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5年,已经退休的祝颢带着家人从山西太原,途经太行山,回到苏州老家。祝枝山对故乡充满着新奇,这是伟大的艺术之都,明中期中国文化的地理坐标。很快,他见到了赋闲在家的外祖父徐有贞。外祖父个头矮小,但炯炯目光依然透着精干和高官的威严。他是历史人物,和同僚们改变了明朝的轨迹,在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他们将幽闭南宫的太上皇明英宗请回到皇帝位,这场复辟使他拥有了大明朝最高的官爵。徐有贞看着长相寝陋的小外孙,注意到与众不同的右手多生出一根小指,他眯起老眼,像是收敛了锋芒,端详着这根小指,仿佛是特别的设计。他若有所思,和四五岁的孩子能交流些什么呢?他知道亲家祝颢非常重视教育,祝枝山已经在临帖,甚至能够写大字了。徐有贞递给祝枝山一支笔,指指桌上的纸,祝枝山有模有样地书写起来。看上去徐有贞很满意,他决定亲自教祝枝山,尤其是书法。外孙在身边是难得的天伦之乐,这些年徐有贞烦透了,他曾是皇上最亲近的人,堂堂的武功伯和内阁首辅,然而受谗言遭遇了一连串的厄运,降职、贬为庶人、流徙,当年以意欲之罪劝杀于谦,一直饱受争议。
徐有贞在苏州买田,建了房子,闭门不出。祝枝山见外祖父一有空就舞动他的大铁鞭,晚上时常仰望苍穹,观察星相,他想复出。经常来徐府的吴宽,三十出头,特别迷苏东坡,徐有贞很看好他。吴宽是成年人,祝枝山还是个孩子,徐有贞不断调整讲解的方式。徐有贞属于文武全才,有着罕见的知识力,书法上的见识也高人一筹,颇得怀素、米芾的精神,自成面貌,有人说:“如剑客醉舞,僛僛中有侠气。”徐有贞的归来,带动了整个苏州文化界,他身后,更强大的文化集体出现了。
杰出的书法家诞生于他的童年,有许多迹象显现出祝枝山的未来将卓然于世,日后在政治和诗书上都有大成就的吴宽回忆过一个场景:
“祝生允明年七八岁时,其大父参政公一日适为文成,请客书之。予时亦在座,见生侍案旁,嘿然竟日,窃异之。因指文中难字以问,无弗识者,益奇之,且料其他日必能事此也。”
那个时候已经没有书法字体可以难倒他了。在喝彩声中,似乎看到了祝枝山鸿翔鸾起的前程。
祝枝山十三岁那年,吴宽高中状元。徐有贞握着祝枝山的右手,碰撞到敏感的枝指。他感受到外祖父迸发出的最后余力,像是一股涌动的血脉灌进自己体内,祝枝山需要这种力量。徐有贞毫不示弱的眼神隐秘着期待,仿佛是对第十一根指头的期待,这只不同寻常的手可以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大文章,可以像外祖父那样执掌权柄。也就是这年,显赫一时的徐有贞去世,到死也没等着皇上的召唤。祝枝山的母亲只是期望看到儿子成家,可惜未了心愿,便也撒手人寰,祝枝山很想念他们,晚年时,特意搬进徐家旧宅。
书法前辈李应祯将女儿嫁给了祝枝山,翁婿俩更像一对师徒,李应祯写字不愿“随人脚踵”,他坦率地指出祝枝山的问题,严整而缺姿态。祝枝山在卷帙浩繁的古帖和一个清晰的方向里寻找自己的艺术本体,写着写着,奇特的右手成了书法界的异数,与统治地位的台阁体有了不可调和的隔阂。
一些年以后,22岁的文征明来到了李府,虔诚地向李应祯行三叩之礼,跪递投师帖子。
徐有贞、李应祯对祝枝山的书法人生具有根本性的影响。文征明说:“吾乡前辈书家称武功伯徐公,次为太仆少卿李公。李楷法师欧、颜,而徐公草书出于颠、素。枝山先生武功外孙、太仆之婿也。早岁楷笔精谨实师妇翁,而草法奔放出于外大父,盖兼二父之美,而自成一家者也。”
祝枝山的气质里带着冷幽默,他本名祝允明,因一根枝指,便自号枝山,恰恰映照出生命的清凉。总有一些朋友形影相随,比如唐伯虎、文征明,唐伯虎十二岁就结识了祝枝山,后者已有家室。唐伯虎与文征明是同年老庚,一个过于活泼,一个有点木讷,他们与祝枝山有说不完的话,谈二王、虞世南、褚遂良、李邕、怀素、赵孟頫、黄庭坚、米芾......谈写作,比如诗歌、古文辞。观摩祝枝山非同凡响的临帖功夫,祝枝山画迹不多,却是多产的书家,唐伯虎、文征明夹着新创作的山水,请祝枝山在空白位置题跋,他取来一枝秃笔,不时出现颇流行的异体字,增添一些古厚之气。有时唐伯虎偷偷给他们看刚画好的春宫图,祝枝山大笑,文征明却一脸严肃地瞪着唐伯虎。祝枝山又说起了太原,那是他的精神家园,祝家光荣的史记。他们少不了谈功名,心中都怀揣着一匹马,携带满腹的经纶前往京师,身边的朋友不断有好消息传来,祝枝山却一脸疲惫。与祝枝山儿子同年的徐祯卿也走得很勤,便有了“吴中四才子”的说法。所谓“江南四大才子”是从“吴中四才子”加工演绎出来的文人符号,民间戏剧性的述说中有意识地忽略他们的痛苦和迷茫,对于他们的形象、气质和生活境况分别做了大幅度修改,闪动着理想主义的浪漫色彩。才子时代是江南亮丽、生动的记忆和温存,渐渐标识化,一来到水乡,就想起他们。
周臣、王宠等苏州文化圈的精英们也会凑过来,他们经常雅集,有一种不负此生的快慰,去寺庙、山川,草木葳蕤,在石头边懒散地坐着,轻盈的阳光倾落在身上,大自然很美妙,有许多感触忽然喷泄出来,每一位在文学或书画领域都有着精深的造诣和卓越的见解。王世贞在一本书里谈到:“天下书法归吾吴,祝京兆允明为最,文待诏征明、王贡士宠次之。“除了祝枝山、文征明、王宠明中期时的书法三大家外,还有沈周、仇英,他们与唐伯虎、文征明继承着文人画传统,并称明四家。这个顶级的文化群体,很奇怪地以特殊的关联集结在苏州狭窄的地理上。
祝枝山很想成为吴宽那样的人,苏州还出了一位大官王鏊,也是学问家,祝枝山和唐伯虎都喊他老师。祝枝山的仕途很糟糕,这事弄得有些尴尬,乡试不第,又不第,五次铩羽而归,后遇见王鏊当主考官,才过关。接下来会试,七次不中。五十多岁干了几年广东兴宁县令,调往应天府做通判,他再也不想干了,说身体有恁。苏州府学前,祝枝山看着外祖父徐有贞撰写的《儒学兴修记》和《科第题名之记》,他没有华丽的衣锦还乡,下意识地摸摸枝指,这孤单的指头有一种尖锥倒插的刺痛感。祝枝山折身而去,像甩脱了一片阴翳,他推开徐家旧宅,环顾四周,这个空间能唤起逝去的亲情记忆,他脑子里还原着徐有贞耍铁鞭、观天相和挥毫疾书的神态,尽管坊间对徐有贞人格的批评声依然不绝于耳,但他是至亲,有着天生的血缘情感。院内留着一块地,祝枝山决定建一幢屋子,取名“怀星堂”。日子过简单些,喝酒,作诗,写字。江湖上一直流传“唐伯虎的画,祝枝山的字”,其实两个人生活境况都不好。楷书与草书是祝枝山人生的两种解读,前者寓意着入世的功名,后者是一种出世的自我。人生有了彻底的丢弃,或许才有获得。
通灵的第十一根手指,渐渐滋长出一支雄阔的笔,似乎只剩下一件事了。在明朝的书法体系中,一身苍茫的祝枝山是一位大神,显现出绝世无双的天赋和功底,有“明朝第一”的美誉,或许这才是上天赐给他执笔的右手多根指头的理由。
童年路过的太行山对祝枝山一直有着强烈的暗示和意象,大笔落纸,便不由自主地律动,灵魂就有了一次迸发,就是饱含墨香、抽象、粗犷的三晋太行。每一笔都靠近苍穹,回荡,抖擞。他像是渡过生活的厄难,松驰下来,轻重提按,浩荡汪洋,生命巨大的寒意和痛觉,在纸宣间找到自由的翅膀,笔墨的运动轨迹充满野性,字体错落,起伏,千纸不同,变化百出,“枝山道人”的印章摁下去,就摁住了一片山河。祝枝山彻底放开手,他对传统无比尊重,一再强调必须沿晋游唐,而大师的意义在于开创,学识与修养是书法的底色,“超然格度之外”方有“闲窗散笔”,才能抵达“入神之境”,完成他关于“神采”的情趣表达。祝枝山晚年草书多有神品,《卧病怀所知》《洛神赋》《太湖诗卷》《前后赤壁赋》……他在《箜篌引》后面有一段话:“冬日烈风下写此,神在千五百年前,不知知者谁也。”祝枝山用狂放对颠沛的人生进行总结,这种流淌在线条里的血性,打破了沉寂和封闭的秩序,因为祝枝山的崛起,落败的狂草再度进入书法传承的脉络体系,世人习草常以祝枝山的唐诗帖为范本。人们发现祝枝山愈发老损的躯壳,灵魂还这般鲜活,王世贞在书中继续写道:“晚节变化出入,不可端倪,风骨烂漫,天真纵逸。”
唐伯虎的弟弟登门拜访,声泪俱下,乞祝枝山撰写墓志铭,唐伯虎病故了。祝枝山愣愣坐在窗前,冬日里,天空浑浊,有种彻骨的湿冷,他像是吞下了一个漫长的夜,在涩重中回顾唐伯虎枯山瘦水的一生,死亡或许是最后的逃避,墓志铭更像是一篇离别书,祝枝山伤心地喟叹,从十多年前徐祯卿的夭亡到唐伯虎,生命如此仓促、潦倒。他挂念起在科举考试中屡败屡战的文征明,正在京师做着翰林待诏的小官,也不知道过得怎样。在一个酒色的苏州,祝枝山变得浪荡,任凭催债的人在身后嚷嚷,他只是醉,生活变得很虚无,有人说他越活越糊涂,也有人说他活明白了。他忽然想去看文征明家的老二文嘉,一位才华出众的年轻人,画风像极了他的父亲,只是书法上还需要锤炼。祝枝山见到文嘉很高兴,仿佛看到了文征明,人老了,话就多,天南海北,侃侃而谈。他说起岳父李应祯曾告诉过文征明,习书四十年方有所得。有些道理的确很晚才能明白,比如人生。祝枝山一眼瞄见书台上有摆放整齐的极品茧丝纸以及上好的笔墨,看来文嘉有意为之,祝枝山兴起,亲自示范,用行草题写了一套《古诗十九首》,文嘉听闻祝枝山蹇困,临别时奉上丰厚酬劳,此卷刻入文征明的《停云馆帖》,作为祝枝山重要的书法遗产流传下来。
虫儿的残鸣断断续续,余气不足,屋内有些凄冷,时光无可转寰,祝枝山在病榻上怀想旧时的老朋友,他咬咬牙,起身写了一组《怀知诗》,共十九首,提到十八位故交。朋友是人间的美好,诗歌像很老的皱纹,深深地刻在额头,墨香是时光的一种荡漾,祝枝山心潮涌动,倾一生才华,积攒满满的诗书留给了江南,这组诗像是生命最后的跋,结着一层秋霜般的凄美。冬又来了,怀星堂外乱风急促,万物各自安身立命,人显得特别单薄,在生死的边界上,魂,冷冷的气体游晃于胸口,它想要出窍,祝枝山愈发清晰地看见,神住的高高峰峦上,徐祯卿、唐伯虎在向他招手。他不过是一个风雪归人,他相信只有诗书能够保持生命的蓬勃,那里坐着一个七情六欲,永不枯死的祝枝山。嘉靖五年岁末,祝枝山离开人间,埋在了祖父祝颢的旁边,祝家的坟群,连绵如山。
生活终有散场的一天,八十多岁的文征明蹒跚在苏州街上,偶尔听见路人眉飞色舞地谈起四大才子,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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