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于《南昌晚报》“杨子视点”专栏  

武当山夜无眠

文/杨宝珍

乍入道家圣地，从红尘深处走来的我难免有一丝忐忑。

深秋的薄阳里，武当山缥缈着淡淡的云雾，仿佛一位洞悉天机的长者，轻掸拂尘，以超脱的气质与我们对视。我只匆匆地看了两眼，车已驶进山的深处。这里山雄林幽，鸟闲花静，随处可见的红墙绿瓦上栖落过多少光阴？又有多少高功法师的精魂在此安眠？

（一）

抵达太子坡时，率先入眼的是一座已有些年代的石拱桥。这桥有个好听的名字：复真。拱形的桥身爬满了翠绿明艳的植物，看起来又朴素又妖娆。太子坡原是太子舍弃人间繁华修道成仙之地，因而有人玩笑说，太子修行之初心猿意马，原来是这意惹情牵的常春藤惹的祸！据介绍，太子坡又名复真观，因“铁棒成针”的传说建观，后取太子回心转意再度修行之意，将此观更名为“复真观”。沿复真桥蜿蜒上行，两旁的红墙绿瓦层见迭出，门楣所刻“太子坡”三个白色大字仿佛耸于云端。若隐若现的桂花香里，导游的声音忽远忽近。我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随着导游走一里四道门 观一柱十二梁 过九曲黄河墙，最终停留在复真观听道长为我们讲经送福。

“无量天尊——”。道家的见面礼似未能拉近修道士与俗世人的距离。“请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两位道长热心相邀。是出于敬畏吗？或许大家皆知道家入观、上香有禁忌，诵习经典、朝拜礼仪亦有讲究，皆静穆地立在原处。道长表示愿讲经送福，助大家心愿得成。但见A道长依次与同伴们交谈，之后送上一张纸符（是开光的吗？），继而由B道长指引着进入左侧门内。轮到我了。我照他的话趋前一步。他问，成家了吗？生的男孩女孩？我一一作答。他捧起一条红带说：“送你一条平安带，保你和家人心想事成，岁岁平安!”

    凝神细看，平安带红底黄字，上书“拜太子圣读，求金榜题名”几个大字，中间是一个太极八卦图。我心中一喜，脑中立即闪过儿子天真的面容——对，送给他正好！ B道长引我进入右边的那个门时，我多少有些踌躇，问道：“这边吗？”我的意思是，同伴都进了左边的门，你却要我进右边的这个门？他用行动作答，直接将我送进门去，屋内空无一人，安静得恍若另一个世界。我茫然地望着道长，不知如何是好。他指指南面门说，你可以从这出去。门开的刹那，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门旁的树“长”满了“平安带”，如一片片红彤彤的祥云栖落树梢。“我要把它系在树上吗？”道长摇头说：“把平安带回家！”

“噫！为何道长只送红带给你？难道他算出了今天你过生日？”思奇又好奇又羡慕。“不知道啊！”我笑着快走两步，和小伙伴们在书有“福、禄、寿”的围墙前拍照。呵呵，有平安，有福禄寿，果真不虚此行啊。

武当山有两个地方令我们颇感神奇：一是从紫霄宫依阶上行之际，驻足仰头前望，眼前竞全是平地不见一级石阶；回身俯瞰，眼前却净是一级一级石阶不见半块平地；二是国内类似建筑皆坐西朝东，而太子坡却坐东朝西。

关于道教，从前我只知老子著有《道德经》，孔子见了也只有顶礼膜拜的份；庄子著有《逍遥游》，能在人蝶之间自由变身；也零星地从书本上得知西施的情人范蠡师从道家师傅计然子，学到了七套本领，只用了五套就令越国重新雄起称王，继而用别外两套本领三次成了全国首富，被商人奉为祖师爷；另外历史上著名的“文景之治”据说也归功于道家的“休养生息”之说……看，道家多牛多厉害。

（二）

暮色四合了。踏着武当山千年的光阴我们入住“太极宾馆”。餐罢，又兴致勃勃地呼朋引伴，脚步铿锵地在街头行走。一轮明月高悬中天，微笑着看我们或一个一双、或三五成群地摆出各种姿势拍照。我们约定一男一女合照的姿势不得重复，是以大家都绞尽脑汁。后来当我们回放那些镜头，尽皆捧腹。瞧吧，被镜头定格下来的经典造型，有红卫兵小将、泰坦尼克号、赵本山小品，还有并肩、挽手、挥剑、舞蹈……一个地方拍够了，又换一个地方，再拍。有人忽然提起“今天是宝珍生日”，于是大家齐声唱起“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嘹亮饱满的歌声在空阔的街道回荡，引得路旁店主们皆探出头来，或击掌微笑，或热情和唱。

摄影师李阳忽然起了灵感。“我要拍一组图片参加今年的武当山摄影大赛！来，大家配合一下！”。“好！一等奖今晚咱就定下来！等李阳拿了奖金，我们再来武当相聚……”说干就干，我们当即在马路中央载歌载舞起来。集体舞、独舞皆自编自演，独唱、合唱亦交相融汇。“月亮代表我的心”，“今夜无眠”，“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友谊地久天长” ……

美妙的旋律在夜风中飘得很远很远。我们连参展图片的主题都拟好了两个备选，一为“疯狂的街道”，一为“武当山夜无眠”。夜凉如水，可我们的心却那么热。曾有人相约着回房添衣，可是走着，笑着，唱着，跳着，全然忘记了衣衫单薄。“……我们也曾情意相投，让我们紧握手，让我们来举杯畅饮，友谊地久天长……”

这群人可真疯啊！10月21日夜晚的武当山上，来自作协、书协、美协、摄协的这群人，把社会加诸身上的标签全抛诸九霄云外！几百米的这一段路，秒杀了多少菲林，定格了多少欢乐的瞬间！回去之后，或有人会相忘于江湖，但彼时彼刻每分每秒的精彩，都留在心里不会被流光冲走。不管人多么恬静或多么腼腆，也不管嗓子多好多破，每一个人都纵情高歌，尽情舞蹈——往往是一个人刚起了个头，大家立马齐声合唱，唱着唱着，就手舞之，足蹈之——人一生之中，能有多少这样的时刻？全情投入，又本色本真？！红尘万丈迷人眼，我们有多少迷惘，就有多少疲惫！我们有多少热爱，就有多少悲伤！热爱艺术的人们，都在心里藏着一个与诗有关，与纯粹有关的梦想。为了心中的那个梦想，有人跋山涉水，有人深夜磨剑，方式虽不尽相同，不也是各自行走在“朝圣”的路上吗？

街道以蜿蜒的姿势浮在月光里，月下的武当山真的别有风情呢。山无眠，我也醒着。真武大帝是此山的主神，大小道观都供奉着他的神像。在这里，每个人的脚步都那么轻，仿佛怕惊醒了一个旧梦。每日与青灯香火为伴，这里的一柱一瓦，仿佛也都有了仙骨。观外，那些被烟火熏得焦黄且破损的巨大香炉，更见证了这儿香火的旺盛与信众的虔诚。导游说佛家修来世，道家修今生。我真的很想问问真武大帝，这一生要怎样度过，才能安顿此心？才能不负此生？我想问，爱过的是我，爱着的是我，执著的是我，了悟的是我，究竞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这庄严的神始终缄默着，任由我将膝盖跪得生疼。

（三）

白发的老妪，步履蹒跚着前来，在神像前默默长跪；妙龄的女子，虔诚地将香点燃，一柱一柱插遍每一个道观。她们来了又去，去了又来……这沉默的仙人，真能成全她们的深愿？多少浅浅淡淡的转身，是旁人看不懂的情深。人们只道爱很美，却不知有时候爱也是伤害；人们只道拒绝是无情，却不知这是换种方式护他周全。她只叹，旁人不懂，他也不懂。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在最美的年华里你遇见过谁？又与谁失之交臂？时间不对，一切都不对，连表白也不敢听，狠狠心就此转身。又仿佛在心中默默祈求，某一天与他不期而遇……世间多少痴情女子，就这样在思念中任时光将红颜偷走，任岁月将青丝染白。

起身时心若明镜。一灯长明，清烟弥漫，眼前来去的人，皆揣着未圆的梦，未了的情。求梦圆也好，放下也罢，经年的心事，被这圣山的青灯清烟一照拂，就变得朦胧起来，缥缈起来，仿佛是前世的往事。再怎样纠结难舍的事，再怎样铭心刻骨的人，到了这，瞬间就成了云烟。

——身在此山，无论走在何处，都是行走在“朝圣”的路上吗？我并不懂道，却仿佛于无意间与道心相应。是的，我知道一定有那么一刻，我自身固有的能量内涵，被道家圣山的仙气所激发，与宇宙万物的灵气相融相合，涤荡掉自性中的尘垢 ，为自已的心灵开了光——

有人说秋风引人感伤，秋夜更不敢在月下眺望。据说中古时候的修道士,遇见山川美景,就不敢抬头,因为凡是美,都是诱惑人的。美景更增加人的寂寞,更引发人的悲哀。但我们这一群人，只恐山川不够美，只恐月华不浓酽。至少我还相信自已，耐得住寂寞，抵得住诱惑，即便一个人独在月下行走，也能把寂寞升华成诗意，把诱惑虚化成云烟……

对于秋，我向来情有独钟。记得武当山的观光公交车上，一个内蒙女子中途上车与我邻座，交谈甚欢。徜徉在武当山，无论拾阶而上，还是临风小憩，皆有素淡的绿意盈眸，其间，四次与这位内蒙女子相遇于拥挤人潮，我们或微笑着致意，或挥手招呼。同伴问我：“这是你的老朋友吗？”我笑答：刚刚相识。这算不算也是一种缘份？我对她说，去江西走走吧，那里山更清水更秀。她问我哪个季节最美？“惟秋色最是灿烂，秋声最是雄浑，秋韵最为迷人”！我还说，倘若一定要将季节同人扯上点关系，那么秋季便如同人到中年，褪去了青涩，辞别了繁华，转为恬淡与冷静。但这恬淡并不是单调，而是丰富的、充满了自在感的宁静；冷静更非枯寂，而是充满了活力的一次酝酿，充满反思的一次升华。秋景恰如人之中年，有内容，有味道，有境界……她深深颔首，说明年秋天，一定邀亲友去江西看山看水。

快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五天的行程即将结束。回去的路上，大家余兴未尽，七八个人围在一起高谈阔论。艺术，人生，时尚，时事……每一个话题都聊得风生水起。夜已深，列车摇蓝似的，“咣当咣当”地唱着催眠曲，轻轻柔柔地将我送入梦乡。梦中，我又回到了由武汉开往武当的中巴上，17座的中巴车在午后再度沸腾。市文联组织的采风团延续着昨日黄昏的高潮，再次用欢歌笑语点亮了秋色，唱响了秋声——由思奇开场，佐华主持，杨津客串，李阳揶影配合的一场“12人采风团即兴演唱会”在中巴车上正开得热烈。听！嘹亮的男高音，柔婉的女中音，深情的男女声对唱，甜得化不开的江南小调，还有适时捧出的新故事、小幽默……真个是你方唱罢我登场，何曾思量过什么他乡故乡！当时的场面真火热呀，一浪高过一浪！歌声里夹着掌声，掌声里含着笑声，歌声掌声笑声交相融汇，此起彼伏，谱就一曲关于秋天的欢乐颂，书写着一个着关于秋天的童话。

注：此文分三次刊登于2014年《南昌晚报》杨子视点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