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话剧《金锁记》:一曲人性的悲歌
文/杨宝珍
这个七月,我非常欣喜地看到,越来越多收入并不丰厚的年轻人开始关注艺术剧院公众号,办会员卡。这一信号,对鲜有人肯自掏腰包捧场、艺术剧院“门前廖落车马稀”的南昌来说,是难得的信心利好。他们都是冲着《金锁记》去的。“我这样排斥话剧的人,看了金锁记,才知道原来话剧这么好看……”
一
姜家的楼阁台榭于七巧,是一座情与爱的荒冢。她华美袍子的每一个皱褶,都爬满了疯狂的虱子。
《金锁记》是我近年来看过最棒的国内舞台剧,没有之一。小商户家庭出身的曹七巧,健康,泼辣,又颇具风情。在兄嫂贪财攀贵和自己爱慕虚荣的合谋下,嫁给了官宦人家患软骨病的二少爷。她鲜活的肉身与心灵,欲爱不能爱,像疯子一样在姜家过了30年,终于在煎熬中扭曲、疯狂。
清一色女性的原创、编剧、导演、主演,最简约的舞美(道具)、富有表现力的灯光,史诗般意味深长的台词,演员充满张力、入木三分的演绎,都令我印象深刻。
少女曹七巧是“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见多识广”,在碎石街肉铺和裁缝店的青年眼里很有些魅力。那时的她心地善良、精力旺盛又好强泼辣。
但她融不进望族姜家。连老太太“拨”来服侍她的小双也敢公然在下人们面前轻蔑她。
也难怪,身为姜家二少奶奶,七巧既不懂得优雅地消磨时间,也不懂得庄重地看待万物。
她爱上了小叔子。为了多留季泽在家里,她鼓动长辈给他娶亲。他结婚次日她就勾引他。
她低声道:我就不懂,我有什么地方不如人?我有什么地方不好……难不成我跟了个残废的人,就过上了残废的气,沾都沾不得?!
季泽笑道,好嫂子,你有什么不好?
他看着她。心里也动了一动,也只是动了一动。他早抱定了宗旨不惹自己家里人。他担心“一时的兴致过去了,躲也躲不掉,踢也踢不开,成天在面前,是个累赘” 。
她痛苦。因为她的身与心都是热的。因为她爱季泽。
但季泽一边撩她,一边躲她;而且,她戴着黄金的枷锁,可是连金子的边都啃不到。
偌大的姜公馆里,她失落,孤独,没朋友,也没寄托。
到她的哥嫂来看她时,七巧“已经换了个人”。嫂子抱着她送的“宝贝”一出门就数落开了:我们这位姑奶奶怎么换了个人?没出嫁的时候不过要强些,嘴头子上琐碎些,上回我们去瞧她,虽比从前暴躁些,也还有个分寸,不像今日疯疯傻傻,说话有一句没一句,就没一点儿得人心的地方。
二
话剧开场的画面安静、唯美:身形曼妙的年轻女子,着华服,披红盖,被一个年轻男人背着,喜气洋洋地“嫁”入豪门。若没看过原著,看戏的人难免会生出“岁月静好”的憧憬。当这部戏一场赶走着一场地上演,七巧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尖锐,语速越来越快,行事越来越乖张,神情越来越疯狂……看戏的人,心也揪得越来越紧。
有人抱怨“令我一晚上脑神经紧绷”。现场观众都明白那种感受:喘不过气来。
这出戏里这样宁静美好的画面太短,就像打盹做了个梦。
第一句台词是七巧的画外音:“人呢?”明明是问询,但我分明听出了一丝无奈,一点恼怒,几分凄凉。
这并不是我的感觉失误。打她嫁进姜公錧的第一天起,她的悲剧就开始了。
从开场到结束150分钟时间里,作为观众的我,心始终“揪”着,没笑过一次。这在我现场观剧的体验里绝无仅有。
一部经典剧目,道具不说二三十件,起码也得十件八件吧。但是不,我搜肠刮肚能记起来的道具只有高墙、烟塌、屏风、桌椅、阳台一角……道具之简约,堪称我近年来的观剧史上之“最”。
灯光用得巧也是此剧一大特色。晨光,日光,夜晚幽暗的光,黄昏柔和的光,情绪激昂时热烈的光……不住的转换,变化,轻易就交待出曹七巧度日如年的无望和挣扎。
三个女人一台戏。四个女人呢?
——张爱玲原著、王安忆编剧、许鞍华导演、焦媛主演。这样四个极品女人“同台飙戏”当然“好看”。
在小说原著里,曹七巧是被赋予了张爱玲的文学想象的,而改编成话剧又揉进了王安忆的文学想象——很显然她编剧时借签了红楼梦的手法。《红楼梦》借冷子兴之口,演说宁荣二府的兴衰;《金锁记》借两个丫鬟的床头夜话,交代出姜家人物与关系、七巧的出身、与姜家的因缘、遭受排挤歧视,以及她寄情季泽的无望爱情。
到了导演这,又加进了许鞍华的大胆创新一一改国语为粤语,启用焦媛主演(焦媛自己想演长安)。首演当日,四个女人登台亮相手心撰满了汗。观众用一次次掌声“打call”!也就是说,被赋予“王安忆体”文学意义的粤语话剧成功了。十年来,《金锁记》越演越有人气越演影响越大,漂亮地为“门前廖落车马稀”的话剧攒足了人气,吸足了粉。
三
张爱玲用《金锁记》曹七巧这个人物想表达什么?
我以为是一曲人性的悲歌。
从受害者,一步步演变成一个“害人者”,看的过程惊心动魄——曹七巧在丈夫死后,分家得到巨额财产成为真正的“女主人”。她原可以领着儿女过好小日子,但是她不,姜家赐她的委屈和冷遇,她加倍奉还;她得不到的情与爱,也决不许儿女拥有……她一再一再放纵自己的残忍,偷走了本该属于时间的礼物
——那原本是上帝赐予她的用来救赎她、补偿她的一双儿女,但她疯狂地毁灭了他们。
泼辣低俗,敢爱敢恨,颇有风情,这是上半场的曹七巧,歇斯底里,阴险毒辣,半疯半魔,这是下半场的曹七巧。
原本,她也有颗很热的心,现在冷却了,冷到把自己变成一把匕首,冰做的匕首。对,她疯了,狂燥症,精神分裂症交替发作。她疯到什么程度呢?亲手陷害女儿和拆散女儿的爱情婚姻,用冰做的匕首直刺儿女的心脏。这行为简直令人发指,但我愤怒不起来,我只觉得脊背发凉。
曹七巧这女人不是善茬。我以为扭曲她的,除了势利凉薄的环境,还有她自身的虚荣、自私、多疑与残酷。一个温柔敦厚、内涵丰富的女人,受再多苦吃再多气,也不会异化成一个吃人的魔鬼。而且吃的是自己亲生的儿女。
四
舞台上,童先生应邀上门拜访。他想求婚。
始终不见长安。
小姐怎么还没下来?童先生问。
哦,她再抽完两筒烟就下来了。曹七巧应得云淡风轻。这话听在童先生耳朵里,却是晴天一声惊雷。
长安抽大烟?!他眼里传统的适合作妻子的长安竞然抽大烟!原来竟然是自己看错了!
失望、犹豫……童先生终究还是走了。
长安多想把童先生留下来。他是她死水一潭的生活里唯一的希望,唯一的光亮。也只有他,愿意以温柔的口吻反复对她说“你真有意思”(那等于说他觉得她是有趣的,可爱的)。她简直不敢相信,阅人无数、见多识广的童先生愿意鼓励她、爱护她这样一个三十岁还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他表示愿意娶她!
但已经不可能了:她的母亲曹七巧不会允许,童先生也不允许她有这样一个狂燥的“疯子”母亲。
五
30年后,寂寞的曹七巧并没有甜蜜的往事可以回味。
她只在一只脚有点麻,探身去捏的时候,想起曾有那么一刻,季泽也捏过她的脚。仅仅是一刹那,她眼睛里蠢动着一点温柔的回忆。
季泽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跟家里的那个不好,为什么我拼命的在外头玩,把产业都败光了?你知道这都是为了谁?
他看着她,柔声道,二嫂!……七巧!自从你到我家来,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你没来的时候我并没有那么荒唐过,后来那都是为了躲你。娶了兰仙来,我更玩得凶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见了你,说不了两句话我就要发脾气——你哪儿知道我心里的苦楚?你对我好,我心里更难受——
此刻的七巧是幸福的。她低着头,沐浴在光辉里,细细的音乐,细细的喜悦……他在哄我么?他想我的钱!仅仅这一转念便使她暴怒起来。
六
和电影不同,话剧不是简单的重复。每一次表演都要重新开始,状态不同,情绪不同,每一次呈现的舞台效果、带给观众的感受就不会相同。
焦媛就像是为这出戏而生的。是她在演曹七巧?还是曹七巧的魂魄投射于她?这部戏她演了整整十年。十年后的状态和初次登台一般专注、投入。对人物的性格把握和演绎更臻完美。曹七巧在她的演绎下活了,火了。
好看?惊艳?震撼?说不清。真的,只有到了剧场,你才能真切领略到话剧的魅力。
“黑夜从大地上升起 / 遮住了光明的天空
丰收后荒凉的大地 / 黑夜从你内部升起
黑雨滴一样的鸟群 / 从黄昏飞入黑夜
黑夜一无所有 / 为何给我安慰……”
铁凝说过,文学最终是一件与人为善的事情。
遗憾的是,无论是小说原著,还是舞台话剧,曹七巧和她的女儿长安,一直都住在黑夜里。她们是黑夜的女儿。黑夜一无所有,爱情,温暖,尊重,希望……统统没有。她们是黑夜的女儿,不知光明为何物,不知希望为何物。
三十年后,心已死去。曾经年轻的肉体,已经衰老,日日衰老。三十年前的月亮呢?
在年轻人的想像里“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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