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爱的边缘
内容提要
李蒙是广告公司的老板,他有个幸福的家庭,但灾难性的疾病正在向他们侵袭;情感上,他遇到了多愁善感年轻美貌的寡妇桂兰,两人一见倾心双双坠入爱河;生意中,因与大集团发生矛盾,受到制裁,公司立刻滑向倒闭的边缘。面对家庭的变故,情感的漩涡,生存的威胁,李蒙开始了一场不屈不挠而又艰难痛苦的抗争……
物欲横流的当今生态环境,决定了竞争越来越残酷和激烈,也决定了人们的情感世界越来越苍白与空虚,这是一组深刻的社会矛盾,无数的仁人志士在这人性的两极来回挣扎,疲于奔命,却始终难以两全,灵与肉在撞击中消损和麻木。
这是一场注定了不会有结果的抗争。今夜情归何处,等待李蒙的命运又将会如何?
一
秋天早晨的阳光多情而明媚。
李蒙想在床上多赖一会儿的想法被女儿晓珊给破坏了。她探进一张脸,叫道:
“该起床啦,再睡下去您就要迟到了。”
晓珊是家里最小的一个,跟她母亲季丽珍长得一样漂亮,就是太任性,李蒙知道,她其实是想搭乘李蒙的凌志汽车去上学。
李蒙翻个身,伸着懒腰说:
“我记得给了你坐公共汽车的钱。今天公交公司没有放假吧?”
“那是另外一回事。您是老板,老板不能带头迟到,得以身作则,对不对?”
李蒙支身而起,想给晓珊来上几句,晓珊却一扮怪相,缩了回去。李蒙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上当了,晓珊已经达到了她第一步的目的。
床沿放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一条内裤,一双袜子,还有一套深灰色的西装,为李蒙配备服装是季丽珍每天一项重要的工作。这一点上季丽珍从不迁就李蒙,极为专横。李蒙喜欢色调与样式都随便些的装束,但季丽珍说过去可以现在不行,与职业不相配。她要求他给人以庄重感。
当然,这种现象只是来了特区南城以后的事儿。以前李蒙穿什么她不太计较,那时李蒙不过是内地的一名机关小职员,既平庸又不得志,没人注意他。那时他们的经济也不允许季丽珍讲究那么多。现在不同了,李蒙虽然依旧是替别人干事,但毕竟是一个老板,加上又是从事公关广告工作,每天出入最繁华气派的南城商业大厦,再过于随便还行?
“现在必须有所讲究。”季丽珍说。
季丽珍无疑十分热衷为丈夫做这项工作。她不仅从中得到了满足,也得到了一个施展才华的机会。
自从李蒙在南城站稳脚跟后,季丽珍便辞去工作呆在了家里。她是自愿的。她不是那种成天嚷嚷着要工作要事业的女人。她更愿意将自己的精力倾注在家庭中,照料丈夫,照料儿子和女儿。由于她的努力和奉献,家里永远是那么干净和整洁,充满着温馨与舒适。
李蒙进到洗手间,他的心情轻松而愉快,一边对着镜子剃胡须,一边习惯性地哼起了流行歌曲,毛宁唱的《涛声依旧》。
想唱就唱,干嘛要压抑自己的心境哩?李蒙心想,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还能保持这样的一种顽童似的生活热情,还能活得这么轻松愉快,难道不也是一种了不起吗?有什么不可以哩?
李蒙走进餐室的时候,晓珊已经快吃完了,季丽季正看着刚送来的信。
“大人物总算亮相了。”晓珊说。
李蒙坐下,说:
“我昨晚有特殊情况,不信问你妈。”
“用不着解释。谁都有特殊情况的时候,我只是想对您说明这一点。”
每天起得最晚的总是晓珊,为此李蒙经常笑话她是懒虫。今天她总算逮住了一个报复的机会,还不趁机说上几句?晓珊可不是盏省油的灯。
李蒙探头看了看信,字迹很熟悉。
“晓强来的?”李蒙问季丽珍。
季丽珍点点头。
其实李蒙不看也知道是晓强来的信。儿子在北京读大学,每星期给家里写一封信。“信里写了些什么?”
季丽珍从信纸上抬起眼睛对李蒙说:
“他已经通过了英语四极考试,八十多分,只是语文成绩不太理想。”
李蒙笑了,说:“没必要担心,跟我一样,我读书的时候,语文也让我伤脑筋。你说不喜欢吧,我很喜欢,甚至还做过文学梦。但一考试成绩就上不去,尤其是那些定状补,还有代词副词什么的,我一见就分不清哪是哪,只能瞎猜一气。没事,真写起东西来那些都没用,说清楚写通顺就行。条条框框多了反而没法动笔”。
“是吗?”晓珊眨着眼睛说。
“是什么?没你的事。”李蒙发现将她给忽略了,说漏了嘴,连忙打住。
“你不一样。你学的是文科。你不懂行吗?分数上不去,到时你哪也走不了。”季丽珍帮着李蒙圆场。论读书,晓珊比晓强差远了,不仅不刻苦,而且就指望投机取巧,全凭天资聪颖反应快学功课。
“我好像没露出什么破绽呀。你们俩怎么就一哄而上,群起而攻之?唉!我算是成活靶子啦。”晓珊翻了翻白眼,一副要牺牲的样子。
李蒙与季丽珍反被弄得面面相觑。在晓珊面前,他俩谁也没办法。
“信上还说什么了?”李蒙言归正传。
季丽珍看看李蒙,又看看信,神情有点不对。李蒙猜想大概这回是要钱了。在李蒙看来,大学生写信回家十有八九是为了要钱。尤其是像他这种有点钱的家庭。令他暗地感到高兴又感到失望的是,晓强至今从没提到钱的问题。几个月来他俩一直是按开支每月八百提供给晓强,就北京的消费来说这只能算中等水平,不多。假如晓强开口要,李蒙当然不会拒绝为他适当增加一些。在李蒙的心里,甚至希望能这样做。
“说什么了?”李蒙又问了一句。
“他说有次上完体育课后他的腿有点痛,还有些麻,而后便没有消失,已经三个多星期了。”
季丽珍的声音听上去很是优虑,李蒙却松了口气,安慰她说:
“那有什么关系,上体育课嘛,难免磕磕碰碰。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问题是都三个多星期了。而且他还在信中提到这事,会那么筒单?”
“……要不写信让他去医院看看,去好点的大医院。告诉他花钱不要太计较,不够我们再寄。不管怎么说,看病还是要看的。”
“他会去吗?你知道他的脾气。”
“既然他不去,就说明他顶得住。那就是没事。你说哩?他已不再是小孩,同学中肯定有比他还小的。别把你的儿子看得太没出息了。”
季丽珍点着头,脸上依然愁戚戚的。孩子在她眼里永远长不大,而她在李蒙面前也总是长不大,李蒙拍了拍她的手,笑着说:
“别忘了,就许多方面而言,他已经不再属于你和我,也不再需要我们了。”
这话说到了点子上,自从晓强夏天去北京读书后,季丽珍心里仿佛抽空了一半。她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努力以及存在都有些多余了。晓珊早晚也会离开她的。她一时很难适应这种失落与空虚,常常会无端地生出许多伤感和惆怅。她正在考虑是否应该重新去找份工作干,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自己能具体而充实一点。
季丽珍正面临着人生一次新的转型期,但她还没有完全作好准备。
晓珊背着书包,一手挽着李蒙的风衣,一手拎着李蒙的公文包从里屋出来了。
“爸爸您是不是该吃完了?”
“我不急,”李蒙说。
“您不急,可我急。”
“没人拖延你,你完全不必等我。”
“这话您该早说才是。”
李蒙抬头望望墙上的钟,时间不早了,假如让晓珊去坐公共汽车,一站一站地爬,确实来不及。李蒙心生不悦,怎么一点机灵气成天用在这些方面?他调过头来瞪着晓珊。
晓珊咧嘴笑了,那动人的眸子里既有胜利的喜悦和得意,又有讨好的卑歉和俏皮。她知道这一手对李蒙是管用的。
李蒙没法发作,哼一声,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他喜欢晓珊的微笑。
季丽珍在一旁瞅着他们父女俩,嘴角露出一丝恬静的笑意。她说:
“你早就该治她了。不过,现在已经太迟了。现在你最好还是带她走。”
“既然你也这样说。恐怕只能如此了。那好,这笔账先给她记着。”
李蒙摸出车门钥匙,隔着餐桌扔给晓珊。晓珊腾不出手,连忙蹦跳着用双臂抱住,煞有介事地叫道:
“遵命。”
说完,她就跑出去了。她的长发在脑后一甩一甩。她轻盈的身姿在晚秋早晨的阳光照耀下,如一只欲飞的小燕,健康而欢快。
李蒙从后面看着,有些入迷。
“时间真快,一转眼,她就成大姑娘了。”李蒙说。
季丽珍端过一杯白开水,说:
“她像你,一下也停不住。”
“但她却像你一样漂亮可爱。看来是继承了我们俩的优点。”
“我算什么?我已经老了。”
“瞎说。”
李蒙抓住季丽珍拉到一边,抱住,说:
“既使我年轻二十岁,回到从前,我也会追求你。你一点也不显老。瞧你昨晚的样子,都快把我给迷住了。”
“你也一样。”
外面传来了汽车喇叭声。晓珊在催促着李蒙上路。
李蒙松开季丽珍。她温存地笑了笑,说:
“不要太劳累了,晚上早点回来。”
二
李蒙走进深秋的阳光中。在他的周围,是一片正浓的秋色。秋天是李蒙喜欢的季节。有些人喜欢富有的春天,有些人喜欢灿烂的夏天,可李蒙却喜欢秋季时分的红色、褐色和金黄色。
这些颜色对他来说具有诗一般的意义,让他感到充实、兴奋,浑身充满激情与活力。
晓珊抓着汽车方向盘大模大样地扭来扭去,身子前冲后仰,一起一伏,李蒙一跺脚叫道:
“前方有地雷!敌人堵上来了。”
晓珊嘴里发出刹车的摹拟声,身子向一边倒去。
“你这是算牺牲了?”李蒙问。
“红色女侠怎么会牺牲哩?太小看人了。”
“那么急刹车也不至于往边上倒呀!一个前滚翻,爬起来掏抢就扫射,死伤一片。”
“俗!俗到家了,告诉您吧,我这是往旁边绕过去,拐弯太急,我能坐起来吗?”
“不是枪战片?”李蒙说。
“枪战片更得玩车技。”晓珊说。
季丽珍站在门前,望着父女俩逗趣。在她眼里,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闹起来便没个完。刚才还生怕迟到,这会儿便全忘了。季丽珍说:
“再不动身,真是迟到了。”
李蒙与晓珊打住。李蒙接过风衣,穿在身上。晓珊爬到边座上去。
“妈妈再见!”
晓珊向妈妈告别。
趁晓珊不注意的当儿,李蒙却偷偷季丽珍做了个飞吻的动作。季丽珍笑着点头,朝他俩挥了挥手。汽车沿着车道缓缓地驶上大街。
凌志一开出季丽珍的视线,晓珊就探过身看了看时速表,说:
“能不能开快一点?”
晓珊坐车就喜欢快,越快越好。快,她才觉得刺激。
“这是在市区,有限速的。”
“我知道。但您再快十公里,也超不过限速,保证没人管你。”
“你怎么那么罗嗦?”
“问题是照您这么个速度开下去,再多遇几次红灯,我非迟到不可。”
“我可没请你坐我的车。”
李蒙说归说,但还是把车速提高了五公里。
“你真不像女孩子。瞧你妈妈,多安静。”
“时代不一样了嘛。”
“你哥也没你这么多名堂。”
“我干嘛要跟别人比?其实,您也不像您想象得那么老。您完全可以开开快车,关键是那样能体现到一种活力和激情,明白吗?”
李蒙又只能不说话了。他不得不承认,在晓珊他们这代人身上,幼稚与早熟是并存的,用上一代人的观念和目光,无法评判他们。
代沟。李蒙想到了这样一个词。
“爸爸,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日您准备送什么礼物给妈妈?”晓珊说。
李蒙没想到她会提出这个问题,一时无法回答。他未考虑过。
“我不知道。没想过。”李蒙坦率地说。
晓珊匆匆瞥了李蒙一眼,说:“你应该想到。而且最好是早点作出决定。因为需要时间去准备。”
女人对礼物天生就敏感,并且计较。李蒙觉得自己确实大意了,幸亏晓珊提醒,结婚二十五周年纪念日,当然是一个重要的日子,尤其是对女人来说。不认真对待说不过去。
“对,对。”李蒙点着头说,“我是应该好好考虑一下。最好能举行一次庆祝活动。”
“但礼物是不能缺的。”
李蒙突然有了一个主意,说:
“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我该送什么东西给她?你妈妈喜欢什么?”
“这个嘛,我不说。您自己动脑筋。”
“这下我就放心了。已经有人替我想好了。”
“我真是觉得奇怪。”
“奇怪什么?”
“在我印象中,妈妈近来几次生日,您都是送一个蛋糕,外带一束随随便便就在路上买来的鲜花。”
“那又怎么啦?”
“千遍一律,缺乏想象力。”
李蒙顿时被闹了个大红脸。他没料到这双年轻幼稚的眼睛会看到那么多,又记住那么多。而他本人却一点没注意。李蒙仿佛不认识似地瞪着女儿,嘟哝道:“我,我没考虑那么多。”“现在认识到还不晚。”晓珊摆起了架子。
前面是红灯,李蒙把车停下来。他觉得有必要虚心求救了。于是,诚恳地说:
“你知道我这人很忙。有些事就不可能考虑得面面俱到。”
“这不是理由。”
“再说,我也不知道送什么东西合适。你妈妈需要的东西好像都有。”
“这同样不是理由。”
“那问题出在哪呢?”
“您用不着解释。您能知道送礼物,就没人会怪您。我说的是您缺乏想象力。礼物不在轻重,一台冰箱或一台电视机,那没有意义。您是否考虑过给妈妈本人送点什么?那怕礼物没有实用价值。”
李蒙总算明白了,恍然大悟,说得有道理。
“这么说我是犯了方向错误?”
“收到一份属于自己的礼物,妈妈会更高兴。”
绿灯亮了,凌志继续前行。
“是不是该公布谜底了?”李蒙说。
“您最好锻炼一下,这是次机会。”
“这次太重要了。下次锻炼不迟。”
“比如说一件大衣。”
“大衣?”李蒙愣住了,想了想说:“你妈妈有大衣,再说这南诚其实用不着穿大衣,你妈妈不是经常抱怨以前的大衣都浪费了吗?”
“还是没有开窍。我算是白替您操心了。”
“别说一半留一半。”
“您那是男人的衣着观,商人眼光。南城用不着穿,就不可以去别的地方穿?就算挂衣橱里,又有什么不可以?要浪漫一点嘛。”
“……你妈妈喜欢大衣?”
“没有女人不喜欢大衣的。”
李蒙不禁笑了起来。女儿已经长大了。瞧她那说话口气。
“照你这么说,我只有送她一件大衣罗?”
“而且要好的,最好是一件貂皮的。”
“那你妈妈穿上非闷成烤白薯不可。而且,我很有可能倾家荡产。”
“您真是不可救药了。这是为了爱情。爱情,您明白吗?”
“去你的!没大没小。”
凌志在学校对面的大街上停下,晓珊跳了出去。隔着车门她说:
“明白了?”
“明白什么?”
“礼物,大衣。”
“我考虑之后再说。我得想想万一明天你也向我要一件,怎么办?”
“难怪妈妈喜欢您。事实上。您非常善解人意,而且一点不笨。”
“承蒙夸奖,谢谢!”
说完之后李蒙才发现回答得不对,可晓珊已经跑远了。
李蒙朝市中心“南城大厦”开去。他想着礼物的事。他觉得晓珊的建议应该考虑,不妨就按她的主意办。于是,调转车头往“星光”制衣店开去。
“星光”制衣店是家私营的高级缝纫店,手艺不错,现在一些有钱的太太喜欢量体裁衣,那样更合身,也更合乎自己的要求。季丽珍平时就是去那里做衣服。裁缝师付手里有她迟码的档案。
一件貂皮大衣,李蒙还是送得起的。只要季丽珍喜欢,就行。
办完事,李蒙才赶往南城的大厦。他的情绪好极了。一路吹着口哨。
南城大厦如一柄银色的巨剑,直直刺向苍茫而深邃的天空。
李蒙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已九点多。秘书小叶迎上来,接过她的风衣,说:
“你迟到了。老板。”
“我有事去了。”李蒙挤挤眼说,“一件非常重要非办不可的私事。我向你道谦。”
“你恐怕得向陈伟峰先生解释。他已经来过两次电话问你”
“他找我干什么?”
“这个他没说。他只是说要同你本人谈一谈。”
“那么,麻烦你给他回个电话去。这次算我找他。”
经理室不大,但明亮简洁,温馨典雅。墙上嵌着一幅法国印象派画家塞尚的《静物》。写字台的背景,是一面敞开的落地窗,铝合金条将瓦兰的天空均旬地分割为无数块正方形,天空下面是繁华的高楼大厦和商业街道。阳光透过粉绿色的百叶窗帘挤进来,洒下一片柔和的光芒。城市的喧器与嘈杂被拒之室外。
不一会儿,电话就接过来了。
李蒙按下免提键,说:“喂,伟峰,你好吗?”
“好得了吗?焦头烂额。顾得了东,顾不了西。听说你一大早也出去忙了。各部门都像你一样努力,我就轻松了。”
陈伟峰喜欢发点小牢骚,这也是他表示关系亲密的一种方式。李蒙一听明白了,是小叶替他打了马虎眼,这娘们,还不告诉我,幸亏没有先解释。李蒙吱唔道:“应该的应该的。咱们谁跟谁呀。喂,一大早就找我有什么指示?”
“别酸不啦叽的。什么指示不指示。有件事想请你帮我个忙。”
“尽管吩咐。”
“没有报酬,纯属义务。”
“你托办的事,给钱我也不敢要。说吧,别绕圈子了。”
“其实是许芳揽来的事,点名要你办。”
许芳是陈伟峰的夫人,李蒙一起插队的知青,一个开朗热情、胖乎乎的女人。她几乎对一切能揽到的麻烦事儿都有兴趣。陈伟峰和李蒙没少为她这种爱好而奔波。向来都是义务的,不办好还没完。
李蒙赶忙仗义地回答:“她交办的任务就更没话说了。到底是什么事?”
“好像是推销一本书。”陈伟峰有些闪烁其辞,“而且是一本小说。”
“小说?”李蒙胡涂了,差点叫出来,这年头还有谁去读小说?而且李蒙跟文学界和书界几乎没任何联系。难怪陈伟峰往自己这推呢,到时许芳要兴师问罪,陈伟峰干干净净,李蒙就遭殃了。许芳可不好招架。
陈伟峰说:“具体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反正你看着办,用不着再向我汇报。许芳交待我上午一定得电话告诉你,下午有位叫桂兰的女人去找你,一切由她同你详谈。以后你同她们两个联系就行了。”
“下午就来?一点缓冲的余地也不给?你倒好,大言不惭就没事了?”
“别对我诉苦。那女人已经在南城,你先把名字记下来。桂花的桂,兰花的兰。”
“……好吧,我试试。”李蒙没话说了。
陈伟峰又补充说:“许芳特别强调,对那姑娘一定要热情,不得怠慢。”
“怎么又成姑娘了?”
许芳已经是四十五、六岁的女人了。比陈伟峰和李蒙都大一点。可她喜欢将同她来往的女友一律看做姑娘,并称之为姑娘。
“许芳这么说的。
“你的任务就是传话?”
陈伟峰笑了,说:“我也觉得该对那女人好一些。重在态度嘛。我的意思你明白。别的就不多说。”
“好吧,请转告尊夫人。我一定尽力而为,并且一定给那位姑娘头等的接待。”
三
李蒙和陈伟峰算得上是一对铁哥们,其交情非同一般。
文革中,他俩怀着一颗火热的红心,双双奔赴鄱阳湖畔的鲤鱼洲农场插队。他们在那里共同度过了七个春秋。那一年,他俩都是十八岁。
去的那天,阳光灿烂,风和日丽。从小在城市长大的他俩立刻就被长江平原大自然的风光迷住了。面对烟波浩渺,茫茫沧沧的鄱阳湖,他俩的心随着那些江面上的白鹤和鹭鸶一起在天空中飞翔。他们高声叫喊,沿着湖堤尽情地奔跑。
他们没有想到等候他们的是无法忍受的艰苦和无望。每天一身土一身泥,战天斗地使得他们趴到床上就不愿动弹,望着黑乎乎的夜空发呆。城市在他们的生活中渐渐远去。一到雨天,泥巴粘得连腿也迈不动。呼啸的北风,象刀子一样刮得人们无处躲藏。烈日下,他们恨不得呆在湖水里永远不起来。最难熬的是夜晚,一盏昏黄的小油灯,照着一张张孤寂无助而又忧伤的脸,他们觉得自己像被流放的犯人。
寂寞和绝望,滋生了暴力在农场知青中漫延。动不动就用拳头说话,他们在互相伤害欺压中发泄,寻求一种平衡和空洞的自负。
陈伟峰生来就具有好强和不屈的性格,李蒙相对要含蓄些。他俩高大健壮的体魄决定了他们有能力不惧怕任何人的挑衅。
他们首先遇到的强敌就是早他们先来的老知青外号叫黑风的一个上海人。黑风凭借着他的野蛮在分场中嚣张一时,根本就不把南昌来的本地人放眼里。黑风管他们叫土著人,动不动就要求他们尽地主之宜孝敬侍候他。谁不听就收拾谁。
在知青农场,弱肉强食是一条不成文的法则,不认也得认,告谁?谁管得了那么多?
降服了其他新来的知青之后,黑风把目光转向陈伟峰和李蒙。
黑风首先瞄上了李蒙,挑软的捏,一个一个收拾。这是一般的步骤。黑风把铁锹往李蒙边一扔,说:
“帮我拿回去。”
“你呢?”李蒙说。
“我空手回去。”
“凭什么?”陈伟峰说。
“凭我不愿拿。”
陈伟峰要发作,李蒙制止了。黑风身边有好几个人,是故意找茬。好汉不吃眼前亏。李蒙扛起铁锹往宿舍走去。
放下铁锹,黑风又说:
“替我去买饭。要两个莱。”
“饭菜票?”李蒙说。大农场不象小知青点大家一个锅里吃,这里每月发饭菜票。
“我的留着,用你的。”
“好吧,我去。”
李蒙答应的时候就决定了非干不可。太过份了!陈伟峰心照不宣。两人心甘情愿地拿着碗出了门。他们远远地躲在一边,看到其他几个人出去买饭了,立刻返回宿舍,将门关上,一人操起一把铁锹就扑了过去。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黑风想跳窗跑显然来不及。这位军人的后代慌忙中抱着被子应战。陈伟峰抡起铁锹就扫过去,李蒙照着黑风的后背又给了一下。
黑风登时就趴在了墙角。陈伟峰踩着黑风的脸说:
“今天我们给你面子,不让你难堪,但以后决不许在我们面前称王称霸作威作福。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听清楚了吗?”
看着架在脑袋顶上的铁锹,黑风只能答应,大气不敢吭。
那次陈伟峰和李蒙还是替黑风买了饭莱。从那以后,他俩形影不敢离。每天怀里都揣着一把菜刀,随时防备黑风报复。
有一天收工的路上,陈伟峰还是让黑风给堵上了。几个人将陈伟峰逼到小树林里,一顿拳打脚踢。黑风想收拾陈伟峰之后,马上就带人去找李蒙,然后,当着其他知青的面逼他们两人认输服贴。
李蒙一看陈伟峰没回来,立刻预感到大事不妙,抓起—把铁锹就回头去找。在小树林发现之后,便悄悄摸过去,突然高举着铁锹就冲了出去,像一头拼命的豹子,一切都置之度外。铁锹在他手中上下翻飞。
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没人敢抵挡李蒙,只有黑风举起锄头来应战。他知道若是逃跑,其他人也许李蒙会放过,但决不会放过他,何况他跑不过李蒙。而对着干,或许能顶住李蒙的拼命,黑风并不惧怕李蒙。
李蒙凭借树杆与黑风展开了决斗。谁挨上一下都得完蛋,急了眼下手轻不了。趁混乱,李蒙将怀里的菜刀丢给了陈伟峰。
陈伟峰摇摇晃晃爬起来,嘴角淌着血,眼露凶光。形势成了二打一的局面,陈伟峰瞅准空隙将菜刀掷向黑风。黑风大叫一声抱着手臂倒在地下。他的几个逃跑的手下见情况危急,一边叫一边举着树杆和石头冲了回来,想营救黑风。陈伟峰夺过李蒙的铁锹,在李蒙还来不及制止的时候,就奋力铲向了黑风。
陈伟峰发出狰狞的笑声,如同一个疯子……
黑风失去了一条腿,拄着双拐被送回上海。他生命最光辉的时期在鲤鱼洲知青农场结束了,望着浩瀚的鄱阳湖,黑风号啕大哭。
陈伟峰和李蒙在农场看守所关了半个月。幸亏黑风的父亲因跟随林彪而倒了霉,否则,他俩很有可能就得蹲监狱。那年头,军人的子女是很牛气的。
之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们俩了。他们俩成了那个时代的强人。
季丽珍比李蒙晚三年去的鲤鱼洲农场,到分场见到那些低矮简陋的宿舍以及广阔的田野,一边剔着脚上的泥一边就哭了。她标致的脸蛋和娇小的身材在人群中立刻引起了李蒙的注意。李蒙提起她的行李,说:
“我来帮你吧,习惯之后就没事了。”
季丽珍连着几天都吃不进饭,到地里拄着把锄头只知发呆,既不想干又不会干。回到知青宿舍钻进被子里就偷偷抹眼泪。
一天晚上,李蒙把季丽珍叫出来,带她往小树林走。那天晚上月色很好。因为李蒙帮过她所以她并不害怕。再加上李蒙长得本来就英俊斯文,看上去不像是歹人,更何况都来自南昌,又同住百花洲附近。她红着眼睛说:
“我们这是去哪?”
“我看你一天到晚哭啼啼够伤身子,给你补一补,免得过几天我就听不到了。”
季丽珍臊得低头不语。在一堆冒着余烟的柴火上有一只沙钵,里面炖着一只油黄黄的母鸡。那是李蒙从附近村舍里弄来的。那时李蒙他们经常做这类偷鸡摸狗之事,每次出动总是手到擒来从不落空。
“哇,好香呀”季丽珍兴奋不已,她就爱吃鸡,“从哪买来的?”
“你别管。好香就吃吧。”
季丽珍也不客气,坐在地上就认真吃起来。几天没吃什么东西,感觉特别够味。她先挑好的吃,翻来倒去,吃完鸡大腿又吃鸡翅,吃得差不多了,才发觉李蒙一直蹲在一边没动嘴。季丽珍说:
“你怎么不吃?”
李蒙本来是想一起坐下吃的。月光下,和位漂亮的姑娘坐在小树林里一起吃鸡,多浪漫多有诗意。可后来他发现只带了一双筷子,只好叫苦不迭坐在一边干瞪眼。季丽珍竟然傻乎乎地真一个人吃。那憨蠢的吃相让李蒙既觉得怜爱又觉得委屈。他发现看着别人吃,原来也是一种享受,别有一番滋味。
“你先吃吧。吃饱了我再吃。我喜欢吃剩下的,在家里我都是这样。”
季丽珍手足无措,恋恋不舍又羞愧万分地将沙钵推给李蒙,说:
“那,那我不吃了。”
“你吃你吃,说好了你吃饱后我再吃。”
“我吃饱了。”
“那就喝汤。”
“汤也喝饱了。”
“你好像还没喝汤嘛。”李蒙索性逗笑起来。他想这鸡反正吃得已经没意思了。
许多年之后,季丽珍回忆起这件事时说那只鸡真好吃,追问李蒙究竟放了什么?李蒙说除了撒把盐,什么也没放,季丽珍说胡扯,至少还放了迷幻药,要不然她怎么当时没有识破李蒙的狼子野心呃?李蒙说那是因为她太贪吃。季丽珍不干了。李蒙赶紧追加一句,食色性也,你食我色,都一样,各取所需嘛。
有了那只鸡,之后,季丽珍和李蒙的关系就比常人进了一步。在当时生存状态下季丽珍也需要有人保护她,帮助她,关心她。而李蒙又求之不得担当此重任。尽管李蒙的活重了,差不多包下了季丽珍名下的田地活,但李蒙愿意,他说再苦再累也心甘。
季丽珍过意不去,翘着小嘴说:
“我该为你做点什么哩?”
“为我洗洗衣服行不行?”
提这要求时李蒙有点紧张。在他那种年龄的小青年,能有位姑娘帮忙洗衣服,是很神气的事,往谁面前一戳,都够别人羡慕一阵子。
“光洗衣服我太沾便宜了。要不然,我再帮你织毛衣吧。”
“你还会织毛衣?”
“除了田地里的活,别的我都会干。”
“那我倒真要瞧瞧。”
李蒙顺竿爬。替自己织毛衣,更没说了。那时李蒙还无法想象,穿上一件喜欢的姑娘织的毛衣会是怎样的感觉?
在他俩确定恋爱关系之后,李蒙说那时季丽珍真他妈的傻。季丽珍说你还不是见人家女孩子年龄小不懂事,又有难处,便趁机下手。李蒙说你难道就没一点勾引我的意思?别把自己说得那么纯洁。季丽珍说知道就好,你以为就你聪明?李蒙一拍脑袋叫道,操,早知如此没那么多名堂,吃鸡的时候,就该把你收拾了。季丽珍说你恶心不恶心?李蒙嘻皮笑脸地说我们谁跟谁呀,这不是放马后炮嘛?
第二个盛夏来到的时候,还是在那小树林里,李蒙一冲动把季丽珍压在了草地上。
事情比李蒙的预料要简单得多,他几乎没有遇到任何实质性抵抗便解除了季丽珍的武装。但李蒙没想到瞎忙乎了半天,竟然会不得要领,急得他咬牙切齿,气喘如牛。最后在季丽珍的帮助和引导下才找到了通往圣地的大门。
进入那个神圣领地的时候,季丽珍发出了一声惊恐、兴奋而又撕心裂肺般的尖叫。季丽珍就在那声尖叫中完成了女人生命的一次重要升华与超越。她浑身颤栗,泪流满面,紧咬双唇。李蒙一瞧吓坏了,忙停下来,傻乎乎地说:
“怎么了?喂,我……错了?”
季丽珍急速地摇着头,不答话,手和脚都用劲箍住李蒙,不让他停住,并用身体的起伏来催促他将未完成的革命进行到底。李蒙很快就明白了,仿佛听到了神的召唤,抖擞精神,一鼓作气,把季丽珍一搂便不管不顾了……
季丽珍后来曾奚落李蒙说,那时李蒙提的问题才真叫傻,世界上恐怕不会有第二个男人在那种时候提那种问题。李蒙反击道,甭管傻不傻,反正把你解决了,这才是关键。
完事后,季丽珍像猫一样依偎在李蒙的怀里。
“好吗?”李蒙说。
季丽珍点点头。
“你现在是我的人了。”
季丽珍又点头。
“我要经常这样爱你。”
“你会厌烦吗?”
“不会。”
“永远?”
“永远。”
那个夏夜和那片多情的小树林,从此载入了他俩生命的史册。月光如水,夏日炎炎。蛙声响亮如歌,此起彼伏,仿佛在为他们伴奏。
他们一直呆到快天明,初尝禁果的新奇和欢愉使他们忘了时间。他们沉浸在爱河之中。
爱情、性,成了他们俩知青生活中唯一的主题和安慰。那个时期,一有机会他俩便忘情地缠在一起,如漆似胶,难分难舍。他俩青春的生命在彼此的撞击中发出绚烂的光芒,永不涸干,从不疲惫。
那是一段难忘的岁月。
突然有一天,季丽珍告诉李蒙,她怀孕了,那年季丽珍才二十岁。
于是,他俩仓促地结了婚。不久,他俩有了第一个小孩:晓强。
陈伟峰的恋爱过程要曲折些。
那次他们看文艺演出,现代京剧《红色娘子军》。陈伟峰指着台上的“吴清华”说:
“能找这样一个娘们做老婆,我睡着了都会笑醒,太他妈的那个了。”
“她肯定比我们年龄大,”李蒙说。
“大有什么关系?你看她多有水份。捏一把非渗出一盆水不可。”
李蒙惊讶地望着陈伟峰,心想这小子想得挺远挺深的,难怪满脸的青春痘。
几天后,陈伟峰汇报了打探来的情况。
她姓许名芳,比他大二岁零八个月。早他们两年来鲤鱼洲农场,现为农场文艺演出队主要演员。不仅会演“吴清华”,演“李铁梅”更到位。
许芳的父亲曾经是彭德怀手下的一位将军,因而比黑风
的父亲要早倒霉十多年。从北京发配到江西。就是说许芳八岁以前是在北京度过的,后来则成了江西老表。那么许芳究竟该算哪的人,不能简单归类。
陈伟峰还带回了一个不好的消息,据说许芳目前跟他们演出队一位外号叫“四眼”的家伙有点暖昧关系,“四眼”会耍笔杆子,算是个编剧。
“还有戏吗?”李蒙问根本的。
“这……不好说。”
两人密谋一个晚上,定下了几条原则。
一、摸清许芳与四眼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假如已经上床了,就放弃。再怎么样不能吃别人吃过的。假如没有,就可以一试。
二、四眼既然是舞文弄墨的,花里胡哨软绵绵的玩意一定很多,绝对泡他不过。那么,要追就必须来猛烈的,以阳刚之气取胜,充分展示青春痘的魅力。假如许芳嫌粗俗,就没戏了,若默认,就一鼓作气猛攻。
三、坚决打击妄想插足的第四者,旗帜鲜明亮出番号。他们将此取名为“青春痘行动。”
李蒙的任务就是无条件担当信使的角色,听从陈伟峰的吩咐、另外就是兵戎相见时助一臂之力。李蒙一拍胸脯说没问题,随叫随上。
说干就干,第二天晚上陈伟峰换上一条借来的军裤就出了门。临走时李蒙叫住他说带上一束杜鹃花。陈伟峰不要,嫌太女人气了。李蒙说:“要的还得要,看你怎么用。”
李蒙采回来一大抱。陈伟峰抱住就像吃了死耗子似的,结结巴巴说:
“这,这怎么行?到处都是人。”
李蒙脱下自己的衣服盖住,说:
“就这么着。到门口把衣服扔外面,回头记着捡回来就行。勇敢些,前进!”
陈伟峰回来后激动得连翻跟头。李蒙问他衣服呢?陈伟峰这才发现自己忘了。两人连忙像贼一样偷偷溜回去找。衣服早不知去向。
从门缝里他们窥见,许芳将陈伟峰送来的杜鹃花分养在两只脸盆里,窗台上一盆,桌上一盆,红灿灿的一大丛。许芳正在独自欣赏,满脸喜滋滋的。
陈伟峰的一切行动都注意有别于文绉绉的四眼。比如晚饭后,只要许芳一出现在蓝球场边,陈伟峰就坚决要上去露两手,谁不让他上他就跟谁急。到了场上,陈伟峰抓着球就不放手,满场跑,英雄气十足。隔久了时间队友不传球给他,他连本方的球也去断,球一上手便不到万不得巳时不会给别人。他的臭球艺因此提高了一大截。
他带许芳去湖里游泳,往水里一扎就半天不起来,一露头便猛划猛蹬。许芳越是拍手叫好,他越起劲,越不知道停下。灌一肚子水回来连饭也吃不下,躺床上直翻白眼。
他还带许芳去湖心岛打飞禽。端着杆猎枪在树丛里狂奔不止,一会儿这一会儿那,像捉迷藏一样端着枪乱放一气。看得许芳眼花缭乱。这就苦了李蒙,一心一意瞄几只下来,回头还全得算陈伟峰的。打少了陈伟峰还要骂他没用。那时陈伟峰分配给季丽珍的任务就是陪着许芳在一边呆着观看,只让她看见陈伟峰奔跑的英姿和潇洒的射击,但不让她去实地看效果。陈伟峰的枪法臭不可闻,这点他自己清楚。
最为冒险的举动是深夜带许芳去偷老乡家的狗。偷狗的方法是炸。将雷管包在馒头里面,放在狗经常出入的路上,然后一边远远地守着。狗衔住只要一咬,雷管就炸。狗连叫都来不及叫一声便脑袋开花,血淋淋的倒下。那个时候还不能去捡狗,得观察一下是否有老乡闻声过来了。抓住可不得了。老乡们对知青本来就深恶痛绝,轻则高价索赔,重则打一顿再送交场部,那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李蒙反对陈伟峰这种做法。他去偷鸡不仅从不敢带季丽珍,而且连说也不说。他觉得这太危险,毕竟不是好事,女孩子不一定喜欢。
李蒙后来不得不承认还是陈伟峰棋高一着。陈伟峰说要的就是那份刺激。
炸狗成了后来许芳最难忘的回忆,至今回想起来还激动不巳。每次都要说:
“你们两个真行!”
李蒙知道她这句话其实主要是说陈伟峰。那个时候,所有的风头和英雄气,在许芳面前他都是拱手出让给陈伟峰。因为有约在先。
在陈伟峰如此直率而强猛的攻势下,四眼那几下花拳绣腿岂能抗衡?许芳能不动心?
陈伟峰犯了一个决策牲的错误,那就是过于注重形式,热衷于攻势的凌厉。时间一长,没想关系就弄疲了,深入不下去,无法转入实质性战斗。不像李蒙,一开始就将关系搞得敏感而微妙,一步一个脚印,踩着台阶往上走,于是,上床便成了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陈伟峰却弄得剃头挑子,总是一边热。
一拖拖到了文革结束,陈伟峰越急越吃不进这碗热粥,常常对着李蒙捶胸顿足,无地自容。
陈伟峰和李蒙,头年便双双考取了大学。庆贺那天晚上,他们闹了一宿,又吃又喝,又唱又跳,许多人都哭了。这一天他们盼望得太久了。那一年知青农场考取了五十多人。通知书一下来整个农场沸腾了。他们成了真正的英雄。
借着酒兴,陈伟峰终于将许芳白花花、水汪汪的一百多斤给按床上了。两人弄得山摇地动,简易的知青宿舍如同发生地震。
许芳直到第二天早上才想起没跟同屋的女知青打招呼,这一晚也不知人家在哪过的。
“完了。”许芳说:“昨晚肯定有人偷听。”
陈伟峰说:“听听也好,这都怪你。若早让我上手,也就不至于如此穷凶极恶,饥不择食了。”
陈伟峰幸灾乐祸,趁机渲泄自己的不满和委屈。他早就耿耿于怀。
“哟嗬,让你沾了便宜,你还不知足?要跟我翻老帐?”
“我说的是事实嘛。哪有见了兔子也不撒鹰的?人家李蒙,早就列入作息制度里去了。那才叫谈恋爱哩,既有形式,又有内容。”
“还嘴硬。想不想有下次?”
“我这不是在为正常化而争取吗?”
“我看你的雨季算是过去了,接下去你就继续准备抗旱吧。跟随我犟嘴,没你的好处。”“你若真要罚我,我现在也不怕,有办法治你,保证不强迫。”
“什么办法?”
“灌你两杯酒。昨晚,不就是这样吗?”
“你——”
许芳面红耳赤,扑上来要捏陈伟峰的脸。陈伟峰一猫腰跳了出去,撒腿就跑。
陈伟峰对付许芳的经验是:该听的时候得听,该逗的时候还得逗,反正轻松点就好。假如对她哀哀戚戚的,半死不话,或者一本正经,她准厌。
陈伟峰又说,这跟四眼有关,那套油腻腻的悬虚,许芳早乏味了。陈伟峰这番卖弄炫耀,遭到了许芳强烈的抗议。许芳说要吹你就吹自已,不要牵扯上别人,更不允许闭着眼睛诽谤。陈伟峰说我这是表扬你务实,假大空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不是吗?。
陈伟峰没得意几天,便又傻眼了。
许芳的父亲平反后,立刻回调北京去救国救民拨乱反正。那时许芳尚在知青农场,没有工作。她父亲不同意她一个人留在江西,只有跟着同往。恋爱关系顿时危在旦夕,变得苍白而又飘摇。
“你看,你看。”陈伟峰抓耳搔腮,急得直搓手,“早让我睡的话,这回说不定跟李蒙一样小孩子都有了,我不就一起跟着去了吗?你父亲不管也得管。”
“现在说这些也晚了,你想想办法吧。实在不行,我就跟着你。”许芳哀哀戚戚的。人都差不多,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生活本来就不是轻松的事。
“你爱我吗?”陈伟峰说。
“放屁!不爱你怎么跟你上床?”
“不变心?”
“别绕圈子,要说什么你就说。”
“那好,跟你父亲去北京。”
“那我们不成牛郎织女了?总是看不到你,我会受不了的。”许芳说。
“北京终归是大地方,你不能失去这个机会。至于我,我会让你父亲接受的。”
陈伟峰做出了一件惊世骇俗之举,放弃当年的大学录取,扎扎实实又拼了一年,第二年再考。他的志愿栏里简洁得一目了然,让人不得不肃然起敬。除北京大学和清华大学之外,其他一律不服从。
这是陈伟峰唯一的途径。那个时候,陈伟峰考虑到的决不仅仅是爱情,这是陈伟峰的过人之处。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决策非常英明。
第二年,陈伟峰如愿以偿去了北京。
后来的许多事李蒙就不太清楚了。陈伟峰到北京后的第一个寒假,就和许芳悄悄把婚事办了。陈伟峰说再不能拖拖拉拉,坐失良机。那个时候李蒙在江西已读大学二年级,他的第二个孩子晓珊,刚刚出生。
季丽珍回城后,被安排进了她父母所在的教育系统,当一名小学教师。她这人对生活的要求不高,平稳安定就行。她本来就是位小家碧玉式的贤妻良母。她和李蒙的生活,从此变得正常有序。
到北京后的陈伟峰交上了好运。大学毕业前有了孩子,孩子就放在外公外婆家,有小保姆专门侍候,陈伟峰不用操心。有将军家的资助,生活也不愁。大学毕业,通过将军的关系,他进入了国家部委机关,几年下来,还提了处级干部,活得油头粉面。
陈伟峰的婚姻在他大学还没毕业时,受到了一次冲击。四-眼一跃而成为全国著名知青作家,他的获奖小说《追忆初恋》,写的就是他和许芳的事,缠绵伤感,时代性强,一时搞得沸沸扬扬。
许芳读完小说后,引发了旧情。四眼去北京领奖时。两人着了魔似地频频幽会。陈伟峰当时住校,周末才回许芳家,发现时已经有半个多月了。陈伟峰形容说那时他的脑袋顿时就跟猪脑袋差不多了。
陈伟峰是怎样再次战胜四眼,从而守住阵地的,李蒙不知道,陈伟峰也没有告诉他。凭直觉李蒙认为其中定有难言之隐,不可明说。
市场经济一开放,陈伟峰就下海了,凭借自身单位和位置的优势,再加上将军的关系,很快就在经济大潮中找到了一席之地。出任一家中外合资公司的中方总经理,一站稳脚跟,陈伟峰立刻携许芳从北杀向南,坐阵广州。
之所以南下,其中—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陈伟峰认为该摆脱将军的庇护了。一个大男人成天在大树底下生活,感觉总是不太好。
陈伟峰的事业蒸蒸日上,如日中天。李蒙这边却小二黑过年,一年不如一年,李蒙大学毕业后分进了市级机关,过上了“一杯茶,一张报,拉泡尿,时间到”的生活。开始几年,李蒙还挺有劲,毕竟比较舒适,往人前一站,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小日子过得也红火,无忧无虑。又过了几年,李蒙觉得就不对劲了,二十好几的人了,回头一望,竟然一事无成,两手空空。朝前看,提拔无望,只能继续耗下去。
那段时期,李蒙的生活几乎由三件事组成。
一、上班就磨嘴皮,说黄话。跟人往酒桌一坐,还是胡吹海侃。
二、回到家,没事便和儿子、女儿一起听流行歌曲。大陆以及港台的歌星他能如数家珍对人一一道来。除此之外就是看电视,那些广告词,他张口就能说出一大串。
三、床上一躺,便往季丽珍身上爬,花样百出,没完没了。季丽珍悄悄笑他,你有劲没地方使我就遭殃了。李蒙说别一边享受着优越性,一边又散布不利于安定团结的反动言论。两人总是一面调笑,一面玩乐,总要折腾到午夜以后才安静。反正李蒙第二天早上可以不起来,而季丽珍中午可休息。
陈伟峰没有忘记他的铁哥们,盛情相邀,伸出了友谊之手。陈伟峰说:
“到我这来,除了当我的领导,我无权任命之外,别的你干什么都行。”
“用我们辛勤的劳动和汗水,养活你们这些万恶的资本家。我不干。”
“想当老板?口胃不小嘛。”
“反正不能寄人篱下。好歹是一名人民的公仆,我不能作贱自己。”
“你会干什么?”
“而今迈步从头越。”
“从头越不错,大多人都是从零开始奋斗。但做老板有一样东西是不能从头越的,否则就不能称其为老板。那就是人民币。你有吗?”
李蒙哑口无言。陈伟峰说:
“你能有这份想法,我很高兴。总算是开了点窍,比以前有进步。不愿为人卖命,我理解。你的情况我知道。以后我会为你留意的。”
过了些日子,陈伟峰再次发出了邀请。
“现在有个机会,就看你愿不愿意干?还有就是能不能干?”
“干什么?”
“运用你的智慧,以及在机关里修炼出的对人心的揣摸技能。我为你专门成立一个广告公司,由你负责,并享有绝对的自主经营权。”
“广告公司?”
“广告是一项大有前途的事业,相对来说风险也小。开始你可以替别人搞些策划什么的,也就是出点子。熟悉以后,就承接为别人做宣传做广告的业务。”
“赤手空拳套白狼?”
“钱当然由我出,执照挂我的牌。简言之,是我名下的一个分公司。”
“还是打工仔。”
“有区别。你个人可得利润的百分之三十。这已是相当可观了。我不想在你面前表功。”
“假如赚不到钱哩?”
“那我只能付你基本生活费,半年之后仍然不见起色,我再考虑为你调整,先回总部到我办公室呆着,总不能让你灰溜溜又跑回去,对不对?”
“给我配备了几个人。”
“目前就你一个,其他的由你招募,我一概不干涉。你不是强调想当老板吗?”
李蒙不做声了。
“这是一次挑战。”
“好吧。我干。不过,万一弄砸了我不会去你的办公室听你使唤。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
“我要将广告公司设在经济特区南城。”
“正合我意。你不想天天看见我,我还不想天天看见你哩。什么时候能到任?”
李蒙告别了季丽珍,只身离开南昌奔赴南城。去的那天正值雨季,晦涩而惆怅的细雨浙渐沥沥,无尽无期。到处一片灰蒙蒙,阴郁像瘟疫一般弥漫。李蒙觉得自己是在逃离,他走得匆匆忙忙,连头也投回。
下到南城,陈伟峰带着位优雅而漂亮的姑娘迎候在车站出口处。
趁那姑娘去为李蒙办理托运来的行李的时候,李蒙对陈伟峰说:
“老板当得够地道的嘛,成天带着如此漂亮的姑娘转悠不怕许芳派人盯你的梢?”
“她可是我和许芳共同选定的。”
“看来南城果然是花花世界,名不虚传。这事都已经变得公开化了。”
“倘若真要发生那档子事,你我之间,你跟她才有可能了。”
“我没那么卑鄙。我知道在许芳监视下你也够不容易的。我不能夺人所爱。”
“她现在属于你。”
“……怎么说?”
“她将听从你的安排和调遣。说白了,她是你的秘书,取行李是她为你办的第一件事。”
“还没开始,就安插奸细?搞蒋介石那一套?”
“随你怎么理解。她将协助你开展业务,包括适应环境,假如你认为她碍事或不能胜任,随时可退给我。至于奸细嘛,是不是许芳有指示我就不知道,不过,你最好别趁季丽珍不在身边就像峨嵋山下来的土匪一样乱来。免得许芳以此类推把我也株连进去了。许芳可是季丽珍结拜的姐妹,而且又特别爱管闲事。”
“如此说来我还只能留着她。听你的口气她挺不简单的。”
“我个人认为能力很强,但肯定不是广告专家。目前我们三个都不是。得力的专家你只有通过两条渠道获得,第一、积极寻找,第二、尽快使自己精通起来或者培养手下。商场就是战场。非同儿戏。”
“你刚才说她姓什么来着?”
“姓叶。”
小叶让车站服务员把行李推出来后,三人乘出租车到了一间只有十几平米的简易办公室。里面有两张办公桌和一台红色的电话。
陈伟峰连饭也没吃一顿就赶回了广州。临走前嘱咐李蒙有事多多联系。
李蒙在自己的办公椅上坐下,说:“好吧。小叶同志,我们现在就该开始工作了。”
“您假如称我为小姐,或干脆叫小叶,我会更高兴的。这是在特区。”
小叶微笑着,含蓄地为李蒙上了第一课。
事实证明陈伟峰是有眼力的,李蒙干得相当不错,不到两年便打开局面走上了正轨。职员逐年增加,已发展到三十多名。办公室也搬进了宽敞气派而热闹的南城大厦,连同经理室在内一共四间。为了表彰李蒙的佳绩,陈伟峰特意从总部调拨了一辆凌志给公司用。那凌志后来成了李蒙的专车。拿到驾驶执照后,李蒙便打发司机回了总部。
站稳脚跟有了一定的积蓄,李蒙就通过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下了现在居住的住宅,把季丽珍和孩子接来了南城。他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人。在李蒙奋斗的时期里,他最想念的就是妻子和孩子。
当李蒙抱着季丽珍走进卧室的时候,他们再次深深地认识到了对方的重要性,以及在生命中的位置。他俩尽情地沉浸在性爱的欢愉中,一遍又一遍地读着对方。李蒙说他再也不会让季丽珍离开他了。
“我想你都快想得发疯了。”
“你那东西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你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吗?”
“不知道。”李蒙装傻。
“我觉得我是最幸福的女人。”
“我会让你幸福得受不了的。”
李蒙更加有劲地运动起来。他只想一次爱个够。
季丽珍说:“每次听到你又挣了一笔钱以及收到你寄回家的钱时,我总是又高兴又担心。”
“担心什么?我又不是挣昧良心的钱。”
“我担心你会让别的女人勾引去。不要我们娘三个。”
“我好像没这方面的犯罪记录吧?”
“你长得这么帅,又这么优秀,如今又有了钱,我一个丑老太婆能不担心?这世界花枝招展的姑娘到处都是,那是专门为你们这种人准备的。”
“她们加起来送给我,我也不要。我只要你。告诉你,你才是最令我动心的女人。不要诽谤你自己。别忘了你是我的私有财产,也是这世界上唯一真正属于我的东西。”
李蒙海誓山盟,信誓旦旦。
李蒙永远不会忘记他今天所取得的一切都和陈伟峰的帮助分不开,他甚至愿意将其看成是陈伟峰给予他的。
朋友的价值是用金钱无法估量的。
四
下午四点多钟,李蒙同钱盛春关在经理室商讨“中强”饮料公司广告计划的具体事项。他俩已经合计了一个下午。
这是一次广告大竞争。“中强”饮料公司是国内一家迅速崛起的大饮料公司,拥有雄厚的实力,享誉大江南北。一年广告费就在四亿万左右,倘若能把这项业务接下来。那将是李蒙的广告公司自成立以来最大的一个单子,十分可观。
李蒙磨拳擦掌,跃跃欲试。
钱盛春是李蒙高薪聘来的助手。他曾是内地一家电视台广告部的负责人,对广告业务非常精通,而且充满热情。因为经济上犯了错误而被革职。于是跑来南城。由于年龄太大,又有污点,跑了二个多月也没有找到接收单位。李蒙在听取了他的陈述以及查阅档案之后,二话没说就拍板要了他。三个月试用期一满,又将五十五岁既将成为废物的钱盛春提拔为业务部经理,委以重任。
当时,钱盛春激动得抓住李蒙的手抖个不停,表示一定要让生命发出最后的火焰。李蒙说,好好干吧,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以后不要再犯原则性错误就行。
传话器发出呼叫的信号。李蒙皱了皱眉,按下开关,不悦地说:
“叶小姐,我说了今天下午有重要事情商议,麻烦你别打扰我好不好?”
李蒙关掉开关,对钱盛春说:
“你继续说下去。”
钱盛春的眼睛在那副厚厚的镜片后面闪着亮光。一谈到钱,一谈到广告,他总是兴致勃勃,思路格外地清晰敏捷。
“‘中强’公司财大气粗,四亿万广告费多一点少一点他们不在乎。那是指效果而言。而我们是参与竞争,那么如何尽量少花钱多出效果,就不能不考虑,这是我们战胜其他广告公司的必经途径。”
“当然。”李蒙说,“如何省钱,是关键。”
“广告主要是通过电视和报纸来进行。先说电视。省台一般收视率较底,那么,假如注意将重点放在中央台和地市台,就可省下一大笔。中央台是关键,每个台都上,就不如集中在中央一台的几个主要时间里,假如每天播二、三次,就不如将一年分为几个段,集中一天播上四、五次甚至七、八次。在电视广告较弱的时候,就加强报纸和户外攻势。报纸也用不着所有的都上,选择各省发行量较大的,集中在几家主要的上面,让客户每天都能看见。这样就又可省下一笔。”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就是说相对集中,分段进行,相辅相承。”
“我觉得这比面面俱到,各处都点缀一下效果要好,也节省开资。因为毕竟谁也没有能力在所有宣传机构上都一年坚持到底。而饮料是大众普及的消费品,对象是各层次的人。这就是为什么要注意市级宣传媒体的理由,它们大多侧重娱乐性,形式活跃,适合市民口味。”
“很好。下面我们再来谈谈那些户告的具体形式和说明。”
这时,门开了。小叶进来说:
“有位太太要同你谈谈。”
“见鬼,不是说了我现在没空嘛。”
“她说她叫桂兰。”
小叶心平气和,根本没有在意李蒙的烦躁和不满。
“桂兰?”李蒙心思还在广告策划上,“我不记得有这么个人,再说一遍,我现在没空,明白吗?”
“就这么回答她?”小叶的目光中潜藏着一种奇怪的神情,没有退出去的意思。
“这个还用我来教你?或者想法把她支去,或者让她等着,我把这里的事处理完了再说。”李蒙挥了挥手。
“她说,她是得到通知后才来的。假如你没空,她完全理解,她希望你能告诉她,什么时间再来见你比较合适。”
“通知?我约了她吗?”
“她说和你约好了。”
李蒙一拍脑门,终于醒悟了。这就是上午陈伟峰说的那位“姑娘。”
“你怎么不早说?陈伟峰为此专门给我打过电话。看来我必须见她了。”
“现在我该如何回她话呢?”
“去告诉她,让她久等了,我感到很抱歉。我这里结束一下,完了再叫你。”
“好的,老板。”小叶说罢转身出去了。
李蒙转向钱盛春说:
“我们谈到哪了?你看,全打断了。”
“下面该谈广告本身的内容和形式。”
“哦,还没开始,对吗?”
“你的意思是——”
李蒙耸了耸肩,表示无可奈何,说:
“算了,就到这吧。明天上午我们接着谈。”
“我们剩下的时间已经很紧了。”
“你也别把他们想象得那么可怕。战略上要藐视敌人。我们跟别人怎么打交道。同样也就跟他们怎样打交道。当你将自己看成是和他们平等的,甚至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时候,那么跟任何人打交道都会得心应手,运用自如。财大气粗不等于无懈可击,那只能说明他们的过去。”
钱盛春还是不放心,一个劲地笑着摇头。这笔业务毕竟数目太大了。
李蒙能理解钱盛春的心情。他恪守着他那早已过时的生活原则,除了对钱感兴趣之外,别的都不能让他动心。
李蒙打开对讲装置开关,说:
“小叶,请那个老娘们进来吧。”
李蒙听到扩音器里传来小叶急速吸了口气的声音。她疑惑地说道:
“你在说什么,老板?”
“我说请那个老姑娘进来。你今天下午怎么啦?故意惹我心烦是不是?”
李蒙觉得他没说错,许芳的女友不是老姑娘是什么?关
键是他并不想接待她。本来就忙得一塌糊涂,她还拿本什么
小说跑来添乱。
“难怪你想不起她,这回我相信你的确从未见过她。”小
叶边说边嗤嗤地笑。
“你总算又变得聪明了。
李蒙咔地一声把对讲机关了。抬头看看钱盛春,他还没有走。李蒙说:
“还有什么事吗?”
“要不我把我的一些想法先放你这,你回头自己看。我已
经写成了书面材料。”
“好极了!我一定认真拜读。”
能有这种敬业精神的职员,李蒙当然得及时鼓励。
钱盛春将材料放在桌边,起身朝外面走去,还没到门口,门就开了。他连忙让到一边。
首先进来的是小叶。李蒙慢腾腾站起身,做出迎接状。不愿接待归不愿接待,必要的礼仪还是得做的。李蒙看见站在一边的钱盛春目光越过小叶,盯着门外,他的脸上现出一种李蒙从未见过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桂兰进来了。李蒙这才明白钱盛春脸上表情的含义。李蒙心想这老家伙血管里流的原来也不全是沙沙响的钞票。
李蒙经过瞬间的呆愣之后,立刻就变得友好而真诚了。小叶跟在钱盛春后面出去时,脸上笑嘻嘻的。李蒙知道那是在笑自己。
李蒙连忙绕过写字台,向桂兰伸出了手,自我介绍说:
“我是李蒙。上午就听说你要来。没有及时恭候,实在是抱歉。”
桂兰微笑着,握住李蒙的手,轻声说:
“认识你很高兴。许芳向我介绍了你许多情况,她说你很了不起。”
桂兰的声音听起来象驼玲一般清脆动人。李蒙注意到她提起许芳的名字时,后面没有加上“大姐”的称呼。许芳可是喜欢充当别人的大姐的,肯定也不会遗漏她。而她是许芳介绍来的却不趁机以此套近乎。李蒙立刻有了几分好感,看来跟许芳不完全是一路货。姐呀妹的李蒙听起来就觉得别扭。
李蒙觉得有必要把气氛搞得松驰些,便说:
“许芳太偏心了。她可没有对我介绍你,以致于让我面对如此漂亮的小姐一时都手足无措了。她应该了解我是一个没有出息的人。”
“没有出息的人应该是我。知道你很忙,还再三让你的秘书催着求见。都是听了许芳的介绍,只想尽快看到你这位神奇的人物。”
李蒙一时拿不准她这话里的含义,究竟是抱怨他的无礼,还是一种客套?小叶按说不会出老板的洋相呀。
“那你该失望了。就像我对我的秘书一样。”
“暂时还没有。”
李蒙细细打量起桂兰来。
桂兰是一流的。绝对一流。无论是她黑色的装束,高贵的气质,还是脸上淡淡的忧郁,都是一流的。
头发浓密柔滑,前面剪得短短的,后面刚刚到肩上。那双明亮黢黑的瞳孔勾人心魄,让人想入非非。并非丰满的脸,挺直的鼻梁,柔软而湿润的嘴唇,雪白整齐的牙齿。一切都是天生的丽质。
李蒙过去见过许多女人。尤其是到特区南城来之后,各种各样的女人像蝴蝶一样满街飞舞,睁开眼就是一群。但她们从来没有让李蒙动心。李蒙觉得无所谓。可跟前的桂兰却让他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
李蒙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肚子朝里稍稍收了收。他突然懊悔不已,假如这段时期坚持早上长跑,说不定肚子会下去一点。那样的话,李蒙觉得自已也该差不多十全十美了。近一年开始露出端倪的肚子是李蒙唯一的遗憾。
李蒙回到写字台后面坐下,望着桂兰。
桂兰将坤包放在大腿上,轻轻舒出一口气。李蒙看见她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闪亮的钻石戒指。李蒙开始认真估测桂兰的年龄。
三十来岁,最多不超过三十五岁。李蒙想。
“我是不是打扰你了?”桂兰说。
“接待你同样是一件重要的工作。”
“我接触商界的人士很少,你让我有种耳目一新的感觉。我想你肯定是其中比较出色的。我是指你的活力、激情,还有谈吐。”
“不要下结论太早。从严格意义上说,我们国家还没有真正的商人,尤其是我这种年龄以上的人,不仅都是半路出家,而且骨子里都或多或少带有时代的烙印。告别一条河流比涉足一条河流要难。”
桂兰愣了一下,神色暗淡了下去,她说:“我理解你的意思。”
“陈伟峰先生告诉我说你要来。”李蒙转入正题,“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哩,桂兰小姐?”
“你还是叫我桂兰吧。小姐不是太确切。”
“桂兰。”李蒙学着她的声调叫了一声,“行。桂花的桂,兰花的兰,这名字不错,上午我已经记下来了。”
“这是我丈夫为我改的名字。”
“那意义就更不一般了。看来你们都为彼此感到骄傲。”
李蒙觉得自己的声调有些干涩。怎么了?吃醋了?别忘了你已经四十多岁了。
“难道你不是吗?吴老板。”
“我?当然,和你一样。”
李蒙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跟漂亮的女人谈这种问题是愚蠢而又不明智的。李蒙点上一支烟,吸一口,又慢慢地把烟吐出来。
“许芳建议我来找你,她说你能帮助我,还说你是最合适的人。”
桂兰专注地望着李蒙,说话斟字酌句。未了,又甜甜地笑了笑。
李蒙跟着她也露出了微笑的表情。但他微笑的内容已经同开始不一样了,他恢复了自制。原来是老一套:糖衣炮弹,笑里藏刀,别有用心。这世界真是进化了。人心不古,漂亮的女人纷纷粉墨登场,拿自己的脸蛋当原子弹掷。
“我该怎么帮你呢?”
桂兰一振,满怀希望,双目放光。
“或许你能帮我筹划一次有影响的推销活动。南城每天来的全国流动人口很多,所以我才选中这个地方,庆幸的是你又恰好在这。”
“那小说你带来了吗?”
“带来了。”
桂兰从包里拿出一本书递给李蒙。李蒙看了看题目:《昨天遥远》。
“不是你写的书?”李蒙明知故问。他虽然很少读小说,对文坛也极为陌生,但听人说过漂亮的女人和有钱的男人是成不了作家的。
“我丈夫写的。”
李蒙假装翻阅,其实一个字也看不进。他心中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愤世嫉俗之感。所有的人都在追名逐利,连文学这种高雅而神圣的东西也被拉入商业机制里面来了,而且竟然找到他的头上。
为她丈夫?多么纯洁而高尚的理由!这下就对上号了,夫贵妻荣,谁不想往脸上贴金?
李蒙把书合上,站了起来,说:
“我很乐意帮助你,桂兰小姐。不,我想我该称你为太太。请你给我秘书留下你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会尽力而为,并抓紧时间筹划。有了具体方案之后再通知你。你也可以直接跟许芳联系,我会先将方案征求她的意见。关系到你丈夫的名誉和影响,我不会擅自作主张的。责任太大了。”
桂兰惊讶地望着李蒙,谈话结束得如此突然使她感到万分迷惑和不解。
“你在打发我?”桂兰说。
李蒙粗鲁而又无礼地说:
“我不是作家,说话没有双重含意。我想我已经把话说清楚了。我今天无法向你保证我能做什么,又做到何种程度,更无法立字为据。这只有请你理解。我需要具体去联系。我只能说我将尽心尽力。”
桂兰闭上了嘴。这回她听清楚了。她的目光变得黯淡冷漠。她抓着提包的手在颤抖。她的面部表情阴沉、失望。
“你误解我了,吴老板。虽然没必要再说下去,但我还是想把要说的话说完。首先我不是为了钱,其次也不是为了名。因为这些对我的丈夫都不再有意义。另外,这本小说是正式出版社发行的,不是沽名钓誉的自费出版的印刷品。就是说,我本来用不着自己来推销搞发行。你看得出我不是做这种事的人。我非常地外行。”
所以你才来找我嘛,李蒙心想;
桂兰接着说:“之所以来找你,有两个原因。第一,我当然希望我丈夫的小说能有更多的读者。我想这不是错误;第二,是许芳的主意,她看了这本小说后,觉得应该让更多的人了解小说写的那段生活。她将这看做是她的义务。这种意思她大概还来不及向你表达。因为这本小说写的就是你们当年鄱阳湖鲤鱼洲知青农场的事。你也是其中之一,对吧?”
李蒙突然醒悟过来,说:
“等一下,你丈夫是不是叫四眼?”
李蒙看了看作者的名字,但他已想不起四眼的大名。他跟四眼就没打过交道。不是因为陈伟峰,他很有可以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个人。农场十几万知青,面积又那么大,谁能一一都认识并记住名字?
“那是你们给他取的外号。”桂兰说。
难怪陈伟峰早上打电话来时含糊其词不说明白,为昔日情敌办事能理直气壮光朗磊落?李蒙旋即又迷惑了,陈伟峰不是说四眼因爬格子已于去年爬去见马克思了吗?
“你丈夫他——”
“他已不在人间。这是他最后写的一部小部。”
桂兰的眼睛里突然噙满了泪水,不知是因为委屈,还是因为忧伤。
这下李蒙真的不知所措了。盯着桂兰发白的面孔,傻乎乎地站着不动。
桂兰站起来,转身朝外走。李蒙连忙追上去在门口将她拦住,靠着门说: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
“你可以不帮助我。那是你的权利。”
“我也有权利收回的我无礼。”
“我不是来感化你的。请让我走。”
“难道对南城头号自作聪明的大傻瓜你也不能原谅吗?何况我们是自己人。”
桂兰死死地盯着李蒙,许久,才默默地回到座位上。
“我很抱歉。我的确是误解你了。”李蒙说。
桂兰没吱声,她的心里涌动着一股很坏的情绪。她不想求人,更不想被人误解。
望着被迷乱的忧伤和痛苦所笼罩的桂兰,李蒙一阵冲动。他想将她抱在怀里,替她荡涤那忧伤和痛苦。她不应该有那样的忧伤和痛苦。她是一个漂亮而又让人怜爱的女人。遗憾的是她又是个不幸的女人。
“我们接着谈好吗?”李蒙说。
“不是违心的?”
“当然。”
五
桂兰指着钱盛春留下的广告策划方案说:
“这上面怎么提到‘中强’饮料公司?”
“‘中强’饮料公司是我们下一个猎物。我们正在酝酿一次大的行动。”
“你是指参加中强饮料公司的广告招标?”桂兰脱口而出。
“你知道这事?”
“我到南城已经有两个多星期了,每天听到的全是这事。”
李蒙迷惑了,警觉地说:
“这又不是毛阿敏和刘晓庆南下打擂台,商业上的事也有那么多人关心?”
“‘中强’饮料公司的总裁唐翰阳是我舅舅。”
“你舅舅?!”
“我刚才就是从他那里来的。在广州期间,我一直住在他的家里。”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惊愕的李蒙脑子里立刻闪烁现过一道
火光。唐翰阳是个什么人物?著名的精明狡猾而又残忍无情
的商人。要想拿下“中强”饮料公司的广告,他是关键人物,
非攻克他不可。钱盛春害怕和担心的就是这个老家伙。
跟前不就是个机会吗?请也请不来的人物竟然差点被自己给赶走了,真该死!幸亏把她留下了。看来是有神灵在保佑我。
这事,有戏。李蒙一阵激动。
桂兰笑着说:“你在想什么?很意外?”
“不不不,生活就是戏剧。”
“你是不是觉得我可以帮你?”
“有这想法。不过,更主要的是被吓了一跳。要是唐翰阳知道我险些将他的外甥女从办公室给撵出,那他的广告恐怕用枪顶着他的脑袋也不会给我做了。”
李蒙没有否认。他说话有一条准则:可以不说,甚至可以将真话掩盖在大量的废话和玩笑中,但决不能说瞎话,更不能说假话。假话是对他人智慧以及人格的一种侮辱和蔑视。
人们最痛恨最不能原谅的就是心怀鬼胎说假话的人,而假话的真正用武之地则是别有用心另有所图。这是一种冒险,是一种蹩脚的赌徒行为。出于安全起见,最明智的选择就是说真话,或者说闲话。
当然,假话的作用也是不可否认的,要不就不会有那么多人去说了,甚至有人挖空心思学说假话,力求把假话说得比真话还美丽动听。对此,李蒙有自己的观点和做法。当真话真得不能再真的时候或者真话被玩笑化稀释化之后,真话就能成“假话”,这种情况下,说话人是不需负什么责任的。
那是你的听力问题,要怪只能怪你自己,谁叫你读那么多的书?
“要是你真这么想的话那只能说明你不了解我舅舅。”桂兰说。
“没见过本人。”
“要是可能,我倒是很想为你出点力。但在生意问题上,他是从来不考虑私人关系的,甚至有可能适得其反。他崇尚竞争,包括生意场上的不择手段,但讨厌歪门邪道拉拉扯扯,尤其是捣鼓他的家人。”
“哦,是这样。有个性!”
“他很有魅力。我很喜欢他。”桂兰补充说,“当然,他也很历害。”
李蒙点头应承着。他很难将唐翰阳想象为一个有魅力的人。他更愿意将唐翰阳看成是一个可怕的奸商。唐翰阳狡诈强硬无情以及不择手段的经营作风和他所领导的“中强”饮料公司一样闻名遐尔,“不谈这些了,回到我们眼下的问题上来吧。”点到为止,不可急于求成。
李蒙作出沉思状,说:
“刚才我们已经谈到推销书这类活动在电视和报刊上做广告是不起作用的。因为它不能展示书的内容,也就无法刺激读者的阅读欲望。我们可以考虑组织一些人写评论文章,文章从小说的内容形式以及作者的生平多角度去进行。你丈夫是有影响的知青作家,记得他的人无疑不少,文章发出来后还是有人读的。这是宏观上的构想,即从文学圈子以内往外渗透、扩散。”
桂兰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她对这些知之甚少。在她与丈夫相处的日子里,她的丈夫不存在发表的问题,对于推销作品当然也就不会太关心。
“在南城我们可以搞些具体活动。比如作品讨论会,请南城文学界名流坐在一起来神侃。到时你代表你丈夫发言。尔后,再将消息往电视台报刊上发。还有一种方式就是类似街头签名售书的活动,让许芳多找上几位当年鲤鱼洲知青农场的知青,亮出旗号,这也会很有气氛的,尤其是象我们当过知青的人,会勾起许多许多的回忆。”
“难怪许芳要推荐你!假如你能帮助我在南城办成这两件事,那我真是……”
“假如办不成,我岂不是自找难堪?不过,这需要给我一点时间,我得去联系。至于效果如何,我还不能保证。因为我对文学界不是太熟悉。但影响肯定会有的,只是大小而已。”
“钱你不必担心。我有点积蓄,留着也没用。万一不够,我还可以问我舅舅要。”
“钱不是太大的问题,售书也能回收一些。只是你……”李蒙犹豫了。
“你说吧。”
“你恐怕需要付出一定的勇气。你来找我,已经就是下了决心的,是吗?”
桂兰紧绷双唇,点点头。
“那就好。在我的计划中,很重要的一条就是你必须到场,
而且要发言。你要谈谈你的丈夫,从你的角度去谈,要有感染力,要煽情。明白我的意思吗?”
一道阴影落在桂兰的眸子里,她低下了头。这话戳到她的痛处上了。她的身体微微颤动。
李蒙禁不住抓住她放在写字台上的手。他暗暗诅咒自己的残忍。这一招当然会有一定的商业效应,但无异于叫她揭开疮疤给别人看。李蒙急忙说:
“你不必这样。我们还可想其他的途径,算我没说,好吗?”
桂兰默默地抽回她的手,放在膝上。慢慢地抬起眼帘。她的目光中充满蓉坚定。
“你说得有道理。我会按你的意思去做。”
“你……你真了不起!”
讨厌的对讲机又响了,李蒙不耐烦地按下开关,说:
“什么事?”
是小叶轻柔而清晰的声音。
“六点半了,老板,还要我留在这吗?”
李蒙看看表,该死,不留神就这么晚了。李蒙说:
“对不起,担误你的事了。你走吧,经理室我自己来收拾。”
“多谢了!老板。”
李蒙关上开关,转向桂兰。桂兰正面带歉意地望着他。桂兰说:
“我本不想占用你这么长的时间。”
“我也占用了你这么久。”
“我是一个人,时间自由支配。可你回家吃饭太晚,便非同小可。”
“你是说我夫人?她已经习惯了。在特区,吃饭是一项工作。这是她必须付出的牺牲。”桂兰抓起手提包,站起身,说:
“尽管如此,我还是现在告辞为好。没准回头你又该赶我了。”
“你还没原谅我?”
“女人嘛,都是斤斤计较的,下次你可要当心点,这次就算了。”
见桂兰要走,李蒙心里莫名地生出了一份遗憾。他想挽留她。桂兰已经告诉过他,明天她就将去海南办事,下个星期才能回来。
“你真走呀?我们还没有谈完哩。再说,明天你又要离开南城。”
“下星期我还要回南城的,到时我们再谈吧。”
“太遥远了。”李蒙在找理由。
桂兰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李蒙,以为会出什么变故,说:
“怎么说?”
“我是个急性子。如果你今晚没的其他约会的话,我们就一块去吃晚饭,边吃边谈。不够,我们还可回到这来,直到把计划讨论结束为止。然后,便分头准备。”
说完之后,李蒙对自己感到了惊讶。你都在说些什么?太蹩脚了。
桂兰想了想,摇着头说:
“好当然是好。可打扰你整整一个下午又一个是晚上,我会不安的。第一次不能太霸道了。何况你还有家人,并不完全属于你自己。
李蒙失望了,不好勉强,但贼心不死。
“好吧……要不一起吃顿饭怎样?这么晚了,反正我们都不好上哪去。”
“为什么?”
“什么也不为,就为填饱肚子。难道请一位女士吃顿饭就一定得要为点什么吗?”李蒙反戈一击。他有点虚心。不用这办法他怕露出马脚。他发现自己乱套了。
桂兰脸红了,解释说:
“我不是那意思。我实际上没有把你归于喜欢掏钱请女人吃饭的那类男人。”
“这就对了。我本蓬莱人。”
李蒙有了几分得意,桂兰太好对付了。他很快就又想出了—个得体的理由,说:
“你其实没有说错,当然得为点什么。比如,为我开始对你的无礼。”
桂兰面部肌肉松驰了,笑着说:
“你再这样说我就真显得斤斤计较了。你不必这样。”
李蒙没话了。自作聪明,怎么找这样一个现由?开绿灯放行吧。
“谢谢你!吴老板。”桂兰向李蒙伸出手。
“叫我李蒙。”
“那好。谢谢你!李蒙。”
“欢迎你再来。”
李蒙握住她的手。他决定不送她下楼。别如狼似虎,第一次就让人家给看扁了。莫非你还真想干什么不成?
“我星期一回南城,你能否告诉我,什么时间被召见比,较合适?”
“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了。什么时间都行。”
李蒙依然握住桂兰的手,他感到太阳穴在突突直跳。那是一只细长纤巧的手,柔润光滑,红珊瑚的指甲油闪耀着微光。桂兰也意识到这了点,慌忙抽了回去。脸上顿时绯红一片。她嚅嗫道:
“再见!”
桂兰神色无主地朝门走去。望着她的背影,李蒙暗暗地笑了,说:
“星期一你如果到得早的话,我能请你吃中饭吗?”
桂兰抓住门把手,回过身来,说:
“当然可以。在哪?”
李蒙手撑着写字台,想想,没想出什么好地方,说:
“要不你到这里来,到时再看。”
“一言为定。”
桂兰说话的表情严肃又认真,声音依然是那么恬静温柔。开门出去了。
门在桂兰身后自动合上了。李蒙陡然感到屋内孤寂得很。他呆呆地站立着。屋内还弥漫着桂兰留下的淡淡香味,他轻轻地吸了几口,然后便拿起话筒。
“是你吗?李蒙?你在哪?”季丽珍说。
“办公室。我马上回家吃饭。”
“车不要开太快。我们会等你的,听见了吗?”
“好吧,夫人。”
李蒙开着车缓缓地行进在车流中。城市的黄昏热闹而拥挤。晚霞挂在天边,给城市罩上了一层神秘而迷人的红晕。秋风在楼宇间徜徉。大厦安祥地林立。
以往这个时候回家,李蒙总是归心似箭。倘若遇上红灯或堵车,甚至会产生莫名的烦躁情绪。但今天他似乎无所谓。
他始终在想着桂兰,回味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他无法阻止她的出现。
越想越觉得奇怪,究竟是什么在心中作怪?弄得神神道道的。桂兰绝对不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标致的女人,她有点瘦,而且不活跃也不性感,对于人情世故无疑也不在行,不过是个冷艳的遗孀少妇而已。
当然,她身上有种神秘的味儿在飘散,如同光环一般围绕着她。难道就是那种味儿在给人以致命的诱惑?在驱动着自己七上八下?
那味儿是什么?李蒙说不清。
李蒙以往的生活中,季丽珍是他唯一的女人,也是他男女情感的最终归宿。面对来自女人新的陌生的味儿,李蒙一时难以作出准确的判断,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李蒙只是觉得那味儿正在吸引着他,他隐约感到那并不一定是坏东西。
至少不可怕。这点李蒙是肯定的。
晚饭时,李蒙把下午的事告诉了季丽珍。
“四眼的夫人?”季丽珍有些惊讶。
“四眼能摊上这样一位夫人,也算他小子艳福不浅呀,可惜他无缘消受。”
季玉珍望望李蒙,没有争辩。关于对四眼的认识,李蒙受陈伟峰的影响太大,又由于陈伟峰夺了四眼的恋人,李蒙便把四眼看成是没用的男人,即使在得知四跟成名后,李蒙仍然对他嗤之以鼻。但季丽珍不这么看,在当时的女知青们眼里,四眼可是个了不起的人物,许多姑娘垂青于他。她们倒是对许芳后来选择陈伟峰迷惑不解,叽叽喳喳说了许芳一大通难听的坏话。当然,这并不是说陈伟峰一无是处。在女知青们的眼里,陈伟峰是聪明的坏小子。李蒙那时也属于这种类型。
季丽珍曾试图纠正李蒙对四眼的错误看法,李蒙不高兴了,说:
“许芳一走,四眼的名额就空出来了,他那么了不起,你还不快去争取?”
季丽珍委屈地跺着脚,说:
“你急什么嘛,人家还没把话说完哩。”
“还有什么?”
“她们又说,坏小子才让漂亮的姑娘爱。”
“那还差不多。谁叫你长得这么漂亮?只能摊上我这种坏小子。别听那些丑八怪瞎说,坏小于没她们的份,让她们找四眼去吧。”
从那以后,季丽珍就不再说四眼的好话了。她发现男人原来也会吃醋,而且醋劲还不小。她喜欢李蒙对她有点醋劲。这让她感到幸福满足,还感到安全。
听到李蒙对四眼夫人的评价,季丽珍知道他又有些愤愤不平了,就抿着嘴笑。
“你笑什么?”李蒙不解其意。
“要是我再说四眼的好话,说他本来就该找个漂亮的夫人,你还会生气吗?”
“我生过气吗?不过,桂兰确实比许芳强多了,简直没法比。看来四跟果真高瞻远瞩。”
“你这么看?”
“哪天我要带你看看桂兰,满足一下你对四眼的崇拜心理。”李蒙说。
“你冤枉人是不是?早知道你有这个马后炮,我非让你后悔不可。”
然后,李蒙又说起了自己对桂兰的无礼,说起了推销小说的事。李蒙省略了自己怎样企图留她吃饭的细节,李蒙知道那是不能乱说的。
季丽珍默默地听着李蒙的叙述,听得很认真。她总是这样听李蒙讲外面的事,生怕漏掉一个字。完了之后,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你怎么又叹上气了?”李蒙说。
“你应该帮她,也算是替她了却一桩心愿吧,女人呀,就是命苦。”
“你说什么?”
“她太不幸了。”
李蒙瞪大了眼睛望着忧郁的季丽珍,犹如她在一个黑洞洞的房间里突然拉亮了灯,李蒙顿时看清了房间里的一切。原因也许就在这!季丽珍说到点子上了。谁见到桂兰或是听说桂兰的经历后都会产生不安的感觉,因为这跟她的美艳是一种反差,能激起人们的同情。
那味儿想必就是一种同情,一种发自内心的人所共有的同情。
李蒙恢复了常态,又变得问心无愧了。
同情与爱是有本质区别的。
可是,李蒙错了。星期一,当挂兰走进他的办公室时,他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六
星期一。
当李蒙早上来到办公室时,他把一切都周密地考虑过了。他的心情很平静。好几次想到桂兰有可能来时,他都丝毫没有异样的感觉。他不禁笑了。是呀,早就该明白这些,四十多岁的人,有点太老了,已经过了干傻事的年纪。
每个男人的一生中总有那么一个阶段,女人、性还有浪漫,是很重要的。但只是当你年轻的时候,或正在成年的时候,你才有权享受那种快乐和激情。而一个男人到了四十岁之后,你已经有了别的事情需要考虑,需要去做,性和浪漫所需的精力、情感和元气,你已经消耗不起。你的生理机能以及家庭也不再允许你去做那种消耗。
工作,成了你对性的补偿,这是一条合乎逻辑的出路。从中你可以寻觅到一些更能施展才能的领域。每个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而每个人一生的各个时期,又有不同的重点和追求。这就是生活。
李蒙觉得一个明智的男人,应该随时认识到自己力量的限度,这样能减去许多不必要的烦恼,生活无疑也会因此而平静安定许多。
整整忙碌了一个上午,快到十一点半的时候,李蒙差不多把午餐的约会给忘了。他伸了伸懒腰,想喘口气。对讲机温柔地响起来了。
李蒙接通开关。他这时正好有谈话的欲望。
“桂兰女士到了。”小叶说:
李蒙猛吸了一口气,一股突如其来的激情攫住了他。愣了一下,忙说:
“快请她进来。
李蒙站起身,朝门走去。他想去为桂兰开门。他发现自己把桂兰当成了一位重要的客人。但他还是晚了一步,门被
桂兰从外面推开了。
桂兰出现在李蒙的面前。她微笑着。
“你好,李蒙。”
桂兰仍然穿着上次那套黑色的呢裙,但外面套了一件白色的小马夹。她的头发也不再是垂在肩上,而是很随意的扎了个结。这使她看上去精神了许多。她脸上淡淡的忧郁仍没有消失。
李蒙原以为一切不会再发生,也不可能再发生。现在他知道自己错了。
他又感觉到了那种味儿,而且十分肯定这味儿不是同情。这味儿再次吸引了他并让他迷惑和晕眩。他想抗拒,却又无能为力。李蒙踌躇片刻,握住桂兰的手。
“你来了,我非常高兴。”
桂兰柔嫩的手指象一团火在李蒙手中燃烧着。李蒙心潮难平。
桂兰有些夸张地点点头,想说些轻松的无关紧要的话。她
望着李蒙,脸上却突然掠过一道阴影,想说的话留在了喉咙里。她无法掩示自己的心情,只好迅速地把目光从李蒙身上移开,抽回她的手,望着别处喃喃地说:
“请原谅,我,我……”
“几天不见说话也结巴了。想说什么?”
“我不能同你一起吃饭。”桂兰没有看他。
李蒙僵在原地,脱口而出:
“为什么?”
“我,我忘了我还有个重要的约会。我这是专程来向你道歉的。”
李蒙盯着她那清晰的、脆弱的侧影,一动不动。他感到失望又感到愤怒。
“看着我再说一遍为什么?”
桂兰没动,也没吭声。
李蒙走近几步,转到她的面前,说:
“如果你有其他约会,你完全可以打电话给我,根本用不着来这里说。城里到处是公用电话。你应该知道它们的作用。”
桂兰嚅嚅嘴,没有说出话,她又转向一边。
李蒙一阵冲动,一把抓住她的肩,将她扭过身来,盯着她的脸说:
“到底为什么?!”
“我,对不起。我没时间了。让我走,好吗?”桂兰努力保持镇定。
“你在骗我?”李蒙粗暴地叫道,“你是刚才决定的,可我已经等了你一上午。
”桂兰双目中突然闪耀出亮晶晶的泪花,她无力地摇着头,颤栗着说:
“我没骗你。我,我不会骗你。”
李蒙根本不注意听她说什么,说:
“你害怕了,是吗?”
“不,我,不……”桂兰只是连连摇头。
“你怕什么?”
李蒙感到她在他的双手中仿佛要坍下去。他用力将她撑住。她的眼睛里充满着泪水,默默地来推李蒙的手,但李蒙没有理会她。
“别走……你别走。”李蒙说。
“不不,我得走。让我走。求你让我走吧。难道我的苦还没受够吗?”
桂兰微弱的近乎乞求的声音好似一盆冷水冲淋在李蒙的心头。他垂下双手,沉重回到写字台后面。坐下。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对桂兰说:“如果你想走的话,可以走了。”桂兰看着李蒙,犹豫着。最后还是朝门外走去,在门边,桂兰说:
“真是对不起,李蒙。”
“推销书的事还办不办?你还来不来?”
“我……我不知道。”
桂兰开门而去。门在她的身后合上了。
李蒙颓然靠在椅子里,望着呆板的木门。她是对的。没什么可商量,没什么可解释,也没什么可猜疑。一切都是自寻烦恼。她不是那种很容易到手又很容易扔掉的女人。她非常矛盾,非常恐惧,非常脆弱。她再也经受不了打击和失望,更承受不了痛苦。她甚至都不敢面对她自己的内心。她属于那种需要男人有毅力和耐性的女人。
李蒙抽出一支烟放在嘴里,点燃。
这就是最终的答案。追逐青春之梦,四十多岁太老了点。
李蒙没有去吃中午饭。下午他是在恍惚中度过的。
将近六点钟,陈伟峰来了电话。
“怎么有气无力的,没吃饭怎么的?”陈伟峰说。
“不瞒你说,中午还真没吃饭。”
“干什么?”
“为你卖命呗。”
“这么呕心沥血?看来我得犒劳你一顿。就今天晚上,怎么样?”
“空头支票,让我坐炮弹去?”
“坐你的凌志,到威尼斯酒店,我这顿饭你就算是吃着了。”
“……见鬼,你在哪?”
“当然是在南城呀。”陈伟峰笑了。
“好你个小子,来南城也不先打声招呼,这么晚才记得打个电话?”
“我这次来南城主要是替其他几个分公司修补篱笆。时间短,任务重。不过,你哥们还是压轴戏。晚上的时间都属于你,没意见吧?”
“我看你这是搞我的突然袭击,想抓我的猫耳屎。”
“算你猜对了。突然袭击也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不光对你。”
“这顿晚餐你该请。”
“六点半,来得及吗?带上你关于‘中强’饮料公司的广告策划,我们边吃边聊。我晚上十点钟的火车。”
“今晚就回广州?”
“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啊。你当我真是来南城旅游观光怎么着?”
“好吧,六点半见。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谈工作和吃饭。完了我送你去火车站。”
“是送我们。许芳也来了。”
李蒙放下电话,朝窗外望去。天已近黄昏。他觉得很累。他恨不得立刻回家,往床上一躺,把内心的这种模糊的、不愉快的感觉给睡掉。但愿与陈伟峰和许芳的见面,能使自己多少有些振作,他想。
李蒙给家里拨了一个电话。
“我不回家吃晚饭。陈伟峰和许芳来了。”
“是吗?那怎么不请他们来家里?”
“他俩可不是来跟我们叙旧的。要不,我接你一块来见见面好吗?”
“算了。你们还要谈工作,我就不参乎了。我和晓珊一起吃饭。替我向他俩问好。就说下次再来南城,若不上我们家,我会生气的。”
“好吧,再见。”
“威尼斯”酒店装璜豪华、气派,充满着浓浓的异国情调,在迷人的轻音乐中,李蒙跟随侍应生一路踩着腥红的地毯来到一个包间门前。不用猜,来这里吃饭一定是许芳的主意。这位将门闺秀讲究这些。若是换了陈伟峰和李蒙,只要不是太脏,哪都差不多。许芳经常笑话他俩是俗人。
门一开,陈伟峰便站起来,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互相亲热嘲笑一番后,李蒙就转向了许芳,她坐在陈伟峰的边上。
许芳穿着一身缎面似的衣服,宽松华丽,珠光宝气,一副贵妇的派头。她白白的胖乎乎的脸上洋溢着优越与幸福的光泽和笑容。眼睛明亮地闪烁,风情万种。
李蒙冲陈伟峰说:
“你小子把谁带来了?怎么跟电影明星似的”许芳乐滋滋的,打了一下李蒙,说:
“得了吧你,竟然敢拿大姐取笑。”
“不,我大姐上次见着没这么漂亮,也没这么年轻,还没这么水灵。准是他又勾了一个。”
“这次你总算说了实话。原来在你心目中大姐我一直是个丑八怪。真是太叫人伤心了。罚,回头我非罚你不可,看你还贫嘴。”
“完了。”李蒙翻翻白眼,“我的马屁又拍到大腿上了。你那部位真不好找。”
三人坐下,李蒙把广告策划方案递给陈伟峰,在他阅读的时许芳说。
“季丽珍怎么没来?”
“她又不是男人,有你在,她敢来?俗话说,人比人,气死人。”李蒙继续调笑。
“你这张嘴是没治了。谁都知道季丽珍才是真正的小美人。你不是故意寒碜我嘛?”
许芳做出不悦的样子,但李蒙知道她心里是甜津津的,甭管属实不属实,凡是恭维话,尤其是恭维她漂亮的话,她一律爱听。
陈伟峰匆匆看了一遍广告策划方案,表示很满意。然后就一些具体问题和细节,询问李蒙,李蒙一一做了答复和解释。陈伟峰说:
“就策划书来说,我看没有太大的问题。主题很明确,取舍很大胆,也很机智,但是否能被‘中强’饮料公司接受并采纳,是另一回事。这得看你的临场发挥了。”
“不就是胡诌嘛。”
“从某个角度而言,你本人在他们面前的表现,才是最重的法码。因为你是直接承办人。若是换我,我会更加关注你,而不是这些书面材料。写得再好,做不出来,或做出来弄不出效果,仍是一纸空文。”
“我对自己有信心。”
“说实话,我这次来南城,最关心的还是你这项工程,一定要想办法拿下来。这对于我们公司的形象以及你的广告公司,都至关重要。是一次不容忽视的机会。我的意见是,宁可少赚点钱,也不能失败,后期广告的具体制作和实施,更要舍得投入,别小里小气的,要看到长远。‘中强’饮料公司一年半载是垮不了的。让他们满意之后,长期合作下去,不愁没油水。”
“这些我都知道。”
“唐翰阳那老家伙要注意他,他不是个等闲之辈,谁都无法琢磨他。要取得他的信任,并让他满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试试吧。”
陈伟峰弹出两支烟,一人一支,说:
“别的我没什么,说多了,你又该讲我指手划脚。你搞了这么些年,也摸出了不少道道。我对你是有信心的。那么,就看你的了。”
“我说,是不是该让服务小姐上菜了?”李蒙叫了起来,“完全可以边吃边谈嘛。”
“你急,我比你更急哩。”
许芳见他俩谈话告一段落便接上话头,她指了指边上留着的一个空位。
“你们还请了别人?”李蒙说。
许芳刚要回答,被陈伟峰挡住了,说:
“让他猜。”
李蒙一愣,血“噌”地一下就往上涌。假如是这样,那这顿饭吃得就太有价值了。
“……桂兰?”李蒙说。
许芳点点头,神秘兮兮地说:
“怎么一下就想到她头上去了?”
这点小破绽,李蒙还是有能力抵挡的,他几乎不加思索就回答道:
“你们不是来听我汇报工作的吗?而你指派的工作,是什么?怎么,怕我耍滑头,要当面指示?”
“量你也不敢。这可不光是桂兰的事,我们大家都有责任和义务,对吗?”许芳说。
李蒙点点头,表示认同。
许芳看看时间,发牢骚道:
“这桂兰也真是,下午请她陪我一起上街逛逛,她说有事。
好说歹说,总算答应和我们一起吃晚饭,却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再等十分钟,还不来我们自己吃。”
“人家是小姐嘛,能象你这么大大咧咧,随随便便。”
陈伟峰说。
听话听音,李蒙感觉出了陈伟峰话里有话。见许芳停了一下,想回击。李蒙连忙插上。他想有话你们回家去犟,别让我左右不是,我也不想在这方面充当你们俩的和事佬。李蒙摆摆手,说:
“我看桂兰既不是小姐,也不是架子大。她大概是不认识路。她对南城不熟悉。没准她马上就到了。”
李蒙话音刚落,就听到敲门声,李蒙说:
“瞧,说曹操,曹操到。请进!”
李蒙起身去门边迎候。在侍应小姐的示意下,门外站着的正是桂兰。
李蒙和桂兰几乎是同时看见了对方。他俩僵持了几秒钟。
李蒙看见她的眼睛里闪出了一道亮光,但马上又暗淡了,消失了。李蒙落落大方地伸出手。
“又见到你,真是高兴。正等你哩,请进,快请进。”李蒙的声调是中性的。
桂兰与李蒙握手,彬彬有礼,同样用中性的语调问候说:
“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李蒙感到桂兰的手指在瑟瑟发抖,发烫。他让到一边,等桂兰进来,然后又把门关上。李蒙为桂兰扶住椅子,等桂兰在许芳对面坐下之后,李蒙才在自己的位子上重新坐下。
许芳说:“现在可以请小姐上菜了。”
李蒙转向桂兰,施展他活跃气氛的本领说:
“今天是他俩掏钱,你就放开吃,不够再点,千万别手软,只当是打土豪,不打白不打。”
许芳来劲了,她就喜欢热闹,对李蒙说:
“你别猖狂,大姐我有言在先,得罚你,罚完三杯你再谈打土豪的事。”
陈伟峰打趣道:“罚李蒙我没意见。不过你得当心,罚起他的酒兴来了,缠住我不放,那我可就惨了。他的酒量你了解。在农场时我没少败给他。”
许芳说:“没事,罚完三杯你大胆跟他干,喝醉了我负责。”
晚宴开始了。
七
九点一刻。
陈伟峰看了看手表,说:
“两位女士吃好了吗?”
“好了。”桂兰说。
“时间真快,一晃就过去了。”许芳意犹未尽。她擦擦嘴,掏出香粉盒,无所顾忌地往脸上扑了几下,又掏出口红描了起来,嘴巴一抿一抿的。
陈伟峰向侍应小姐买单。
李蒙对桂兰说:
“你跟我一块去火车站送他们?”
桂兰迟疑着。
许芳说:“一块去。回头让李蒙送你回去。兜兜风,对你有好处。”
桂兰为难地看着李蒙,没有表态。
“就耽误半个小时。”李蒙索性把话讲绝。
“好吧,我和你一块送他们。”
在驶向火车站的路上,两个女人坐后面,陈伟峰和李蒙坐在前面。李蒙一边开车,一边不时朝后视镜中窥望。他发现桂兰也在看他,但每次接触到李蒙的目光时她都迅速地把头扭向一边。当李蒙过了一会儿再看时,她的目光又总是停在他的身上。
路上,陈伟峰和李蒙又说起了“中强”饮料公司广告的问题。
陈伟峰说:“如果需要我在广州那边干什么,尽管说。别硬撑着。拿到合同,才算本事。”
“看我们的运气吧。你放心,我会全力以赴坚持到最后一分钟。”
夜晚的南城五光十色,璀灿多姿,车辆不象上下班时拥挤。他们提前一刻钟来到了检票处。四个人互相道别。许芳把李蒙拉到桂兰面前,说:
“她的事就拜托你了,尽快拿出方案,然后积极筹办,我等你的消息。”
许芳又对桂兰说:
“你有什么要求,或对他有什么不满,就直接提出来。都是一块从农场里滚出来的哥们,没那么多弯弯肠子。若开不了口,打电话给我,我来说。”
“行了,行了。”陈伟峰说,“既然知道是哥们就别废话,尤其不要挑拨离间。真给你打小报告,换了我,不黄也得叫它黄,李蒙你说是不是?”
“嘿,你这不叫挑拔离间叫什么?”许芳说。
“得,得,我谁也不听,就听桂兰的。这下你们没说了吧?”
李蒙说。
看着陈伟峰和许芳走过检票处,然后消失在人群中。李蒙一语双关地说:
“就剩下我们俩了,在这样一个夜晚。”
桂兰看着李蒙,欲言又止。她默默地转身往外走,李蒙默默地跟上。他们没有再说话。来到停车处,两人分别坐进了前排的位子。
李蒙没有立刻启动发动机。他就着灯光看着她的脸。她的脸发出暗红色的微光。她的眸子深处有火星在跳跃。车内静寂无声。
桂兰也看着李蒙。
李蒙说:“我要跟你谈谈。”
微笑从桂兰的嘴角溜掉了。她转向前方。
“因为我不能不说。我受不了了。”李蒙说,“我是个缺乏自制力的人。”
“今晚我不该来。”桂兰自言自语地说。
“你是指赴宴,还是指送客?”
“我估计你会在场,我犹豫了许久,直到敲门前的最后一秒钟我还在犹豫。我没想到第一眼见到的就会是你……我应该知道的。”
“可我也没有料到能遇见你。这是上天的安排,你明白吗?包括陈伟峰夫妇的这次南城之行,包括他们的宴请。是上天不允许我们逃避和拒绝,就象你本不打算来但最终还是来了一样。这是一种存在。是天意。”
“不要说这些。好吗?我现在很乱。”
“你对你今晚的前来感到后悔?”
桂兰摇摇头,说:
“我求你了,李蒙。不要说也不要问。我无法回答。真的,我很乱,我说不清,我不能回答你。”
“你能回答。就和我一样,你的心里是清楚的。你只是不敢回答。”
桂兰急急地摇头。
“不不,不是那么回事。你是个男人。在对事物的理解上男人和女人是有区别的。对男人来说,一切都是那么地简单,而对女人来说,一切都是那么地复杂。”
“是吗?那我来教你正确的方法。”
李蒙勇敢而粗暴地一伸手抱住桂兰的肩,把她拉到自己的怀里,不由分说就吻上去。
桂兰没有反抗,但也没接爱。她的双唇既不冰冷也不温暖。她是静止的。
李蒙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望着李蒙。李蒙说:
“第一次见到你。我就想吻你。”
“让我坐好。”
“不!”
李蒙又紧紧吻住她的嘴,上下来回地蹭,手也跟着抚摸。桂兰依然是静止的。
“这不符合我们俩的身份和年龄。”桂兰说。
李蒙松开她。她抽身坐好。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她照旧看着前方,说:
“给我支烟好吗?”
李蒙踌躇了一下,给了她一支烟,并为她点上火。桂兰长长地吸了一口。他看见她的手在哆嗦。一缕散发垂落在她的脸上。
“你在压制自己。干嘛要这样?”
“我丈夫活着的时候,我从未细看过别的男人。”
李蒙注视着她。她的目光忧郁而深沉。
“在我过去的生活中,他就是我的一切。我们很少跟他人来往。他的灵魂始终是孤独和痛苦的,写作和我是他孤寂之中的安慰。他总是静静地想、静静地写。我就坐在一边看着他。他偶尔回过头来冲我笑一下,那一笑总是令我感到满足。虽然我们每天生活在一起,但我知道他属于我的时间并不多,有时躺在我怀里,他还在想别的事。可我无怨无悔。我愿意。
我知道我这人和其他的女人有许多地方不同。”
李蒙没有打断她。
“……直到今天,我还是那样。就象我们这样坐在一起,我也不习惯。是的,我不习惯的东西很多。我知道这样不一定对,但我无能为力。我的意思你明白吗,李蒙?不要勉强我做不愿意做的事。”
桂兰缓缓地转过来看着李蒙,脸上是不安的神色,充满忧愁,充满请求。李蒙平静地看着她。两人无言地对视着。一道明亮的车灯从他们脸上扫过。他们无动于衷。
“可是你丈夫死了。”许久,李蒙说。
“……我知道。”
“你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桂兰垂下眼睑,掩藏起她的目光。
“重要的是你还活着。”李蒙毫不留情地往下说,“你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你既然活着,就应该
有自己的生活和需要。说到底,你不是你丈夫的殉葬品,你是属于你自己的,你应该有你的新内容。”
“男人吗?性生活?”
“包括这些。”
“……这并不重要。”
“重要。尤其是爱情。爱与被爱对活着的每一个人来讲都是重要的。”
“可我们俩这算什么?爱情吗?”
“我……坦率地说,我还不能准确地下结论,但我想有可能是。”
“我很欣赏你的诚实。你的回答是非常独特的,但也是很滑稽的。什么叫有可能?你回答不了。”
“可我知道我爱你。”
“到你我这个年纪,应该有能力区分出感情中的冲动因素,并正确地处理。”
“我处理过,但我处理不了。上午你离开我后,我都不知是怎样过来的。再次见到你时,我便知道了是怎么回事。我不能再欺骗自己。”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从第一次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想要你。尤其是现在,我只知道我需要你胜过我一生中想要的其他一切。不要刨根问底,也不要去钻牛角尖。感情的事是无法说清楚的。关键是我们有没有勇气正视它。”
李蒙抓过桂兰的手,期待地看着她。要说的他都说了。他觉得这个过程太漫长。他无法进行更深入更动人的表白。他渴望行动,渴望拥抱、亲吻,渴望其他许多许多。他等着桂兰的许可或者默认。
“……别这样。”桂兰说。
李蒙探过身体,缓慢而坚决。李蒙又吻到了那期待已久的双唇。他是温柔的,又是试探性的。这一次桂兰的双唇不再麻木冷淡,它们甜蜜湿润,它们在颤动。李蒙温存地在她的嘴唇上移动着。桂兰虽然端坐着没有动,但她的双唇在李蒙的移动中慢慢地张开了并且开始来回.地移动。最后她伸出了她的舌头,伸进了李蒙期待的双唇间。她闭上了眼睛。
李蒙再次抓住桂兰双肩,一用劲,把桂兰拉了过来。桂兰惊叫一声,躺到了李蒙的怀里,她张开双臂紧紧地将李蒙抱往。
他俩的身体紧贴着,相互疯狂地亲吻对方。李蒙一边吻着桂兰,一边缓缓解开桂兰上衣的钮扣。桂兰没有反抗。李蒙把手伸进去,轻轻地抚摸着她的乳房。到这个时候,桂兰仍没有反抗,她只是紧紧地抱着李蒙,呻吟着,喘息着……
不能自制的李蒙又把手沿着桂兰的身体曲线朝下探去。这次受到了桂兰的阻止。她按住李蒙的手,喘息粗重地说:
“不,不……不行。”
李蒙在原地停了一下,又执著地往下挺进,但这次遭到了桂兰更强烈的抵抗。
桂兰抓住他的手用劲抽了出来,同时掩好上衣,要回自己的座位去。她的喘息和呻吟倾刻间平息了。
李蒙抱住她不放。
“不,李蒙。”桂兰说,“我们不要像其他人那样干傻事。你会后悔的。”
“直到现在,你一直是在说我。你到底怎么样哩?难道你就不想?”
“我没说我不想。我甚至比你更想。但我已经说了,这事对我并不重要。”
“可对我重要。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可以。这很正常。”
“我不是这意思……你失去的会比我更多。”
李蒙愕住了。
“放开我,我们已经太过份了。”
李蒙悻悻地放开她。他点上一支烟。
车内重归寂静。两人都默默地坐着。
许久,桂兰说:
“我们谈点别的好吗?”
李蒙没吭声,他看了看桂兰,桂兰的眼睛是真诚的,真诚中又带着恳求。李蒙不忍抗拒。他轻轻透了一口气,说:
“你说吧。”
“你认为你妻子怎么样?”
李蒙一怔。他觉得现在提这问题或回答这问题都不太合适。
“假如你不想回答或不便回答,可以不回答。我不想勉强你说违心的话。”
“还行。”
李蒙意识到这是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她有权利问,自己也有义务回答。她是一个女人。
“……你爱她吗?”
“当然。要不我们就不可能保持这么久的婚姻了。我们的关系一直挺好。”
“你的孩子哩?”
“没有不喜欢自己孩子的父母。”
“那你为什么还需要我呢?你什么都有,而且都是那么地让你满意。”
“我……我不知道。”
“也许,你觉得有些无聊?或者,你是想冒险?再来一次占有?”
桂兰显得很安静,语气中也不带抱怨。她就好象在谈一件别人的事。李蒙凝视着她,一边思考,一边斟字酌句地回答:
“我承认我很难明确地回答你。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不知道。我甚至弄不明白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究竟有什么东西让他们为之动情。我很少为女人动心,在你之前,我只爱过我的妻子。这或许与我没那么多时间有关,或者进一步说,我没有遇到让我动心的女人。但见到你之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仿佛听到了一种召唤,我想要你。我知道,你我之间有某种东西吸引着对方,而这种东西我们俩谁也没有在其他人身上发现过。你不要问我有什么依据,因为我回答不了。我只是有这样一种感觉。我相信自己的感觉。
“请原谅,我不会说没有你我就活不下去。我想还没到那种程度。以后会不会我也难下结论。正如你刚才问的,我有妻子、有孩子、还有工作,这些就可以构成我生活的内容和前提,为了这些我有充足的理由在这个世界上生活。我很明白这一点。生活中固然会有许多坎坷和失望,但人们最终都能战胜它们,超越它们,或者绕过去。我想这就是生活的意义。
我理解你最关心的是我对你的态度,我的回答是:假如有可能,假如不是迫不得已的话,我不愿没有你而生活下去。为此,我将努力并争取。我很珍惜我的愿望,我愿意为此付出我能够付出的其他许多东西。我还要说的就是,我会非常地尊重你,我会尽我的能力让你快话。感情不是儿戏,更不是‘我爱你’三个字就可以替代和概括的。”
桂兰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李蒙的陈述。她觉得李蒙的陈述就像一条小河,平稳而没有波澜,它是自由的,又是浑厚的。它以自己的方式向前流淌,不受外界的影响,又给人以足够的信任和力量感。
桂兰说:“你比我想象的坦诚。”
“真诚是我们这个社会中仍然保留着的唯一奢侈品,也是最昂贵的。”
“今天我们就谈到这好吗?”
“桂兰。”
李蒙抓住桂兰的手,深情地叫了一声。他还不想结束。良宵一刻值千金。
“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这样的夜晚我相信对我们两个人来说都是第一次。让时间见鬼去。”
“不要逼我。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李蒙无语。
“我需要时间。现在,请你送我回去。”
李蒙默默地启动了凌志。马达发出低沉而有节奏地运转声。李蒙将车开出了停车场,然后驶入稀疏的车流中。夜已经很深了。城市渐渐睡去。
在桂兰下榻的“中强”饭店前,李蒙把车停住。这里灯火通明。李蒙望着桂兰说:
“我什么时候还能见到你?”
桂兰盯着李蒙看了一会儿,低下头,摇了摇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们这样做是否合适?我甚至不知道我成了个什么样的女人?我更不知道别人会怎样看我。我是个死了丈夫的女人,你理解吗,李蒙?”
“别自己给自己带枷锁。你是自由的。你永远属于你自己。你只需对自己负责。”
“我不知道……真的,我不知道。”
“你怕我吗?”
桂兰抬起头,看着李蒙,说:
“你是一个坏男人,但我不怕你。不,不怕。”
“你怕你自己?怕你会爱上我?”
桂兰摇摇头。
“那你怕什么?”
桂兰没吱声,她打开车门下了车。在门前站立了几秒钟,回转身说:
“不,我什么也不怕。”
桂兰说得很坚决。
“我什么时候可以来找你?或者你到我那去?”李蒙说。
“我不想跟你说这个问题。但我要提醒你,最好再仔细想想。别忘了你不是自由人。很有可能你是在自找麻烦。今晚的事过去了就让它过去。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是我的事,用不着你替我担心。”
桂兰俯下身,伸手摸了摸李蒙的脸和头发,温情地说:
“请照我说的去做吧,再考虑考虑。”
“不管怎么考虑,也不管结果如何,有一点是不会变的,我想再见到你。”
“会有机会的。但最好不要刻意,也不要勉强。我也一样。”
“不能明确点吗?”
“晚安!”
“……晚安!”
李蒙目送着桂兰走进饭店,走进大厅,消失不见了。然后,他开车回了家。
八
李蒙锁好车门,沿着走道朝屋里走去,借着夜光他看了看表,十二点了。
卧室里还亮着昏暗的灯。那是床头灯。
一种不安和内疚攫住了李蒙。以往晚上回来见到那灯光,他会感到安慰和幸福,即使是受了满肚子的委屈,那灯光也能将它们驱散,他会加快脚步,轻盈而迅捷地往里赶。可是今天晚上,李蒙第一次真心希望季丽珍不是在等他,希望那灯光不是为他而留的。
李蒙知道自己的内心正在滋生负罪感。他站在门前,不敢走进屋里去。他在门廊的台阶上坐下,独自点上一支烟。
李蒙凝视着黑夜。喧哗的城市已经在疲惫中睡去。四周静悄悄的。远处一盏路灯茕然孑立,发出凄惨的光亮。天空,有一轮明月孤寂地悬挂着。没有星星。几朵白云在明月下面慢慢游移,如同巡夜的老人。
李蒙想起了鲤鱼洲农场的黑夜。他发现城市其实不过是一座扩大了的乡村。
是该考虑考虑。桂兰说得对,早就该仔细地想一想。
究竟想和桂兰干什么?既然你生活很幸福,也很满足,何必要去自寻烦恼?说到底,女人毕竟是女人。
你够幸运的啦。你看,这幢住宅是你的,你还有一个生机勃勃的广告公司,有两个出色的孩子,一个可爱善良美丽多情了解你又理解你的妻子。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为何又要将这一切都悬浮起来,去渴求根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呢?你这样做值得吗?图什么?
可是李蒙仿佛听到桂兰的声音又在他的耳边回荡,甜润、温柔、多情。
桂兰是孤独和忧郁的,如果一个人生活在这世界上感到孤独和忧郁,那么这个世界对她来说就是一个可怕的场所。她会始终感到无边无际的恐惧,害怕生活给人带来的一切。那是一种唯有亲身经历过方能产生的恐惧,是一种自身无法摆脱的恐惧。
桂兰需要帮助,需要温暖,需要爱。她也值得去爱,去为她赴汤蹈火。
李蒙知道桂兰喜欢他。这一点他深信不疑。在第一次企图阻止她离开办公室的那一刻,李蒙就感觉到了。她今天的恐惧和犹豫更说明了这一点。
所以,第二次吻她时,她也吻了李蒙。她的吻让李蒙明白了她需要他,胜于他需要她。她的吻充满着熔岩一般的欲望,仿佛要吸尽他的一切力量,其强烈的程度使他惊诧不已,他感到了震撼。
李蒙同时也感到了恐惧。他想,如果他今晚坚持要再吻她,或者坚持要去她的客房并留下过夜,她是不会拒绝的。但李蒙没有那样做,那一刻,恐惧使他不得不暂且收敛。
是收敛吗?与其说是收敛,不如说是胆怯。李蒙忽然觉得他和别的男人没有任何区别。
无论是开初的想占有她,还是后来的胆怯,其实都是出于一种不可告人的阴暗心理。他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更不知道该为此而庆幸,还是为此而自谴。
“你呆在外面干什么?”
身后响起了季丽珍温柔的声音。然后,李蒙就感到有一只手搁在了他肩膀上。那只手饱含着关切和安慰。李蒙没有转身,拍了拍那只手,说:
“我在考虑一些事情。”
“重要吗?”
“当然重要。”
“有麻烦?”
李蒙点点头。
季丽珍在李蒙身边的台阶上坐下。她穿得不多,只在睡衣上套了件羊毛衫。她挽着李蒙的手,说:
“能告诉我吗?也许我能帮助你。
李蒙看着她。松散的头发把她的脸围成一个朦胧的椭圆形,下面嵌着一张线条优美的嘴。那是一张充满性感的脸,也是李蒙喜欢的最佳镜头之一。她会听,她也愿意听。她会认真的一字不落地听李蒙叙述。不打岔,也不分神。可眼前考虑的事情李蒙没法告诉她。不仅是她,对任何人李蒙都无法叙述。李蒙必须独自解决这一切。
“是‘中强’饮料公司广告的事。可我无法告诉你。因为还没有开始。我有些担心,我必须考虑到各种有可能出现的情况。”
李蒙撒了个谎。季丽珍没有吱声,她温柔地靠在李蒙的肩膀上。
“你看,今晚的月色很好。”李蒙说。
“我在看哩。”
“你猜我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鲤鱼洲农场。还记得第一次偷偷请你吃鸡吗?那晚的月亮就和今天一样。”
“我记得。那晚你只带了一双筷子。于是只好坐在一边看我吃。我把好吃的部分都吃了。于是,你就故意臊我,让我明白我是一个不能离开你的傻丫头。”
“可惜在南城再也见不到那片小树林了。那片小树林不知还在不在?”
“……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你在伤感怀旧。”
“有人说伤感怀旧是衰老的表现。我是不是已经有些老了,不中用了?”
“可我看到一本书上说,人们在干一场大事前也容易伤感怀旧。你不老。你正处在上升期。”季丽珍仰起头,吻了吻李蒙的脸。
“你真是我的好妻子!”
季丽珍笑笑,站起来,拉着李蒙的手说:
“别胡思乱想。夏天已经过去了,象你这样再坐下去,会受凉的。还是快进屋吧,我给你去做点吃的。”
李蒙跟着季丽珍进了家门。晓珊已经睡觉了。李蒙放下公文包,便走进厨房。季丽珍正在燃气灶上操作。厨房里飘荡着食香。
“跟我谈谈你同陈伟峰和许芳吃晚饭的情况吧。他们好吗?”
“还好。”
李蒙把晚餐桌上的事大概说了一遍,末了,李蒙说:“桂兰也去了。”
季丽珍停住手里活,说:
“哦,她也去了?”
“她是许芳的朋友。许芳怕我不卖劲特意当面作指示。这女人!”李蒙说。
“你不是已经在为她筹划?”
“许芳要这样多此一举,我有什么办法?她总是热情有余。当然,这也是我的份内之事。没许芳,桂兰找上门来我也会尽力而为的。”
“后来哩?”
“后来我先送陈伟峰和许芳去了火车站,然后,又送桂兰去了旅馆。”
“是这件事触动了你的伤感?”
“也许吧。我很同情桂兰。”
季丽珍朝李蒙投去戏谑的一瞥,打趣道:
“你可得当心这些年轻漂亮的寡妇们,她们专盯像你这样有魅力的男人。
“是吗?我怎么没在意?”
李蒙本想争辩和玩笑几句,却又不知怎样去辩护。季丽珍继续寻他的开心。
“最好不要有太多的同情。别忘了,你有两个孩子和一个妻子。他们够你操心的。他们只有依靠你。你首先得为他们考虑。”
“我知道。我不会忘记的。”
李蒙说得很认真。他的声音中有某种东西促使她转过头来,微笑从她眼睛中消失了。她走到坐着的李蒙身边,抱住李蒙的脑袋,心平气和地说:
“别这样,我只是开个玩笑。因为我相信你,这是我爱你的理由。”
李蒙揽住季丽珍的腰。他没有抬起头,低沉的说:
“我也爱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李蒙醒来的时候,早晨的阳光已把窗帘照亮,卧室里明晃晃的。
李蒙的脑袋沉甸甸的,全身疲惫而乏力。昨晚上与季丽珍疯狂得有些过度,如同新婚的年轻人一样没完没了。这会儿他还没恢复过来。
季丽珍紧紧地搂着他,浑身像火炉一般烫,脸上红扑扑的,两个乳房来回蹭着他,贴着他的耳朵,喃喃地说:
“想不到你还这么历害。昨晚上差点要了我的命。”
李蒙一听就知道糟了。季丽珍这是在挑逗他。她的欲火还没熄灭。可李蒙却不行了,他只想休息,只想再好好睡一觉。李蒙敷衍道:
“知道我厉害就行,下次躲远点。”
没想季丽珍却更加来劲了,不依不饶。
“你真棒……真是太棒了!”
“这话有点空洞。说具体的,我到底有多棒?”
“我敢说无论是力量还是技巧,你现在都处于最佳状态。这事我最有发言权。我真没想到你竟然会……我……我真是太幸福了。”
李蒙哑然。他知道了自己昨晚为什么会那么“棒”。有多少男人在妻子身上发泄过那种完全是由另一个女人激发出来的激情哩?
何种背叛才是对妻子最卑劣的背叛……
季丽珍手摩挲着李蒙的头发,身体仍在扭擦着,挑逗着,始终在李蒙耳边窃窃低语。
“以后我要经常缠你。我不怕你。”
“别搞错了节目。真那样,我就该怕你了。”
“怪你自己。谁叫你把我弄得像个荡妇一样?我不缠你缠谁?”
“你不怕我要你的命?到时求饶怎么办?”
“我不管。我就要看看你的红旗到底能打多久。”季丽珍猴着李蒙不放。
李蒙尽力应付着,说俏皮话。他实在没能力再杀个回马枪。他只想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觉得我们的原则应该是:不求一顿撑死,但求革命的小酒经常有。正所谓细水才能长流。”
“你现在遮掩也没有。昨晚你已经露馅了。像杆风钻一样,年轻时也没这么足的电。”
“肯定是你自己的心里作用。”
“我事我心里有数,用不着你来指点。”
季丽珍火烧火撩,如蛇一般扭动着。李蒙明确地感觉到了她身体发出的呼唤。李蒙一阵内疚。是自己点燃了她的欲火,因为想着另一个女人。他觉得再怎么胡来,也不能亏待妻子。这是聪明的男人应该有的责任和义务。想到这,李蒙强打精神,一咬牙,翻身把季丽珍骑在了下面。季丽珍亢奋地欢呼了,立刻迎战。
李蒙不禁有几分胆怯,说:“这一枪点到为止。不瞒你说,我可是弹尽粮绝了。
季丽珍用嘴堵住李蒙的嘴,连连点头。她现在需要的是勇敢和行动。她的欲火正熊熊燃烧。她需要自己的丈夫来为她扑灭。
她有这种权利,李蒙想。
晓珊又在外面按响了凌志的汽车喇叭。李蒙刚刚把早点吃完。
“你行吗?要不上午就在家休息一下?”季丽珍望着有些萎靡的李蒙关切地说。
“你丈夫还不至于那么脓包,连放纵一下的能力也没有。”李蒙说。
季丽珍笑笑,把公文包递给李蒙。李蒙抱住她,轻轻吻了吻。
“什么时候去‘中强’饮料公司?”季丽珍说。
“还有两天,正在加紧时间备战。”
“别太玩命了,悠着点。
李蒙点点头。提着包出了门,晓珊坐在汽车上不满地说:
“爸爸近来有些反常,怎么总是落在我的后面?”
李蒙和季丽珍相顾一笑。李蒙说:
“那是因为我实在不甘心做你的司机,所以,总是犹犹豫豫,磨磨蹭蹭的。”
“想罢工?没门。有意见你找党委或工会去,我不管。”晓珊把双手迭在胸前,昂着头。
凌志开上了大街,李蒙叹口气说,“你现在的规格可不小,享受老板为你开车的待遇。
等我老了,看你怎么办。”
“老了再说,到时我另抓一个男的。”
“那男的应该长得什么样?”李蒙说。他的心里格登一下,小小的年龄就在考虑抓一个男的?她还真想无法无天?先探个虚实再说。
“不象周润发,起码也得象张学友。”
“有目标了?”
“您在套我?告诉您吧,还没有。”晓珊把头一歪,又补上一句,“有也不会告诉您。”
不象话!才十六岁。李蒙“咔吱”一声把车停住,想教训她几句。晓珊不等他开口。连忙打手势暂停,咧嘴笑着说:
“得,得,我就知道您会不高兴。我是说着玩的。不是先申明了没有吗?”
“我看你已经考虑得挺远。”
“看来下次跟您聊天也得多个心跟了。喂,后面车堵上来了。冷静点嘛。”
李蒙没辙,只好又把车开动。他始终没有找到有效的办法对付晓珊的嘻皮笑脸。
晓珊谈起了另一个问题。
“上星期说的事您考虑过了吗?”
“什么事?”
“结婚纪念日的礼物呀。”
看着晓珊大惊小怪的样子,李蒙心里的气恼转眼就烟消云散了,他说:
“当然考虑过了。”
晓珊立刻激动起来,说:
“爸爸您真伟大!说给我听听。”
“这个嘛……不能说。”
“对我也保密?”
“不对你保密对谁保密?最有可能泄密,最有条件泄密的,就是你。”
“我太失望了。别忘了这可是我先提醒您的。那礼物里也有我的功劳。您倒好,过河拆桥,把我当外人了。”晓珊噘起了她的小嘴。
“你的功劳我不会忘记的,我会让你比你妈先看到。但不是现在。”
晓珊想想还是忍不住,探过身子,压低嗓门象是在和李蒙密谋什么似的。
“是什么?就说—句。我绝对保密。”
“绝对?”
“绝对。”
“那好,实不相瞒,还没决定。”
“有眉目了?”
“嗯,不太明确。”
晓珊坐回自己的座位。唉声叹气,说:
“弄了半天,原来您在蒙我。好吧,只当我又义务提醒了您一次。”
“那我就再谢谢你一次。”
车在学校门前停住。晓珊下了车,突然又返回身,趴在车门上,说:
“真还没想好?”
“想好了我就第一个告诉你。”
“不骗人?”
“干嘛骗你?”
“那就赶紧决定吧。宜早不宜晚。”
等晓珊穿过大街,汇入学生的人群。李蒙这才收回眼光。他忽然发现脚下有一块亮晶晶的东西,便弯下身子把它拣了起来。
一粒小巧的纽扣。
纽扣在阳光照射下闪闪发光。李蒙把它放在手中,慢慢地翻来覆去察看。这不是一粒普通的纽扣。李蒙知道它不是从晓珊身上掉下来的。
桂兰。
昨晚在车内与桂兰拥抱接吻,以及贪婪地解她衣服的情景又浮现在李蒙的面前。他还想到了季丽珍,想起了她躺在他身下激越的神情,想起了对季丽珍的承诺。李蒙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惆怅,心绪万千。
李蒙抬手欲将纽扣扔出窗外,想想又停住了。还是过了这两天再说吧,先考虑“中强”饮料公司广告的问题。李蒙把纽扣放进衣服口袋。他觉得纽扣扔掉与否,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关键是——
是什么?李蒙说不清。
九
唐翰阳个头相当矮小,但浑身却散发着一种逼人的力量,他坐在正中的老板椅上,李蒙觉得他就象一只铁秤砣似的。
不知道为什么,从李蒙见到他的那个时刻起,李蒙就本能地不喜欢他。不仅不喜欢,而且有些讨厌。李蒙知道这对生意的最后敲定极为不利。李蒙曾努力企图改变这一印象,却无能为力。
唐翰阳的脸上布满岁月留下的皱纹,密集而又深刻,一道道象是雕刻上去的。他的眼睛细小幽深,目光如鹰隼一般尖锐,盯着你,能把你看穿。不管他说什么话,脸上都不带笑容。李蒙怀疑他那张脸是否笑过。
一种神圣不可冒犯的权力光轮,像一件无形的斗篷披在他的身上,尽管他最矮小,但在坐的却没有一个人在气势上能超过他。那些分列两边的董事会成员以及各部门的主要领导人,都可以说是大人物,在各自的领域里都是不可一世的枭雄,谁的手中都拥有几千万乃至数亿的运筹权。尽管如此,在唐翰阳面前却一个个龟孙子似的,仿佛坐着都不敢直挺起腰,说话也总是小心翼翼,低三下四;不停地要观看唐翰阳的脸色,好象唐翰阳是他们的上帝。但唐翰阳是不会轻易给他们表情和暗示的,他就象对待最次等的废物一样对他们视而不见,常常连眼皮也懒得抬一下。他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复杂思维之中。
李蒙和钱盛春坐在椭圆形桌案的正下方,与唐翰阳遥遥相对。在这样一种阵势的压迫下,心理承受能力稍微差一些的人,难免不会乱方寸,要想有出色的发挥,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
李蒙在陈述完自己的广告计划后,飞快地向钱盛春投去一瞥,想从他的表情上看看效果如何,可钱盛春一本正经地坐着,脸上没任何反应。
这老钱怎么了?李蒙暗暗诅咒,我还指望你助一臂之力哩。李蒙转向唐翰阳。李蒙很平静。
锃亮的黑色桌面把唐翰阳的影子倒过来印在上面。唐翰阳手中的香烟冒着细细的白烟,缓缓升腾。
唐翰阳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呆板冷酷,干巴无情。
“我叫你做年轻人,你不反对吧?”唐翰阳直视着李蒙说,“我没时间在这里闲聊或听人夸夸其谈。我这个人很直率,说话不喜欢绕弯子。听了你刚才的构想和计划,我还是不清楚若是按你说的去做,究竟能使我们赢得多少大众的信赖。再说,大众是否能理解我们所做出的各种宣传。”
李蒙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地盯着唐翰阳。就是说,说了个半天,他竟然还没有听明白意思,这怎么可能哩?
假如连唐翰阳都听不清楚,那这广告策划方案还有半点可取之处?再怎么说也不至于糟糕到如此地步呀。
老滑头葫芦罐里到底卖的是哪付药?李蒙的思维快速转动着。
李蒙想起桂兰说唐翰阳是一个有魅力的男人。李蒙心想即使有再良好的愿望,他也无法得出那种结论。
唐翰阳无所顾忌地清了清嗓子,说:
“年轻人,如果你愿意作一些具体的解释,我可以耐着性子再听一会儿。”
这话说得既无礼又难听。你耐着性子?我又不是来求你的,行就行,不行就拉倒,谁强迫你耐着性子?要考核,你至少也该把话说好听点呀。有两个臭钱就他妈的目中无人,真没档次!
耐着性子的该是我。陈伟峰说了,拿到合同才算本事,忍吧。李蒙咽下口唾沫,平静地回答道:
“唐老板,我经营的是广告业务。我只为客户做广告。进行宣传,扩大影响,是我的主要任务。至于信赖,还有待于客户的产品去建立。这就好比马戏团要进城表演,我先行一步去张贴广告。我将尽量让城里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马戏团要进城表演。我告诉他们生活美好而富有乐趣,那是因为有了马戏团的表演。至于马戏团的表演是否真正吸引人,那不是我的事。如果说广告具有蒙骗性,那也只能蒙骗很少一部分人。要想场场爆满,连演不衰,还得依靠表演本身。我的这个比喻,你应该能够明白它的意思。”
唐翰阳无动于衷地听着,不露任何表情。语言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根本无法转移他的注意方并左右他的情绪。他的大脑就象机器一般有他自己运转的程序。李蒙明白了,这或许才是他取得成功的真正原因:
不为所动,目标明确,勇往直前。
唐翰阳说:“我不需要你对我讲解广告的作用和局限。我甚至不怀疑你的能力。我们还是说具体一点吧。我怀疑的仅仅是你这套策划方案的价值,以及是否能达到你所描述的那种效果。我觉得它们太浮浅,考虑得不够透彻。它们给消费者一种心理上的冲击还不够强劲。我似乎闻出了这样一种谐外音,你更多考虑的是你自己如何挣钱,而不是我,还有消费者。”
如果说唐翰阳前面的话具有专业性,那么后面的结论显然是强辞夺理,故意找碴刁难人。太过份了!好吧,既然你一直伪装着自己在吹毛求疵,那你就继续伪装吧。我不管那么多。李蒙尽量友好地笑着说:
“如果我也可以享用你刚才自诩的直率这一特权的话,那么,我也想直率几句。你这话显然是不符合事实的,恰恰相反,着眼于节省开支,从‘中强’饮料公司自身的利益出发,正是我这套计划的立足点。你是行家了,你应该明白我们的苦心。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些什么,但我有一种直觉,你想达到一个广告以外的目的。你在绕圈子。”
李蒙仿佛觉得桌子微微震动了一下。那是唐翰阳心里作用的结果,这话显然对他是一个刺激。钱盛春悄悄地在桌下碰碰李蒙,那意思很明显,他希望李蒙冷静些,不要义气用事因小失大。是的,象李蒙这种身份的人,恐怕没人敢这样对唐翰阳说话。
唐翰阳依然不动声色,平静地说:
“继续讲下去,年轻人。”
李蒙迎着唐翰阳鹰一般的目光。他不明白那目光究竟是什么意思,但事已至此,该怎么说就得怎么说。行与不行,只能听天由命。
“唐老板,我承认你很会经营你的生意。我也理解你在饮料工业方面所作的贡献和追求。我丝毫不怀疑你饮料的质量。我相信你会全力使你的饮料尽善尽美,符合大众的口味以及消费者承受能力。如果我要喝饮料,我一定选你的。因为我放心。无论是质量还是卫生,我都相信你。”
李蒙把目光从唐翰阳身上移开,沿着桌子朝他的同仁们扫了一遍,接着说:
“先生们,在你们经营的范围里,都有个叫做‘信誉’的项目。这个项目,有的人可以搞出一块钱,而有些人却可以搞出一千万甚至更多。我不了解那些用以确定某些非物质性东西的价值的记帐方法。因为我不是会计师,我做的只是广告。我出售的是触不到摸不着的东西。你们不可能把我卖给你们的东西拿在手中去计算,也无法把它放到天平上去称一称。但我工作的重要性以及价值,是无须解释的。我想,这也就是你们为什么要请我来的原因。”
人们的兴趣上来的,李蒙从他们的脸上观察出了这一点。李蒙站起来,说:
“我的工作就是帮助你们建立并扩大‘信誉’。我非常欣赏你们的诚实,因为你们直言不讳地宣布销售量在明显地下滑,所以才搞这次公开的广告招标。我们国家的饮料工业才刚刚起步,各种国内外的饮料厂家纷纷揭杆而起。你们先行一步,所以,你们有了过去的辉煌,而现在受到一定的冲击,也理所当然。但这决不是一个令人悲观的信号。正相反,饮料如果变得象喝开水那么普及的话,那么前景是无法估量的。在我们国家,饮料目前还是作为一种奢侈品而存在,一但普及,市场需求量将没有任何国家可以相比。毕竟我们人口众多。这样,如何占领市场,就成了每一个饮料公司必须正视的问题。”
李蒙稍停了一下,喘口气,喝了口开水。又接着往下说:
“建立信誉,努力促使人们对你们产生印象,并产生好感,这就是我的工作。我不能保证每个人都爱喝你们生产的系列饮料。但我可以努力让人们对你们发生兴趣,并且信任你们,帮助你们受到大众的青眯。人们会抱着试一试,尝一尝的态度来购买你们的饮料。至于尝过之后,还喝不喝,那便是你们的事了。”
李蒙最后作总结性的发言,说:
“假如说我做广告与别人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么就在于:目前大多数广告的目的,只是为了让人有印象,而在这一基础上,我将更注重为你们塑造企业形象,让消费者喜欢你们,接受你们。我将不采用填压式强迫轰炸的办法,而采取平易近人的亲切方式来渗透。这一点,你们也可以从我个人对广告的理解当中找到答案。对在坐诸位来说,我想,我对广告的态度就是最好的解释和说明。”
李蒙拿起他的文件资料,统统装进公文包,不看任何人的表情。对他来说,该说的都说了,会议已经结束。李蒙有一种预感,那合同已经在向他招手。
四个亿的广告费,这可是李蒙从未经手过的一个大数目,即便是利润百分之五,也是二千万,近乎是一个天文数据。
李蒙与钱盛春乘电梯下楼的时候,两个人都没有说一句话。他们将等候“中强”饮料公司的最后裁决。虽然阳光灿烂,但户外的空气依然有点冷。初冬时节了。
李蒙竖起了风衣的领子。
回望“中强”饮料公司在南城的办公大楼,李蒙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是真正的、国内第一流的大公司。李蒙心想,要是有一天能在这样规模的公司里干,或者干脆就拥有这样一家公司,那会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呀。
钱盛春拉了一把李蒙,说:
“走吧。回家去等吧。”
“你觉得怎么样?”李蒙说。
“你指‘中强’饮料公司?唐翰阳?还是我们的广告策划方案?”
钱盛春不愧为老于世故,仿佛看穿了李蒙的心思。
“……当然是我们的广告竞争。”
“难说。唐翰阳好象有许多想法,令人摸不透他究竟想干什么。”
“我也有这种感觉。他的注意力似乎不完全在广告招标上。陈伟峰说得对,他更关注的是我。他问的问题,不主要是广告本身,倒有些象故意刁难。他用不着故意刁难的。尽管他财大气粗目空一切,但还不至于那么没有水平与无礼。你说是不是?”
钱盛春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坐进凌志里面,李蒙正要上车,忽然又改变了主意。把公文包塞给钱盛春说:
“你先回公司,我想一个人随便走走。”
钱盛春接过车钥匙,默默地把车起动了。
看着凌志走远,李蒙这才沿着大街向前走去。一段时期以来一直忙的事,总算完结了。他有种轻松之感。接下去只有等待,听天由命。但那是另外一回事。
李蒙当然想不到这才仅仅是开始,一场真正的生意场上的较量,刚刚被他拉开序幕。好戏就要开场了。对此,李蒙毫无准备。
李蒙更想不到一切会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下去。唐翰阳的胃口是超越凡人的。
李蒙来到一所建筑物前停下。他抬头望望,看清楚了是“中强饭店”。
这是“中强”饮料公司在南城开设的—家半商业性饭店。
半商业性指它主要是用来为本公司开展业务活动服务,闲着时才对外营业或出租。
桂兰就住在“中强”饭店内。
李蒙手摸着口袋里桂兰遗落在汽车内的纽扣。那纽扣在口袋里已经呆了好几天。李蒙犹豫不决。
你这里怎么了?是不是一等事情完结就迫不及待地来找她了?你究竟想对桂兰干什么?你考虑过后果吗……李蒙答不上来。
但李蒙的双腿却向前迈进了。
李蒙敲了两下门,第三下还没敲下去,门就开了。两人都愣住了。
一看桂兰的脸,李蒙就知道她一直在盼着他来。李蒙一阵激动。
“我,我不是刻意的。”
李蒙想解释自己是无意识走来的,但那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理由太蹩脚。他连忙掏出纽扣晃了晃,明知故问,说:
“这是你的吗?”
“……进来吧。”
桂兰默默地退到一边。等李蒙进去后把门关上,然后就默默地望着李蒙。
李蒙环顾屋内,这是一个小单间,十分舒适,应有尽有。
李蒙赞叹道:
“行呀,有钱的大公司就是气派。”
桂兰没吱声,依然站在门边。
“你怎么了?不欢迎?”李蒙说。李蒙发现纽扣还拿在手上,便走过来递给桂兰。
桂兰伸手接,李蒙又突然将纽扣攥住,说:
“但愿你是故意留在我车上的。”
桂兰摇着头,说:
“别这样。”
“我该怎样,嗯?”
“你在玩火。”
“是吗?可我还是来了,不由自主地我就来了。我好象听到了上苍在召唤。”
桂兰没有回答。她避开李蒙的目光。
“我考虑过了。”李蒙说,“不瞒你说,我还没有明确的结论,但我确实考虑过了,非常认真地考虑过了。我想,我今天前来,就是一种答案。对你,也包括对我自己。我相信爱情,正如我相信时间能创造奇迹。”
桂兰慢慢抬起头。李蒙看到她的眼睛里又有了那种莫名的不安。她张了张嘴,好象要说什么,但泪水却突然溢出了她的眼眶。
李蒙伸开双臂,桂兰情不自禁扑了进来。她的脸紧贴着李蒙的胸脯,手箍住李蒙的腰,犹如这儿才是她最向往的栖身之所。
李蒙低头吻了吻她的黑发,她的额,她的双眼。桂兰的泪水是咸的。李蒙就这样搂着她,吻着她。一切都是宁静的。桂兰像羊羔一般听凭着李蒙的爱抚。渐渐的,她变得平静了,泪水也干了。
许久,桂兰松开李蒙,低沉地说:
“对不起!我现在好了。你坐吧。”
桂兰穿过房间,走进卫生间。很快,里面传出自来水的响声。李蒙把风衣脱下,扔在椅子上,然后倒了一杯水。李蒙端着开水在床沿坐下。他想打开电视看看,想想又算了。电话就放在床头柜上面。
桂兰回来时,脸上已洗干净,眼睛里不再有流泪的痕迹。她的脸是不需要化妆的,只是洗去了口红的双唇,略显有一些浅紫。那是忧郁造成的。
吴直端过她的水杯递上去。
“对不起!我本不想哭。”桂兰又一次抱歉说,“没理由,是不是?”
“没什么。别去想太多。也许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让你想起了忧伤的事。”
桂兰把李蒙的风衣挂在衣帽勾上,在椅子里坐下。她说:
“很久没有男人这样对我说话了,也没有男人……抱过我。我有些控制不住。”
“你以后会适应的。”
“可这对你不公平。”
“爱情都是公平的,并且……”
李蒙将手按在桂兰的大腿上,来回移动着。可桂兰没有鼓励的表示,她说:
“说说话好吗?你……你不要太急。刚才已经说了,我不是太适应。”
李蒙点点头,撤回手。
他俩究竟坐了多久,又都说了些什么。李蒙后来已不记得了。他只知道那天他们说了许多,像散文似的。他们谈起了各自人生走过的路,谈到了各自的家庭,亲人。他们的内心充满了安宁。李蒙认为那是一种到他这种年龄的人才能进行的交谈。是的,冲动,急躁已不再是他们俩所喜欢的方式,正如性爱,也不再是最主要的。
他们忘了时间,忘了吃饭。他们沉浸在一种牧歌式的气氛中,心在天空中徜徉。
黄昏渐渐地把桂兰身后的窗户涂上了一层幕霭。杯里的水,续上又喝干,不知重复了多少次。李蒙两眼看着杯里的茶叶,话从他的嘴里流出来,平静得连他也没有料到。但那声音,却响彻了整个房间,也响彻了李蒙的心灵。
“我爱你,桂兰。”
桂兰点点头,回答说:
“我知道。”
李蒙理解她为什么点头,好像一开始他们两个就心照不宣似的。李蒙坐在椅子里没动,继续说:
“不要问我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我说不清楚。”
“那无所谓。”
“从一开始见到你,就有种东西抓住了我。我认为那是你散发出的一种味儿。许多天来,我一直在努力分析那味儿是什么,可是没有结论,我只知道我爱你,我想看见你,我不想让你离开我。”
“我也一样,李蒙。从见到你那一刻起,我仿佛感到自己又活了。过去,我是那么地孤独。可现在,我的心里始终有个东西在涌动,让我无法安宁。”
“我不会再让你孤独了。”
李蒙站起来,他心中的欲火在开始燃烧。他不想再压抑自己了。他感到浑身的肌肉被一种几乎遗忘了的力量绷紧了。
他的双臂变得坚强而有力。
桂兰望着李蒙,微微颤栗着。她似乎没有力量来迎接李蒙雄性的呼唤。李蒙抓住她的双肩,把她拉了起来。桂兰双臂随即揽住了李蒙的脖子,他们的脸贴在一起。李蒙看到她的双眼又噙满泪水。那是激动的泪水。桂兰的双唇在蠕动。李蒙将她紧紧搂住。
“不,李蒙,我,我……”
李蒙看着桂兰,温柔地说:
“别说了,我都知道。”
“我……我是第一次。”
“我也是。”
“我害怕。”
“这里只有我们俩。让一切都见鬼去。我要你。我要你给我。现在,”
李蒙将嘴压在桂兰的双唇上。桂兰颤抖着迎接他。她点着头。李蒙抱起桂兰,转过身。
桂兰像一尊精美的雕刻躺在他的怀里。她的身体火一般滚烫,她的双唇湿热,颤抖,急剧地蠕动着。
当李蒙裸露着身体爬上桂兰那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胴体时,开放而瘫软的桂兰立刻就像螃蟹一样收缩了,绷紧了,氢李蒙箍进她的四肢中。她娇嫩的双唇在那一刻随即张开……
身体的进入缓慢而坚定,热不可挡。桂兰觉得自己像辽阔的海洋,李蒙则是艘乘风破浪的巡洋舰。巡洋舰正加足马力划开兰色的海面,向深远的未知驶去。海浪急速朝两边分列而去。
那是一种极度愉悦的深度挺进,又是让人惊恐忧虑的挺进,坚定勇猛,雄浑壮观,所向披靡。洋翻腾了,怒吼了,振奋了。巡洋舰的挺进没有终点,它只知向前,向前,再向前。
他们进入了一个仅有两个人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只有男人,女人,肉体,还有征服与被征服,他们好像躺在一朵白云上,在天空中遨游,正从月亮上飘过。又犹如一枚星际火箭,速度比光还快,直冲云天。
他们的身体焕发出了无比的能量,就像一颗慧星击中了他们,钻入了心脏,慧星的爆炸又引起了其他天体的爆炸。爆炸是那么地巨大,又是那么地美妙。在爆炸中,他们双双被击碎了,然后又重新揉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那是一种迷人的境界……
十
一阵哗哗的流水声把李蒙弄醒了。他睁开眼,屋子里黑乎乎的,他安静地躺了会儿,等渐渐适应黑暗。这时,他才明白了自己是躺在什么地方,他明白了那流水声是从哪发出的。
李蒙坐了起来,摸索着把床头柜上的台灯打开,看了看表,不禁打了个激灵。
九点!季丽珍这会儿肯定在发急。他还从来没有过这么晚不回家连电话也不打一个的记录。都怪开始与桂兰作爱太亢奋了,以至于完了之后,便什么也不知道地睡到现在。李蒙心里涌起一阵自责。
李蒙翻身下床,发现自己仍然一丝不挂。他顾不了那么多,拉过一条毯子胡乱遮掩着,就抓起了电话机。电话是内部电话,他按了一下零,没通,再按,还是不通。等他将所有的单位数都按了一遍,电话依然寂静无声。李蒙有些急了,心里骂道:把旅馆弄得这么漂亮,却装了部什么鬼电话?
卫生间的门开了,房内明亮了许多。李蒙回头看,桂兰站在门洞光线的正中。她头上围着一条小毛巾,身子用一条大浴巾裹着。逆光使得看不清她的脸,黑漆漆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她的影子一直投到李蒙脚下。
“给家里打电话?”
桂兰与其说是提问,不如说是肯定。她的声音和她的黑影一般单调。
李蒙点点头。
“拔1O。”
李蒙想说句什么,却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他的手已在按键上按下了1和0。电话通了。
他紧接着按下了家里电话的号码。
几乎就在接通的同时,李蒙便听到了季丽珍焦虑的声音。不难想象,季丽珍一直守在电话机旁。李蒙顾不上应付桂兰,只得坐正身子来与季丽珍对话。他知道自己此时的样子很狼狈,拉了拉毯子。可毯子还连着床上的床罩以及衣服,一拉一大串,李蒙不得不放弃。狼狈也只有让它狼狈了,打完电话再说。
“是你吗,李蒙?”季丽珍说。
“是我,我——”
“你哪去了?我都快急死了。电话也不打,你还好吗?”
“我没事,很好。”李蒙快速地想着对策,他从没对季丽珍撒过谎。因为焦急,季丽珍肯定打电话问过一些他常去的地方,这究竟去哪了,不能乱回答,否则对不上头就麻烦了。
“你在干什么?怎么不说话?”季丽珍说。
“说了我没事,你先把心放回肚子里去,别自己吓自己好不好?是这样的,中午我和钱盛春分手后,碰到了一个老客户,他正请客,便把我一起拉进去了。结果,我多喝了一杯。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醒来后就我一个人在这睡觉。我想我大概是喝醉了。”
“你现在在哪?”
“好象是一家旅馆。我这不正给你打电话嘛,还没来得及弄清楚。”
“你真的没事?”
“睡了这么久能有什么事?我还不至于几杯酒就弄垮了。”
屋里突然暗了许多。李蒙回头一看,桂兰又进了卫生间,门关上了。李蒙说不出该紧张还是该松口气。他摸出一支烟,点上。
“我看你肯定够呛。”季丽珍说。
“你看你,很快就让你亲自过目,还这么不相信人。真拿你没办法。”
“怪我吗?
公司的人也到处在找你,下午不停打电话来家问,我能不担心?你呀,四十多岁了,还像个孩子似的,不知道自己照料自己,也不替别人想想。”
“好好,我知道我错了。行不行?他们找我干什么?”
“我不太清楚。小叶说是和‘中强’饮料公司广告有关的事情。”
“有消息了?”李蒙一振。
“好象是。”
“太棒了!”
“你别高兴太早,她可不是向你报喜。我问她,她也说不清楚。她让你立刻给她去个电话。她说她不在公司就在家里。
还说时间非常紧急。”
李蒙登时又傻了。既然不是好消息,那还能会是什么哩?
没第三种可能呀。
“你在听吗?怎么啦?”
“……我知道了。”
“上午的谈判是不是不太顺利?我一直替你捏着一把汗。”
“不瞒你说,上午效果如何我真不清楚。唐翰阳那老家伙很会滴水不漏。”
“别太在意,好吗?不管结果如何,我们都照样能生活得很好。”
“你说得对。”
“我相信你。你是好样的,无论是面对成功还是面对失败。”
李蒙一阵激动,说话突然噎住了。
“谢谢你!”
“那好,现在就给小叶去个电话吧,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先往公司打。”
“我这就打。”
“完了之后,再给我来个电话,让我也尽早知道点信息,好吗?”
“好的,再见。”
李蒙放下电话,好像听到什么信号似的,卫生间的门在那一刻打开了,桂兰和着光线一同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有种说不出的神情。
得先料理一下桂兰。女人都是敏感的。李蒙找着裤衩,一面往身上套,一面说:
“没这个必要嘛,又不是什么秘密。”
桂兰默默地在床沿另一边坐下,瞪着大眼睛若有所思望着别处。她的全身又被一层忧郁
给笼罩了。她在努力保持镇定的样子。
“没有我的消息,她会担心的。这有个习惯的问题。人得互相尊重,体谅。”
“你不需要解释。我没有怪你。你早就该打电话给她。”
李蒙想开句玩笑缓和一下气氛,可他说不出口。自己刚才的行为不可能让桂兰置若罔闻。别说是女人,就是男人此时此刻也会有想法。既然这样,与其回避,不如干脆不把它当一回事摆在桌面上,让桂兰自己去处理和消化。
要长期交往下去,桂兰就必须正视季丽珍的存在。
李蒙在桂兰身边坐下。
“生气了?”
桂兰摇摇头。
“没勇气?”
桂兰突然转过脸,直视李蒙。说:
“你到底想要得到我什么样的回答?我是女人,你明白吗?我知道这是我的问题,我正在努力适应。你干嘛还要这样逼迫我?”
“对不起!”
“再说,再说我不能一直站在你身边听你说慌。因为你不是喝醉了酒,而是跟我在一起,跟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鬼混,你……”
桂兰说不下去了,泪水夺眶而出。
李蒙抱住桂兰,心潮翻滚,说:
“对不起,我,我没想这么多。相信我,我是认真的。和你一样,我也不适应,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我们都是第一次。
我也需要时间。我们都不可能做得太恰如其份。”
桂兰扑在李蒙身上,泣不成声。
“我知道,别说了,什么都别说了,我知道。我早该想到这一切。你毕竟不是属于我的。你永远也不会属于我。我,我是一个坏女人。”
“我爱你。你不是个坏女人,我想我们没有错。”
“可事实上,我已经成了人们厌恶的第三者。天呀,我从来没想到过会扮演这样一个角色。人们会说我是个寡妇,说是我在引诱你。天呀,这是上帝在捉弄我。非要把我弄得人不人鬼不鬼不可。我怎么会遇见你,而且还会爱上你,—个有妇之夫。”
李蒙紧紧地搂住洼兰,不停地吻着她。她身体中散发出的热量已经穿透了浴巾。面对有些歇斯底里的桂兰,李蒙不知如何安慰她。他喃喃地低语道:
“不要去想那么多,不要。我们听凭感觉的召唤向前走就是了。我爱你,真的。我一生中还从未象爱你一样爱过别的女人。我敢肯定。是的,我不知道接下去会怎么样,但我不会退却的,永远不会。也许时间会告诉我们究竟该怎么做。会的,一定会的。因为我们都不是鬼混的人,我们是认真的。我们一定能最终做出正确的决定。我们有这种能力,不是吗?”
“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说过你要考虑清楚了再来找我。
我不是在要你离婚。我没那么坏,也没那么自私。但你应该给我一个明确的说法。我需要有个尺寸来调整我自己。我需要你的指引,更需要你的帮助。不管你怎么决定。我都不会拒绝你的,那怕……那怕是永远做你的情妇我也愿意。我爱你,我非常非常地爱你。认识你之后,我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爱。我发现我以前老是把爱和崇拜混为一谈。是你让我区分出了这一点。是的,我不崇拜你。但我爱你!我知道我全身心都爱你,爱你的一切,包括你的英俊与成熟.也包括你的犹豫与虚伪。我想这才是爱情,真正的爱情。”
这是桂兰第一次向李蒙敞开心扉。李蒙感到无地自容,他没有桂兰想得多,也没有桂兰想得远。唯一能与之相比的,就是他也爱桂兰。可这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显然远远不够。
“给我一些时间,好吧?我一定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但无论如何,有一点我现在就可以向你保证:我爱你,我再也不会让你从我的生活中溜走,除非你自己改变了主意。我以我的生命作保证。”
桂兰摇着头,说:
“我不要你的保证。我只要你告诉我,你现在还是在说慌。告诉我,你至少现在是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告诉我,我求你了,告诉我。”
“我这就告诉你。”
李蒙猛地转身把桂兰扳倒在床上,粗鲁地解去桂兰缠在身子上的浴巾。桂兰挣扎着,但身体却像鱼一样被李蒙翻来辗去。李蒙像头冲动的雄狮,满脸胀红,喘息粗重。
“不,不,李蒙,不行,现在不行。”
“没有不行的时候。我会向你证明这一点的。我是个男人,真正的男人。”
“不!”
桂兰尖叫一声,李蒙那份执著,那份坚定,那份勇敢,代表了李蒙的一切,也让桂兰感到了一切……
“天呀,谁能想到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竟然会选择这样一种方式来表达。”
“我有我的方式,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你不喜欢吗?”
“……你简直像个孩子。”
“喜欢就行。以后凡是你不高兴的时期我都这样做。我才不管你接受不接受哩。”
“如果你把这当成开启我的万能钥匙。那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女人了?”
“你看,又来了。凡事不能钻牛角尖,尤其是爱情,我不是个太深刻的人。”
“好吧,算我说错了。既然你愿意,我依你就是了。我说了我是不会拒绝你的,其中当然也包括这种事。”
“说话算话?”
“……这对我也是一种梦寐以求的事。我还不至于把牛角尖钻到将爱情与性分开的地步。你说呢?”
“这我就放心了。”
“哦,对了,你不是还要打个电话吗?”
“不管她,现在我只有你。”
“还是去打吧。我们的事暂告一段落了。”
“看来恭敬不如从命。”
李蒙深吸一口气,瞥足了劲,一声吆喝:
“你就给我起来吧。”
李蒙猛地抱住桂兰一起站了起来。桂兰惊叫着连忙猴在李蒙的身子上。李蒙抱着她,两人就这样赤裸着坐到了电话机前的椅子里。
李蒙拔号的时候,桂兰在他耳边说:
“你真像个淘气的孩子。”
“能否问一下,这究竟算是表扬还是责备?”
“我不告诉你。你自己去猜。”
李蒙还想说什么,桂兰嘘了一声,指了指电话。电话已经通了。
小叶果然还在公司等着。
小叶说:“你总算来了电话,我就差去派出所报案。从下午开始,我一直在打电话找你,你躲哪去了?”
“和一个心爱的女人在一起,这事能先告诉你吗?就不兴有点个人隐私?”
对小叶,李蒙就无所谓了。开开玩笑敷衍过去就行。信不信由她。难道你还真追究我的责任?
“假如真是和女人在一起,那我就放心啦,而且要恭喜你。倘若老板走失或遭人绑架,那我这个当秘书的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首当其冲第一个嫌疑犯,少说也是个知情不报的帮凶。
下次再干这种美差,麻烦你先跟我通报一声好不好?绝对替你保密。我只要有个交待就行,也省得这样一直干等到十点多。”
“下次再说吧。有什么事?”
“下午上班的时候,唐翰阳亲自来了个电话,指名要找你本人谈话。”
“他说什么?”
“他要你明天上午九点,去广州的中强饮料公司总部办公室见他。”
“就这些?”
“特别强调,让你一个人单独去。就这些。”
“你没问他点什么?刺探刺探?”
“问了,可他什么也没说。”
“你这么聪明机灵,难道就一点弦外之音也没有听出来?”
“我也这么想来着。但结果却让我十分伤心。一点没听出来。我想我太笨了。”
不管怎么说,从小叶的话里,以及自己的判断,李蒙认为事情已经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否则,干嘛约自己去广州面谈呢?答案只有一个:唐翰阳是个爱故弄悬虚的家伙,不肯轻易点头。当然,这也表现出了作为一个大集团公司的老板理应具备的慎重和矜持。
李蒙当然想不到他远远低估了唐翰阳的精明,魄力和远见卓识。
李蒙激动地说;
“这个老滑头到底还是打出了他的底牌。继续用虚张声势来吓唬人,现在就未免太愚昧可笑了。他忽视了我们和他很快就将是合作关系这一点。他不懂得如何联络感情。”
桂兰点了李蒙的鼻子一下,意思是你竟然当着我的面说我舅舅的坏话,就不怕我去告发你?李蒙做了个害怕的表情以示回答。
小叶说:“我也有同感。但似乎事情又不那么简单。他好象没有同我们签约的意思,也没提广告的问题。”
“那是他在钓我们,让我们明白来之不易,或许还想告诉我们得感谢他的施舍。”
“你准备怎么办?”
“人家是大老板嘛,得给他这个面子。我明天将按时去见他。今晚我就前往广州。”
“今晚?最后一趟去广州的火车是十点,你已经赶不上了。”小叶提醒说。
“没关系。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豁出去了,开车去。
晚上快,也就三四个小时的功夫。到广州我还可找家宾馆休息几个小时。”
“也只好这样了。不过,你吃得消吗?这一天你在外面肯定已经累了。”
“有你这一句话,我死了也甘心。男人最听不得女人的表扬和安慰。”
“要我陪你去吗?”
“……算了,既然他点名让我单独去,那就不麻烦你了。
你这么漂亮,他会认为我是寻花问柳之徒,没准就糟在你的脸蛋上。”
“你在拒绝一个姑娘的好意。”
“我表示抱歉。你等到现在,我已经过意不去。事成之后定重赏你。现在你把有关文件带上,到楼下等我,省得我跑上跑下耽误时间。老钱的车钥匙留下了没有?”
“放在我这。还有什么交待吗?”
“还有就是你把钱柜的灰掸一掸,说不定明天我就能带四个亿回家。”
开了—个玩笑后,李蒙就把电话挂了。
“祝贺你!”桂兰说。
“别别别,现在就祝贺还为时太早。”
“那我就先预支一半。”桂兰又说。
“一半也不行。行百里半九十,何况我还是个未知数,拿到合同才能算数。”
“刚才骄傲得不行,这会儿怎么一下又如此谦虚起来了?”
“对手下,你得学会鼓舞士气。而对你,却来不得半点虚假。这叫内外有别,怎么,这你也要钻牛角尖?”
“我不跟你罗嗦了。抓紧时间吧,还有三百多公里的路程哩,真想一宿不睡呀。”
桂兰站起来去穿衣服。李蒙没有再纠缠她,抓起电话又拨了个号码。
“怎么样?”季丽珍焦急地问。
“我也不知道,不过,唐翰阳让我明天上午九点去广州见他,说要面谈。”
“太好了!”季丽珍兴奋地叫了起来,“我为你自豪。我早就知道你会成功的。”
“别给你丈夫乱戴高帽了。我可没说这一定是好消息。见了之后才知道。”
“问题是这么晚了你怎么去呢?没火车了。”
“我开车去。”
“开车?”
“现在就出发,到了广州再找地方休息。”
“你疯了?你的酒还没醒哩。我可不敢让你去。要去也得请个司机,或干脆要出租。”
“这问题回家再说吧,反正今晚走比明早走好。你先给我收拾一点简单的日用品,我马上回家去取。我估计得在广州呆上几天。”
“……好吧,回来再说。”
李蒙放下电话,也连忙找衣服裤子穿。两人互相望望,都笑了,衣服扔得到处都是,东一件西一件。桂兰走过去把大灯打开了。
李蒙说:“刚才我说的你都听见了?”
桂兰点点头,满脸装出来的轻松,说:
“你走吧。我没有留你的意思。
“是得快走。我是说我们俩。”
“我们俩?!”
“你不是说你听清楚了吗?我之所以决定今晚就动身,而且拒绝了小叶做随从,就是因为我要带你一起去。”
桂兰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大眼睛说:
“你在开玩笑?”
“除了现在。”
“我看你真是疯了。你不会那样做的。”
李蒙不答言,穿戴整齐后,把桂兰拉过来,捧起她的脸,一字一句地说:
“看着我的眼睛听好了,只要我认定了的事,我什么都敢做。我唯一的担心就是怕你不敢。从现在起,只要有可能,我就不会让你离开我。你是我的吉祥物,我要永远把你带在身边。这也就意味着你将从此失去许多自由。因为你已不再是完全属于你自己。”
桂兰望着李蒙,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她的身子又开始了哆嗦。
“现在请你回答我,愿意跟我去广州吗?”
桂兰点点头。这一点不要紧,激动的泪水随之也涌出来了。李蒙将她搂在怀里,温柔地说:
“这样就不好了。我这人经常有出人意料之举。要是每次你都哭一顿。那问题就严重了。要慢慢适应。明白吗?新生活已经向我们敞开了。别老用过去的思维看待现在,生活本来就是属于你的。”
“我真怀疑我是在做梦,太快了。太不可思议了。爱情真的又降临了吗?”
“到了广州我再回答你吧,那时我们有足够的时间。现在你先擦擦眼泪,再收拾一下东西。我一个小时后来接你。我得先去公司,还得开车回趟家。”
两人匆匆吻过,李蒙大步出了门。
十一
走出旅馆,夹杂着阵阵寒冷的。晚风迎面扑来,李蒙不禁打了个哆嗦。他回到了初冬的夜晚。感觉从刚才与桂兰亲热的缠绵状态中拔了出来。他感到一种轻松和爽快,疲备亦在晚风的吹拂下消失了。
走在大街上,李蒙觉得自己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仿佛有种新的东西注入了他的躯体,使他变得更充实,也更具体,更自信。
他想这是因为有了情人而产生的。是呀,自己有情人了,而且是个最出色的漂亮情人。作为一个男人,对此,没理由不感到慰藉和舒畅。
我为什么不能拥有情人呢?何况“情人”又是那么地美妙。
他不禁想起了一句名言,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须先尝一口才有发言权。
李蒙开心的笑了。他想他现在知道了。
在李蒙的眼里,世界变得更美好了。他突然发现,原来世界上美好的东西是那么多。他又想起了一句话,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就看你敢不敢。
活着,真好!
李蒙在大街上奔跑起来,他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的年轻时代,浑身充满着激情与力量。他的脚步轻盈,姿态优美。他感到自己是奔跑着在拥抱人生,拥抱生活。
若不是因为时间关系,李蒙真希望能这样一直奔跑下去。
奔跑给他带来了一种飞翔的快感。但他知道今晚不行,今晚只能点到为止。今晚他还有许多事要干。
李蒙拦住一辆计程车,坐了进去。
从奔跑的状态坐到车里,李蒙的情绪也从激越中平静了下来。城市的夜景在车窗中一幕幕向后飞去,每一幕都是那么地幽渺,那么地迷离。
李蒙开始认真审视自己与桂兰的关系。
有一点是肯定的,他爱桂兰。事到如今他很难想象若是桂兰再从他生活中消失,他会怎么样?他想,那无异于他将永远生活在黑暗中。
毫无疑问,李蒙不会再让桂兰离开他。
李蒙相信这也是桂兰所希望的。
问题是今后怎么办……
永远偷偷摸摸做情人吗?这对桂兰显然不公平。她还年轻,她完全可以再次寻找幸福,建立家庭。她不应该沦为小妾的那种地步。他没有权利这样要求她。纵然她愿意,李蒙也不会答应。
情人关系,只能是暂时的,不可能长久下去。从他们两个人的感情来看,也不可能仅仅是满足于情人关系。他们都是认真的人,对待感情更是计较。这才刚开始,桂兰就时时刻刻在想她成了个什么角色的问题。
情人关系,必须感情色彩相对较淡漠,而各自又有各自的生活内容与圈子,平平淡淡,可有可无,方能长期保持下去。就犹如是胡椒面,时不时往生活中添加一点。而这种状态,不属于他。他们也做不到。
不做情人又怎么办?离开季丽珍,离开孩子,自己能做到吗?孩子还好办,反正都大了,不久就将独立。问题是季丽珍呢?李蒙是她的唯一以及全部的依靠。更何况他俩也有深厚感情,真要是谁离开谁,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李蒙感到自己陷入了一种两难境地,手心手背都是肉,却又不可兼得。
李蒙一筹莫展。
回过头,再来审视与桂兰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其中难道就没有冲动和猎奇的因素吗?自己是不是在逢场作戏闹着好玩?四十多岁的人了难道真的还能一见钟情?答案是否定的。
有一点足可以说明问题,李蒙无意识间在极力效仿陈伟峰当年采取的战略方针,那就是处处有意识地区别四眼的旧框框。用强烈的对比撞击四眼在桂兰身上留下的烙印,瓦解它们,摧毁它们。
假如是闹着玩,何必如此煞费苦心?这样做的目的,无非是为了尽快地走近她,得到她。
陈伟峰当年就是在这一战略思想指导下战胜四眼力夺许芳的。
李蒙如今显然也在有意识地运用。在他的脑海里,始终有一个四眼的影子,尽管他从没跟四眼接触过,但他可以想象出四眼是怎么个样子,病恹恹的,每天作沉思状,少言寡语,但说起来就没个完。是个思想与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正是这样一个人物占据了桂兰的过去,并为她建构了一定的模式。
在明白桂兰与四眼的关系之后,李蒙无意间也就在注意自己的表现。他希望自己具有活力,那怕失之于盲动也行。他还注意运用自己具有魅力的外表以及强悍体力征服桂兰。因此,他得到了桂兰“你就象个淘气的孩子”的评价。
当然,在与四眼的对比中,李蒙不需要有意去装扮,他本身就是个和四眼不同的人。这恐怕也是李蒙一开始便深入到桂兰内心里去了的真正原因。
说到底.桂兰过去属于一种较为封闭式的生活。
毫无疑问,李蒙的入侵与攻势是非常奏效的。正因为如此,他俩的关系才发展得如此迅速,甚至双方都来不及去进行认真的思考。
李蒙认为这不是什么错误,更谈不上卑鄙。感情的起因缘于自发,但发展无疑需要一定的理智去引导。到了他这种年龄,不可能完全彻底地跟着感觉走。
那么,现在已经发生了,下一步该走向何方?
李蒙不知道。他迷惑了。
李蒙只知道他不会停下来。他也没有理由停下来。感情不是儿戏。
李蒙到南城大厦开出凌志,告别小叶之后,便赶回家去取东西。
季丽珍在门外迎候他。她娇小的身影在初冬夜晚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凄楚和孤单。
李蒙想起了“望夫女”的形象。他感到一阵内疚。他知道这种内疚从此将伴随他的余生,再也抹不去了。李蒙把车停住,坐了几秒钟才开门下去。
季丽珍快步迎上来,望着李蒙,关切地问:
“你真的想一个人开车去?”
李蒙点点头。
“能行。”
李蒙抱住季丽珍,轻轻拍了拍,说:
“我没事,能行。”
两人相拥着走进屋去。望着熟悉的家,体验着家的舒适和温馨,李蒙更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像是第一次走进家似地四下打量起来,细细品味着。
厅堂的沙发上放着一只小型旅行包。那是季丽珍为李蒙收拾的,不用检查,该带的用具里面都有,季丽珍不会有任何遗漏。
季丽珍说:“要不吃点什么再走。我这就去为你做。”
李蒙拉住季丽珍,欲言又止。他摇摇头。拉着季丽珍在沙发上坐下。
“我什么都不想吃。坐会儿吧。”
季丽珍迟疑地望着李蒙,坐下。李蒙的脸色看上去不是太好。她想大概是疲惫造成的。
她想阻止李蒙今晚单独去广州,但她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李蒙的决定有道理,既然一定去,今晚走,就比明早走要好。睡在家里他也不会安生。“中强”饮料公司的广告,对他来,是一件大事。
“晓珊睡了?”李蒙明知故问,没话找话。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季丽珍摸了摸李蒙的脑门,担忧地说:“你太累了。”
“没关系。主要是心里有些想法。成不成就看明天的面谈了。我还吃不准。”
“可你尽力了。这就够了。”
“不谈这些。”李蒙烦乱地摆摆手,“跟我谈点别的吧,还有点时间。”
“你说吧,我听着。”
季丽珍靠在李蒙的肩上,充满柔情与温顺。李蒙的心头一热,把她扳过来搂进怀里,冲动地吻起来。季丽珍勾住他的脖子。直觉告诉她,李蒙今天的行为有些反常。女人的直觉总是最优秀的。但季丽珍没有往别的方面想。
直到快喘不过气来,李蒙才松开季丽珍。他仰起头闭着眼,长长吸了一口。
夜晚静悄悄。李蒙思绪万千。
“你怎么不说呀?”季丽珍说。
“……你说吧。”
“我?”
“对,我想听你说,说什么都行。”
季丽珍想了想,说:
“哦,对了,晓强今天又来信了。”
李蒙一愣。他并不是因为信发愣,而是因为季丽珍。她的心里除了丈夫,就是儿女,没有别的。就连在这样一个容易产生情调的夜晚,她想到的仍是丈夫、儿女。作为妻子,作为母亲,还有比这更称职的吗?
李蒙又想到了桂兰,倘若搂在怀里的是桂兰,此时此刻,她会想些什么,又说些什么……李蒙不知道。
爱,有多种方式。每一种方式,只要是真诚的,都是那么地美丽和动人。
季丽珍摸着李蒙的脸,说:
“你今天究竟怎么了?老是恍恍惚惚的,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你可别吓我。”
“我在听哩。他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腿上的伤痛还没有好,都有些影响走路了。”
“你呀,就知道为我们三个担心这担心那。不必发愁,他会好起来的。”
“我总觉得没那么简单。快一个月了。你年轻时有过这现象吗?”
“我?没有过。”
“就是说嘛。”
“腿上能有什么事哩?我并不是说我没有痛过,碴破这磕破那还不是常事?谁记得那么多。”
“可是……”
“你上次没让他去医院看看?”
“说了他也不会去。”
“那你这次回信专门提一下就是了,你不就是想尽责任吗?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见李蒙不想就这问题再谈下去,季丽珍便停了口。她想换过一个话题,可一想时间不早了,还是让他上路吧。在季丽珍看来,李蒙之所以要拉她聊聊天,是作为一种告别。李蒙每次离开南城,不管时间长短,都要这样做。她觉得这正是李蒙善解人意的地方,是一种感情细腻的表现。
她知道李蒙的心显然已不在这上面,他或许正在思考明天决定性的面谈。
季丽珍坐正身子,理理头发。她在暗示李蒙该走了。李蒙心领神会,笑了笑,便拿起旅行包站了起来。两人手拉着手来到屋外的凌志汽车边。
“不要开得太快,路上小心点。”季丽珍说。
李蒙点着头,突然转过脸说:
“我……如果明天不回来,后天就一定回来。”
“看事情办得怎么样吧。家里你不用担心。再说,我也没那么娇气,几天丈夫也离不得,你说是不是?”
季丽珍冲李蒙眨了眨眼。那意思只有李蒙理解。李蒙心里紧缩了一下,他有些慌乱地坐进车里,在他把车开动时,说出的告别语却是:
“我爱你!还有我们的孩子。”
“我们也爱你。一路小心。”
李蒙没有再回头,他甚至没有勇气从后视镜里再看季丽珍一眼。他知道那是怎样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而放弃这次广州之行。
李蒙本想利用这次外出的机会,在广州尽量和桂兰多呆几天。借口有的是。但他现在改变了主意,假如明天就能办完事的话,那么,后天一定回家。
凌志在空旷的大街上,飞一般穿城而过。
为了节省时间,等不及的桂兰提着包来到旅馆外的大街边。她已换去黑色的装束,穿着一套湖兰色的呢裙,外面加了一件米色的羊绒衫。
也许是因为初冬夜晚的凉意,她来回踱着步,左顾右盼。她不知道李蒙将会从那个方向出现。她还恨自己没记性,虽然坐过一次李蒙的车,却连什么牌号,什么颜色也没印象。她相信女人决不是都像她一样对汽车缺乏概念的。她想这次一定要看清楚并记牢了,因为这是他的专车。她觉得这很重要。她曾听人说过,女人和汽车,是男人最心爱的两样东西。
远远地望见桂兰,李蒙如同注入了兴奋剂似的,立刻就从刚才沉重缠绵的状态中挣脱了出来。他的眼睛又变得明亮而活跃了。心急速地跳动,浑身发热。脚下轻轻一踩,小车立刻加速冲过去。
突然停在桂兰身边,稳稳当当,纹丝不动。李蒙探出一个脑袋:
“喂,还看什么?上来吧。”
凌晨三点钟,他们俩跟着芙蓉宾馆的服务员来到了客房门前。他俩各要了一个单间。服务员是个聪明人,将他们分在对门。
服务员刚走,李蒙便溜了过去。桂兰把门插上。她的包还放在门边。
“啊,真够刺激。跟地下特工似的。”
李蒙是想开句玩笑,见桂兰没答腔,仍然站在门口,李蒙就知道自己说走了嘴。
桂兰的脸上阴沉沉的,与刚才在车上判若两人。李蒙的话又触动子她敏感的神经。
李蒙双臂围住她,在她耳边说:
“又在考虑身份、角色之类的问题?”
“我们俩都在干些什么?准是发疯了。”
“就算是发疯又有什么不好?不要这么忧郁。今后我们说不定要经常发疯了。”
“要是你遇上熟人怎么办?”
“如果是你遇上熟人又该如何?”李蒙反问。
“我无需对任何人作解释。这很正常,因为我又恋爱了。
但是,你————”
“我同样无需对任何人作解释。不理他们,他们也就没事的。别为我担心。”
“不,你不知道。人家会说出很多难听的话来伤害你。俗话说,人的嘴是把刀子。”
“你怕吗?”
“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那就够了。你都不怕,我就更没理由害怕。我是一个男人。”
“可你毕竟是在社会上混,而我,只需向自己交待就行了。”
“你听我说,所有的一切人和事,我现在都无所谓,也不在乎。唯一使我感到重要的就是你。我已经等你等了很久很久,如今我终于得到了你。我不会再与你分离的。
桂兰端详着李蒙,双手在他的脸上摸索着,怯怯地问: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不是哄我?”
“我们这是在广州,不是吗?是我把你带到广州来的,不是吗?难道这个回答还不够吗?求求你,以后别老纠缠这个问题。你应该相信我,就和我相信你一样。”
桂兰的目光仍然停留在李蒙的脸上。李蒙不知道她想寻找什么,不过,他想她一定是找到了她想寻找的东西。桂兰带着歉意说:
“对不起!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破坏这个难得的夜晚。我让你心烦了,是吗?”
“没那么严重。”
“我只是把握不了我自己。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不懂,真的,我什么都不懂。”
“说完了?”
“……我们干吗还站在这?”桂兰换上一种腔调。
“这就对了。且慢。”
桂兰迷惑了,目光中带着询问。
“我们得正确处理好这件事,必须来点仪式。”
说完,李蒙一弯腰把桂兰抱了了起来,托在手臂里,然后,屏声静息地站好。桂兰兴奋了,叫道:
“你究竟想要干什么?”
“别闲着,用嘴为我配乐。”
“配什么乐?”
“当然是喜庆的,新郎新娘入洞房嘛。”
十二
“中强”饮料公司在广州的总部办公大楼是幢咖啡色的建筑,茶色玻璃在阳光照射下发出幽冷的光芒,与周围林立的高楼大厦相比,显得别具一格,分外醒目。
李蒙觉得这有点像唐翰阳本人,尽管阴沉着一张脸,但往哪一戳都不容他人忽视,他所显示出来的气势,足以让人不寒而栗。
李蒙穿过大街,踏着腥红色地毯走进自动开关的玻璃大门,边上过来了一位穿着绿色制服的警卫。他戴着一顶船式的工作帽。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先生?”
警卫尽管彬彬有礼,但那种能在这幢大楼里工作的优越感,还是显而易见。
“我要见你们的老板唐翰阳先生。”
“有证件吗?”
盘查我?又不是军政重地,一个商业公司凭什么摆这么大的架子?李蒙想都没想就摇了摇头。他心说有证件也不给
你看,你算老几?我跟你们老板一般平起平坐。
“是你们老板请我来的,”李蒙说。
“请问先生怎么称呼?”警卫不急不恼。
“李蒙。”
警卫指着边上的休息椅,请李蒙先坐一会儿,然后便拿起了一旁的话筒,一边看着李蒙,一边轻声对里面说着什么。李蒙架起二郎腿,点上一支烟,还没抽第二口,警卫便放下电话来到他的身边。
“对不起,让你久等了,请跟我来。”
警卫把李蒙带到一个无人的电梯前,一按电钮,门开了。里面有一位跟他一样打扮的工作人员,不过,这是位女的。
“吴先生找唐总经理。”
男警卫介绍完,李蒙走进电梯。电梯上升的时候,李蒙问:
“这是你们唐总经理的专用电梯?”
“是的,吴先生。”
这土鳖!当起太上皇来了。李蒙在心里骂道。不过,他也不能不承认,作为一个饮料公司的经理,能当到这种份上,而且还有人买帐,也的确是够可以的了。换了别人怕是不行,就是有这份财力,也不敢如此牛气。
电梯停下,门开了,李蒙走了出去,却不知往哪边走。电梯小姐在李蒙身后说:
“吴先生,请从这边走。”
李蒙只好又跟在她的身后。他们走进一条饰有大理石的长廊,从一扇扇雕花木头的门前经过。每个门边都有一盏火炬式的灯,每盏灯都由一个希腊古典雕像棒着。
李蒙禁不住又在心里生出感慨,去见国家总理恐怕也就么难,而且总理的办公室说不定还没这么讲究奢华。看来社会真是进步不小,商人的地位提高了。
他俩在一扇门前停下。电梯小姐轻轻叩了叩,然后,推开门,示意李蒙进去。然后,她就悄没声息地回去了。她的使命到此为止。
又是一个过道,两边摆着许多古董和陶器,墙上有绘画,不言而喻,这些都是真货。李蒙无心欣赏,穿过去,便是一个圆厅。李蒙茫然地站住。在唯一的一张办公桌后面,坐着一位穿着讲究的姑娘,她站了起来。李蒙注意到她有两片十分性感的嘴唇。她说:
“是李蒙先生吗?”
李蒙点点头,走近她。
“唐总经理请你原谅,他现在正忙着。我带你到接待室里坐一会儿。”
李蒙有些忍不住了,他放肆地吹了声口哨,面带微笑地发牢骚道:
“国务院总理我没见过,但见省长我知道没这么困难,也没这么多程序。”
她就像没听见似的,毫无反应,说:
“请跟我来。”
没办法,李蒙只好又跟着她慢慢往边上走。李蒙发现她走路的姿式很有意思,便认真地研究起来。很快他就有了结论;性感。这是个知道自己有些什么并且喜欢把它们流露出来的女人。她的长相,她的服饰都是按这一原则装配出来的。于是,李蒙便立刻推出了另一结论,谁说唐翰阳那老家伙只关心钱而从不正视女人,从他选的秘书身上就可以看出他对于女人的审美标准:欣赏加实用。
她为李蒙打开门,让李蒙进去。李蒙却停在她面前,毫无顾忌地上下打量她。反正没事干,等着也是等着,干嘛不同她逗逗乐?
“小姐你怎么没穿那种特制的服装?”
她没有做出任何表情,依然象背台词一样,微笑着对李蒙说:
“如果有什么要求,请喊我一声。”
李蒙被戗了一鼻子灰。不过,这难不倒他。闯荡这么多年,这点风浪还是经得起的。他也微笑着,自顾自地往下说:
“有必要这么一本正经吗?医生说,过于控制自己情绪的女人容易衰老。”
她的脸上出现了尴尬的神情,有点不知所措,欲言又止。李蒙大声笑了,然后,轻声说:
“还是不肯放松点?”
她的伪装在经过短暂的愕然之后便解除了,虽然仍然微笑着,但显然真实轻松了许多。
她点点头,声调降了几度说:
“我现在在工作,吴老板。”
“噢,我把这事给忘了。看来还是我错了。”
“桌上有香烟,饮料你随便选着用,我们这里不为客人备茶。报纸和杂志在旁边的书架上。对不起,我就不陪你了。”
李蒙还想说什么,可她已经转过身去,往办公桌走,李蒙只好作罢。
接待室装修豪华,布置得十分讲究:橡木雕刻的墙壁,沉重的皮制软垫坐椅,厚实的地毯,电视、电话、音响一应俱全。最醒目也最有特色的是对面墙上一排挂着的金色镜框。
李蒙好奇地走过去观看,竟然发现照片上的每个面孔他都熟悉。一律都是唐翰阳和国家领导人的合影,照片上的人除了唐翰阳之外,至少都是政治局的委员,有的曾经是,有的现在是。每张照片下面都有唐翰阳的亲笔题词,注明时间、地点、场合。
李蒙把烟头按灭在烟灰缸里,自己发牢骚抱怨受到冷待时秘书不为所动看来是有道理的。对唐翰阳来说,尽管同为商人,但自己的确不在他的眼里。照片上的大人物们这个上台那个又走了,换了一拨又一拨,但唐翰阳十多年来却一直原来是怎么样现在还是怎么样,谁也没有薄待他。
李蒙端详着照片,突然明白了唐翰阳的用意。假如别人有这些照片,若要炫耀,一般都会挂在办公室或是自己的书房,以便抬高自己的身价地位,让你钦佩让你过目就一辈子不能忘。但唐翰阳却把它们挂在了接待室,那是因为他要让人们一开始还没见到他之前,就在心理上约束你,控制你。
李蒙敢肯定,每一个第一次来访者,都会被安排进接待室呆一会儿。唐翰阳要让你明白,跟他谈话你得悠着点,他比你强得多。
接待室与办公室的区别就在于:办公室你没时间消化,说不定你还没时间去看。而接待室你闲着没事则非看不可,看过之后,他再让你自己有个消化的过程,回头召见你时,你就本来不是龟孙子也变成龟孙子了。
于是性质就有了本质的不同,挂在办公室或书房,那仅仅是为了炫耀,而挂在接持室,却是为了压你一筹,这对于谈生意做买卖显然就极为有利,是一个无法估价的法码。
总之,是出于一种纯商业性质的目的。炫耀在这里可以忽略不计。喜欢炫耀的人,也不可能达到如此高的境界。他们只会将这些照片当做宝贝珍藏起来,根本就不会想到还有别的用处,也舍不得糟践了。
看来唐翰阳是个真正的商人!
想到这,李蒙暗自笑了,自己今天就是来谈生意的,差点上圈套。
不行!得想个办法反击他,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只当是跟老家伙开个玩笑。让他白他这一套并不是对人人都起作用的。
李蒙看看表,他在接待室已等了将近十分钟。根据李蒙的判断,最多再过十分钟,老家伙便会召见他。因为到那时,这些照片对人产生的心理效应差不多就该发挥作用了。老家伙是个有心计的人,他不会让客人等到烦躁不安的地步,否则,那将适得其反。
一个方案很快就出现了。李蒙赶紧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画报,走出去。
“请问卫生间在哪?”
女秘书指了指对面的门,没吭声。李蒙急赶过去。他怕老家伙在他进去之前就发出召见令,那游戏就将失去意义。女秘书在他身后提醒说:
“吴先生,唐总经理很快就有空了。”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没办法的事。烦请他等我一会儿,就一会儿。”
李蒙眨了一个媚眼,一头钻进卫生间,在马桶上坐下后,才轻轻吐了口气。
行了,等着吧。
李蒙喜欢跟精明的人玩游戏。这年头,谁在乎谁呀。怕就怕你不上档次,让人一见就觉得没劲,连第二眼也不想瞧。
约摸过了五、六分钟,外面传来开门的声音。又过了一会儿,有脚步声往卫生间来。从门下面的缝,李蒙可以看到一双男式皮鞋。不用去看灰色裤子的质料,仅从那最多三十八码的皮鞋尺寸上,李蒙就知道是谁在外面。那两只皮鞋犹豫不决地在门口徘徊了一下,便又出去了。
李蒙不敢笑。沉住气,再坚持几分钟,没准还会有戏。他回忆起母亲小时候经常吓唬他,说要让警察抓起他来。那时他总是十分自信地说,他就躲厕所里去,仿佛厕所是天下最安全的地方。李蒙没想到四十多岁后,竟然真往厕所躲了。
大约又过了五、六分钟,那脚步声又传过来了。李蒙一阵激动,老家伙原来你也会有沉不住气的时候呀,那双又小又亮的皮鞋进入卫生间后,突然放轻了许多,从门缝下一经而过,去了旁边的洗手间。
这是在为我巡逻。李蒙忍着没笑出声。他想是时候了,现在出去恰到好处。
他把画报挂在墙上,二秒钟后便跟了出来。小个子唐翰阳正在水龙头边默神,显然他并不是来洗手的。李蒙走到他身边并排站着,故着惊讶地冲他笑道:
“怎么你也在这?唐老板,你好!”
唐翰阳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没吭声。李蒙大大咧咧拧开水龙头,继续说:
“唐老板,你这茅坑真气派!”
李蒙用了一句双关语。而且故意选了句土话:茅坑。
唐翰阳的专用办公室非常大,可以和一般的会议室相比。
办公室在大楼的拐角处,占两个方向,因而视野极为宽阔。两边都是落地茶色大玻璃窗。远眺望,可以看到一座又一座林立的高楼大厦,珠江尽收眼底。唐翰阳的办公桌,就斜着放在角的正中,与两边的玻璃窗彼此相临。那儿无疑是一个最佳的位置。
唐翰阳办公桌的周围,放了四张面对着他的沙发椅。对面是一张围着十把椅子的长会议桌,大理石的面板放射出沉着的幽光。另外还有一张长沙发,沙发前放着一只精致的蘑菇状铝合金茶几,并配了两把专用椅子。
办公桌上更是了不得。那桌面是李蒙所见之中最为宽大的,乌黑锃亮,气势伟岸。电脑电传以及多部电话分列两边。桌上正中只放着一份文件,那白色的纸张在黑色的桌面上显得十分舒适静谧。
唐翰阳挥了挥手,示意李蒙在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自己则慢慢地踱到办公桌后在老板椅上坐下。然后便长时间地盯着李蒙,一声不吭。
李蒙等着他先开口。他很镇定,脸带微笑。别跟我来这一套,你吓不住我,老滑头!
“你多大年龄?”
李蒙没想到唐翰阳第一个问题会是这样的。他好奇而不解地望着唐翰阳,说:
“四十五。”
唐翰没有任何反应。接下去又是一阵沉寂。他的第二问题更是出乎李蒙的意料。唐翰阳不动声色地问:
“年薪多少?”
“这……不好说。”
“没关系,随便说。大约多少?”
于是李蒙就把和陈伟峰的关系,以及如何分成的事粗粗说了一遍。他是照实说的。他觉得这不是什么商业秘密,说也无妨。
“我是问你大约多少?”唐翰阳说。
“我回答了你,这不好说。得看我的能力。我觉得用百分之三十这个数据更确切。”
李蒙温和地反击着。由于有了刚才的游戏。再加上又是两人单独在一起。与昨天会场上跟唐翰阳交锋相比,李蒙要轻松得多,也踏实得多。他觉得昨天自己太认真了,所以,老是有一种处下风受压迫之感。今天当然不能重蹈复辙了。一开始就必须在心理上跟唐翰阳拉拉平,必要时说说笑话也无妨。还是那句话。这年头,谁在乎谁呀。
唐翰阳想了想,默默地点点头,表示认可。然后,他低下头看着桌上那份唯一的文件,好象在研究它们。
那份文件肯定跟自己有关,李蒙敏感地意识到。但似乎又不太象是广告的事。因为一共才两页。这老家伙究竟想干什么?装神扮鬼!
看来今天得跟老家伙打一场无准备之仗了。李蒙意识到唐翰阳单独请他来,其中定有未知的名堂。
李蒙隐隐感到了一丝冲动。他愿意接受挑战,不管是智力的还是体力的他都不在乎。我就这么个人,你怎么着?
过了一会儿,唐翰阳抬起头,说:
“知道我为什么把你单独请到这儿来吗?”
快要亮底牌了。李蒙直言不讳,说:
“我本来以为是谈广告的事。可你两个问题把我给问得迷糊了。不瞒你说,我现在拿不太准。
唐翰阳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这是李蒙第一次看见他笑。
那笑是含蓄的,含蓄中又夹杂着力量。
“我喜欢说话诚实的年轻人。不过,你的感觉没有错。今天我们不主要谈广告问题。我们谈点别的更重要的事。”
“对你?还是对我?”
“对我们俩都重要。”
“有点意思了。那么,能不能请你说明白一点呢?我抽支烟行吗?”
“请便。”
李蒙点上支烟,唐翰阳也摸出一支点上。两人都慢慢吸着。唐翰阳在考虑从什么地方说起。李蒙看得出,两人的关系已经近了许多,敌意正在减缓。
“好吧,我们就不浪费时间了。你想不想把你个人所得的提成往上涨一涨?比如四六开或者对半。”
李蒙愣了一下,随即放肆地大笑起来,说:
“想当然想,可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别忘了,凭我个人的积蓄,一个广告费用也预支不起。除非为别人做门牌或刷标语。”
“而且,你的业务量还将大幅度往上翻番。”
“……怎么说?”
李蒙收敛起子笑声。唐翰阳显然不是在说着玩。见李蒙认真起来,唐翰阳再次露出一丝含蓄的笑容,他靠在老板椅
上,将话题又给扯远了。他要从头说起。
“在昨天南城的会议上,你给‘中强’饮料公司设计了一个广告计划,你还记得吗?”
李蒙点点头,不敢开口,生怕遗漏掉一个字。老家伙太让人琢磨不透了。李蒙伤心地意识到,转来转去,自己还是落在了老家伙的手心里。老家伙正攥着自己在兜圈子玩呢。可李蒙没办法,他别无选择。
“其中有几个缺陷,我昨天已经在会上指出了。现在就不重复。但总的来讲,我认为是好的。我很满意。”
李蒙释然了。操!兜来兜去原来还是为了谈广告生意。认清这一点后,李蒙便有些激动。这激动是非常具体的。看来这块有油水的骨头快要到手了!他很坦然地点点头,说:
“你这么认为,我很高兴。”
“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昨天你离开会场时,我是相当恼火的。你竟然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指责我,用你所谓的直觉。直觉是什么东西?充其量不过是一点小聪明而已。”
好家伙,给甜头之前,先扭住我趁机教训一顿,发泄私怨。这可不是优秀企业家应具有的风范。没问题,看在年龄的份上,我就让你一码,不跟你计较还不行吗?
“假如我昨天冒犯了你,那么我现在向你表示歉意。不过,昨天你也把我……”
唐翰阳宽宏大度地摆摆手,打断李蒙的话。他的表情和语气都带着几分亲密的意思,眼睛里的目光也不是那么生硬,与其说是在兴师问罪,不如说更象是在谈一件轻松的事。他用平稳的口气说:
“你不必道歉,也不需解释。我不是要讨伐你。我承认昨天是我先把你惹火的。我这人性格中有个缺点,当然,也可看成是优点。那就是具有攻击性,尤其是在谈生意的时候,表现得特别明显,总是想尽可能压住对方,将对手往极限上逼。作为一个商人,这没什么不好。但作为一个普通人来说,这是很致命的弱点,它会使我失去许多朋友……事实上,我的朋友非常少。人们很难接受我,更不容易喜欢我。”
唐翰阳沉浸在一种自言自语的叙述中。李蒙被他所表现出来的惆怅给吸引了。到现在,他差不多认同了桂兰的说法:唐翰阳有魅力,也很厉害,只是不太讨人喜欢。不过,李蒙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当心老家伙又在耍滑头,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莫非真是为了另外一个目的?李蒙敷衍说:
“恐怕主要是人们不太了解你。你应该给大家一些了解你的机会。比如就象我们俩现在这样,通过交谈的方式。”
“从昨天到现在,我一直在想你的问题。昨晚上我觉都没有睡好。你的表现,你的话,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是呀,很久很久以来,没有人敢像你那样跟我较劲了。在坐的人当中,有的跟了我十多年,他们都是一些生意场上很优秀的人,但你是唯一敢坦率直言的人。我没有说你比他们更优秀的意思。我还不至于那么浅薄简单,把敢于直言当做唯一的标准来欣赏。我想的是另外一个问题,我想我已经过时了。退化了。封闭了。”
李蒙沉默着。他想此时最好别打岔,由他说去。人有时需要述说。唐翰阳显然这样述说的机会不是太多……只是,他究竟想要表达个什么意思?这算是在往哪扯?
“我再说远一点,可以吗?上午我没有别的安排,我们有时间谈正事。”
唐翰阳已完全放下了架子,竟然征求起李蒙的意见来了。李蒙点点头。
“没关系。我也没其他的事。而且我非常愿意听你说。”
唐翰阳转过老板椅面对着窗外,手像巨人般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背对着李蒙继续往下说:
“你已经看见了外面这些高楼大厦,我们所在的这一幢也是其中之一。我调查过,没有一幢大厦是专门属于一个公司的。除我之外。其实,我也用不着这整整一幢,完全也可出租一些,或将一部分改为宾馆和商业娱乐场所,但我没有那样做。为什么?因为我要这幢大楼独立属于我。因为我将它看成是我终生追求并且实现了的一个梦。我不允许这个梦沾上污点或是让别人来分享。每天看到这幢大楼,我就知道我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我就能感到一种安慰和从容。”
“……你有这个权利。你也应该享受这份安慰和从容。这个梦本来就属于你。”
唐翰阳转过椅子,他已被一种情绪左右了,难以自拔。他说:
“我的父亲是一个商人。他让我从小就明白了钱是什么东西。那不是俗人眼光中的概念。钱在真正的商人眼里,是一种信仰,是一种人生的坐标。他们当然想挣钱,拥有钱,但决不是为了自己生活上的享受。否则,我的事业还干得有什么意义呢?我现在拥有的财富,十辈子也挥霍不完,倒是一直干下去还有可能倾刻间成为穷光蛋……我的父亲后来被镇压了,再后来,我也倒了霉。当我从农场的牛棚放出来时我都四十岁了,但我从小的信仰我的梦,也就是钱,一分也没有。
“昨天你指责我自私,别有用心。我没有反击你,也没有辩白,那是因为你说得完全正确。这对我来说无关紧要。许多人都不喜欢我的方式。但正是这些东西,使我成为了今天这个模样。商人有商人做人的标准。多少年过去了,我一直是这个样子,如今我已经老了,我无法改变自己。这只好请你理解,并且请你在今后的相处中体谅。”
唐翰阳冗长的痛说革命家史总算暂告一段落。但到现在为止,李蒙仍然看不出他到底要说什么。李蒙耐心地等待着,他不再接话,他怕那样做会鼓励唐翰阳继续没完没了。上了年纪的人就是话多,逮住谁谁倒霉。
唐翰阳有些疲惫的靠在沙发上,点上一支烟。李蒙也点上一支。这下好了,稍作休息就该转入实质性话题了。这样也好,有了刚才一席谈话,再来谈广告显然便利得多,总不能白听你上一回课吧?
唐翰阳大概又恢复了商人的状态,说出的话又让李蒙感到摸不着边际了。
“年轻人,我很喜欢你。”
“……能得到你的赏识,我很高兴。你肯定不是经常表扬别人。”
“……这话不假。”
“那我该诚惶诚恐了。”
“在你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的影子,精明能干,桀骜不驯,自私自利,敢于冒险,我将这些统称为注重实际,是一种对生存法则的本质认识与把握。”
“你太过谦了。我怎么能跟你比哩?”
“当然,年龄、教育、环境不同,也决定了我们之间存在着一些区别。比如,你在有些事上尚缺乏足够的理智。不过,这不是主要的,有些缺点可以改正。”
李蒙又迷惑了。这又在往哪引?难道谈完了他自己,还得来谈我?那上午就算完蛋了,广告的事还谈不谈?我怎么样关你什么事?我又不是你的手下。
“你是不是一直在揣摩我今天请你到这来的真正动机?你好象有些不耐烦了。”
“嘿嘿,是那么一回事。不过,还没烦。”
“我要提醒你的是:我刚才对你说的,并不是废话。而是必修的课程。目的在于让你了解我是怎么样一个人。”
“哦,原来如此。”
李蒙觉得自己只能这么回答了。他好象听出点什么,又好象什么也没听明白。他的思维全速运转着。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唐翰阳说。
“……为了我们今后的合作?”
“为了我们今后的共事。”
“共事?”李蒙惊讶得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你,你都在说些什么?”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需要你全力以赴实施为‘中强’饮料公司制定的广告宣传计划。我更需要象你这样有才能的管理者加盟到公司里来助我一臂之力。我请你担任我的公共关系部主任。听明白了吗?”
李蒙深吸了一口气,他听明白了,而且听得非常明白。可他没说话。他说不出话。他在努力联想:到这幢大楼里来工作,在国内最大的饮料公司里担任公关部主任,至少领导其中的一个楼层。他无法想象那将会是怎么样一种滋味,但他知道那无疑是一个奇迹。就是说奇迹出现了!
唐翰阳显然是把李蒙的惊愕当成了认可,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轻轻地敲着桌上那份文件,说:
“我在很短的时间内搞到了有关你个人经历的档案材料。我喜欢尽可能多地了解我的部下。你经营方面的业绩和声誉是无可指责的。这方面我们就不再谈了。”
“可,可我只干过广告,而且时间也不是太长。我没做过别的。至于说到经营以及管理才能,更是谈不上。唐老板,我想你是不是搞错了?”
“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断和眼力,你不会让我失望的,不是吗?我没有让你放弃广告的意思。你仍然干你的老本行。你甚至可以把你手下的人马都带过来。只是你的主要精力必须用在实施本公司的广告宣传上。同时,你将负责起整个公关部的工作。也就是说,你的广告公司将成为公关部的一个下属分公司。为了让你放心,广告公司仍由你单独经营,就和现在一样。我将你的个人分成提高到五五开。我不在乎这点钱。另外,必要时,你将参与总公司的决策与规划,做我的助手,对你个人来说,这是个施展才华的机会。”
“等等,等等。你让我稍微理理头绪好吗?就几分钟。”
唐翰阳笑了,不无挖苦的说;
“作为公关部主任,这么慢的反应是令人失望的。我替你归纳吧:在提高两成个人收入的基础上,我再为你提供一个更广阔的平台,就看你有多大的能力。”
“能否问一下,你个人的好处是什么呢?”
“拥有你以及你的智慧,还拥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广告公司。就这些。”
其实,李蒙早就将其中的优劣利弊衡量清楚了。再笨的人也看得出这是一件类似于天上掉下馅饼的美差。当然,唐翰阳也有利可图,甚至更大。但互惠互利不就是商业交易的法则吗?无可指责。
李蒙考虑的是另一个问题:自己往高枝上飞,陈伟峰那如何交代?
没有陈伟峰,也就不会有他李蒙的今天。说不定还在机关里泡,一杯茶一张报地虚度年华。当然,作为金钱上的关系,李蒙早就报答了,广告公司没少为陈伟峰赚钱,而且,广告公司几乎没有让陈伟峰操心。
问题就在于他与陈伟峰不仅仅是金钱关系,而感情上的债务,是永远还不清的。自己若是拍屁股走人,陈伟峰的脸面往哪搁?不管怎么说,自己在别人眼中是陈伟峰带出来的干将。如今翅膀硬了,便跑出去为别人干,岂不是等于往陈伟峰脸上拉稀,说他留不住人?
李蒙干不出这种事。
可就这么把美差白白丢掉?难道就一辈子心甘情愿跟在陈伟峰屁股后面混?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李蒙发现唐翰阳那鹰隼般的目光一直盯着自己,连忙打住思绪,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他摸出支烟点上,慢慢地吸着。既然一时拿不定主意,就慢慢回家去想吧。唐翰阳若真想要自己,也不在乎这一天两天。也许答应得太早了,反而不值钱,先放一边再说。
唐翰阳再次误解了李蒙的意思,他又看了看桌上的文件,继续往下说:
“现在谈下一个问题。一个人若是想成就一番事业,他就必须目标明确,义无反顾。这也就意味着他将失去许多常人所具有的权利和乐趣。伟人都是孤独的,你能理解这句话吗?”
“唐老板,我以前学的专业可是文科。”
“难怪你感情这么丰富。但你别忘了,我们是在中国,即使是西方,那些真正有成就的政治家,企业家,其经历也是非常清白的,一生都是他人的典范。”
李蒙又疑惑了,这又是在说什么?
“根据我掌握的材料看,你有个很和睦的家庭。你的妻子和孩子,都很优秀,关系也很融洽。从我个人的体验中,我知道这是难能可贵的,这有助于男人的奋斗和成功。”
“谢谢你对他们的赞扬。我一定转告。”
“我的话还没说完。你目前的私生活,我认为有必要小心为是。”
李蒙登时就感到浑身起了鸡皮疙瘩。难道他是指桂兰?不可能呀,昨天才发生的事,他怎么就会知道哩?李蒙装糊涂,说,“我不懂你的意思。”
“我不反对世界上有情人这种关系。假如你只是我手下的一个职员,我甚至可以为你提供便利。但作为公关部主任,我是不允许你拈花惹草的。因为那会使你变得脆弱,容易失去理智,更主要的是给你的对手留下攻击的破绽,因小失大,得不偿失。强大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破绽的人。”
“能说具体点吗?”李蒙还抱着几分侥幸的心理,但说话已经气短了。
“昨天晚上,你带着一个女人下榻在芙蓉宾馆。那个女人不是你妻子。你这么做很浪漫,但也很不明智。”
李蒙的脑袋嗡的一声就炸了。老家伙都知道了。看来在这笔交易中,还有个附加条件,那就是必须同桂兰——同他的外甥女分手。瞧,算盘打得多精。想沾他的便宜?下辈子吧。你看错人了。
且慢,他干嘛不提桂兰的名字?会不会他不知道?得想法看看那份档案材料,看看老家伙到底都掌握了些什么?李蒙不死心,硬着头皮又套了一句,“我想,你一定知道了那个女人的名字,因为这对你很重要,是吗?”
唐翰阳冷冷地扫了李蒙一眼,他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简直有点恬不知耻,竟然满不在乎,竟然还在表示不满,竟然还在挖苦我。
“我对于你跟什么样的女人上床丝毫不感兴趣。我只是为公司着想,为我自己着想。我不希望有一天你被别人当做蛀虫来使用。”
李蒙终于恼火了。去你妈的!我什么时候答应为你干了?就凭你这副不把别人放眼里的德性,我也不干!我不尿你这一壶。在这里听你教训半天,我早就不耐烦了,该是给你点颜色瞧瞧的时候了。
“你在监视我?”
“这是我考察手下人的一种方式。我得对自己负责。”
“谁给你的权利?你在犯罪,因为你的行为伤害了我,你懂吗?”
“……请注意你说话的口吻,趁我还没有改变决定之前,明白吗?”
“去你的吧。我根本就没答应你。”
李蒙站了起来。他挥着手大声的叫着,脸红脖子粗,像只干仗的公鸡。唐翰阳却保持原样坐着,纹丝不动。说话仍是那么平静。
“你太冲动了。年轻人。”
“我一点都不冲动!.面对你的侮辱我早就该发作。我现在明确地告诉你,我不干!你别在我面前趾高气扬了,我怎么样你管不着。”
李蒙说完就往外走。他义愤填膺,实在是碍于彼此的身份,才没有以更激烈的方式表示出来。唐翰阳不紧不慢地说:
“没有一个女人有这么高的价值。”
看来老家伙真的不知道那女人就是他的外甥女,否则,他是不会这么说的。李蒙停住,回头指着唐翰阳说:
“值不值我心里有数。对我来说,昨晚那个与我同床的女人比我的生命还重要。这你是无法理解的。因为在你的血液中流淌的只是钞票,你根本就不懂得女人,更不懂得感情。”
唐翰阳的脸部肌肉痉挛地抽搐着,他终于也控制不住了,突然拍案而起,叫道:
“你给我滚,滚出去!”
李蒙拉开门,只见门外两名穿制服的警卫挡住了去路。李蒙的血一下就涌上了头顶。回看着小矮个唐翰阳,厉声说:
“怎么着?还要拘留我?”
唐翰阳竭斯底里地吼着,
“谁叫你们来的!给我滚开!让他滚!”
十三
李蒙昏沉沉地闯出“中强”大厦,闯到大街上。强烈的阳光刺得他直眨眼,大街上人声鼎沸汽车川流不息。一辆自行车冲过来,险些把李蒙撞翻。恼火的李蒙正无从发泄心中的激愤,把眼一横,揪住小伙子,说出的话令他也莫明其妙。
“想打架吗?”
小伙子吓坏了,结结巴巴辩解道:
“你,你看看你走的道……”
李蒙这才看清楚自己不在人行道上,四周停下许多自行车,有的人观望,有的人骂骂咧咧。交通被堵住了。
李蒙松开小伙子,哼了一声,退到路边。望着自行车一辆接一辆从眼前走过。李蒙使自己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于是,惋惜之情油然而生。
完了。四个亿的单子算是泡汤了。多日来的辛劳也白费了。接下去如何向职员们解释?
又如何向陈伟峰交代?
可我这叫做义气用事吗?老奸贼也太他妈的欺负人了,谁受得了?
当然,损失最大的还是自己……,
算了,再想也没意思,鱼已跑了,还是等着捕一下拨吧。
李蒙看看手表,快一点,他不禁暗叫糟糕,桂兰还一个人呆在芙蓉宾馆哩。
李蒙犹豫了,自己现在这么烦躁冲动见到她说些什么?难道让她一起分享不快?这跟她没关系,她没有那种义务。
先平静一下再说,反正已经晚了。得考虑一下怎么跟她说,包括唐翰阳监视的事儿。这事得慎重处理,桂兰本来就胆小,一直战战兢兢的,不能把她吓着了。
李蒙穿过大街进了对面一家餐馆。他往芙容宾馆挂了个电话。
“你怎么现在才给我打电话?你在哪?中午回来吗?”桂兰恨不得一下把所有问题都问了。她显然等得非常焦急。
“对不起,刚从你舅舅办公室出来,一直没机会。我总不能当着他的面给你打电话?”
“谈得怎么样?”
“……还没结果。吃完饭接着进行。”
“你中午不回来?”
“恐怕回去不了。得委屈你了。办完事后我一定好好补偿。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只是问一下,没要求你一定回来。你本来就是来办事的。别担心我。”
“你真懂事。”
“我舅舅和你一块吃饭?”
“他有这习惯吗?”李蒙耍了个小聪明,他怕出破绽。
“他可不轻易请人吃饭。不过,他若是请你,肯定是喜欢上了你。”
“很遗憾,他没请我。”
“是不是遇到了困难?你应该自信。你是同他做交易,只要他认为可行,就不会有其他想法。要知道,他是个商人。”
真那么简单就好喽。问题是你舅舅胃口大着呢,不仅想连我一起吃下去,还要侮辱我。我算是领教他的厉害了。当然,这些我不能跟你说。李蒙决定收场,说:
“我知道该怎么做。好吧,现在我们两人都分头吃饭,时间不早了。完了,你睡一觉,我再谈一会儿。事情一结束,接下去我就属于你了。”
“……我睡不着。”
“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明知故问。”
“哟哟哟,你说得我心里直痒痒。睡不着也得睡,别忘了晚上还有电影哩,我可是喜欢看通宵连场的。到时你别顶不住。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说得真难听。”
“只许做不许说?”
“你再贫嘴,我可把电话挂了。”
“那就挂吧。我想你。再见!”
“再见。”
李蒙要了菜和啤酒,自斟自饮。他觉得菜和啤酒都跟毒药似的。他没胃口。
李蒙想起了唐翰阳桌上那份材料。他感到那份材料象块石头一样堵在他的咽喉,他吐不出又吞不下。
太过份了!难道这就是商人的超前意识?
可老奸贼就那么做了,你怎么办?
看来,拒绝老奸贼的诱惑是非常明智而正确的。李蒙不可能因为别的事情而终断与桂兰的关系,但若长期保持下去。
早晚躲不过他的耳目。老奸贼那么自以为是,横行霸道,能允许别人揣他的后窝?睡他的外甥女?不把李蒙往死里整才怪哩。到时被他一脚踢出来,那就里外不是人了。
现在当然就不怕他了,他能把我怎么样?他还能一手遮天?假如唐翰阳不择手段呢?难道也没办法制裁?别说是自己,就是把陈伟峰一块绑进来,又能抵挡几回合?
……难说。
李蒙头皮发怵了。他发现问题比想象的要严重,危险随时可能降临。桂兰讲过的话说不定在这要验证了:
玩火!
可火已经玩起来了,没退路了。怎么办?
得想法看看那份黑材料,搞清楚老奸贼到底掌握了多少情况,是否真的不知道桂兰的名字和身份。这样,万一较劲,自己心里多少也有个底。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得看看!
“喂,你怎么也在这吃饭?”
有人拍李蒙的肩,一扭头,见是唐翰阳的女秘书。她冲李蒙十分灿烂地笑着,两个隆起的胸脯紧绷绷地顶着衣服,让人时刻担心那衣服会撑破。那双油光光的厚嘴唇,迷人地咧着。黑眼睛流光溢彩。
开玩笑是李蒙的拿手戏,但大庭广众下动手动脚却让他感到不快。再说此一时彼一时,现在跟唐翰阳闹翻了,李蒙哪愿意理她?何况她一看,便知是个风骚放肆的姑娘。李蒙没情绪,不客气地讽刺道:
“怎么‘中强’饮料公司的人个个这么霸道?我怎么就不可以在这吃饭?”
“我没说你不可以呀。我是看到你很高兴。”
“我又不会给你发钞票,有什么高兴的。”
“我看到你就好象看到了中饭。怎么?不舍得请我一顿?”
“……说说理由吧。”
“若不是你和我们老板吵架,我就不至于这么晚才来吃饭。”
李蒙脑子一转,主意便来了。想看那份黑材料,这不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吗?唐翰阳我收拾不了,收拾这么样一位风骚的傻妞还是不在话下的,就这么着了。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不使唤白不使唤。
李蒙立刻站起来,笑容满面,替她拉过一张椅子。
“有道理。这顿该着我请。那小姐就请屈驾入席吧。”李蒙优雅地打了一个有请的手势。
“谢谢!”
两人都坐定后,李蒙端起酒杯敬酒。女秘书说:
“这回该你说理由了。”
“能不能先请问一下小姐芳名?”
“林淑嫒。”
“这名字好听!就为这名字干杯。”
“干杯。”
两人喝过一口,然后就聊天了。林淑媛说:
“其实,昨天我就见过你。在南城分公司会议室。”
“是吗?我怎么没印象?”
“昨天人多,另外,你就跟赴刑场似的,能注意我?别忘了,我是唐总经理的秘书,他到哪儿我就得跟到哪儿。”
这大概算是一种炫耀,唐翰阳的贴身秘书嘛,并不是想当就能当的。李蒙换过一个话题。得先想法排动她的逆反心理。李蒙指指对面的“中强”大厦,说:
“国内第一大饮料公司,怎么连工作餐都不配备?也太抠门了点。”
“工作餐倒是有,可我不想在里面吃。没劲。”
“怎么说?”
“他那张脸一天到晚像棺材板似的,我一看就饱了。这么晚,又没了别人,谁愿跟他一张桌上吃。还不如我花钱图个轻松自在。明白了吧,我可不是成心来揩你油的。若你实在舍不得掏钱,我们AA制也行。”
“虽然广告生意吹了,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何况林小姐又这么漂亮。”
“你很会恭维人,不过,这话我爱听。谢谢!喂,你怎么跟他吵起来了?”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为什么就不能跟他吵?在家里我跟我爸还经常吵呢。”
“他很赏识你。”
“这是两回事。”
“问题是他对你并没有恶意呀。他只是想让你为他工作,同时,也给你相当的好处。‘中强’饮料总公司的公关部主任,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若拿出去招标,省部级干部我不好说,厅局级干部恐怕会跑来一大串,你倒好,竟然摔手不干,竟然还跟他吵架。”
李蒙愣住了,盯着林淑嫒半天不眨眼。
“后悔了?后悔还来得及。”林淑嫒说。
“弄了半天,你是他派来的说客?”
“我?说客?”林波媛放声大笑起来。“我看你大脑是不是有毛病?怎么神神道道的。哦,对了,对了,我忘了,你一点也不了解他。”
“我就是因为了解了他才不干的。”
“只能说你也许了解了他某些方面。但这一点上你肯定错了。他要办的事,从来不需别人为他打前站,更不需要请人做说客。要说他自己会去说。他有的是更有效更直接了当的办法。”
李蒙半信半疑,口气不敢往下软,说:
“那你可以告诉他,我是不会接受他好意的,说了不干就是不干。除非他用枪来顶着我的脑袋。”
林淑媛抬起双手,做出难以抵挡的姿式,说:
“别别别,别冲我来事呀。我怕你还不行吗?我只是为你感到可惜,觉得你有点——”
“有点傻,是不是?”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回头别又找我的碴。我可是个弱女子。”
李蒙被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是呀,干不干是自己的事,即使她是说客,也没理由跟她较劲。毕竟她没有得罪自己,而且无冤无仇。李蒙端起酒杯,友好地说:
“别故意咋咋呼呼,把我形容得跟强奸犯似的。来,我再敬你一杯,为我们的一见如故。”
“这还有点象绅士风度。不过,可不能再吓我了。我还没吃饱哩。”
李蒙喝了一口,把杯子放回桌上,看着林淑媛想了想说:
“其实,我也不是不想干,可还没开始,就派人监视我,整我的黑档案,谁受得了?我又不是来为他当特务,怎么的也该给我一点自由以及隐私权吧?”
“那幢大厦里的人都一样。你迟早会习惯的。”
“所以我就不干嘛。我习惯不了。”
“你会干的。”
“我已经拒绝了他,而且当面骂了他。我还干什么?”
“但他仍会说服你干的。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这是你又不了解他的地方。”
“你在将我?我先申明,这可是你要往不愉快的话题上扯。我这人有爱犟嘴的毛病。”
林波媛望着李蒙,脸上渐渐变得严肃丁,仿佛在想很多心事。她心平气和地说:
“我不是在激将你。其实,我倒真希望你像你说的这样做。因为我还没见过有谁能拒绝他的要求。”
“不可能。世界上没那么绝对的事。传说而已。”李蒙不屑一顾地摇摇头。
“我自己就深有体会。”
李蒙再次愣住了,脑筋一个急转弯,说:
“你不喜欢他?”
“那幢大厦里没人真正喜欢他。”
“……你也想过离开他?”
林淑嫒点点头。
“那你干嘛还留在那儿看他的脸色?拍屁股走人还不简单?像你这么漂亮又有能耐,到哪找不到工作?莫非你——”
“别往邪处想,我既不留恋他,也没把柄攥在他手中。我仅仅是为他工作而已。”
“那为什么?”
李蒙兴趣来了。他为唐翰阳感到可悲。那么精明的一个风云人物,却配了这么样一个女秘书,而且还抓住不放。这是多么地矛盾和滑稽,又是多么地名不符实。难怪唐翰阳会发出感慨:伟人都是孤独的。
林淑媛的目光变得虚幻了。她进入了一种回忆的状态。
“一个很长的故事?”李蒙诱导说。
林波媛点点头。
“说出来听听。”
“我是个乡下人。唐翰阳倒霉的时候就在我家乡监督劳动。他去的时候,我还没出生。
听母亲说那时唐翰阳是非常困难的,妻子又有病,瘫痪在床,需要照料。我们家给过他不少帮助。所以,唐翰阳后来开始发迹的时候,就把我父母从乡下接出来在他的手下干。说到底,那是一种回报。我父母都是没有文化的农村人,干不了什么,只是为他做做杂活。不过,这样一来,我们家也就到了城里,那年我十岁。”
“我怎么说你看不出是乡下人。十岁以前不算什么。我二十五岁还在农场呢。说起来你比我更城市……后来呢?”
“一年之后,我就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成为唐翰阳手下的人,当他的秘书。那时我还搞不清楚秘书是什么。”
“这又是为什么?”
“那年我父亲搬运时让货箱给压死了。他在唐翰阳工厂的仓库当守门人。这不能怪唐翰阳,是他自己主动去搬货箱的,那本来不是他的事。他是个实在人,时时刻刻想着为唐翰阳多干点活。”
“报恩是一种美德。你父亲是个好人。”
“那天我母亲牵着我的手去了唐翰阳的办公室。当时办公室有许多人,唐翰阳把他们都打发出去了。我现在还记得很清楚,他绕过办公桌朝我们走来,拉起我的手。他的手指是冰凉的。他请我们在他办公室简易的木沙发上坐下,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一直看着我。不瞒你说,我发育挺早,长得也一直挺不错。我想,大概那时我就让唐翰阳看中了。他对我母亲说,林家妈妈,你不要难过,今后我来供养你们两个。你在家照料淑媛的生活就是了。我要让她读书,读了高中还要读大学。如果我的企业能一直办下去,淑媛大学毕业后就到我这来,跟着我干,当我的秘书。唐翰阳没有食言,他为我们在他家附近租了一套房子,每到星期天就请我们去他家吃饭,向我母亲打听我生活情况,也问我学习上的事。”
“再后来哩?”
“我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不是因为我笨,而是我恋爱了。我爱上了我的语文老师。他喜欢讲故事,讲伤感的爱情故事,所以我就爱上了他。他当时已经四十多岁,但我还是跟他上了床。那是我干过的最傻的一件事。不过,我并不后悔,我喜欢伤感的爱情故事。唐翰阳知道这事后,二话没说就为我在北京联系了一所大学,自费读书。我毕业后,唐翰阳已经真正发达了,把总部迁来了广州。他的家也搬来了。
并且为我母亲在广州也弄了套房子,我现在就和我母亲住在那套房子里。至于我,自然就进了他的办公室。先跟着别人干了几年,然后,便单独做了他的秘书。”
“这么说来,你是没理由离开他。他对你们母女不薄。难怪你不忍心呢。”
“你听我说完嘛,怎么总打岔?讨厌!”
“哦,是吗?抱歉抱歉。接着说接着说。”
“我到广州后才听说,唐翰阳离开我们原来居住的那个城市时,最后干的一件事就是惩治我的语文老师。不仅让学校把他开除了,还搞得满城风雨,让人在晚报上用记实的形式披露此事。老师的夫人受不了,于是离了婚。听说唐翰阳本想让司法部门以诱奸幼女的罪名将他关起来,无奈这得让我出面起诉才行,为了保护我不受伤害,唐翰阳才不得不放弃。我觉得唐翰阳太过份了!因为责任主要在我,当初是我主动往他屋里跑才使他产生邪念的。再说,这不关唐翰阳的事,他凭什么替我一手操办?要知道我的语文老师除了会讲故事之外,那就跟废物没区别,别的什么能耐也没有,又那么大年龄了。我无法想象他现在是怎样生活的。但没有铁饭碗,他活得肯定很惨。是我害了他。他非恨我一辈子不可。”
李蒙没吭声。他不敢再打岔。对于这件事,李蒙也难以发表评论。他说不清谁是谁非。
他想到了自己和桂兰的关系,后脊梁不禁冷嗖嗖的。要是唐翰阳也这样来收拾自己,那可就惨了。
不怕。桂兰不仅不是幼女,而且还是个寡妇,性质完全是两回事。另外,自己也不是那个语文老师,不可能由着他乱讨乱伐而束手无策。
林淑媛盯着杯子里的酒,转动着,说:
“从那以后,我就恨唐翰阳。唐翰阳与其说是在保护和赡养我们母女,倒不如说是为了他自己内心的安宁。因为他始终觉得欠我家的情。他是在还债。他本来就不是个救济天下的人,所以我并不感激他。现在,我也不需要接受他的施舍。当然,光凭这些我还不至于一定要离开他。问题是跟着他干没劲,他是个毫无情趣的人,挣钱是他生活的唯一目的。可我还年轻,我爱疯,爱玩,我并不想成为像他一样的商人。今天你才跟他相处了几个小时就吵起来了,给钱也不肯要。而我可是天天得跟他接触,谁受得了?”
“他也派人监视你吗?”
“我不知道。有时,我觉得有,有时,又觉得没有。他对任何人都不信任。不过,在我跟男人交往的这一点上,他肯定暗中有名堂。你也看出了,我喜欢跟男人交往,同时,也挺容易引诱男人的。但有些男人跟我交往后,常常不等我反感就莫名其妙断交了。这不符合男人的性格。我曾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发现那些男人按唐翰阳的标准都是属于坏男人。所以,我才猜想是他背后搞了鬼。”
“没错,那绝对是他的所作所为。这事他干得出来。”李蒙激愤了,他觉得他不能再沉默,“你的情况和处境,我听明白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对,离开他,没什么值得留恋的。那老家伙就是不容人。当然,我们也不是说他坏,甚至还可以说他的动机并无恶意。可现在都是二十一世纪了,还那么专制,就是一种倒行逆施,就该遭到人们的唾弃。我支持你。”
“可哪有那么简单。我跟你说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既然他不愿意让我走。我就哪也走不了,只能原地呆着。”
“……你另找一份工作呀。你又没跟他订卖身契,他凭什么不允许你走?”
林淑媛苦笑了,喝一口酒,说:
“我曾经试过几次,他都是心平气和的。让我锁好抽屉随时可以走。可我就是找不到新工作,人家不要我有什么办法呢?只好又回他这了。他倒也慷慨,从不发火也从不训人,把钥匙一放就跟没事似的。该让我做什么还让我做什么。”
“那你干脆跑别的城市去找工作。”
“问题是没那么严重呀,除了觉得专制之外,在他这干也没什么不好,而且挺优越的。
就比如说你,如果能接受他的缺点,你不还能大展宏图吗?他并不会故意刁难人。他会帮助你施展他认为有用的才华。他只是喜欢让别人按他的意志办事。当你习惯之后,又不去胡思乱想,你甚至会干得很顺手很充实,就象个机器人。”
“那我就无话可说了。既然你这么认为。”
“再说我跟你还不同,我有个母亲,她不允许我走。一提走的事她就跟我急,要死要活的。我能丢下她一个人不管?”
“这只不过是革命路上的毛毛雨。说到底,仍怪你自己革命意志不坚定,拖泥带水。要革命,就会有所牺牲。”
“所以我希望你能革命成功,做泰山顶上一青松。”
“我不存在这问题,跟他没关系。”
“那是你在被他看中之前,现在可不一定。”
李蒙发现话题又扯回来了。李蒙不想跟她就这问题纠缠,走着瞧就是了。李蒙觉得现在可以相信她。既如此,那就赶紧谈实质性问题吧;至于怎么谈,李蒙心里已经有了谱。
“你看过有关我的那份黑材料吗?”李蒙直接了当。
林淑嫒摇摇头:“那材料是你来半小时前,人事部送来的。我没时间看。”
“就是说,你可以看到?”
“那当然。我是他的秘书,最终将由我收藏与保管。那算不上什么绝密商业材料。”
李蒙往前凑凑,说:
“你能不能想法让我也看一眼?”
“恐怕不行。毕竟我是在为他工作。不喜欢他归不喜欢他,但工作归工作。这点原则性我还是有的。”
“我没有要你违背原则。那是份关于我的材料,对我也就不是什么秘密。若是向你打探他的底细,性质另当别论。我只是想了解一下,他到底掌握了我多少情况。”李蒙尽量把话说得平淡而诚恳。
“我觉得你看不看都没意义。你是怎么回事那上面就是怎么写的。你放心,既不会吹捧你,也不会贬低你。你完全可以想象出那上面写了些什么。”
“但我必须看到它。我担心那里面写的一些东西会给我带来极大的麻烦。”
“毫无用处。你担心也晚了,就是我帮你销毁也晚了,那上面有什么,他早就记心里去了,永远不会忘记。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除非他认为没用,那就一个字也记不住。”
“我不是那意思。我是担心他找我的麻烦,假如我知道他掌握的情况,我不就能有个对策吗?听了你刚才的介绍,我担心我做不了泰山顶上一青松,但我想做来着,也为你树个榜样。听清楚我的意思了吗?我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考虑。”
林淑媛犹豫了,没说话。她不明白李蒙担心的只是桂兰。
但她相信不会造成什么后果,只是她失一次职的问题。李蒙进一步把事情往简单处说。
“你复印一份,我看一遍,然后就当面还给你或立刻销毁。
原件你别动他的,他爱留着就让他留着。这样总可以吧?”
林淑嫒还是下不了决心。
“要不,我们做一笔交易。你尽快把材料给我看。我呢,帮助你离开他。你不是找不到工作吗?到我这来呀,我就需要你这种性格的人才,我搞的是广告,太死板机械、太缺乏生气是干不了的,你先跟我干着,满意就干下去,不满意再走,那时他也就不会管你了。他能控制别人,可控制不了我。
我看材料的目的也就在这。”
林淑嫒吸了一口气,胸脯随即越挺越高。李蒙看得眼都直了,心里直叫:不得了不得了!衣服要破,破了,就要破了!林淑嫒发现李蒙在看她胸脯,脸一红,赶紧收缩,象皮球泄气一般迅速。但这小儿科她是不在乎的,嘴角泛起一种特殊的微笑,眼睛却瞪着说:
“看什么看?当心眼珠掉出来。”
“掉出来我心甘情愿,你太迷人了。值!”
李蒙迎刃而上。心想若你喜欢这类话题,那更好办了。二十多年来,除季丽珍之外,我的功夫全花在嘴上,随便挤一点都能叫你跟喝了酒似的,不醉也得晕。
林淑嫒却没有接着往下说。她看着外面的大街,过了一会儿,终于下决心说。
“好吧。一言为定。尽管我认为这毫无意义,但你觉得有必要,我就成全你。假如你顶住了他,风平浪静了,我就投奔你的旗下。我相信那时你就真的不怕他了。不过,那时你别往外推我就行。”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什么时候能给我看?”
“就今天下午。”
“太棒了!我的车停在你们地下车库里,我在车上等你。”
“不过,先申明一句,商业间谍我不干。材料我会先看一遍,若真有什么商业上的机密,那我只好请你别强人所难。”
“这……好吧。”
能有什么机密呢……有也没办法。她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就灌顶了。
十四
李蒙坐在凌志里静静地抽着烟,他想闭会儿眼,可他睡不着,他担心林淑嫒随时会下来。
他觉得自己真有点象特务了。他想起唐翰阳说的话:“在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发现这话不是没道理的。
是呀,他让人监视我,搞我的个人材料。而我,却利用他的秘书去偷取我需要的材料。
谁更过份?谁更卑鄙?
李蒙又想到了唐翰阳处理林淑嫒那位语文老师的事。李蒙觉得那没什么可指责。设身处地想,倘若有人对晓珊敢来那么一下,他恐怕会比唐翰阳还狠毒地报复对方。
当初的林淑嫒大概也就跟现在的晓珊差不多大,而那语文老师却四十多岁了。真他妈的畜牲!该死!李蒙可以想象得出,唐翰阳肯定在某种程度上把林淑媛当成了养女看待。那么,他的报复行动就不难理解了。
难道自己真的在许多方面跟唐翰阳相类似?可为什么又如此不喜欢他?
假如说是两类人,为什么一些观点和做法又大同小异?
李蒙解释不了。他发现自己这是闲得无聊的表现,解释不了就别解释,解释通了也毫无现实意义。关键是讨厌他,这就够了。既然讨厌他,那么拒绝跟他共事就没有错。
是不是还在为丢掉那份美差而惋惜……
随着沉闷的撞击声,地下停车场裂开一道亮光。那是电梯的门。然后,李蒙便听到了女人高跟鞋踩出的“笃笃”声。
林淑媛朝着李蒙的凌志款款走来。尽管她一本正经显得不动声色。但李蒙看得出她内心的紧张与慌乱。李蒙没有下车去迎接,而是悄没声息地把车门打开。
林淑嫒坐进车内,把车门带上,小声地说:
“车窗玻璃都摇上了?”
“你就是唱歌,外面也没人听得见。”
“可把我吓死了。下次我再也不干这种事。我都不知道我在干些什么。”
“你在伸张正义。”
“别瞎逗了。我看不是你往酒里下了蒙汗药,就是我迷上了你。否则,没法解释。”
“回头去追究吧。材料带下来啦?”
“你看你看,多自私的一个人。连安慰本小姐的话也没一句。我的心都快跳出来,血压至少一百八。”
“那我是先摸摸你的心,还是先去请医生来为你量血压?”李蒙调侃。
“得了吧你。喏,看吧。”
林淑媛摸出两面复印纸递给李蒙,上面黑字密密麻麻的。
林淑媛说:“冒这么大的险给弄出来,要是还来不及看就被捕了,我们可就冤了。”
说完,两人都嗤嗤地笑。李蒙快速地浏览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
可能是时间的关系吧,唐翰阳的手下无法将材料弄得太细,太具体。上面有李蒙的基本简历以及主要业绩,更多的是来南城搞广告公司的记载,每年的业务额,递增的百分比,
所有客户名单。李蒙最关心的事只有非常简短的一句话:昨晚带一女人住进芙蓉宾馆,那女人不是吴妻。
必须承认,材料虽然不太细,但基本上搞全了,而且没什么出入。材料最快也是昨天中午开始搞的,从时间上来看,不能不说是惊人的。由此可见,唐翰阳的公司办事效率之高。
唯一令李蒙不安的是,上面有一行小批文:继续进行。不难猜测,那是唐翰阳的手迹,“进行”包括两方面;整材料与监视。
李蒙又从头至尾扫了一遍,确证上面没有桂兰的名字时,方松了一口气。他将材料折好,递给林淑媛,说:
“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你。本公司的小庙门,随时向你敞开,欢迎你前去加盟。”
“有你这句话就行了。材料你若觉得有必要,就自己收着吧。我从现在起就得开始巴结你,老板。”
李蒙笑了,一边点头,一边将材料撕成碎片。
林淑嫒望着李蒙,说: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回南城,继续搞我的广告。这里的事忘了它,全当未发生。”
“没那简单。唐翰阳想得到你。”
“我已经得罪了他。”
“你只是把他搞火了,但得罪不了他,更改变不了他认定的目标。”
“那我就再告诉他,我不干。”
“你会干的。他会叫你再考虑考虑。你也就会不由自主地考虑一遍又一遍。你会去想象那个位子的滋味,会想到将增加多少收入,而那些钱又可以干什么用。于是某一天的早上,你就会经过我的办公桌,那时你会不好意思,但你却不会停下,你推开他办公室的门,告诉他说你是来向他报到的。”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就给我一杯水,不是给我喝,而是浇在我脸上。万一没水,吐口痰也行。”
林淑媛垂下眼帘,阴沉着脸,说:
“我已经跟了他六年。我见得多了。他能够说服任何人。用他的智慧,用他的钱,用他的力量。打个比喻,他会把钱在你面前摞起来,一直摞到你头发晕为止。然后他会在你耳边说着什么,就象是催眠曲。你会看到钱在不断地增高,越来越高,一直高到你看不见的地方,最后,嗵地一声——”
“钱塌了?”
“你朝他跪下了。”
“……干嘛对我说这些?从中午开始,你就一直缠着这个话题不放。你真的对我一点信心也没有?”
林淑媛慢慢地摇摇头,说:
“我只是想提醒你。”
林淑媛低沉的腔调感染了李蒙。他把手伸过去搭在她的腿上,说:
“这对你重要吗?”
林淑媛点点头:“我见过许多大人物,先是在他面前自命不凡,夜郎自大,后来都乖乖地变得卑躬屈膝,唯堆诺诺。看到那些丑陋而怯懦的灵魂,我烦透了。”
“所以你希望能看到一个理想的,闪光的灵魂。是吗?”
林淑嫒又点点头:“当你昨天在南城顶撞他时,我并没当一回事。冲动的人这世界很多。今早上,当你把他引到卫生间去捉迷藏时,我才开始注意你了。当你跟他吵起来拂袖而去的时候,我觉得我看到了曙光。我其实在楼上看见你进了那家餐馆。我是故意去找你的。我觉得应该跟你谈谈,顺便也认识一下。”
“我后来看出来了。”
李蒙嘴上应着,心里却跳了一下。看来必须小心才是,别让她触电了。瞧她那大胸脯厚嘴唇,这要是电上就麻烦了。李蒙领教过她这类姑娘的厉害。说她们简单吧,她们比谁都精明,办起事来泼辣麻利,左右逢源,无孔不入,说她们成熟吧,感情上动不动就触电,一触电就跟疯子似的不管不顾,哭着喊着缠住你不放。这方面李蒙比较满意的是小叶,怎么逗她也不通电,当然,那跟李蒙一开始就给她定下了调子是分不开的。人嘛,该玩笑时玩笑,该谨慎时就得谨慎,防范于未然是最明智的策略。
林淑嫒抬起头,双目放异彩说:
“我对你是有信心的。在你身上我看不到畏惧。我相信你不会被吓住,也不会向钱屈服。你精明强干,心理健康,充满活力。我很钦佩你。”
“谢谢你的信任!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李蒙突然不知从哪冒出的勇气,他探过身去,吻住了那双充满着性感的厚嘴唇。林淑媛愕了一下,眼睛鼓得只剩下白眼球。但随即就一把抱住了李蒙的脑袋,热烈地亲吻起来。一粘合上去,李蒙便知遇到了老手。那嘴唇也地道,肉嘟嘟的,湿润甜美,热浪灼人。李蒙本想意思一下就撤兵,让林淑媛一抱便有些喘不过气来了,然后,太阳穴上的脉搏跟着就激烈地跳动起来,然后,他的手便不听使唤了。当然,他还不至于去揉捏那丰硕的双乳,尽管他很想揉揉看里面究竟装着些什么,但他知道那是揉不得的,一揉就难收场。他听人说过一句名言:腿短的人就别去点燃火药桶。他的双手从她的大腿沿着她线条清晰的身子往上经过狭窄的腰身然后滑向后背再将她抱住,在小范围内悄悄移动骚扰。
李蒙最初的结论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就身体来说,林淑媛具备了一个男人希望在一个女人身上得到的一切。
当林淑媛开始发出吭吭叽叽的呻吟声时,李蒙松开了她,并把这一信号传给了她的身体。李蒙强咽下一口唾沫,警告着自己,别贪得无厌,适可而止吧。她不是你的,再揩油下去便是不好收场了。
林淑媛凝视着李蒙。她的双臂仍然吊着李蒙的脖子没有松开。喘息声被她有意压得很低,但依然清晰分明。她的嘴角挂着一丝特殊的微笑,那是竭力装出来的。勉强而动人。
林淑媛说:“还有另一个女人,是吗?”
“你看材料了?”
“我没看。我感觉到了。”
李蒙点点头。
林淑媛深深叹了一口气,松开李蒙坐好,不自然地笑了笑,说:
“你干嘛不说慌?”
“我已经超指标了。”
“……我明白了。”
林淑媛没再说什么,开门下了车,反手替李蒙关上了车门,她走出几米远,又返了回来敲敲玻璃窗。李蒙把车窗按下,期待地望着她。
“谢谢你请我吃饭。认识你很高兴。”
“我也一样。”
“再见!”
“再见。”
高跟鞋踩出的“笃笃”声一路远去,跟来时一样。李蒙没有马上起动汽车。
他燃上了一支烟。
凌志一开出“中强”大厦的地下停车场,李蒙的思绪就回到了现实问题上,下意识地看了看后面的汽车。
还要监视我干嘛?老奸贼难道真的不肯放过我……
还是防着点好,至少别把桂兰给漏出去。从自身的厉害关系出发,也应该慎重些。多一事总不如少一事,免得节外生枝。
马上就离开广州。我倒要看看你唐翰阳怎么监视得了我,不就陪你玩玩捉迷藏吗?我已经赢了你一个回合。
回到芙蓉宾馆差不多快五点了。李蒙迫不及待地跑上楼。一拧把手,门竟然没开。
再敲。没人应。
人去哪了?别不会是让唐翰阳给带走了!外国电影里的镜头出现在李蒙脑子里,李蒙立刻紧张了。他急忙掏钥匙开自己房间的门,才发现是虚惊一场,门底下有张塞进来的小白纸条:
考虑到晚上电影非同一般,不能太随便,她先去美容店了。别怪她没等你。
下午4:05
阅毕,李蒙的心里犹如三伏天吹进了一阵凉风,舒坦极了。不过,当他再读第二遍的时候,就不那么轻松了,脸上布上了一层阴影,眉头深蹙。
便条没写抬头也没写落款,显然这是桂兰怕让人看见。缘于一种下意识产生的戒备心理。其实这毫无必要。李蒙觉得这反映出了桂兰的紧张与害怕。她并不踏实,她在躲躲闪闪,现在才刚刚开始,任何麻烦也没出现,她尚且如此,以后若是唐翰阳插一手进来,她能顶得住?
在这件事上,唯一能使李蒙溃败的就是桂兰本人的态度。
桂兰呀桂兰,你可千万不能挠我的胳肢窝呀,否则,我今天的所作所为还有意义吗?在别人的眼里,我已经成了傻瓜蛋一个。
李蒙拿起话筒。小叶忠实地守在电话机旁。李蒙照例是先开开玩笑,以调节一下情绪和气氛。
“我不在家,你干嘛不趁机早退?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完蛋了。”
“正等你的电话呢。”
“想我?还是想人民币?”
“听口气你油滋滋的,是不是那块肥肉你抢到手了?”
“……很遗憾,恰恰相反。”
“为什么?那他干嘛要你去广州面谈?”
“玩人呗。我有什么办法哩?这事一言难尽,我也不知该如何对你解释。”
“那就别解释了。既然已经砸了,就别去想那么多。明天的太阳还会从东方升起。”
“……谢谢你,我们是朋友,对吗?”
“当然。你又怎么啦?”
“既然是朋友,我也就不瞒你了。不过,你得先替我保密,我还没想好怎么去见大家。
“你说吧,我所着。”
“唐翰阳约我来,谈的是另外一个问题。他说他很赏识我,要我去为他干。”
“干什么?”
“当公关部主任,同时保留我们的广告公司,不过,公司得划归他名下。”
对方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小叶说:
“这是一件好事。你什么时候到任?”
“我没同意。我拒绝了他。”
“你疯了!”小叶不相信地嚷起来,“没有一个正常人会拒绝这种邀请。”
“大概是。你赶紧去精神病院为我订一张床位。因为我已经这样做了。”
“……是不是条件太苛刻?”
“广告公司的性质不变。我个人的报酬提高到盈利的百分之五十。”
“那是因为陈伟峰先生?”
“回去再详谈吧。我只是先对你透个信。”
“不,你听我说。我们在一起相处这么多年了,我想我了解你。这事我劝你还是重新考虑一下。你应该接受那个职位。你有能力,你应该到更大的平台上去施展抱负。而这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陈伟峰先生那不会有问题的。他是你的真心朋友,你出息了,他也会高兴。
再说,总公司又不是陈伟峰先生个人的,你走不会给他个人带来多大损失。我想,他肯定会理解你,支持你。如果你还有顾虑,那我帮你去解释。我可以现在就给他打电话。”
“谢谢你为我着想。可我已经决定了。”
“李蒙,—个人的一生,真正的机会并不多。这一点还要我来提醒你?”
“我知道。”
“是不是你对唐翰阳不放心?”
“就算是吧。”
小叶没声了。她显然又在动脑筋。
“我挂电话了。”李蒙说。
“别挂!”小叶突然叫道:“我替你想了个主意。既然他开了口,这机会就不能白白错过。你不妨这样试试。跟他谈条件。公关部主任你接下来,以兼职的身份,这边的广告公司暂且维持现状不变。这样一来,你不就能进能退,能攻能守吗?而且有充足的时间观察与考虑。对陈伟峰也好交待,你本来就是独立性质的,享有行动自主权。而唐翰阳,如果他是诚心诚意想得到你,就没理由不接受。不过这样搞的话,你个人相对就要事多些,但问题不是太大,你完全承受得了,你的精力可以主要投放在‘中强’那边,因为我们的广告公司基本上形成格局了,你不必天天困守在这,摇控指挥也行。最关键的,是你就有机会参与大公司的管理了,这对你的发展至关重要。至于那边的报酬,你甚至可以忽略不计。换了我,不给报酬也干。我的意思你听明白了吗?”
李蒙惊讶不己。就这么几秒钟的功夫,小叶竟然就能想出这种鬼点子,而且方方面面都考虑得那么透彻周到,李蒙能不惊讶?看来真是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李蒙不禁感到一丝欣慰,拥有如此忠实而精明的部下,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办?什么风浪不敢闯?
当然,小叶出的点子好是好,但李蒙无法采纳。小叶不知道背后还有个桂兰,李蒙也不能告诉小叶这一秘密。
李蒙说:“早听你这么说就好了。现在不行,我不仅拒绝了他,而且跟他吵了起来,而且当面骂了他。最后,是他把,我从办公室赶出来的。”
“会有那么严重?!”
“就有那么严重。”
“这我就没办法了。我相信你做的事你自己心里有数。”
“我唯一的遗憾是那份四个亿的广告单子吹了。都怪我太喜欢出风头,破了大家的财。”
“这不是你的错。大家不会怪你的。”
“你这样说,我很高兴。”
“你今天晚上回来吗?”
“不。我明天回去。”
放下话筒后,李蒙又往家里打电话。平时李蒙外出办事,往家打电话总是在晚上睡觉前,这是约定俗成的习惯。睡觉前气氛比较好,下午打,李蒙这还是头一次。他担心晚上没有时间,他还没有想好带桂兰去哪儿。另外,也免得桂兰在身边听到之后坏情绪。于是,当话筒里传来“嘟——嘟——”的长音时,李蒙就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季丽珍一听是李蒙的声音,又惊讶又高兴,问:
“你在哪儿?”
“在广州。”
“怎么这时候打电话?有事吗?”
“没别的事,我今晚不回去了。”
“听声音你好像很疲倦。”
李蒙愣了一下。他的确很疲倦,昨晚没睡几小时,今天又跑了一天。妻子就是妻子。小叶就得不出这种结论。
“事情办得不太顺利,吹了。”
“吹了我们还有别的嘛。我们不缺这一单。”季丽珍毫不迟疑地说。她的话里充满理解与安慰。
“……其中的原因很复杂。实际上最终是我拒绝了唐翰阳。我不喜欢他。”
“你不必在电话里对我解释,回来后再说吧。不管你怎么做,我都支持你。”
李蒙感到一阵不安。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对她说什么合适,没词了。这可是头—次。李蒙赶紧换一个话题。他觉得夫妻之间至少应该做到不冷场。
“晓珊还没回家?”
“还没呢。这几天她老是对我神神秘秘的。”
“她怎么了?”
“她说要在我们结婚纪念日那天让我们俩大吃—惊。不知她又要搞什么鬼名堂。”
李蒙敢打赌,若是把貂皮大衣的事告诉晓珊,她肯定等不到纪念日那天就会泄漏出去。李蒙渐渐有了点谈话的兴趣。
他知道这是在季丽珍带动下产生的。对李蒙,季丽珍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李蒙说:
“我想她恐怕是打算送我们俩一件礼物。由她去。我们结婚二十周年,她也应该表示一下,让我们高兴高兴。”
“你给她钱了?”
“我没说她的礼物一定要花钱。你放心,她这人鬼精,肯定能让我们又惊讶又满意。我绝对相信她。”
“我们是不是活得有些无聊?指望孩子来助兴。”
“话不能这样说,我们有我们庆祝的方式和内容。但孩子的助兴也是不能缺的,他们能让我们更明确地感觉到存在的价值和意义。这是两回事。”。
“……真快,一晃就二十年了。孩子们大子,我们却老了。”
季丽珍的声音里有一种岁月的沧桑感。女人对于年轮始终是敏感的。
李蒙想逗她一下,或开句玩笑。但李蒙没有说。电话里沉寂了。
“你明天回来?”季丽珍说。
“对。我想你。”
“我也想你。”
李蒙放下电话,心里失落落的。自从认识桂兰后,对季丽珍,李蒙似乎就没什么闲话可说了,除非是谈孩子谈工作。
李蒙并不想这样。在李蒙看来,只要不准备与季丽珍离婚,那么,他就必将以季丽珍为主。
毕竟季丽珍是他生活了二十年的妻子,是他孩子的母亲。
毕竟他仍然一如既往地爱着季丽珍。
桂兰只是个后来者。
但李蒙无法正确处理两个女人的位置与关系,
李蒙明白这是自己太认真导致的结果。认真的另一面就是脆弱。脆弱的人驾御不了感情这匹烈马。脆弱的人只能永远做感情的奴隶,在患得患失中害人又害己。
也许,到自己这个年龄来干这种事,的确是太晚了一点四十五岁的新手,太荒唐,也太脚。
可这由不得自己选择,桂兰的出现,完全是一种偶然的降临,这之前,李蒙从没动过这种心,那怕是遭到比桂兰年经得多的姑娘的引诱,比如今天的林淑嫒就是其中之一,她们都被李蒙拒绝了。这曾是李蒙内心深处的一份骄傲——他为自己是个正人君子而骄傲。
桂兰的出现彻底粉碎了李蒙的骄傲。一切男女之间不应发生的事,他俩都发生了。
李蒙倒在床上,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惫。
他矛盾、惆怅、急切。他总是企图理顺感情上的紊乱,以便明确下一步的方向,却又总是越理越乱。没有主题,没有目标,没有头绪,全是一堆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
李蒙在胡思乱想中朦朦地睡去。
十五
迷糊中李蒙看到桂兰朝他走来,一见到桂兰,李蒙就笑了。她的容颜勾人心魂,秀色可餐。她灿烂地微笑着,亭亭玉立的身段婀娜多姿,步态扭捏着把性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她的长发垂落到李蒙的脸上,撩拨得他心痒难耐,不能自制,李蒙挺身而起……
一只手按在李蒙的肩膀上,他睁开眼,桂兰的脸近在咫尺,正深情地望着他。
“别动。你太累了,再躺会儿。”
桂兰的脸上光洁而柔和,细腻的皮肤透出女性的质感。她坐在床沿。李蒙想起那纸条,知道她去过美容店。他双手捧住她的脸,闻了闻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说:
“哈!我得先尝尝。”
两人亲吻。过了一会儿,趁喘气的功夫,李蒙说:
“美死我啦!刚回来?”
“早就回来了,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间。”
李蒙一激灵,这才发现窗帘被桂兰给拉上了,他看看手表,晚上八点。
糟糕!李蒙一跃而起。
“你怎么不叫醒我。看这觉睡的。”
“你睡得那么香甜,我忍心叫吗?晚上还有事?”桂兰说。
李蒙想告诉她你舅舅正派人监视着我们呢,这会儿说不定就在门外。但李蒙知道这事不能告诉她,否则,她会不安。李蒙换上一副调皮捣蛋的嘴脸,摇头晃脑,咋咋呼呼地说:
“你误我的大事了!”
桂兰登时紧张了,嗫嚅道:
“我,我不知道。你没告诉我。”
“谁说没告诉你?我电话里就讲了,你太不理解我,太不称职了。”
“你说了吗?我……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你几点回来的?”
“五点四十”
“你看,二个半小时过去了。我却在这里做白日梦,让你逍遥法外。这不是误了大事吗?我非让你加倍偿还不可!”
李蒙双手掐着桂兰的腰,把她拉到床上,搂进怀里。桂兰反应过来了,又急又恼,却又没办法,痒痒得一面挣扎,一面尖声求饶。两人滚做一团。好一阵子才平息下来。李蒙压在桂兰身上,一边歇息,一边急速地转脑子:到底有没有必要转移阵地?
唐翰阳还会派人监视?再监视对他有什么意义?
假如唐翰阳就认为他的办法好,就要那么干,怎么办?尽管他说过对女人的名字不感兴趣,但若时间长了,谁能保证他不会弄清楚?假如桂兰是别人,那李蒙不必怕他,跟踪就跟踪,但若是知道有妇之夫的李蒙偷偷睡的女人是他外甥女,是否还会保持沉默,就难说了。
李蒙想起了林淑嫒的语文老师。
还是防着点好。
躺在李蒙身下桂兰,误以为晚上的电影这就算开始了。正在努力使自己进入状态。她闭着眼睛,呓语般地说:
“我会补偿你损失的。”
李蒙一轱辘爬起来,拍拍她的脸,说:
“那好。我们找点刺激。”
桂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问:
“什么刺激?”
“我们找一个地方。去野外。”
桂兰晃了晃脑袋,眼睛变得亮堂了。
“去野外?这么晚?”
“当然。人家外国人就兴这个,找一个全新的环境,那样会更有激情。现在一点也不晚,我们还有一个晚上和一个白天哩,怎么,你不愿意?”
桂兰不可思议地望着李蒙,说:
“你脑子里怎么尽是些稀奇古怪的念头?”
“这就叫浪漫。都是叫你整出来的。我不折腾你拆腾谁?”
“去哪儿?”
“有目标就失去了意义。走到哪儿是哪儿。反正我们有车,实在不行,呆在车里也别有一番滋味。”
桂兰脸红了,哨咕道:
“我可不跟你在车上干那种事。”
“会找到共同点的。就这么着了。现在我先去服务台结帐。
你收拾东西,然后直接下到地下停车场。我们在车里碰头。千万别说话,接头暗号是:我说一二三四五六七,你说马兰开花二十一。记住了?”
“早知你这么喜欢瞎折腾,我才不跟你来广州受罪呢。”
“那就更得记牢暗号,否则,爬错了别人的车,更有你罪受。”
“你——”
李蒙闪身跳开,踮着脚出了门,如同偷袭高家庄的日本鬼子兵。
凌志穿越繁华喧闹的广州城,在夜色中朝着溟蒙的郊外飞奔而去。
李蒙清楚地意识到自己是在逃遁。他的心里充满愤怒与屈辱。他在心里呼喊着,唐翰阳呀唐翰阳,至今我都在让着你,你可别真把我逼急了,否则,有你好瞧的。
恨过之后,李蒙又沮丧,他就逼你,你又能怎么样?人家还没动手,你就吓得惶惶不可终日,连广州也不敢呆,还想反咬一口?真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何况人家到底有没有派人监视你你还拿不准……说不定昨晚上人家就是瞎猫撞死耗子,偶然看见的或听说的。
想到这,李蒙又恨起林淑嫒来,若不是她一通摇唇鼓舌,自己就不会撒丫子跑了,根本就想不到会有危险。
桂兰想起什么,说:
“哎,你还没把谈判的结果告诉我呢。下午谈妥了吗?”
“这可是个挺长的话题。”
“那就选主要的说,说多少是多少。不行的话,明天你再接着说。”
“你也学会幽默了?”
“近墨者黑嘛。”
于是李蒙就把与唐翰阳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他省略了两件事,第一,唐翰阳派人监视他的行踪,并且知道他带了个女人住进芙容宾馆;第二,和林淑嫒的会晤以及联合行动。他觉得前者不能说,后都没必要说。
“就因为他让人调查你的档案,你就拒绝了他?”
“这还不够吗?他没那种权利。用时髦的话说,这是侵犯人权。我从内地跑来南城,不就是图个自由自主吗?我不能逃离虎穴又入狼窝。”
“你说得也太严重了,他想用你,当然就得先了解你喽。万一你光长一张嘴,其实脓包一个,怎么办?这只能说明他办事慎重,考虑清楚了才找你谈。以免弄得沸沸扬扬,回头双方又都空欢喜一场。”
“可他那说话的口气以及盛气凌人的态度,今天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非揍趴下他不可。”
“我是跟你谈正事。大男人想成就一番事业,怎么连几句话也受不了?何况你不了解他,了解之后,你肯定会说他是个好老头。”
“永远不会。他是你舅舅,你当然护着他。倘若你当时在场,不出三句话,保证把你气哭了。你要是不哭,我就哭给你看。”
“我要是在场,肯定不会像你说得那么吓人。怎么说我也比你接触他多。”
“那他又多了一条罪状:虚伪,两面派。”
“谁都有个脾气。象你,时不对就没个正经,油腔滑调,还不合他的口味呢。可他不是照样想要你?”
“你说我油腔滑调?”
“我是带褒意的。”
“幸亏解释得快,否则,我扔你下去。”
“没余地了?”
“没余地。”
“好吧。我不说了。我不懂你们男人的事,更不懂商业上的事。不过,我承认你这么做很有点男子汉气。”
“这话我爱听。”
“但是太傲。”桂兰飞快地又补上一句。
“不爱听!看来我得收拾你一顿才行。”
李蒙觉得现在差不多了。前面有一个分道口,路边竖着一块S路标。李蒙一打方向盘,汽车就冲下了高速公路。桂兰毫无防备,倒在李蒙身上坐不起来,惊恐地叫道:
“你不要命了!这可是汽车。”
李蒙不答言,也不减速,全神贯注。心说得委屈你了。要怪就怪你那该死的舅舅去,谁知他派没派人跟踪我。真要是派了,我倒得看看怎么跟得住我。
拐过两道弯,见路边又有一条分岔的土路,土路的前方是一片树林,李蒙便又一打方向盘,朝树林开去。一进入树林,李蒙便来了个急停车,随后关闭所有的车灯。
“该死!你真想在汽车上过夜呀。”
桂兰语调里夹杂着陌生的害怕与兴奋。李蒙拉她,说:
“有什么不可以?”
“我不干,我说了不干的。”
“现在由不得你,谁让你说我坏话。我得名符其实地坏一次。”
李蒙把桂兰拉过来,桂兰犹犹豫豫的,才离位,又被李蒙推了一把,她的手在黑暗中一摸,竟然是空的,不由得惊呼一声。但李蒙抓着她的手却没有松开,一提再一放。于是,桂兰就跌坐在了后排上,桂兰来不及弄清是怎么回事,李蒙已爬过来压在她的身上,两人的嘴贴到了一起。
李蒙偷眼往后面看,公路上半天没一辆车驶过。大约过了十分钟,李蒙这才放心。于是抱紧桂兰尽情而急切地吻起来。他想,接下去的时间才真正属于他俩。一个刻薄的念头从他脑中闪过,向老奸贼讨回损失的时候到了,这是一种多么奇特的方式啊!
李蒙的手摸索着去解桂兰的裤带。
“来了人怎么办?”桂兰按住他不老实的手。
“那就让他们抓我们走好了,只是他们没地方送,回头又得乖乖地放我们。”
“……会冷的。”
“你没发现暖气早巳在催促我们吗?”
桂兰犹豫着,她实在无法想象这是怎么一回事。但她的理智已经失去作用,她身体里的火焰正在迅速地升腾、扩散。在她的观念中,这是一个坏女人的所作所为。但此时此刻,她却充满着做一个坏女人的渴望与亢奋。她只是一下还放不开,她需要李蒙替她打开通往坏女人之路的大门。
“我等不及了,你不能见死不救呀。”
李蒙又开始摸索,这回桂兰的手撤向了一边。黑暗中桂兰一动不动,由他去。
李蒙不满足,急切地说:
“窃铢者与窃牛者同罪。”
桂兰咬咬牙,拍了李蒙的手一下。她也嫌这样太慢,但又不好明说。一边自己动手去除装,一边嘟嘟囔嚷说: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下次你就是打死我,也不会跟你出来了。”
“下次的事等完了这次再说。做坏事并不难,难的是只做一次。”
两人很快就坠入了风暴之中,在黑暗的风暴中搏击、征服。他们犹如驾驶一叶扁舟在航行,没有前程,也没有退路。他们的搏击仿佛只是为了保证扁舟不沉没。他们进行的是一次死亡的航程,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必将战斗到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然后,在风暴中涸没……当风暴平息之后,两人虽然依旧搂抱着,但不知何时已经换了位。李蒙在下面,桂兰分开两腿坐他身上。两人都喘得象奔腾的火车。
“觉得怎么样?”李蒙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我好累。”
“难道比我还累?我不是问你这个。”
“我们俩真是疯了。”
“别偷换概念。我问你觉得怎么样?请正面回答。”
桂兰掐了李蒙一下,没吭声,把他抱得更紧了。李蒙嘘着嘴说:
“这就是你的回答?我来破译一下,从前有只狼快冻死了,农夫把它抱回家,给它吃的,给它取暖。狼苏醒了。狼吃饱了。农夫却累倒了,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于是,狼就跳过来,想把农夫吃了。”
桂兰又掐了李蒙一下,这回比上次用的劲大,李蒙叫道:
“狼伸出了它锋利的爪子……”
桂兰用唇堵住了李蒙的嘴。李蒙一使劲把桂兰翻过来。压倒在车座上,按住桂兰,在她的耳边轻声说:
“后来怎么样?”
“农夫还是把狼吃了。”桂兰嗤嗤笑道。
“先吃上面,还是先吃下面?”
“农夫没劲了,哪面他都吃不进。”
“农夫是个聪明人,他决定压住狼先歇会儿,等有劲后再吃。农夫有个特别大的胃,一顿能把整只狼都吃下去。”
“可那时天已经亮了。农夫得下田去干活,他没时间吃狼,于是狼就跑了。故事完了。”
“哦哦。”
李蒙学唐者鸭吆喝一声,翻身滚落到车板上。桂兰拉一把没拉住,忙说:
“你怎么随地睡大觉,快上来,你脏不脏?”
“没事,你的衣服垫着哩。”
“你——”
“我的衣服又垫在你的衣服下面。”
李蒙随即又补上一句。桂兰没词了。李蒙嘿嘿笑着。桂兰感叹道。
“你呀,哪天把我给卖了,我也不会知道。尽由你瞎逗。”
“那你最好趁我还没打算卖你时对我交个底,若是卖,你想去哪个资本主义国家?”
“干嘛去资本主义国家?”
“资本主义国家才拐卖妇女儿童呀。社会主义国家是穷人
抱成团,一堆一堆的,想卖谁你也掰不开。一堆一堆卖,又没人要。”
两人不再说话。只有散暖器发出低低的轰鸣声,车身轻轻地有节奏振荡着。车外寂静无声。初冬时分,连虫蛙也懒了,不吵不闹了。远处,偶有汽车驶过的声音,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
不知过了多久,桂兰说:
“几点了?”
“大概有十二点。”
“今晚真的就这样呆着?”
“害怕了?”
“……有点。”
“那就找个地方睡觉吧。”
李蒙爬了起来。他本来就没打算在外面过夜,他甚至事先没想到要在车上干这事。完全是一时冲动。开进这片树林,只是想弄清楚究竟有没有人跟踪。现在都过去了,该走了。荒郊野外,李蒙也担心不安全。
李蒙整好衣服,爬到前排,把车开上了公路。第一次在车里胡闹,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新奇与畅快,望着向后飞去的公路和树木,他觉得与他的心情极为吻合。夜色柔和而迷人。
李蒙轻声哼起了流行歌曲《走四方》。
走四方
路迢迢水长长
迷迷茫茫
一村又一庄
看斜阳
落下去又回来
天不老地不荒
岁月长又长
李蒙顺着公路向未知的黑暗中驶去。他尽量把车开得平稳。他不急。桂兰仍躺在后座上没动,问:
“我们这是去哪儿?”
“车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丰田车,现在我也不知道。”李蒙高声回答。
一点左右,他们来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李蒙在一家看上去挺不错的旅馆前停住车。
先独自去探个究竟。服务台值夜班的是个典型的南方小伙子,个不高,但油光光的。
“有单间吗?”李蒙说。
“有,一位?”
“两位。”
李蒙挤了一下眼,小伙子明白了,点点头,笑着说:
“先生你找对地方了。不过,得加收百分之十五的安全费。”
“百分之十五?!”
“毛毛雨啦。”
“太少了!算俩份吧,我加百分之三十。”
客房不大,也没有电话,四周贴着富有刺激性的粉红色墙纸,地下铺有地毯。最醒目的是放置在中央的宽大双人床,上面被褥干净整齐,席梦思弹簧床垫厚得能把人弹到屋顶上去。床头台灯散发着柔和昏暗的灯光,一边一盏。且为不同颜色的彩灯。卫生间是单独的,里面配有只大体积的浴缸,门上贴着张条:热水二十四小时供应。
一看便知是专为情侣准备的客房。
桂兰说,“我觉得自己好像成了专干那种事的女人。”
李蒙说:“你看,又来了。你怎么就不为我想想呢。一走进这房间,我头皮就发怵。”
“你发什么怵?”
“大战就要爆发了。首当其冲遭殃的还不是我这种神勇突击队员?”
“是你把我带这来的,有没有搞错?”
“问题是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两人倒在床上,李蒙一边吻着桂兰,一边手又忙开了。桂兰耸耸鼻子,煞有介事地说:
“有怪味。”
李蒙停住了,闻了闻:说:
“我怎么没感觉?”
“有,肯定有。而且是从你身上发出来的。”
李蒙迷糊了,象猎犬一样搜寻着,还是没有发现,却又不敢大意。吴趣最讨厌有怪味的人,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桂兰在一旁偷偷笑了,说:
“别找了,你在车板上躺了半天,还不满身都是汽油味?豆腐乳店的人是闻不出臭味的。”
李蒙反应过采,大叫道:
“好小子,竟把我耍了!”
“零的突破。”
桂兰怡然自得,神采飞扬。不留神被李蒙一把拉了起来,就往卫生间拥。桂兰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急忙说:
“你干什么?干什么?”
“不是有怪味吗?那我们就先洗一洗呀。”
“你洗你的,干嘛拉我?”
“一起洗。”
桂兰的眼睛不由得瞪圆了,她知道李蒙肚子里的坏水又冒出来了,连忙挣扎,往后退,叫道:
“我不跟你一起洗。一个一个来。”
“那浴缸是不分男女的,我已看准了,挤得下两个人。”
李蒙上前就要抱桂兰,桂兰一边抵抗,一边寻找借口说:
“那你先进去,我还要拿衣服呢。”
“在我们离开这客房前,你别想再穿衣服了。”
“我不干!”
李蒙一猫腰,将桂兰横着抱了起来,就往卫生间走。
李蒙说:“昨晚上你说我今天有事,又说太晚,死活不让我沾便宜。我依了你。作为附带条件是今天随我的便,这是签了合同的,现在想反悔?晚了。”
“可哪不包括一起洗澡。”
“谁说光洗澡?我要在里面摆战场。”
“你胡闹!我怕了你。我投降还不行吗?”
“国军的政策是一律不受降,谁缴枪谁更得倒霉。”
李蒙抱着桂兰进了雪白敞亮的卫生间,反身一脚将门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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