一句“管他呢!”这让熊子墨怀疑何修文是不是她充话费送的。那时,熊子墨和何修文妈妈还处在浓情蜜意的新婚阶段,两人极尽缠绵之能事,享受人生甜蜜,对于其他人事,有些忽略,也在情理之中。
何修文小学毕业,爸妈分道扬镳,他归了妈妈,姐姐跟父亲过,家一拆两半,让他极受打击。浑浑噩噩混了一年,熊子墨走进他的生活,成了他的继父。何母在村里给人看店,卖水泥和沙子。那时,熊子墨也刚离婚,在佛塔租个房间,找她买水泥糊墙,一来二往,两人就熟了,对上眼了。
婚后,两人开了一间小店,专卖腻子粉,兼售水泥和沙,像是挖到泉眼一样,他们财源滚滚。这得益于席卷城市的房地产开发。
一个继字,没隔断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交流,外人看来比亲父子还要亲一些,但到底有多亲,只有他们两个人自己知道。何修文从不喊熊子墨爸爸,也不喊叔叔,无论在什么场合,非得用称呼的时候,他就一个“喂”字代替。熊子墨从来没碰过他的身体,摸摸头,拍拍肩,或者拥抱等亲昵动作,对这对半路父子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
距离有时是生分了,有时也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他们隔着这不近不远的距离,在同一个屋檐下,相安无事。
何妈妈阻婚的时候,这对继父子达成了空前的默契,突破以往的距离,有了兄弟般的亲密,亲父子般的和谐。
何修文被气哭的时候,熊子墨走上前去,第一次抱了他,拍拍他的肩,鼓励他:“男子汉大丈夫,不要哭鼻子,赶紧通知你朋友来参加婚礼吧!你妈妈这边,我来做工作。一切都没问题。”
落难见人心。那一个拥抱让何修文感受到父爱的重量,他甚至在心里轻唤了一声“爸爸!”。打那以后,他喊“喂”的次数少了很多,正儿八经地喊“熊总”了!
不管熊子墨怎么做工作,何母最终还是没有出席儿子的婚礼,他的亲生父亲和姐姐到是过来了,但没有上台致词。
婚礼上,熊子墨代表新郎家长发言,言辞凿凿,情意深深,没有小暴发户的傲气,有的是那种见过世面,经过风浪的男人的大度、宽厚和仁厚。知道内情的人更加敬重他,不知他家实情的,也觉得这爸爸行事有风格,说话有水平,爱子心切,护子情深。
温迪见过几次何母,一次在大街上,一次在厂里,但都没聊几句,对于婆婆缺席婚礼一事,她耿耿于怀,觉得以后跟老人家相处必有不可调和的矛盾。一个屋檐下过日子,那该怎么办呀?
温迪追问何修文:“咱们婚礼,你妈怎么不来?”
何修文借口老妈身体不舒服来不了。但就算身体再不舒服,儿子的终身大事怎么能缺席?最后何修文答非所问:“我妈不来,你管她呢,我爸不是来了吗?”
直到这时,温迪才明白再婚家庭多么尴尬,两个爸爸,两个妈妈,都想亲,又都不亲的,扁担一头不靠,就两头塌了。亲妈不来,多半是不想见到他亲爸,这么一想,温迪的心稍稍放宽了些。
其实,跟何修文妈妈反对这场婚事一样,温迪父母也不同意女儿嫁给何修文,原因是太仓促了。何必搞得跟火烧眉毛一样,由此必然伴生轻率和鲁莽,这可无法承载婚后一生的幸福。婚姻不是儿戏,得慎重行事。
对此,温迪解释说:“这有什么仓促的?我们都认识十来年了。”
温妈妈说:“以前你们还是小孩子,都懂什么呀!这么多年他变成什么样了,你哪里知道?”
温爸爸说:“你们再谈谈看,不要这么急着结婚,你刚大学毕业,等几年也没事。”
温迪说:“那可等不起,我肚子里都有他的孩子了!”
就这一句,把爸妈都给顶了回去,所有杂音都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应和之声。小家庭个个分头行动,加入婚礼筹备中来,就连一向不搭理她的哥哥,也忙上忙下,比筹备自己的婚事还上心。
哥哥温启三十挨边,还没找到对象,妹妹先她一步踏入婚姻的殿堂,从风俗上来讲,是不好的,但是在温迪制造的“我肚子里有他孩子”的重磅炸弹面前,什么机会呀,风俗呀,先来后到呀,统统灰飞烟灭。什么是王道?肚里的孩子就是。
温启很激动,婚礼头天晚上,竟然哭成了一个泪人似的,演绎了一出现代版的哭嫁。
百年南海行宫,千载佛塔,婚礼举办过无数回,但像这样新娘的哥哥哭嫁,新郎的妈妈跑路,真是闻所未闻。只不过知道前者的不多,知晓后者的不少,传来传去,佛塔人都以为新娘太厉害,把老娘吓跑了。
其实比这更荒诞的事,也有一桩。
婚礼前夜,哥哥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温迪收到一对耳环,快递到付。温迪平时买东西,碰到不包邮,邮费都会提前付清,快递师傅要他准备快递费的时候,她断定这不是自己买的宝贝。
原来是陈尚青送来的结婚礼物。
初中同学知道他们结婚后,同学群里成了祝福的海洋,天下所有美好的词汇,都被他们搜罗而来,献给这对同学夫妻。红包一个接一个发来,这其中也包括了陈尚青的。送了红包,又额外寄送礼物,陈尚青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温迪在拆快递前,压根就不知道。
是一对铂金耳环,镶了两颗钻,一看就价值不菲,一张折成心形的字条,上面写着:
迪,明天婚礼记得带上它!
你是这个世界最美丽的新娘。
祝你xing福!
你的同学:尚青
xing福是什么鬼?
跟自己老公结婚,要带上别的男人送的耳环,这成何体统?怎么可能?
再说她还没打耳洞呢,怎么带?
温迪嗅出其中的微妙来,赶紧喝止哭得昏天黑地的哥哥,让他按照快递上的地址把这东西原样退回。
真是莫名其妙,花了15块钱快递费,还要劳烦哥哥把收到了礼物退掉。
多么荒诞!
多少年后,一想到婚礼前夜的那个礼物,温迪就觉得陈尚青这荒诞之礼,其实是自己荒诞婚姻的揭语。
4
婚礼上,何修文携温迪敬完一圈酒,最后才到初中同学这桌来。花样挺多,有人递过一小碗泡了白酒白醋的鸡屁股逼新郎吃,还有人提议他们喝交杯酒,有人要他们当众先亲嘴等等,把闹洞房的招术,提前带到了婚礼现场。
在闹哄哄的人群中,温迪发现了陈尚青与众不同的眼神,这哪是目光,简直就是喷火器,欲把她烧成灰烬。
温迪心怯,不敢直视,为了打消内心的恐惧,特意向他打听:“秦怡怎么没来?”
陈尚青说:“我不知道呀!是不是你没邀请?”
怎么可能没邀请?温迪心想,你装得倒挺像嘛!想当初怎么有胆带她去我工作的宾馆开钟点房呢?
就在温迪和陈尚青刀光剑影地你来我往的时候,何修文一杯一杯跟同学干上了。
熊子墨适时过来对全桌人说:“大家不要再劝修文喝酒了,他已经醉了。”转而对温迪说,“你快扶他回去吧!”
语音刚落,何修文腿脚一软,瘫倒在地,几个男同学丢下碗筷,搀扶他起来,陈尚青作壁上观,冷眼看热闹。
这是温迪第一次看见何修文的醉态,尴尬得要死,还没卸掉新娘妆,便感受到一股从来没有过的不自在,内心滋滋地生出莫名的羞辱感来。
离席后,同学纷纷回家去了,最后扶何修文到婚房的是温启和熊子墨,一个是30不到年轻的小舅子,一个是40出头的继父。看到眼前这一幕,温迪心生感慨,同学一场,感情再深,也不能陪你走太远,世上最难得的是亲情,伴你走过每一个开心和不开心的日子。
等到熊子墨把温启送出门,喜气洋洋的婚房内,只剩下新婚的他们。温迪根本不知道喝醉了酒的人会有那么多话,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像复读机一样,反反复复,只说一句话。
何修文新婚之夜没有喊自己老婆,更没有做他爱做的那事,而是喋喋不休,念叨一个人——陈尚青。
“你知道吗?陈尚青不爱秦怡,他爱的是你。知道我为什么去找你去喝咖啡吗?是陈尚青要我给你送情书。那个情书,真他妈的写得好,有文化的人就是不一样!
“我就佩服陈尚青,重点大学的学生就是牛!
“陈尚青有个毛用?他爱的女人他有福享受吗?还不是成了我的老婆!哈哈……
“温迪,你过来,老子开心死了!我有老婆了。温迪,你是我的,我的,我的,不是陈尚青的,不是。你是我的老婆!我的老婆!”
新婚之夜,温迪感觉一股寒意,这可是仲秋,热得人死,不开空调没法活的季节呢!
何修文满口的胡言乱语,温迪过了一遍大脑,终于明白,陈尚青为何要求在婚礼上带他送的耳环。活该他找不到女朋友,起初没有胆量表白,终于有了,却又乱表白。他才真是读书读迂了,不谙人情世故,不懂讨女孩子欢喜。话又说回来,他又是怎样把有夫之妇秦怡勾到手,带去开钟点房的呢?
熊子墨推门进来,对何修文说了几句,此时,他已鼾声如雷。
熊子墨对温迪说:“他今天特别高兴,喝高了,男人喝多了,喜欢胡言乱语,你不要太在意。”
何妈妈进来,对丈夫说:“你管他呢!现在他有老婆管着。回去睡吧!”
长辈回房去了,温迪面对酒醉的丈夫茫然无措,想起父母劝自己不要太冲动,突然抑制不住抽泣起来。
天一放亮,何修文清醒过来,随即恢复常态,对她关心备至,让她找到之前他的可爱模样。温迪的头脑里迸出两个词来:天使和魔鬼。
早饭的时候,熊子墨郑重地提出,不让温迪再去宾馆上班,正经人家的媳妇怎么能去那种地方工作。温迪不高兴了,说:“宾馆怎么啦?我们在前台搞接待,哪里就不正经了?我们大学同学都在酒店里上班,哪个不是正经人家出身?”
她把郁积一宿的怨气,全搬了出来,但是没有丝毫的畅快之感,反而感觉更加压抑。
熊子墨说:“别人家不管,反正你踏进这家门,就不允许你再回酒店上班,你不上班,家里可以养你,你要是感觉烦了,可以去厂里帮忙,反正厂里也缺人手。”
“我才不听你的呢。就要回去上班!”温迪一气之下,丢下饭碗,跑回了娘家。
婚礼次日是新婚夫妻回门(回娘家)的日子,怎么只见女儿,不见女婿呢?
温迪的父母又急又气,又不好向女儿打听,就那样干着急。直到何修文提着大包小包气喘吁吁地赶来,才知道问题出现在女儿的工作上。
温妈妈说:“修文的爸爸说得对,你还是别去那里上班了吧!宾馆有什么好的,三班倒,没个正点,累死人了。”
温迪说:“我就不!一嫁人就不上班,那不成了吃软饭的,会被人取笑的。”
温妈妈说:“这有什么可取笑的,命好,不用上班,人家羡慕都来不及呢!”
温迪在内心嘀咕,你们真是不可思议,这有什么好羡慕的,女性不独立,哪里会有地位?
她没听从长辈的安排,坚持到了最后。婚假一过,回到宾馆上班。不过,也答应他们,肚子大了后,自动离职,居家待产。为了给厂里添人手,拉哥哥温启来厂里做销售,何修文开拓省外市场,温启负责稳住省内业务,双剑合璧,威力无比,生意火火红红。
一个家渐渐有了暖色。
新婚之夜的不快,慢慢散去,有时他们还会拿他醉酒的事开玩笑呢。
没过多久,熊子墨在同一单元的楼上,又买了一套房子,让年轻人搬上去住,吃饭就下来,这样一来既有独立的空间,又不会疏远,一碗热汤的距离,恰到好处。
温迪开着车上下班,成了宾馆的一道风景,让前台小姐妹和客房的阿姨们艳羡不已。
她们打趣她:“迪妹妹,你使得什么法子,傍了一个大款?”
温迪给她们翻白眼,说:“什么呀,我老公哪是什么大款?他是我同学,追着我不放,不嫁给他都不行,要死要活的!”
熊子墨曾两次来她工作的地方“微服私访”,一次见她一手操作电脑,一手握听筒,给客户解答问题,忙成那样,还保持着得体的微笑,真不容易。还有一次是深更半夜,温迪值晚班,一个人趴在前台桌子上,见他来了,着实吃了一惊:“爸,你怎么来了?”熊子墨说:“这么辛苦?何必呢,明天把这工作辞了吧!”
在家里,他要是这么说,温迪一定会暴跳如雷,反唇相讥,但是迷迷糊糊中,她竟然没有一点怨气,而是拼命点头。
感动,像夜的黑,将她团团裹住,让她丢盔弃甲,放弃成见,说出来的话,也柔软了三分,春风拂柳似的妖娆。
结婚后,老公从来都不会过来看一下,反倒是公公深更半夜来问候,是不是男人把女人追到手后都这样不珍惜?还是何修文断奶期太过漫长,不懂怎么体恤自己的女人?
熊子墨放下一杯冰绿豆汤,转身离去,消失在暗夜里。大堂的旋转门,转了好半天,温迪看得有点晕,再也睡不着,冲着虚弱的夜,发呆。
5
温迪辞职了。
原因是妈妈的催促。立春都过了,她的肚子还扁平如初,不是说奉子成婚吗?怎么的也该显肚子了呀?
所有的谎言都有大白天下的时候,现在,她终于露馅了。
她要为何家三代单传负起责任来,于是,一心一意在家备孕。两年过去了,温迪的肚子还没大起来。这对于一个家业越来越大,盼子之心越来越强烈的何家人来说,已然是一件天大事。
听多了家人邻居的闲言碎语,看够了生人熟人热眼冷目,温迪很无奈。这是哪跟哪儿的事呀。她决定去做试管婴儿,最好是一对龙凤胎,儿女双全,多好。
刚结婚的时候,何修文戒烟戒酒,力争造个健康宝宝,久久不见动静,便慢慢消磨了意志,又抽又喝,还背着她嫖,快活似神仙。酒醉之后,被人送回家,遭殃的就是温迪,他打人不打脸,专虐她私密处,掐大腿,捏乳头,新伤迭旧痕,她还不好意思跟人说,也不好意思喊疼。
有一次,温迪实在受不了,尖声叫唤。那时,一家人还住一起,第二天一早,何妈就提醒她:“晚上做那事拜托不要那么大呼小叫好不好?吵得人不能安生!”
温迪说:“是你儿子打我!”
何妈说:“打你?拿伤给我看呀!”
她那带着不屑和讥讽的眼神能把人淹死,温迪恨不到找到一条地缝,钻进去算了。
温迪不愿意在家待着,想去厂里做事,但熊子墨不同意,腻子粉厂还是个小作坊,办公区和生产区密不可分,环境实在太糟。这样对大人也许没事,但对下一代,肯定不好。
何修文最终也答应去做试管婴儿,因为一次又一次的检查结果显示,温迪那边没问题。能正常怀孕,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不行,也没关系,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做人工辅助生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现在做的人多了。
为此,何家上下,达成共识,一致对外要求做好保密工作。
世人不问过程苦不苦,只看结果好不好。
何修文一家人得知温迪生了一对凤宝,脸上着实挂不住了,说出来的尖酸刻薄,像把软刀直挖人心呐。她不想看那一张张死鱼一样的脸,出院后,直奔南海行宫,住回自己娘家。
期间,何妈妈来看过一次,送了五万块钱,何修文来过三次,一次是给她送衣服,一次给女儿送奶粉,还有一次是给女儿送纸尿裤。熊子墨倒是一次都没来过,但他一天一个电话,拉拉家常,通话时长像江南的秋天,短到几乎无感。这也难怪,本该何修文来关心的,却劳烦公公来做。温迪打心底不愿接这样的电话,但铃声一响,还是立马接通了,毕竟,有人关心的感觉,还是不错的。
佛塔已然被城市化了,但人心还是乡土的,挣再多钱,没生个儿子,街坊邻居瞧不起,自家人出门也低人一等,矮人三分。自小在城区长大,温迪只觉得这些暴发的佛塔人,思想太落后,实在太搞笑。但习俗积淀千年,想冲破谈何容易?再怎么逞能,结果还不是落得大隐隐于市,躲到娘家来住。
女儿们满百日,何修文才把娘仨接回佛塔,办了一场规模不大的百日宴。
当夜,温迪和何母暴发了一场激烈的冲突。
何妈妈指桑骂槐:“真是没本事,别人花五六万做试管婴儿,一生两儿子,你却生两个狗都不吃的女儿!”
何修文说:“妈,怎么说话呢?少说两句嘛!”
何妈妈说:“我就这么说话,怎么啦?我在自己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你管得着吗?”
温迪哪受得了这种气,冲何妈妈说:“你装什么装!生不生崽取决于你儿子。他没本事,你还好意思在我面前大呼小叫?你有病吧你!”
何修文过来解围,对妈妈说:“下次再做一次,就是了。”
温迪火来了,冲老公吼:“还做?你想得到美,老娘受的苦,你又不是没看到,打死我也不会再做啦!”
她把手里的奶瓶重重的摔在地上,牛奶撒了一地,倒映出一张张变形的脸。
家,彻底安静了。然而,每个人的心里,从此,永不得安宁。
6
温迪到了厂里上班后,发现了一大堆漏洞,也许熊子墨视而不见,也许他能力所限,根本就没发现。她没有把一切道破,而是一点点织补,将漏洞堵塞住,局面大有改观,生意如虎添翼,积存越来越多。
有了温迪的加盟,熊子墨感觉轻松了许多,下班的时间都提前了。
一天,他路过一家小便利店,想买包烟,柜台居然没人,喊了几声,从里间传来一个黄莺般的女声:“来啦!”
半天不见人影。
熊子墨循声而去,发现一个女人在教一个手臂满是刺青的小年轻玩水果机。他有点怕这样子的不良青年,但见那女子,气血红润,温婉柔雅,脚就不受控制,走了过去。
于是,便利店年轻的老板娘教他们一老一少怎么玩水果机,硬币哗哗哗地响,直到天黑,两人还玩得不亦乐乎。
熊子墨跟刺青聊了几句后,怯意退去,感觉这小子蛮单纯,挺可爱的,甚至想招他进厂做事,让他不要在这儿沉迷赌博机。后来,他多次去那家便利店,却再也没见到刺青,老板娘告诉他,那人被公安抓进去了。
刺青一直喜欢便利店的老板娘——熊若黎,直到她结婚生子,还是为之着迷。他一直单身,也无正经工作,闲来就在她店里玩赌博机。这一组水果机子不是熊若黎置办的,别人放在这,定期来收硬币,跟她三七分成,这样一来,一月也就多出了近千元的收益。
玩久了,熊子墨也迷上了水果机,每天下班都会来这买包烟,坐在小凳子上,玩半个小时,输赢百把块钱,对他来说,不值一提。人到中年,钱不是第一位的,开心有时更难得。
他玩的时候,有时是若黎看店,有时是她老公,或者她公公婆婆,他和她家所有人都聊得来,但只和熊若黎一个人说心里话。
若黎家不知道熊子墨是做什么的,他们只管倾听,从不乱打听。店家不打上门客,来了个个都笑脸相迎,走时,热情相送。
然而,谁也没料到有一天熊子墨会不再光顾。
直到那个突发事件传到熊若黎的耳朵,他们一家都不敢相信那个每天无所事事玩水果机的中年男子,竟然是顶刮刮集团的大老板。
7
那件事,谁也找不出确切的原因。
但细细追究,总还是能找到蛛丝马迹的。
变化最大的当属何修文,见妻子死活不再做试管婴儿,心浮气燥,破罐子破摔,频频约女子开房。他家大业大,多少漂亮女人都围着他转,只要他想玩,女人不是问题。
这事传到温迪耳朵里,两人吵了N次。到最后,何妈妈也来劝温迪:“世上没有不偷腥的猫,男人就那副德性,只要他还顾家,还亲孩子,又不抛弃你,你管那么多干啥?”
最不可思议的一次,温迪左手牵一个,右手牵一个,把何修文堵在一家酒店门口,副驾驶坐着一个妙龄女子,车上两人,车前三个,就那样对峙。后面一长溜车拼命地按喇叭,温迪不为所动,执意不撤,逼迫丈夫下车承认错误,向她道歉!
何修文恼羞成怒,打开车窗:“让不让开,信不信我撞死你?!”
温迪针尖对麦芒:“姓何的,今天你不给我下来,休想跑掉,信不信我撞死在你车上?”
何修文一急,猛踩油门!说时迟,那时快,站在边上的三个保安把母女三人推出车道,避免了一场悲剧的发生。何修文驾车跑了。
温迪没控制住自己,像所有佛塔女人一样,哭天呛地,寻死觅活。她知道自己那样很不好看,有损自己的范,还让女儿受惊讶,甚至被家人瞧不起,但一念之差,就那么放任了自己。为此,她后悔了很久。
事后,温迪提出离婚,跟这样一个没有人性的恶魔,一刻也呆不下去。
谁知何修文使尽了哄女人的招式,左哄又劝,又是换新车,又是送豪礼,还带她环游北美,再坚硬的心也软了下来,再冷僵的气氛也化解了。也是为了女儿。没有了自己看护,那个家那么嫌弃女孩子,想想都可怕。她能怎么办,只有将就。到最后,温迪还是何修文的妻子,两个孩子的妈妈。
她不是向生活举白旗,而是向柔软低头。温迪不怕你硬,只怕你柔软,你硬她更硬,你软她比你更柔软。细细说来,世上哪个女人不恋温柔呢。
何修文见好就收,不再沾花惹草,依红偎翠,但是偶尔碰到一个赏心悦目的,形式更为大胆,行为更加隐秘。他想,就算那些花花事闹得满城风雨,老婆应该也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说到底,男人手里有几个闲钱,又有那么一点闲功夫,没几个能在美女面前做到老僧入定那样。纵然何修文不是陈世美,也绝无可能做到柳下惠那样见色不动心。
何修文以为温迪什么都不知道,温迪也假装成什么也不知道。其实,她门儿清,毕竟她做过宾馆服务员,也当过大堂经理,何修文什么时候在哪开房,她只要想知道就没有什么不可能。鼠有鼠路,蛇有蛇径,温迪虽然成了厂里的骨干,但宾馆里还有在同一战壕里工作过的老同事、好姐妹。
温迪从不动用过去关系,对何修文选择性目盲,一心扎在厂里,协助熊子墨把业务搞好,把公司做大,工作和孩子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就在她对何修文算是彻底死心的时候,另一男人将她僵硬的心,复原成一汪东去的春江水。 说来,还是醉酒惹的祸。
何修文在公司就是一个销售总监的角色,在家,老婆又置之不理。排遣心烦,除了外面的女人们,就靠贪杯。酗酒,成了他渔色之外,最大的爱好。
起初醉酒,他只是骂骂咧咧,发泄一通,一夜闹够了,也就算了。后来,演变成了打人,打女儿,打老婆。温迪为了保护孩子,让女儿跟奶奶睡,她料想,何修文再怎么凶,也不至于把她怎么样。但她想得还是太过天真了。
恩爱时,温迪的伤隐在衣服下面,现在,只要何修文醉酒,第二天,温迪的伤痕就成了公司员工背后议论的话题。她跟人解释,健身的时候,不小心碰伤的。但明眼人都知道,温总神色愰惚,言不由衷,这里面一定有故事。
有时,为了避开那个酒疯子,温迪就在离公司不远的新家住下。
这天,她刚刚躺下,就接到电话,说何修文喝醉了,要她去接。
温迪说:“就让他死在外面吧,别吵我睡觉。”
挂了电话,何修文一直往她住的新房子打电话,要她一定去接。本想打电话给哥哥温启,想到他正在恋爱,时间宝贵,也就算了。于是,将编辑好的短信,改了几个字,发给了熊子墨。然后,关机,拔掉电话线,安心入睡。也许工作压力太大,最近睡眠不太好,有时得服小半片安定,才能睡个囫囵觉。
半夜,何修文在熊子墨地搀扶下,还是进了新家的门,一把拉她起床,质问她为何不来接。温迪瞬间火大了,猛抽了他一耳光。
何修文也不示弱,抡拳就打,好在醉了,动作夸张,实则无力,也不利索,躲闪容易。熊子墨费尽心力,把两边都安抚好,然后,起身要回去。
温迪说:“爸,你回去吧。这里没事。”
就在他准备关门离去的时候,何修文说:“臭婊子,今天你不给老子面子,不来接我,我要宰了你!”
熊子墨赶紧折返,然而,已经迟了,他们扭打在厨房,女人毕竟是女人,力不可支,被菜刀碰伤,血流不止。熊子墨见状,先把何修文手上的菜刀夺过来,丢在地上,然后抽了何修文一耳光,随即把他扔进卧室。
何修文哈哈大笑:“打得好,要不然,我真要把那个臭婊子杀掉。”
熊子墨说:“哪有你这么发酒疯的嘛!”
他走卧室,把门反锁,让那个酒疯子一个人待在卧室里。
温迪白皙的小腿上,有一道模糊的血痕,血流不止,看得人心里发瘆。
熊子墨拉她去医院,她死活不去,说:“今天我就要死给那个疯子看!”
熊子墨说:“你不能这么任性,你还有两个女儿!”
说罢,到处找药箱,一阵手忙脚乱,好不容易,帮温迪清理了伤口,包扎好,止血,感觉自己都要虚脱了。他边操作,边骂何修文不是人,怎么能对老婆动刀子,下毒手。
此时,卧室已无动静,传来震天似的呼噜声。
温迪一直忍着,不喊疼,不叫屈,看得熊子墨心疼不已。他们俩对坐在两步之内,默默无言。过了很久,温迪流泪不止,滴滴泪珠像是来自心底深处的的血。
熊子墨缓缓挪过身子,轻轻地把她拢在怀里,她无声地反抗,但终究没能挣脱,就任他抱着。就在她微闭双眼的时候,耳畔传来他温热的呼唤:“小冤家!”
凌晨三点,温迪说:“我不想你回去!”
熊子墨说:“不行的,小冤家,他会说的。”
温迪知道,何修文醉得不醒人事,什么也不会说,那个会说他的人,是何妈妈。
温迪把熊子墨送到门口,两人无声地抱了一会。
他说:“你真香。”
她说:“路上慢点开。”
她轻轻地合上门,关门声显得特别响亮,落在她心里,不亚于一次爆炸。
8
温迪入主公司两年后,腻子粉厂迁出千佛塔村,搬到距离市区很远的郊外,厂区翻了好倍,业务成几何数递增。
这样一来,熊子墨再去熊若黎便利店,就不太方便了,也没时间。不能玩水果机,让他深感焦虑,又有无尽的想念。
熊若黎倒没感觉出什么异常,只是家人凑在一起的时候,想起那个来买烟的男的喜欢玩一下子水果机,怎么突然就不来了呢?毕竟不知那人是谁,一家人也就没往深处探讨了。
那件事发生之前,熊若黎还是接待过一次熊子墨。
冬至那天,老公带公婆和孩子回老家乡下祭祖去了,只有她一个人守店。
“数九提冬”是从冬至开始的,天气还不算太冷,有深秋的寒意。店里无人光顾,熊若黎闲来无事,低头玩手机,突然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买包烟。”
是熊子墨。
有段时间没来了,熊若黎丢下手机,说:“叔,你好久没来照顾我生意。”边说边拿一包软中华递给他。
熊子墨说:“我们厂搬走了,来这里不顺路,所以没来了。对了,水果机还在吗?”
熊若黎说:“不好意思,上次清理队过来清走了。你坐会呗,我给你拿瓶水。”
隔着柜台他们相对而坐,有一句没一句聊了起来,一个感叹小店生意不好,一个感叹家里不太平,天天吵死人。从午后到天黑,他们聊了多久,聊了多少,熊若黎事后回忆起来,还很心惊。
那天晚上,熊艳琴给熊子墨做正宗的肉丝炒粉,煎了两个荷包蛋,做了两道菜,辣椒炒鸡丁,香菇小青菜,打了一个西红柿蛋汤,熊子墨大呼吃得过瘾,吃得带劲。
临走,熊子墨说:“如果你这里生意不好做,就找我小冤家吧,让她安排你在厂里做文员。”说罢,把姓名和手机号报给她。
存好手机号,熊若黎问:“小冤家是你什么人?”
熊子墨说:“我儿媳妇。”
说完,他钻入夜幕,消失在灯火阑珊处。
回到家里,何妈妈又一次揪着温迪不放,催她去第二次做试管。
何妈妈说:“女人再大本事,挣再多的钱都不如给老公生个儿子。你个贱货,天天跑厂里做事,挣钱有什么用,钱会说话吗?只有人才会说话啊!你挣那么多钱,留给女儿,到最后女儿连人带钱全给了别的男人,你懂吗?”
温迪火了,把面膜撕下,重重摔在地上说:“你这个老贱人,敢骂我贱货,告诉你,老娘打死也不会再去做试管。你再说,明天就跟你儿子离婚!我净身出户,惹不起,躲得起。”
何修文左哄右劝把妈妈送回楼下的家,转身上来,对温迪破口大骂:“你算什么东西,敢对老人家破口乱骂?”还好他没喝酒,要不然,非上菜刀不可。
温迪什么都不说,自顾自地摔东西,见什么摔什么,楼下听得清清楚楚。
何妈妈想冲上去,被熊子墨拉住了,他说:“你冲上去,只会火上浇油,小两口吵架,床头吵,床尾和,管他呢。”
没过一会儿,摔东西的声音没有了,俩口子的吵闹声,移至室外。路过他们家门口,还是刻意忍受了一下,渐远声渐小,转移至一楼绿化带去了。
熊子墨夫妇知道,这是他们的规定动作,温迪怕吵架吵到楼下的他们,总会拉何修文去一楼争长论短,吵完了消气,再回家。
但这次不一样,他们吵吵闹闹,路过他们家门口的时候,熊子墨清楚地听到温迪在哭泣。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温迪哭,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上次,她被伤成那样,都不曾哭过,这一回,是被伤透了心,还是另有其因?
熊子墨的心里像打翻了一个五味瓶,脑海里又浮现了温迪那魔幻般的玉指,指向一个空茫的所在,那里有黑物质,具有无比强大的吸引力。
何妈妈也听到了,幸灾乐祸,说不给何修文生儿子,哭死也没用。
他们在小区绿化带吵架的声音时大时小,传到家里,依稀能辨。
熊子墨说:“不行,我要去看看他们。”推开防盗门,也没关上,直冲楼上去。
何妈妈说:“你往哪儿去?他们在楼下吵,你跑楼上去干嘛?”
熊子墨的声音从楼上传来:“他们下楼的时候,没关门,我先上去,关一下门。”
何妈妈说:“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反正又没人偷东西。”
他上去后,一直没有关门声,也不见人下来。何妈妈气得直喘气,还没缓过神来,只听见楼下传来“咚”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又有人高喊:“有人跳楼了!”
何妈妈觉得搞笑,怎么会有人跳楼?这世界,怎么还会有人想不通,要轻生?
她站在门边冲楼上喊:“你快下来,有人跳楼了,陪我下去看看热闹吧!”
半天没反应,何妈妈换了鞋,走上去,只见儿子家的防盗门洞开,灯亮着,所有门都开着,客厅没人,书房没人,窗户紧闭。主卧也没人,但窗户开着,窗户边的梳妆桌,留下两行男人的脚印。
儿子何修文和儿媳温迪婚纱照,被踩得稀巴烂。
何妈妈立即吓得瘫软倒地。
熊子墨跳楼自杀了。
警方得出结论是,排除他杀,意外坠亡。
9
何家上下老小,除了两个人之外,都把矛头指向温迪。
自古红颜祸水,如果不是她跟何修文吵架,怎么会有这种事发生?何修文顶住所有压力,替温迪扛着,何妈妈对她也没有半句怨言。毕竟事因何人而起,架因何事而吵,他们母子二人比谁都清楚。
一个人死了,一家人都伤悲,最伤心的还是温迪,她试图把所有的悲痛,都表露出来,却发现自己没有那个能力,注定要用一辈子来慢慢化解这一悲痛。
就在她悲痛的当头,发现月事没来。一人死换来一人生,对她来说,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有天夜里,她梦见自己走在无人的荒野,阵阵秋风,片片芦苇,空茫之处传来她最熟悉的声音:“小冤家。”
那是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唤。
自古以来,佛塔人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爷不死,崽不乖。”意思是说,父亲不死,儿子永远长不大,不会懂事,只会惹事。
何修文正应验了这句古老的魔咒。
熊子墨死了,他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不再是往日的那个浪荡公子,不再混迹各种声色场所,而是跟妻子温迪一起打理公司,腻子粉厂还在做,业务占比已经很小了,关联公司一家接着一家开,像玩儿一样。
公司产值绩从十万到百万,何家花十多年,百万到千万,花了五年,而破亿仅仅三年时间。这三年,温迪没日没夜地忙,忙里忙上,还要照顾两个女儿,为这个家,立下汗马功劳。
生意好得令人不可思议,不久又传来大喜事!
温迪又怀孕了!
这一次,不再是人工辅助,而是自然受孕的。
何母冲温迪说:“我说我儿子没事吧,这不自然怀上了,多好啊!”
温迪点点头,笑而不答。
十月怀胎苦,一朝生儿欢。
温迪生了儿子。
何家孩子满月的时候,摆了三天流水席,佛塔老小,见人都上桌吃饭,不收一个红包。
在佛塔生活了九十多年的德福大爷笑眯了眼,逢人就说:“我在佛塔活了90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喜人场面。”
佛塔吃酒人都知道自己缘何有喜酒可吃,那是因为人家顶刮刮集团的何大公子生了个儿子,名叫何惜默。据说,何妈妈对孙子的名字不太满意,说:“惜默的默,与子墨的墨同音,这样不好吧。”
温迪解释说:“音同字不同,有什么关系?”
何妈说:“好好好!音同字不同,没事。”
何母完全变了,变成小媳妇一样,对温迪百依百顺。温迪说东,她不往西,温迪说是,她决不说不。有钱能使鬼推磨,有儿能使何妈妈洗心革面,涣然一新。
何惜默满月酒一撤,政府的拆迁公函就发到各家各户,昔日田夫农夫个个成了百万千万富翁,大家拍手称快。
政府提议在何修文老厂原址修建一座仿古塔,光复“佛塔”之名。
为此,温迪与政府部门多次交涉:“所有投资,我们何家承担,塔名由何家来取。”
区政府领导说:“只要你不用顶刮刮,肯定没问题。”
温迪说:“你这放心,冠名不会冠在佛塔上,这个道理我们懂。”
何惜默两周岁生日那天,佛塔竣工典礼隆重举行,市长亲自剪彩,剪下红绸,人们看到三个鎏金大字:子墨塔。
温迪在市长区长等一应领导之间周旋,光彩照人,一个成功女企业家的形象被各路记者摄了进去,出现在当天的电视里,次日的报纸上,以及各式网络媒体中。
当晚,温迪和何修文给儿子过生日,唱完生日歌,温迪的手机响了,接通一听是个女声:“温总,您好!我想去你公司做文员。”
温迪说:“我们公司不招文员。”
对方说:“熊子墨让我来找你的,他说找他的小冤家,你就一定会帮忙的。”
温迪说:“是三年前说的吧!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对方哭了,哀求道:“温总,你一定要帮帮我们全家。这三年,我老公赌博输光了拆迁分到的800多万,现在走投无路,请你一定帮帮我。”
温迪说:“你明天来公司上班吧!”
打电话的人是熊若黎。
全家都为她能去顶呱顶刮刮公司上班感到高兴,这可是一家即将上市的大公司,薪酬高得吓人。
熊若黎和所有人一样,不知道没有佛塔的地方为什么叫佛塔,也不知道建了佛塔的佛塔,为何又被拆迁一空?当然,她也搞不明白,为何一个电话她就能搞定一份大学生都很难拥有的光鲜工作,而且合同一签就是永久期。
她不知道的太多,对于知道的一向守口如瓶,从不对任何人说,包括知心姐妹一样的总裁温迪。
10
叫佛塔的那个地方,终究还是有了一座像模像样的子墨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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