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笔‖每年都只剩下一点点诗

（2004-2023自选诗）

合欢

我又看到了那些树

它们还小，在我家楼下

细长的叶子闪着绿光

那些树有几十种

我只认得合欢

更多的树

在异地秘密生长

静静地枯黄，但我看不到

每次，我站在窗前

静静地看着合欢

我们的内心都不平静

我们的欢乐也不一样

2004.11

打糍

打糍人的脸

被糍缸里升起的热气弄皱

他扎着马步

手臂粗如水桶

举起又打下的木捶

在糯米饭上打出小坑

乡村的早晨

糯香，古老的祠堂

青石小巷和雕花牌楼

晨雾缓缓降落

在他的身上凝结

分不清汗水与雾水

正午，身材魁梧的打糍人

睡在长凳之上

天井投下白光

门外，鸡鸣若隐若现

2004.11

真好

今晚的月亮真好

看上去

跟假的一样

今晚的清风真好

吹在脸上

跟割肉一样

今晚的美酒真好

喝进肚子

跟凉水一样

今晚的姑娘真好

搂在怀里

跟揣把刀一样

2004.12

浮生

午后，太阳往大海里倾泻碎银

我眯着眼背诵惠特曼的诗句

但它不足于表达

我对大海的心驰神往

海上空无一物

连一片浪花也没有

和我一起来度假的女人

睡得像个婴儿

蓬松的浴袍

装满了风

2004.12

采莲

我的乡亲

头顶木盆去采莲

莲蓬在荷叶间躲闪

荷叶深处

他们的洗衣杵

搅动着碧绿的湖水

摇摇晃晃的木盆

被随风摇曳的荷杆

碰得笃笃作响

孩子在水里嬉戏

模仿水鸭子的叫声

姑娘不再歌唱

她愿意凝神

荷叶上水珠分分合合

2005.7

他们裹在秋风里

两个面庞清瘦的僧人

被来来往往的汽车

夹在马路中间

马路边渐次点亮的霓虹灯

照在他们被风吹皱的长袍上

他们裹在秋风里

东张西望

不知要到哪家旅店投宿

如果他们步行到城外的西山寺

那么，鸡啼三遍时

他们才能摸到寺门

2005.10.27

礼炮

国家元首出访

受访国都要鸣礼炮

于是，满世界炮声隆隆

此起彼伏，一派欣欣向荣

中国是礼仪之邦

中国人做人也厚道

礼炮比别国放的既多又勤

礼炮声响彻中华大地

有时，我就这样想

这成千上万次的礼炮声中

到底包不包括每年

全国各地煤矿的瓦斯爆炸声

那一口口

黒漆漆的巨炮

从不放空

每一炮都振聋发聩

炮炮见红

2005.7.28

幸运的刀斧手

邓芝入川，姜维诈降

不料策反之事败露被捉

天府四月春风缓

校军场上，人头如桃花落

刀斧手十分卖力

接连砍钝了三口大刀

杀姜维时，只好改用匕首刺

但连刺几下都没杀死

王权恼羞成怒

遂壮胆剖开他的肚子

结果发现他腹中

卧着一枚斗大的胆

不禁大叫一声：好胆，好胆

他娘的，终于杀到一个胆大的

2005.12

小青

表姐在县剧团唱青衣

演了八年小青

她讨厌演白娘子

但白娘子与团长私奔了

表姐遂顶了她的位置

每次卸妆时

表姐一点一点地

揩掉眼影，擦去口红

有时，她竟把嘴唇擦破

地上满是沾血的纸巾

后台，装行头的大木箱敞开着

散发出浓烈的樟脑气味

表姐坐在镜子前

一层层地蜕皮

2006.8  

金枪鱼

在拉斯维加斯

他习惯用海竿钓金枪鱼

那里的海滩结实，阳光明媚

金枪鱼多得让人惊讶

只要安静地坐在水边

就能听到金枪鱼交配的声音

2006.2.17

对母狗的抒情

现在，我只对你抒情

除了你，我已懒得再说什么

而我说的都是新鲜的词令

你我形影不离

在街上，你踮起脚尖

也可以为我挡去一些灰尘

我啃过的骨头，你从不嫌弃

不像那些露水女人

天一亮，就不见了踪影

其实，我对你最好的抒情

不过是一声呵斥

贱人，来舔舔我

2006.5

祝福

今年是狗年

秦风祝福我走狗屎运

眼看半年快过去了

我却没有碰到任何好事

连狗屎也没踩到

这让我很着急

为什么我不走狗屎运呢

我想主要是因为这里狗很少

即使有那么一两条

也被别人抱在怀里

连毛都摸不到

2006.5.10

河马的舞蹈 

炎热的非洲大地

成群的河马泡在水中

河马并非与水须臾不离

它们的生活多姿多彩

在岸上交配，在丛林边散步

眺望夕阳下雾霭弥散的大地

当它们迈着笨拙的步伐

踏上干燥的河岸

满身肌肉都在抖动

好像要掉下来

它们晒干了身上的水珠

又跑回河里

神态酷似肥胖的舞蹈演员

提着线缝开裂的裙子

仓惶谢幕

2006.11

左慈

我是现代左慈

隐居在你们身边的大师

你们曾经干过的事情

将欲何为，我均了然在胸

那个叼着烟卷翘着兰花指的女人

昨夜连续做爱，疯狂纵情

现在唇齿间还残留着情欲之色

那个在咖啡厅里闲坐的男人

一文不名，只是刚刚偷窃得手而已

那个徜徉于林荫道上的男人

一周前杀人越货，现在流窜至此

他目光如鼠，打算隐姓埋名苟且余生

不用怀疑，左慈目光如炬

我活在你们中间，洞穿一切假相

直达人世间善恶美丑

预知你们的生死

所以，我给你们的忠告是：

“不要让我看见你！”

你们要远离我，躲避我的目光

让我目空一切，孤单地活着

让我敬畏自己的欲望，一事无成

在无人的旷野或深夜

偷偷地遐想你们的高潮

让我痛恨自己的双眼而死

这时，你们就将发现——

我是被大师吓死的

你们是我眼中的左慈

2006.7

木瓜

此刻

牛肉在砂锅里焖着

浓香四溢

我剖开木瓜

看到了令我感到恐惧的

密密麻麻的木瓜籽

它们个个滚圆

闪烁着黑光

我想

今晚来敲门的人

一定不是

我要等的那个

2007.5

开着火车去拉萨

开了一辈子的火车

来江西援建铁路的同学

病的病，死的死，黯然下车

欢送会上

领导问司机张大民

退休后有何打算

他憨憨一笑

我想

开着火车去拉萨

同事们一听都乐了

他却一脸肃穆

我要在布达拉宫广场下跪

为你们祈祷

然后

再开车回来

2007.12.3

农民工刘四

农民工刘四进城找工作

遇上两个好心人

介绍他去煤矿工作

在漆黑的巷道

好心人用锤子将他砸死

然后向矿主报告

井下发生冒顶事故

并以死者家属之名

要求索赔

动手前

甲说

刘四老实巴交

放了他吧

乙说

去你妈的

谁叫他撞到枪口上

这里暗无天日

你那点儿光

连自己都照不亮

2007.12

喀什的夜晚

不上网的夜晚

我就数星星

这里的星星比老家多，而且更亮

它们彼此遥遥相望

冷漠一辈子

直到

地上的人们死了一茬又一茬

换了人间依然璀璨

2007.7

遗腹子 

活着的人

都不懂肝癌晚期的痛

那种痛

足以令人发疯

张三属于肝癌晚期

医生回天无术

他只好放弃治疗

回家等死 

三个月后

他死了

忙完丧事

他老婆发现

自己意外怀孕

四十出头的人了

硬着头皮去做人流

医生责怪她

你怎么这样不小心呢

她说他每次痛起来

就要搞

一搞就是半夜

我能拿他怎样呢

2007.5

蝗灾

她们成群结队

挤上破旧的车厢

她们对新疆一无所知

也不懂劳务输出和农民工专列

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意义

她们只知道

新疆遍地都是棉花

雪白的棉花

等着她们去摘

就像饿坏了的孩子

抓住了母亲的乳房

她们冲出车站

爬上汽车，犹如饥饿的蝗虫

一阵风似的扑进棉田

每年农历八月

这些蝗虫

在祖国的西北部集结

一次又一次

回回都自生自灭

2007.9

似曾相似

病房里充斥着福尔马林味

整座医院都像浸泡其中

母亲背窗侧卧在床上

窗外,事物明亮

小虫子在花间飞舞

我扶母亲坐起来

为母亲剥一只香蕉

慢慢地，一丝一丝地

母亲含着泪

一字一句地说

那年，你出水痘

我也是这样坐在床边

用破布片，一层又一层地

包裹奄奄一息的你

2007.5

命运1983 

大干七八九，火车司机李建设

在下班路上猥亵幼女

被人揪到保卫股

愤怒的人说

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事过三天

李建设背着党纪处分

继续上班

杀一个，少一个

都杀了，谁来开车啊

1983年

祖国大地上枪声四起

多少冤魂成新鬼

那年，铁路异常繁忙

全国工农业生产捷报频传

2008.3

灵魂重约八克

社教干部周永顺的骨灰

倒在红布上

和前一炉比较

颗粒形状、色泽和份量均相差无几

县城的火葬场小，等炉的人多

我母亲跪在地上

小心翼翼地将它们摊平

尽快凉冷装盒

给新来的腾出位置

灰白色的骨灰，酷似干燥的狼粪

她的手触到一块椭圆形金属

上面的人像模糊不清，别针的脚孔还在

这款像章，在1968年很流行

舅舅说也装进去吧

这是爸爸的遗愿

2008.4

立此存照

地震后，我打算给老二拍张照

并被此念吓了一跳

这也许是

我有生以来最荒唐的想法

但是它非常上镜

我不得不承认

可惜了，一杆好枪

生活给了它无尽的黑暗

它却给了我巨大坚强

现在，我决定

扯掉那层遮羞布

名正言顺地

将它从幕后推上前台

2008.7

白夜酒吧  

那些来此买醉的人

还不懂一个人的黑暗

那是灵魂里的黑暗，无人能点亮

而他们以啤酒主义者自居

在喧闹中嬉笑怒骂

用诗歌的方式

男欢女爱

并以诗歌的名义干了一杯

他们干了一杯又一杯

说的那些鬼话

连他们自己都不相信

他们习惯了

在午夜做白日梦 

那个曾坐在灯影外的人

始终不曾露面

她懒得写诗

洗洗就睡了

2008.11

写一首快乐的诗

数九寒天

窗外飞雪

我坐在温暖的被窝里

写诗

它们让我感到快乐

那些踏雪夜行

奔着灯火而去的人

想必心中也是温暖如火

在诗中

我写下这样的句子

寒瓦积雪重

忽闻敲门声

2009.7

时间会不会生病

住院后手机关了

手表也被护士没收了

医生说

手表是危险的东西

有了时间概念

对你的康复不利

是的，一个病人

要手表有什么用呢

而一个有时间观念的病人

对医生来说

是最大的麻烦

2009.2

人生识字忧患始 

小隐于林

大隐于市

却奈何不了明月当头

还有松涛如针

那就放下书本去面壁吧

青灯下

黄卷依然黄

密密麻麻都是字

我怎么认识那么多字呢

夜未央

一路上死去活来

不知灯笼会在哪家客栈点亮

2009.7

一个自带餐具的女人

首先应该是

一个懂得养生之道的女人

其次是一个举止从容

神态淡定的女人

当她坐在诗人中间

诗人是绿色的

她们之间关系显得微妙

气氛融洽

我们可以有很多假设

但每一种猜想

都离不开活色生香下的

一张嘴

一个自带餐具的女人

还是一个懂得享受生活的人

她热爱生活

热爱自己的舌头

她精心装饰自己的胃

为了放下

无法吐掉的遗憾

当她赶海归来

并不急于收拾扇贝和鱼虾

而是在阳光明媚的中午

点燃一堆篝火

此时，她需要树荫和一支红酒

一副刀叉

一副只适合自己的餐具

关于年轻时的派对

自带餐具的女人

时常语焉不详

细节，让女儿脸上长满皱褶

但让男人变得更圆滑

她深谙此道

放下刀叉

仔细地观察诗人

爱啊，就是一副餐具

功能相近，但千姿百态

我从来不为

做过的事后悔

我只为

没有做过的事后悔

做过的事

又有什么可后悔的呢

如果有一天我变成流氓

请你告诉别人

我纯真过

2009.7

教堂

我认为

教堂只要建三米高就足够了

但几乎所有教堂

都有数十米高

每座教堂

都有一个尖尖的顶

当它发出悠扬的钟声

礼拜的人们

仿佛沐浴在春风中

而我

一个从未干过坏事

连一次艳遇也没有的家伙

溜进教堂干什么

我从未见过传教士

我想看看

他们掩在黑色长袍里的

裤脚是不是

和夜行人一样

高高地卷起

或者用麻绳扎了一圈

2010.4

和医生詹小文打麻将时说到严肃话题

肝癌胃癌肠癌骨癌皮肤癌乳腺癌甲状腺癌

鼻咽喉癌肺癌脑癌口腔癌舌癌肾癌膀胱癌

淋巴癌血管癌盆腔癌食道癌神经癌胰腺癌

子宫癌卵巢癌胆囊癌前列腺癌鳞癌宫颈癌

……

庆幸的是

眼睛很少发生癌变

几乎所有的癌症患者

都必须眼睁睁地

看着这个世界离自己

渐行渐远

从这一点看

上帝下手比较狠

2010.11

我们应该宽容一个病人

我们应该宽容一个病人

昼夜开着灯

让他往自己的世界

走得更深一些

但护士顺手将灯关了

霎时，房间暗下来

他不容置否地说

把灯打开

好吧，把灯打开

我们应该宽容一个病人

谁不需要一盏灯呢

一头狼

哪怕奄奄一息

也不会轻易

松开牙关

2010.8

死无对证

村里疯传

吕桂花和吴金汉勾搭成奸

这不是笑话吗

吴金汉是高中生，见过世面

鼻梁上架副仿玳瑁眼镜

二十出头，怎么会做那种傻事呢

吕桂花模样好是不错

但年近四十，身上的肉也松了

村里后生从她家门前经过

喜欢与她搭讪

吕桂花脾气好，笑靥如花

淡淡的雪花膏香气

让人很兴奋

干了偷鸡摸狗的事儿

没捉奸在床，说破嘴皮也枉然

风言风语因此渐渐平息

那年夏天，吴金汉金榜题名

成为全村唯一大学生

吕桂花上山砍柴

路过杨树庄时，一失足

掉进大塘，淹死了

结果，谣言再起

八月初一，吕桂花入土

吴金汉回村，被人指指点点

说戴眼镜的男人靠不住

吕桂花头七刚满

有人发现吴金汉死了

也是溺水而亡

地点也在杨树庄的大塘

放牛的人说

一个人，低着头，站在塘边

突然跳下去了，为啥呢

2011.9

今日死于明日

老年颐养中心隔壁的

儿童福利院

住着三百多个智障身残的孤儿

他们来自四面八方

有的还在襁褓里

就被人送来

他们象院内的梧桐树

被人栽到这里

从生到死，不再挪窝

只是每年照常

落一些叶子

他们长得那么慢

令人烦恼

2011.9

奶奶像观音，更像一匹马

奶奶长相酷似观音

毕生操劳，不值书写

惟一功德大概是

生了十一个儿女

但是

民国十八年

至三十年

她的八个女儿先后夭折

生一个，病一个

病一个，死一个

那是怎样的岁月啊

国难当头，民生凋敝

奶奶苦不堪言

每天落夜

她就守在病儿旁

不敢合眼

这个可怜的中国农妇

像一匹站着睡觉的马那样

期待黎明，希望

瘟疫带走她

而不是怀里的孩子

2011.9

无所依靠

两只干瘪的乳房

两坨松弛的肉

两张雪白的皮

我们兄弟姊妹四人的粮仓

父亲胡作非为的战场

B超检查室里

这些是母亲的难堪

她幽幽地望着我

我恶恶地瞪了两眼医生

医生冷冷地掀起她的衬衣

素色的衬衣上

是我涨红的脸以及

脸上两道弯曲的目光

这对乳房

我不是第一次看到

但这次不一样

我看到的不仅仅是一对乳房

这让母亲顾虑重重

但她妥协了

将脸撇到一边

绝望地闭上眼睛

2011.9

枯叶蝶

我是单面的

即便翻转过来

他们也只能看到

另一只蝴蝶

但这只蝴蝶不是我

我是枯叶，具有病态之美

我是包括以枯叶命名的一切

我在人群中

在丛林里，在子夜时分

在骨头缝隙间

被一次又一次错过

死里逃生

2011.9

让风吹吹背

入夜，怕死的人从洞穴里爬出来

在小区里四处游荡

或健步如飞，或缓缓散步

这是省城最大的社区

有钱人多，人越有钱越怕死

这么多年，有的人

坚持下来了，准时出现

有的人打了退堂鼓

有的人咬碎牙

也没挺住，提前走了

小王就是这样

每次散步，他都是倒退

问及个中秘诀

他总是笑呵呵地说

没什么，就是让风吹吹背

前年他的体重开始锐减

脑袋明显缩小

最终死于脑部胶质瘤

退吧，退吧

最好退到子宫里

2011.9

人是突然变老的 

不要相信光阴如水

光阴很硬

比刀锋利

一旦砍下来

结局都是亲人变活鬼 

那年，我的兄弟卷入人命官司

铛锒入狱

我和父亲四处奔走

打点上下，疏通关节

夏夜异常闷热

家中女眷哭累了，睡了

我和父亲坐在阳台上分析案情

寻找突破口

父亲抽烟狼性十足

目光如电

声如洪钟

次年元旦，他们无罪释放

全家欢天喜地

父亲却突然病倒

满头乌发，一夜尽白

2011.9

2011年中秋感怀 

在乡村过着简单的生活

不劈柴，也不浆洗

搬把竹椅子，坐在太阳下

想心事，看上去很奢侈

一个男人也可以

想一些与月亮无关的事

这么多年，我很少想心事

或者说我根本没有心事

但并不是说

我活得干净透明

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多

结局就越坏，有些话

必然成为遗嘱

无需大惊小怪

天空突然乌云乍现

秋风渐疾，今晚的月亮

会不会比昨天圆，我不知道

我只是突然想起以前

以前，我试图过离群索居的生活

一轮明月将我引入歧途

他们写诗，酗酒，突然死亡

他们是一些可以在午夜

想起的人，在另一个地方

想起或者忘记我

我不确定。他们从我脑海中

一闪而过，像一缕光

我从城市逃回乡村

再趁夜色潜回

它让我安静，并对一些事物

作出判断

2011.9

横行于世

有些问题，我已多年不思考

人都是要死的

我不再读书，无文一身轻

看电视，只看纪录频道

与动物一起迁徙

像树叶那样轻盈地降落

我耽于简单的叙述

追根溯源有时让人绝望

我越来越害怕

跟人对话

在他们入睡后活动

这并非故作姿态

我知道，横行于世的

将是蝼蚁，艾草，微尘

而非我，以及误解我的人

2011.9

剑胆琴心

我的胆囊里

卧着一枚石头籽儿

医生说

它的外形酷似一架钢琴

白天安分守己

暗自发出诡异的光芒

夜晚则隐隐作痛

让我忐忑怀念流水岁月

其实，一架好钢琴

即使不弹

想想也能令人陶醉

2011.9

车轮滚滚

老潘不担心躺在担架上的

谭嘉良突然坐起来

这个倒霉的家伙

在开火车时

被一个疯子扔来的石头

砸中太阳穴，抢救无效而离世

但老潘感到孤独

救护车在夜色中奔驰

车轮滚滚

由于匆忙上车

身上的烟很快抽完了

老潘顿时手足无措

车过弋阳，还不到一半路程

接下来怎么办

车厢满是双氧水的味道

令人窒息

想打个盹都不行

救护车在夜色中奔驰

车轮滚滚

老潘年轻时从上海来江西援建铁路

修过火车，开了八年火车

现在在安全科工作

负责路外伤亡

抬尸，捡尸，拼尸

别人不敢干的，他都干过

此时他被死亡包围着

丝毫动弹不得

救护车在夜色中奔驰

车轮滚滚

本来，他可以坐在驾驶室

但死者家属不同意

野鬼回家，要人做伴

百无聊奈之际

老潘开始唱红歌

一首接一首

声调由低至高

唱累了，就从地上捡个烟蒂

重新点上

救护车在夜色中奔驰

车轮滚滚

汽车进入南昌地界，天已麻麻亮

老潘双眼满是血丝

清唱变干吼

地上所有的烟蒂

变成了海绵头

老潘突然站起身来

轻轻掀起裹尸布

看了看脑袋变形的谭嘉良

顿时哀从心起——

兄弟，潘某人够意思吧

到阎王那替我说几句好话

让我多活十年吧

2011.9

一天

苏拉，达维，多么美好的名字

一些人跟着台风走了

不再回来。这并不美好

美好的人们都在关注伦敦奥运会

但不包括颐养中心的孤寡老人

她们夜间婴儿般的哭泣

透露出犹疑不决

台风多么高傲，纵横无羁

百岁老人多么高傲

她那冰凉光洁的面颊，干净的皱纹

以及胸膛内缓慢的老旧鼓风机

美好得无以复加

她像台风那样

吹跑了很多东西

昨日立秋，海葵要来了

我在颐养中心做义工

我摸过她布满老年斑的手

我看过她火把一样的目光

我听过她的叹息

我的心中充满恐惧

2012.8

洛阳铲 

就像每台汽车都有一个备胎

你我都有一把洛阳铲

这不是奇迹

奇迹都埋在地下 

你用洛阳铲种树

我用它挖井

你种了很多很多树

我只挖一口井 

你的树渐渐长大成林

我还没看到奇迹

洛阳铲铲头上的U形弧线

光滑且锋利，令人伤怀

2012.6

这个春天有点冷

有人敲开我的家门

交给我一盒骨灰

这个从春天里走来的人

告诉我

我因突发烈疾

离世，因为停尸房太小

所以就火化了

2012年春，低温，久雨长阴

四周充满危险

很多人秘密失踪

这个春天，冷得让人想哭

2012.3

瓦尔登湖

瓦尔登湖，瓦尔登湖

逝去的事物在归来的路上

一场雨来得很慢

一个人

要独自走完一生

雨，终究会降临瓦尔登湖

灵魂无处安放的人

悄然老去，如同岸边树洞里的松鼠

无处安息的灵魂，沉淀于湖底

在夏天的瓦尔登湖

它们如波光，粼粼地绽放

照亮新人变旧人

2012.5

世界由两个人组成

想起退休后的日子

我承认

我有点兴奋

那时，我将和她去远行

踏遍青山，手牵着手

让更多的人看到

我们

其实是一个人

天花板上有两只筒灯

光斑停在第七级和第十三级

楼梯上。她坐在沙发上玩手机

我坐在转角楼梯上抽烟

一些灰尘

在我们之间晃动

那时，我们是一个人

都不逼迫生活说出全部秘密

2012.5

重阳节想起母亲 

每天我都在老去

一个男人

应当缓慢地

有节奏地衰老

衰老是一件愉快的事儿

只有衰老

才有资格拥抱母亲 

但是，今天我老得惊慌失措

电话里，母亲的声音

比春节时稍显年轻

换而言之

现在，我老得比她还快

按照这种速度

那时，她的子宫将对我关闭 

2012.9

洛阳铲 

就像每台汽车都有一个备胎

你我都有一把洛阳铲

这不是奇迹

奇迹都埋在地下 

你用洛阳铲种树

我用它挖井

你种了很多很多树

我只挖一口井 

你的树渐渐长大成林

我还没看到奇迹

洛阳铲铲头上的U形弧线

光滑且锋利，令人伤怀

2012.6

金贸大厦 

在这个陌生的城市

只有

这栋牛逼的高楼

让我蠢蠢欲动

总有一天

我会骑在它的头上

对脚下的蚂蚁说

我一口唾沫

就能砸死你们

2013.7

潮  

扎红头巾的女孩

坐在灶前

火苗探出头，将灶头熏黑

灶上的铁锅冒着热气

家徒四壁，番薯飘香  

初冬的阳光

与去年别无二致

它们低头进门

停在土墙上，聚集在泛黄的报纸上

它们照亮了

这个衣衫褴褛的失学孩子

她滚圆的脸蛋

正慢慢地泛起红晕

2013.7

况且，他们相距那么远

就像你听到的那样

所有火车都况且况且地奔跑

他们都是一根筋

始终趴在两根铁轨上

况且，况且

一条道跑到黑

除了况且况且

火车也有自己的语言

比如鸣笛

一长声，代表开车或接近车站

两长声，表示退行

三长声，要求地面防护人员撤回

一短声，类似说哥们，我知道啦

两短声缓解，三短声刹车

还有一长一短、两短一长、一长三短

不同组合，表意截然不同

当他们发出连续短声时

那一定是情况不妙

就像个匆忙赶路的人

看到对面的路上趴着一条蛇

发出哇哇哇的怪叫

火车只会呜呜呜地鸣叫

他们是顽皮的孩子

嘴里况且况且，脚步飞快

他们相距那么远

根本听不到对方的尖叫 

2013.10

一个人

一个人

住在另一个人心里

会觉得热吗

它那么小

常年高温

一群人住会吵架吗

一个人

乃至所有人

必须从心里走出来

住进另一个人

或别人心里

但有人为此烦恼

一个人

不能让很多人都住进来

却要在很多人心里

进进出出

忙碌不堪

一个人

住在另一个人心里

还是一个人

一个人

只是

一

个

人 

2013.11

小强

半夜意外醒来

再无法入睡

索性坐起来抽烟

打飞机，消磨时间

女儿住校，老婆住院

不打飞机又能干些什么呢

墙角趴着一只蟑螂

一边打一边絮叨

哥们，这算堕落吗

跟人品有关吗 

争名逐利

咸鱼翻身

振臂一呼

但半夜醒来还得打飞机 

说完还跳下床

径自凑到它跟前

结果飞机撞了 

小强摇须摆尾，冲我撒欢儿

气得我一脚将它踩烂

没办法

这家伙知道的太多 

2013.9

我有病，你有药吗

我越来越担心我的牙齿

我的牙齿

总是先于我的肺

泄露病情

这个世界也是如此

地震泄露海啸

底层互掐泄露顶层设计缺陷

唐纳说

你始终在生病写病

下一步怎么办呢

这个问题让我无言以对

我没有药方

甚至还没想好要不要

拔掉那颗坏牙

昨天，我给安安打电话

叮嘱她变天了，要及时添衣

她说我觉得很热啊

我说你发烧吧

她说是呀

我有病，你有药吗 

2013.2

三人行

——兼致北城

三人行，必有一胖

北城算不上很胖

每次神仙会

自始至终，他都在微笑

温润如玉

把场面弄得很温暖

而我不是个温暖的人

面瘫辞利，话不投机不开腔

对这个世界

早已没有好感

至于明天会不会好起来

更是懒得理会

但就是这个胖子

让我感到

自己是一只离群索居的刺猬

一看到他

我就知道自己被谁宠坏了 

2013.8

瓦尔登湖

瓦尔登湖，瓦尔登湖

逝去的事物在归来的路上

一场雨来得很慢

一个人

要独自走完一生

雨，终究会降临瓦尔登湖

灵魂无处安放的人

悄然老去，如同岸边树洞里的松鼠

无处安息的灵魂，沉淀于湖底

在夏天的瓦尔登湖

它们如波光，粼粼地绽放

照亮新人变旧人

2013.5

在尘世

我当得起所有骂名

不同情，不祷告，也不点蜡烛

天灾已渐行渐远

无数亡灵依然无处歇脚

废墟改成了博物馆

那里，没有他们的名字

在尘世，我背负着屑小的屈辱

信仰，道义，公平，审判

显得那么可笑

而最不可靠的是我

今天要自由

明天去放火

2014.3

狡辩

我总是说得太多

或说得太少

这让我

看上去既年轻又无力

你担心什么呢

嘘，你看

那个在春光中散步的人

马上就将消失

2014.3

潜伏

我的办公室在十楼

楼上是处长

楼下是科长

左边是共产党员

右边是共青团员

对面坐着高级政工师

后面坐着助理工程师

在这个巨大的螺丝壳里

趁着他们不注意

我匆匆地

写下一首好诗

2014.11

将革命进行到底

初冬，夜深沉

一列火车突然冲出夜幕

这匹受惊的烈马

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它像赶着去投生的野鬼

披头散发地在旷野里狂奔

它载着满车红卫兵

一路绿灯，站站直通

它的机车排障器上

挂着一颗头颅

列车到达终点站

嘎吱一声停稳的瞬间

被风吹得硬如石头的冤魂

咣当一声

重重地砸在钢轨上

2015.4

雪降虎穴寺

雪洋洋洒洒

山谷拥挤,静谧如梦

虎穴寺被雪笼罩

峭壁、树木和山路

慢慢地变臃肿

寺顶积雪寥寥无几

朝圣的人络绎不绝

很多人在路上就消失了

2015.1

总是有一些人被遗忘

这是令人沮丧的一件事情

花好月圆时

我们忘了说停下

现在，我们面对面

却缄默无语

好在

美好的人

在他乡继续美好

2015.4

厌世者又忘记了微笑

海德格尔认为

梵高画的是农妇的鞋子

夏皮罗笑了

夏皮罗觉得海德格尔搞错了

那是梵高自己的鞋

德里达也笑了

德里达调侃他们

一个是眼瞎，一个是脑残

梵高怒了

“你们都是混子！”

这个厌世者

吵架时又忘记了微笑

2015.5

爱是力气活儿

你若有勇气，就坐下来

微笑面对流浪者

与他握手、交谈

不仅仅是同情与施舍

如果还有余勇

就说你爱他，爱他的全部

这样

你能看到

历史中的烟波

河流与山川

苦难与欢欣

以及坐在对面的自己

记住，转身离开时

请对他说谢谢

2015.9

忏悔书

我有口无心

说子欲养而亲不待

1976年伟人去世，我病在床上

青春年少，却未服兵役

人到中年依然说谎

被生活琐碎裹挟

见证一个人渐行渐远

路遇乞讨者不动恻隐之心

理由是他很年轻

24岁，我成为火车司机，先后碰撞6人

每次清道，都没有为他们默哀

我所说出的并非全部

但有谁在意呢，包括我自己

唯一可以确认的是

我还活着，尾随一个时代

被人群簇拥向前

而那个渐渐模糊的人

已经死了

为此，我必须忏悔

2015.7

自画像

天生判官脸

座右没朋友

2015.4

写给落莎

她在晨光中绽放

在母亲稀疏的白发里梳下诗

从母亲皱纹里洗出诗

倒进下水道

她坐在老母亲对面

一点一点地掰下病痛、艰辛

和孤独，犹如拍掉外套上的

头皮屑，她与那些瞧不起自己的人

不同，她紧紧攥住它们

把它们逼到走投无路

然后转过身

迎着晨光渐次绽放

2015.3

春天虚无主义者

有的时候

春天确实被词语说了出来

每个词都是此消彼长

柳叶刚刚泛绿

转瞬被褐黄的柳芽取代

春天是虚无的

若没有柳树

起码，春天没什么好说的

2016.3

杜尚之春

很显然，杜尚还没有深入春天内部

关于春天，杜尚所知有限

他试图通过一个个图形

还原春天的秘密

杜尚需要一些新鲜语汇

解构一个土著如何隐身于春天

孤芳自赏，泛情而不决堤

他们熟稔赣语

不厌其烦地写到春天

自由地穿行

他们洞悉语言秘密

春天支离破碎

杜尚的春天也不能幸免于难

它是大玻璃里的新娘

他们是一对光棍

2016.3

三月

在隆冬，我就知道

我身体内有个不可战胜的春天

哦，三月

请原谅我放弃排比

排比等同于惰性

阻隔我寻遇

困在身体内的人

哦，三月

他在赣江岸边行走

口袋里揣着一些纸片

上面写满句子以及发光的词

他独自赶路

路程比别人更长

但现在是三月

三月，不可战胜

三月，应当出发

他在人群对面

很快，他就会走进夏天

2016.3

天宫2号

生活一如从前

人们依然孤门独户

每个清晨

我们看到的还是熟悉的脸

出门散步时

遇到陌生人打招呼

不知说什么好

在遥远的太空

梦想变得更加琐碎

很多事情

要从头做起

简单的我爱你

要一字一字地说

散步时最好牵着手

一松手就飘走了

再也回不来

2016.3

老家

回到老家，陪母亲说说话

给父亲洗脚，打理胡须

天气好，还从镇上步行到村里

从老旧的木门缝间

瞅瞅我曾睡过的木床

墙角长草，杉木窗脱落

老屋年久失修，青瓦稀疏

发霉的地面，阳光白得刺眼

记忆也是老旧的

遇见的人，容貌都模糊不清

几番诧异后

我夹着尾巴逃回家

逃是逃不掉的

那片天空

和从天而降的光热

无论我感到绝望或者喜悦

都没有正当理由

在春天，又或这一生

它们拥抱我

从不需要理由

2016.3

天地有大美

清晨，大地不分左右

整体突然出现

从一片类似的春光中冒出来

我被它轻易击倒

春光有着江右人的坏脾气

一记左勾拳后

又给了我一记右勾拳

它先打我的左脸还是右脸

取决于

我面对春天的姿态

2016.3

致倦库蚊

我打算明天回趟老家

这几天夜里，都梦见妈妈

快过节了

等过节再回去吧

我听见

妈妈喊我的小名

每次你都这样说

人老话就多

2016

我想去安仁村找一个人

我想去安仁村找一个人

可全国有三十多个安仁村

那么多安仁村

都住着什么样的人啊

他们相爱吗

他们不怕死吗

南昌县的安仁村

有个叫章丽曼的女汉子

她不怕死

很早就去了台湾

秘密从事革命工作

后来成了烈士

我想去这个安仁村

找章丽曼

可是她已经不在了

2017.3

写实主义者

——写给高翔

这些年

你躲在小岛上画画

把写实主义按在画布上

摩擦，纤毫毕现

戴上帽子遛狗

偶尔独自喝点杜松子酒

换个角度打量世界

原本以为

那些陈年烂帐就此勾销

不曾想

一场夜酒

将你打回原形

关进小黑屋

这是你的至暗时刻吗

我不确定

昨夜，酒至酣处

我看到

你眼底的光又回来了——

互不相欠，多好啊

还是撕掉面具

继续为敌

更真实

2017.1

诗要放开

为什么诗要放开呢

夹着也不错啊

春天来了

猫在叫

有一声没一声

姑娘们也不放开

笑得很有分寸

我这样写

是不是放开了呢

事实上

它还是夹着尾巴的

当我写下上面的句子

窗外正阴雨连绵

阴雨也没放开

我马上想到四个字

上房揭瓦

2017.3

我看见一个男人抱着一块铁奔走

铁在他的怀里，若隐若现

它形状不大，他紧紧地抱着

一个男人

可以背一柄剑

抱一口刀，揣一把匕首

哪怕手上捏颗铁钉子

也比怀抱一块笨重的铁

要强一些。我看到

他的胸口蹭满了铁锈

他就这样

拥抱一块生锈的铁

像一个警句似的

在冬天的早晨

匆匆地与我擦肩而过

2018.12 

不存在的诗

我在尚义街走了两个来回

都没看到6号门牌

它不见了

但那首诗还在

我没问于坚

我们只见过一面

在成都，他的手很小

我们没有合影，也没交谈

我和他能谈点什么呢

他写尚义街6号时

那么年轻，话却那么多

天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没找到尚义街6号

也许它早就被拆了

或者只是虚构

犹如于坚头顶的光芒

尚义街并没有光芒

它窄小且短，尽显破败

一个老人靠墙彳亍

街口外车马鼎沸，动物凶猛

2018.10

我和水笔的关系已经澄清

水笔与诗歌的关系

我很清楚

他说到自己与爱人

与病，与鱼，与东先生的关系

都通过一句话、一首诗

和一本书交待过了

这是他们的关系

仅此而已

说得再直白些

与人的关系

我和他都弄明白了

剩下的是动植物

它们很复杂

让我迟迟不敢动笔

2018.6

与医学院文青谈写诗 

戴黑框眼镜的男生举手问

你写诗快乐吗

诗人的快乐

是找个地方把自己埋好

我们不这么干，看到有人

在去火葬场的队伍中插队就拎出来

拎不动的，也只好由他去了

兄弟，你很快乐

写得比我好，埋得比我深

2018.12

毫无疑问，你是人见人爱的红狐狸 

我不是。我更像苍鹰

有一不说二，尖酸刻薄

十年前，我说西红柿不是你的菜

你不相信。五年前

我说长豇豆改吃素了

你仍然相信他是好兄弟

直到去年

我告诉你土豆也变坏了

你才醒悟过来

并痛心疾首

兄弟，这些我知道

只是懒得说出来而已

狐狸是要吃肉的

2018.12

见手青

吃见手青的人很容易看到

跳舞的美儿，奇丽的景象和大量的钱

很嗨很嗨的样子

老六、大嘴也吃了很多见手青

却兴奋不起来，还有点沮丧

他们都失去了妈妈

老六给妈妈写了一本书

大嘴一路磕长头回家送妈妈

“我打赌，就算吃到死，

我们也看不到她”

大嘴很认真地对老六说

老六闭目不说话，谁知道他在想啥

2018.12

戴水莲

戴水莲是个人名

还是睡莲的一个品种

我甚至猜想

戴水莲可能是一个动作

一个女人

将水莲花顶在头上

或缀于胸前

可是，她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今天，我路过南昌银三角

看到高楼顶上竖着戴水莲三个字

那时我正在听天籁迦音

春有百花秋有月

那奇妙的声线

让我想起我的母亲

她的名字中也有莲字

但她从不把水莲花戴在头上

或缀于胸前

而是捧在手心

每天暮色四合之际

她身披皂袍

站在老屋雕花木窗下诵经

2019.5

药

下雪了

地上薄薄的一层

经堂里，佛号如雷

一僧一木鱼

蜷坐诵经人

明朝遗民喻嘉言猛然惊醒

他听见了雪降屋顶之声

大过雷声

他欣喜若狂

赤脚冲进堂外雪地

抓起一把雪塞进怀里

幡然顿悟——

药啊

这就是药！

2019.3

西昌老人

我在南昌新建

石岗镇朱坊喻家村

四处转悠

希望找到一个人的旧居

谁

喻昌

喻嘉言

西昌老人

几个年轻人

都对我摇摇头

我们这没这个人

2019.3

华尔街6937号

——写给阿东

1

这是我今年的最后一首诗

每年都是这样

牛市头，熊市尾

生活让我向下俯冲

每年都只剩下

一丁点的诗可写

2

华尔街有没有这个门牌号

你不清楚

我也不知道

这个数字是我杜撰的

仅仅是个符号

你我待的地方也如此

只是方便别人找到而已

3

你定居华尔街6937号

我两次去找你

都无功而返

祭扫的人都是溺水者

他们忙于寻找稻草

你喊破嗓子

我也听不见

4

两年四个月，南昌变化不小

地铁开通，市长也换了

瀛上墓区持续扩容

区块管理，街道纵横

6937，不在开发区

6937，不在高新区

6937，不在试验区

6937，不在先行先试区

长安大道人满为患

西京路人满为患

天河巷人满为患

弥敦街人满为患

华尔街在哪个区

6937在哪条路

似曾相识燕归来

人面桃花相映红

5

你走后的第一个清明

我故意等了三天

再去找你

我怕遇见你老婆和孩子

你托付的事

我没做到

可是，我连你在

哪条街都忘了

三个小时

我摸了一百多张冰冷的脸

指头从陶瓷照片上滑过

一次次坠入深渊

6

我知道这是形式

一厢情愿罢了

很多东西都是这样

走进仪式就就逃不出来

7

我想找人说说话

和你说说心里话

匆忙赶地铁的人

夜夜笙歌的人

喝得晕头转向的人

闷声发大财的人

他们足够幸运

他们不配听到这些

8

第二年，我计划

约你的弟弟一起去

我打电话

联系你的女儿

甚至

想去看看你的老妈

可我开不了口

经常一说话就跑偏

想想老妈若是拉着我的手

问这问哪

我就死定了

哥们，我还不能死啊

9

第二次找你

我是偷偷去的

好像是去年七月半的前两天

瀛上如一艘满载的客轮

在大风大雨中摇晃

甲板上不见水手

你们那么安静

整齐，注视我一个人

漫无目的地走动

每个人发病的症状

都是不一样的

众生皆苦

唯我尖酸

10

你在华尔街6937号

或另一个地方

等我不遇

在南昌

或任何陌生的城市

我都找不到你

七七四十九，再等等吧

11

长夜不饶无眠人

我很少失眠

你呢，是不是更瘦了

烟戒了吗

实在不行就放下吧

我还是老样子

差不多两天一包

人多抽得少

独处接火烟

我呢，活不新鲜

也不敢死

每天依然高速旋转

陀螺停不下来

12

我知道你在他乡

一个人，一棵树，一株草

怎么活着都行

哦，他乡，有人吗

三千世界，哪有尽头啊

这副皮囊

我暂时替你扛着

13

菩萨低眉

金刚怒目

你躺着飞行

我站立打盹

每一种姿态

都在占卜者预言之中

14

这是我今年最好的诗

我把它送给你

送给别人

肯定不合适

你我都被诗歌戕害了

15

哥们，鼠年要来了

世界仍然乱糟糟

希望明年老鼠消停些

我再去找你

16

华尔街6937号

6937号

多好的数字

17

过段时间，我要出趟远门

换种方式寻遇你

18

地狱，天堂。倒过来，任我行！ 

2019.12

一生

会遇到过8263563人

会打招呼的是39778人

会和3619人熟悉

会与275人亲近

会同五六十人保持血缘

会有个位数的老铁

所谓知音

不会超过3个

至爱

有1人就很不错

这些数字挺温暖的

很多人一声没遇见自己

2019.2

五条人

一条边走边打电话

一条倚在栏杆上玩手机

一条推着行李箱匆匆而去

一条坐在行李箱上打盹

一条蹲在地上看着窗外发呆

逆光中的车站大厅

五条人都是剪影

看不清表情

窗外高楼模糊

很多事物都不确定

2020.3

后疫情时代

今日

新增女友0

确诊女友0

疑似女友0

无症状感染女友0

境外输入女友0

现存确诊女友1

累计确诊女友1

2020.5

怀念是短暂的

“春天来了，万物复苏，

又到了北极熊交配的季节......”

一些人走着走着就没了

人们边走边怀念

在路上，阿斐说

水笔是只冷血动物

他的诗在骨头上游走

走着走着，人愈发消瘦

兄弟，我不是北极熊

我是熊猫，很胖很胖的那种

发情期短，生育能力差

你不会只记得我的黑眼圈吧

2020.1

坐在植物之间怀念植物

蚂蚱隐身于松针里

坳头村的山路旁

有一排并不高大的银杏树

地上落叶毫无章法

柴犬在树下假寐

远处的菜地

偶尔有一两只菜蝶起飞

它们与蚂蚱并无关联

与蚂蚱在一起的是

一堆蓬松的松针

以及里面藏着的中年男孩

此刻

他在想妈妈

2021.10

欲望比梦想大三岁

三年前，我想去巴马

但我去了北京

而且是等到冬天

小礼堂，银杏树，旧火车

见一些人，拍几张照

用来遏制欲望，填充虚无

其实我想去的地方不多

生活圈越来越小

李晓水去巴马搞生态农业

诗人变农夫，这是他的梦想

来吧，住十天半月再走

每次视频电话，他都这样说

梦想已经去了

欲望还能做什么呢

2021.7

在肚子里装下太平洋

我能想到的生存技能

以及对人间的赞美

都告诉了青蛙

可是，他想知道的太多太多

反复追问，太平洋有多大

最终我也没有做出决定

是不是要说出

那个山洞所在的位置

那里藏着我唯一的秘密

2021.6

青蛙，我不恨你

我的左肩

连续痛了两个月

医生说

体内湿气太重

老德说

五十肩，都会痛

青蛙说

你恨哥哥

我恨哥哥吗

为什么呢

青蛙，我不恨你

你恨我吗

2021.5

我常常因为旧事重提而沉默

那些逝去的事物

仿佛就在眼前

他们说

你已经老了

跟不上这个时代了

你要学会奔跑

是啊，多好的时代

没有人能够回去

2021.1

2022年最后一首诗

天佑路地下人行道的墙壁上

喷了三行字——

这个世界会好吗

会的

等通知

其中，第二行两个字

被人划了一杠

第三行字与那条杠

都是红色

这个世界会好吗是黑色的

2022.12

空蝉

空蝉的身体

被另一群甲虫吃光

仍在爬行

空蝉没有大脑

也没有神经系统

这四壁漏风的躯壳

像极了挣扎着的中年男人

2022.9

每年都只剩下一丁点诗可写

每天从晨勃中醒来

一泡尿后

世界归于和平

2022.3

2022年新年献词

山河有多壮丽

远行就有多艰难

人们在孤岛上求生，承受

海浪多重次挤压

每个人都不甘心掉队

疫情过后

我把那三个字压在舌头下

不说，风平浪静

正好闭门思过

2022.1

平行世界

有没有人与我模样一致

O型血，也有坏脾气

打心底厌恶自己却拒绝改变

踩着自己影子的人

不知道如何对自己下手

他日夜流浪，越来越沉默

平行世界的人是不是

想哭却找不到地儿，只能忍着

一直在等那个鄙视他的人

2023.5

失败之诗

夏天的夜晚

一轮圆月照着草原

照亮一个湖泊

没有一丝风

湖面上很平静

一匹马正走向湖边

写到这里

诗已经很好了

此时

窗外传来一声猫叫

这让我感到失败透顶

2023.4

四月，我的马已出发两个月

多年前，一个女人

或者男人告诉我

到底是谁，我记不清了

她或他满目悲戚地说

夏天的夜晚

一轮圆月照着草原

照亮一个湖泊

没有一丝风

湖面上很平静

一匹马正走向湖边

她或他拉着我的手说

哦，一匹马，忧伤的马

它每走一步

我的心就刺痛一下

现在，我还是想不起她或他

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我的马已经出发，走了两个月

南昌的四月

每个角落都塞满哀伤

2023.4

被掰断的春天

她把父亲平放在汽车后座上

僵硬的脚犹如感叹号

那一点露在车外

这个世界很拥挤

疫情带走了很多老人

人们忙着与死神抢夺亲人

她输了，孤立无援

她不能把父亲丢在医院

她没有一辆后座宽大的汽车

感叹号断了，那一点

被她强行塞进了汽车里

关节的声响，类似春风惨叫

2023.2

一生一点光

下午四点钟的阳光

穿过窗户，聚成一个光斑

刚好落在父亲的遗像上

四点钟一刻，光不见了

父亲重回阴暗里

很多事物错过就是永远失去

他没有挪位置

我也没帮他

我们静静地看着对方

谁也没有说话

20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