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走,越觉得冬天广阔,将欧阳询温润的童年刮远,凝成内心硬冷的情绪。他出身于岭南最显贵的家庭,是雄踞一方的欧阳纥将军的公子,他们家在广州已有十多个年头。
欧阳询十三岁那年,家中生变,功勋卓著的父亲沦为叛国贼子,满门遭遇了一场血洗,唯独欧阳询因逃匿苟活下来。他到处躲藏,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惴惴不安地观察这个世界,人们不会想到他是欧阳府上的公子,看上去像一只猴。二个月后,陈朝的太后驾崩,朝廷下诏,大赦天下,他的凶险过去了。一位中年人抱起了他,欧阳询认出来是父亲的生前好友,有一个很穿越的名字叫江总。欧阳询从江总的眼神看到了怜爱和希望,江总也曾经是孤儿,他能体会一个孩子的无助和苦痛,只是欧阳询的这张脸,史料记载“状貌丑异”,“貌寝侻”,似乎有损于欧阳家的英武。
关于这张脸,坊间流传着一些轶事,比如:欧阳询晚年归唐后,在贞观十年(636)六月,誉为“千古第一贤后”的文德皇后长孙氏去世,百官举哀,欧阳询貌丑滑稽,惹得当年李世民麾下的秦府十八学士之一、中书舍人许敬宗忍不俊失笑,许敬宗因此遭弹劾,贬为洪州司马。文德皇后的哥哥长孙无忌就曾在李世民举办的宴会上调侃欧阳询的相貌:“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当然,欧阳询也毫不客气地反讥这位脖短肚大的首席大臣:“索头连背暖,漫裆畏肚寒。只因心溷溷,所以面团团。”
欧阳询跟随江总翻过层叠的山岭,沿着水系前往南京。这座城市是斩杀他父亲的地方,尽管他有了一位新的父亲,但他一直叮嘱自己,他是欧阳家的孩子,一个统领过千军万马的家族,他的亲生父亲叫欧阳纥,他的祖父是征南大将军欧阳頠。他是湘人。
养父江总是一位天才,二十岁不到就担任过官职,后来事业受挫,多年寓居岭南。江总家有藏书的传统 ,重要的是他有一手好字。欧阳询的生活稳定下来,可以大量地阅读,江总也视他如己出,悉心教诲。他迷上史学和书法,史学是前生,书法是今世与未来。他发现纸才是最完美的家,纸不是给伤感留着的,在寄托感中进行振奋人心的书写,像是唤醒心里的一头狮子,唤醒了悲愤、萧瑟的情感。书法是一条没有预设的道路,却是救赎,给予他光芒、成长,他臣服灵魂,那些嘲笑,侮辱,死亡,哭泣都消融笔下,写下不向生活妥协的血肉,在一次次书写中回归他的家族,只有在书法里,他才是从未离开将军府的孩子。他可以见王羲之传给献之的《指归图》,不惜重金以得,潜心研究到完全明白为止,也可以偶遇索靖碑,坐卧碑旁参悟三天三夜。他的书写是生命的突围。
江总养了他二十年,职位也不断升迁,满腹经纶的江总渐渐成为声名狼藉的权贵。陈叔宝继位,他担任陈朝的宰相,江总愈发沉溺艳词与酒带来的销魂之乐,艳词减轻了灵魂的重量,他一路醉步,欲仙欲死,这种麻痹的方式已不再是欧阳询最初见到的那位养父。他看着养父每天去星宫,陪着浑浑噩噩的陈后主,街头到处是东倒西歪的酒鬼和招呼客人的娼妓,似乎大家都没有意识到国将覆灭的危机。隋朝发动五十一万大军,在数千里的阵线上覆压过来,欧阳询怀揣复杂的心理,一方面他是亡国者,另一方面有被解放的感觉,恨让他流离、失去亲情的陈朝。隋朝的军人在一口枯井里俘获陈后主和他的两个妃子。
江总背着亡国宰相的骂名入隋,欧阳询也跟着在隋朝任职,国家自西晋以来的分裂归于统一,似乎一个光明的王朝正在等着他,欧阳询雕刻着广阔的墨色时光,他得到魏碑的启示,其楷出自晋书和汉隶,继承了索靖书风中峻险、坚劲的气质,索靖是一位将军,欧阳询在楷书里一笔一划地恢复一个军人家庭的阳刚,他坚忍的笔法显现出险劲的骨骼,漫延着苦涩之气,仿佛将一生遭遇融化其中。典型化的书写似乎在将家族的军人精神一字一字地召回,碑仿佛是汉字坚实的铠甲,他想起父亲、祖父和他们麾下的兵士们。欧阳询书法八体尽能,犹如军中大将,通十八般武艺,张怀瓘《书断》论:“犹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宠之势,风旋雷激,操举若神。真行之书出于大令(王献之),别成一体,森森然若武库矛戟。”又有人言其用笔:“若草里惊蛇,云间电发。又如金刚怒目,力士挥拳。”目光,记忆和情感凝结而成的欧体形成了,他将如军规的法度写到了巅峰。欧阳询在隋朝结交了一位皇戚李渊,不久,他们就分开了,短暂的隋朝开始土崩瓦解。他眼前晃动着太多面目可憎的人,死生系于一线。他不知道哪片国土叫祖国,家园对他是模糊的概念。欧阳询颠沛于世道的动荡,从宇文化及的许国到窦建德的夏国,他以俘虏的身份被迫辗转于自称天子的地方割据势力。他飘移的人生,似乎还只有纸才能保存故乡的气息,他沉默成楷书,像一只只顽健的盾,从大地的戕残、荒废中勇武地站立,挡住命运的各种袭击。纸之白似一片月光,投射出的楷书——那结实的暗影是疼痛引发的力量,似无牵绊的运笔节奏依然隐秘着回乡的幸福。世界变成无声的碑,刻在上面的汉字是最好的面像,欧阳询的书写是觉醒的态度,镜像化的结构间听到春雷炸响。他在楷书里换下皮囊,改变了容貌,一排一行的,不再是孤魂。《新唐书》言及欧阳询的影响力,“尺牍所传,人以为法,高丽尝遣使求之。”老朋友李渊说:“不意询之书名,远播夷狄,彼观其迹,固谓其形魁梧耶。”(没想到欧阳询书法盛名远播海外,别人看到他的字,还以为他外形很魁梧呢。)
秦王李世民将他从乱世中解救,欧阳询入唐时已经是65岁的老人。他是大唐第一位书法大师,一些人士认为欧阳询属于隋和南朝,尽管他早已构建独特的书法美学,但传世的经典恰恰集中在晚年。伟大帝国的到来,他有太多忙碌的事。他着手开展一系列的工作,因担任过太子率更令,“欧阳率更”的称呼便传开了。唐高祖李渊任命欧阳询为主编,十余位学者参与编纂综合性图书——共一百卷的《艺文类聚》,历时三年,于武德七年(624年)成书,这是初唐最重要的文化成果之一,也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完整的官修类图书。在书法的实践中,虞世南称赞他“不择纸笔,皆能如意。”欧阳询已经做到人笔合一。他精神和体能上的状态令人吃惊,快70岁时生下了老四欧阳通。贞观六年(632年),唐太宗李世民来到由隋朝仁寿宫修复而来的九成宫,见一清泉,心有所想,有以隋为戒之意,遂令魏征撰文,欧阳询书写《九成宫醴泉铭》。他对汉字间架结构的研究已炉火纯青,此本有“天下第一楷书”之誉,后世之辈也临习最多,欧阳询已是76岁,就在此前一年,他完成了《化度寺碑》 ,全称为《化度寺故僧邕禅师舍利塔铭》,赵孟頫说此碑:“唐贞观间能书者,欧阳率更为最善,而《邕禅师塔铭》又其最善者也。”入唐以来,欧体刻石较多,还有《虞恭公温彦博碑》、《皇甫诞碑》……,这些碑文的书写都是欧体的历史时刻,欧阳询当成生命中可能的告别。冷峻的碑面对呼啸的生活,穿行于轮回,碑石是欧阳家新的领地,时光固态化了。
欧阳询将用笔经验归纳出《传授诀》、《用笔论》、《八诀》、《三十六法》等著作。他说:“书法者,书而有法之谓,故笔落纸上,即入‘法’中,动静皆能含法为上乘。”在唐楷经典文本中,人们惯常把欧体放在首席,这既有时间上的秩序,也是回应欧阳询“唐楷第一”的主流声音或者欧体是学习楷书最便捷的入门方式。欧体是楷书的万世法程,具有社会属性,甚至在一个漫长的历史阶段,出现了“无欧不点元”的现象,即不学欧楷考不上状元。岁月苍茫,欧阳询的沧桑是黑色的,只有认识欧体,才懂得欧阳询。一种灵魂的内视和精神反刍,在宏大的时空繁殖,把一位位习字者领进楷书庙堂,这是欧体的魅力,也传递着规矩端正,遇险不避的生命哲学,欧阳询一生的修炼即是范本。
长安的大雪落满欧阳询的白头,楷书的大师们多数长寿。风像一把把刻字的刮刀,觉得八种书法字体分化了年华已衰的身体,有无数个自己脱去单薄的躯壳,奔向石碑、尺牍上的汉字,他的内心多么空旷,回荡着父亲、祖父的声音。八十多岁的欧阳询为欧阳通留了一幅小楷的《千字文》,他知道这个孩子将和他一样,早早地失去父亲。这是生命最后的神来之笔,清代翁方纲颇有所感,此幅《千字文》意义特殊:“及垂老所书,而笔笔晋法,敛入神骨,当为欧帖中无上神品。”果然,欧阳询去世,四子欧阳通才十几岁。母亲徐氏亲自传授欧体技法,家里所藏欧阳询的手迹甚少,徐氏不惜高价回购。欧伯通不负所望,也以楷书得名,他硬瘦的笔法尤如兵戈,更显军人血性,有《道因法师碑》等传世,可以窥见他的人生策略远不及父亲欧阳询的沉着、老道,事实也是如此,业内父子俩并称:“大小欧阳”。几百年后,深谙楷书的文章大家欧阳修从《旧唐书》的史料中重新整理了一篇《欧阳询传》,从内容上,称《大小欧阳传》更合适,以碎片化的方式记述父子俩欧体的生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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