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视界2

今宵别梦寒

杨宝珍

雪愈下愈大了。杨宝珍

经过湖滨东路，恍然发现两旁的草木毛绒绒地为雪白头，青山湖辽阔的水面也因风皱面，幽深的水域上空白茫茫一片。林荫深处，一对小情侣由北向南缓步而来，成为这片清寂雪国行走的风景。

我忽想起了雪子。和她那个风流倜傥又遗世独立的中国丈夫：李叔同（世人尊称为弘一法师）。

一

遇见雪子后，李叔同不再声色犬马，俨然成了居家好男人。但她万万没有想到，11年的爱情长跑，跑不过幻灭的速度。因为爱情，她去国离乡从日本来到中国。你侬我侬的深情，等待与思念的煎熬，让她倍加珍惜眼前人，只愿今生就这么相爱相守。但他竞发生出家之意。他选了戒律最严谨最刻板的律宗，以戒为师，过午不食，不开坛讲法，谢绝一切名闻利养。

镜头切换。1922年冬。天津卫。也是这样一个下雪天，寒冬将去未去，春天将来未来，彻骨的风里，李叔同的发妻静娴轻轻闭上了眼睛，走完了她苍凉的一生。时年45岁。从嫁作叔同妇起，她常常在等待中度过：等他回家，等她回国，等他回心转意爱她。常常是失望。她就一直等。这个端庄娴静的大家闺秀，就像一盏亮在风里的美人灯，光忽明忽暗越来越弱，终于油尽灯枯，星火熄灭。

直到死，她也没等到他来看她最后一眼。

郁达夫曾说，杭州最多的东西有两样，蚊子与和尚。

显然，李叔同是多情又凉薄的和尚。和苏曼殊三次出家、三次还俗不同，李叔同出家是认真的。他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到极致。他的同学黄炎培在一篇文章记录了他挥别红尘的最后一幕：“船开行了，叔同从不回头，但见一桨一桨荡向湖心，直到连人带船一齐埋没湖云深处，什么都不见，叔同最后依然不一回顾，叔同夫人（雪子）大哭而归。”

原配静娴似乎更懂他的决绝。李叔同的二哥让她带着孩子去寺院寻夫，她说：我们不去。他不会回来。

世人都说他慈悲，坐摇椅前要先晃一晃怕碾死小虫，临终火化还怕烧死蚂蚁，可他却无情伤害了两个深爱他的女人。

仓央嘉措在被爱情击中时，曾叹“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样的两难，李叔同不曾有过。终其一生他始终“从心所欲”：读书，篆刻，听戏，唱戏，留洋，习画……做任何事都听命于心，想恋爱便恋爱，想出家便出家，真正是民国风烟里第一潇洒的背影。

二

李叔同有幅书法，上书“知止”二字。知止。知止。这是最初我关注他的原因之一。他的哲学思想中，最契合我心的莫过于这“知止”二字。

他出生时，母19岁，父68岁。5岁时父亲撒手人寰。13岁，他书法篆刻名闻乡里。15岁，他说“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他“二十文章惊海内”，在诗词、书画、篆刻、音乐、戏剧等多个领域，开中华灿烂文化艺术之先河；他首倡裸体写生；创作的《送别》成为经典；培养出丰子恺、潘天寿、刘质平等文化名人；精律学，扬佛法，被奉为律宗第十一代世祖……

“翩翩之佳公子，激昂之志士，多才之艺人，严肃之教育者，戒律精严之头陀”，说的是他，又不足以概括他。

他是著名的文学家、教育家、画家、书法家、音乐家、哲学家……其一生行谊被赵朴初先生称为“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辉煌的成就于他，如同过眼云烟。

你侬我侬的深情，说放下就放下。

李叔同有过爱而未得的青涩初恋，也感受过情的沉醉、感动和美好，也经历过情的曲折、沉迷和无奈。满腹才华在败世颓局中报国无门，一腔柔情绕不过情路多艰。在情感与艺术中左冲右突，他燥动的心在青灯古寺中得到了安宁。遂入佛门体验生活，眼不见，耳不听，渐渐远离了红尘。

当爱中少了卿卿我我，心里便多了慈悲，少了狭隘。

他说，必有容，德乃大；必有忍，事乃济；事能常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他说，逆境顺境看襟度，临喜临怒看涵养。物忌全胜，事忌全美，人忌全盛。

道理人人都懂，却知易行难。争名，逐利，邀宠，斗艳，一切的纷争从不知足开始。但是李叔同以教印心，以律严身。他说：知止。知止。

“知止”比“知足”程度更深，境界更高。 

“知足”是人家给多少，你拿多少，虽不满意，但能接受，所以不争；“知止”是自己看着程度到了，主动伸手拦住说：可以了，我不要了。

不光是针对“欲壑”懂得说，够了，我不要了;也要对“痛苦、烦恼”说行了，到此为止；更要舍得对爱人的深情爱恋说，好了，到此为止。 

“知足”是由人的，知止”却由自己。“知足”是不贪，“知止”却是不随。

生而为人，知足不易，知止更难。

多少算是够了？什么时候该走？不是难在不知道，是难在不舍得，不愿意，放不下。这就是人的局限和悲衰。

但是李叔同决意要突破这局限与悲哀。风花雪月的西子湖畔，他写字，读书，参禅，向佛。红尘纷扰渐远，清静复来心中。身在佛门，但爱国之心、救民之情不减。

懂得人生有局限，所以不求圆满。

懂得爱不能消弥人生的寂寞，所以不贪。

有一天李叔同恍然彻悟：原来，最恒久的爱是智慧，最彻底的智慧是慈悲。才有了李叔同到弘一大师的转身，才有了他由绚丽至极到返璞归真的“知止”。

1918年杭州，正月十五，李叔同正式皈依佛门。时年38岁。

三

时光倒溯11年。为逃避丧母之痛李叔同赴日本学习油画。一个偶然，她撞入了他的画中，她灵动的美丽，她对中国画及中国的了解，她不俗的谈吐令他印象深刻。第二次不期而遇使他心如鹿撞，真切感受到爱情的滋味。

坠入爱河他幸福又痛苦,矛盾又挣扎：据实相告？怕错失所爱。瞒她？非君子所为。当他终于坦然相告已有妻儿的事实，她哭着跑开了。

几日后她回来找他，说愿意做侧室跟随他一生一世。并主动做他的人体模特助他完成学业。此后他们形景不离，1911年，他携她回国，在苏州给了她一个家。

国内时局动荡民不聊生曾使他萌生出深深的无力感——国家多艰，报国无门，明白原委却无力改变；情路曲折，心难自安——妻子辛辛苦苦抚育两个儿子，可自己不能够给她想要的爱；温婉的日本女子，忍受着寂寞苦苦等待着他，可自己终究还是负了她。

现在，对他来说，出家即是回家

早春，杭州，虎跑寺外，僧人打扮的中年男子，美丽纯情的日本女子，默伫于轻烟薄雾，四目相对，无语凝噎。

“叔同——”

“请叫我弘一。”

“弘一大师，请告诉我什么是爱？”

“爱，是慈悲——”

自知心是佛，常以戒为师。李叔同是铁定了心不回头了。妻儿的眼泪，曾经深爱的女子，都不能挽留他远离的脚步。

一月当空，千潭齐印。

她眼睁睁看着曾经的爱人合掌，鞠躬，返身入寺。

极目处，芳草碧连天。牧童的笛声在牛背上自在悠扬，她听到的，分明是晚风拂柳笛声残。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