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情怀
内容提要
每个人都有初恋,初恋只有一次。初恋的成功与失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体验与认识,如何回忆与收藏。
作者以回忆的口吻,完整地叙述了一段真挚而纯粹、缠绵而感伤的初恋故事。文笔平静细腻,明快清新。揭示了“人的美丽总是停留在不会照料美丽的年代”这一人生成长过程中的共性。
一
关于那个埋葬我初恋的夏天,如今我已记不清跟别的夏天具体有什么不同。十几年过去了,往事渐渐远去已然模糊,剩下的只是些破碎的残片。不可思议的是这些残片却并没有因岁月的流逝而消蚀,相反,它们就如星星一般穿越时空始终在我生命的隧道中闪烁。我常常为之感伤,为了忧郁,为之脆弱。我知道这样不好。我还知道这是一种怀旧、一种带有衰老意味的怀旧。我一直在企图将它们忘却。可我做不到。我无法停止这种怀旧或者说衰老的继续与延伸,就如同我无法阻止年轮从上个世纪又进入新的世纪一样。
既然不能忘却,那就只有正视。我期待着在重温初恋的过程中能获得一种超越。我想我别无选择。
当我决定要粘合这些残片的时候,首先萦绕在我眼前的是那个夏天清晨送别的场面。
站台上两个年轻的男女正在告别。女孩恍恍惚惚,怅然若失。男孩带有一种急于离去的匆忙。并不鼓胀的红色旅行包在他身后来回地晃荡。
“行了,你回去吧。”
男孩不易察觉地碰了碰女孩的肩膀,转身登车。那时距火车开动大约还有十分钟。夏日炎炎,骄阳似火,他不想营造过于缠绵的送别气氛。
回望的瞬间,男孩怔住了——
女孩呆愣愣地望着他,竟已是泪流满面。
男孩缓缓地回到女孩身边,将她抱住。此刻,有许多动人而又贴切的词句供他选择。这一点不难谁都可以信手拈来,但他却选择了沉默和凝视。
然后,他开始吻她,吻她流泪的眼睛,吻她咸涩的泪水,吻她湿润的面颊,吻她颤栗的双唇。
女孩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是流泪。
站台上拥挤而嘈杂的旅客很快就稀落了。盛夏出门的人不多,送行的人就更少。
男孩成了最后一个登车的旅客。
火车在汽笛声中开动时,茕然孓立的女孩解开了身后两条粗黑长大的辫子,于是,瀑布一般的黑发舒卷着飞泻而下,直垂到地,弹了弹,然后在风中徐徐飘起,冉冉腾空,轻揉曼舞,上下翻飞。
飞扬的黑发环绕着女孩。面对离去的男孩,女孩依然在流泪。
一个司空见惯的送别场面。不同只在于那两个年轻人是我和湘。
其实,那次我不过是一次例行的度假,时间仅为三个星期。这样说来,湘的泪如泉涌以及松解长发便有些没来由了。假如我当时能细心点的话,应该是能发现其中异样成份的。但我忽视了。
我没有想到两天后湘也离开了南昌。我更没有想到那次夏日的送别竟成了我初恋的结束。
那个平平常常的夏日因此载入了我的记忆:1988年7月16日。
二
1982年的署假如果不是后来认识了湘,肯定会成为我最无聊的日子。那时我父母刚刚从外地农村中学调入城南一所中学任教,附近我没有一个同学和朋友。
就是说我和湘初识在夏天,结束也在夏天。我认为这不仅仅是偶然,其中也许含有某种命定的因素。去英雄城南昌生活过的人都知道那儿盛夏是怎么样一种滋味,自然就会同意我的说法:南昌的夏天不是一个浪漫的季节。
初去乍到,我家还没有分得正式的房子,父母只好让我借宿在学校资料室,临时搭了个竹板。上世纪七十年代末至八十年代初期整个社会都处在回城调动中,我父母也是其中一员。多亏是夏天,多亏是假期。资料室在办公楼的三层,外面连接着一个大大的阳台。整个假期,三楼成了我一个人的天下,尤其是在夜深人静的晚上。
这为我创造了一个消磨时间的良好环境。那个假期我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读书,翻杂志。除此之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可干。每天早上,我就在阳台上背诵唐诗宋词。18岁的我完全停留在学生状态,读书是我唯一的份内之事。我就像个傻瓜一样无怨无悔并且引以为荣。
吃饭的时候我就下楼回家。所谓家,其实只是一间单人宿舍。平房。里面被我家从外地搬来的旧家具塞得满满当当。那些旧家具是我父母属于缺乏远见卓识的证据,因为两年后即全部遭到了淘汰,按说搬家时就该将它们处理掉或至少处理一部分。
那种家我没法多呆。吃完饭我便只能又回到我的资料室,去读书翻杂志,去背诵唐诗宋词。那种生活要是搁在现在的城市男孩身上,恐怕是无法想象的。可当时我还不能充分意识到这一点,也不知道如何去改变它。由此可见当时我是一个合格的好孩子,老实安静,又没有出息。
湘那时就住在我家对面,也是借宿。对面孙阿姨算是她家拐弯抹角的一个亲戚。湘那时正读高三。毕业班没有假期,为了把升学率弄上去,老师们恨不得把学生脑袋掰开来直接往里塞知识,争分夺秒加班加点还嫌时间不够。
孙阿姨是个东北人,说起话来清脆得噼里啪啦就跟放鞭炮似的。湘怎么会有东北的亲戚我至今没弄明白。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孙阿姨非常热情,仅凭她能主动收容湘在家里住宿这一点就可见一斑。其实她家也不宽敞。其实湘完全可以住学生集体宿舍。后来湘的父母把湘跟我谈恋爱的责任搁一部分在孙阿姨头上实在是大大地冤枉了她。
我至今感激并怀念孙阿姨,尽管我和湘的恋爱最终结出的只是苦涩之果。但我从不后悔。在此,我先向她老人家表示祝福。
这样,时间、地点、人物、环境就都具备了,我和湘的相识理所当然。
关于湘的印象只能从她的辫子开始,不可能是别的。
湘的两条辫子又黑又粗,一直垂到翘起的臀部下面。我敢肯定比李铁梅的还要雄壮。1982年夏天女孩子们用来装饰自己的化妆品和饰物远没有今天这么丰富。湘在那个时候能拥有如此瑰丽而又货真价实的两条长辫子,这就决定了她走到哪都是引人注目的女孩,人们很难把她忽视。后来我曾无数次欣赏到它们松开时的情景,瀑布一般一直垂到地上,浩浩荡荡,奔腾而下,波澜壮阔。尤其是跟她线条清晰的裸露的身体相映衬时,更显得神奇和壮观。每次都会令我发出情不自禁的惊叹和欢呼。那时我才理解了为什么有人出400块钱换她两条辫子她也不肯的原因。当时的400块钱可不是现在的概念。
我第一次小心翼翼弯腰挽起湘散开的长发时,我们曾有过这样一番对话:
“喜欢吗?”
“喜欢。”
“漂亮吗?”
“漂亮。”
“我妈说等我参加工作的时候就把它们剪了。现在我改变主意了。”
“怎么说?”
“我要让它们代表我的姑娘时代,当你娶我的时候,我就把它们连同我自己一起交给你。
那时你就拥有了一个完整的我了。你愿意拥有一个再收藏一个吗?”
“我愿意。”
1982年夏天湘就带着那样两条辫子走进了我的生活。
故事的开始十分平淡。平淡得不需要任何想象力。这其中孙阿姨起的作用至关重要。是她做的介绍。于是,晚上湘就带一个女同学来找我查资料了。女孩子第一次和男孩子接触的时候,一般都喜欢带个伴,并企图以此说明点什么。这是人之常情。我接待了它们。于是我们就有了接触和交谈。第二天晚上湘就自己一个人来了,依然是查资料和交谈。在那样一种没人妨碍的环境里,湘查找资料的工作无疑会因为交谈而得到延长。这样就有了第三天和第四天。
不排除其中包含有一见钟情的因素。但一个18岁的男孩和一个17岁的女孩,你很难要求他们创造什么惊奇。她愿意来,并且是晚上,并且是一个人,我愿意接待她,并且盼望,并且愉悦,这就足够了。如今回想起来,我更愿意将那看作是一种本能的新奇和冲动。一个即将高考的女孩不可能不对一个已经是大学一年级的男孩产生兴趣。我对她也不例外。她不仅有两条粗黑的长辫子,而且还有两只不停转动的明亮的大眼睛。何况那个夏天我正百无聊赖。
这是否可以说明我和湘一开始就带有浓郁的盲动性呢?我回答不了。我不知道初恋是否存在标准模式或某种模式公认最好,也不知道别人都是怎么回事。
第五天晚上我感到了空虚。夏夜变得更加酷热难熬。那个夏夜我就像条笼子里的狗一样在阳台与屋里窜来窜去。湘的资料查完了,她没理由再来了。18岁的我被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情绪左右着。我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但我不敢承认,更不敢正视。我只是觉得自己不仅莫名其妙而且极为阴暗猥亵。我束手无策,无所适从。
“傻逼!”这是1995年一位作家朋友听我讲述到这时突然跳起来下的一句结论。在北京。为了论证他的结论,这位作家朋友现身说法,举例说明。他使用了另一个便于计算的概念。假如一个女孩子愿意单独陪他吃一顿饭,那时他会像个老师。第二顿,会做她的朋友。第三顿,他就能做她的情人。他拍着手说都第五个晚上了,你不着急我都着急。快找她去呀。
我的情绪遭到了阴隔。我愤怒了。那一刻我真想揍他。我不能允许别人用这种字眼、这种态度评论我的初恋,包括评论我初恋的拙讷。
快11点的时候,楼道里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我听出了那是她的脚步声。我的心狂跳不止。我很想故作平静,但我失败了。我急不可待地扑过去打开门。几乎就在我开门的同时,湘快步闪身进来了。
“吓死我了,楼道里黑乎乎的,总好像后面有人跟着。”
湘捂着胸口。我相信她是真给吓着了,按常规她得先进行一番伪装和解释。我直愣愣地望着她。我毫不掩饰的目光唤起了她正常的意识。她脸红了。这反过来又提醒了我。我想我也肯定脸红了。
然后,湘拙劣地弥补她的疏忽。湘的手上提着一只暖瓶。
“我想在你这烧一壶水。”
“我看见你有一只热得快。”
“孙阿姨家的人都睡了,我不想打扰他们。”
湘最后又摇了摇空水瓶,并打开瓶塞,让我看丝丝往外冒的热气。
那位作家朋友如果是这时候跳起来指责我是傻鳖,我恐怕没理由发脾气。在当时的情况下让湘作如此繁复的“解释”,而不能及时作出应有的反应,无论如何说不过去。我应该为此感到惭愧和羞耻。
后来我接过湘的暖瓶去了走廊的尽头装冷水。这是必然的结局。那时我想到的并不是应尽的义务。我其实是逃离。我需要通过逃离来平静自己。
我不仅把暖瓶灌满了凉水。我还用凉水冲了脑袋。我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淤气。
然而,新的担忧立刻就又出现了。糟糕!满脑袋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这模样进去我怎么跟湘解释?1982年的那个夏天最困扰我的问题就是“如何解释”。我每构想一个行动,紧随其后的就是“如何解释”。而认识湘以后,各种行动方案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层出不穷,数也数不清。它们令我终日深陷在“如何解释”的泥潭中不能自拔。多年之后我才明白其实什么都不用解释,或者说不解释就是最好的解释。遗憾的是明白这个道理时初恋已经离我而去,我已成熟了。
我顶着湿漉漉的脑袋回到资料室时一定十分狼狈。在那有限的时间里我既没办法把湿头发弄干,也没有找到令人信服的解释。我不仅狼狈而且心里发虚。
湘倚在桌边翻报纸,平静而安详。
“天真热。”湘说。
我吓了一跳。我还以为她一直没有抬头注意到我湿漉漉的脑袋。
“对对对,太热了。”
我总算找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这解释进门前曾被我自己否定了,是湘使它变得“合理”了。
那晚上我们一直谈到快一点钟。由于不必像前几天那样谈一会儿又去查一会儿资料,因而显得流畅多了。关于那天晚上究竟谈了些什么,我记不起来也不想去回忆,那肯定是些现在看来毫无意义的废话,其水平只能让我无地自容又羞愧难当。
后来我那该死的石英钟就发出了“滴”的一声怪叫。
“我该走了。”湘说。
“走吗?……是不早了。”
“时间真快。”
“是快,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都下半夜了。”湘说。
“都明天了。”我说。
送湘下楼的时候,我有了一种冲动。那冲动急剧膨胀,叫我憋得难受,但我却迟迟找不到解释。路灯下将是我送行的尽头,没时间了。我脱口而出:
“其实……其实你可以晚上来我这里自习。白天也行。”
湘抬头看着我,停留了片刻。那是一种要命的停留,如同行刑前阴森、乌黑又漠然的枪口。它差点就让我收回了邀请。
湘笑了笑,点点头。
瞧,十八岁的我并不完全像那位作家朋友说的那么“傻逼”,关键的时候也是敢说敢干敢下钩的。
我的跨时代勇敢之举后来在一次玩笑时被湘指责为勾引。她说她没有识破我的狼子野心才让我有了机会阴谋得逞。我不同意她关于时间的划分。我觉得应该推前到她提着空水瓶来找我烧水时比较合理。
湘叫道:“你胡说,那不成了我追求你?”
我说:“这问题你自己清楚。”
湘说:“我不清楚。你拿出证据来。”
我说:“那空水瓶就是证据。你是不是苦苦想了一晚上的鬼主意才灵机一动发现了那只暖水瓶?”
湘说:“不是!”
我说:“所以你就把开水倒了跑来找我。”
湘说:“你——”
我说:“其实我一看那冒出的热气就全明白了。”
湘不干了,哭丧着脸扑上来要揪我的耳朵,面红耳赤。
那只空水瓶至今是桩悬案。我曾多次企图从湘的嘴里证实我的判断,她每次都矢口否认,而且每次都要面红耳赤跟我的耳朵过不去。
夏天变得美好了。美好的标志是结束无聊进入了等待。
等待构成了我生活的主要内容。我依然怯于行动。我只是等待。等待所得到的报酬现在看来显然低廉。仅仅只是能看到湘并感觉到她的存在,偶尔进行些短暂的交谈。湘的大部分时间是静静地坐在空旷的资料室的另一边,面冲墙壁做她的功课。我们常常几个小时一言不发。但我愿意。但我满足。我的心里荡漾着甜蜜与温馨。湘的侧影和两条长辫子给了我想象飞翔的空间。我的飞翔从容而又放肆。我在飞翔中等待并寻找着自我的超越。
每天早上我都会出现在阳台上,拿本宋词作为道具。认识湘之后我对宋词的喜爱与日俱增,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总在差不多一个固定的时刻,湘会抱着几本书从楼下经过。那时她会朝我献上一个含蓄而又浓情的微笑,然后继续走她的路。倘若湘有同伴,她会故意错后一步偷偷献上那个微笑,然后跟上。湘从不会遗忘,也从不重复。
那个微笑,便是我早上等待的全部报酬。它就如同太阳一样能照亮我的一天。
周末对我来说是最黑暗的。那天湘得回她自己的家。她的家在城市的另一头。
对于周末的弥补在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下午。湘会直接来我的楼上。她将从家里带来的吃的东西倾囊而出。那其中有些是属于她的,有些本应是属于孙阿姨的。但凡是不需要加工便能吃的东西,湘都会自作主张拿出来与我共享。我们一边吃,一边为这种窃贼的行为得意洋洋嗤嗤发笑。我们谈论得最兴奋的话题是孙阿姨和湘的父母若知道真相后可能会出现的神态。这话题让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我们进行各种假想的设计,然后模仿,然后互相纠正,然后捧腹大笑。我们陶醉在自己创造的危险之中,简单无聊,恬不知耻,却欢乐无穷,妙趣横生。
星期天的下午我们不必受功课的约束。那是唯一自由放纵的时间。那个下午也就因此变得回味无穷,让人难忘。
1982年夏天我的生命终于进入了一个崭新而又陌生的航道。它既摸糊又具体。我已能听见它的暄嚣和呐喊。我充满着超越的期待与冲动。我渴望行动。
三
暑假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家分到了一套房子。
我开始变得焦灼不安。行动的酝酿始终没有完成。我唯一付诸行动的只是邀请湘去看电影,这是最不智慧的人也能想到的招数。
现在的年轻人是怎么回事我不太了解。不过,在方式、场合的选择上我想肯定要丰富得多,有迪厅、酒吧、茶座、还有卡拉OK,观念上也肯定要自由开放得多。社会的进步日新月异。但1982年一个高中女孩单独同一个男孩去看电影绝对是一种大胆、一种历险,因为在常人眼里这是可以等同于“恋爱”看待的,属于不正常,是做坏事,所以,你必须特别小心谨慎。
我记得附近那个电影院从不预售第二天的电影票而且是验票出场。这给我们的历险带来了难度。第一,我们必须头天就制订出周密的行动计划和步骤;第二,必须设法让湘在白天就拿到我买好的电影票。
造成这种难度的关键在于我和湘白天不敢有任何接触,包括她单独来楼上找我。我们始终觉得仿佛处在所有的人监视之下,尽管那时我们之间什么也没有。
现在看来那无疑极为荒唐可笑,纯属做贼心虚庸人自扰,但没有办法,那时的观念、环境就那么样,我和湘都是俗人,不可能把许多事都看透。
电影院放什么片子我必须头天就去侦察。这很简单。时间场次也不用动脑筋,最后一场。我记得最后一场差不多都在八点至八点半之间开始,那时天已经黑透了。
我必须把电影票准确地放在事先约定的位置上。比如湘经过的路边,借助某个固定标志物用砖块压住。湘经过时会假装掉下件什么东西,然后弯腰连同电影票一起拿走。为了安全,那个约定的位置每次都得变动,同时,我把票放过去的时间不能太早,更不能让人看见。
去电影院当然不能一同前往,更不能同时进场。那时就是借我们一个胆子也不敢如此猖狂。进场后我们总是选择最后面最黑暗的地方坐,分得远远的。开演之后我才会悄悄过去坐在湘的身边。然后一言不发,似乎生怕影响对方欣赏电影显得没涵养。电影快结束的时候,湘会提前退场。关于对电影故事以及电影演员的评价我们得回到资料室再去进行,那是一个比电影本身要长得多的话题。
整套过程不难看出有明显的抄袭电影中地下工作者接头方式的痕迹。由此可见我和湘是多么地缺乏创造力。
看电影时其实也不是享受。我们几乎没有交流,甚至很少看对方。最要命的是我无法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这就麻烦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简直就是在受折磨。
我不停地用余光扫视她,正襟危坐。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脸,只能清晰地看见她的胸脯在上下起伏。我始终充满一种压抑的窒息感,这是我不敢主动跟她说话的原因。我害怕一出声会上气不接下气变声变调。我曾经努力试过,就是那种效果,当时吓了我一跳。我知道我没安好心。我就是冲着想干坏事而来的,但我无能为力。我有干坏事的冲动,却又不知道从何下手,既没经验又没贼胆。我只能克制,只能忍着。这使我的窒息感越发深重。
我始终正襟危坐。我希望自己能斜靠在中间的横杠上,并且幻想湘也能靠过来,那样我们就能像真正的恋人一样拥靠在电影院里。我觉得那是天下最美丽最幸福的事情。进电影院之前我曾无数次设想过那组镜头,从不同的角度去设计去体验。但我却不知如何才能使它们具体实现。我没想到想象与现实之间竟然存在那么遥远地距离。我甚至连自己单独靠在中间的横杠上都做不到。我害怕暴露自己的险恶企图,从而引起湘的警觉、反感甚至拂袖而去。除了想占便宜,我找不到第二种为什么非得那样靠着的理由。既然无法“解释”,那只有放弃,或者说只有等待合适的机会和解释。我把希望和惊奇寄托在等待中。
我也不敢靠向外侧。那显然违背我的愿意,有故意做给人看之嫌。你想说明什么?我觉得那容易引起人们的误会从而招致蔑视。我虽然缺乏勇气,但也不想当小人。
我还想过舒舒服服靠在椅背上或趴在前排椅子上换一会儿姿式。但我同样放弃了。我觉得那样过于随便。和女孩子在一起大大咧咧不仅不礼貌,而且显得缺乏教养。我从不认为随便是一种风度,至今如此。
于是,我只能居中而坐,把腰板挺直。
假如是随意坐出一种姿式,也许不会有什么感觉。但如果是刻意的,而且是不得已而为之,时间一长,那滋味就不好受了。你会很自然产生一种受刑的感觉。但我别无选择,只能硬挺着,强充着。那一刻我非常理解并尊重省委大门前站岗的卫兵,眼前老是晃动着他们笔直的身影,不容易,绝对不容易。
坐的问题仅是其次,更难料理的是手如何放置。难就难在它总想干坏事不老实。
湘的手平放在中间的横杠上。那是一只裸露的手。我曾无数在心中感受着它的洁白、柔润和温暖。它无疑成了我首先猎取的对象。经过比较与排序,我想我只能从它开始。这是必经的一关。
现在,它近在咫尺,我随时可以将它抓住。我被一种清晰而大胆的冲动折磨着,它就如同鞭子一样催打着我18岁脆弱的意志。
抓住它,抓住它就是你的了。
我一次又一次发动着艰苦卓绝的心理攻势。我的手抬起来又放下不停地变幻着位置,但每次都半途而废,前功尽弃。我知道这种机会不多,时间更是有限,我必须不停顿地再次发动攻势。我反复用名言鼓励自己:成功只需要一次。
我为自己的战斗激动得浑身哆嗦,心惊肉跳,汗如雨下。
好几次在快要成功的时候我又突然气短了。我仿佛已经看见了湘惊恐的神情,还有那即将要发出的尖叫声。我的行动遭到了自己设置的恐怖的无情毁灭。
其结果只是极为短暂的发生碰撞和接触,完全属于“无意”式的。
每一次失败都令我无比的沮丧。我只能将更大的希望投注于下一次努力。
下一次仍然是失败。
每回散场前,湘悄悄离去后,我会有几分钟独处的时间。那时,我总是精疲力尽,浑身瘫软,心如死水。我对自己感到无比的憎恨:你小子太没出息了!
初恋于人只有一次。那是一个时代,属于那个时代的东西只能属于那个时代。至于是雅是俗,是拙劣还是完美,我不想去评说,也不想去探究它的意义。但我都将妥为收藏,同时,我还愿意偶尔去重温一下那份感觉。那毕竟是我走过的一段历程,我理应珍惜。我认为这也是对生命的一种珍惜。真实的东西都值得保存,尤其是情感,尤其是初恋。
不难看出,那时我就是个多疑而多虑的人。我非常认真,也非常真诚。这或许正是1988年夏天我同湘分手的原因。
暑假结束的日子来临了。
分离的阴影像雾霭一样笼罩着我们。我们都意识到很难有机会再单独相处了。没理由。我和湘的关系始终没有实质性进展。在酷热而宁静的夏夜,我们常常各自望着某个固定点,神不守舍,痴痴发呆。
如今我想,那时湘一定在恨我的无能。其实我也急,但我的确无能为力。
湘提出要请我看一场电影,作为对我的送行和告别。
那天正赶上我家搬入新居。18岁的我是家里的壮劳力,父母必然要考虑我的存在和时间。搬家是从早上开始的,为了一步到位,父母几乎对每一件家具的放置都要进行持久而热烈的商讨和争执,磨磨蹭蹭竟然使这项工作一直持续到天黑。当黑夜降临时我突然对父母的平庸产生了强烈的愤怒和怨恨。8点钟一到,我终于忍不住了,招呼也没打转身就跑。
很快我就发现了一个重大的疏忽。我浑身灰黑,臭汗淋漓。我只能先跑回资料室去洗澡。那时候我对自己的疏忽懊悔不已。
我万万没想到这一疏忽会带给我超越。
赶到电影院时电影已经开始半个多小时了。我朝着熟悉的角落摸索而去。一大排黑压压空寂寂的椅子尽头,湘影单形只,顾影自怜。
湘手撑着半边脸,一动没动。
“对不起!”我小声说,“我在搬家。”
湘仍然没有动弹。我的解释显然太轻飘了。那是她第一次请男孩看电影。对她来说,任何解释都不足以成立。事实上,湘始终没有原谅我那次迟到,一直耿耿于怀,并且在后来的约会中多次有意无意对我进行报复。更为甚者,后来许多次吵架她都提起这件事用以说明一个她认定的真理:我从一开始就没把她当一回事。
后来,我就发现湘在抽泣。
我知道事情严重了。面对一个17岁女孩的抽泣,我束手无策,一筹莫展。
忙乱中我去拉她的手,我希望她能看着我或者让我看着她。我在无意中完成了我们第一次正规的肌肤接触,忙乱中我毫无感觉,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湘硬坚持着不理我,于是我只好用劲。我想我必须让她看着我或者让我看着她,否则不是办法。我安慰性的拉扯助长了湘的伤心,她开始发出嘤嘤地哭泣声。我急了,一使劲,拉开了湘的手。
湘失去重心,向我靠来,我连忙将她抱住。我又一次在无意中本能地完成了另一种身体的接触。17岁的女孩湘靠在我的怀里伤心地哭泣。一种伟大的责任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我第一次强烈地感觉到了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并为此激动不已。我热血奔涌,心潮彭湃。年轻的生命在那一瞬间获得了崭新的超越。这超越是具体的、清晰的,如同丰碑一样巍然耸立。
水到渠成,一切都是那么自然,甚至包括心态也是那么平静。没有惊奇,没有激动,没有羞怯。我仿佛是在做一件本来就该做的事情。我做得熟练而又从容。
我轻轻揩擦着湘的泪水。它们就像散落的珍珠一般滴落在我的衣服上。我用我男人的手一下一下轻柔的拂着湘的面颊,还有她的下颔,从左边到右边,再从右边到左边。湘就像一只伤心而又温驯的小花猫一般依偎在我怀里,任我爱抚,张着两只明亮而又委屈的大眼睛。我们在黑暗中深情而宁静地凝视,又在凝视中理解和交流。
然后,我低头吻她。吻她的粗黑的长辫子,吻她流泪的眼睛,吻她湿润的面颊,吻她咸涩的泪水,吻她颤栗的双唇……
湘渐渐地安静了,不再流泪。她缓缓地闭上美丽的双眼,将我默默地抱住,越抱越紧。我依然吻着湘。我的初吻漫长而又辉煌。我们一直相拥相吻到影院里灯光灿烂。
我们初吻时,湘在流泪;我们最后吻别时,湘也在流泪。我不知这是否是偶然,还是命定。关于初恋,我无法解释的东西太多了。
1994年我又去过一次那个旧日的电影院,当然也是在夏天的夜晚。那时我正面临着结婚的选择。我30岁了,而且有位贤惠的姑娘爱着我,进行这种选择理所应当。我发誓事先绝没有重游故地的念头,但我不知不觉就去了那。非常庆幸那个电影院经12年风雨之后依然存在。看到那个电影院时我知道了自己想干什么。我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买张票进去坐坐。我没有理由恐惧并拒绝这种感觉和诱惑,这是我对自己的解释。我依然喜欢寻找解释。
进去之后我怔住了。昔日那些破旧而密集的木椅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排排宽大的绒面沙发。那个熟悉的角落已面目全非,顶上嵌着一盏柔和昏暗的藏灯,裙墙是胶木的。沙发里坐着一对情侣,男的少说有50岁,秃顶,女的浓妆艳抹风化正茂,两人旁若无人地一边吸着澄汁一边窃窃私语。
那一刻我突然热泪盈眶。我意识到那份曾经与湘共同拥有的柔情早已随时光而流逝,我再也找不到了。物换星移,社会在发展,观念在开放,人也在变化。面对着焕然一新的电影院以及截然不同的价值观所组成的情侣,我只有无声地哭泣。
我不知道湘后来是否也去过那个旧日的电影院。我希望她没去过。初恋只有一次,不可能重现。寻找本身就是一种错误。该做的只能是收藏和温故,就像我现在这样。
重游故地唯一令我欣慰的是,那个浓妆艳抹的姑娘长着一头蓬勃如狗尾巴草似的短发。
四
我初吻的表现极为拙劣,十几年过去了,至今回想起来依然令我自惭形秽无地自容。
这里我得再提一次那位向我兜售“三顿饭”理论的作家朋友。他在另一个场合说起他的初吻时曾使用了机关枪这个名词。他说一边啃一边咬一边吸,叭叽叭叽一声连一声响亮清脆,
就跟放机关枪一般,弄得嘴巴连着肿胀溃烂了好几天。
在场的人有几个笑了,我属于没笑的人之一。别看他后来牛屁哄哄自拟为花帅,但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每个人都有初吻,我想他也不例外。举这个小例子我只想说明一个问题:初吻拙劣决非只我一个人。
那晚从电影院回到楼上资料室,一种异样而陌生的感觉始终左右着我和湘。迟到的问题没人再提。我们很少说话,不知该说什么。阅览桌四周有一圈木椅,我和湘分别坐在相临的两张木椅上。木椅紧靠着木椅,这样我们只能跨开腿而坐,面对面。我抱着她,她抱着我。我们就那样静静地互相搂抱着、体验着,长时间不说一句话。
夏夜在我们的体验中悄悄流逝。
双腿的分开是有限度的,于是我和湘只能膝盖顶着膝盖,这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它使得我们之间始终存在那么一尺半左右并且无法再缩短的距离。我们只能尽量朝前探着身子,否则,我们就不可能互相抱紧。
可以想象,当时我们的样子十分别扭,而且十分不舒服。
其实我们当时完全有条件改善相拥相抱和坐的姿式。比如,竹床就在旁边。我们不敢坐竹床。“床”在我的概念中很容易产生下流、危险、不洁之类的联想,我不仅不敢发出邀请,甚至连看都不敢看。我怕引起误会让湘以为我有不轨的企图。又比如,我们可以并排而坐,侧身搂抱肯定在比那样舒服。或者干脆把湘抱起来让她坐在我身上岂不是更美事一桩?并排而
坐,当然没什么不可以,但既然一开始没有意识到它的优越性,并且已经形成了现在的格局,我觉得就没必要又去换。在电影院里虽然已经抱过了,吻过了,但我总有一种混水摸鱼趁火打劫之感,不能算数。现在稀希里糊涂又让我给抱住了,就该知足了。相比这之前作的无数次努力都无功而返,累一点算什么?再说把女孩子摆弄来摆弄去地占便宜,人家成什么人了?至于把湘抱起来让她坐我身上,想当然想,但那只是在梦里想。1982年夏天18岁的我绝对没到这种水平,更没这种胆量。即使是用枪顶着我的脑袋也不敢,尽管这一点不难,只需使劲一提溜就行。换成现在的我估计还差不多。
我不好意思提议改善坐的姿势,湘当然更不好意思。现在回想起来,湘当时肯定比我坐得难受,她腿短。我真是该死!
连坐的姿势都不敢换动,一但定格后,自然更不敢去吻湘。在电影院吻湘,是因为她当时在哭泣,吻可以代表一种安慰,也可以代表一种致歉,理由充分。现在找个什么理由合适呢?没理由。当我意识到这一点时,我无比沮丧又无比后悔。早知如此,当时稀里糊涂抱住湘时就该一同稀里糊涂吻她。混一关是混,混两关不也是混?
现在又麻烦了。我说过我是个多疑多虑而又认真真诚的人。这讨厌的性格几乎使我长达六年的初恋一开始就夭折了。我怎么就光想到是我在干坏事企图占便宜哩?简直莫名其妙。
我只是抱着湘,一边满足,一边享受,一边打着坏主意。我感到很累,我也知道样子难看,那就没办法了。我总不能把心爱的姑娘又放了。
后来湘就说她该走了。
已经两点多了,我没理由留她。我点点头。站起身时我们两人都长长地舒了口气。到门边,湘又转过身来。她的身体压住了我欲开门的手。
“你——”湘面红耳赤,双目放光。
“怎么了?”
“不吻吻我吗?”
那一刻我的血液仿佛凝固了。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知道靠得那么近我不可能听错。于是凝固的血液倾刻间又溶化了,直冲云天。
下面就要说到我的拙劣了。
我靠上去吻湘, 顺手将她抱住。到那个时候拥抱这一关我算是闯过了,抱得十分自然,也十分随意。我开始闯第二关。湘一动不动,微微仰起脸。吸取教训,这次不在外围耽搁,我直接去吻那期待已久的双唇。我心想这回就不怪我了。
我紧紧抿着嘴唇,一蹭一蹭,磨来磨去。我的性格决定了我不可能犯那位作家朋友的错误:急不可待,恨不得一顿撑死。这里我丝毫没有标榜自己的意思。我的错误更显得没出息,也谈不上光彩。我们走的是两个极端。我被一种巨大的晕眩般的激动所控制着,根本就没感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劲。按说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该有所察觉了。这里我得补充说明一下,在电影院里虽然吻过湘,但那只是特定环境下的本能反应,决不是有意而为之。我没那么勇敢,也没那么狡猾。当时只是觉得该那么做,便那么做了。至于有何感觉,又是怎样吻的,过后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不过,我估计肯定也是抿着嘴。
我抿着嘴唇磨蹭来磨蹭去的时候,湘也就不提走的事了。她慢慢闭上眼睛由我瞎蹭。这给了我调整情绪状态的时间和余地。于是我就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头。我是凭着一种对汉字的理解以及一种直觉发现不对头的。1982年夏天中国电影银幕上关于接吻的镜头还没开放到能让我看清楚是怎么一回事的地步,不是被挡住了就是快要靠上去时便突然没了。我觉得它该对我负一定的责任。当然,那时我没时间去想应该追究谁的责任,我只想凭着自己的努力就地解决。
于是,我围着湘微微张开却又无动于衷的双唇四同探索,上下左右寻找我认为正确的感觉。这耗费了我不少宝贵的时间。我必须含而不露仿佛是无意间的滑动。我不想让湘感觉出我的真实用意。我觉得那十分丢人。多年后有次在乡下我目睹了两条狗亲热的情景。公狗用鼻子在母狗鼻子周围蹭来蹭去。那一刻我立刻联想起了我的初吻。我啼笑皆非又愤怒无比,捡起石块狠狠将它们打散了。
磨蹭了几圈,依然感觉不对头。于是我冒傻气了。我开始用劲,不仅嘴上用劲,手上也用劲,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心说我就不信没办法。
若由着我的性子胡折腾下去,说不定也得像那位作家朋友一样把嘴巴磨肿磨烂。人有时候德性都差不多。幸亏湘后来帮助了我。
湘肯定是受不了并且意识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才放弃女孩子的羞涩与矜持帮助我的。我那种劲头她好受不了。湘勾住我的脖子,开始吻我。
当湘将女性的温情与爱意通过张开的双唇传导给我时,我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再不明白我就真成白痴了。我立刻迎以相应的温情与爱意。我再次感到了晕眩,情不自禁。
初吻总算进入了甜蜜的航道。
初吻的拙劣后来成了我俩之间的笑话。湘奚落我说,你要玩命也该分清对象场合呀,一点也不惜香怜玉。我说你活该,谁叫你早不提示我?浪费那么多时间来出我的洋相还没跟你算帐哩。湘说,要是我早提示,你还不得当时就把我休了。
湘后面这句话其实是揭我另一桩丑。我无言以对。
初吻之后,当我一个人冷静下来时,我很快就被一个情绪给攫住了。湘怎么知道接吻要张开嘴巴?她年龄比我小难道比我还懂?莫非——我的情绪立刻就坏了。18岁的我被一种可怕的假想弄得转辗反侧,坐立不安。倘若在我之前湘吻过别人或被别人吻过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我觉得那不公平。爱就必须是一种纯粹和对等,这是我从一开始就认定的原则。
我决定要弄清这件事。尽管我明晰地断定这种可能性极小,但我仍觉得有必要弄清楚。这是个大是大非问题,来不得半点含糊。
麻烦的是这事没法调查。我既不能走访,也不能审问,我只能注意观察。在最终落实之前,它就像阴影一样积压在我的心底。
阴云在我们学会用舌头来接吻时才有所缓解。那是我们共同摸索出来的,花费了近两个月的时间。这时我才发现当初湘也不过是懂点皮毛,谈不上经验。阴云真正彻底消散,则到了我20岁。原因很简单:我长大了。长大了的我才认识到张着唇接吻其实属于最基本的本能反应。像我那样抿着嘴磨蹭,除了说明我当时的紧张状态和弱智之外,说明不了任何别的问题。
我释然了,踏实了。我用婉转的方式对湘进行了解释和道歉。
湘立刻瞪圆了眼睛:
“好呀,照你这么说,十个你好不够我开。”
我笑了。湘幸福地依偎在我的怀里。那个时候我们都把自私和专制看成是爱的专利。我们没有想到这会给我们后来带来无穷无尽的折磨和痛苦。我们沉浸在一种狭隘而危险的幸福当中并且自以为是引以为荣。我们在自己酿造自己喝的苦酒。尤其是我。这是后活。
湘的意思我懂,她指的是性。那方面我是师傅,她是跟着我进入的。
五
再次相吻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第二天我就去了学校。我的学校位于南昌城的北郊,与我家相距大约有30公里。
湘到汽车站为我送行的计划被父亲的安排打乱了。我不得不故意拖延时间,在约定的时间单独去了汽车站。
湘远远地站在一个门洞里四下观望,紧张、期待,又面带惆怅和失落。烈日如火,行人穿流。
湘是逃课前来送行的。我说过没必要,但她坚持要来。
我告诉湘,父亲为我安排了一辆吉普车,并决定亲自送我去学校。我说:
“你赶快回去上课吧。星期六我会回来的。”
湘的脸上在夏日灿烂的阳光照耀下掠过一道阴影。她笑了笑,点点头。我们约定了下星期六晚上接头的时间和地点。说话的时候湘不停在四下张望,并且显出一副与我只是偶然相遇的样子。她怕被同学或老师看见。最后湘给我一包东西,便匆匆隐没在行人当中。
“这个送给你。晚上可以煮点方便面或鸡蛋吃。”
那是一个电热杯。是湘的父母给她准备的。湘已用了一段时期。那个时候我们只能拿父母的东西或已经是属于自己的东西作为情物相送。电热杯是我收到的第一份情物。它让我热血沸腾,浑身颤栗。
那个电热杯给了我一个记大过处分。我从没有使用过它。我把它作为纪念物放在桌子当中每天瞻仰,想入非非。一次检查寝室时让房管科的人发现了,要收缴。我扑上去誓死争夺。房管科的人将它摔在了地下,蛮横而又不解地说你还敢抢?我叫你抢!在电热杯落地的响声中,我鬼叫一声挥起拳头把目标移到了他的脸上。然后我拾起电热杯紧紧抱在怀里。
我流泪了。
那个电热杯我至今保存着,虽然它已经坏了,瘪了,铝制的外表锈迹斑斑。它是我那个时代开始的标志,也是那个时代的见证。它是我初恋情人送给我的第一份情物。我将永为珍藏。
吉普车开出学校大门时我再次看见了湘。她伫立在阳光中,亭亭玉立。她的双手在胸前铰扯着一根粗大黑亮的辫子。我记得她穿着一件粉绿色的连衣裙。那连衣裙是湘自己认为最漂亮的一件衣裳。我还记得湘是穿着一双白色的塑料凉鞋。
17岁的女孩湘就那样孤寂地站在1982年夏天的烈日下默默地为她的男朋友送行。
一路上父亲叮咛了些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分离的情绪如夏日稠密的热浪一样包裹着我。我始终望着车窗外不敢回头。我怕让父亲发现我潮湿的双眼。
初吻的跨越以及暑假的结束意味着思念的开始。这个过程漫长而又艰辛,一直持续到1987年夏天湘大学毕业。
有限的见面装载不下我们汹涌如潮的激情和思念。我们只能通过陈旧而平庸的方式来为其分流:写信。每星期一封,从不间断。
那些信成了我们恋情的另一种表达和记录。它们既是补充,又是增加。它们是独立的,又是延续的。初恋因那些信得到了丰富和完善。后来我将那些信按年代和日期进行了装订,整整四大本,每一本都密密麻麻,沉甸甸。
写信,成了我最初的文学创作。华而不实,花里胡哨,或者无病呻吟,胡说八道,是维持不了那么长久的。我学会了用朴素的语言去叙述醇厚的情愫,通过对琐碎生活的描述来表达深切的思念。最重要的我学会了用文字去传递一种真。
每到星期三,我们就能收到对方的来信。星期三我们称之为小礼拜。信,就是我们小礼拜的慰藉和美肴。
星期六,吃罢中饭我就匆匆往家赶。归心似箭,马不停蹄。其实,我完全没有必要。湘进入大学前,我们始终不敢白天幽会,包括公然站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话。我们幽会只是在星期六的晚上,然后尽量往深夜延伸。但我要赶回去,一刻也不耽搁。换车时总是冲在最前面,人再多也要千方百计往上挤,决不坐下一趟。
赶回去才能尽快看见我的初恋情人。
为了幽会,湘推迟了她回家的时间。从周六的下午改成了星期天的早上,当晚又赶回学校。这样,湘便没有了在自己家度周末的时间。实际上,高中最后一年的两个学期,湘就几乎没在自己家过夜。现在回想起来,那对于一个17岁的女孩来说是一种牺牲。湘付出的比我多。
湘后来说,那时每到星期六她就会激动得坐立不安。尤其是下午,她会最后一个去教室,课间必定要跑回孙阿姨家来一趟。
17岁的女孩湘课间在校园里甩着两条粗黑长大的辫子跑来跑去,为的是尽快见到她回家过周末的男朋友。那个情景在1982年9月至1983年暑假期间,每个周六的下午都会在那所中学校园里出现。
见面的过程十分简单:远远地我们就能从人群中分辨出对方。那时我总是站在路边,或背着书包走来走去。湘朝我走来,明亮的大眼睛闪烁着灼热的光芒。经过我身边时她会稍做停留,“回来啦?”她微笑着问。“回来啦。”我说。然后,她继续走过去,留给我一个背景和两条摆动的长辫子。我一直注视着她。在快要拐弯看不见的时候,她会回过头来再冲我粲然一笑。
这就是我急着往家里赶和湘在校园里跑来跑去的全部目的和意义。下午的内容到此为止。
足够了,而且绰绰有余。非常感激我父母的霸道。搬入新居后,他们没有交出原先那间单人宿舍,它成了我家堆放杂物的贮藏室,也成了我回家的宿舍。
毫无疑问,它也成了我和湘的爱情小屋。它为我们的幽会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我们将它看成是上帝的馈赠。
湘把本该属于她父母的时间给了我。
幸福而甜蜜的星期六晚上一般从9点开始。那时人们基本上安定了,游手好闲聊天的人也都回了家。黑夜本来就属于情人们。我将门虚掩着,拉上窗帘,然后坐下来等待,等待使我激动,也使我烦躁。我从一开始就不习惯等待,而且直到同湘手分仍然没有学会。约定时间之后的每一分钟对我都意味着煎熬,我会产生一种莫名的焦灼和莫名的愤怒。在后来无数次的约会当中,湘每一次迟到我都严厉地要求其进行合乎逻辑的解释。我讨厌那种为提高身价而故意迟到的庸俗作风并且无法容忍。在长达六年的初恋中我给湘的定时始终是15分钟,我说你可以有特殊情况,但超过15岁分你就自己看着办,反正我已不在指定的地点,我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从不迁就。我不仅要求湘,也要求自己,每次约会我都提前一刻钟到。
湘好几次被我这条纪律弄得尴尬万分,又义愤填膺,叫道:“谁故意耍你了?谁没个特殊情况?谁同意你的15分钟?你凭什么就不可以再等等?你第一次就迟到半个多小时,我说你了吗?要是我当时也跑了,你还有今天吗?”
我默然。但我坚持。我觉得我能提前一刻钟到,你却迟到一刻钟仍不到,这一正一负反差太大了。不公平。不公平就不能接受。你有拖延的权利,我也有不等的权利,既然相恋,就必须对等,至少是相差不大。
对别人,我可以例外。
1990年冬天,也就是在我同湘分手两年之后,我认识了另一位姑娘。在一次约会时,我伫立在寒冷的风中,竟然一直等了两个多小时。后来那姑娘还是来了,据说确实是有特殊情况。当她见到我仍站立在那时,感动得热泪盈眶扑上来又抱又亲。她说就是那个细节促使她真正爱上了我。但我却没有接受她的爱,我当时就提出了分手。
姑娘再次热泪盈眶了。发誓迟到决不是故意的。我笑笑,平静地告诉她提出分手和她迟到无直接关系,她完全不必为迟到而道歉而后悔。我喃喃地说:
“重要的不在你的迟到,而在于我的等待。我竟然能等待两个多小时而不知不觉。”
我没有告诉那个姑娘我的关于一刻钟的限定。我终于发现我并不是不会等待的人。一刻钟,与其说是对湘的要求,毋宁说是一种请求。请求她理解,因为我受不了等待的折磨,一刻钟其实是我自己的极限。就和当初湘坐在电影院里哭泣是一回事。她受不了便哭泣,我受不了便逃避,原因是共同的:爱。一种绝对而纯粹的爱。
我转身离去。我知道我又在流泪。男子汉流泪是不光彩的,但我无能为力。我为我能等待两个多小时而流泪。我意识到我已经过早地淡漠了。那是一种沉重的淡漠。我的爱,我的等待,还有我的“一刻钟”,都已被湘在1988年夏天带走了。
我只能向1990年冬天迟到的那位姑娘表示抱歉。我不想欺骗她,更不想伤害她。因为……我不爱她。因为我知道爱是怎么回事。就这些。
那位姑娘后来去了广东发展。我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但我希望她幸福。如果她能读到我这篇小说,我还希望她能理解我当初的离去。我想我没有错。
回到1982年9月至1983年暑假期间那些星期六的夜晚。我在爱情小屋里等待着17岁的女孩湘的到来。我充满激动又充满焦灼。九点钟左右虚掩着的门就会迅速被推开然后又迅速被关上。无声无息出现的湘会瞪着兴奋而紧张的大眼睛站在门边倾听。她的手上抱着几本书,那是预防被人发现后用来做“解释”的。
然后,湘会把书丢到一边朝我扑来,我也一跃而起扑向她。我们拥抱,我们接吻。我们的拥抱热烈而饱满,我们的接吻漫长而缠绵。我们在拥抱和接吻中表达无尽的思念和爱意。
第一个回合的拥抱和接吻到我们双方都快要喘不过气来为止。那是项野蛮而猛烈的运动。我们恨不得将一个星期的损失倾刻间都补回来,我们疯狂地掠夺对方,享受对方。湘没有我的劲大,常常被我挤靠到墙壁,挤靠到木门,挤靠到书桌,或压倒在床上。为了弥补自己在身高和力量上的不足,湘总是耍滑头偷懒,吊在我的脖子上并迫使我将她抱住。这个亏我只能吃,我不可能因此而放弃或中断第一个回合的拥抱和接吻,何况把湘抱起来我还能从中获得更充分的满足和快乐。我愿意。
有时候我会故意来些小恶作剧,比如突然下蹲,以挫败湘的阴谋。那时候湘一般会作出两种反应,首先是迅速猴在我的身上,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要蹲你就蹲,反正没我的事,你自己吃得住就行。其次,若来不及猴,便用手捶打我的后背,催逼我站起来,否则,接下去她就要罢工了。
结果我只能再站起来,一边拥抱接吻一边继续卖苦力。前者,吃亏的是我;后者,若湘真罢工,松开我来表示抗议,吃亏的还是我。
我站起来后便能瞥见湘开心而诡谲的笑容。这类小节目是我们相爱之中的佐料,无聊归无聊,却令我们开心又快乐。
然后,我们进入下一个程序。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有些累了,但我们依然兴奋,容光焕发。于是,我们上床。上床之前,湘会把她带来的书和笔记本摊开在我的书桌上。我们始终不敢大意。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不恐惧床上了,床带给了我们舒适、快乐、缠绵,还有情调。床无疑是谈情说爱的最佳场所。为什么要恐惧呢?床上的危险无非是容易诱发性的意识和行为,那么,相爱的人又有什么理由恐惧性的冲动以及发生哩?
1982年我和湘还认识不到这么多。性,依然是我们忌讳的话题。我们只是觉得床上更好。既然有条件并且又不恐惧,那么上床便没什么不可以。
在当初,上床似乎仅仅是为了更好的相亲相爱以及交谈。我们并没有充分意识到床与性之间存在的某种内在联系。
我斜靠在床框上,湘依偎在我的怀里。不脱衣服,彼此都有意识回避这问题。天凉之后,我们会拉过被子盖住,于是,又多了一份温馨、神秘和刺激。湘将她的两条粗大黑长的辫子绕到前面来,让它成为一种道具。我们一边把玩一边小声交谈。我们没有共同的朋友,也没有过于深邃博大的思想和观点,更没有经历太多的世故和沧桑。真正的生活于我们才刚刚开始。太阳每天都是新的。世界明媚而充满诱惑。我们排斥忧愁和沉重,也无法想象和体验。这就决定了我们的话题只能是狭窄而幼稚的,同时也是轻松与愉快的。
我记得我们谈论最多的是彼此的家庭和同学。这大概是谁也逃不出的俗套。我们本来就没想到要与众不同,标新立异。谈论他们与其说是介绍,不如说是为了取乐或借以说明某个问题。我们需要话题来填充共同拥有的幸福时光。
我们也常常进行些荒唐可笑的争执与攻击。互相抵赖,又互相指责、追究。这种争执总是使我们特别兴奋,特别投入。其中首推关于究竟是谁追谁问题的争执。
湘一口咬定是我追她。她说是我不怀好意先邀请她去资料室。她还列举了我凉水冲头的细节,并进行挖苦。
湘说:“我本来是不可能去的,可一想到你把脑袋冲成那个样子,又余心不忍。心想去就去吧,也没什么了不起。谁知果然中了你的圈套。”
这种时候我自然要拿出空水瓶的细节来反击。湘自然又坚决否认,并且面红耳赤扑上来要揪我的耳朵。于是我们搅做一团,拥抱又亲吻。争执让位给胡闹。
“真是气死我啦!那好,虚的说不清,我们就说具体的。是不是你先吻我的?你干嘛要先吻我?”
我说:“是,是你叫我吻的。”
“什么?!在电影院里我也叫了你?”
“那时你在哭泣。”
“哭泣又怎么啦?还不是被你弄得。哭泣你就可以趁机吻我?”
“我想你是那么个意思。”
湘不干了,急了。于是我们又开始胡闹,搅做一团,拥抱亲吻。
有意思的是尽管我们不断的争论谁追谁的问题,但我们却又一直小心翼翼地回避另一些更为重要的问题。那就是到底有没有追上?我们现在的关系究竟属哪一种?是在一起玩还是在谈恋爱?是好朋友还是恋人或情人?今后打算怎么办?目的地在哪?
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在于我们觉得谈论这些问题还为时过早。那时我们心里始终涌动着一种犯罪情结。我们觉得是在干坏事。这也是我们一直偷偷摸摸谨小慎微的症结之所在。
也许根本的原因在于我们还太小,无法去考虑那么多。对于生活,对于未来,我们都缺乏应有的把握能力和预见能力。世界对于我们来说是全新的,又是充满魅力的。每片天地都有待于我们去探索,去开拓,去闯。
我们只是不拒绝初恋。我们愿意而且敢于听凭感觉的引导和召唤并随其走向未知的远方。我们觉得远方一定是金光灿灿。
孩子
睁开你的眼睛
远方就是母亲
这是多年后一位诗人对我吹牛时胡诌出的几句。他的诗大多很臭,一般发不出去。但这几句我记住了。
如今,我已很难对那样一种状态作出公允的评价。那是上个世纪的初恋,这期间,我已在生活的羊肠小道上走出了很远很远,尤其是情感的历程。漠然回首,却是烟云朦胧云遮雾障。我只知道相对1982年我已不再幼稚,也不再简单。
可谁又能否认幼稚与简单同样是一种美丽哩?尽管处在那种美丽状态中的人常常是极为奢侈的,大多不会照料那种美丽。
我想,照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曾经拥有美丽。
对于关系的定位是在一年后进行的。那时我们已经有了第一次性的爱。
下半夜当我们彼此都觉得没理由再呆下去的时候,湘就会恋恋不舍地说她该走了。于是我恋恋不舍地点点头表示同意。于是我们恋恋不舍地开始吻别。
吻别是温柔的,缠绵的,和进来时的见面之吻截然不同。我们一边吻别,一边诉述些感伤的情话。湘每次都要叮嘱我别忘了她,要常想着她。在很短的时间里湘就从我的嘴里知道了我班上所有女生的名字,并一一记在了心中。她甚至能在我有时漫不经心的闲聊中,突然指出在场的女生都有谁,在什么位置,并纠正我一些记忆上的错误。常常令我惊愕不已又洋洋自得。这大大满足了我男人的虚荣心。其实,18岁的我在大学里狗屁不是,有戏也没我的份,百分之百的观众。
第二天早上,湘回她自己的家。我去相送。相送不过是尾随,不远不近地跟着。我们一起乘公共汽车穿城而过。当湘确认车上没有一个熟人时,会给我一个暗示。于是我靠过去站在她身边。我们十分拘谨又十分默契地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观察着向后退去的风景,有一句没一句,并时不时要故意显出一种“疏远”和“关系正常”。我们不敢大声说笑,更不敢放肆地动手动脚。下车时我们会有意靠近,悄悄地手拉着手,下车后立即分手。
下车后便是湘又一熟悉的地盘。我的相送到此为止。湘独自往她家所在的那条巷子走去,我站在站台的人群中等待回开的公共汽车。一周的见面就此结束。湘吃过晚饭回到那所中学时,我已去了昌北的学校。星期一早上我们都有讨厌的点名。
湘说星期一是她最难受的日子,心里仿佛空了一大截。星期六遥远而漫长。星期三收到信之后情绪开始好起来,然后时间便快了,一晃而过。到星期六,心里便会有一种已经装载不下的感觉。
湘开始写日记。记录我们的初恋。湘的日记一直写到1988年夏天我们分手,分手之后是否还写我不知道。湘的日记曾给我看过一两篇,其中一个细节令我大为不满又大为迷惑。湘竟用一个女性的“她”代表我。
我至今无法剖析这个细节所反映出的潜意识。直觉告诉我它绝不是出一种简单的戒备心理。我从一开始就感到那是个危险的信号。我曾试图听听湘自己的解释。湘茫然,想了想说:
“没什么意思,怕让人看见。如果你不喜欢,我就改过来。我的日记实际上只写你,写我们之间的事。”
我说无所谓。我知道我没有喜欢或不喜欢的权利,那是她的日记,但我是希望她能改过来的。
湘没有改。在她那本日记里我一直是“她”。
六
1983年的夏天甜蜜而平静地到来了。湘迎来了人生第一次重大战役:高考。
高考前两个星期我们中断了往来。有道是临阵磨刀,不快也光。为了保证这种约定能有效地执行,我呆在学校没有回家。我只是写信,隔一天就一封,信里也不再说缠绵的情话,全是鼓励并献上我对她的信心。按照约定,湘不准回信,一切留待考完后再说。
湘没有守约,虽然不像我隔一天一封,却仍然坚持一星期一封。只是那封信总是特别的长。那是她一天天积累起来的。
湘的信依然充满思念。这使我又感激又内疚。我知道她想见我,我也想去见她。但我坚持着。我觉得我的克制是种高尚的行为。我想不出更好的方式来表示我的支持和帮助。
7月7日下午我赶到了考场。湘的父母都来了,孙阿姨陪着他们。站在烈日的树荫下,他们一个个神情紧张,满头大汗。湘的父亲不停地走来走去,手叉着腰,一会儿望着天发呆,一会儿又望着地发愣,就是不看人,也不说话。我知道他只是想看见女儿走出考场的笑脸。湘的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那是一所省重点中学。他们有理由对女儿寄以厚望,并期待着她能一鸣惊人,为她自己也为他们带来光荣与梦想。
他们这种期望后来给我和湘的恋情造成了极大的障碍。他们认定我影响了湘的前途,并将我视之为十恶不赦品质败坏的恶棍。湘的母亲甚至对湘下达死令:“跟谁谈恋爱我都没意见,就是不许跟那混蛋谈。”湘有一次还笑着告诉我说:“她要你拿刀去。”当时我被这种表达方式搞得云遮雾障摸不清头脑。湘解释说:“笨蛋。拿刀去就是说想娶我也行,那你得先把她杀了。”为了攻克她父母这道难关,我们锲而不舍地进行了长达四年的努力和斗争,直到湘大学毕业,才勉勉强强迫使他们保持默认的态度。
事实上他们始终对我持一种排斥的态度,无论是默认前,还是默认后。他们认为湘那时还小,不懂事,但我没理由不懂事。他们也怪孙阿姨,说她没有把人管好,误人子弟。对于湘,他们更感到伤心和失望,17岁就谈恋爱,书不好好读,这成何体统?叫父母的面子往哪搁?
他们这种态度在我和湘最后分手的问题上终于如愿发偿地显示出了其破坏性。当然,我没理由怪他们,我只能怪自己。我相信最终的结局同样不是他们希望的。我还相信作为父母他们应该感到惭愧。这是后话。
考完后出事了。孙阿姨风风火火颤着两个大奶子闯进我的小屋说:湘不见了。那个时候孙阿姨已经知道了我和湘的关系。我们在她眼皮底下来往一年多,不可能不引起她的察觉。她隐情不报,是我和湘感激她的原因,也是湘的父母怪罪她的原因。
我立刻就意识到湘肯定是考糟了。除此之外不可能是别的原因。我开始在烈日下东奔西窜。那一刻我只想尽快找到湘,我知道她需要帮助需要安慰。我害怕万一想不通真出什么事了。
校园西面围墙有个缺口,湘告诉过我早上她常去那读外语,外面有条静静流淌的小河,是个宜人而僻静的场所。我从缺口钻过去,果然看见湘独自坐在河边树荫下发呆。
湘一见我就哭起来了。我抱住她,依偎而坐。湘一边往我怀里挤,一边摇晃着我说:
“我考得不好。我考得一点也不好。怎么办?你说怎么办?”
我紧紧地抱着湘,没有回答。湘需要平静。我明确地意识到我的首要任务就是尽快帮助她平静。我开始吻她,吻她的唇。湘愕然。我们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吻。湘没有回避,机械而木然地接受着我的吻。我耐心地、温柔地一下一下吻着躁动的湘。渐渐地湘终于微微开启了她的双唇,并慢慢地随着我开始蠕动……
后来,湘就安静了,趴在我怀里瞪着大大的眼睛望着远方。远方,落日正在西沉。
许久,湘幽幽地说:“我知道你会来。”
我没吱声,把湘抱得更紧了。
湘说我的信她都收到了。她觉得对不起我,因为她辜负了我的期望。考得不好,就一个人跑这来了。她想一个人在这里坐坐。我没想到我的信会给湘带来心理上的压力。我如梦初醒,后悔不已,哑口无言。
“如果我考不取大学,你还会跟我好吗?”
我颤栗了。我捧起湘的脸,让她看着我的眼睛。特定的环境赋予了这个简单的问题以无限的内涵。我竟无言以对。我点点头,又点点头。
落日把红霞洒满天空,金光万道。在红霞和金光的照耀下,湘的肌肤发出柔和而粉红的光泽,看得见里面的丝丝血脉。我的脑海中跳出一个词:粉人儿。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湘不仅是个需要去爱的女孩,还是个需要去保护的女孩。那个人就是我,义不容辞,现无旁贷。我顿时被一种伟大的激情充斥了,它们如洪峰一般在我的体内奔流激荡。
天快黑的时候我们相搀着站起来。湘的情绪已经好起来了。第一天考试并不像她以为得那么糟。她表示接下去的两天一定要考好。我一直把湘送到孙阿姨家里,路上我们始终并排走在一起。当我见到已急成热锅上的蚂蚁似的湘的父母时,他们四道阴森而审视的目光告诉我一一坏事了。
我记得那年湘的考试成绩正好停留在大学录取线上,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这不仅把他父母的心给提溜到了半空中,而且算是出了个大大的难题。幸亏湘的父亲有位朋友是开车的,那朋友正好家属在外地。于是两人整天开着车四处奔波,提着一套套景德镇出的青花瓷器见人就送,生怕那一环打点不周而“叭嗒”落选。直到一个月后录取通知书拿到手上,方才一块石头落地,人却已黑了一圈,“操!看这分数考的。”
假如湘的父母知道他们石头落地那天,也正是我和湘发生性爱的那一天,不知又会做何感想。
七
我的性意识在初恋中开启,并在初恋中得到拓展与完善。我想湘也是。
当我和湘在1982年冬天周末的晚上把相拥相吻的场地第一次移到床上时,我们彼此默默地望着对方,目光紧张而又异样。我们知道进入了一个危险的雷区。它令我们恐惧,又令我们向往。
“你怕吗?”我说。
湘点点头,又摇摇头。
于是我靠在床框上,揽过湘,让她依偎在我的怀里。那个周末晚上我们很少交谈。我们在时间的悄悄流逝中静静地体验着床给我们带来的新感觉。这几乎成了我们日后的一种模式。初恋闯过的禁区太多了,我们从零起步,共同朝着一座全新而未知的山峰攀援,每次登上一个高地,我们总要默默地体验,然后观察,然后熟悉,然后习惯,然后又继续向另一个高地攀援。最终的山峰虽然还笼罩在云雾中无法辨认,但我们充满信心,从不惧怕遥远,也从不企图一步登天。
我抬起湘的脸,说:
“你放心,我不会提过分的要求。除非我们俩都觉得到了那一步。”
湘只是看着我,没有反应。然后,重新把脸贴在我的胸前。夜晚又隐入寂静。
我的承诺是真心的。那个时候我始终认为对湘身体部位提出开放的要求,在结婚之前,不仅不礼貌,而且是无理的伤害。原因很明白,结婚前我没那种权利。
爱,就必须尊重对方。爱,应该是心灵和精神上的,是骨子里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认为身体之爱、性爱,不仅极为交要,而且极为庸俗。我觉得假如你真正爱对方,你就不能老想着她的身体,否则,便是不爱,或是虚假的爱。同时,也说明你是个卑鄙的小人,是个好色之徒,爱,不过是你用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目的幌子。
我觉得我爱湘,真心地爱。同时,我觉得我不卑鄙,也不好色。
于是,我承诺。对湘,也对我自己。
我没想到这种承诺可不是那么好许的。
一经习惯,我们便又放肆了,在床上。我们亲亲热热,搂搂抱抱,高兴起来还打打闹闹。这样, 几乎随时都能感觉到湘身体部位的接触与存在,尤其是那两个小圆球似的乳房。当我们拥抱时,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们压缩与弹起。当我们要干什么而又不愿分开身体发生运动时,我能描述出它们滚运的线路和状态。
这样的感受对于我不啻是一种折磨,它们令我想入非非心猿意马却又只能埋藏在心不露声色。每当这种感受特别强烈清晰时,我都会产生一种几乎无法克制的冲动,口干舌燥,视线恍惚,心惊肉跳。那个时候我最强烈的愿望就是:
摸一摸,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想那一定十分醉人。好多次我都下定决心,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摸一把再说,但当我的手要开始行动时,却又总是不听指挥,总是怯懦。
我想到了承诺,想到了伤害。想到了好色之徒。还想到了湘很可能惊叫一声,勃然作色,愤然而去。
这种感受跟当初在电影院想抓住湘的手并不完全相同。那时心里没一点底,主要成份是害怕。而这时我却不是十分害怕,更多的是放不开。我觉得谈恋爱跟摸人家乳房是不相干的两回事,非要扯在一起,你流氓不流氓?你的灵魂肮脏不肮脏?
顾虑、承诺,挡不住欲望的诱惑。我显然不属于那种克制力强的人。机会无处不在,既然不能明着上,那就混水摸鱼吧。反正得想办法用手去感触感触,哪怕就一次也行。湘如果不高兴,今后决不再碰。
1982年的冬天,在经过漫长的煎熬和精心酝酿全盘考虑后,我终于决定铤而走险实行我的下流计划。
在那之前,我和湘的接触仅限于颈脖之上。初恋的我和绝大多数男人一样进入了一种误区,将心爱姑娘的身体划分为若干个区域,然后锲而不舍艰苦卓绝地发动一次次局部的进攻直至占领。我们在自己人为设置的误区中跋涉得好辛苦好辛苦。
1990年冬天那位迟到二个多小时的姑娘是我在湘之后结识的第二位姑娘。那时我依然认真,依然真诚。之后,我的生活有所变化。在母亲的组织和策划下,在朋友们的热心帮助下,我开始了一场声势浩大而又频繁地寻找配偶的行动。我接触过许多高的矮的白的黑的胖的瘦的漂亮的不漂亮的姑娘。离开南昌混迹京城之后,我又见到了许多高的矮的白的黑的胖的瘦的漂亮不漂亮的姑娘。和她们的接触有的时间长,有的时间短,有的深入,有的肤浅。但我再也没有出现过区域的概念和障碍。
或许有过,但决不明显。或许那些姑娘们有过,甚至坚守过,但在我整体概念的冲击下,也只好放弃。当然,其中不乏坚守者和拒绝者,那无所谓。重要的是我不再辛苦,不再受煎熬,也不再绞尽脑汁挖空心思。行就行,不行就拉倒,请便。
常常能听到这么一句话:我们都是过来人。言下之意还扭扭捏捏装模做样干吗?听到这话时我的心里总会有一种徒然蹋陷感。我知道我也成了“过来人”。我从没有使用过这个概念去说明我所想表达的意思,尽管它常常是一针见血贴切又到位。我觉得它太沉重,并且丝毫不能从中获得某种自豪感。用沉重的东西去打水漂,我觉得那是对自己的不尊重,没理由,也没权利。
何况我并不想成为“过来人”。
我的下流计划进行得缓慢而又艰难。我不仅要捕捉机会制造假象,还要说服自己身体力行。我有意识将手搁在胸前,于是,当湘依偎或紧靠着我时,我的手便成了中间一道屏障。我能感觉到湘那两座小圆球似的乳房温柔地围着我的手改变了形状。那时我怦然心跳,热血沸腾。我会在不经意的过程中微微转动我的手臂,微微抬起又微微后撤,微微张开又微微收缩。
我细细地感觉着那乳房形状变化的过程和程度,体验着它们的弹性的温暖。有时,我会故意从后面抱住湘,让双手“无意间”停留在那两座勾人心魄的乳房上。先一动一动,观察着湘的反应。然后在“无意间”开始移动,张开,收缩。那个时候我会心不在焉寻找着各种话题,滔滔不绝,企图分散湘的注意力。我期待的最佳效果是说出个绝妙的笑话,于是我们笑得上下耸动前倾后仰。
我至今不知道湘当时是否明察秋毫地识破了我的阴谋伎俩。我估计她应该有所察觉,但她可能拿不准,怕让我难堪于是不好点破。或许也存在故意不点破的可能。这些后来我没有和湘交换过意见。现在看来显然是个遗憾。湘肯定会有感觉,这是毋庸置疑的,从她有时拿开我的手这一细节上便可证明。
最开始湘拿开我的手,一定是因为我的动作太大,太明显。那是她会满脸红晕,我会被吓一跳。于是出现短暂的沉默。然后湘会说出一句别的什么话来打破这难堪的僵局。那时只能她主动,我是不敢先开腔的。然后,我们若无其事,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随着骚扰次数的增多,我们之间沉默的时间便越缩越短,到后来便没了,湘也不再脸红。感觉到我的手不像话了,便一把推开,该干什么仍干什么,犹如去掉落在胸前的一片纸屑。有时会打一巴掌,或瞪一眼,“去!”有时甚至突然停住,直露而夸张地看着我在她胸前移动的手,意思是别以为我不知道,我就看你自己好不好意思?那时,就该轮到我无地自容手足无措了,只有厚着脸皮傻笑。
看来1993年好位作家朋友骂我的话确实不无道理,傻鳖!都到什么份上了,真是!有胆子做如此下作的事,却没胆子大大方方公开上去捏捏?判断标准也太莫名其妙了!
就那么莫名其妙,有什么办法哩?什么事都看得透彻操作时有条不絮招招见功也就不成其为初恋了。
转眼就跃入了1983年,战局一直未能打过三八线。那年湘18岁了,我19岁。我们都进入成人的行列了。
机会的到来完全是突发性的,非常偶然。其实那算不是上什么好机会,甚至可以说极为拙劣,但因为它被捕捉住了,并帮助我越过了三八线,也就成为了机会并且光前裕后载入了我生命的史册。
天凉之后我们拉过被子盖上,起初只是盖脚,后来才把身子也盖上。这使我们有融为一体的感觉,特别温馨也特别刺激了。我们觉得人生的享受到这种份上大概也就差不多了。
湘下半夜是要回去的。湘从没有在我那间小屋里过过夜,不论是性爱之前还是性爱之后。过夜,她觉得带有一种淫荡低级的意味,她说随便在男人屋里过夜的女人不值钱。在我们的恋情完全公开后,湘甚至可以和我拥抱着先睡上一觉,但天亮前必定要溜回孙阿姨家去。然后天亮了又过来,或陪我在小屋或一同去我家。总之,她坚持要在孙阿姨家度过夜与昼的交替时间。怕回去时着凉,湘自然要脱去外面的衣服。
那天湘穿着一件毛衣外套,钻领的。让被子一盖便有些发热。她的脸色红扑扑的,散发出浓烈的女性气息。我想我肯定是被那气息熏晕了头才色胆包天,忘却了承诺。湘坐起身往上褪毛衣的时候,两座小山峰就赫然而张扬地矗立在我的眼前,既像是展示,又像是示威。触目惊心,趾高气扬。虽然隔着一件紧绷绷的红色羊毛衫,却丝毫不减其诱惑性。那时湘的头缠在毛衣筒套里,正在费事地处理她那两条粗大黑长的辫子。
我伸手朝那两座山峰探去,不由自主,中途没有任何停顿。缓缓地,目标明确。那个时候我的眼前迷离一片,金光闪烁,我的脑海空白寂静。我的手是怎么上去的,又怎么弄了一下,事后已想不起来。那是一段记忆空白。我能记住的是湘一声短暂的尖叫,然后我的手上就挨了一巴掌。
那声尖叫足以证明我的行径十分拙劣。一年之后我曾和湘共同重温过这个细节,湘点头我的鼻子说没出息。我说是不是捏疼了她。湘摇摇头,她说当时她没注意,本能地就叫了一声。我进而追问是不是当着她的面去摸,就不会叫,而且不会反对?湘没有回答,白了我一眼,又骂了一声没出息。是没出息,我想。
湘尖叫一声之后就急忙把头从毛衣外套中拨出来,不脱了。我知道出事了,魂飞天外,想傻笑也笑不出来。假如那时湘甩我一个耳光,然后扬长而去,我不仅不会有意见,而且只能恨自己一辈子。
湘没有甩我耳光,也没有走。她的第一个反应是惊恐地望着门,好半天见没动静,才默默收回眼光,垂着头,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湘一直没有看我,也不理我。
我想过道歉,又觉得太轻飘。我还想过去抱住她,但在湘表态之前又怕自己没权利了。我觉得还是不说话为好,错误已经犯下了,是杀是剐只有听任湘发落,决不抗争。
我感到大祸就要临头。我万万没想到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竟是黎明前的曙光。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至少有一个小时。湘又活动了,继续脱她的毛衣外套。然后,湘又脱了她那件红色的羊毛衫。这样,便剩下一件很薄很紧身的开司米了,白色的。湘从没脱到过这种程度。然后,湘撩起被子钻了下去,使自己平躺在我的身边。这也是第一次。虽然我们已经上床好几个月了,但都只是“坐”,我也一样。我们从不敢躺下。躺下不就成了睡吗?“坐”没关系,“睡”就大逆不道了。这是我们概念中把握分寸的尺度。
湘一直没有看我,躺平后她闭上了眼睛。她的小山峰依然鼓鼓的,一起一伏。我预感到奇迹出现了,但我不敢相信。我急于要证实我的判断,于是,我想出一个绝妙的点子。我侧下身,对闭着眼的湘说:
“对不起!”
湘没有反应。这可成了个哑迷。过了一会儿,我又说:
“对不起!”
我显然是个平庸而缺乏才气的人,那时我只能想到这蹩脚的一句话。湘睁开眼,望着我,没有表情。半天,往下呶呶嘴。
“喏。”
我明白了。明白了却还犯蠢,真是不可救药!如果可能,我真恨不得回到1983年初那个冬夜去扇我的耳光。
“对不起!”那时我只会表示自己的忏悔。
“想摸就摸吧……就只准这一次。”
说完,湘又闭上了眼睛。
再去描述我当时的迟钝就没意思了。虽然率真是我讲故事写小说的原则,但也不能太糟践自己了,对不对?我摸了。极其虔诚而又仔细地摸了,隔着开司米毛衣。
我轻轻地抚摸着18岁女孩湘那浑圆而坚挺的小乳房。我的心里充满着圣洁的感激,没有一丝一毫邪恶和阴暗的杂念,甚至连经常出现的性冲动都不知跑哪去了。我的心像湖水那么宁静,微微荡漾着涟漪。我清晰地知道我在享受湘最宝贵的东西。那是湘对我的伟大馈赠。我小心翼翼生怕伤害它们,沾污它们。它们之于我就如一件精美的玉器,如天上的星星,如湘那明亮的眼珠。我与其说是在抚摸,不如说是在欣赏,用手,用感觉在欣赏。
乳房第一次给我具体感官上的印象非常单纯:具有弹性,一种无经伦比的温柔的弹性。
后来湘就突然抱住我的脑袋,近乎疯狂而野蛮地吻我。我抱住湘,也回吻她。湘的身体在我怀里扭动,她抓过我的手再次按在了她那坚实而富有弹性的乳房上,并搓揉起来。她的劲比我大得多,动作也比我猛得多。我一怔,才发现如此纯洁高贵的圣物原来还可以这么整,于是也就搓揉起来。这回有感觉了,燥热得不行,吻便也有几分疯狂和野蛮了。
再后来我就撩起了湘的衣服把手伸进去。吸取上次教训,我一边往上摸索一边问湘可不可以。湘点着头,上气不接下气,不说话,只是抱着我吻。当我触及到湘灼热而细腻的肌肤,当我抓住那梦寐以求的小白兔似的圣物时,我颤栗了,晕眩了,我的性冲动第一次那么具体,那么的强列,那么的清晰……
小白兔,是我对乳房的第二感觉。那时我还没有目睹它们。
湘那晚吻别的时候,幽幽地望着我说:
“就这一次,好吗?”
我点点头。我觉得就这一次够了。我已经太过份了,过份得简直没了边际。
当然不可能只那一次。下个周末的晚上便有了第二次。这是肯定的。湘不再提她的限定。再往后,这就成了个固定的保留节目,每次都要上演。
当你登上一个高地后,才会发现原来如履平地。这是我后来的体会。
八
看见“小白兔”已到了1983年的春天,依然是一个周末的晚上,在那间爱情小屋。
现在回想起来,那间曾带给我们诸多便利创造了无限欢乐的爱情小屋,其实也是一个遗憾,它几乎收容了我初恋前期的所有内容,这难免影响其丰富性以及色彩。
这只能说明人对环境的依赖性,同时,也表明了环境的局限性以及次要性。说到底,人是第一要素,初恋的关键是彼此相悦相恋,心心相印。只要真心相爱,总能寻找或创造出合适的环境来装载和发酵他们的恋情。世界毕竟很大很大。
春天是个萌动的季节。江南雨多。潇潇春雨如梦如歌,缠绵而悠长。万物在春雨的浇灌下,发芽吐新,生气勃勃。
那是一个多情的季节,也是一个浪漫的季节。
很长一段时期,我都只能由下往上伸手去爱抚那两只勃动的小白兔。那个时候湘必定抱着我的脑袋,或接吻,或紧贴着她的面颊,娇喘咻咻。
湘抱着我脑袋目的之一就是为了不让我看。我曾多次试图摆脱这种钳制,湘都不允。这难不倒我,菩萨也有打瞌睡的时候,一不留神,我便把脑袋拨出来——
拨出来也没戏。湘还有第二套防御战术。她会触电般弹起来,迅速推开我贪婪但已取得放肆资格的手,拉下衣服。看?看什么看?
居心叵测耍滑头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的手再想为所欲为,就得重新申报资格了。湘一般都要实行制裁,轻则罚一时半刻,重则整晚取消再往里去的权利。外面呆着吧,谁叫你不老实?
湘的规矩让我想不通。
“许摸不许看?”
“就不许看。”
“你是不是搞错了?按说这摸比看可要邪乎多了。”
“那你以后就别摸了。统统取消。”
“别别别,我还是不看得了。”
到这个时候,我和湘已能就这类问题进行对话了。最初的羞涩和隔阂基本上消散。尽管禁区还有很多,敏感的问题也不少,但有什么要求我已经可以直接提出来。当然,提要求得有分寸,乱来还是不行的。
如果一定要进行阶段划分的话,我想这里可以划上一条线。我和湘的恋爱关系,从此进入了另一种较为松驰状态。它的标志就是可以交流了。
能够交流的最大好处就是不至于再把湘弄得突然尖叫起来。
两个神秘而个体的世界开始渐渐地会合与渗透。它意味着相对独立跋涉时代的结束。这是一种飞跃。这个飞跃具体是由身体的接触带来的。
恋情的递增,从来就不是孤立的。七情六欲的凡人终归有别于不食荤素的神仙。
状态的改变并不表明进程的加快,依然需要缓慢的过程。湘没有因为我想不通就把“许摸不许看”的规矩放弃。
多年之后,一位从美国回来的朋友饶有兴味说起美国一项公开的色情服务。花25美分,你可以从窗口看见裸露的女郎从前方经过,并向你展示身体部位。假如你花五美元,则能择一裸露女郎叫过来,供你伸进手去触摸。那朋友点着脑袋说收费很合理。
那一刻,我想起了湘曾经的规矩,我突然悟出了一个道理:
恋人间爱抚的价值取向和色情服务的价值取向是不同的,常常有着天壤之别,因为两者的本质和内容完全不同。
我相信湘绝对不是为了故意拿捏我才设立那条看似没有道理的规矩。羞怯是人正常的天性,暴露必须经过铺垫以及相应的过程才能升华为美。
从这个角度去看,只要我和湘的恋情继续发展,那么,“小白兔”的暴露亦是一种必然。我会产生这种要求,湘也会进行这种开放。开放,其实也是湘的一种要求。它们是爱的两种不同表达方式。
“小白兔”的暴露至今镌刻在我的记忆深处。
衣服被掀起的时候,湘情不自禁地发出了一声欢呼般的呻吟。她没有阻止我的粗野,而是紧紧地抱着我,吻着,喘息着。这使我有机会将她的所有上衣都高高掀起。
激越中,湘开始拉扯我的衣服,往上,再往上。我明白了,我振奋了。
我们紧紧依贴着,用我们年轻、滚烫、裸露的上身。我们在依贴中摩擦,在摩擦中体验着全新的快感和超越。雄浑的喘息声像战鼓一般催促着我们生命奔腾。我们竭尽全力使裸露接触的身体面积扩大,再扩大。湘拉扯着我的衣服,我拉扯着她的衣服,往上,往上,再往上……
这种时候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得要领。忙乱中,湘找到了我衣服的钮扣,并开始解开它们,一个,一个,又一个……在她的启发揭示下,我亦开始解湘衣服的钮扣,一个,一个,又一个……
最后我遇到了一个无法克服的障碍。那条窄窄的、白色的、已被我捋到“小白兔”上面去了的乳罩,竟然怎么样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将它解开并去掉。它成了我和湘上身之间唯一的屏障。虽然它的存在并不妨碍什么,但我要去掉它,这个曾经无数次令我怦然心动想入非非的尤物,此刻完全成了多余的累赘,如眼中钉一般叫我感到不舒服并且忍无可忍。
我顽强地用手四周摸萦着,寻找它的机关。我曾偷偷留意过妇人们晒洗这东西。我的印象它的机关在后面。可是没有找到,后面是条完整的带子。我大失所望惊诧不已。这意味着我完全置身于蒙昧的状态中,没有任何“经验”可供借鉴和依托。我的摸索是“随意”的。我不想显得自己太无知,太笨拙。我的摸索又是坚定的,我必须打开它。我希望我们的体贴更充分。我坚信它是能够打开的。
又是湘帮助了我。关键的地方总是湘替我排忧解难,这真令我汗颜。它们成了日后湘的幸福之源,也成了她取笑我的佐料。湘在胸前不经意地捏了一下,乳罩便开了。原来是一个暗扣,既不需解,也不需退,两边轻轻一挤便自动脱落。
那种暗扣式的乳罩成了我对乳罩最真切最具体的印象。当我有机会再去开启别的姑娘的乳罩时我总是先往中间去探索。这几乎成了我的一种条件反射。
1991年一位年仅20岁的姑娘因此离开了我。她突然哭了,推开我穿衣而去。她说我玩弄她的感情,因为我接触过别的姑娘。那时我才知道这种暗扣乳罩并不常见,常见的多为扣子或挂勾,在后面。
我没有阻止她的离去。如果接触过别的姑娘再来解她暗扣式乳罩就是玩弄感情的话,我想我只能接受这种判决。我非常理解那位20岁姑娘的离去。1983年假如我也轻车熟路地解开了湘的暗扣式乳罩我估计湘也会哭着推开我穿衣而去。我再一次意识到我成为了一个“过来人”。但我不可能装做不会开启那个暗扣机关,正如我从来就没有想到要回避或隐瞒我的初恋。我认为故意装做不会开启那个暗扣机关才是真正的玩弄。望着门“砰”地一声被合上,我知道我的眼眶又潮湿了。为我自己。我衷心地祈祷上帝能赐给她一位不会开启暗扣式乳罩的翩翩少年,就像当初把我赐给湘一样。她有理由拒绝“过来人”,尽管她的“玩弄”两字用得不是十分确切。遗憾的是我却成了她事实上的初恋。这显然是个误会。那我只能表示抱歉,我真不是故意的。
那位20岁姑娘的离去使我的生活又多了一条原则:不要再去成为别人的初恋。因为我没资格了,我只会践踏并损伤初恋的美丽和灿烂。我是……过来人。你可以无视一切,但千万不可无视人家的初恋。
因为初恋于我们每个人只有一次。
最后的障碍去除了。白色的尤物分向两边。我将湘无限怜爱地抱在怀里,让她紧贴着我裸露而宽大的胸脯。湘如水一般温柔,又如猫一般婉顺。那个时候我们突然异常地平静。
“好吗?”我轻声问。
湘点点头。
之后,我的目光开始下移。湘没有阻拦,她松开手,瘫软地撤向两边。她一直闭着眼,艳若桃花,安详宁静。
我终于见到了两只可爱的“小白兔”。我细细地用手围住它们,拨动着那鼓胀的暗红色乳头。它们就像两个小人儿一样唯我独尊,昂首挺胸,目空一切,对我的爱抚显得极不耐烦。爱理不理,一有机会又神气活现顾盼自雄。它们如玉石般光洁温柔,又如气球般鼓胀饱满,虽然小巧玲珑,但坚韧无比,从不肯轻易放弃自己的趾高气扬。
之后,我开始吻它们。我的吻虔诚而细致。我愿意拜倒在它们的脚下。它们之于我如同圣物一般光芒万丈。它们变得友好了,温柔了,当我将它们含进嘴里时,它们终于亲近了我,释放出了它们奔涌的爱意,脉脉传情。
对于我和“小白兔”的亲昵,湘宛若慈祥而豁达的母亲般视而不见,她轻声吟诵着一首古老而动人的歌谣……
我一直对丰腴的乳房缺乏应有的认识和好感。它容易使人联想以臃肿、肉麻等不雅的词,同时还会使人产生经风雨见世面的恶心,莫言的小说《丰乳肥臀》面市后,在朋友们之间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关于乳房和屁股的讨论。“过来人”几乎一致对这两个概念给予了充分的肯定和高度的评价。许多人啧着嘴说那小子绝,一下把女人值钱的地方说尽了,而且还说透了。对此,我实在不敢苟同。我承认丰乳肥臀的实用性,我也不反对对于丰乳肥臀的喜爱和追逐。但我觉得话还是有点太满,其他的就都一棍子打死统统抹杀?
1983年那个潇潇春雨之夜建立起来的关于乳房的印象和感觉,至今左右着我对乳房的判断。它成为了一种情结深藏在我心中。那是18岁姑娘湘给我留下的:小巧玲珑,坚韧无比,唯我独尊。我想它不会输给任何或丰或腴或肥或大的乳房。它属于我的初恋,也属于美丽。我将用它来参照并排斥一切其他各式各样的乳房。永远。这同样是我的权利和自由。虽然这很有可能使我的生活变得狭隘和枯躁,甚至很有可能成为其缺限与遗憾,但我无怨无悔。同时,我也无能为力。
那个春夜湘告别的时候冲我做了个责备的怪样。她衣服的钮扣绷掉了两粒。
我把我的衣服分开给她看,也绷落了两粒。
湘立刻臊得满脸通红,扑上来阻止我的展示,仿佛那样就可以说明钮扣没有掉似的。
“怪你!”
我想了想,点点头。
“怪我。”
初恋已经开始教我学做男子汉了。
九
到1983年夏天,性爱已经成了我和湘恋情发展的必然。大学录取通知书其实仅是一个标记,而且是我和湘经过商定人为设置的,没有它,性爱仍然会发生,时间早晚而已。
这恐怕是我们略微与众不同的地方。按说这事不便事先商量,大多是在合适的场合凭借一时的冲动便稀里糊涂半推半就把事情办了。也有一部分人是坚持到领了结婚证才做这事的,那一般是关系基础不扎实,或环境恶劣没什么机会,或年龄偏大过于理智过于保守且离结婚的日子并不遥远。坚守者通常是女性。像我们这种约定个特殊时间的人也有,但据我考证属于少数,关系自然也是最融洽的。
能够约定时间意味着其实这之前就可以完成该项工作,之所以没做,是双方都觉得有必要暂缓一步。
上身的体贴和爱抚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快乐,也为我们的恋情注入了新的内容。其魅力和诱惑必然使我们双方都产生全身开放的要求和欲望。这合情合理。
何况夏天很快就到来了。
夏天衣服穿得少。
我们没有一直开放到底。在最后时刻来临之前我们始终保持着一块遮丑布。那个时候我们依然对它小心翼翼地回避着,羞于谈论且忌讳尤深。别的区域都纳入了政策允许范围之内,“合理”,“正常”,而且可以讨论。
我记得曾经开过一次湘的玩笑,那次可把她吓坏了。吻别的时候,我点了点她翘起的乳头,问是不是喜欢趴在床上睡觉。
湘摇摇头。那时她正准备开门离去,脸上的红晕还没完全褪尽,穿戴整齐。
“那就坏事了。”我说。
“怎么啦?”
“按说它们应该并排而立,直视前方,对不对?”
湘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有些紧张了。
“我不知道。我没注意过。”湘说。
“可你的却朝向两边。就跟同室操戈闹过别扭似的。我估计差不多有90度。”
“你骗人!有那么严重吗?”
“就有那么严重。不信我们瞧瞧。”
湘笑了,“去你的!我就知道你没安好心。”
湘走了。我只是想逗逗乐,另外再卖弄一下。关于乳头所指方向其间存在90度视角,是我从一本绘画人体素描书上看到的,并且偷偷在湘身上观察过了,证明确属事实。
我没想到湘半小时后又蹬蹬跑回来了。火烧火燎,手足无措,变脸变色,一进门就哭丧着脸捶打我。
“怪你,怪你,怪你!”
我明白是怎么事了,故意装傻。
“有话慢慢说,怪我什么?”
“我从不趴着睡觉。”
“那又怎么啦?”
“肯定是你揉得。我没脸见人了,现在人家一看就知道我被人……怪你怪你怪你!”
我十分开心。又逗了一会儿才说出实话。这下便惹出了麻烦。
湘半信半疑,要我出具证明给她看。
我到哪去拿书给她看?那书是我在图书馆里翻到的。湘不依不饶,又说我骗人,还说我糊弄她是企图推卸责任,说着说着真有点要哭的样子。我这才知道捅了马蜂窝。白天还好办些,实在不行可让她去跟别人暗中比较。最后我灵机一动,总算想出个办法。我翻出几本旧杂志,那上面有文艺复兴时期大师们画的写实性很强的人体油画,是做封二封三用的。
幸亏是1983年,现在的杂志封面封底包括插页,全用来登广告挣钱了,即使是用人体油画,也都是些乱七八糟的前卫艺术,根本看不清楚哪是哪。那我可就浑身是嘴也说不清了。
第二天,湘去了公共浴室洗澡,这才一块石头落地。湘当时有何感想我不知道,她只在信里警告我今后不许开这类玩笑。
人体从此引起了我们的重视和兴趣。我和湘都没有接受过这方面的教育。那时中学还没有开设生理卫生这门课程。我专程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绘画用的工具书《人体结构》。那是我认为比较通俗、形象,又基本上能说明问题,同时还能拿得出手具有收藏价值的书。我记得当时花了八块多钱。那本书成了我们关于人体的启蒙读物,它为我们补上了重要的一课。许多个夜晚我们在灯光下对照着它一一加以认识和了解,看看又摸摸。它令我们兴奋、惊讶、亲切,又豁然开朗。
我记得最为兴奋和惊讶的是尾骨的发现。我们万万没有想到人还存留着尾巴的遗迹。当湘触摸到我那部位时,兴奋得两眼放光,连声追问我它叫什么,是干什么用的,曾经是怎么个样子。我的回答总是令她开心不已又觉不够。湘从不许我去摸她的尾骨,总是红着脸又招架又躲避,连声否认:
“我没那东西。我早迟化尽了。”
这难不倒我。我常常会无意间把手悄悄停在那个部位,然后突然发问:
“咦,这个小桩桩是什么?”
湘必定会触电般扭过去,连骂我坏,然后,自然又得跟我的耳朵过不去,不让她揪一下便没个完。
那本《人体结构》不含有生殖器的图例和说明,这是绘画用书和生理用书的区别之一,也是我选择它的原因之一。倘若有生殖器的图例,我们肯定不敢那么“公开”地喜爱它,也势必给阅读对照带来障碍。
那个时候尾骨是遮羞布所控制的区域内我们唯一涉猎的地方。
初恋进入了1983年的夏天,性,已成为了最后一个禁区。它就如汪洋中的一个孤岛,已经显得战战兢兢摇摇欲坠了。
忘我的爱抚厮缠免不了产生冲动和攻击的渴望。我们常常能清晰地从对方身上感觉出呼喊与召唤。我们知道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我们依然克制着。不仅仅是湘,也包括我。那个时候我已不存在羞怯或难以启齿的心理障碍。我相信假如我提出要求,湘是不会反对的,或者反对也不会坚决,我们完全有可能提前进入初恋的下一个阶段。
最大的顾虑是觉得为时太早。太早便是一种罪恶。最难受的是我们的恋情已经冲到了这个禁区的前沿,却不得不望而止步。
“你想吗?”我说。
湘点点头,目光恍恍惚惚,一览无余。
“你哩?”
我也点点头。
湘偎进我的怀里。我们都不敢正视对方眼睛里的火焰。我们甚至一动不敢动。横在我们面前是一个黑洞,我们不知道走进去是天堂还是地狱。我们不想放弃,又不敢贸然闯入。在人生的重大抉择面前,我们犹豫了,恐惧了,却又冲动了。
许久,湘抬起头,怔怔地望着我。
“如果……”
我轻轻用手止住湘的唇。我有些胆怯。我觉得“如果”两个字不妥当。
气氛如同黑夜一般寂静得让人有些害怕。湘又依偎进我的怀里,紧紧贴着我的胸脯。她的声音仿佛从远古传来。
“你知道,我是不会拒绝你的。”
“你想好了?”
湘又抬起头,欲言双止。点点头。
“想说什么?”我追问。
“……等我毕业好吗?”
我笑了。我笑得十分释然。湘的要求无疑是最佳方案。那时一切顾虑都将消失。在我的心目中,性爱应该是成人的事。成人的具体标志就是进入社会。
湘随后进行了解释。她的解释吞吞吐吐又繁冗多余。她的中心意思是表示歉意并请求理解。因为我像她这么大已经高中毕业了。她觉得这是她的一个错误。她还觉得纯粹而真挚的恋情,应该不受任何别的因素所左右,现在她用毕业这个非感情的概念来作为标度,便带有一种玷污之意,只好请我理解。
“说完了?”我说。
湘点点头。因为她的解释,我还没有机会表态。我觉得有必要把气氛弄松弛一点。
“要是我不同意呢?”我挤了挤眼。
湘钻进我怀里,撒娇道:
“不同意也不行。”
我继续逗她。“想不到你这么霸道。我本来是说30岁再考虑那问题,可你却这么急,不同意还不行。哪有女的强迫男的?”
湘一下就弹了起来,脸色涨红,也不答话,直接就进行报复。这回不是冲耳朵,而是随手掐在哪是哪。
我叫道:“哎哟!你真掐呀?”
“就真掐!叫你耍我!”
为了更好地迎接性爱的到来,我开始做前期准备工作。那两个多月里,我始终被期待和兴奋充斥着,整天沉浸在幸福的想象中,稍一有空便放纵思绪飞翔。
我偷偷地开始阅读《性知识漫谈》。那是本不到100页的小册子,我记得封面是红色的,用隶书题写的书名。那本小册子是我从三楼资料室带下来的。严格意义上说属于偷窃。
1982年夏天,在长达两个月的借宿时间里,18岁的我从那个资料室里偷窃的唯一东西便是那本不到100页的小册子《性知识漫谈》。我一直将它深藏在我箱子的最底下,撕去封面和扉页,再用旧杂志垫平箱底使之巧妙地拼成一整块显不出高低,然后再用报纸盖住。
我没有想到那本《性知识漫谈》一年后会排上用场。我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洋洋得意又惶恐不安。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小聪明只是用来干坏事而且步步升级一桩连一桩。
但我无法阻止自己走向堕落。我不可能因为害怕堕落而放弃预定要干的坏事。
我总想跟湘进行这方面的交流,我甚至希望把《性知识漫谈》推荐给她阅读。湘每次都红着脸制止我的企图。湘不反对我所进行的工作,但坚决不同流合污沆瀣一气。
“我不听,也不看,更不会同你商量。你自己看着办。”
我有意跟我讨厌的人接近。班上当时有位曾当过几年知青的同学,自诩见多识广身经百战。他喜欢用极为下流的口头禅来取笑班上其他男生,“你连究竟有几个洞都不知道竟然还对我咋咋呼呼?”这话曾让我大为恶心如今却令我自惭形秽七上八下。因为他的说法跟《性知识漫谈》上的图例存在异议。我担心闯错家门捅出大乱子以至不可收场。我挖空心思千方百计拐弯抹角诱他进一步具体解释和说明。他的解释含糊不清又不尽人意。
“唉,到了那个时候女人们会教你的。错不了。”
2000年在毕业十五周年的聚会上我又见到了那位当过知青同学,席间气氛热烈时我把这个细节作为故事讲了出来。满桌人都笑了。笑声中我们缅怀从前并体验着十五年间的距离与温馨。这是同学聚会常有的镜头和氛围。我没想到这会惹他不高兴并遭其反击。“我怎么能跟大作家比,你们作家做那事叫体验生活,属于政策鼓励范围。”我不知道他因男女作风问题刚刚被摘了乌纱帽。我本来想解释,说我毫无取笑之意,但我放弃了。既然人与人之间就像现实与历史一样存在隔阂,又何必去解释呢?十五年,实在是太遥远了,并不是人人都能沟通的。
我默然。其实我本来是想感激他的,因为他当时说的话比《性知识漫谈》还管用。
有必要先说说时间具体是怎么商定的。
中学毕业是个模糊的概念,高考完是一处算法。拿到毕业证又是一种算法。另外,到1983年复读现象已非常普遍,而且管理不严,复读生和应届生没有区别,同样可以再毕一次业,再拿一次毕业证。根据湘的家庭状况,万一没考取,那肯定得再复读,这样,毕业便成了第二年夏天的事了。
对于时间概念的计较,反映出了我们的急切,也表明商讨是在一种融洽、轻松而略带玩笑的气氛中进行的。
湘说:“随你的便。”
“随便是什么意思?”
“你又想逗我!”
“这不是在商量吗?”
“不理你了!”
最后我提出另一种算法,以湘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为准。可以想象说这话时我一定是副仗义、豁达的口吻,也肯定带有一种“你别考虑我”的牺牲精神。那时我只是想让湘说的“毕业后”这个概念得到确切的落实。回想起来那显然是句牛皮大话,说话不怕让风扇了舌头。假如湘当年没有考取,我等得了那份大学录取通知书吗?又假如湘永远考不起大学,我怎么办……
幸亏湘当年考取了。
湘自然是欣然同意,并对我的“理解”投来感激的目光。我觉得湘的感激完全没有必要,其实那时我正后悔呢。
时间商定后彼此便都坦然了,说话更自由,亲热时也就更肆无忌惮。
我说:“在你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之前这段时间里,我们干什么呢?”
湘望着我,没有回答。她知道我又在冒坏水,生怕误入圈套。
“我们可以先做些准备工作,比如……”
“比如什么?”湘问。
“搞搞模似演习,熟悉熟悉地形。”
“去你的!我不同意。”
“好好好,你不同意我不勉强。我同意还不行吗?”
湘怔了一下,随即脸就红了。她狡黠地瞥着我。我知道她有点动心了。
“在想什么?”
湘赧颜一笑,转过脸埋在我的颈脖下不让我看她的表情。过了一会儿,湘突然又直起身,叫道:
“我不同意。你又在使坏!”
“我怎么又使坏了?”
“回头你就有理由对我提出同样的要求,对不对?我不同意!”
“胡说八道,不信你试试,我保证没有下文。”
到这个时候,我们实际上又朝禁区迈进了一步,已经可以说笑了。
十
湘刚洗过澡,容光焕发。粗黑长大的辫子盘在脑后,这使她的清纯看上去又多了几分典雅。白色的衬衫扎在黑色的短裙里面,修长白净的两腿并排而立,下面依然是双白色的塑料凉鞋。她双手反在身后,站在门边。她的笑容里含带着一种被压抑的兴奋。
我朝湘走去。湘没有像以往一样朝我扑来。她原地站着没动。我轻轻抱住她。开始吻她。湘微微仰起脸,闭上眼睛。
“祝贺你!”我说。
“也祝贺你!”湘说,“祝贺我们俩。”
一切尽在不言中。我又吻湘。我已经有些急不可待了。我示意湘该过去了。湘摆了摆身子,在我耳边轻声说:
“抱我过去。”
“我怎么觉得跟旧社会似的,还兴这风俗吗?”
“你讨厌不讨厌?”
我怔了一下。笑了。这会儿不是开玩笑的时候,湘的要求天经地义。我弯腰将湘托在怀里。湘双手勾住我的脖子。湘的眼睛明亮而多情,闪烁着幸福的光芒。我们缓缓走向那张期待已久的小床。温柔的灯光在宁静的夏夜中簇拥着我们。我们充满着神圣的庄严与激动。
当我要把湘放下时,湘说:
“再等一下。”
我望着湘,不解其意。在我事先设想的各种可能中,这是一句我不想听到的话。我怦然心跳。我不希望湘在这种时间来犹豫或故意折腾我,即使我刚刚开了句不该开的玩笑。
“再抱抱我。”
说完,湘闭上眼睛,把头靠在我的身上。她是那么的安详、宁静,又是那么的满足、惬意。我意识到这是我第一次将她托在怀里。
我松了口气。如果湘犹豫了或改变了主意,我是不会坚持的。我觉得别的都可以稀里糊涂半推半就,唯独性爱不行。我不希望湘是因为我才勉强同意这件事,也不希望湘故意显出一种矫揉造作的扭捏企图证明某种毫无意义的东西。我认为性爱的双方必须对等,仅仅是同意,那太不够了,还应该包括主动、渴望与激情。假如是出于迁就对方才进行合作,则既把对方放在了一个十分低怜的位置上,也是对自己的自轻自贱。那我是绝对不能接受的。因为性爱太神圣,太重要了,也太本质。
我说过我是个认真而真诚的人。
然后,我把湘平放在台灯笼罩的小床上。湘似熟睡的人儿一般浑然不知。她安详而温顺,没有羞涩,亦没有戒备。
我一个一个解着她衣服上的扣子,将它们去除。这种工作我重复过多次,已不再笨拙生疏。我小心谨慎轻柔仔细,仿佛生怕吵醒梦中的人儿。湘的胴体逐渐暴露在灯光下。小屋变得亮丽了,栩栩生辉。
去除湘最后的遮物时,我停了一下。湘依然安详,闭着眼没有反应。后来我觉得我的停顿应该遭到谴责。没理由。与其说是征求湘的意见,无宁说是一种怯弱和不诚。我是在企图寻找一种莫名其妙而又苍白的平衡与借口。这种寻找本身就不是男子汉的行为。
灯光下,湘宛如古典玉女般一动不动。线条清晰柔美,皮肤光洁细腻,姿态舒展自然。第一次面对暴露无余的女人体,我震憾了。我从未见过如此辉煌的美丽。此刻,18岁的姑娘湘就如开通电源般将这种美丽毫无保留地传导给我,它们立刻充斥于我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它们又如溪水一样静静地弥漫在我周围,倾刻间将要湮没,然后又将我浮起,高高托进蓝天和白云之间。
这时,我就注意到了湘盘在脑后的长发。
我将湘转过来,让她趴在床上。湘比我想象得要轻柔。我跪在床上,将盘着的长发松开,让它们平行伸展在湘裸露白皙的后背上。黑亮粗大的两根长辫在细嫩光滑的肌肤映衬下,越发显得粗黑雄浑。它们穿过光洁的后背,淌过窄窄的细腰,再爬上翘起的双臀,然后顺流而下冲过大腿,缓缓散发。
我退下扎结。 我克制着内心的激动。许久以来我一直希望能看到湘的长发散开的情景。我知道那一定很壮观,但我却无法想象。湘异常珍惜她的头发,并将其视为自己的标志。平时不许我乱动。我想现在是时候了。
我一缕一缕将长辫分开。长辫的编织整齐而规范。那时我才知道这美丽的长辫是由三缕黑发编织而成的。黑发在灯光下闪烁着流丽的鳞光,如黑色的小溪碧波荡漾,一直延伸向远方……
分开后的长发缓缓舒展,缓缓膨胀。我没想到它们会那么繁茂,又会那么绵长,竟然一直蔓延到足部,竟然能将湘的身体覆盖。洋洋洒洒,莽莽苍苍,密密匝匝,云遮雾罩。我把湘裸露在黑发之外的双臂放平,再匀出黑发将其遮盖。一个神奇的壮观景象出现了——
灯光下,湘就如一只黑色的蝴蝶,在云中缓缓地翱翔。
那只黑色的蝴蝶自诞自生之日起就飞进了我记忆,它和我的初恋并存。直到今天,每当我回忆起往事,回忆起湘,哪怕是在大街上看见头发稍微长一些的姑娘,那只黑色的蝴蝶就会在我眼前萦绕,挥之不去,赶之不走。我知道我已经没有能力将它驱逐了。它必将永远在我的心灵深处翱翔,也必将伴随我生命接下去的全部历程。
1996年的夏天我回南昌养伤。那时我刚刚经历了一次不大不小的手术,每天依靠双拐才能行走。那天我和我现在的妻子虹坐在足球场边的树荫下,打发漫长的康复期。我看见阳光、蓝天、绿叶间有只蝴蝶在翩翩飞舞。一只黑色的蝴蝶!那只黑色的蝴蝶一闯入我的视线我便再也无法把目光移开,直到它终于厌倦了又飞往别处去寻觅。我久久凝视着它离去的那片天空。天空一片瓦蓝。
在我凝视黑蝴蝶的时候,虹始终静默无声。手术、康复期间虹一直陪伴我照料我。那年夏天我曾因为她去过那个旧日的电影院。
“对不起!我分神了。”
“……我知道你在看那只黑色的蝴蝶。”虹说。
我一怔,望着虹。我没对虹讲过我的初恋。
“那只黑色的蝴蝶让你想起了一个名叫湘的女人,是吗?”虹说,“你经常在梦里提到它们。”
“……你干嘛不告诉我?那个时候你应该弄醒我才是。这对你不公平。”
虹摇摇头,笑了笑。“我想,它们是你的初恋,是吗?”
我无语。我开始流泪。我知道我为什么流泪。已经无法去追寻这种脆弱形成的时间和原因。年龄的增长和阅历的丰富有时非但不能使人变得刚强,反而只能使人更加脆弱,甚至不堪一击。尤其是涉及到男人和女人这类事的时候。
我一边流泪一边点点头。女人的直觉大多无与伦比。虹轻轻为我擦去泪水,充满着母亲般的温柔和怜悯。
我重新看着那片瓦蓝的天空。黑蝴蝶已经飞走了,那里除了天空什么都没有。那一刻,我作出一个重大的决定。
“嫁给我吧。”我喃喃地说,“我该结婚了。”
这样一种结局,在1983年那年遥远的夏夜,我是想不到的。湘肯定也想不到。我们甚至就没有想过要去预测将来。
我将黑蝴蝶抱起来。黑发纷纷扬扬坠向两边。湘如水一般温驯,对我的爱抚似乎毫无知觉。
那晚上湘的一切都属于我。我们共同创造着初恋的辉煌。
我细心地把黑发铺展在床上,让它们如扇子般分开。那是一把巨大的、从未有过的黑扇。青丝组成的扇面如无数条小溪在上面湍流,又如阔瀑直冲山涧而下。它们是流动的,又是飘扬的。铺天盖地、弥弥漫漫,满山遍野,泛滥无际不可收拾。
铺展的黑发又宛若绸缎一般衬托着湘匀称娇嫩的身体。那是一种高度谐调的对比,黑白分明,赏心悦目。湘的胴体伸展在那块神奇的绸缎上,流光溢彩,荡人心弦,一览无余。
我的冲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如火山一般喷发了。
“我要你!”
第一次性爱肯定是失败的。这恐怕是绝大多数人无法逃脱的命运。虽然性爱属于人的本能天性之一,但一开始就想游刃有余炉火纯青,我估计没那种天才。也许当时你还认识不到这点,甚至以为这样就挺好,但当你有一定的经验积累之后,你自然就会发现当初的浅薄与可笑了。
性,是爱的升华,性的开发又必须靠爱去推动和促进,这毋庸置疑。这和一些人把性仅仅当做一种技巧来探讨与钻研有着本质的不同。出神入化鬼斧神工见多识广固然是一种境界,但也未必就好。
这使我们有理由大可不必为第一次性爱的拙劣而感到羞愧。
我所担心的问题在最关键的时刻还是出现了。我找不到通往圣地的大门。这证明我的前期准备工作极为糟糕。要不就是那本《性知识漫谈》只是些不切实际的瞎谈胡诌,要不就是我的弱智。我辜负了湘的信任与托付。湘说过让我自己看着办,两个多月了我就办成这种样子,连门都找不到,实在是说不过去。本来要解决这个问题也不难,假如实地考察一下我相信再怎么样也会有所发现或得到某种提示。我想那么做来着,却抛不开莫名其妙的羞涩,我想湘也肯定不会允许。尽管我们都急不可待气喘吁吁,尽管实际上我们已经毫无保留地开放了。更莫名其妙地是到那种时候我还在企图充能人,为了掩饰自己的拙劣,不停地背诵从《性知识漫谈》上摘抄下来的几个词组。
“别紧张……放松……尽量放松……”
最后我想起了那位自诩熟谙此道当过知青的同学。那个时候我坚信不疑他的话属于胡说八道。但我别无选择,山穷水尽走投无路的我只有心存侥幸地进行尝试。这意味着我必须向湘承认我的无能。我极不情愿。
我抓住湘的手将它派往主战场……
我没有想到那位同学的胡说八道竟然比《性知识漫谈》还管用。真是不可思议。
然而,尽管有高人的指点迷津,却依然没有改变我失败的结局。那个载入生命史册的夏夜,虽然后来找到了大门,去终未能进入。紧张激烈惊心动魄艰苦卓绝,却又混乱无序狼狈不堪屡战屡败。
湘把那天定为她处女时代的结束日。虽然第二晚上便发现这样一种划分有失准确,值得商榷,但湘坚持己见。
湘的日记中关于这一时刻的记述很简单:
我感到失去了许多,又感到得到的似乎更多……
当我有幸读到这篇日记时,我缄默了许久。那时我才意识到这一时刻于湘的内容比我要多得多,也比我要复杂。它是新生,又是毁灭。湘其实更想为逝去的时代写一篇悼文,只是觉得没理由也不太合适,所以只有省略。写日记的时候湘肯定是平静的,感伤的,又是混沌的,对于今后她充满惆怅和未知。
整个过程中,湘唯一发出的声音就是一声低低的尖叫。那声尖叫发生在我一次下狠心地攻击中,惊恐忧虑,凄惶吓人。它使我的攻势倾刻间土崩瓦解溃不成军。我有理由将失败的原因归结为她的那声尖叫。湘后来也后悔不迭羞愧不已,因为第二天她才真正体验到了是怎么回事。这无疑成为了一个遗憾,它削弱了那声尖叫的光辉和意义。
湘不肯承认错误,她说:“也怪你。”
湘尖叫之后就流泪了。那是湘第二次流泪。第一次是在电影院,因为我迟到而伤心。我当即就吓傻了,首先的反应是忙伸手去床上摸一把,瞧瞧,没血。“大出血”是我从《性知识漫谈》里看到的最恐怖的字眼,也是我最害怕出现的结果。既然没大出血,我便搞不清楚湘为什么这种时候还要流泪。
“怎么了?怎么了?我……弄疼你了?”
湘摇摇头,勾下我的脑袋。不答话,也不让我看她流泪的脸。湘依然在流泪。我朦胧中意识到是怎么事。无恨怜爱与巨大的责任感骤然涌上我的心头。我紧紧地将湘搂抱在怀里。
如今回想起来,我和湘的第一次性爱除了意义不同凡响至高无上之外,别的实在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闪光点当然也有几处,但都太微不足道了。值得一提的只是我在表达性需要时所使用的短句:
“我要你!”
说出这三个字时我没有经过任何思考,自然而然就说了。说出来之后也没觉得它有什么了不起,便一直延用下去了。发现这句话的光彩是在跟其他女人有了性行为之后。我不喜欢把对一个女人说过的话又用到另一个女人身上,尤其是跟爱与性有关的一些重要字眼和短句。我觉得那不够严肃,也太龌龊,太恶心。我知道这又是属于我的认真而滋生出的一个坏习惯,其实毫无必要,对方也肯定感觉不到这一点。但我无能为力。我不能恶心自己,就光冲这一条,我也必须有所变化。于是,我就发现不对劲了。我怎么样也找不出能与“我要你”相媲美的词组和短句。我曾罗列过无数种选择,比如我爱你我干你我弄你我睡你我想你我吃你我操你我想与你作爱等等等等,竟然没有一个觉得贴切达意。这使我沮丧,也使我惊讶。至今为止,“我要你”是我所想到或所听到的表达性需要时最含蓄、体面、妥当的一句话,也是最不产生羞耻感的一句话。这真令我奇怪。
我把这句话作为我的创造连同初恋一同封存进了我的记忆。如今电影小说开放多了,人们脸皮也厚了什么都敢拿出来谈论,我在许多场合都发现“我要你”并非我的专利,其实许许多多人都是使用这三个字,比我使用历史悠久的也大有人在。但这丝毫不影响我的收藏与封存,我依然将它视为我在初恋时的创造,因为我使用时绝对没有获得过任何提示,我敢赌咒发誓不存在剽窃的嫌疑。假如说它不是我的专利的话,那只能表明英雄所见略同。
说这些我没有自我炫耀的意思,更不是想证明自己的文雅与修养。性行为是人类在一种特殊的场合下进行的一项特殊活动。文雅与粗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双方都能接受的前提下尽量表达出人的本能。过于注重举止言辞的文雅与风度,其性爱的质量也就该打上大大的折扣了。我后来总也找不到合适的言辞,总觉得别扭,关键原因恐怕在于我是在寻找。寻找便是对本能的一种违背。其实,怎么说都行,那时没有裁判去给你评分。
还是1983年夏天那个初次性爱之夜,“完事”之后,我和湘对恋爱关系进行了定位。
“我现在是你的人了。”湘说。
“当然。我们都是两个人了。”
“我不一样。你是男人。”
“男的又怎么了?”
“人家说男的干了那事看不出来。女的就不同,装都装不过去。”
“你我之间……还存在这问题吗?”
“可……你如果不要我了呢?”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以后你如果不要我了……我就去死。”
“别说傻话了。放心吧,只要你不离开我,我永远不会离开你。等你读完大学,我们就正式结婚。行吗?”
湘点点头,满脸的幸福,又满脸的忧虑。
那次定位我心里就像吃了蜜一般,好不得意。那之前,我始终觉得心理发虚,不踏实,总觉得是自己在占湘的便宜,甚至老会产生一种蒙骗人家女孩子的罪恶感。那时湘可是她们学校有名的美人,我算什么东西?走到那都是无名鼠辈一个。我没料到在我和湘的恋情中竟然是我处上风,我更没料到湘竟然担心我以后不要她。这……这怎么可能呢?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的自信心在那一刻突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膨胀。就好比贫雇农一觉醒来,眼屎都没擦干净,却发现自己成了这世界的主人,而且一切都是那么真切,那么具体,分田分地真忙,能不心花怒放?能不得意忘形一蹦三尺高?
1983年夏天19岁的我沉浸在一种飘飘然的状态中。世界在我的眼中顿时变得美好而又简单。
那时我根本就没有能力去正确看待这样一种突然而至的情感与幸福。我甚至就没有过多地去分析湘为什么会把我如此当一回事,我又凭什么享受这种优越?我只知道我也同样爱湘,同样愿意为了湘去赴汤蹈火万死不辞。我觉得这就够了。我认为这就叫爱情,真正的爱情。至于如何具体去爱湘,又如何具体去培养与浇灌我们的爱情,今后可能会出现怎样的挫折和磨难,如何才能使之牢不可破并开花结果顺利抵达爱的彼岸。我没想过,也想不了那么多。
有一个细节足以说明那个夏天我的心情状态。每当我走在大街上都会浮现出“芸芸众生”这个成语。我觉得我不比任何人差。同时,我肯定是他们当中最幸福的人之一。我还不断地拿湘跟我所见到的漂亮女人们相比,高的嫌长矮的嫌短,胖的嫌臃肿瘦的嫌病态,穿得太洋气的怀疑她们风骚,走路姿态优美的觉得做作,实在无可挑剔的又缺少两根有人愿出400块钱的辫子。总之,湘每次都能获胜。
湘每获一次胜,我都仿佛是炎热的夏天又多吃进了一口冰,心里凉丝丝的。我为湘骄傲,也为自己骄傲。
初恋把我带入了一个神奇的时代。那是我的生命最为张狂的一个时代。
那样一种感觉状态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如今回想起来,严格地说湘除了那两条长辫子的确惊人之外,其他的方面并无太多的特别之处。比如相貌,虽然漂亮,但称不上绝代佳人,也不十分性感;比如才气,也很一般,只能说有小聪明,决不足以成就一番事业;比如生活情趣爱好,直到1988年分手也没见她怎么去开发;至于初恋中所表现出的纯情,说到底大多属于一种共性。假如一定要对湘进行公允的定位的话,湘只能是属于那种平平常常的漂亮的女孩。这样一种女孩在我后来接触过的姑娘当中,肯定不是最优秀的。这和我的环境变化有关。湘至少不属于那种能把生活的舨船驾驭得乘风破浪左右逢源走南闯北就跟玩似的姑娘。然而,湘在我的心目中的地位却至今没有人能替代,我相信今后必然同样如此。湘曾经在我心目中所创造的辉煌,更是别的姑娘所无法企及的。
或许这正是初恋的伟大与神奇之所在:拒绝理性,拒绝市俗。
遗憾的是那样一种辉煌太短促了。更遗憾的是处在那种辉煌之中的我却并没有充分认识到这一点,也就谈不上去好好珍惜与体验。
两年后,初恋就渐渐驶入了波谲云诡的风浪中……
十一
性爱的欢乐才刚开个头,还没品出滋味,我和湘就先品尝到了恐惧和忧虑:
怀孕。
这问题就像条疯狗一样自从发生性爱后就一直追随着我的初恋。每到湘例假来临之前的那几天,我们总是战战兢兢翘首祈盼。来了,我们欢天喜地扬眉吐气;一旦耽搁了,我们立刻魂不守舍如临大敌。我记得湘耽搁得最久的一次是半个月,那半个月就差没把我俩吓死,尤其是最后几天,呆在一起就像即将要接受宣判的死囚,只剩下长嘘短叹连翻白眼。
湘告诉我女孩们之间有几种叫法:月经,来经,来红,例假,来客。湘比我要民主,她问我选择哪种叫法好。我想了想,觉得来客比较好听,带有一种隐蔽性。于是,就定为来客。湘后来又把来客发展为客人,亲戚等等,我觉得那无所谓,愿叫你就叫。
来客、客人、亲戚这些词后来经常出现在我和湘的言谈以及通信中。使用时我们一律进行伪装,除了我们俩,别人就是听见了或看到了,也发现不了破绽。
这也给我带来过麻烦。虽然来客是我定下的,客人、亲戚也征得了我的同意。但不得不承认我在这方面非常迟钝,许久都不能做到融会贯通。我大学毕业前夕,因忙于搞论文有时星期天也不回家。湘便去北郊看我。有一次我送湘上公共汽车,车开动后湘突然从车窗探出头对我叫道:
“忘了告诉你,你家今晚有客人来。”
我当时根本就没反应过来这是一句暗语,还以为是家里让湘转告我,晚上有空就回去一趟。1985年的元旦湘第一次正式去了我家,从那以后直到1988年夏天她成了我家的常客。我想问来的是什么客人,可车已开走了。
接下去的事不难想象。既然家里带信叫我,只要有可能我就没理由不回去。我说过我是一个敏感多疑而又认真的人。深夜赶回家后自然是什么客人也没见着。
我在信中指责了湘的含蓄。湘亦在信中嘲笑我太笨,说这事不能怪她。
怕怀孕只有进行避孕,这是一种必然。我们不可能因此就放弃性爱。我们更不可能无知到对此置之不理的地步。
关于避孕我一开始就显得很专业。这得感谢那本《性知识漫谈》。那本不到100页的小册子尽管许多方面都是扯蛋,像个乡下小媳妇遮遮掩掩羞羞答答说一半留一半,让你始终觉得没有获得真传,但避孕一章却极为详细透彻,既清晰全面又具体实用,末了还告诉你有关工具和药品上哪不花钱就能任你选任你挑任你拿回家悠着性子试用。
去医院或药店要避孕的药具,起初我是无法想象的,没那种胆量,也没到那种份上。不知是怎样建立的,我的印象中未婚就发生性行为是违法的。若是到时人家要 出具结婚证怎么办?拿不出岂不要被扭起来?即使不扭起来,登个记恐怕少不了,这若是往学校一寄,我和湘不就全完蛋了?要避孕只能考虑自然避孕的方法。
“体外排精”“安全期”是我们最初一段时期采用的避孕方法。没过多少,“体外排精”被我们淘汰了。那对人性不啻于一种催残。
“安全期”避孕法我们一直延用了半年多,进入1984年的春天,它已无法满足我和湘的要求与欲望。那年我20,湘19岁,正是青春勃发期。然而,怀孕的恐惧和忧虑却一点也没减退。这一矛盾使我和湘的恋情进入了一种畸型的发展阶段。“安全期”以外的时间我们几乎不敢见面,因为一见面就想,就容易失控。快活过后,接下来我们就将生活在提心吊胆之中,惶惶不可终日,直到下一次湘的客人来了,方才大松一口气。这有些得不偿失。但不见面又挡不住思念。于是湘经常在没有课的下午吃完中饭就往我的学校跑。我的学校在南昌北郊,没条件环境让我们干坏事,再冲动也不至于又一同返回城里去我那间爱情的小屋。我们觉得这种形式不错,谁知几次过后发现也不行。
南昌北郊到处是山,山上草木茂密,景色宜人。我的学校就座落在那些山间。我们为逃避性爱而把幽会地点移到城北来,但我们不拒绝拥抱接吻亲昵和抚摸。这些活动大白天在校园里无法进行。于是我们只有去钻山。
钻山无疑是恋人们喜爱的一项活动,尤其是在风景名胜地。南昌北郊有著名的梅岭自然风景旅游区,革命烈士方志敏的纪念墓就在其中。这些成了我和湘常去的地方。那些小径留下了我们初恋的足迹。那些碧绿的草地和参天葱郁的大树,成了我们谈情说爱的场所和天然屏障。我们像小鸟一样在其间游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留连忘返。
我们没想到这也给我们干坏事带来了便利。我起誓,事先决没有图谋不轨的邪念。只是觉得反正四下没人,放肆点无所谓。谁知一放肆便收不住了,洪水猛兽倾巢而出,一切顾虑都被冲到了脑后。
完事后我们才意识到性质的严重性。这要是被人抓起来,不就成流氓了吗?于是,气都来不及喘一口,相搀着就跌跌撞撞往山下奔。湘吓得面无人色,一手抓着我,一手护着长辫,边跑边东张西望,到山下才敢一屁股坐地下赖死。自然是又要嗔怪我。“恨你恨你我恨你,全叫你给带坏了。”那时我大口大口地喘气,没法跟湘解释逗乐,我的心还没放回肚子里去。
野合只进行过一次。那次野合带给了我们一种全新的刺激和快感。那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后来我和湘都一致表示有机会一定得想办法再体验一次。遗憾的是这一夙愿却终未能实现。来年的夏天我就毕业了,之后我们已没有激情专程前往北郊去重温旧梦,再之后,1988年的夏天湘离开了我。
2001年的春天,我陪几位北京的朋友再次上了梅岭。这次我开着车。我们从西南面上去,从东面下山,我这才发现原来梅岭非常大,读书期间我和湘所涉足的范围其实仅是山脚下非常有限的一块地域。这不奇怪,靠两条腿和骑自行车能跑多远。我又想起了湘,想到了当年我们的局限和片面。我觉得如果有机会能带着湘再次真正游历一次梅岭,重新认识一下当年的行径,那又会是怎样一种心情?
寻找从前我们去得次数最多的方志敏烈士墓费了我不少时间。周围兴建了许多单位和厂区,那块破旧生锈面积不足半平方米的指示牌几乎无法辩认,来来去去好几次都没能发现。在我的印象中烈士墓当年是很雄壮的,四周苍翠柏葱葱郁郁,石阶古旧厚重,其气势不亚于南京的中山陵。然而,当我终于转到烈士墓跟前时所看到的景象却令我十分失望,拥挤在建筑物之中烈士墓简直就象局促、低矮、荒僻的小土丘,那些很不规范整齐的石阶犹如是上山的小道,周围那片曾经让我们视为仙境般的景致早已不存在了。去之前我向朋友们吹嘘过纪念墓的壮观,那是我残留的对梅岭唯一清晰的印象,此情此景令我极为尴尬和震惊。
许多东西都在进步和发展,这恐怕是少有的逆社会而动的现象之一。方志敏是江西人民最感到骄傲的领袖级革命烈士,如今纪念墓却成了这番模样……这是闲话,下面言归正传。
钻山以及野合,为我的初恋添上了珍贵而重要的一页。如今它们已成为初恋当中的神来之笔。我认为缺之不可,否则,初恋将会因此而暗淡得多。
野合意味着我们因害怕怀孕而逃避性爱的钻山计划宣告失败。经验告诉我们有一次就会有第二次。那太危险了,不是闹着玩的。只有转移战场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于是我们把约会的地点又改回到城里,依然是遵循尽量远离城南那间爱情小屋的原则。每回的主要目标是看电影,电影若不好看便去公园划船,剩下的时间就是逛大街。我们没有多少零花钱,没钱就逛不了商店,越看越没意思,只有逛街。这是一种明智的选择。逛大街又觉得累。南昌的市政建设一直搞得不是太好,不仅路边见不到一张供游人休息小憩的石凳术椅,而且到处脏兮兮手一摸用肥皂都难以洗净。不停地逛能不累?于是,我便弄辆自行车。这下就方便多了,把湘一带就满街满巷子到处瞎钻。哪热闹往哪凑,哪没去过往哪奔,一边骑一边看一边评。想不到这竟带给了我另一份骄傲和自豪,说起南昌城的大街小巷,没有我不熟悉的,就差成活字典了。
仅仅是瞎逛,显然不能满足恋人的胃口。在一起少不了得动手动脚搂搂抱抱亲亲热热,不然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我和湘几乎至始至终都没习惯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表示爱情。这是我们把看电影作为主要目标的原因。白天看电影的人少,电影院里黑,谁也不管谁,往后一坐便能彼此揩点油解解馋。我注意过,白天钻电影院的,十有八九是冲这点便利去的恋人们,电影放不放其实完全无所谓。
钻山,逛大街,看电影,还有划船,本来都属于有益于恋人们的活动。但老是重复,尤其是为了躲避某种更想干的事情而有意为之,时间一长便不可能不腻,人会觉得特别不得劲,特别找不到感觉。何况我们有条件躲进小楼成一统,何况我们知道性爱是怎么一回事。
这就逼得我们不得不考虑使用药具来进行避孕。那时已经是1984年的春末。
那个时候外部因素也基本上具备了。性爱已有八、九个月的历史。这其间,怀孕的恶梦一直纠缠着我们。我已在多种正规或非正规的场合,通过有意或无意的方式,对避孕的问题进行过咨询和打探。我不仅知道了常用的避孕工具和药品都有哪些种类,副作用又有哪些,有效率各为多少,而且知道了到哪些药店去拿最为稳妥,最为齐全。
剩下的只是胆量和勇气的问题。
这是一个事先我怎么样也想不到的问题。可就是这个问题,竟然为难了我八、九个月。真是不可思议。我下决心要闯过去,活人岂能让尿给憋死!
行动的战略意图是我和湘共同制定的。要拿就一次多拿点,凡是柜台里有的避孕药具,每样至少一件,拿回来再慢慢研究。有总比没有好。至于具体行动,湘坚决不肯参预,她套用一句她母亲说过的话表示态度,“你拿刀来吧。”
当然,我也不可能真叫湘参预这种行动。男人和女人终归是有区别的,该谁上就谁上。我选择了一位要好的同学作为帮手。选择工作费了我一番功夫,我必须将对方与我的私交程度、嘴巴的松紧、大脑的反应、腿脚的灵便等因素都考虑进去。最后还又附上许愿,事成之后,邀请去我家玩一个星期天,外带再看场电影。没想到那位同学比我积极性还高,天不怕,地不怕,胸脯一拍,这算什么,走吧走吧,干什么都行。
那位同学的豪情并不能消除我的紧张和忧虑。我依然坚持要按我的既定方针办。我带他坐上公共汽车,一直拉到城西最边上一个药店前才下来。这里没有一个人认识我。那位同学显得不耐烦,说干脆我帮你去要得了,没事。我谢绝了他的好意。我觉得这事必须我自己去办,否则就太掉价了,另外,我也担心他搞不清楚。尽管他胆大包天脸皮比树皮还厚,甚至不排除他已经干过这种勾当的可能,但我相信他对于常用避孕药具的了解决没有我全面和清晰。我只让他为我在外面站岗,估计一两分钟内不会有人进店就吹口哨发暗号。然后我先进入药店,装做无事瞎逛的人随便到处乱看,一步步往避孕药品专营柜台靠过去。
店里只有一个30多岁的女店员和一个60多岁的男店员。这些我都事先观察好了。我敢肯定凭他们两个人是扭不住我的。
那位站岗的同学虽然侠肝沥胆,却极为不负责任。我还没进店门他就开始吹哨,然后始终不停。在他吹口哨其间我明明瞥见有人从店门前经过。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会进店买药?如此望风还有什么意义?显然没弄清楚我的意思。但到这一步已经没有退缩的理由了,即便是一个人我也得干。我毅然而然停在专营柜台前面,指着里面的药品说:
“我要避孕药。”
“你要哪种?”老者的声音平静得简直让我惊讶。他的表情一承不变。
“我……一样来一瓶。行吗?”
老者毫无反应,各拿出一瓶,共是五瓶放在玻璃柜台上,然后又望着我。
“还有那。”我说。
“那是药膜,外用的。”
“来两包。”我知道那叫药膜,外用的。我还知道它的全名叫“外用笨醇避孕膜”,每包十片。我甚至还知道它的用法。这些用不着老者来教我。
老者把药摸阁两包在柜台上,又望着我。
“还有哪。”我又说。
“那不是药。是避孕套。”
“我知道。来一包。”
老者拿完避孕套就转过身去。我心想大功告成了!我一边往兜里塞一边就要走。没想老者转回身又叫住我。我登时吓了一大跳,心一下就窜到了嗓子眼。
“给你一个袋装。”
老者手上拿着一个纸装。那时不像现在,塑料袋成灾成患。他的表情和声音依然平静得出奇。
“不用了,谢谢。”
我头也没回,一步跨出药店。
非常感激那位老者。我想他不仅是好人,而且肯定还是位心理学家。从他对避孕套和药膜的解释与说明中,不难判断出他其实知道我是个初入山门偷吃禁果的愣头青。那么他的不动声色无疑是最不让我感到尴尬的态度。后来我曾无数次假设过他换一种态度接待我的情景,结果似乎都不尽人意。
如今我很少光顾药店,1999年春节回家前,为给母亲大人买个“505”神功护肩,我专程去了一趟西单药店,我猛然发现避孕药具专营柜台前竟然人山人海挤得水泄不通。这勾起了我温馨而遥远的回忆,于是也往里挤去瞧瞧热闹。和那些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顾客们一样,我没有丝毫的羞愧和怯懦。挤到柜台前我再次惊讶了。三节柜台摆得琳琅满目,密密麻麻。避孕药不下于百种,更多的是性爱辅助药具,男用的女用的,进口的国产的,简直令人眼花缭乱数不胜数。我禁不住大为感叹,这倘若是在1984年,即便是我敢大大方方前来购买,我和湘制定的每样都要一件的战略意图恐怕也无法实现。何况现在不是白给,不仅得掏钱,而且价格惊人。一套韩国产的“夫妻快活器”标价二千多。
药店冒险我只经历了一次。1984年夏天我已有同学中专毕业进入社会,他们有的去了医院。再往后,便陆续有朋友结婚。避孕药具的来源也就再不用发愁了。
避孕药具的使用,身体的副作用仅为其次,更主要的在心理上。
当然是先试用效率高的。内服比外用管事,湘首当其冲。几次过后,湘幽幽地告诉我她停服避孕药已经好几天了。我大吃一惊。我以为是副作用太大,吃得难受。湘摇摇头,一脸的苦相。
“那为什么?”我说。
“我讨厌那玩意。”
湘说完就依偎进我的怀里。我明白了。初恋我们虽然不懂爱情,却懂得顺其自然与率真。性爱,是我们恋情升华与发展的具体表现形式,所以,我们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而且热衷。就包括可能导致的怀孕以及小孩,从内心来说,我们仍然认为是爱的一处归宿。既然上帝要让我们的爱情开花结果,我们有什么理由恐惧与拒绝呢?使用避孕药,看起来是在防止怀孕,实际上却是在阻挠与扼杀我们的恋情滚滚向前。湘说她服药时总有一种罪恶感,而且觉得对不起我。湘把药瓶丢到地下,说:
“反正我不吃了。要吃你吃。”
湘的心情我理解。理论上我说不清,但理智上我知道这孕还得避,至少在湘大学毕业前不能松懈。我认为这也是我对湘表示的一种爱。湘既然不肯吃,只有我来。没有法律规定避孕是女方的事。谁知说起来简单,做起来难。套上那该死的避孕套,我的反应比湘还要过激,只一次就被我扔垃圾筒里去了,并且发誓永不再用。
它让我觉得自己像个纯粹为了排泄而进行交媾的畜牲。不仅找不到感觉,而且充满屈辱。那个时候我们还不能接受性爱也是人生理上的正常需要这种说法。我们认为假如性爱带上了发泄和需要的成份,那是对爱的一种亵渎,极为猥琐。性爱在我们心中一方面崇高而神圣,一方面又看得十分次要,认为它只是爱的附属品和表现方式之一。在这样的宗旨下我们甚至常常会进入一种矛盾的误区,认为爱不应该夹杂进性的成份,似乎不需要性的爱才是真正的爱,纯洁的爱。我曾无数次听朋友们诉说起他们的苦衷,因为他们的恋人总是用一句“真理来拒绝他们的“无礼”,“假如你尊重我,你就不应该提出性爱的要求。假如你真正爱我,你就不会产生性的欲望和冲动。”说到这时朋友们总是哭丧着脸捶胸顿足龇牙咧嘴,“抱在一起哪都可以摸,我怎能不想那事呢?”
湘倒是比那些朋友的恋人们要开放些。湘不反对性爱。和我一样,湘一开始就把性爱看成是爱的一种最高境界。但湘却常常会在性的高潮退却时问我,假如我抱着别的女人,或者是一个比湘还要漂亮的性感的女人,我会不会冲动?会不会跟他作爱?会不会依然如狼似虎恨不得把命都赔进去?那时我总是不加思索地摇摇头,不会。
“为什么?”湘问。
“因为没有爱。我只爱你。”
没有爱,就是我理直气壮掷地有声走遍天下都拿得出手的全部理由。这话令湘百听不厌,每一次都无比地幸福,无比地满足。
必须申明一下,那时我决不是瞎说。尽管我从小就不是个笨人,但20岁绝对还没聪明到这种份上。假如在感情上逢场作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应该掌嘴巴子的话。1988年夏天之前,没一个人有资格揍我。现在当然不一样了。不过,现在我也不至于再说那种话。再说不仅体现不了聪明,而且只能说明我是一个白痴。
性爱的崇高以及性爱的次要,促使我1984年春天将历险得来的避孕套毫不吝惜地扔进了垃圾筒。性爱,必须纯粹,若为了发泄,坚决不干。我不能容忍初恋的性爱渗进任何杂质。避孕套从那一刻开始,成为了我深恶痛绝又极为仇视的秽物,至今没再用过第二回。
“按说不至于呀,”那位向我兜售“三顿饭”理论的作家朋友对此大为不解。他默神了半天,恍然大悟,一拍大腿说:“对了!那避孕套肯定是国产的,要不就是型号不对,把你给勒急了。”
见我扔,湘也扔。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孕不避了。怕死就不革命,革命就不怕死。一切听天由命,真要是怀上了,认了。就不信到时没办法,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
那个春天的夜晚我和湘被一处悲壮的激情充斥着,一不做,二不休,看谁能把我们怎么样,豁出去了。
我们仿佛跟谁赌气似的,爱了回痛痛快快淋漓尽致死去活来。完了之后,依然紧紧拥抱着,长久地谁也没有说话。恐怖的乌去随之席卷而来。冷静下来的我想起了“最后的晚餐”。严重了!
我惊惶地望了一眼湘,发现湘也惊惶地望着我。四目相顾,相顾无言。
许久,我说话了。只能是我先说话,不可能是湘。这种时候,湘听我的。我嗫嚅地说:
“我们……还没试药摸。”
湘没吭声,只是望着我。
“要不……我们试试?”我说。
湘依然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点了一下头。
我连忙爬起来去垃圾筒里寻找。女人考虑问题常常比男人还要绝。我扔避孕套的时候就没想到得扔湘的内服瓶装药,而湘扔的时候却把剩下的一古脑全扔了,包括那两包还没开封也没试用的“外用笨醇避孕膜。”
补用药膜的时候,湘如同死人一样一动不动。她瞪着眼睛默默地望着天花板。那上面悬着个黑洞。我垂着头,手在颤栗。我知道现在再来补用已经无济于事了,但我觉得仍然有必要。我还知道我在亵读我们的恋情,在犯罪,但我也知道我是对的。
当我重新将湘抱进怀里时,湘浑身冰凉,不仅软绵绵的,而且起了鸡皮疙瘩。她的眼睛里噙着一圈亮晶晶的液体。
那是1984年春天的一个夜晚。初恋还不到两年。那年我20岁,湘19岁。
十二
最早干涉我和湘恋爱的人,是孙阿姨。在1983年春天。
孙阿姨是什么时候察觉的,我不得而知。女人有这方面的天赋,不足为奇。但诱发孙阿姨进行干涉,我估计有两个细节。
第一是补课时间的破绽。毕业班初八开始初课。国家企事业单位一般春节放五天假,初五上班。南昌一带讲究“上七”,有说法“上七大似年”,意为前七天都为过年,初七还应搞点节日仪式。因而,有条件的单位一般都初八开始正式工作。湘在家呆不住,便撒了个谎,初五就来了学校。来学校的目的当然是为了见我。那时我放寒假呆在家,湘只要住在孙阿姨家里,我们就可以天天幽会。
湘进入大学前,我们一直不敢在外面约会。我们总觉得自己太小,仿佛谁都可能干涉我们,这纯属心里有鬼的原因。偶尔像特务接头那样看场电影,是我们唯一的户外活动。这可视为湘撒谎的外在原因。否则,我们完全可以白天约在哪见一见,同在一个城市,做到这一点并不难。
湘对家里撒谎初五上课,到了孙阿姨这,势必又得编造另一个提前来学校的理由。湘没想到这两个谎言会碰到一块去。
初七那天,湘的父母来拜访孙阿姨,自然觉得奇怪,怎么校园中没有见到学生?首先发现破绽的无疑孙阿姨。幸亏孙阿姨是个好人,她不仅没有揭穿湘的谎言,反而替湘遮掩。说学校把学生放回家过“上七”去了,是她主动把湘留下来的。
假如孙阿姨不替湘遮掩,而是如实汇报,并把她的判断也反映给湘的父母。那我的初恋肯定当时就得夭折。初恋到那时才成长了半年,绝对经不住湘父母的狼牙棒。何况一个高中女孩,这事上也无法理直气壮地反抗。
湘说看见父母拎着东西进屋时,登眼就吓懵了,直到孙阿姨“解释”完又冲她眨了眨眼,这才缓过气来。湘说:
“好险!”
湘连父母过年期间会来拜访孙阿姨这样一种最基本的人之常情都搞不清楚,就对家里撒了个如此严重而危险的大谎,这反出了湘的撒谎的水平。也反映出了她对谎言的态度。但那是为了我,我没在意,心里反而甜滋滋的。当后来湘也用这种方式应付我时,我受不了,愤怒了。我说过我是个认真敏感而又多疑的人。我自己从不撒谎,我的原则是可以不说,或者把话隐藏在一大堆废话中也行,但决不瞎说。我还有个坏毛病,喜欢较真。别人怎么样我不管,最多不理就是了。湘倘若对我撒谎,不管动机如何,一但证实了,必定纠缠。我认死理,爱情就必须对等,我不对你撒谎,你凭什么对我胡诌?我认为这关系到信任与忠诚的问题。
湘当然也有理由,“你这种样子,有时候我能对你说实话吗?”
“你可以不说。”
“不说我看你更够呛。”
我牛劲上来了,“这也是理由?”
湘说:“我没说我对。我只是想说这并不重要。”
我说:“那什么重要?”
我至今以为湘后来养成了信口开河随意就瞎编的坏习惯。直到分手我都没有原谅她这一点。逮住一次吵一次。这是初恋后期经常吵架的主要原因。
第二个细节是那把檀香木扇。我送给湘的。
情人之间喜欢送小礼物,这大概也属于人性一种。和经济状况无关。有钱是有钱的送法,没钱是没钱的送法。
那把檀香木扇的诞生我记得很清楚。起因是一支“丰华”牌元珠笔。那是一支小巧而精致的元珠笔,闪烁着金光,头上吊着一根金色的小链,小链条下面挂着一个金色的鸡心。迷住我的就是那个鸡心。它所表达的意思立刻吸引了我并下决心要得到它。元珠笔是母亲不知从哪得来的纪念品,母亲也很喜欢。我问母亲要的时候,母亲有些舍不得。
“这么小巧的笔,你用不合适。女孩子用还差不多。”
“那我就想办法送给女孩子去。”
“你有女朋友啦?!”
“我可以先留着,有了立刻就送。”
没有母亲能抵挡住儿子的这类“机灵”。母亲慨然割爱,连同一个漂亮的笔盒。笔盒里嵌着猩红的金丝绒。这下更够味了!
拿到手之后我的脑子就转开了。整套送给湘,当然精美,既有内容又有形式,而且不俗。但却似乎缺少点什么。假如能再带上点自己的创造,岂不是更十全十美?
首先我想到的是在笔上刻个字。但很快我就否定了。一、落入俗套;二、我的字肯定刻不好,必然影响笔外型的美观。
后来我就想出了个狡猾而又聪明的办法。我将金色小链条和鸡心取下,想办法另外给它配个东西。而元珠笔和笔盒缺了小链条与鸡心也发现不了,同时仍不失为一件精美的小礼品。这样我就等于创造出了两件礼物。
元珠笔和笔合先送给了湘。我当然也进行了加工。我用兰色广告颜料书写一排整齐规范的汉语拼音,空出白边将它贴在笔盒内猩红色的金丝绒上。非常醒目,非常吻合,不留神你根本无法发现是我后来贴上去的。
那一排汉语拼音,是我和湘的姓名。
湘喜欢得了不得。她说她每天都会偷偷打开笔盒看上一会儿。她还说她永远不会去用那根金光闪烁的“丰华”牌元珠笔。
为了给金色的鸡心配上个合适的东西花费了我将近两个月的时间。那段时间我整天想着这事。我急于要将鸡心送给湘。它令我有种无法克制的激动。我相信鸡心会比元珠笔和笔盒更叫湘喜欢。因为鸡心更能表达我的意思。我几乎走遍了南昌市大小商店和工艺美术店。我必须用有限的零花钱表达出无限的爱慕。
1983年的春天,准确地说是情人节前的那段时间,谁能理解一位19岁的少年不知疲倦地从一家商场走到另一家商场这其间所蕴含的生活意义?又有谁会去猜测少年的幸福与急切?少年无怨无悔。他充满信心又充满执著,他坚信一家一家寻找下去,总能找到他满意而又需要的东西。
我最后挑中了那把檀香木的折扇。折扇用一个古色古香的长条盒装着,展开后比手掌大不了多少。每根扇骨子都雕刻着同样的花纹,清一色的水木纹,玲珑剔透,朴素典雅。这正是我需要的效果,配上个金光闪烁的鸡心扇坠,便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相得益彰,交相辉映。
这回我刻上了名。为了不破坏颜色效果,我找了支元珠笔往尘土里扎,直到它发不出色为止;为了整体,我在每一根扇骨子的相同位置都刻上同一个字;为了显得艺术使之相匹,我特意选择篆书,事先在草稿纸上反复练习。
湘拿在手上左瞧右瞧翻来覆去,粉面桃花,目光如炬。她指着我用元珠笔刻上去的篆书明知故问:
“这代表什么意义?”
“代表我。”
“这呢?”湘指着鸡心。
“代表我的心。”
“现在都属于我?”
“属于你。”
“那就一言为定,我再也不还你了。我将始终带在身边,直到永远。”
那只贴有汉语拼音的笔盒和元珠笔,还有那把吊着金色鸡心的檀香木折扇,我不知道湘是否仍然保存着。我想她会保存的,就像我保存那只业已摔瘪了的电热杯一样。湘即使现在依然对我感到失望伤心,但她没有理由遗忘她的初恋。初恋对于湘来说,同样也只有一次,同样是生命中不可割舍的一部分。那么湘是否仍会像以前一样偶尔偷偷打开笔盒看上一会儿那排用兰色广告粉书写的汉语拼音哩?又是否会偶尔展开那把檀香木折扇陷入一种苍茫而缠绵的遐想哩?
我想会的。岁月能够冲刷去许多不尽人意的遗憾,也能改变许多事物的形状,比如容颜,经如误会,甚至包括仇恨。但岁月绝对带不走生活本真的美丽,尤其是带不走初恋以及与初恋有关的记忆。
人终归是热爱生命并珍惜生命的。
我想,那种时刻一定是湘最美的时刻,也是她最安静、最温馨的时刻。
那把檀香木折扇显然送的时间不对。春天没人用扇子。而湘也有些过于明目张胆,白天将折扇展开作为一件装饰品放在床的正中,晚上睡觉时便把折扇移到桌上。事实上湘直到大学毕业始终是这么做的,为了更好地衬托出折扇和鸡心,湘还选择床单的颜色。走近属于她的那片生活小区,你首先注意到的必定是那把折扇和金光闪烁的鸡心。
这能不引起孙阿姨的警觉?作为过来人,她能猜不出这是怎么回事,又到了何种地步。
那是一个周六的下午,湘上课去了。我回到那间爱情小屋,才进门,孙阿姨就跟了进来,把门关上。她一只手反在身后,一只手点着我说:
“好你个短命鬼,本事不小哩。一不留神,后窝都叫你给抄了。我还蒙在鼓里呢。”
“你……说什么?”我装糊涂。
“这是不是你的?”
孙阿姨从身后亮出那把檀香木折扇。面对“物证”,我当即就脸颊发热。我不能否认,点点头。
“承认了就好。你说怎么办?”
孙阿姨摆出一副断案人的派头。她是故作声势。我知道她不会太为难我们。
我说:“这事能怎么办?要不……你说。我听你的。”
孙阿姨首先提出终止恋爱关系。她说交朋友她不反对,但谈恋爱还不行。和许多大人一样,孙阿姨将“交朋友”与“谈恋爱”两个概念对立起来。她认为交朋友很“正常”,谈恋爱就“不正常”。我至今搞不清楚他们的判断标准和依据是什么,但我基本上能肯定他们其实区分不了这两个概念,更谈不上理解认识。
我当然不能答应。这是无条件的。尽管我也觉得谈恋爱有些“不正常”。
孙阿姨说湘的父母知道了不会同意,他们不同意我们俩就不会有好结果。这一点我和湘心里都有数,那个时候我们既然选择了谈恋爱,也就同时选择了跟父母们斗争。我们将这看成是一组不可调和的矛盾,我们只是希望矛盾暴发得尽量晚点,尽量温和点,但我们决不会妥协。我们认为这只不过是阻力而已。至于这种阻力会有多大,又会造成什么后果,我们还意识不到。
孙阿姨继而又提出要我为她考虑。说湘的父母现在把湘托付给了她,如果湘不好好读书,而一门心思谈恋爱,她就没法向湘的父母交差。她说她负不起这个责任。对此,我只能笑而不答。我觉得孙阿姨的理由过于苍白。你向湘的父母交差了,我们怎么对自己交差?再说,我和湘恋爱你负什么责任?我觉得这两者之间没有实质性联系。
1983年中学生谈恋爱的现象已不足为奇,社会上将其称之为“早恋”。作为“早恋”范围之内的人,我不明白“早”与“晚”的分界线为多少?更不明白“早恋”又有什么不好?何以值得全社会去关注去探讨并视之为洪水猛兽?事实上绝大多数“早恋”范围之内的人对于“早恋”不仅不厌恶与恐惧,而且充满向往与羡慕,他们当中许多没恋的人只是没有遇上合适的对象或者不知道如何去恋。如今回过头去看,我认为提出“早恋”这个概念本身就很无聊,如果再一惊一咋企图用“对与错”或“行还是不行”去定性,就显得有些荒谬了。
遗憾的是1983年春天我还无法清晰地阐述自己的观点,更说服不了孙阿姨。我只能笑而不答。如今,当我对于汉字已有了一定的认识之后,才觉得用“早”跟“恋”相组合其实只是聪明的“大人”玩的一个小花招,有意割舍了一个“爱”字。“恋”的正确词组应该是“爱”。有“爱”才相“恋”,这是关键,和“早”“晚”无关。时间概念的引入恰恰是对恋爱本质即人性的抹煞与桎梏,是文明的异化。假如说“早恋”是错误,那么,与之相应的“晚恋”就正确罗?那么“爱”“情”的位置该摆在哪里?更何况真正的爱,人生中出现的机会并不多,常常只有一次,许多人甚至一次也出现不了,决不是说人在某个合适的年龄阶段就可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不错,“早恋”往往比较盲从,容易犯这样那样的错误,甚至可能影响学习和成长,同时,“早恋”的人许多也不会经营照料这种情感。但谁也不能否认“早恋”的真诚与纯粹。那么,拥有一段真诚与纯粹的恋情,何常又不是人生一大幸事呢?即使失败了,有什么理由去后悔?又有什么理由去指责或者幸灾乐祸?
退一步,就算“早恋”失败的比例较高,失败后对人的伤害较大,但也别忘了,属于“早恋”范围中的人是最有资本面对失败与伤害的,比起今后的漫漫人生路,这算得了什么?
试想,倘若将“早恋”说成“早恋爱”,虽然有点拗口,但毛骨悚然如临大敌的感觉恐怕要好得多,道学家们再舞动狼牙棒时恐怕也不至于那么咬牙切齿,多少该悠着点吧。这是汉字的奥妙。
孙阿姨最后又提出该为湘考虑。湘即将面临高考,影响不得,高考分数每一分都至关重要。孙阿姨强调其实她并不反对我和湘谈恋爱。我和湘都是她喜欢的人,她认为我们很般配。倘若湘考取了大学,她甚至愿意帮助我们。但现在不行,现在不宜发展太快,太火热。孙阿姨说别的因素我可以不考虑,但湘的现实问题以及切身利益我总该考虑吧。
我答应了。我不可能不答应。事实上我和湘一直存在着高考的意识,否则,我们的恋情无疑会发展得更快。当然,我们不一定做得很好,我们所采取的办法就是克制,具体而言,就是克制性爱的发生。我们以此作为对自身的一种约束。不言而喻,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但我们做到了。
我的慨然允诺使孙阿姨很高兴。这至少说明她此次行动有所收获。孙阿姨立刻见好就收。这出乎我意外,我原以为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她既然出马了,一定会喋喋不休纠缠不清。孙阿姨再次要我保证,仍然是用戏谑的口吻。她警告我说倘若我影响了湘的学习成绩或者欺负了湘,只要她一发现苗头,就立刻把问题上交,让湘的父母来管这件事。她说到那时她决不犹豫。她点着我的鼻子说:
“那时就有你们两个好瞧的了。你信不信?”
我点点头,说:“信。”
孙阿姨看了眼时间,立刻就跳了起来。湘快要下课了,孙阿姨得把檀香木折扇放回原处。孙阿姨一边往外走,一边说:
“我们的事就这么说定了。接下去就看你的表现,到时可别怪我没事先并你打招呼。”
孙阿姨一走我便明白了。她肯定已经跟湘谈过了,而且肯定碰了钉子。她来找我谈,事先并没抱什么指望。很大程度上,她只是在履行一种义务和责任,就有点像例行公事。而我显然给了她面子和台阶,至少说话是轻松愉快的。这就是她见好就收的原因。
当我把孙阿姨找我谈话的事情告诉湘时,才知道湘的态度比我要激烈得多。湘几乎没有给孙阿姨任何余地。湘叫她别管,说这是自己的事自己可以作主,谁也无权干涉。孙阿姨说湘的父母把湘托付给了她,她不能不管,还说这不叫干涉。湘说那她就住到学生宿舍去,这样孙阿姨也就没责任了。孙阿姨当然不同意,转而提醒湘如果父母知道了会什么样。湘说她不在乎,父母也无权干涉。湘说这话时充满着烈女的气概。
湘立刻就要去找孙阿姨,小白脸气得红扑扑的,鼻翼一扇一扇。我一瞧,知道坏事了,连忙拉住细问原由。才知湘在孙阿姨面前大包大揽了全部责任,说是她主动追求我的,这事和我无关,要兴师问罪就找她一个人好了。
湘说:“我警告过孙阿姨不许找你,否则我就——”
“就怎么样?”
“搬到学生宿舍去住。”
难怪孙阿姨要急急忙忙把檀香木折扇在湘回来之前放回原处。
我怔了一下,一股暖流涌上心头。那时我才真切体会到了湘对我的情怀,那是少女对待初恋的纯粹而执著的情怀。那之前,在我心底一直潜藏着一种不可告人的虚弱,认为是我在引诱哄骗湘,而湘始终处在矛盾、犹豫、半推半就、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我没想到湘其实和我一样深陷在初恋的漩涡中,甚至比我还要痴迷、坚定、热烈。尽管她的表现形式有些过于任性而缺乏理智,而这显然是属于女孩子的一种共性。
初恋使我走向成熟。在初恋中,我开始认识感情,认识男人、女人以及他们之间的异同。我曾在一本书上读到过一句含混的话:爱一个人就是创造一个人。当时我认为这是一句指代不明的病句,百思不得其解,在我真正爱过之后,重新回味这句话时,才豁然开朗。
我为湘的真情所感动,同时,我也感到了惭愧。作为恋爱的一方,作为一个男人,我觉得自己本该比湘做得更多更好。不说让其幸福快乐,至少也该为其排忧解难。而如今,在我还未有察觉的情况下,湘却在迎刃而上大包大揽,而且处处为我考虑。这太不应该。用“迟钝”去解释显然是苍白乏力的。
分别找我和湘谈话企图干涉——假如算是干涉的话——孙阿姨就这么一次。后来她当然也过问过,但都是友好的,以一种长辈对晚辈的关心态度。最难能可贵的是后来湘的父母干涉我和湘的恋情时,孙阿姨站到了我们一边,并且对于湘父母的责备无怨无悔从不推委。她曾直言不讳地对湘的父母说:“我觉得他俩挺合适的,这事我看你们就别管了。”这足以说明孙阿姨不仅是个好人,而且是个明智的人。
我和湘一直跟孙阿姨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湘更是把孙阿姨家作为自己第二个家,常来常往。不管怎么说,孙阿姨的存在客观上在我的初恋当中起了不可缺少的作用。孙阿姨无疑也是最希望看到我和湘的恋情能结出幸福之果的人。1988年夏天我和湘分手的时候,孙阿姨不在南昌。那时她已和丈夫一起调回了老家东北。假如她看到我俩最后闹到了反目的地步,不知她会作何感想。
如今我和孙阿姨失去了联系,湘是否跟她还有往来我不知道,但我想湘恐怕不会把最终的结果告诉她,那会使她失望的。
待湘的情绪平静之后,我问湘为什么对孙阿姨找我谈话如此气愤,又为什么要说是主动追求我。湘愕了一下,随即就脸红了,说:
“我只是想说明你不是那种引诱女孩子的坏人,我是自愿的。另外,我担心你因此而放弃我。”
“……所以你就想自己把问题解决了?”
湘点点头。
十三
1983年夏天高考的那个傍晚,当我在小河边找到湘并把她送回孙阿姨家的时候,湘的父母肯定对我就产生了怀疑。这是显而易见的。在为湘的录取而四处奔波的日子里,对我的敌意也就开始滋生和膨胀了。他们认死理:20岁不到谈恋爱,勾引他们还在读高中的女儿,会是好人?按照这一逻辑往下推论,湘当然也不属于好人。于是,他们采取了不同的态度。对湘感到失望,有意冷淡,对我则坚持排斥,甚至仇视。
起初他们没有依据,也就不便发难。我和湘都回避着他们。那个时候我们能想到并采取的方式就是回避,偷偷摸摸。对任何人都是这样。我们还意识不到应该努力争取得到他人的认可。我们似乎习惯了偷偷摸摸并且觉得就这样也挺好。
假如我和湘一开始就有意识和她父母搞好关系,做些必要的铺垫工作,也许情况会好得多,至少不会一下就进入敌对状态。其实那也是对父母的一种尊重。我想这是关键,是方式方法问题。女儿早晚得嫁给一个人,只要对方不是太差,既然女儿喜欢对方,按说父母有什么理由坚决反对?但你倘若蛮着干,父母心里本来就憋着气,而你又不把父母的存在当一回事,那么,父母怎能欣然允诺?一但闹僵,儿女不仅不作必要的退让、理解而是迎刃而上依然我行我素,那矛盾能不引向极致?人嘛,常常就是活一口气,即使是父母对儿女,也不例外。
可惜1983年我和湘还认识不到这些,更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我们总是回避、隐瞒;实在不行了就敷衍否认;再不行,就去你的,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我们依然好我们的。这无疑是最简单最愚蠢的做法。
那天是湘的生日,我记得很清楚:11月30号。我早早地就到了约定的地方等湘。不一会儿,已做了二个多月大学生的湘就如小鸟一样从校园里飞出来了,两条长辫子在阳光下一甩一甩。见面之后我们就犯难了,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我们怎样庆贺?去哪?
去我那间爱情小屋无疑是最好的。可不是周末,我没理由回家,回家让父母看见了,怎么解释?湘离开中学后,虽然把孙阿姨家作为了第二个家来往,但也不便时时过去,一般二、三星期去一次,而且都在星期天。这其中一个重要因素,我们可以借此机会去爱情小屋幽会。那个时候,爱情小屋是我们进行性爱的唯一场所。指望回那所中学而又不被父母和孙阿姨发现那是不可能的。我也许好点,不引人注意,湘那两条长辫子,加上认识她的人又多,怎能躲过众人耳目?一但看见了,如何解释,那个时候我们依然处处要寻找合情合理的解释?依然处在偷偷摸摸地下状态,孙阿姨是唯一知道我们在恋爱的人。
逛大街、看电影,或找家小馆子叫两个菜再喝点酒,显然都不足以以示纪念。最主要的是那还缺少一个重要的内容:性爱。在这样特殊的日子里,我们觉得该有性爱。
湘已经想好了,她诡谲地冲我挤挤眼,说:
“去我家?”
湘这话里有多层意思:想不想去?够不够刺激?敢不敢去?我怔了一下,点点头:
“去你家。”
湘既然敢带我回家,我作为一个男人,还能说不去吗?转了两趟车,湘的家所在的那幢L型五层楼便出现在眼前。我的心开始打鼓。我毫无思想准备。我想象着可能出现的场面。我闷声不吭如同走向刑场。我别无选择又义无反顾。
到楼下湘扑哧一声笑了。她首先肯定我的表现还行,然后又告诉我用不着这么紧张,她父母都上班去了,中午不在家,要下午五点钟才有厂车送他们回来。这之前绝对安全,我们可以随心所欲无法无天。湘说,否则她也没有胆量把我带回家。
我松了一口气,说实在的我确实被她刚才这一招弄得够呛。我转身扭住湘就要惩处她的恶作剧。湘连忙跳开,打手势暂停,附近都是她的熟人,不得放肆。
以防万一,湘先上楼去侦察情况,证实父母确实不在家,才打开窗户叫我上去。大概是为了消除我的顾虑和紧张,湘的声音轻松而清脆:
“还站着干吗?上来吧。”
就这样,我第一次走进了湘的家门。那是一个简朴的工人之家。时间尚早,大约是十点来钟。于是我们作爱,紧张而又迫不及待地作爱。充满担忧,又充满新奇充满刺激充满激情。每一次上楼的脚步声都令我们提心吊胆噤若寒蝉。那是我们第一次在爱情小屋之外作爱。它带给了我们全新而疯狂的感觉。
回顾起来那段时期是我们最渴望性爱的时期,也特别精力充沛。我们总是尽可能利用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充分享受性爱的欢愉和快乐。遗憾的是这种机会那时非常有限,经常得半个多月才能偷偷摸摸去一次爱情小屋幽会,各种因素都限制着我们。后来,当我们的恋情公开后,当我们能够坦然而随意地出入各种场合之后,最初拥有的那份激情却已不再那么强烈了,有时甚至索然寡味,甚至不得不借助些其他的办法比如骑车郊游等等来增添相处在一起的兴趣。我至今不知道这种现象究竟是缘于人的正常本性,还是因为我和湘的恋情在其中已悄悄变质降温所至。我想,恐怕两方面的原因都有吧。
那次带有历险色彩的性爱尽管时间匆匆,却给了我们极大的满足和深刻的印象,并且成为了湘的生日一个重要的记忆。后来每次湘过生日,我们都会兴致勃勃谈起那次性爱,回味当时的惊恐与尴尬,互相数落对方的狼狈。那也是我们唯一一次在湘的家里性爱。
之后,我们开始准备生日宴席。我把带来的蛋糕和糯米甜酒摆到桌上。插好蜡烛,放好酒杯。湘经常在我面前吹嘘她的下厨本领,这次总算有机会显露。其实很简单,炒了一盘青菜还有一盘鸡蛋。湘做菜的手艺我想很一般,倒是寿面做得挺不错。寿面里面自然又打了鸡蛋。当我们在桌前坐下时,湘才意识到鸡蛋的比重有点过多了。她脸一红,不得不承认,图的是方便。
湘对于下厨以及做家务一直充满兴趣和热情。作为一个现代城市女孩,我认为这难能可贵。许多年过去了,别的我不敢肯定,但她做菜的手艺我想肯定如她当年吹嘘的那样有几刷子了。
那次生日宴席没能尽终,湘的母亲出人意料地回来了。后来我一直认为这也是一种命数。那个时候我和湘最怕的人就是湘的父母,平进湘的父母只要去了单位,中午就不会回家,这是湘敢把我往家带的根据。可就这么不巧,我第一次上门就给逮住了。真是怕鬼就偏偏遇上鬼。
倘若不是第一次就被逮住,湘的家肯定会成为我们幽会的重要场所。那么,初恋无疑也会因此增加许多故事和色彩。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
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时,湘的脸色一下就吓白了。我也懵了。那时我唯一的庆幸是正好我们在吃饭,假如早一小时或晚一个小时来,说不定我和湘就在床上,那就真完蛋了!
湘的母亲突然而至,标志着我们和湘父母的斗争提前拉开了序幕。那年我19岁,湘18岁。这实在是有点太早。我们毫无准备,也毫无经验,更主要的是我们本身心里就虚。这决定了我们不可能打好这场战役。
湘的母亲看见我时愕了一下,随即脸就涨红了。她哼了一声,在门边的沙发上坐下,顺手点着一支烟。这给了我很深刻的印象。南方女人很少有抽烟的,我是头一回见。我觉和抽烟的女人一定很凶,像巫婆。
见母亲抽起了烟,湘的脸也红了。关于她母亲抽烟的事,湘从没对我说过。
过好了一会儿,湘才缓过劲来,于是“解释”。湘的“解释”说有多蹩脚就有多蹩脚。
“我在街上碰见他,正好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就……叫他一块来我们家了。”
湘的母亲哼一声,没说话,依旧板着面孔抽烟。湘只好又转向我进行介绍。
“这是我妈。”
我连忙点头哈腰,指望显得有礼貌。
“您好,伯母。”
“别叫我伯母!”湘的母亲硬梆梆地呛了一句,没看我。
气氛立刻就紧张了。我看见湘盯着她母亲,胸脯一起一伏。我心说不好,湘想发作,连忙从桌下探过手去制止。湘欲推开我的手,被我抓住了。现在可不是逞英雄的时候,这点委屈算不得什么,我能行。
缄默了一阵,湘总算把气憋回去了。她对我挥了挥手,又伸出两个指头晃了晃。那意思是叫我先走,两点钟在楼下等她。
我摆摆手,表示我不走。我估计湘的母亲接下去会发难,我若是走了,就轮到湘一个人受了。我觉得我应该留下,不能丢下湘不管。那时我只想表现一种大丈夫气概,要发作你就冲我来,别跟湘过不去。19岁的我真是天真又可爱!
湘见我不肯走,叹了口气。我没想到湘会站起来对我下逐客令,湘说:
“好了,谢谢你来为我过生日。反正认识了,下次有机会再来玩吧。”
这我就没办法了,只好起身往外走。我知道湘把我撵走之后必定会跟她母亲吵一场,那时湘不会跟母亲谈交男朋友是否合适的问题,而会就母亲对待客人的态度问题进行指责。湘认为母亲丢了她的脸。湘的母亲当然不可能让湘,才18岁就谈恋爱,书不好好读,把人都带家里来了,你想翻天不成?你还指望我给好脸色?这是一场注定谈不到一块,而且注定越吵越凶的争执。吵起来后的湘什么都不会考虑,她就那么任性。可我已经没机会向湘阐述争吵的利弊关系以及意义了。
“伯母,我走了。”
我向湘的母亲告辞。那时我只想做个懂礼貌有涵养的好青年。她把头一偏,说:
“你早就该滚。以后别让我见到你!”
“妈,你什么态度?”
湘还是没沉住气,当着我的面就发作了。湘的母亲果然毫不相让,一下从沙发上弹了起来,显示出工人阶级的英雄本色,叫道:
“我的态度明确得很,再进我的家门我就敲断他的腿。滚!”
说完,湘的母亲一把将我推出门外,紧接着门就“砰”地一声在我身后关上了。
我为难了。非常奇怪,虽然被人给推了出来,而且打了个趔趄,但我却一点不气愤,也不感到委屈。我觉得在意料之中,心里早有准备。我为难的是接下去该怎么做?里面吵得不可开交,我究竟是走还是再进去?就这么走,显得不负责任,我也放心不下。不走吧,敲门肯定不会开,即使进去了,也不会有好结果,争吵的双方都不希望我在场,何况我也帮不了湘的忙。
我站在门边犹豫,这让我吃了大苦头。门突然间被拉开了,湘的母亲攥着我用的酒杯和碗碟看也不看一眼就摔了出来,我躲闪不及被迎面砸了个正着。
我看见湘的母亲怔了一下,我还听见湘尖叫了一声,随后门就又关上了。于是,我感到脑门上热辣辣的,用手摸摸,才发现淌血了。
这里得说明一下,我估计湘的母亲不是故意砸我,因为她不知道我还站在门外。再工人阶级也不至于真动手打人,女人更没那么粗野。我估计她是“砸火罐”。南昌一带有这种风俗,把火罐往门外砸出个脆响,便可送瘟神,而且可以把瘟神吓得不再敢登门。这样,接下去一年全家便可平平安安。湘的母亲当然是送我这尊瘟神,而且要砸得让我听见。因为没有火罐,所以便拿我用过的餐具代替了。又因为愤怒和激动,所以看也不看就砸了出来。
就是说谁在门外就轮着谁倒霉,挨上那么一砸完全是我自找的,怪不得别人。
挨了一下之后我便打消了再进去的念头。脑门上淌血,再进去算怎么个意思?虽然我无所谓,可人家还以为是想讨还血债哩。我用手帕捂住脑门赶紧下楼。我得把血迹洗干净,否则,等会儿湘看见非吓住不可。我可不想以血表功或以血换取某种爱情。
我寻找水龙头的时候,湘追下来了。一看手帕都让血染红了,湘便流泪,伤心得不行。湘顾不得这是在她从小长大的院子里到处都是熟人,拉着我的手,踮起脚,急切地说: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严重吗?疼吗?”
“没事没事。”我被湘拉扯得不好意思。我说过从一开始我就不习惯和女孩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亲亲热热,至今如此。我当然不可能她说要看看就可怜巴巴真让她看看,那太不像个男人了。我一边躲闪,一边小声问:
“这附近哪有自来水龙头?洗洗就没事了。”
“你瞎扯,这能用自来水洗吗?走,跟我走。”
“去哪?”
“去医院。”
湘又开始了拉扯,这回拉扯得坚决而又霸道。我连忙跟着她往外走。周围已经有不少人在观看,我必须尽快逃离现场。何况我浑身还散发着浓烈的酒气,那杯我没来得及喝的酒,全让湘的母亲浇我身上了。
湘的母亲站在阳台上,扯着嗓子叫:
“别以为你读了大学就可以无法无天。你敢去!走了就别回来。”
湘跟没听见似的,头也没回。湘一直搀扶着我。说是搀扶,不如说是我拉着她,因为我走得比她还快。我觉得再不赶快走开,就纯粹是出洋相了。
医生在我脑门上缝了两针。拆线之后,脑门上便有了一道疤痕,至今没有消退。这出乎我的意料。我没想到初恋竟然还会在我的身体上留下伤疤。
十四
从此之后,湘开始了同父母长达四年的较劲。这其间,我一直没有再去过湘的家。我没有再去的理由。湘也不让我去。湘怕我去了又得受辱。湘说那不关我的事。湘叫我好好对待她就行了。
回顾起来,湘同父母之间的较劲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针锋相对,蛮着干,谁来就跟谁吵,毫不示弱。那段时间湘每次回家都分别要跟父母吵上一架。这跟湘的母亲砸破我的脑袋有直接关系。湘觉得太过份,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湘跟家里吵架一方面是以此表示自己的决心;一方面则是借以发泄私愤;另一方面,还指望在不懈的争吵中父母能拿出长者的风范率先挂出免战牌。湘对我说她从小在家里就是横行霸道的,父母总是不断地让着她。湘自信地说,只要她一闹,准能占便宜。湘认为只要父母挂出免战牌,这事就算解决了。湘开玩笑说:“你就等着吧,到时说不定他们还会放鞭炮引狼入室哩。”在南昌,“郎”一般专指女婿。
湘跟家里较劲我插不上手,只有干着急。每次见面,湘都会向我汇报最新的战局,然后共同研究对策。这成为了我们重要的一个话题。有趣的是在对待家庭的问题上,我和湘的态度始终是明朗而轻松的。常在电影小说中看到一些遭父母反对的恋人,不是哀哀戚戚哭哭啼啼,便是愤世嫉俗怨天恨地,甚至殉情,甚至出逃。而我和湘,从没出现过那种情绪状态。最初几次,湘同父母吵过之后,会气愤填膺嘟嘟嚷嚷,朝我也要发上一通牢骚,但不久就习以为常而且淡漠了,后来湘再谈论她和家里的冲突时,则常常是用一种玩笑的口吻,时不时还把父母气恼的神态和腔调模仿几招给我看,然后开心地笑。我们从来就没有因此而考虑过是否应该分手的问题,我也从来没怀疑过湘的立场倾向。同父母的较劲,我们始终将其视为对父母的一种尊重和理解。我们希望他们同意并友好相处。在我们心里,也一直自信最终能赢得这场战争。我们该做的只是使那一天早日到来。万一他们就是不同意哩?湘眨着眼说:
“他们现在拿我没办法,毕业之后,就更没办法了。不过,你也别得意,有朝一日你若让我烦了,你也拿我没办法。”
这说明在我和湘心目中,自己都是独立的。这恐怕也是时代赋予年轻人的特点。或许,这也正是我们小小的年纪就开始初恋的根本原因:既简单,又成熟。
对待家庭的原则是我和湘共同制订:立场坚定,态度明确,分寸适度,方法灵活,同时该做什么仍做什么。所谓分寸,就是别闹僵,一旦反目,水火不相融,那就过了,无异于自绝后路。我们认为这是一场比韧劲的持久战,谁能坚持到底谁就会获胜。方法灵活,意为一招不行就换一招,慢慢来,总能找到一种行之有效的办法。原则中最重要的我认为当属最后一条。那也是我出的馊点子。我觉得湘太任性,一拗住就想蛮干硬碰,万一对方不相让,势必走向极端。那就不好了,太危险。所以,我要求湘跟父母吵归吵,但该干什么仍干什么,比如周末你就按时回家,进门不管他们脸色如何,你都态度友好,属于你的事都做,要像个贤女。即使吵起来也同样是如此,比如她父母暴跳如雷口干舌燥时,你就给他倒杯水,让他先息息火润润喉,然后再发脾气不迟。倘若他把你倒的茶摔了,那你就倒第二杯,千万别往心里去。最忌的是叫到高潮时摔门就走,即使他们撵你,你也不能走,一走就麻烦了。
湘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那时我就最好别吭声,装出一副被吓住了的可怜相。”
“对!原来你一点不笨嘛,还能融会贯通。”
湘点着我的鼻子说:“你呀,这招最毒。看来还是我妈精明。”
“你妈怎么了?”
“她说你一看就是坏酒药,她还说你是阎王派来收她命的恶鬼。”
“我有那么可怕?”
“要不然她怎么叫你拿刀去哩?有你没她,有她就没你。”
很可能正是我和湘这种玩世不恭的态度才使得局势始终无法改善。这是我们当时所无法认识的,而我们也确实拿不出更好的办法。
针锋相以不仅没使湘的父母退让妥协,反而导致了势态的恶化。湘说越吵越凶。湘还说她父亲甚至扬言要到学校去教训我这个流氓。这回湘害怕了。在家里怎么闹都无所谓,湘知道父母不可能把她怎么样,这是经验得出的结论。湘最担心的就是她父母撇开她而直接找我。湘觉得她的父母都是属于能干出这类事的人。而他们一旦决定了,湘是无法阻止的。
湘急忙调整方式。于是进入第二阶段:僵持。
“让他们说。我不吭气就是了。说说他们就会消气,说多了没意思了也就不会说了。”湘为自己的方式寻找依据:“不变应万变。”
僵持的时间持续了将近三年。这其间,湘在家从不谈我的事,她父母当然不可能停止纠缠。湘一律缄默不语。你说你的,我这耳朵进那耳朵出,不回击,不申辩。实在太过份了,湘就耍小孩子脾气,不理你。湘跟父亲曾经有一年多的时间处在一种赌气的状态中,不到万不得已决不说话,要说也总是以最简洁的方式,比如摇头点头,比如“是”或“不是”。湘冲我撇着嘴说:“我怄他。让他不得劲。”
僵持阶段斗争的总原则依然没变。
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湘有新的发现。湘把希望寄托在毕业之后,觉得那时就由不得父母了。可湘发现她父母其实也把希望寄托在她毕业之后。
湘不无担心地告诉我:“我估计一旦毕业,他们肯定会大闹一场。甚至有可能 在我毕业分配的事情上做文章。”
湘觉得问题严重了。那是1987年春天,相对三年前,我们已不再那么简单。
我和湘一致认为应该积极避免决战的发生。没必要。这也就意味着必须改变策略。目的在于改善关系。
于是进入了下一个阶段,我和湘称之为讨好。
湘开始主动跟父母套近乎。当父母追问和我怎么样了时,湘能敷衍就敷衍,不能敷衍,便有意识降低语调:“有一阵子没见他了。”“谁管他。”湘解释说这是为了使彼此间的谈话能够进行下去,总不能一上来就卡住,对不对? 我连忙摆手:“用不着解释,我的,明白。”同时,湘主动向父母推销我。湘说:“最关键的他们认为你是个坏人,依据是我才17岁你就动手勾引我。而我认为你坏虽然坏,却并不像他们认为的那么坏,还是有药可救的。这是个矛盾。怎么办?那就只有让他们慢慢了解你。所以,接下去我的任务就是向他们推销你,你的任务就是努力长点出息,你得让我有话可说,对不对?”
不难看出,那个时候我们已能抓住一些事物的本质。我们在初恋中渐渐长大。
方向对头,可手法仍然很幼稚。比如,那时我已能偶尔在报纸上发点小作品,于是湘统统收集起来,时不时往家里带去一份,想法让父母看。直接让他们看当然效果不好,太露,怕适得其反。这难不到湘,她有的是小聪明。湘一般买上几份其他报纸,把我的夹在其中。时间不对也没关系,湘就把年月日装做无意撕去。报纸带回家往茶几上一扔,湘就去干别的,留意父母读报时是否偷偷读了我的文章。如果有一人读了,湘就不再吭声。湘说她走之后他们肯定会互相通报并且进行交流。假如两个读完报后都没注意我的文章,就该轮到湘去读了。湘会一边看电视,一边翻阅报纸,其间突然“惊讶”地说:“哇!那小子又写了一篇。”湘自负地冲我说:“说这么一句,点到为止。我就不信第二天我走了他们不会去找。”
湘通常一个月要这么弄上三四次。有新出的报纸就用新的,没新的就用旧报纸替代。湘说这叫集束手榴弹,非把他们炸懵不可。这么有出息的小伙子到哪去找?反过来,湘又逼我。“多写点,到时库存的用光了,我可就爱莫能助了。我总不能拿别人写的文章对父母说,这是那小子新用的笔名。”
湘鬼点子多,尤其是后来,我也被她弄得防不胜防。这是我对湘极为不满的地方,也是后来我们经常吵架的原因。我觉得在她撒谎的对象中,不应包括我。
在向她父母推销我的方式中,湘还有两手绝的。
一天,湘展开一幅画让我看,那是一幅国画,上面竟然署着我的名字。湘说这是她从一个朋友那里要来的,现在算我送给湘。湘将把它挂在家里去。
“这合适吗?我不会画呀。”我说。
“又没人找你对质,你紧张什么?等有一天我父母当面问你怎么画的,那时也就无所谓了。是不是?我把画往家里一挂,你就成了个能写能画的有为青年。老家伙就喜欢你这种文绉绉好小伙子。”
那幅我“画”的画一直挂在湘的床头。1988年夏天,也就是我外出度假回来,为了寻找湘,我曾再次去过一趟湘的家。站在画前,我心里涌动着难以言表的酸楚和惆怅。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那时,湘已不知去向。
湘另一手绝的是相亲。湘读三年级的时候,湘的父母就不断地托人给她介绍男朋友。他们认为只要湘一接触其他男人,就会知道我是个什么东西。他们将此看作是拆散我和湘的一种高明手段。湘起初是坚决不答应,谁说这事跟谁急。后来湘觉得不妨去看看。征求我的意见,把想法一说,我欣然同意。这事当然必须先通过我,若背着我而去,不管是真是假,我都得跟湘没完。于是,再有人介绍湘就说行,约个地方见见。见过之后,湘便一口辞绝,然后便罗列出一大堆对方的“缺点”对父母汇报。那些缺点反过来自然便成了我的优点,湘总是拿我和“他”相对比,至于我是否真的有那么多优点,湘不管。湘现编。湘说:
“我屈从他们的意愿去约会,他们能不允许我趁机兜售你?这叫将计就计,或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见湘肯见其他男人,湘的父母很是高兴,以为这下来希望了,连忙张罗,一个不行再来一个,心想总会有好的。婚姻大事,挑剔挑剔也是应该的,别逃出虎穴又落入狼窝。次数多了,也就慢慢识出了点味。自然就不高兴。
湘说:“不高兴没关系。重要的是他们对你又有更多的具体认识了。”
在湘和父母长达4年的较量之中,湘始终显得有点像处理别人的事那么轻松,一直是单兵作战,没我的事。如今细细回想,我才猛然意识到,湘的轻松肯定绝大部分是装出来给我看的。她肯定有许多苦衷没告诉我。毕竟湘是他们的女儿。何况湘爱他们,他们也爱湘,这是维系他们的根本纽带。而这些,我当时却没有充分地认识到。见湘高高兴兴,我也就高高兴兴,见湘不当一回事,我也就不当一回事。作为一个男人,实在是够浑的。
初恋中的缺限实在太多了。或许,正是因为具有诸多的大大小小的缺限,初恋才成其为初恋吧。初恋因缺限而变得璀璨,也因缺限变得脆弱,美丽动人又不堪一击。正如世界也总是和缺限并存一样。
1987年夏天湘大学毕业。那时我已参加工作两年,在单位上分到了一间10平米的小屋。我们的恋情已完全公开化、正常化,心理上也不再存在顾忌。湘已能够坦然地留宿在我的小屋里。我们经常出入公共场合以及彼此的社交圈,成双成队。
终于有一天湘告诉我:“我妈说叫我别丢人现眼。她想知道你这个浑蛋对我究竟有什么打算!”
我一拍大腿叫道:“缴枪不杀!”
十五
1983年秋天,湘进入大学校园。生活在湘面前呈现出另一番新天地。我们之间的矛盾随之出现。
环境的改变决定了生活内容的不同。初入大学总是特别的兴奋和新奇,我记得我刚入大学时,走路都无法好好走,不是跑便是跳,上楼梯一步两个台阶算少的。我班上一个乡下来的同学为此还挨了高年级学生的揍,他比我还精力过剩,不仅又跑又跳,还喜欢唱,嘴里嘟嘟噜噜怪声怪调不知道唱些什么,要说多难听有多难听,但他却一刻不停,往往反复唱一两句,而且声音特别大。在警告多次无效后,一天中午休息的时候,四年级的一个大个子忍无可忍窜下床就是一拳把他揍到墙角落里去了。那位乡下来的同学挨了揍不敢吭声,摸着红肿的腮帮子对我说,他没想要吵大家,只是不留神便又唱上了。不过他坚持认为挨揍的处罚太重,表示有机会一定要请老乡来报仇雪耻。
这样一种吃错了药的现象在湘身上肯定也有,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我已是三年级的学生,在大学里属于心灰意冷的“过来人”,和那位揍人的高年级学生一样,对于湘的一些想法和行为,不仅无法理解而且觉得莫名其妙。值得你那么有劲吗?
最关键的还是我有了一种危机感。我在大学里狗屁不是,什么节目也没我的戏,但大学里都有些什么样的人,我是知道的。湘就不一样了,一进入大学就成轰炸机群攻击的目标,成天有人围着转。而她又不能敏锐地识破对方的狼子野心,或碍于情面拉不下面子,便蒙着头和他们往来。我觉得这不是好现象,危险!
湘说:“不会吧?你别吓我。”
“我一点都没吓你。一上来就穷凶极恶的,那是蹩脚货,反倒不必怕。怕的就是助人为乐的谦谦君子,钻进网里你才知道出不去了。”
“你吃醋了?”
“有点。”我想我得承认。
“那好,等他明说时我就不理他了。我既不会进去,也不会出不来。再说我总不能跟谁都不来往,对不对?何况你也该自信点嘛,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捷足先登还打人家不过,我的男朋友不也太掉价了吗?”
我没话可说。湘仍然是一副半认真半玩笑的口吻。我心里突然冒出一句杜牧的诗:商女不知亡国恨。
湘的社交活动明显增多。今天这个请吃饭,明天又跟谁谁去看电影,后天又是谁过生日,再后来又去谁家玩。还有春游、秋游、郊游,还有舞会、观展、听音乐。我发现在湘一系列的活动中,牵头的总是那么几个男生。而湘平时的闲聊中,那几个男生出现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感觉如何?”我问。
“还行。比中学时好玩多了。”湘的眼里闪烁着亮光。
我想糟了,要玩完。我说过我是个敏感多疑而又认真的人。那个时候,我还不敢直接表露。我只是劝说,按照自以为聪明的套路去劝说:
“你这样总跟他们搅在一起,我倒没什么,只是到时你把人家搅进漩涡里去了,你又说你根本没想那事,然后拍屁股走人,把人家晾一边。那你不是故意戏弄人吗?”
“没事。人家才不像你想的那样哩。就你说得耸人听闻。”
湘不听我的。依然“精力过剩”,对身边的社交活动乐此不疲。这自然要影响到和我的往来。我们当时通常是一星期见两次面。星期三,或我进城看她,或她到郊外我的学校来看我,这时间较短,总是吃了中饭出发,然后又赶回学校吃晚饭。星期六下午,我们一般在城里约会,看电影、逛街、划船,五点半之后,再各自回家过周末。两个星期去一次爱情小屋幽会,湘名义上是看孙阿姨,而且那个星期六晚上就住在孙阿姨家,但孙阿姨是个明白人,知道湘的真实意图所以大开绿灯,大行方便,除了管湘吃饭之外,别的你爱去哪就去哪,反正门钥匙你自己有。这样,从星期六中午到第二天下午,我们实际上几乎都在爱情小屋中度过。那时,我认为作为恋人,这样的见面次数是应该保证的。太多,没必要。整天厮守,恋爱初期还差不多,老那样谁吃得消?太少,就不合适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制订这个方案时,湘不是很同意。那时她正准备入校。她说以前没办法,现在她是大学生了,谈恋爱是正常的,干嘛还这么少?我说一个城里一个城外,难跑。湘说那就原则上这么定,不过,她如果想见我,随时就会去找我。湘嘟着嘴说:
“你不愿跑就算了。但我去你那总该有时间陪我吗?”
湘的话让我心花怒放,当即表态:
“有,任何时候都有。而且你跑一次,我就能跑两次。规定的除外。不信你就试试看。”
刚进大学,同学不是太熟悉。大学也不像中学那么紧张。湘便有些空落,果然下午没课就会去找我。跑了两个多月,湘就有些腻了,说:
“大老远跑来,你看我,我看你,而且呆不上多久,没意思。”
那是湘第一次发表对相处在一起感厌倦的言论。虽然这在我的意料之中,但从湘的嘴里说出来,我仍然感到有些吃惊。那时我已从书上读到过间离法,知道来往过密不利于长久。而我们的恋情,显然还有遥远的一段路程。这是我把见面定为每星期两次的理论依据。其实,我哪不希望天天见面,天天抱抱她?
于是,还是按规定办。我没意见。
后来,湘的应酬日渐增多,规定的见面都不能保证,这我就不答应了。
湘经常迟到,而且总是急匆匆的,见了面就说对不起,因为什么什么给耽误了。更有甚者,见了面之后,湘有时还得提前回去,因为还有某项无法推辞的活动等着她。
每次听到湘解释为什么晚到,或为什么必须早走的理由时,我就不舒服,就觉得憋气。人家个个都那么重要,我的位置哩?我觉得在湘的生活中,摆在首位的应该是我。现在好,我得时不时给别人让道了。
我又想,规定的见面时间你都这么忙,那平时还不天天日理万机?
“你真是比撒切尔夫人还忙。”我不冷不热地说。我心里感到委屈。
那时,湘总要勾住我的脖子,一边吻我一边解释:
“理解理解嘛。人家也是个小集体,我不能太自由散漫,对不对?再说,我不是坚持来了吗?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在首位的。只是稍稍借用点时间,别太小气巴巴罗。”
我默然。不怀疑我在湘心目中的地位,但对于新生活,对于那个所谓的小集体,湘有着浓厚的兴趣和热情。这点湘也不能否认。当然,拥有自己的生活也未尝不可,可总占用我的时间,我能没意见?
我忽视了湘生活环境的改变。中学时的湘,除了学习,便几乎没有任何其他活动。我可以说是她学习之外所思所想的全部。而现在,生活已对她呈现出斑斓的色彩。遗憾的是那时我还不能正确的对待这样一种变化。我仍然用从前的概念来要求湘并看待我们的恋情。这显然是我们出现矛盾的根源。
第一次正面发生冲突是在湘进入大学快一年的时候,1984年6月。也是夏天。那次是我们去爱情小屋幽会的法定时间。星期六吃罢中饭,我就爬上公共汽车往城里赶。一下车,就见湘守在车门边。我很惊讶。按常规,湘该去孙阿姨家,我们在爱情小屋碰头。
湘的脸被太阳晒得红红的。她说已守了近一个小时,连中饭都没吃。湘花这么大的代价,就是为了告诉我下午她不能去爱情小屋。因为小集体中有个同学过生日,大家说好了下午三点钟一起去那位同学家里庆贺。那位同学也在南昌。湘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汗水说:
“我怕你等不到我又胡思乱想,所以,早早地守在这。你再不来,我非晕过去不可。”
我心里不高兴,却又感激万分。湘让我送她回学校。湘说也算是一次见面吧,边走边谈。我买了两根冰棍,一边吃,一边送她去赶同学生日的点。
分手时,湘说晚上如果结束得早,她会赶去孙阿姨家。如果晚了,就明早上过去。怕我又傻等发急,湘特别强调:
“我只是这样说说,晚上能否过去可不一定呀。别到时又说我故意整你。”
说是这样说,可晚上我能不等,能不指望?那晚上我从八点钟一直坚持到下半夜一点,其间除了胡思乱想和竖着耳朵听门外的动静之外,什么事也没干。我想象着湘如何对那位过生日的男同学表示祝贺,又体验着自己的焦灼。我后悔没说去学校接湘。我心想多晚你不能来?路上真有鬼吃你?好几次我都差点动身去湘的学校看看,又怕错过了湘已经在往这边来。于是,只好傻等傻盼。于是,气也就憋上了。
这说明湘不了解我。聪明人应该直说晚上不来,让我断了这个念头。倘有时间,又来了,岂不是给我一份惊喜?或来或不来,这算什么意思?毒!
湘没来,我也没办法,憋气归憋气。
第二天早上,湘来了。湘是赶头班公共汽车来的。湘一进门就对我大献殷勤。我心想这还差不多。
那个时候,甭管我对湘有多大的气,只要见到她,她再对我笑笑,我的气就会消。真是怪事!湘自己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便常常拿着当核武器使用。她有的是这方面的小聪明。后来不行了,弄多了谁吃那一套?1987年底,那时已快接近初恋尾声,我们经常吵而且日渐升级。有次湘又故剧重演,当时我正在气头上,见她嘻皮笑脸又想逗我,我突然感到无比的愤怒和耻辱,破口大骂,去你妈的!把老子当什么人了?你别给脸不要脸,把老子的感情当擦脚布使。我记得湘的笑脸一下僵在那便不会动了,眼泪随之就涌出来了。湘当然不会示弱,她不是吃素的。初恋期间,友好时我们是平等的恋人,吵架时则是势均力敌毫不相让的对手。湘也破口大骂,你才给脸不要脸,什么东西!给我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问题出在下午。吃完中饭,我们亲热了一番。湘问我还生不生气,我说我本来就没生气。湘又问高兴不高兴,我说高兴。湘说:
“那我可以放心地走了。”
“……下午又有活动?”我这才意识到湘做了个套子给我钻。我感到气闷。
湘解释说没办法。昨晚上是那位过生日的同学请大家,今晚上是大家凑钱在学校请他。湘说她知道我会不高兴。可那边实在推不脱,不参加,人家说你不懂交情,甚至还要说你是怕凑份子。如果凑个份子人不去,更没名堂。湘说若是能不去,她肯定不会去。
这类解释太多了。每次都有特殊情况也就不特殊了。这个法定的幽会时间,我被别人占用了三分之二,而湘这时才说要走的问题,显然是早有预谋。我有种被捉弄的感觉。想到昨晚苦苦等了一夜,我忍不住了。说出的话便不再那么好听。
“这么说你今天抽时间来完全是为了完成任务?你到底是来跟我谈恋爱,还是为了解决你自己的问题?如果仅仅是为了我,你早上就不必来,如果是为了解决你的需要,那你上午就可以走了,大可不必拖到现在。”
那是我第一次翻脸,也是第一次说得如此粗俗难听。我一发脾气就好冲动而且显得没教养,这毛病至今没改。湘惊讶地望着我,转过身去就趴在床上哭泣。我没理她,说了就说了,什么了不起。
湘哭了一阵子便猛地爬起来,指着我鼻子要我把话说清楚。湘质问我她可不可以有自己的交往活动,可不可以有特殊情况?
湘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成天想些什么。你不就是怕我跟别人跑了吗?若过生日的是位女同学,我看你也不至于如此嚣张。告诉你,今天我去定了。不放心你就跟着一起去。”
说完,湘穿上衣服摔门而去。
正面冲突从此拉开序幕。我没想到这也和性爱一样,开了头就收不住,有一次,便会有二次、三次。又由于我和湘都不属于那种善于克制情绪的人,渐渐地吵架就成了家常便饭。尤其是后来,一闹情绪就吵。
我说了我在大学是个没戏的人。而像湘这种漂亮的女孩,在大学里又恰恰是最招惹人的,这样一处反差,决定了我的忧患意识。我生性多疑,且心胸狭窄。我仿佛看到本来朝我倾斜的爱情天平已渐渐地开始向湘倾斜。这种局势的改变,又更加导致了我的心理不平衡。
后来,湘就把撒谎那套用到我头上来了。不再提男生的事。而湘显然不可能因为我神神道道就真的不和男生往来,也不参加社交活动。但我不是死人,甚至可以说比湘还多一点经验多一点小聪明,湘也做不到言语中滴水不漏天衣无缝。
这样,战争升级不可避免。
有一天,我终于动手揍了湘。
十六
那已经到了1985年。我四年级,湘二年级。
湘在进入大学二年级之后,开始出现麻烦事。这符合一般规律。四年大学生活,总是第一年看一看,寻找猎物,培养感情,拉帮结伙乱中套近乎,是这阶段最常用的手段;第二年就得试一试了,那时胆子大了,也敢于下钓了;第三年便分开练,成双成队的群体呼啦啦全登场,还没配队的这时就该发急了;第四年,则各忙各的,分配问题是压倒一切的大事。
湘进入大学我正好三年级。同学们谈恋爱热火朝天,瞧着别人成天搅在一起招摇过市,我能不心痒痒?三年级是无所事事的一年。可湘却连法定的见面时间都不能保证,我能不发脾气?我心想哪有你这么谈恋爱的。
假如我能设身处地从湘的角度去考虑问题,也许情况就会好多了。问题是那时我不能,没这种水平。
不言而喻,第二年那些围着湘转的轰炸机群们就开始显出庐山真面目,纷纷投掷炸弹。湘这才意识到当初我的话并非完全危言耸听胡说八道。湘当然不会答应他们,都是好言相拒。湘事先一般都不告诉我,总是在解决问题之后才说。湘晃着脑袋说:
“先告诉你嘛,你又会愁肠百转,想入非非。现在没事了,你总不至于多心吧?我这可不是炫耀,我没那习惯。告诉你是想让你明白,一,我不是水性杨花之人;二,人家也没那么可怕。什么钻进网里出不来,没那事。”
大多求爱者,的确是像湘说的那样具有君子风范。但也有个别的男士喜欢锲而不舍,嚷嚷着只要你没结婚,我就有权利追。湘不得不承认这种人最刺头,你跟他说不清。
湘于是把我有意识地往她的学校和寝室带。这曾是我一直耿耿于怀的事。她来找我,第一次就招呼也没打便自己问去了我的寝室。而我进城找她,却总是被约在她学校外面,最多在学校大门口。湘把头一歪说:“我对你不放心。而你对我,尽管放心吧。”湘又说:“别心里不平衡。我这么小,一进大学就发广告有男朋友,多显眼?多让人不好意思?看看再说吧,只要有别人带,你就是第二个。行了吧?”这事便耽搁下来了,后来也不再提。当然,这和我也有关。说归说,其实我也不想去,我不喜欢让人评头论足的。何况我其貌不扬,没优越感可言。我心想我找的是湘,湘喜欢就行,犯不着让别人去说。
湘这会儿带我去她们学校,显然是出于另一个用意,让人知道她有男朋友,别再穷追了。我心里不是滋味,但也觉得有必要,只有去。那个时候,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打击第三者插入的办法就是公开身份。这也是那位当过知青自诩见多识广的大学同学教我的绝招:“没事就往她那里窜,窜得跟回自己的家一样随便之后,也就没人捡你的二手货了。”那家伙说的话总是既实用又不顺耳。不过,自从知道他的话比《性知识漫谈》还管用之后,这方面我信他。
那小子姓龙,是湘的同班同学,也是那个小集体的头。过生日吃来吃去的就是他。他是第一个追求湘的人,也是时间最长久的人。湘就是因为他才带我去学校的。可他还不死心。他的策略是不断反复,纠缠一阵,见不行就告退。湘以为没事了,谁知过了一段时间,他又来了,而且要死要活。湘说有一次他当着湘的面徒手把教室的玻璃全打碎了。拉都拉不住。最后双手血肉摸糊、鲜血淋漓。
湘打着冷战说:“好可怕哟。当时我真不知该怎么办。你在那就好了。”
我说:“没事,别理那个神经病。他是故意做给你看的。换了我,也许比他还高明。”
“是吗?”湘来了劲,“你会怎么办?”
“用头去撞。”
“别撞!那我非吓死不可。”
“那我就最好写血书。光写一个字,爱。你说用中文好还是英文好。”
湘点点头,说:“有机会我得验证一下。看你是不是吹牛。要写就最好写中文,中文笔画多。”
那本是一次玩笑。我没想到三年后竟然成了事实。只是那时我已经无法将写满“爱”的白绸布送到湘的手上了。那时湘已不知去向。我将它放在了湘一位最好的女朋友那。
姓龙的小子是初恋当中我思想上最重视的一个入侵者。他的一系列行为我认为都是有计划有步骤的,不是等闲之辈。可惜他出现得太早了,那时湘是攻不入的。再说,和我一样,他显然也不谙爱情真谛,经验不足。倘若他再晚两年出现,并且懂得利用我和湘情感的矛盾作为突破口发动攻势,那结果会怎样我就不得而知了。
如果是败在他手上。我想我会无怨无悔。这是后话。
我抓住姓龙的前后表现进行说教。瞧,我说了这种人是没安好心吧,可你偏偏不信。我认为姓龙的不断反复,穷追不舍,原因在湘身上。我觉得是湘态度暖昧造成的。
我说:“你肯定是抹不下面子,怕伤害他。你若把话说到绝处,让他死了那条心。我不信他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卷土重来。”
湘耸耸肩,“你跟他一样固执。我怎么样说你才能相信我哩?好,我不会说,你去。”
“我去就我去。有你这句话就行。”
我早就想带人去找他,不听话就揍。妈的,明知湘是我的女朋友,总缠干什么?天下漂亮女人多的是,专跟我过不去?那年我21岁,正是崇尚武力的无知年龄,动不动就想干,至于干得过干不过,干过之后会是什么结果,根本不去考虑。湘一瞧不对劲,连忙拉住。
“你想干什么?你有什么资格去找人家?这没你的事,想找碴你最多冲我来。我警告你可别乱来呀。”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觉得湘当初叫孙阿姨和她父母别找我的碴时用的肯定也是这口气。好家伙,这会儿倒过个来了。我觉得不中听,不中听又不好发作,毕竟说得在理。
湘不再提姓龙的事,但我感觉得出那事没完,湘在瞒着我。一个星期六中午,我赶到湘的学校大门外时,湘说很不凑巧,下午外语老师要补课。湘还故意烦燥地说,“真是讨厌,星期六来补课,若不是快考试了,我才不听呢。”
湘不高明地方就在这。若是骗她父母,或许能骗过去,而我四年大学都快念完了,怎么不知道哪有星期六下午补课的?学生的心到这天早散了。我闻出其间有问题,又不好点破,只好说那今天下午就算了,你去吧。
那一刻我有种要干点什么的冲动,但在是否妥当的问题上我犹豫了。我在校门口徘徊了将近一个小时,像头饥饿而又没有目标的豹子,后又强迫自己买了张电影票进电影院。可电影没看一半,终于还是忍不住窜了出来。
我先奔教室,果然没人。于是再奔寝室,还是没人。在图书馆,我见到了湘最好的女同学,于是推断出小集体也没有活动。我不知哪来的勇气,独自就去了姓龙的寝室。
寝室的人看了看姓龙的马桶包,告诉我他还没有回家。一切就很明朗了。我开始在校园内搜寻,第六感觉告诉我一定能在校园内找到他俩,而且他俩肯定单独在一起。
那个下午我就像条疯狂的狼一样在湘的校园中奔蹿。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想干什么。我只是要找到湘,一定要找到湘。湘必须跟我解释,为什么骗我?跟姓龙的到底是什么关系?我几乎肯定湘对姓龙的有种说不清的关系。那好,今天就必须把这事解决了,我和姓龙的总得有一个滚蛋。我还想,如果湘选择我,那我就揍姓龙的;如果湘选择姓龙的,那我就揍湘。那个下午我只想揍人。
骗我!骗我!为什么要骗我?!
在足球场边上的小树林里我发现了他俩。两人果然坐在一起,而且似乎谈得很投机。那一刻,我再次莫名其妙的犹豫了。就这么窜过去吗?窜过去怎么说?正如湘说的,我有什么权利去干涉他俩坐在一起?
我决定看看再说。在那个监视的过程中,我体验到了一生从未有过的痛苦。他俩竟然一直坐到了晚上10点多。其间,姓龙的站起来好几次,大概是邀请湘去吃饭。湘总是摆摆身,没答应。湘也站起来过好几次,可姓龙的又没动,大概是他还不想结束这次谈话。
我基本上判断出他俩还没有进入恋爱的领地。这令我多少有点踏实。但湘这样一种态度,我是无法接受和原谅的。你这样陪着他,能叫他死心?我更不能容忍的是湘用欺骗的方式放弃跟我的约会,竟然就是为了陪他!
我一直暗中坚持到他俩结束。然后,我就去了湘的寝室的大门守候。如今回想起来,我为什么没窜过去,根本原因恐怕还在于有意回避与姓龙的发生正面接触。我知道那将免不了发生冲突,否则,窜过去就没意义了。那么,我究竟是为了照顾湘的面子,还是出于一处怯懦或者说是涵养,亦或是担心一旦发生冲突便可能把事情推向完全相反的以至于不可收拾的境地哩?这些我现在已经回答不了,也许都存在吧。
湘小跑着过来了,时不时回头张望一下。那时已11点多,学生寝室刚刚熄灯。
见到路灯下的我,湘惊愕不已,随即脸就红了。湘反应不慢,拉过我到树影底下,什么也不问,一下就猴到了我身上。
我不可能吃这一套。我突然觉得湘就像一个婊子。我使劲一抖,把湘摔到地下。
“你去哪了?”
这是我尽最大的努力才说出的一句最没份量的话。我依然在期待,期待湘对我说实话,并且进行合乎逻辑的解释。这种期待让我痛苦。湘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还不明底细。她仍想敷衍。
“你怎么了?我不知道你在这等我。”湘站起来,“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就一直没走。你在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湘明白了,理屈词穷。于是,反戈一击。湘最讨厌的地方就在这,强词夺理,胡搅蛮缠。
“你在跟踪我?你有什么权利跟踪我?”
“你不应该骗我。你可以选择他,但你应该跟我说清楚,我不能允许你欺骗我。”
“所以你就跟踪我?这就是你的理由?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让你失望?”
“你不尊重我!”
“我一直等到现在就是对你最大的尊重。”
“你本来就没权利干涉我的自由。”
我发现话题已经朝着另一个方向滑去了。好嘛,被欺骗的人竟然成了被指责的对象,她有理。这真是……
我怒不可遏。这理没法谈了。去你妈的,要完就干脆早点完。我一拳朝湘砸去,叫道:
“那你就自由去吧!”
然后,我就嗥叫着跑了。
那晚上我在夜色中的南昌城漫无目的地游逛了大半夜。愤怒、孤独、绝望。黎明时分地回到那间爱情小屋。我意识到初恋完了。我深切地体验到了爱情带给人的痛苦,椎心泣血,刻骨铭心。脆弱的我几乎无法承受,我甚至想到了死。
我一头扑在被子上,嚎啕大哭。那是我第一次为爱情而哭泣。那年我21岁。
我没想到第二天下午湘还会来找我。那时我坐在床上发呆。自从进了那间爱情小屋,我便一直没有再出去。湘的眼圈发黑,两眼红红的,显然和我一样,一夜没睡。
湘的手上拿着一封信。她默默走到床边,把信扔给我。然后,她坐到凳子上,望着墙壁。我看到豆大的泪珠从湘的眼眶中无声地滚落下来。
信是写给姓龙的,信封已填写好。没封口。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展开了读。
那封信实际上也是写给我的。湘说一直很尊重他,敬佩他,但从没有过那种感情,只好请他谅解。湘也提到了我,说我是个很优秀的人,也是她唯一深爱的人。湘说如果可能,她希望我和他成为朋友。
从信中我知道了昨天是怎么回事。是他要求再谈一次。他说就算是为了告别,哪怕仅仅是陪他坐坐、聊聊。他请求湘答应他最后一个要求,并表示从今以后决不再打扰湘。正是在这种情况下,湘才答应的。湘在最后又巧妙地提到了我,说昨天的谈话时间太长了,假如我知道很可能会发生误会,所以,湘希望他今后不会食言,真正做到这是最后一次。
如今再回过头去看待那件事,我觉得最高明的,也是罪魁祸首,当属姓龙的。他很可能是故意选择我和湘约会的那么样一个下午来进行纠缠,以这样一种下作的又是有效的方式提出要求。他显然了解湘的弱点。其目的无非是测试湘对我的感情,同时也可理解为一种阴暗的嫉妒。可惜他功夫还不到火候,缺乏利用战机的先见之明以及后继手段,于是白白丧失了一次大可做文章的好机会。还有就是前面已提到的出现得不是时候,那时湘是攻不入的。湘在处理他的问题上,态度暖昧,有些拖泥带水,但算不上是什么缺点,女孩子嘛,善良些不是坏事。湘写这封信固然很拙劣,很可笑,但也很真诚,很感人,最重要的是把意思说清了,这是必不可少的一环。我和湘都有当面决不认输低头的坏毛病,于是,写信后来就成了我们进行解释或妥协的最常用方式。湘的最大失策在于骗我,这是造成误会的原因。至于出于善意或恶意那是另一回事。而我在这件事中则太没名堂了,太冲动,太草率,一点小聪明完全使错了地方。
总而言之,我们其实都很简单,也很真诚。
我读完信,湘站起来,说:
“如果你还不放心,这封信就你去发。我走了。再见!”
我能让湘走吗?虽然明知湘在拿架子,但这架子只有给她。我一步从床上跳下来,拦腰把湘抱住了。
当我们走出爱情小屋的时候,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似的。那已是星期一的早上,天刚朦朦亮,我们要赶在人们起床之前,撤出这熟悉的危险之地。
信没发出去。我撕了。那封信本来就是湘写给我的。
那晚上湘说的一句话后来时常回响在我的耳边,每次都如重锤敲击在心,令我心惊肉跳无地自容。
湘说:“以后别再打我好吗?就算我对不起你也别打我。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挨打。”
我紧紧地抱住湘。我发誓:
“再打你,我就把手剁了。”
十七
1985年的夏天,我参加工作进入了机关,并且很快就有了一间10平米的小屋子。那年湘升入大学三年级,小集体自动解散。
报到那天是湘陪同我去的。就是说,作为女朋友,湘同时和我在单位上出现,这无形中就省略了接受与适应的过程。一切都很坦然。新的生活带来了新的话题,新的环境又为恋爱提供了新的便利。初恋从此进入了一种徐缓的节奏。来自外界的心理顾虑,基本上消失。
这并不意味着初恋从此就风平浪静了。那时最大的障碍当属湘的家庭问题,正进入冷战僵持阶段。我和湘之间也时常暴发战事,范围逐渐扩大。用我们互相指责的话比较好概括,湘说我越来越堕落,我则说她像个骚精。从这两句话中不难看出,矛盾正向着纵深化发展。然而,那时我们都不能正确地认识这样一种潜在的危险性甚至乎久而久之产生了一种习以为常的感觉。初恋的结束说起来也在怀理之中。
我的堕落从毕业就开始了。这显然也跟新环境有关。从一位清贫的学生一跃而成为机关干部,能不产生一些感觉?上班往办公室一坐,就胡吹海侃,油腔滑调;到中午,十有八九能跟着人坐到酒桌上去,于是下午便红光满面,顶风十里也能闻得到酒气。下午通常都是半娱乐性的,扑克、象棋、围棋四处摆战场。晚上也不得闲,长城修得哗啦啦响。我住在机关里面,又是闲人一个,那些领导和同事不抓我抓谁?
问题在于我这人骨子里本来就是个俗人,而且缺乏自制力。对于新的生活不仅不能进行选择和鉴别,而且偏偏都有兴趣。也许说兴趣还不够,简直就称得上狂热,沾一行,爱一行。于是,我的小聪明可就派上大用场了。
1985年我一切从零起步,先象棋、扑克,后麻将、围棋。我如痴如醉地沉浸了进去。我记得那时星期天机关没人陪我练,我竟然还跑去工人文化宫找人干。三年后,也就是我和湘分手的那一年,我竟然一下在机关运动会上拿了4个冠军。同事们翘着大拇指夸我说,这是机关运动会有史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了不起。
那时我心里才“格登”一下,糟了!我要这份荣誉干什么?
好玩自然就好赌。这恐怕也是我俗人本性决定的。麻将扑克自不必说,大家彼此彼此。后来就连象棋、围棋也得带上彩,否则,其臭无比,一带,立刻凌厉敏捷,精神倍增。1993年刚来北京时,我忍不住手痒痒于一个星期天的上午跑去中国棋院,当和人在棋盘前坐下来时,我突然没头没脑地问道:“多少钱一盘?”那人被我问得大眼瞪小眼。我只好连忙赔不是。在我工作过的那个机关至今传颂着我的美名。他们给我取的绰号叫“老十”。十赌九输,我就是那个例外的。
这真令人有些哭笑不得,可当时我却引以为荣,乐此不倦。
当我还没沾上赌的时候,湘的意见尚不十分大。只是对我没时间陪她感到不满。有次快下班的时候湘来了,我正坐在桌上同人下棋,湘便自己去了我的房间。后来我把这事忘了,竟然一直下到半夜才回去。湘躺在床上流泪。那时湘对我的惩处只是坚持要我当晚就用自行车送她回学校,并订出纪律,下次她再来,若我在下棋,必须立刻无条件停止,湘说:“否则,在你眼里,在别人眼里,我成什么人了?”我连连点头应承,心里却不无得意。你也知道受冷待的滋味不好受了?想当初把我整得失魂落魄,连跟踪那样下作的事也干出来了。那时你怎么不为我想想?怎么就知道成天嚷嚷无权干涉你的自由?
后来就不行了。湘对赌深恶痛绝。湘说:“一赌便什么形象也没有了。你还有什么前途可言?”
有一次我送湘回学校,在一段不到200米的路程内,共有五个人跟我打招呼,竟然全是赌友。五个人中其中一人是打听我昨天的战况,两个人是还钱,还有两个问我今天晚上有没有安排。我真是太不走运了。使眼色他们又不懂,那次湘在大街上当场就发作了,一点不给我面子。指着我的鼻子叫:
“你看看你成了什么东西?都跟些什么人来往?我不想再见到你!去赌吧!去死吧!”
说罢,湘狠狠地踹了一脚我自行车,转身跑了。
湘有时找碴也让我觉得莫明其妙。1987年放寒假的那天,湘叫我去搬东西。湘的东西不多,我和她一人一辆自行车就足矣。那天中午在饭店吃饭,正好司机也在场,于是,吃完饭我就叫上司机耀武扬威地开着车去了。我叼着烟打着嗝进了湘的寝室。我其实不抽烟,那包烟是酒桌上发的,当时也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错,我觉得叼支烟神气便就叼上了。这反映出了我当时的美丑意识和鉴别水平。不可理喻!湘一见就变了脸色,“把烟掐了!”我怔了一下,没吭声,算是让她一码。后来当我搬起她的箱子时,她竟然又找我的碴。弯腰的时候我忍不住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湘皱了皱眉,挥手赶了赶酒气。拍拍我的脸,说:
“还吃。这两年你可膘多了。”
“怎么,嫌难看?”
我以为湘只是开开玩笑。谁知她叹了口气,不无伤感地说:
“仅仅是难看一点也就无所谓了。”
这回我不干了。那年我23岁,虽然不谙世事,也不明事理,但自尊心还是有的。专程来接你,你却当着别人的面左一句右一句阴阳怪气修理我,算怎么回事?想吵架那就来吧。我说:
“别处处看不顺眼好不好?我是你的男朋友,又不是你的儿子。真是!”
湘耸耸肩,表示没情绪跟我吵,休战。
有本心理学著作将人生划分为若干阶段,其中一个阶段叫“盲动期”,特点大约为混乱、盲从、缺乏正常的思维逻辑和判别是非标准,男孩子尤其如此。我们经常能在街头看见一些十六、七岁的年轻人,一个个乳气未干,却故意要弄得脏不拉叽,光着还没发育完全的膀子,不可一世地招摇过市。那种空洞的“神气”总是令人难以理喻又嗤之以鼻。这就是处在盲动期的典型症状。我想我的盲动期在参加工作之后到1988年夏天初恋结束的那三年间,年龄上显然有点晚,这恐怕和我以前只知道读书有关。这就决定了我症状的表现略有不同。对此,如今我无法解释,也无法去评说。
来自湘所引发的矛盾主要是第三者企图插足。每年总要发生两三起这种事件。我觉得自己始终置身于紫红色的胶粒跑道上,永远在跟别人轻劲,一刻也不能松懈。这或许就应了那句话,找个漂亮的女人做妻子,你就一辈子别想闲着。这世界嗡嗡叫的轰炸机太多了。
御外伐内,这是一般的步骤,谁都能想到。御外好办,决定因素在湘,湘不动摇,外人也就攻不入。我在背后出点子静观动向就行了。心里虽然恼火,虽然紧张,可那是另一回事。刺头当然也有,但敢于对湘发动攻势的人,基本的道德准则和做人标准还是懂的。这也就决定了通常情况下我插不上手。否则,就该轮到我不懂规矩了。
麻烦的是伐内。你老是这样招惹是非,让我成天如履薄冰。你究竟是跟我谈恋爱,还是故意锻炼我的意志?
我说:“要考验我,你整点别的方面的内容,哪怕是炸碉堡堵枪眼,我也没意见,成天是些这鸡巴事,也太不上台面了。”
湘说:“能怪我吗?”
我说:“不怪你难道怪我?一只碗碰不响,苍蝇专叮烂肉!”
“你把话说清楚!”
“我要你自重点!这一点也不好玩。”
“我警告你注意说话的分寸!把我逼急了我真走给你看。别以为我非守着你这堆臭狗屎不可。”
“用不着恐吓。我也提醒你,再这样下去首先受不了的是我。”
我坚持认为发生这类事件湘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一两次,可以算例外,可以算你不懂,次数多了显然就说不过去了。女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虽然危机四伏,但你也不是白痴一个。闻出异味就该躲远点,防患于未然。非要等人家明着上,你才好意思说对不起拜拜,这不成了故意戏弄人家吗?害人又害己。我就不信,你走在大街上那些毫不相识的人会追着你死乞白赖地表示爱情,即使真是一朵鲜花也没那么大的魅力。但人家看你一眼你就赶紧冲人家傻笑,人家点点头你就赶紧过去问候,没完没了,那当然就得另当别论了。男人没想法也得被你弄出想法。
“你胡说八道。”湘说,“神经病!”
我和湘就这样吵吵闹闹时好时坏地迎来了1987年夏天,湘大学毕业了。初恋迈入了第六个年头。尽管摇摇晃晃,但总算又进入了一段新的航程。
湘分去了一所中学,离我单位不远。湘说选择那所中学时她就考虑到了我。湘说其实她并不想当老师,可别的单位都离我太远。学校暂时没房,湘只好住在家里。若早上要加班辅导,头天晚上湘一般就住我那。平时往返,湘都把自行车丢我单位上,骑车去上班,乘公共汽车回家。这样,我们基本上就能天天见面,等于是半夫妻化了。
不久,湘的父母终于对我隐隐绰绰地亮出了绿灯。这就好比是大海中的引航灯,立刻使得初恋这艘游戈多时的舨船有了具体而清晰的目标:
“结婚?”我说。
“别问我。问你自己。”湘说。
“我还用说吗?”
“那你就赶快准备呀。”
初恋顺流而下。我万万没料到这个时候还会翻船。
十八
那个埋葬我初恋的夏天在平静中毫无征兆地到来了。
吃完中饭,我回房间休息。天燥热得不行,一看就像在酝酿风暴。一进门,发现湘坐在里面。她望着窗外发呆,面前是一份用我的小铝锅从食堂打回的饭菜,几乎没动。
“你怎么来了?才两天就想你的情郎哥了?”
我有几分惊喜。那时湘刚放暑假。天太热,说好了一星期见一次面。可这才两天她就来了。有女朋友惦着想着,能不喜形于色?
湘戚戚地望了望我,没吭声,又望着窗外。她的脸色有几分憔悴。我发现不对劲。
“怎么了?”
湘说她跟家里吵了架,不想回去了。湘指着床上的一个包说:
“我把衣服也带来了。暑假就住在这。”
跟家里为什么吵架,湘没说。湘总是关键的地方不说清楚。逼急了,就瞎说。最后瞒不过去了,抖落出来结果又是一回事。这一点我真拿她没办法。
湘的话里显然又有问题。她跟家里人吵架是家常便饭,而且已经修炼出了一种真功,吵归吵,但决不较真,也不往心里去,该干什么仍然干什么。像这样赌气跑出来住,还是头一回。
不说就不说吧,我也懒得追究。否则,等会儿你瞎说,我心里又不平衡。
那时我主要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湘实际上无形中已经在对我行使家庭主妇的权力,不顺眼的地方就要说就要管。而我偏偏又是个喜欢玩且不愿受管制的人。另外,恋爱最初的那种热情已经成为历史,长相守耳鬓厮磨不仅不再有吸引力,反而成为了负担。湘参加工作后,几乎每天都见,已经让我有些烦了,好不容易到了暑假,原以为可放纵两个月。这回好,要住这了,我岂不是彻底被管制了?
我向来不愿意守着女人过日子。从初恋开始,若某个女人跟我形影不离地呆上两天,我必定会感到烦躁,至今如此。我主张男人和女人应该保持一定的距离且拥有各自的生活。我承认这是一种自私,但我确实认为这样好。
只是这样一种状态在初恋当中就出现也未免太早了些。这或许是因为初恋的时间太长的缘故吧,已经变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必须申请一下,我的那种烦躁跟爱不爱对方,我认为是两回事。就比如说湘,我从不否认对她的爱,尽管后来经常吵架甚至还动手,但初恋自始至终,除了湘,我没想过别的女人。我想这并不矛盾。
不乐意归不乐意,湘要住我这我也不敢反对。那屋子虽然是我的,但心理上我也把它看成是湘的。我觉得湘有权利住。至于遭管制,我也只有接受了。
我欣然同意。
湘后来说她其实看出了我的心思。但她却是从另一个角度来认识这问题的。于是,就有了南辕北辙的偏差。湘说她当时伤心极了,觉得世界一片黑暗。湘哭着说:
“我把你当做唯一的亲人来投奔来信任,可你竟然……那时我真想死!”
我辩解。我的辩解十分乏力:“你并没把家里发生的事告诉我。我怎么知道?再说,我撵你了吗?我不可能撵你。”
“你那样子比撵我还叫我伤心。你就像个慈善收容所的人。可你是我的男朋友呀。”
到那个时候话已经说不清了,彼此无法沟通。我悔之晚矣。
湘住下来了,郁郁不乐。问她跟家里究竟怎么了?湘摇摇头,眼泪随之往外涌。
“跟你没关系。你别管。”
如果在初恋伊始,我肯定会想方设法刨根问底。可那时我已没那份耐心。我甚至觉得湘这样鬼里鬼气有些不可理喻。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能说?
我没想到还是老问题,又有人在打湘的主意。只是这次跟以往有所不同。
晚上性爱的时候,湘拒绝使用避孕膜。我不解地望着她。
“还是听从天意吧。”湘说。
“到底怎么了?”
湘又不言语了。这算是有心事。真是见鬼!我叹了口气,在一边躺下。
后来我曾无数次反思过这个细节。我意识到那其实是湘在进行一种努力。她已经预见到初恋这艘摇摇欲坠的小船恐怕难以经受即将来临的风暴。她已经有所动摇了,或者说对我失去了信心,对她自己失去了信心。所以,她寄希望于天意的裁决,寄希望于天意的扶助。在她心底,当然不希望初恋的小舟就这么倾覆,但她同时也做好了准备,倘若真要倾覆,那就不再犹豫,当断则断。
湘与其说是在努力,不如说是在挣扎,痛苦而悲壮的挣扎。
到这个时候,初恋实际上已经很脆弱很勉强了。湘比我更早更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第二天,有人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找湘。是个男的。
“我找湘。”
“你是谁?”我问。
“……我找湘。湘在你那吗?”
“在。但不在我办公室。你有什么事可以对我说。或者约个时音回头再打来,我去叫她。”
对方犹豫了一下,把电话挂了。
我感到有几分蹊跷。告诉湘时,湘看了我一眼,说:
“我不知道是谁。可能是何师傅吧,想知道我在不在你这。”
何师傅就是1983年高考录取期间开着车和湘的父亲四处送青花瓷器的那位。是湘父亲最好的朋友,也是近邻。他打电话来过问湘的情况以示关心,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我哪知道这又是湘在随口瞎说。湘撒谎的水平显然有所提高。
第三天,那人又来电话了,依然是上来就一句:“我找湘。”
何师傅是司机,我想大概不怎么会说话。不过,鉴于他的身份,我必须无条件尊重他。我连忙热情地说:
“湘在我这,她很好。请转告伯父伯母不用挂念。也谢谢您的关心。您是何师傅吧?”
对方没吭声,把电话挂了。我心想,得,自讨没趣。
后来,当我知道他是谁之后,我感到愤怒了,屈辱了。操!他要抄我的老窝,电话追这来了,而我竟然还想巴结讨好他。这份屈辱我当然记在湘的名下,是她故意造成这种错觉的。
湘这回没沉住气。她不可理解地哼哼了两下,摇摇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
“我真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简直疯了。”
我一怔,弦立刻就绷上了。
“他是谁?”
“……你别管。”
“什么叫我别管?电话都打来两次了,可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你也——”
我的牛劲上来了。没想到湘比我脾气更大。
“我怎么了?我人都到你这来了,还要我怎么样?一天到晚怀疑这怀疑那,你累不累呀!”
湘有强烈的吵架冲动。我只好退让。但这事不搞清楚我无法安宁。我换过一种方式问:
“那明天他又打电话来我怎么说呢?”
“你就说我死了,叫他滚。”
好家伙,果然又来了个第三者。我的思维顿时活跃了,一连串的问题跟着就往外冒:他是谁?干什么的?湘是因为他才住到我这来的吗?那就是说搞得有相当麻烦了。湘如此伤心显然不会是因为他,那么,这跟湘的父母有什么关系?湘为什么不可以住在家里?都到这种地步了我怎么事先一点也不知道?
再瞒下去已经没有意义。那天晚上,在我的追问下,湘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说了。
何师傅是远洋公司的小车司机,家属在外地。与何师傅同住一套房的是远洋轮上的一个小青年,姓王。小王在远洋轮上只是个做饭的,大半年跑外运,小半年在家歇息。何师傅后来勾到了一个女人,这样,小王便有些碍手碍脚。于是,何师傅凭着与湘父亲的交情便把小王安排进了湘的家里住,在客厅临时搭个铺。反正住不了几个月小王又得上船,以后怎么办以后再说。这已经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
再说那小王,比湘还小一岁,却已有了个4岁的儿子。就是说,18岁就当了爸爸。那个女的给小王生下了个儿子之后又跟别人跑了。这样,小王究竟算结过婚还是没结过婚便成了桩说不清楚的事,反正结婚证是没领过。当时年龄太小,领不到。
“瞧你爸爸,都跟些什么人搅在一起。”听到这我已听出点道道,不用说,打湘主意的就是那姓王的小子。我心想,还嫌我堕落哩,我再堕落也不至于到你父亲那些狐朋狗友的份上。我看你父亲也不怎么样,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你听我说完嘛!”
“说吧说吧。”神气什么?你不就是工棚里出来的女孩子嘛,假正经!
因为经常跑外运,小王不仅手头比较宽裕,而且还有不少从国外带回来的旧货。那些旧货不过是洋人丢掉的垃圾,只要去捡就行。但稍微弄弄就能用,而且比国货还好使。所以,小王每年都进行“更换”。这是一种资本。1988年是国内家电最紧张的一年。所以,小王到哪都是个受欢迎的人,这其中也包括湘的父母。小王去湘家里住,自然也把“家产”全搬过去了。
小王住进湘家里没多久就开始打湘的主意。湘当然不可能理他。但碍于父母以及何师傅的面子,湘敢怒不敢言。这无形中就助长了小王的气焰,色胆一天比一天大,穷追不舍。时间一长,湘的父母也就嗅出了些气味。但他们采取的办法不是把小王撵出去,而是背地里警告湘要学规矩点。湘流着泪说:“他们说得可难听了,我真不懂他们为什么会那样看我。”湘以前每天上班,下班回去后父母也差不多回了家,小王即使纠缠也没多少机会。后来放了暑假,白天家里就她一个人,小王又不上班,这下就麻烦了。两天过去湘见不是办法,于是便对父母提出抗议,要求驱逐小王。湘说你们不把他赶走,我就走。湘怎么也没想到她父母的回答竟是:“你看我们不顺眼,我们更看不得你。脸都让你丢光了,你还好意思对我们指手划脚?要走你走。”于是,湘就跑我这来了。
湘说完就嘤嘤地伏在我身上哭了。我一边抱着湘,一边想心思。我的心里涌动着一股复杂的坏情绪。那种情绪典型地体现了我当时对于湘,对于初恋以及对于生活 态度。这恐怕是造成初恋结束的内在的、直接的原因。在此有必要具体述说。
对于湘的父母我感到极为愤怒。我认为他们极不合格。就他妈的这副德性,竟然当初还不肯接受我,竟然把我头都砸破了。我觉得他们应该遭到谴责。我发誓,一旦和湘结了婚,决不
跟他们来往。什么东西!
至于小王,我就觉得莫名其妙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轮得到你吗?小王显然是所有追求过湘的人中最低档次的一个。我认为他之所以起这份念头完全是出于无知。凭心而论我不可能把他作为对手,也丝毫感觉不到来自他的威胁。如果他能把湘从我身边弄走,那湘也就太不值钱了,失去也不足惜。退一万步,就算湘稀里糊涂跟了你,你一个做饭的伙夫,凭那点素质你守得住湘吗?社会的发展日新月异,但对于一个伙夫来说,机会是极少极少的。我不是小瞧他,将来我放个屁,他恐怕连闻的资格都没有。一个伙夫,嘿嘿,一个伙夫。后来,当我明确向湘表示这种蔑视时,我没想到会激怒湘。湘认为这不是瞧不起小王的问题,而是瞧不起她父母。湘说不管怎样父母还是她的父母。而瞧不起她父母自然就瞧不起她。湘由此得出结论:我从来就看不起湘以及她的家庭。湘这样去推导我就没办法了,有口难辩。
我想得最多的当然是湘。首先,对于湘说的这个“故事”,我是有怀疑的。到那个时候,凡是涉及到第三者插入的事,我都不太敢轻易相信湘。经验告诉我,每次完了之后我总能发现事实与湘最初说的情况有出入。我只能大体上信,或者说暂且就算是这么回事吧。其次,我对湘有种深深的同情和怜悯。我想到了“心比天高,命比纸薄”这样一句有些牵强的话。我觉得湘摊上这么样的父母实在是有些不幸和悲哀。我觉得我也有责任。湘和父母的关系发展到如此反常的地步,显然跟长达四年多的较劲有关。他们绝对不像湘那么轻松和无所谓。他们最后与其说是对我亮了绿灯,无宁说是对湘的放弃。他们被拖垮了,心寒了。爱怎么样你就怎么样吧,死了我们也不管。但这显然不能成其为他们泯灭人性的理由。我想起了湘的母亲抽烟的镜头。对这么一类人,你又怎能有太高的要求?再次,我对湘感到不满。事情发生都两个多月了,竟然不告诉我。直到电话追这来了,却还企图隐瞒。我觉得这绝不仅仅是出于怕我多疑添乱或家丑不外扬的心理。另外,连小王这种结过婚的、做饭的人都敢打你的主意而且把你追得屁滚尿流,也太他妈的说不过去了。我认为这既是湘的耻辱,也是我的耻辱。简直就无法对人言。不错,你是没对他动过心思,但你一点责任都没有?一点都不值得反思?
湘见我长时间没言语,慢慢地也就止住了伤心的哭泣,直愣愣地望着我。现在不是总结教训划清责任的时候。我叹了口气,说:
“好了好了,别再想这事了。你到我这来是对的。你先住下去,这不方便的话,去我家住也行。姓王的那小子你就只当没那事,再打电话来我知道该怎么对他说。至于你父母,我得找他们谈一次。”
“要你找他们干什么?”
“他们太不是东西了。”
“你是东西!你了不起!你少用这腔调跟我说话。”
湘的脸一下就涨红了。我意识到走嘴了。这话我不能说,尤其不能当着湘的面说。至于他们究竟是不是东西,那是另一回事。可你对我凶什么?你把事情弄成这样子,我没说你,你倒处处想跟我开战。合着你就敢对我才拉得下脸面呀。你若也这样对待别人,我看什么麻烦事也不会有。
我挥了挥手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不早了。先睡吧。什么事明天再说。”
那晚上听着呼呼叫的电扇声,我彻夜难眠,转辗反侧。一个伙夫,嘿嘿,做饭的……
湘一直躺着没动,侧身面墙。我知道她没睡着。好几次我都觉得该抱抱她,或者陪她再说点什么,但我最终都放弃了。
第二天,我还是给湘的父亲写了封信。我觉得信的方式比较好,无需正面接触,可把事情说清,又可避免发生争执。我觉得我不能保持沉默。信的内容分为两大块,一是回顾我和湘的关系发展的历程,语调是肯定的,很正常很美好应该受到世人的尊重和羡慕。二是指责他们对待湘所采取的一系列方式的不妥之处,尤其是在小王这件事上的处理方式。我记得我最后提了一个比较严厉的问题:你们觉得这样做像个父母吗?
信没经过湘的同意我就发出去了。那显然是我的一个失策。少年气盛的我真是太不冷静了,特别是在那个多事的1988年的夏天。
而后就发生了那个晚上的事。湘再次用欺骗的方式瞒着我采取了一次她自以为高明的行动。
湘说她回家去看看,顺便拿几件衣服。见湘执意要去,我自告奋勇说:
“我陪你去。”
湘摇摇头:“没必要。你去保驾反而会适得其反。再说,也不存在麻烦的可能性。放心吧,晚上我还回来。”
吃完晚饭,我送湘去汽车站。湘说她坐最晚一班车回来。叫我接她。湘穿着一件湖绿色的连衣裙。那是湘最喜欢的一件衣服。湘一直偏爱绿色。
最晚一班车11点从湘的家那边发过来,到我这里大约在11点半。怕湘提前回来,我11点不到就去了汽车站台等候。那时街道上人已经很少了,车上空空荡荡。等了几趟车不见湘的人影。我突然怔住了,随即就一拍脑门骂道:
“操你妈!”
如果是从家里回来,湘不可能把时间掐得那么死。从时间上看,湘在家里得呆上将近4个小时。现在这种关系状况下,湘不可能呆得了那么久。我怎么说姓王的那小子这些天没来电话了呢,肯定是湘给他打了电话,并约定了这么样一个面谈的时间。不言而喻,湘又是出于一个“崇高”的意图:不希望姓王的来打扰我。
好嘛,我亲自接送自己的女朋友去跟一个做饭的、一个比湘小一岁却有个四岁小孩老婆跟别人跑了的无赖约会。那骚货竟然还骗我,竟然还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去了,竟然一分钟都不提前回来……
“操你妈——”
我气断肝肠,咬碎钢牙。我狂怒地叫骂声在1988年夏天夜晚的南昌城里回荡。
最后一趟班车像着了色的蚕蚁蹒跚着从昏暗的灯光中爬过来。车上只坐着一个人,湘。
湘微笑着朝我走来。她的手上没有衣服。她的微笑证明她还不知道我给他父亲写过信,而那封信昨天就该到了他父亲手上。
这骚货根本就没回家。欺骗!欺骗!!
我不敢动,也不敢说话,我清晰地感觉到了我想干什么。
“到前面一站人突然全部下车了。差点没把我吓死。下次可得早点回来。”
下次,你还在想着下次?你究竟准备骗我多少回?我抬手就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你根本就没回家!”
湘没防备,趔趄一下摔倒了。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开始回击。抓一石头朝我扔来,叫道:
“我去哪了关你什么事?!你凭什么打我?”
我窜过去把湘拎起来,一边摇晃,一边歇斯底里地叫:
“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湘也叫,张牙舞爪。
“你凭什么打我!你这个恶棍!小人!”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忘不了那个晚上街头争吵扭打的情景。如今,我常常能碰见那些比我更年轻的恋人们在街头发生类似的事件。每每我都无法离去,都要远远地跟着直到不能再跟着为止。我静静地体验着当年那种熟悉的、久违了的痛苦和愤怒。那是一种爱的痛苦,爱的愤怒。每次我都觉得自己的心在流血。我真想告诉他们,快停止这种愚蠢的发泄吧,你们在扼杀美丽,扼杀人生最宝贵而且只出现一次的东西:爱。
再提一下1990年冬天那位让我在夜晚寒风中等候了两个多小时的姑娘。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故意迟到是很正常的,但迟到两个小时还是有悖常理。这里我得补充一个重要的细节。我本不想说的,但为了故事的完整可信,我不得不说,只好请她谅解了。那两个多小时她其实是跟另一位先生看电影去了。那时她正在我和那位先生之间举棋不定。其实我知道这种情况。其实那晚上我看见她坐在那位先生的自行车后架上一起出去。从她单位出来必然要经过我们约会地点附近的一条道,而我的眼睛又特别好使,尤其是在冬天的夜晚。
可我却依然在那里等候,而且心静如水,而且一直没有点破她。
如果那姑娘是湘,如果是在1988年夏天之前,讲不定我会追上去把她给杀了。
那晚上我唯一残存的理智是把湘强行拖回了我的宿舍。倘若将她扔在外面不管,也许就真麻烦了。
接下去的几天,我们一直处在对峙的状态中,互相指责,互相攻击,什么难听说什么。
“他说要来找我,所以你就去了。如果他真拎把他做饭时用的切菜刀来,那你还不得陪他睡。”
“陪他睡也不关你的事。我还没嫁给你哩。我就这样,下次还得去。”
“一个做饭的,哼,再这样下去,路边讨饭的叫花子也会追着你求爱。”
“叫花子也比你强。至少人家不会打我,至少人家会把我当回事。你不要猖狂,没准哪天我就真嫁个叫花子给你看,总是让你不平衡。简直就是变态!”
……
战火渐渐平息的时候,我去海滨度假的行期也就来临了。
最后一个晚上当我躺下时,一看时间还不到10点。我意识到了自己的欲望。这些天来只顾得上争吵怄气,仿佛已经很久没有好好说说话,也没性爱了。我的心里突然有些发虚。临到要走了你才想到这事,才产生欲望的冲动,平时你干什么去了?这不是纯粹的生理性的需要吗?那个时候性爱在我心目中依然崇高而神圣,容不得俗念来玷污。
我看了看湘,发现湘正默默地望着我。她的目光是忧郁的,忧郁中又透出一种顺从,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我的心一跳,连忙伸手把灯灭了。
夏夜隐入黑暗。黑暗中,湘的声音宛若从遥远传来。
“我要你。”
我迟疑着伸过手去。我的手很不自信。当我的手接触到湘的面庞时,一股暖流顿时传遍我的全身。那一刻我感到一阵激动:战争过去了。
湘爬过来,紧紧地抱着我。她忙乱而急切地吻着我。她的身体是冰凉的。她的泪水却是粘黏而灼热的。我误会了。我以为湘和我一样是因为亢奋和激动。我没想到湘是在和她初恋的情人告别。那晚上湘其实已经决定了要离开我。后来我想,倘若不是有那次度假,说不定湘会提前离开我的,比如在那个街头扭打的第二天。
也许湘只是不希望影响我的度假,也许湘只是不希望初恋结束得太匆忙,也许湘做不到在我的注视下决然离去……
湘说:“把灯打开好吗?”
“我……很抱歉!我……”我觉得自己不是太行。我依然有些心虚。
“没关系。我只想看看你。”
那晚上湘似乎有很多的话要说。在我迷迷糊糊想困的时候,湘提起了代表着她少女时代的精黑长辫。
“六年来,你发现它们起了什么变化没有?”
我茫然。我只是喜欢,但没怎么细心留意。我想它们应该更长些了吧。
“……是不是更黑更长更粗了?”
湘没接话。过了一会儿,湘说:
“你不想再看它们一眼吗?我是说现在,像当年那样把它们展开。”
“想。不过,今天是不是有点太晚了?睡吧。我有点困了。”
“……其实,它们还是有很大变化的。只是……不完全像你说的那样。”
“……不早了。睡吧。”
那晚上湘说的最后一句话如今我已记不得很准确。当时我快要睡着了。湘好像是说:
“你已经很久没注意我的长发了……”
第二天,我就去度假了。那次我去的是海滨旅游城市大连。三个星期后,当我回到南昌时,湘已经离我而去了。湘给我留的条十分简单:
我走了。别找我。请相信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谢谢你六年来给我的爱,我将珍藏到永远。
我不可能不寻找。尽管在我的内心深处隐隐约约也承认湘的决定有可能是正确的。但脆弱而年少的我无法承受并正视这样的结局。我不能没有湘。漫长的初恋使我早已习惯了有湘的生活,习惯了对湘的感情依托,习惯了湘的优点,甚至也习惯了她的缺点以及同她争吵。我不敢想象没有湘的生活将会是怎样的一种生活,更不知道失去初恋后如何再去创造那份属于湘的业已失去了的爱。
那个躁动的夏天我度日如年,失魂落魄,恍恍惚惚,焦灼不安。我终日奔走在暴戾的烈日下。我去过所有能想起来湘有可能去的地方。我一遍又一遍在灯下无言苦读湘送给我的照片以及那些写给我的信件。我日夜企盼着某一不经意时刻,漠然回首湘会微笑着就在我的身边。
有一天,当我疲惫而且沮丧地回到小屋时,我感到了阵阵的凉意。夏天结束了。
宽荡荡的屋里只有晃动的影子伴随着我。那是我自己的影子。那一刻,我意识到我的人生已经过早地迈入了孤独和沉重。顾影自怜,我禁不住泪如泉涌。
湘走了。我一回湘真的走了。带着我的初恋,我的爱。真的,真的走了……
秋天降临的时候,我停止了徒劳的寻找。我的初恋,还有那个多事的1988年夏天,从此封存进我的心灵深处。
两年后,当我终于有能力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时,我踏上了通往远方的列车。那时,我有种人生全面失败的塌陷感。初恋的离去,使我猛然意识到生活中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南昌,那座处处留下我初恋甜蜜故事与回忆的城市,最后也成了埋葬我初恋不堪回首的伤心之地。
十九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再寻找过湘,包括向只打听,包括对人谈论。湘是我心底最敏感最脆弱的一根神经,每当这根神经受到触动,不论是他人还是我自己,都会引发我内心一股不可遏制的伤感的潮水,并将我淹没在说不清的烦躁、郁闷、惆怅之中。感情方面我是个弱者。弱者更不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我只能克制,强行克制。
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把湘忘却。恰恰相反,这些年来我一直无法停止思念和回忆。我的
思念和回忆从分别的那个夏日就开始了。六年的时光不是个短暂的概念,生活中重复的细节太多了。生活本身就在重复中运动,又在运动中重复。每当这种重复出现时,那份甜蜜而伤感的回忆便会随之出现。重复使我衰老。重复使我忧郁。重复令我无可奈何又留连忘返。
我不知道湘现在在哪,也不知道她生活得怎么样。2000年春节我回家看望父母期间,应邀去大学开了一次讲座。在大学校园里我很偶然地碰见一位湘的朋友。自1988年夏天和湘分手后,她是我见到的和湘关系最近的人。我写满“爱”的白绸布当年就是托她转交的。见她朝我走来时,我周身的血液骤然往上奔涌。我想到了湘。我以为她能带给我关于湘的消息。
她看上去比12年前老气多了,虽然涂着厚厚的粉脂,却仍掩饰不住皮肤的松驰与皱折。她说她的孩子已经读幼儿园大班了,特别淘气,什么都喜欢就是不喜欢学习。说到孩子时她显得骄傲而又欣慰。于是我知道了她并不认为她的孩子特别淘气以及不喜欢学习是什么缺点。她说她是专门来向我表示祝贺的。才几年不见你就成名人了,她说。那时省报已经发表过几篇介绍我的文章,这就是她把我定为名人的全部依据。关于湘的情况她也并不知道多少,湘最后一次跟她通话已是多年前的事了,那也是唯一一次通话。
“你能有今天得感谢湘。”她故作妩媚地冲我挤挤眼,“作家最需要的不就是生活经历吗?”
我皱了皱眉。我觉得她在这样两件事之间强行插入一个等号不仅无知而且可笑。但我没有反驳,也没有解释。没必要。生活并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尤其是虚与实和得与失。
然后,她就旁敲侧击兴趣十足地问起了如今我对湘的态度,有些什么想法。这是许多旧日的朋友都问过的同一个问题。我曾经努力回答过他们,其结果总是令他们不满意,同时,也总是会诱发他们更多的问题。于是我明白了他们究竟关心的是什么。
我撇开她朝另一个方向走去。我知道这不礼貌,但我必须这么做,否则,我的回答很可能会更不礼貌。凝聚着我生命的初恋不是用来满足某些人猎奇心的。
我依然敏感多疑,也依然真诚认真。
她没有提起那份托她转交的东西。大概是忘了。这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说明她并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至于是否转交到了湘的手上,我想已经不重要了。生活的雪球又向前滚动了很长一段距离,那些“爱”虽然是用血写成的,如今看来却还是显得太轻飘、太肤浅。假如那块白绸布到了湘的手上并保存至今,我想她也会有同感的。
我一直无法明确的回答这样一个问题:是不是希望再见到湘,我当然不能说不想,但我却有着深切的恐惧。我害怕湘的容颜已改,就像她的朋友那样变得衰老又俗气,我还害怕湘生活得忧愁而不幸。那样我会难过的,我会更加自责,更加悔恨。我觉得最好的方式还是让湘存在于我的回忆想象中,一如从前,并且在岁月的长河中越来越变得光彩照人完美无缺。
假如有可能,我倒是更愿意听听她的声音,尤其是听听她的笑声……
不过,在我的心底始终坚信总有一天我会再见到初恋的情人。这世界终究不是太大。但那不是一次刻意的安排,而仅仅只是一次偶然的邂逅。比如不经意地擦肩而过,然后回眸一望,然后惊讶,然后伫足,然后缓缓走向对方,然后深情而艰难的问候。我们默默地在心里为对方抹去岁月添加的印迹,又在对方的眼中再现从前的自己。然后我们都不好意思地笑笑,湘低下头,我看着远方的别处。然后,我们一起沿城市斑驳的人行道往前走走,中间隔着一尺左右距离。
那个时候湘乌黑的长辫肯定已经不在了。但肯定还留着。为我而留着。这就是我想谈的问题。我会含蕴而婉转地让湘想起曾经许下的诺言。于是,湘苍茫的笑笑,说:
“那都是上个世纪的爱情故事了。想起来怪有意思的,挺可笑,是吗?”
“我不觉得可笑。我还记得它们从前的壮观和神奇,也记着你说过的话。”
“……你还愿意收藏?”
“当然。我愿意。而且我希望你能允许我来收藏。一直收藏到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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