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玉丽
“挺住啊……”。
声音凄厉,像苍鹰飞过山谷……
一
“在哈达铺,毛泽东到陕北,去找刘志丹了。19日,中央红军到达陕西吴起镇……我们也去……快发好了,你这样……发。”报务员的手指在他手心里,时重时轻地比划着“滴哒”、“滴哒滴”……
慢慢地,手指不动了,声音微弱下去。老谢双手抱着报务员,望着他闭上的眼睛和胸前不断涌出的鲜血,叫了起来。他感觉从来没有的沉重,比背着发电机还沉。
凄厉、痛苦的喊叫之后,不用抬头,老谢都知道,另外两位战友的眼睛在询问着。
“怎么办?”
“……”
一个摇动、一个发报、一个守卫,还有一个在与敌人交锋。不是三人配合,就是四人配合。现在,报务员也走了,这一路最关键的人走了。
就只有他们三个人了。一路上哪里想得到会牺牲了这么多战友,哪里能想到会这么难走。从来没有想到过,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迷茫过。老谢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撕开一般,他轻轻招招手,什么也没说。几个人开始掩埋报务员。一滴,一滴的汗流下,流到他低垂的眼睛里,眼睛好辣,他用袖子抹了一把,不让自己的心也沉到了泥土里,这一路掩埋了多少战友啊。他感觉自己走不动了,就是走得动,也抬不动发电机了。把它扔了吧,反正也没什么用了。
刚这么想,就听到一位战友说话了,“咱们为了它,牺牲了这么多人,要它干什么?!”
“是啊,要它干什么?不要了。”老谢听到自己说,这一路,300多天,为了它,自己和战友吃不好,睡不好,还得抬着它,守着它,护着它,它不就是上铁疙瘩?!不管它了。老谢用手轻轻培好最后的泥土,将墓地擦得平平展展,才将蹲下的长腿站起来。他双手互抹了一下,站在墓前站直挺立,另两位战友也在他身边一同挺直站立,三个人一齐抬手,敬了军礼。放下手,老谢望了眼沾着战友鲜血的发电机,用衣袖抹掉了上面的血迹,一挥手,“我们走。”把发电机留在了身后。
“我们往哪儿走呢?”一个战友问。
“往……”老谢一愣。他突然想起刚才报务员说的话,往陕西走,毛委员在那里,大部队在那里。
“可我们怎么联系他们呢?”听了他的话,另一个战友问。
这可是个问题。他的长腿停了下来,像两条树桩长在地上,另外两位战友在他身边显得像两棵小树。快1米9的个子,老谢总得低头跟人说话。现在他看到两位战友在望着他。
刚才只顾着抢救报务员,顾着悲痛了,他说了什么,一时忘了。“我想一下……”他恨自己记性差,是自己没读书的原因吧。自己为什么不读书呢?读了不就会了吗?会了,不就不存在现在的问题了?可家里太穷,哪里有能力让自己读书呢。这一路他时常盯着报务员,看着他的手在发报机上跳舞似地弹动,发出“滴滴,滴哒滴……”的声音。
“我……,”他嗫嚅道,收回了一条长腿,转身走到报务员坟前。啊,想起来了,报务员在自己手心里是这样笔划的。他另一条长腿马上冲到发电机旁边,双手用力摇动起来,边摇边嘴里“嘀嘀”着。然后,他示意一位战友,让他来摇,他拿起发报机,照着刚才报务员的指点,摁了下去,把去的意思表达到了。
“滴滴……”刚发出,又有报发来。他看不懂,可想到刚才手里的笔划,明白了,是“好”的意思。
“我把刚才没发完的电报,发出去了,告诉部队,我们马上往吴起镇走。他们回复了‘好’”
还没说完,老谢心狂跳起来,他看见另外两人眼里涌上欣喜的泪水,三个人一起说:“去吴起。”三人又互相望了一眼,虽没吭声,却低腰一起抬起了发电机。
真沉哪。
再抬起发电机时,老谢又高兴又好奇怪,自己这双大手竟然也会发报?刚才真的发了报,还收到了报。这可是第一次,从来没有的,也从来没想到的,也是最后一次。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会发,就这一次,这一次是报务员临终教会自己的,其它的再也没有了。
这一想,老谢心里就酸酸的。他恨不得打自己一下,刚才是晕了头吗?还不想要发电机了。离了发电机,他们怎么行动?这一路,上万里都走下来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再说了,牺牲了那么多战友,不能白牺牲了,要好好走下去,还要把发电机带上,这可是红军的东西,不能丢。
他鼻子抽动了几下,用力憋住一腔的心绪。为了报务员,为了一路上牺牲的战友,自己不能酸啊,那会软下去的。他弯着腰憋着劲用力抬着,耳畔似乎又回响起一路上了阵阵“滴滴、滴滴滴……”声音。这声音跟小蜜蜂似的,围着他旋转,翻飞,
远远地,山谷里似乎有回声传来,“挺住啊……”
这是在跟报务员喊,也是在跟自己喊呢。
开始,老谢并不知道一路之上自己的队伍有多少人。连长牺牲前告诉他——128人。他几乎愣了:128人啊,数都数不过来。怎么慢慢就没有了呢?!
他每天感觉到了只是这三个人——摇动、发报、守卫。其他人都在与故人战斗。像一道道坚强的屏障,他和其他两人总是那么安全、自在。慢慢地,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周围的血越流越多,每天掩埋的战友也越来越多,老谢如梦初醒——所有的人都在突围中千万百计保卫着他们。而他们几个又在保卫着这铁家伙。不,不是铁家伙,是发电机。
从于都到今天,三百多天,秋冬春夏四季都过了,每天白天搬着,摇着,晚上枕在它身边,随时摸着,真比儿子还亲呢。
老谢猛然心动一阵难受,他轻咳了一下,大声问道:“我们出发时,首长怎么对我们说的,连长又怎么对我们说的,还记得吗?”
“记得。”两位战友高声回答。
“这可是红军的千里眼和顺风耳,不能丢了,要严加保护……”老谢边走边重复着首长的话。
“我们……对,不能丢了,要严加保护……”另外两个战友想说什么,又改了主意,一起重复起来。
此刻,老谢才感觉自己的心情平和了许多。
二
三百多天,几乎天天,都能听到“滴滴、滴滴滴……”的声音。
特别是在寂静的夜晚中,这声音显得格外特殊。 而他们的一天经常是在夜里工作。到了部队,老谢以为自己个子大、劲儿大,肯定上前线,没料到这次行动,他的任务是专门保护发电机。这发电一百多斤,没劲还真不行,要不摇不动,要不摇不久。微微的汩汩电流,就像于都河水似的流动起来,才能带动着收发报。
“滴滴、滴滴滴……”,白天,这声音真像蜜蜂飞舞。而在四周轰响的枪炮声中就变得奇特。往西走,山多,有时因为地形复杂,信号不好,还得找上半天才能找到个发报的场所。反正每天就是抬着机器跑来跑去,他们几个草鞋比别人多得一双,可也比别人多破一双。
就在上周,对,就在上周。一想到上周,老谢心里就异常悲痛。
上周,部队经过一个山谷。不料刚行进不久,就遇到了两边山坡上子弹的扫射。这个情况是没想到的,也是没有侦察到的。
“快告诉后面,有埋伏。”连长声音远远传来,他边指挥阻击边叫道。未等他话音落地,老谢已伸出手去,握住摇把子,用力摇了起来。他感觉心跟着发报声在一起跳动,像要在迸出来,摇得头上出了汗。
报务员迅速戴好耳机操作起来。“滴滴、滴滴滴”的声响起来,“有鱼过河,鸭子上岸。不走水路,单走山道……”
不多时,报务员完成任务。
“大个子”,边上有人喊。“准备。”
“好咧。”这是说快好了。老谢马上压低身子,双手相抱,往发报机靠去。报务员正好发完报。老谢快速帮他收好东西,又一挥手,过来两个小伙了,三个人抬起发电机,弯腰勾头,迅速向边上丛林跑去。
炸弹,从头上落下,敌机飞了过去。边打边撤,即将离开山谷,前面有战士正在与一小股敌人正面对决,后面的战士不住地瞭望、回射。他们把发电机和报务员围在中间一处山窝内,拨开树木阻挡,完成了发报任务。瑟瑟秋风,吹过荒山野岭。好一阵激战,敌人被打退了。
在子弹的跶哒声停下后,“快摇。”报务员叫道,迅速将一条电报发至后面部队:“鱼渴死,鸟儿飞过天空……”没有更多言语,只有通信人员懂得的暗号、知道的情报。发完,老谢和另外两个人又抬起发电机快步前行。
突然,近处枪声响起,密集起来,他们马上往边上山崖凹陷处躲去。“注意隐蔽,到了。”他低声喊,刚要放下发电机,感觉左肩一沉,一个战士中弹倒了下去。接着右肩一沉,另一个也中弹倒了下去。老谢和另一个战士打了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但他的手像箭一样,伸了出去,扶住了机子,让机子平稳着地。
这时,跑过来两个战士,他们边跑边说:“副连长牺牲了。“告诉后面的部队,这里的情况。”两人跳到了报务员身边。”
“什么?”老谢问。
“连长——”他们还没回答,老谢却听到阵地上有人在喊。连长也出事儿了?他急得要站起来,冲过去看一下。不料报务员喊住了他,“赶快发报。”
“我……”老谢真不想摇,可又不能不摇。他伸出手,感觉自己的手变成了发电机摇柄似的,自动在摇。他不断转运着头,一面盯着发电机,一面望向战场。汩汩的电流声和枪炮声交织在一起,在他耳边不断回响着。
不一会儿,“滴滴、滴滴滴……”停了,报务员发好了报。老谢立即停下摇动,拿起抢,长腿一迈几步一跳冲向阵地。“哎……”报务员喊,可他像没听见一样,长腿跑得飞快,不久便消失在远方的烟尘之中。
“哒哒哒,哒哒哒”,阵地上枪声四起,约莫半个小时后,枪声渐息,敌人消退了,可我们的部队也牺牲了不少战友。
三
“大个子——”发报声没有了,枪炮声没有了,好安静,喊声像从遥远的地方慢慢传来。随着喊声,他感觉有人在推自己。自己身躯高大,一般人还推不动呢。他想说不要推,我自己来。可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想自己动,可身体就像个大石磨似的动不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眼前的上下两张眼皮终于打开了。
“你没事儿了?”连长的脸模糊而朦胧,好一会儿,他才看清楚。
“连长,你没死?”他问道。
“我没死,别担心。”连长声音亲切,高兴地说。“你自己晕倒了。”
原来是阵地上的炸弹把自己震昏了。现在就像一架松散的机器又恢复了联动,他晃晃头,晃晃脑,耸耸肩,还摸了几下脑袋,确定还在肩膀上,不禁笑了起来,笑得无声而满足。
这一路还真没这么开心地笑过啊。总是不停地行军,不停地改变行程,有时走过去了又走回来,走回来又走过去,像打圈子,像做游戏。可抬着发电机,脚早就打起了血泡,手都抬酸了,磨起了老茧,敌人又一直在追击,天上地下的一路攻击,哪有什么游戏的乐子,真没机会笑啊。可现在,老谢感觉自己笑了起来。
这一笑,周围竟然像进入了故乡似的,到处绿意融融。 “金娃,金娃——”熟悉的叫声传来。是谁呀?他一抬头,原来是老父亲。
“我来送板子。”老父亲身后涌动着一条河。和家乡的于都河一样波光粼粼,绵长美丽。每天春天,不,一年四季,自己的家乡因地处赣南,就是江西南部,气候温和,总是满眼绿色,而于都河就像一条玉带缓缓穿过县城,和缓而舒展。
眼前的河水,深邃、幽然,又如一枚碧玉,映衬着一望无垠的蓝天,好一派秋天的景象。
怎么就到了傍晚时分,金黄的夕阳缓缓落下,一些村民正在河边,在原来的浮桥边上,用船搭起临时浮桥,并往船上铺上了一块块木板。老父亲眼睛好亮,肩上扛着一块板子。那不是家里的门板吗?家里平时生活困难,节俭无比,这块门材板可是家里最好的板子,拆了有里用什么呢。
“爸爸,你……”他张开嘴问。
“哎呀,有什么呀。人家老郑头把棺材板都搬来了。你家里老婆孩子就不用管了,我们会管好的。放心。”老父亲打断了他,不让他多言,放了板子,走向河边,递给搭桥的村民。
“你在路上要小心啊,你们等你回来……”老父亲边递板子边关切地说。
老谢咬紧了嘴唇,心里充满了感激。自己虽然36岁了,可在老人眼里还是孩子。他不亲自来是不会放心的。
“爸爸,爸爸,”妻子和五岁的小儿子也来了。小儿子朝他跑了过来,抱住他的腿。“你回来了,你上次不是答应我去河边玩吗?怎么自己来了”小家伙胖胖乎乎,机灵可爱,是枚开心果。平时自己在钨矿,回家时间不多,每次见到他,一身的劳累马上就飞走了。
“是呀,爸爸答应了的。这次和妈妈在家等爸爸,等爸爸回来,我们就下河去摸鱼,摸螺蛳……”
他抱起孩子,让孩子骑在自己脖子上,两手张开,带着他飞也似地跑了几步,孩子“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上有父母,下有三个儿子,上有老下有小,家里一直靠着他生活。当他决定跟红军走时,妻子惊喜中充满了担忧,泪在眼里转悠,“我不是不想让你去。只是,家里老人都七十多了。咱们还有三个孩子,你走了可怎么办呢?”
“我估计去一下很快就会回来的。你等着我。”他自信地说。
“那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妻子轻轻问,声音充满不舍。“孩子太小了……”妻子又说。
话未说完,身后传来老父亲的声音:“你莫担心,让他去吧。红军打完仗,会回来的。有什么事儿,我们都会帮你。”
“咯咯咯……”,小儿子的再次笑声响起,妻子和老父亲不见了。他突然听到是自己在笑,这一笑就醒了过来。朦胧夜色中,老谢发现自己躺在干草丛中,嘴里嚼着根草。
怎么这么累?什么时候睡着的?要知道,连续几天,他都睡不着觉啊。
家里三个孩子,自己出来快一年了,小家伙长高了吗?没淘气吧?他还在想刚才孩子的样子。手却情不自禁地往边上伸去,突然触到了那铁家伙,自己靠着它呢。心一惊,梦飞远了。老谢感觉自己心踏实下来。
四
去年10月,红军出发是机密。整整三个晚上,村里老父亲和其他村民一样,都是用目光交流着,到了晚上纷纷赶到河边。迅速搭起了浮桥,划来了小舟,帮助一批批的红军战士渡河。早上又迅速撤去,一点不留痕迹。
全于都县城,所有的百姓就像说好了似的,将消息隐藏得天衣无缝,真是让人无法相信。 这就是红军得人心啊,老谢心里想。
当时,老谢也不清楚任务,但感觉空气有点异样。他记得,那天,首长找到他,亲切而严肃地交待:“大个子,这次我们过河,会有很长的路走。我派加强连上,你们一定要保证过河安全,做好沿途配合工作。”
“保证完成任务。”当时他以为没什么,去一下就会回来。
首长又说:“红军有一台发报机和一台发电机。现在要带上,它们可是红军的千里眼、顺风耳,没有这个机器我们打不了胜仗,你要保证它们的安全。”
保证机器安全?自己当时听到时,心里愣了一下,可还是坚定地回答:“首长,您放心,我一定会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来保护它们。”不就是个铁疙瘩吗?自己有的是力气,不怕。当时他就这样想。
他们是第一批过河的。搬着发电机时,老谢才发现这铁东西好沉啊,近二百斤, 一上船,船身就抖了几下,溅起了几朵浪花。真没想到,这浪花其实就是在提示呢:长征路上可不平坦,会火花四溢,可都是枪炮打出的火花啊,是战友的鲜血飞出的火花啊。
战友一批批过河后,他才得知这支部队有个特殊任务——保证路上通信畅通,情报及时。自己原来所在的中革军委总参情报部现在就负责这个工作。连长还跑到他们几个面前,“你们打仗不用管,就是保护好机子和人员。”
连长的安排是三个人互相配合,互相帮助,确保发报收报安全顺利。老谢一个大个子,在这些人中可是太显眼了。他没料到悄悄地过河,静静地行军。没多久,这一切就被敌人天上地下的全方位、立体式追击打破了。
飞机就像天上的大鸟,时不时地飞来了吱吱叫着,还投下轰响震天的炸弹。时不时地,就碰到敌人的追击和阻击。每场战斗,都有战友牺牲,一路上,敌人就像苍蝇闻着肉味儿似的追随而来。
收报、发报,每天,拼命地摇机子,浑身的劲儿都使上了,有一次摇了半天,还不能使用,最后还是报务员修好了发电机。有好多次,发不出收到到,他恨不得自己变成发报机。原来是树枝挡住了,影响了信号的接收。每天,都有情报发出,收到。而他们总在最安全的地方收报、发报。只有等队伍再次起程时,他才知道,又牺牲了战友,队伍在逐渐缩小。
到了湘江时,战斗打得太激烈,红军死伤过半,这支出发时的队伍仅余下20多人。就在前天,自己还和连长吵了起来。看到倒下的战友,老谢感觉自己眼都红了,这子弹真不长眼儿,怎么就打中了他们?自己这么大的个子倒没有事儿。他又气又恨,跳了起来,冲连长叫道“连长,我要为他们报仇。你让我到前面去。”
连长严肃地说:“先帮忙掩埋战友,保护好发电机——”嗓子已经喊哑了。
我一个大个子,却天天守着个铁家伙?想到一路上牺牲战友,老谢一屁股坐在地上,气鼓鼓地说不出话来。
他才想起来,从于都出发时,根本不知道会是这样的。30多年了,自己可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遇到这样情况。
自降生自己就生活在于都县岭背镇谢屋村,7岁开始便帮人放牛砍柴,12岁种田,18岁做肩担生意。也是奇怪,可能过早的劳动,让他的身体滋长得特别快,比一般孩子都快,长得又高又大,成了远近闻名的“大个子”。红军到了赣南,他后来又到铁山垅钨矿做矿工。因为自己个头高,1米86,块头大,能扛得起村里的石碾,力气大,干起活儿来比别人更利索。
而自己参加红军,还是时任中华钨矿公司总经理的毛泽民介绍的。这毛泽民就是毛泽东、毛委员的弟弟,他们一家都参加革命,谢宝金从心里感觉佩服,想到自己是被毛委员的弟弟介绍参加红军的,心里就喜滋滋的。
跟着红军总不会错,他们是为穷人打天下的,他高兴地来到了部队。到了部队他参加了各种训练,就想到战场上一显身手,却没料到,自己这一路上的任务并不是杀敌,而是主要保护这铁家伙。从于都出发的时候不觉得,只以为抬个东西没什么。真没想到,一路上会走那么远的路,那么难的路,一走就是离家万里,一路上又牺牲了这么多战友。
“到前面去,你个子大,是吧?”连长也急了,“我们一路牺牲了这么多人,是为了什么?你明白吗?”
“……我,我……我当然明白。可……现在不一样了。我要报仇。”当时自己真急了,感觉不杀几个敌人不解气。于是,第二天,他不再请示了,直接冲到前线,感觉真是过瘾,就是震昏了也过瘾。
可他没料到,连长看他伤情没事儿了,脸变得严肃起来。
“小谢同志,你作战勇敢,值得表扬。可是,你擅离岗位,必须批评。你知道自己岗位有多重要吗?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我们每天都需要红军总部的消息和指令,也要把我们得到的发出去。而一旦情报发不出,后面大部队就受影响,我们的战士也白牺牲了……”
“连长,我都安排好了,他们都安全呢,我才冲上去的……”老谢着急地说,感觉头还有点晕。这已是第几次跟连长争吵了。出发之后,遇到敌人,自己就想上呢。
连长却是沉着脸,“队伍的联系全靠我们。我们要出了事,谁来发报,谁来传消息?”
老谢有些不舒服:“连长,我一个大活人,怎么就不能传消息了?看你说的……”
开始几次连长没有时间跟他多说,今天夜空沉寂、星星疏朗,有种激战后特别的舒展、放松之感。连长鼻腔里长长出了口气,蹲下来,扯了一根青草,一头放嘴巴里一头拿着,似乎在想什么。“你可能不知道啊。我们的队伍上井冈山时,是没有这东西的。每次传消息,递情报,只能靠人力,我们红军牺牲了好多人啊。”连长的声音没有了往日的严肃,相反有着无尽的悲伤、痛惜。仿佛夜空中轻轻飘动的风儿,带着往事的沉重和回音。
“我的两个入党介绍人,他们在井冈山,就是在送情报时,被国民党抓住杀害的。你不知道,当时我们很被动啊。没有这些先进的设备,人员牺牲得太多了。而一条情报,一个消息,有时就会改变整个局面……”
“啊?……”老谢吃惊地望着连长。
连长站了起来,吐掉小草、偷偷擦了下泪。“毛委员对这种情况看在眼里、痛在心上,要求一定要改变这种状况。打仗时,对这些千里眼、顺风耳不得破坏,对敌人情报人员不能打死。那年年底,红军才在第一次反围剿中,捕获了敌人的一台收报机和一个无线电台。还慢慢感化、教育了一些国军的情报人员,他们开始教红军开始使用这些机器,并培养了我们红军自己的保密人员。你真不知道,这其中,我们做了多少工作啊。这千里眼、顺风眼可为帮助红军在井冈山,取得四次反围剿的胜利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呢……”
“就像现在,”连长深情地说,中央红军退到贵州境内后,正前往与红二、六军团会师途中,不是获取“蒋介石已经埋伏了重兵……”这一重要情报,立即召开政治局会议,迅速改变了北进计划,转向敌人力量薄弱的贵州前进,红军的伤亡就大了。你自己也感觉得到,这一路我们好多次转来转去的,消息不灵通,就会很被动。
“要动脑子。革命分工不同,没什么不一样。你力大,摇发电机需要你呢……”连长的声音大了起来,似乎很生气。老谢听了后,低下了头,他装作睡着了。
快睡觉,得保存体力。每天抬着这近二百斤的家伙,还得留意敌人的围攻,还得收发情报,不仅体力上累,心理上也感觉累。这可比从前的那些工作费劲多了。老谢靠着发电机,闭上眼睛。
连长跟自己吵,就吵吧。我上前线杀敌总不会错。就这样,随着部队碾转,随着战斗进行,从此以后,只要发电机和报务员安全,老谢感觉自己获得了特权,直接冲向前方,端着枪与敌人进行战斗。
六
就在前天,老谢没料到,他们又遭遇到一股敌人。是快到一个村子时,前面侦察员回来汇报的。
“报告,我们发现村里有小股的敌人,仓储粮食快没了,估计不会恋战。”
“好”连长高兴地说:“好,打他个好看的。”
他带着战士们冲向前去,老谢也跟了过去,不久获胜,还缴获了部分物资。战斗胜利了,老谢回到了发电机身边。清点人数,又牺牲了几个战士。可他们为后面部队赢得了转战的大好时机,还补充了给养。
只是连长在与敌人战斗时,被打中了,满身是血,成了血人。
“连长,连长——”他们几个战士围着连长。
“小谢,不,应该叫你老谢了。你要听指挥。”满身鲜血的连长苏醒过来,看到他,吃了一惊。“报务员怎么样?发电机好吗?”
“报告,没问题。”老谢大声回答,连长惨白的脸上有了些许笑容。
“革命工作有分工不同。现在你们的任务更重了。明白了吗?”连长瘦削的脸上透着坚毅。他指着后方说:“刚才你们发出了电报,那是告诉后面的部队,要小心。这里有敌人。这就可以帮助后部的部队绕开这条路,避免了不必要的损失。你还没意识到,你的工作比杀敌更重要。”
“明白!”三个人一齐回答。
“我知道你们都想为战友报仇,”连长转过头深情地望着发电机。 “我们是要为他们报仇,还要为所有牺牲的战友报仇。但是现在,我们要确保这一路上收报和发报的畅通,发电机不能出一点问题。你们清楚吗?!这是命令。我们牺牲那么多战友,这个仇是要报的!等和毛委会汇合了,一切都会好的。”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望着牺牲的连长,几个人抱头痛哭起来。老谢哭着哭着,转头望向发电机,突然感觉这铁家伙原来是活的,像人一样啊。一路上可是为革命做着事情呢。这是红军的家当,是红军的东西,是为革命服务的。不能丢掉啊。
自己如此幸运地能够与之一路同行,这是哪里修来的福分啊。
这支普通连队因任务特地增加了通信附属分队,以增强战斗力,成为加强连,用一个加强连来保卫这机器,自己怎么没明白原因呢。
一路之上,围追堵截,红军队伍受到重撞。可毛委员屡出奇兵,与敌人斗智斗勇,屡屡改变路线,与敌人来回周旋。这当中,每天离不了他们的情报啊。听连长说,那次也是在贵州,红军破获了敌人情报后,他还巧用假电报骗了敌人才确保四渡赤水成功呢。自己的工作不起眼,可保证每天向中央和部队传递消息。这不就是在帮助毛委员决策吗?!不就是在帮助革命吗?!老谢突然感觉这一路真没白抬这铁家伙。
不多日,他们来到了草地。三个人抬着发电机走着,可草地打滑,边上还有沼泽,人走不好就会陷下去。“停下。”老谢叫道:“这样,走不了的。得想法子。”
他四处转了一圈,竟然发现有黄竹。有了!他砍了几根黄竹,两位战友找到了几根铁线,竟然捆成了一个竹排。老谢将发电机放在竹排上,“走吧,小心点。”他人在前面用绳子拖着走起来。
“革命就是流血牺牲,不要怕,胜利在前方。” 边拖他还边说,就像连长一样。自己本不是爱说话的人,可现在他就想说,不说不行。不说过不了草地,不说三个人无法前行。他感觉自己的话一说出,手里也有了更大的劲儿似的,另外两个战友也加快步伐跟了上来,还伏下身子,用手去推竹排。
竹排在草地上,发电机像坐上了滑车,滑动得很快,终于,老谢把发电机拖过了草地。他回头一看,真不敢相信,发电机过来了。
这时,他看见有人向他招手,是几个十三四岁的小红军,面对草地急得哭。他放好竹排,又原路走了回去。
“不用怕。来,上来。”面对这个大个子,“红小鬼”们爬上了他的肩膀。他背着他们走了起来。来回走了好几趟。刚过了草地,三个人迎面又看见了雪山。
不翻过山,敌人会追上来。雪山上,路变得狭窄而陡峭,三个人想抬着发电机,却发现转不了身,行走不得。老谢转了一圈,吸了下鼻子,“闪开。来。”他招下手,叫他们把机子扶起来,放到自己肩膀上,一使劲儿,扛起了发电机。
不久,他们到了个小镇子,镇上人看见他们几个,都躲了起来。他们开始找吃的,转了半天,却没有人开门。天快黑时,有一个人来到了他们面前。
“你们……要吃东西?”来人问。
“是啊,想买点东西吃。”老谢回答。
“这个东西卖吗?”那人指指发电机,“卖了不就有钱了?”
听到这个,老谢火都来了,“这是什么话,就是什么也不吃,饿死也不能卖”。他嗓门嘶哑,一瞪眼,那人吓得缩了回去,转身迅速跑开了。
老谢和另外两位战友商量起来,他们就在一家店铺外睡下,没有惊动屋里人。
可不一会儿,门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个人,递给他们两个盘子,里面全是食物。“你们跟前些日子的红军是一伙的?”那人问。老谢点点头。“那快吃吧,吃了有力气再追他们……”原来,这里的百姓见过大部队,可被国民党威胁,不敢明着帮他们。
一直到第二天,他们发现老谢他们几个,不像坏人,慢慢走了过来。
有几个人奇怪地望着他们身边的铁家伙,问:“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老谢感激地望着这些百姓,回答说:“千里眼,顺风耳。”
“它能看千里?还能听到千里?”几个百姓悄悄议论。“那可是好东西。”
“是好东西。”老谢说,,一时不知如何给他们讲。
“你们为啥带着它?干什么用?”其中一人又问。
“它是红军的东西。我们用它联系红军的,为红军联系部队的……”老谢听到自己高声说,也不知自己说清楚没有。
“红军是好人啊。”哪知听到红军二字,那些人态度马上变了,他们纷纷拿出食物、衣服,给他们三个,让老谢他们好好发休整了一天,第二天还一路相送。送时,有几个还伸手去抬铁家伙,还有的伸手去摸,像要感觉一下千里眼顺风耳似的,把他们送出去了好远好远。那两位战友高兴地说:“这个发电机可是神奇,今天要是没有它,我们不一定能活着呢。”
“是啊,它保佑了我们啊。”老谢说。三人相视,都点起了头来。
现在,一路上,不用再请示连长了,自己可以冲锋了;也没有人再叫自己摇了,可自己不会丢了机子,再怎么难,也会带上它。它可是自己一路上的好伴侣。回望着身后的百姓,老谢笑了。三人抬着机子往前走。边走,老谢心里又发酸起来,这真是好东西,少了它,自己睡觉都睡不安稳。可有那么多战友为它牺牲,这怎么不难受?
“挺住啊——”这时,远远地,老谢似乎听到苍穹里传来一声喊叫。凄厉、却执著,像苍鹰飞过山谷……
后来,当老谢和两位战友,将发电机完好地交到延安红军手中后,听说,在延安召开了表彰大会。当毛主席对大家说:“长征路上,不少红军战士扔了东西,而谢宝金一样不少。他是一个‘长征模范’”时,有个大个子流泪了。
他们还不知道,这个大个子在想呢:他没有丢东西,也没有丢人哪。家乡的老父亲和妻子儿子还在等着自己,在背后看着自己呢。
不知儿子怎么样了,妻子好吗?父母好吗?没给他们丢人,才能让他们为自己的选择而高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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