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性的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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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彦霖上楼梯的时候步伐轻盈而稳健,一点不象快六十的人。他体格高大,满脸红光,精力充沛,不仅没一根白头发,连肚子也不怎么见挺。
这个时候,彭氏家族其他成员大多还在卧室里。这体现了彭彦霖的民主作风,也体现了他张驰结合的治家艺术。对于家族成员,彭彦霖只要求两条,首先必须住一起,包括女儿女婿;其次,上班时间不得迟到。别的生活上的事他一概不过问,由妻子唐玉茹全权主持。
彭彦霖特别强调的是必须住在一起。这点曾遭到过女儿们的反对,但彭彦霖没有退让。想住出去可以,那就永远不要往来。彭彦霖认为这是家族事业特性决定的。他觉得住在一起才象一个家,才能增强每个成员的家族意识。他认为一个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要想建立一番伟业,必须依靠一定的群体,那么,家就是最小最可靠的群体。反过来,一个人如果连家的概念也没有,只能是脆弱的,不堪一击。
修建彭家私邸的时候彭彦霖就考虑到了这一点。通常私邸都是建两层,最多三层,但彭彦霖却建了四层。于是就有了现在的格局,四楼归两个儿子彭安和彭亮,三楼住着女儿彭嘉和彭丽,每人各占一边。二楼是彭彦霖与妻子的起居室,接待室和书房。一楼公用,在最东面留出一间屋给腿脚不便的老太太住。彭彦霖的苦心在此也就显示出来了,每个成员既朝夕相处在一起,同时又拥有一片相对独立的空间。彭彦霖认为家族成员处于这种关系状态是最佳的。
吃完早餐就意味着一天的工作开始了。彭氏实业公司上午九点上班,但彭彦霖每天八点钟就让司机把车开到楼下等。这样,他便总是第一个开始工作的人。他觉得作为公司总裁这是应该的,公司是你的而不是别人的。
出门前彭彦霖习惯性地济览了一眼秘书邵家宝准备的日程安排,不由得皱了皱眉,燃上一支烟,想了想,便抓起了书桌上的电话。
对方一拿起话筒,彭彦霖就说:
“是我。”
“什么事?”
从声音中不难分辩出彭安刚刚睡醒正在努力清晰思路。他目前是彭氏公司第二号人物,任副总经理。
“有个自称是市政府的余先生追着要见我,又不肯通报身份姓名。已经两天了。我觉得他有点神神道道的。”
“是不是要先调查一下?”
“没必要。不妨先听听他说什么。我估计他是想出售什么信息给我。”
“你的意思是……”
“我约了他上午九点半去公司。可后来我想想觉得还是继续回避为好。你去应付他。”
““好的。”
“他指名要见我本人才谈具体的,所以,你要想个合适的借口搪塞他,要探听出个大概。我想他不至于没见到我就拍屁股走人,这种人我了解,量他没那种气魄。如果觉得没价值,客客气气就打发他;如果觉得有价值或拿不准就给个红包把他稳住,再约他与我面谈,时间往后错几天,我们好作些必要的调查。明白吗?”
“明白了。”
“店北河工地没什么事吧?”
“没什么大事。本来约了几个居民代表谈判,我通知他们改期就是了。”
“谈判?怎么回事?”
“有些居民说我们的塔楼建得太大太高,影响了他们的日常生活,便联合起来要找麻烦。”
“扯蛋!我们在自己的地皮上建楼房关他们什么事?”
“就是嘛。我正想推掉哩,拖一拖,跟他们泡,我想就没事的。这事跟他们说不清。”
“你也别说得那么简单。既然联合起来了就该慎重,民意难违,这是国情。你别什么事都分不清轻重。你约了他们几点钟谈判?”
“十点。”
“这事你别管了,我去处理。我正想去工地上看看。你直接去公司吧。”
九点整,彭彦霖的专车开出了公司的大门。黑色奔驰装璜豪华,性能优良,跑起来似风一样无声无息。
秘书邵家宝夹着公文包坐在助手座上。他四十刚出头,面目和善,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看上去属于那种最平常的男人。在配备秘书的问题上,彭彦霖与一般的老板有所不同。他认为秘书应该是左膀右臂,既不是用来抄抄写写的,也不是拿来给别人看的,必须能成事。秘书对老板应该是一种补充,是老板的另一面。彭彦霖从不配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并且对这种方式嗤之以鼻。他觉得那实际上反映出了小老板才具有的虚荣心,好色性以及庸俗心理。指望漂亮的脸蛋来扬自己的威风以及达到某种生意上的目的,本身就说明了你的素质以及你设定的对手的素质。
试想,倘若你在进行一场一千万甚至一千万以上的交易时,女色对你还会发生作用吗?彭彦霖相信即使再好色的人那时也会忘了自己鸡巴所处的位置。那时唯一需要和付出的只能是智慧与实力。
“最近你去店北河工地看过吗?”彭彦霖问。
“没有,不是说那儿的工程进展得非常顺利吗?彭安和李年明可都是一把好手呀。”
彭彦霖未置可否地点着头,没再说什么。邵家宝的话外音他听出来了:有彭安和李年明顶在那,他怎么好随便往那里跑?
店北河塔楼工程彭彦霖只参与过前期的策划、设计以及筹集资金等工作,工程开工后,彭彦霖便放手让彭安和小女婿李年明去管理了。彭安总负责,李年明具体组织施工。彭彦霖给他俩的指示仅是别突破预算。从那以后,彭彦霖便极少去工地,去了也总是随便看看,从不过多干涉或指手划脚。彭彦霖是个懂得用人技巧的人,既然交给了两个年轻人,就应该放手并相信他们。
当然,彭安有随时向他汇报的义务。所以,彭彦霖虽然很少去工地,但工程的进展状况却是了如指掌的,心里始终有一本明账。
没多大的工夫汽车就开到了店北河,那两栋正在建筑当中的塔楼黑乎乎地耸立在眼前,看上去犹如是两具被掏空了的胸腔。
店北河位于老城区的边缘,这里居民复杂人口稠密,生活便利。城市在急剧膨胀与扩散,老城区无形中已成为市中心。彭彦霖两年前选择这里建塔楼是有所考虑的,第一,这是人们概念中的生活区,所以,塔楼一但建起来不愁卖不出去,也不愁卖不出好价钱;第二,正因为居民复杂,所以征购土地工作就特别繁琐与艰巨,一般人啃不动这块硬骨头。彭彦霖却认为复杂其实是好事,复杂就意味着不团结,只要工作做得细,便很容易分化他们并一一击破,这比对付一个有组织的群体要简单得多。所谓难,无非是多出几个钱的问题,从整个经济效益来看,这几个钱实在不算什么。第三,这一带商业不发达,附近一公里以内几乎没有一个像样的商场。这便很可以做点文章而且有利可图了。因此,塔楼一但建立起来,彭彦霖就计划将底下四层连通起来改建为一个大型商场。那时,这一带就将以商场为中心立刻变得繁荣。市政当局也就不得不将其它配套工程跟上来,比如拓宽街道、增设交通线路等等。这对塔楼的售价无疑是个重磅法码。彭彦霖虽然无意经营商场,但仅凭出租铺面这一项每年也可坐收几千万。居民这么多,消费者以及购买力都是不用担心的。
正是有了上述考虑,彭彦霖才下决心啃这块硬骨头的。而地皮价格一但成为了次要问题,其实这也就不能成为硬骨头了。
不言而喻,建设这项工程,对社会、对居民、对彭彦霖个人都是非常有益的。店北河也必将因此旧貌换新颜。
只有具有像彭彦霖这种远见以及财力的实业家,才能使这项工程变得如此完美而意义重大。否则,若仅仅是建两栋住宅楼出售,就显得太小家子气了。
为了实地考察一下,彭彦霖让司机围着工地绕了一圈,当汽车隐入塔楼投下的巨大阴影中时,彭彦霖微微探身从车窗往外瞧了瞧,他立刻感到了一股压抑、气闷和寒冷。彭彦霖轻轻叹了口气,坐正身子,嘱咐司机别再绕了,直接开进工地里去。
为了最大限度利用地皮创造财富,塔楼高达二十层,每层十二套住房。这在市中心商业区可能很平常,但置身于大片低矮简陋破旧的居民区,确实有点太出格了,称之为鹤立鸡群一点不过份。其背阳面的阴影如乌云一般笼罩了老大一片,终日不散。
关键是没有留下一定的空余地带,尤其是背阳面,与居民住宅仅有几米之隔。当初设计时曾有人提出过这问题,也算是基本常识吧,但彭彦霖没有采纳。有钱归有钱,彭彦霖不可能花钱把土地卖下来白扔在那里做空场用。背面的宽场无疑是毫无利用价值的,这种地方彭彦霖势必要精打细算斤斤计较。
工地上响声轰鸣,建筑材料堆得到处都是。高高的铁架顶上飘扬着一面红色的旗帜。两台巨型起重机在天空中划来划去。搅拌机发出不堪负重的怒吼,刺耳而沙哑。戴着黄色铅盔的工人在铁架上醒目地忙碌。泥水四处流,尘土满天飞。
彭彦霖没有下车,他透过密封的车窗玻璃往外观瞧。邵家宝下车去找人,灰尘中如只青蛙般跳来跳去。
一会儿,满身工装的李年明就过来了。他的步伐大而有力,邵家宝被他甩在身后。
李年明个大,身体像牛一般壮实,快四十岁,由于脸黑看上去还要老出几岁。这位同济大学建筑系毕业的本科生因为婚姻关系的破裂一气之下从山东跑来北城闯天下。彭彦霖收留了他。他懂建筑、干劲大、人踏实、很快就深得彭彦霖的赏识。那时彭彦霖的小女儿彭丽,在彭氏公司里任职,年仅二十四岁,不知怎么竟然看上了这位比她大十岁闷头闷脑的山东大汉,两人偷偷摸摸搞到一块去了。搞到一块又不敢声张,怕父母通不过,毕竟彼此相差太悬殊。谁知彭彦霖知道后不仅不反对,而且立刻就点头同意了,笑容满面地说要的就是这种女婿。他俩的婚礼就是彭彦霖亲自主持的。婚礼后,穷光蛋一个的李年明跟在年轻新娘的身后住进了豪华气派的彭家私邸并成为了其中的主人。从此,李年明在彭氏公司里的地位青云直上,不到两年便由一个小小的工头变为了彭彦霖手下最得力的干将,哪的工程艰巨,哪的工程重要就把他调往哪,而他也总是能尽职尽忠地完成彭彦霖交给的各项任务,从不敷衍,从不打折扣。
作为一名现代企业家,如果说李年明有什么不足的话,那就是不善于外交,不善于言辞。对此,彭彦霖从不认为是什么遗憾,人无完人聪明就行。
李年明当然是一个聪明人,这尤其表现在他具体负责指挥现场施工上,充满大将的气度与韬略,忙而不乱,有条不紊,发现问题当即就能解决。这很好理解,因为他懂,而且极为专业,并且热爱建筑事业。
彭彦霖今天来工地事先没有通知李年明。
“你怎么来了?”李年明大声问。
彭彦霖按动车窗控制健,把玻璃放下,说:
“还顺利吗?”
李年明点点头,说:“工程上没什么,一切都按计划进行。不过,今天上午有居民代表来谈判。差不多快来了,我看你还是回避一下为好。”
“我就是为这事来的,彭安上午另有要紧的事,不会来了。”彭彦霖的目光一直停在建筑中的塔楼上,似乎根本就没把谈判的事放在心上,“能按时完工吗?”
“没问题。我估计还能提前一个月。”
彭彦霖点点头,眯缝起眼,说:
“看上去挺气派的嘛,是不是?”
“外部装修后会更漂亮的。在北城的居民住宅塔楼中,我认为这是数一数二的。”
李年明这话不假,当时考虑到要商业与民用相结合,彭彦霖在让人设计时事先就明确了这一点。如今,李年明将他这一意愿转变为了现实。
“那就搞个引人注目的装饰物,作为标记,让人记住,让人谈论。好东西嘛,就应该用来扬扬名。你觉得怎样?”
“当然可以。我想它是当之无愧的。”
“回头你组织人商量一下,先拿出个设计样让我看看。这事就这么定下了。时间是不是不早了?我们还是去你的办公室等那些居民代表吧。”
彭彦霖所谓的到工地看看,就此结束。除了指示搞个标记物外,其他细节一概没有过问,甚至连车也没下,但工程的状况他却全看在了眼里。这就是他管理的技巧和魄力之所在。
办公室原设在临时搭起的工棚里,塔楼建起来后,便搬进了底层两间宽大而空旷的屋子。一间作为李年明的办公室和临时休息室,一间用来搞接待。接待室里放置着几张简易旧沙发和木椅,另有一台电视机。电视机是给在工地上过夜的工人们看的。墙上贴有许多表格和图例。
彭彦霖在居中的沙发里坐下,掏出香烟来正欲点燃,就瞧见一年轻女子拿着水瓶和茶杯进来备茶了。彭彦霖的眼睛微微掠过一道光亮,停下点火,好奇地打量着她。
女子大约二十七、八岁,生得眉清目秀细皮嫩肉。她穿着一套灰色的西服,素雅、端庄、得体。个头不太高却身材匀称,走路的姿式优美而又富有含养。
年轻女子引起彭彦霖的注意不奇怪,她的仪态和装束与工地上的人们是格格不入的,显得特别突出,这反映出了她的身份也与众不同。
彭彦霖观察年轻女子的时候,邵家宝就在一旁悄悄地观察彭彦霖。
“彭总,您请!”
年轻女人把茶放在彭彦霖面前的矮凳上,含笑着点点头,然后就转身出去了。她最后留给彭彦霖的印象是两扇丰腴的臀部。
彭彦霖扭头问李年明,说:
“这姑娘我好象在哪里见过,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
“她是公司里的办事员,为我收集整理文件。你应该见过她。”
彭彦霖点点头。彭氏公司漂亮的女职员多得是,每天进进出出,她夹在那当中自然显不突出。她属于那种需要男人细心观察的女人。彭彦霖看重的却正是女人的这种感觉。彭彦霖把香烟点燃,又问:
“你让她到这来搞接待?”
李年明愣了一下,以为岳父大人这是在盘问他,脸不由得就有些泛红,急忙摇头解释说:
“不不,我在公司呆的时间不多,有时又懒得跑。而她在那边也没什么事。所以,我就让她把些重要文件送这来,顺便也处理些这边的事。她实际上是两头兼顾,半天在公司,半天在这边。我另给她加一份劳务费,她也乐意。你如果觉得不妥,我明天就叫她别来了。”
望着有些紧张而认真的李年明,彭彦霖心里不觉发笑。心说真是个他妈的实在人,别说你没什么,就算跟她有一腿,我彭彦霖也不会管你这事。男人嘛,这算不了什么,只要能把妻子搞定,怎么样都不为过。当然,彭彦霖不可能对女婿说这些。他知道这不能说。
彭彦霖摆摆手,说:“这没什么不妥嘛,我看你处理得很好。这实际上使你也能两头兼顾,再说你这边也需要这么个人。”
李年明笑笑,脸上的肌肉有些松驰,补充说:“确实需要。比如今天这种场合,就得有个人来搞接待。”
“她叫什么?”
“余琳。”
“哦……名字还挺好听的嘛。”
前来谈判的代表一共六人。其中有一个居委会的,两名工人,两名个体户,一位中学教师。听起来似乎个个都能说,但彭彦霖凭一种直觉立刻判断出真正要对付的是那位中学教师,其他五人都是瞎吵吵虚张声势。
六个人一听说接待他们的是彭彦霖而不是彭安,心理上立刻就输了一成。一个个肃然起敬,诚惶诚恐。彭彦霖在北城的知名度几乎可以跟市长齐名,在他们心目中那是个了不得的传奇人物。
彭彦霖先发制人,主动出击,说:
“本来接待各位的应该是本公司彭安副总裁,他有事不能来,所以我就替代他来了,各位不介意吧?”
六人连忙点头说不介意,说能跟彭总直接对话当然更好了。
“你们的意见我都知道了。各位的理由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很实际的。假如当初你们就提出来,我是一定会考虑的,甚至会停止工程计划。我所做的事业本来就是造福于人民,我不能为了方便一些人而妨碍另一些人,对不对?这与我的做人原则相违背。目前塔楼已经快封顶了,你们这时提出阳光问题,我就很为难了。我想这很好理解对不对?所以,我唯一能做的仅仅只是向诸位表示道歉,并请求谅解。”
彭彦霖一席话将六人说得面面相觑,哑口无言。不出所料,中学教师发言了。这时也只有他能找出彭彦霖话中的破绽。
“你刚才说的关键意思是我们为什么不早提出来。应该说当初就有人提出来过,而且向你们表达了。当然,那谈不上什么正式的,你完全可以否认。之所以当初没有正式提出来,主要是我们不懂,也意识不到有这么严重,因而也就没有形成统一的意见。但这不能成为你推脱责任的理由,因为你是懂的,据我所知,楼房的高度与其他建筑之间的最短距离是有一定比例的,这是建筑学的基本常识。你总不至于说你不知道吧?因此,我们有理由认为今天这种局面是你有意造成的,换句话说你应该对此负全部责任。”
这一指责太犀利也太有份量了,其他五人立刻醒悟过来,齐声咐和。彭彦霖却丝毫没动声色,依然笑呵呵地望着他们,说:
“请继续说下去。”
“我们现在出门就是两根巨大的黑乎乎的柱子,每天都跟黄昏似的,抬头好半天才能看见天空,阳光将永远照不到我们的家门前。这样一种状态感觉是非常不好的。再说,卫生状况也势必因此而变得恶劣。我们认为你不仅妨碍了我们的生活,甚至可以说是在伤害我们的健康。”
“我可以问一下你们觉得事到如今究竟该怎样解决这些问题才好吗?”
中学教师看了一眼其他人,继续说:
“塔楼已经到了十七层,听说往上还有三层,那么,我们的要求是:第一、无条件停止往上加高,暂且维持现在的高度;第二——。”
“那是不可能的。”
彭彦霖打断了中学教师的话。他觉得不能由着他们往下说,第一条就无法接受,后面的要求显然更无法接受。他觉得该听的已经都听清楚了,接下去该轮到他反击了。彭彦霖说:
“建筑不是儿戏。地下基础工程早就完工了,如果现在放弃上面三层的计划,损失建筑的面积是一笔账,筑入地下的是一笔账,外观上的不协调又是一笔账。这三笔加起来你能帮我算算是多少吗?那么我的损失谁来承担?跟你们目前所受的损失相比谁大谁小?”
“账不能这样算吧!”中学教师据理力争。
“那好,我们不妨把话题扯远点。北城的状况大家都了解,人口有一千多万,而且每年都在增加,有自然增长的,有外来流入的,据统计,北城一年大约要增加三十万人。这三十万人怎么住?因此,城市建设只有向外扩散,向高空发展。同时,尽可能珍惜每一寸土地。这是城市发展的规律和方向。本公司正是遵循这一宗旨,才建筑起了这么高的塔楼。你们平时从电视和画片上也看得到,比如东京、纽约、巴黎、香港等世界大城市,都是高楼林立,一栋紧挨着一栋,他们难道就不存在阳光问题吗?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大城市嘛,要想享受田园式的阳光,那是不可能的。你们住在北城市中心的边缘,这方面的要求就不能太高。”
“照你这么说……”中学教师有些激动了,脸涨得通红:“我们就该忍气吞声罗?你的事业再有益于城市和社会,但建筑楼房应该不妨碍其他居民的生活这道理我们还是懂的。如果你坚持你的想法,那我们只好向上级有关部门反映了,请求他们来主持公道。必要时我们不惜诉诸法庭,我们相信法庭会支持我们的。”
彭彦霖微笑着点点头。这微笑和点头是身经百战磨炼出来的,坚韧无比炉火纯青。他根本就没把中学教师的嚣张放在眼里。
“你觉得那样做能解决问题的话,完全可以试试。我甚至希望你们直接去找有关部门,那样我也就不必跟你们费唇舌了。他们会跟你们解释的。不过,你们既然选择首先与我们接触,大概是想听听我们的说法,那么接下去就言简意赅吧,我算一笔账给你们听。你们说了个半天,归结起来所谓的损失是两点,阳光问题以及由此可能造成的卫生问题。这当然是一种损失。那么你们算过这两栋塔楼建立起来后对社会对市民的益处吗?塔楼加起来共有三百八十四套住房,以平均每户三个人计算,也可解决一千一百五十二人的住宿问题。这不是个小数目。另外,下面四层将改建为一个大型商场,这意味着该地区将随之繁荣,街道势必拓宽,公交线路势必加班加线,你们的生活无疑将得到巨大的便利。怎么样?这两笔账相比较,你们需要的那点阳光还重要吗?任何社会事业,都存在正反两面,绝大部分人要得到益处,必然就有极小一部人要受损失,只要这损失是非常有限的,可以承受得了的,那么该事业就是值得肯定的。你们现在光盯着自己那点阳光,所以越算越不服气,这很正常,也很片面。但市政有关部门却是从大局着眼的,这笔账他们算得清。何况你们也是利大于弊嘛。”
中学教师要接话,彭彦霖摆摆手制止。他不想跟他们再白费劲。
“你们既然来找我,说明你们很明智,因为只有我才能为你们提供具体的补偿。为了不让你们失望,我给你们提供两种选择方式吧。首先,商场建好后,如果各位有兴趣做点小生意,我将优先为大家提供柜台,你们甚至可以将这种权利转让给你们的亲朋好友。我保证每户一份。具体怎么个优惠法,那好说,到时可再商量。”
彭彦霖故意停下,点燃一支烟,观察他们的反应。几个人果然来了点兴趣,尤其是那两个个体户,眼睛里放射出光芒。彭彦霖接着说:
“其次,如果你们一定要那点阳光,也可考虑般到有阳光的地方去住。这儿的土地和房产用不着发愁,可以全部转让给我。假如不想离开这儿又想要阳光,在我的塔楼上买套房也行,价格从优。嘿嘿……假如诸位把土地房产转让给我,我就在这儿再盖上一栋二十层的塔楼。”
这话听起来既象嘲弄又象是勾引。对于普通居民来说,并不是人人都能卖了旧房买新房的,他们无力承担其中的差价。如果他们要考虑彭彦霖的建议,绝大多数只能选择前一种,往郊外搬迁。发展中的城市里许许多多的居民都接受着这种命运,这也正是他们不愿意的。
彭彦霖没有给对方表态和反击的机会。他认为谈判可以结束了。他站起身说:
“我还有事要办,今天就先到这吧。你们回去商量一下,有什么想法随时可以再提出来,或找有关部门反映也行。另外,大家以后也就算邻居了,为了对你们的拜访表示欢迎,我们中午备了桌粗茶淡饭,请不要见外。”
彭彦霖这话意思很明显,如果你们要闹,那就请便,我奉陪到底;如果就此算了,那我们是邻里,有话好说。
说完,彭彦霖进了隔壁的办公室,把扫尾工作留给了邵家宝和闷罐子李年明。
六个居民代表被晾在那里,一下没了目标,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无所适从。邵家宝赔着笑脸歉卑地站在一边,闷声不吭不给他们发泄的机会。最后,代表们只好无可奈何又各怀心思地起身要走。中饭他们显然不会吃的。问题没解决,却上了酒桌,回去怎么交待?
见他们决定要走,邵家宝连忙上前阻拦。
“彭总说了留大家在这吃中饭,你们这要是一走,我可就不好交待了。还是留下吧,反正时间也不早了,担误不了大家的正事。”
六位代表自然不肯屈尊。急得邵家宝抓耳搔腮,搓手顿脚,“灵机一动”,从公文包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六个信封,面有难色地说:
“你看你看,头一次拜访怎么的也该表示点意思呀……这样吧,这里一点小意思,就请大家笑纳,千万别客气。否则,我、我……”
邵家宝一边说一边把信封往各位手上塞。代表们当然知道里面是什么。其中一位个体户抽出数了数,共有八张百元的人民币。这显然超出了他们想象的”意思”。几个人犹豫了一下,还是默默地接住了。
邵家宝一路相跟着将他们送到大门外,见他们走远,轻轻吐出一口气,快步回办公室见彭彦霖。
反对事件就此结束。先摸清他们的底数,再将他们镇住,然后又丢给他们几根骨头,最后收买带头的。这就是彭彦霖的步骤和策略。彭彦霖提供的两种方式,足以在居民中引起躁动,他们会关起门来去”构想”自己的未来。人最重要的是希望,人最怕的也是希望,希望能把人带向未知的远方。这样,作为一个”组织”就将瓦解。当然,也会有清醒的人和不满足的人,他们还会想闹,但今天这六人会保持消极态度,这就足够了。不排除另有能人出现的可能,那好办,到时只要把他们六人接受馈赠的事从小道散布出去,就能让他们互相猜疑好一阵子了。想闹也闹不起来。
彭彦霖唯一付出的是四千八百块钱,这太微不足道了。跟将获得的利润相比,简直就可忽略不计。另外,若不把这六个人搞定,让他们空手而回,势必引起激愤,一旦真作为群体往上反映或捅上法庭,麻烦不说,付出的决不仅仅是这些,最起码光请客吃饭就不止这个数。那些人的胃口远比居民们胃口大,他们正愁宰不到大肥猪,成天没事都想找事。
见邵家宝回来了,彭彦霖看了看时间,起身就想走。饭局是不存在的,工地上只有大锅饭,哪能备什么饭局?忽然,彭彦霖想起什么,又坐下了,对李年明说:
“让那姑娘来给我续点开水。我得喝一口。”
彭彦霖想再看一眼那位名叫余琳的女人。
2
彭彦霖回到”家”已快六点。他空着双看,神情泰然,宛若出去散步刚回来。他随意看了看因激动而显得脸色红润的周慧珍,没打招呼便朝里面踱去。
周慧珍无声无息地将门关上,跟着他进了客厅。小巧玲珑的周慧珍起码比彭彦霖矮二十公分,跟在后面看上去就像个女佣人。
彭彦霖脱去外面亚麻色的西服。此刻,他已从繁忙的日常事务中解脱出来回到了私人生活圈子里。
周慧珍接过西服挂到衣架上,轻声说出了第一句话:
“洗澡水已经放好了。现在洗吗?”
彭彦霖点点头,一边解领带,一边问道:
“小刚还没回家?”
周慧珍抬头望着他,眼中掠过一丝阴影。她知道他又搞错了。她低声说:
“你是问小强吧?”
彭彦霖停了一下,随即点点头,笑着说:
“对对,是小强。你看我这人……他在吗?”
“他还要过半小时左右才能到家。”周慧珍幽幽地接过他的领带。在他面前,她总是幽幽地像猫一般温顺,包括埋怨。”你也真是,连自己孩子的名字也会搞错。”
彭彦霖不置可否地笑笑,没再说什么。茶几上有她为他准备好的香烟,是他唯一喜欢抽的牌子:555。他摸出一支点上,转身进了浴室。
浴缸里满满一池水正冒着游丝般的热气。柔和而洁净的乳白色充满温馨与舒适。彭彦霖的内衣内裤整齐地叠放在一旁铝合金金属架上。回家先洗个热水澡,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热水一泡,舒筋活血,仿佛能除去全身的紧张和疲惫。心情好的话,再让女人来为他擦背按摩,陪他聊聊天。他觉得人生的享受莫过于如此。人活在世上,有时要求并不高。
彭彦霖试了试水温,然后开始脱衣服。尽管他知道周慧珍准备的洗澡水从不会出半点差错,但他总是还要先试试。这也是他的习惯。
望着彭彦霖进了浴室,周慧珍站在那里呆呆地生闷气。她心中有闷气只会对自己发。她觉得对不起儿子。连名字都记不住,这究竟算是怎样一种父子关系呀。她觉得责任在自己,正因为她和彭彦霖的关系不伦不类,才使得他们父子的关系不伦不类。
这对儿子不公平,儿子没有错,他不应该受如此待遇。
但她无力改变这种状态。她只是一个女人。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如今她更不敢作过多的奢望。她只求这种状态能继续维持下去。为此,她必须忍受并在忍受中奉献。因为她需要他,儿子也需要他。
周慧珍始终牢记着:他们母子俩只是寄生在彭彦霖这棵大树上的一根枝桠,双方的关系从来就不是对等的。这是一开始就决定了的。对于她来说,彭彦霖是遥远的。这个遥远的男人不属于她,却又是她的唯一。她不能去找他,甚至不能给他打电话。她所能做的就是等待,等待这个遥远的男人到来,然后把他伺候好,然后又看着他回到遥远去。这构成了她生活以及存在的全部内容和意义。
周慧珍没站多久就下了厨房。她还没有学会也不习惯生彭彦霖的闷气。时间对于她是宝贵的。到晚上十点,最迟不超过十一点,彭彦霖又将回到遥远去。他从不在她这里过夜。属于她的只有短短五、六个小时,还不包括中途可能突然出现的由秘书打来的电话。她必须竭尽全力在这有限的时间里把他伺候周到。她觉得这是她的义务和职责,也是她的回报。她没时间去生闷气。
何况这种机会并不多,每次至少得相隔十天半月。
为了迎候他的前来,她总要忙碌一天。包括上街买菜,包括换上干净的床被枕套,包括收拾整理房间,包括梳洗打扮更换内外衣服,包括为他放好洗澡水……彭彦霖是个生活有规律的人,每次来总是上午就用电话通知她,并说定时间,极少食言变故。
接下来该为他准备吃的酒菜。炒菜已经切好,只等下锅。炖好的甲鱼煨在电饭煲里,正飘散着阵阵诱人的香味。自从马家军的姑娘们拿了世界冠军后,彭彦霖认识了甲鱼的作用,于是每次来周慧珍都要替他炖上一只。”五粮液”酒瓶已经摆在了餐桌上,彭彦霖喝酒与抽烟一样,都只认一种牌子。
然后,周慧珍就听到了浴室里传出的一声简短召唤:
“喂。”
那是彭彦霖喊她去为他擦背按摩。这是他心情好的表现。周慧珍的脸上再次显出了红晕。她一激动便会脸红。在浴室里,彭彦霖有时会做出些跟他身份和年龄都不相符的举动,倘若时间允许又来了兴致,甚至会把她也扒光衣服拉入浴缸一同沐浴戏嬉。当然,那也是她愿意做的事,只要他能高兴。
周慧珍连忙停下手里的活,关闭燃气灶,一边在围兜上擦手,一边母鸭子般小跑着赶了过去,轻声应道:
“来啦。”
周伟强进门首先闻到的是一股烟味,然后,便看见了挂在衣架上的亚麻色西服,于是他知道谁来了。
浴室里传出低微而含混的说笑声、浇水声。
周伟强站在厅堂当中。他想干点什么,却又无所适从。他身材颀长,面目英俊,脸上的青春痘透出一种坚毅。环顾四周,屋子收捡得整洁锃亮一尘不染,厨房里飘出浓郁的食香,杯、筷、勺、碟已在餐桌上摆好。
周伟强感到了一种龌龊。
他默默地进了自己的房间,关门时有意将门重重地合上。
对于每月只来一两次的彭彦霖,周伟强充满反感与憎恨。彭彦霖从没给过他父亲式的爱抚,甚至从没在家里住过一夜。他总是不定期突然前来,几小时之后又勿勿离去,留下的只是钱。钱,是彭彦霖对家里唯一的贡献。在周伟强心里,从来就不承认并接受这个父亲。他想他有这个权力。
然而,周伟强却又无法否认彭彦霖是他父亲这一事实,不管这种关系是以何种方式存……
周伟强把包丢在墙角,如同一截树杆一样倒在床上。他摸出一支烟点上,将烟灰肆无忌惮地弹在红褐色发光的地板上,尽管床头柜上的烟灰缸就在他的手边。
进入大学后周伟强就明目张胆地吸烟。对此周慧珍不敢管他,她对儿子就像对彭彦霖一样百依百顺;彭彦霖则视而不见,也从不往心里去。周伟强抽的烟都是拾元以上一盒的好烟,他每月花在抽烟上的钱比同学的生活费还要多。他不是个大手大脚喜欢乱来的孩子,也从不认为自己有钱并且为此炫耀,他知道现在就抽烟还为时太早,事实上他也完全可以不抽。可他就是想这么做,仿佛是在跟谁赌气,跟彭彦霖,跟母亲,也跟自己。至于这样做的意义何在,他说不清楚,也顾及不了那么多。
他还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转折,是一个信号。它标志着他的反抗意识由闷在心里转为了开始付诸于行动。虽然是幼稚的、盲从的,但却是不可逆转的,因为他已经长大了,并且还在长大。事实上,他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出了很远。命运决定了他与彭彦霖必将要展开一场真正的较量。
至于最终以什么形式表现,又会是怎样的结局,周伟强还没有能力去把握和预测。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周慧珍进来后又悄无声息地把门关上。周伟强冷冷地凝视着她。她的脸上化了淡淡的妆,双唇红润;衣服都是新换的,干净整洁透出一种媚态。梳洗打扮后的周慧珍仍是个漂亮、安详的女人,四十岁了看上去却要年轻得多。但周伟强也注意到此时她的头发已有些乱,衣服上也湿了好几块,内衣的衣领有一片还没来得及翻好,而且第一个纽扣显然松了。周伟强看得很仔细,他的心里再次升腾起了龌龊之感。
那一刻,周伟强充满对母亲的悲哀与怜悯。这更激发了他对彭彦霖的愤怒和憎恨。
周伟强转脸向着天花板,躺着没动。
周慧珍走过来站在床边,柔声说:
“回来了?是不是累了?”
周伟强没吭声,也没看她。周慧珍站了一会儿,望着儿子依然柔声说:
“你爸爸来了。等会儿陪他说说话,嗯?”
周伟强依然没吭声,也没动弹。周慧珍又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将他扔在地下的包捡起来放到书桌上,然后又默默地出去了,轻轻把门带上。她没时间在这里担搁太久。
对于母亲,周伟强是爱的,那是一种难以割舍的母子亲情。这和看不起她,怜悯她是两回事,而且并不矛盾。这种感情是二十多年相依为命建立起来的,牢不可破。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给母亲的脸色看,但他做不到,他更无法和母亲一道去迎逢讨好彭彦霖。他本来应该住校,但却始终住在家里。他知道母亲孤独,需要人陪伴。住在家里就意味着必须有时见到彭彦霖这个他极不想见的父亲。但为了母亲,他坚持了下来。对母亲他所能做的,就这些。
望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周伟强眼睛里蒙上了一层他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惆怅与沧叠。他有一种要干点什么的冲动。
彭彦霖坐在餐桌前自斟自饮。他喜欢这样一种宁静与悠闲。他是人懂得调节生活的人,即使再忙,也总能挤出时间来创造这种氛围,那怕是几小时。而周慧珍这里无疑是最佳的去处,没有任何干扰。
周慧珍在灶台上操作,跑进跑出。她生来就是个会持家的女人,烹饪更是把好手。桌上已摆了七八个菜盘,可她还在做。每欠彭彦霖走后,剩菜总是要吃上好几天,最终还得倒掉不少。
彭彦霖一边吃喝,一边静静地打量着她。对于这个名不正言不顺跟了他二十多年的女人,他的心里是满意的。她的姿色风韵一点也不减当年,而且从不给他带来半点麻烦和不快。她就像他花钱买的一件用具,需要时就来使使,总是那么顺手,从不出任何故障。
忙碌的周慧珍时不时回过头来看一眼彭彦霖,羞涩地冲他笑笑又转过头去。那一笑总是令彭彦霖心旷神怡,犹如是餐桌上一道美味的菜肴。
菜上齐后,周慧珍陪他坐下。她先替他加满杯中的酒,刚拿起筷子,彭彦霖问:
“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
“干嘛不来吃饭?”
“他躺在床上,大概……有点不舒服。”
“有那么严重吗?”
彭彦霖放下筷子。在北城彭彦霖是数一数二的大实业家,往哪一戳都让人肃然起敬。他手下的职工好几千,没一个见了他不是点头哈腰唯唯喏喏。唯独他的儿子敢不把他放眼里,其中也包括周慧珍生的这个。竟然连面也不愿见,岂有此理。
彭彦霖觉得憋气,心里不痛快。
“去,叫他来。”
“你找他有事?”
“少废话。去叫吧。”
周慧珍没再说什么,顺着眼起身出了饭厅。她悄然打开周伟强房间的门又悄然关上。
周伟强仍躺在床上,地板上已有好几个烟蒂,烟灰呈圆形洒落了一层。
周慧珍在床沿坐下,凝视着儿子,说:
“你爸爸叫你去。”
“干什么?”
“你去就知道了。”
“我病了。我要休息。”
“……你就去一下吧。他毕竟是你的爸爸,你这样冷淡他,他会受不了的。”
“我不管。”
周慧珍扶着周伟强的手臂,幽幽地说:
“……算是我求你,好吗?”
一股热流涌上年轻的心头。他始终不明白母亲为什么如此懦弱。难道连当别人的小老婆吃亏的是自己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都认识不到吗?怕什么?何况小老婆也没有这种当法的,一个月来一两次,也太不把人当人了……但是,周伟强知道跟母亲说这些是没用的,说也白说。岁月早已消磨了她人格中的反抗与屈辱意识,她早已麻木并且习以为常心安理得了。
周伟强推开母亲的手,”蹭”一下坐起来,下床便往外走。母亲赶忙在后面拉住他。
“又干什么?”
“……态度好点,嗯?”
“你——”周伟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知道啦。”
周伟强很久没有见到父亲了。彭彦霖坐在那里衣服整洁,身材魁梧,满脸红光,浑身散发着一种徐缓而又逼人的力量。周伟强感到了他的魁力,也莫名地感到一阵沉重的压抑。那一刻,他的锐气遭到了阻击。他慢慢地低下头,在餐椅上坐下。周慧珍也紧换着儿子坐下。
彭彦霖始终微笑地望着周伟强。
“学习还紧张吗?”彭彦霖说。
每次见面,彭彦霖都是问一些不痛不痒的废话。周伟强知道其实自己回答不回答都一样,他根本不会往心里去。他只是在没话找话。
“叫我干什么?”周伟强抬起头。他已经缓过劲来了。他不想附和彭彦霖。
“是不是不干什么就不能叫你?”
周伟强一时语塞。他感到气闷,却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反击。他还不习惯跟彭彦霖较劲。他只是有反击的愿望和冲动。
彭彦霖笑了笑,又问:“读几年级了?”
彭彦霖显然没有去研究此刻周伟强的心里,或者说他还没有意识到周伟强已经长大并且开始反抗了,依然自顾自地说着老一套废话。周伟强抓住了反击的缺口。他开始反击。
“这话你已经问过多次了。”周伟强说。
“是吗?嘿嘿……我忘了。”
“作为父亲,连儿子读几年级了都记不得。你不觉得有点不应该吗?”
彭彦霖愕了一下,随即点着头,依然微笑着说:
“嗯……是不应该。不过,我的工作很忙,手下有几千人,而且我还要和社会上各式各样的人打交道。每天少说也要直接接触一百个人。实在是忙得团团转呀。所以,你的事我都是交给你妈妈管。想必你也该理解吧。”
彭彦霖的解释显然从道义上是不能成立的。按理周伟强可以沿着这条道一直追杀下去。可他突然意识到方向不对,这不是在要求彭彦霖关心自己吗?这不应该是男子汉提的要求。周伟强决定放弃,没有作答。
周伟强不想在彭彦霖面前低三下四、更不想求他。
彭彦霖接着说:“我搞的是实业。实业家与商人是有区别的。商人的目的是赚钱,所以,他们唯利是图,除了嫌钱什么都不管。而实业家则必须为社会创造财富,为人们提供生活上的具体实物。当然,实业家也赚钱。但这两种赚钱方式并不是一回事,对社会的贡献也不一样。因而,社会总是更需要实业家,实业家所需考虑的问题以及需要做的事业,也总是更多。这些你懂吗?”
周伟强本能地摇摇头。他的头摇得十分干脆。不管懂不懂,他觉得此时都该摇头。
“不懂没关系。我只是想告诉你,我是一个对社会有益的人,大众都支持我并且享受着我给他们创造的财富。”
彭彦霖始终不紧不慢地说着,如同唠家常,脸上也一直挂着平静的微笑,似乎对周伟强的反骨根本没有感觉到。他停了一下,又问:
“大学毕业后你打算干什么”
“我还没想过这问题。”
“……也好。先把学习搞好,知识学扎实了,以后干什么都方便。关键是要做个有用的人。唔……会喝酒吗?”
“会一点。”
“那干嘛不喝一杯?”彭彦霖冲周慧珍点点头”给他倒一杯。”
周慧珍麻利地打开酒瓶。酒杯早就摆好了。她很高兴。周伟强和彭彦霖还从未在一桌上喝过酒。这是个好现象。是她盼望的事。
周伟强制止住母亲,说:
“不,我不喝。”
“爸爸高兴才请你喝酒,你就陪他喝一杯吧。”周慧珍劝说道。
周伟强皱了皱眉,他最看不起母亲讨好彭彦霖,在这一点上他不想太迁就她。
“不,我不喝。”
“会喝就喝一杯嘛。”彭彦霖说,”男人嘛,喝酒不是坏事。只要不是嗜酒如命就行。给他倒上。”
“不,我现在不喝。”
“要么就喝一小杯?”周慧珍拿着酒瓶,不知如何是好。她知道周伟强不愿陪彭彦霖喝酒,但她仍希望能促成这件事。
“妈妈!”周伟强望着母亲,欲言又止,他接过酒瓶放在桌上,”不,我现在不喝。”
“为什么?”彭彦霖说。
“我现在不想喝。”
“请你陪我喝一杯也不行吗?”
“不,不喝。”
周伟强迎着彭彦霖的目光,坚决拒绝。他丝毫不向彭彦霖妥协,也不理会周慧珍忧郁而又乞求的目光。说了不喝,就是不喝。
彭彦霖被呛得愕了一下,脸上的微笑瞬间遭到凝固,但很快就舒展了,生动了。他若无其事地笑笑,点点头,说:
“不想喝就算了。中国人喝酒是讲究情绪的,有句诗是怎么说来着?”
望着刀枪不入不为所动的彭彦霖,周伟强突然觉得面前这个人不仅可憎,而且虚伪丑陋。他有一种不可遏制的冲动,脱口说道:
“我可以对你说几句话吗?”
“当然可以。”彭彦霖抬起眼皮,又补充道:“说什么都可以。我本来就想跟你聊聊。”
“你觉得满足吗?充实吗?或者说你觉得幸福吗?”
“具体指什么?”
“工作、事业、家庭、朋友、还有妈妈和我,还有其他的一切的一切。”
“嘿嘿,范围够大的。”彭彦霖想了想,说,”不尽人意的地方总是有的,但总的说来我认为还行。充实嘛,我觉得够充实,我每天都要干好几个人的工作,而且忙不过来。至于幸福我还没考虑过这问题。”
“那么,你考虑过跟你接触的人的幸福吗?”
“这问题恐怕不完全是我所能考虑的吧?”
“不,你错了。但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因为你已经失去了考虑这个问题的能力,或者说你只考虑自己而从不考虑他人的幸福。”
“小强,你怎么能这样跟爸爸说话?”周慧珍连忙向彭彦霖赔不是,”这孩子今天是怎么了,真是有点不象话。”
周慧珍起身拉周伟强。她知道儿子的牛脾气上来了。她想阻止这场有伤和气的父子对话继续下去。周伟强坐着没动,目光一直盯着彭彦霖。彭沛观大度地笑笑,摆摆手,对周慧珍说:
“没关系,让他说下去。你究竟想说什么?”
周伟强拿开母亲抓着他的手,说道:
“我想说妈妈还有我。你每月才来一两次,可妈妈每天都在等你。等候你前来成了她生活的主要内容。可妈妈毕竟是个女人,你想过她的心情吗?想过她的幸福吗?还有我,从小履历表格中父亲栏总是空的,对外人,我只有妈妈。我到哪都比人矮一等。我甚至不能告诉外人我父亲是谁,因为你不想让人知道有我这么个儿子。我从没带过同学和朋友来家里。你想过我的心情吗?想过我的幸福吗?不错,我和妈妈至今都是靠你的钱而生活着,可这毕竟是一个家,是你建立起来的家。既然是你建立的,那么,你对这个家的责任难道仅仅就在于给钱吗?你就没有想过带给妈妈和我的不幸吗?”
“越说越不象话了。这真是……”周慧珍坐不住了,她意识到这场谈话若再继续下去,岂止是有伤和气,而且是十分危险可怕的。她拉住周伟强的胳膊拼命往外拽。她必须阻止儿子愚蠢的行为。
在周伟强说话的时候,彭彦霖始终微笑着,仿佛极认真地在听,时时点点头。他没有打断周伟强的话,也没有表示任何态度。这种时候他还不至于缺乏修养到跟周伟强较劲的程度,何况他也无法表态。
周伟强站起来,甩开母亲的拉拽,说:
“别拉我。我的话说完了。我自己会走。”
说完,周伟强大步回了自己的房间,其间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
当周伟强把门关上后,他靠在门上轻轻地舒了口气。这是第一次和彭彦霖正面发生冲突,他的心里有些激动,也有些痛快。积压在心里的疙瘩终于往外冒了,这是他多年来想干而一直未干成的事,今天终于实现了,开始了。他想只要开了这个头,以后就简单了。
周伟强只想发泄,至于发泄的目的以及有可能产生的后果,他没去想那么多。这正是儿子和母亲考虑问题的根本分歧之所在。
没过多久,周伟强便听到彭彦霖进母亲卧室的脚步声,彭彦霖的脚步声依然是那么从容,不紧不慢而又稳健有力。又过了一会儿,母亲也进去了。她的脚步声像猫一般轻微快捷,又像鸭子一般忙乱细碎。
然后,便是门轻轻碰上的”啪嗒”一声。
周伟强看了一眼桌上的小石英钟,七点半。他知道接下去的几个小时是母亲同彭彦霖单独幽会的时间。在他有记忆的岁月中,母亲从一开始就告诫他这段时间是不能去打扰的。他和彭彦霖的这次见面也就到此结束了。彭彦霖再次走出卧室的时候,便是离开这个家的时候。那时,周伟强当然不会出去为彭彦霖送行,彭彦霖也不会来向他告别。
周伟强往地下啐了口唾沫,又重重地倒在了床上。和每次一样,今晚上他是没有心情去看书学习的。
快十一点的时候,彭彦霖走了。周伟强听到的只是两人的脚步声,开门声和关门声。母亲每次和彭彦霖分手的时候,总是送到门边,从不出去,也从不说话,偷偷摸摸就像做贼似的。母亲曾经解释说,那是因为彭彦霖是个大人物,要是让人知道他到这儿来,会给他惹麻烦的。母亲处处为彭彦霖着想,从不考虑自己的委屈,正是出于这一动机,母亲从小就警告周伟强,对任何人都不许说他的父亲是彭彦霖。母亲也不允许周伟强说他父亲死了。母亲说儿子不应该那样诅骂父亲,诅咒父亲的儿子是会遭报应的,因为父亲毕竟还活着。周伟强问那该怎样回答,母亲想了想说,什么都别回答,别人要是追问,你就走开。
母亲教的回答方式里,实际上就没有考虑她自己。那种时候,通常人们感兴趣的已不是周伟强的父亲,而是他的母亲。别人会因此而如何去看待想象她呢?这个,她不管。
当周伟强明白事理之后,才体验出母亲之所以如此维护彭彦霖,其实还含有另两个因素。首先,母亲知道她和彭彦霖的关系是见不得人的,于她是件耻辱的事,但她把责任归结在自己身上,所以,她认了,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其次,母亲对彭彦霖始终抱有希望,并且害怕失去他,失去目前这种不愁吃不愁穿的生活。
母亲对于她自己,对于今后,都缺乏信心。周伟强认为这是她不幸的根源。
这一点上,周伟强和母亲恰恰相反。
周慧珍打开儿子的门,这回她没有把门又关上。彭彦霖已经走了,关门没有必要。
周慧珍坐到床沿,忧郁地望着儿子。她的头发是散乱的,脸上虽然还有残留的红晕,却充满疲惫。她的目光哀怨而无奈。
周伟强的心抖了一下,坐了起来。
“妈妈……你生我的气了?”
周慧珍摇摇头,乏力地笑了笑。
“我……我其实早就想对他说这些。我们也是人,他对我们是有责任的。”
“他并没有对我们俩放弃责任呀。”
“他承担了什么责任?他只不过是给了我们钱。这钱对我们来说虽然是重要的,但对他来说算什么?就好比我们丢出去一毛钱。他的责任难道就仅仅是这一毛钱?不,这对他来说不叫责任。我们——”
“问题是事到如今你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都二十多年了。”
周伟强哑然,他垂下了头,半天才说:
“妈妈……我不喜欢他。我心里从来就没认他这个爸爸。”
周慧珍当然理解儿子的心情。平时周伟强在家是个孝顺的儿子,母子俩相处得总是很和谐。只要彭彦霖一来,他就不高兴,连同也就要给她脸色看。儿子大了,儿子是个男子汉了,他已经在用男子汉的目光看待世间的人和事。
可她有什么办法哩?即使抛开与彭彦霖二十多年的感情不谈,现实问题也不能不考虑。离开彭彦霖,他们娘俩怎么办?儿子虽说长大了,但毕竟还没有自立。事实上,一开始这个问题就左右了她,自从怀上儿子后,彭彦霖就把她养了起来,那时她就意识到不能离开彭彦霖了,她需要他,至少在儿子长大成人之前需要他。
离开彭彦霖,只要她下得了决心便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彭彦霖决不会为难她,而且肯定会给她一笔钱。彭彦霖对于女人只是喜欢,感情是谈上不上的。他对任何人都产生不了感情。彭彦霖从不缺女人,他总是同时养着好几个女人,而且不停地更换。在跟女人打交道的过程中他唯一付出的就是钱,唯一的要求便是别给他添麻烦,就这么简单。周慧珍仅是这些女人中的一个,不过,她的时间是最长的。对此,周慧珍有自知之明。如果说当年她是凭着美貌被彭彦霖挑中的,那么,如今这一优势显然已不存在或者说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彭彦霖之所以还没有放弃她,原因不外乎是:一,她是自愿的,而且给他生了个儿子;二,从不给她添麻烦,也从不提要求或者抱怨,甚至不问他要钱,总是给多少接多少,够用够花就行;三,姿色尚没有退尽,也还不老,并且知道如何把他侍候得舒坦,因而留着也无妨。这其中,儿子无疑是最重要的。
当然,周慧珍也不是没有考虑。恰恰相反,她比其他那些跟彭彦霖有过关系的女人考虑得还要深还要远。
假如说周慧珍当初跟上彭彦霖是因为年轻无知贪图奢侈并抱有天真的幻想,那么,二十多年过去了显然不可能仍那么简单幼稚。为什么不象大多数女人一样趁机为自己积敛一笔钱财以作补偿?为什么不尽早另寻出路?理由很简单:为了儿子。
当周慧珍终于看清了自己最终将出现的结局之后,她后悔过,伤心过,痛苦过,甚至绝望过。但她已经没有办法了,她觉得她无力养活自己和儿子,她想不出哪还有更好的出路,她只看得见现成的这条道:抓住并依靠彭彦霖这棵大树继续走下去,直到儿子有出息为止。
如果这棵大树能抓得住的话,周慧珍觉得当然也不失为一条康庄大道。
从那一刻起,周慧珍和彭彦霖的关系在她心目中的性质就变了。一切为了儿子。虽然她对彭彦霖仍然百依百顺,温柔体贴,谨小慎微,但内因已由本能上升为了理智。她把这一切都当成了自己生存的方式和手段。
于是,崇高,浪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耻辱,她想到了妓女与卖淫。但她管不了这么多。
于是,她的忧虑直线上升,她害怕彭彦霖还没到达她的目的地便把他们娘俩半道上扔下。她知道这种灾难随时可能出现。
于是,她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忍辱负屈,更加尽心尽意一丝不苟。
儿子——只有儿子,才是她的希望,她的寄托,她的归宿,她的安慰。
她当然也想攒一笔钱,为自己,为儿子。但她放弃了。怎么样彭彦霖也会给她一笔生活费,这就够了。她不想因贪图更多的钱而惹彭彦霖不高兴。更重要的是,她对彭彦霖的要求远不仅仅是给儿子留下一笔钱。她对儿子是有信心的,儿子将来不可能因生计而犯愁,那么一笔保证生活的钱对儿子就毫无意义。她需要彭彦霖帮助儿子,帮助儿子成就一番事业,成为一个像彭彦霖那样了不起的人。她想,这才是儿子最需要的。
为了获得彭彦霖的帮助,她就必须与彭彦霖把关系保持下去,也必须努力搞好他们父子关系。只要这两种关系仍然存在,彭彦霖到时就不可能甩手不管。他毕竟也是人,毕竟其中还有血缘关系。到时最多是提供帮助大小的问题而已。
彭彦霖只要愿意,那怕是很小的帮助。,也是普通男人所不能达到的。周慧珍认准了这一点。在她心目中,彭彦霖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神。这是一种情结。当年,她就是被此吸引的,如今,这情结依然如故。不同仅在于,如今她认识到这种情结并不能说明一个人的全部,更不能成为另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生活的全部。
儿子再过一年多就将大学毕业走进社会。关键时刻就快要到了,彭彦霖对这个”家”最决定性的作用也就将开始发挥了。这种时刻,周慧珍怎能跟彭彦霖计较那么多?怎么能不巴结他?又怎能不希望儿子与他把关系搞好?
遗憾的是周慧珍无法将自己的意愿传递给儿子。她不知道该如何传递才能让儿子接受。她只知道尚未真正成为男子汉也未真正经历世事的儿子是不会理解她并接受她的传递的。
至于解决儿子的问题以后自己怎么办,周慧珍没有想过。她觉得那不重要,也无所谓。
周伟强低着头,一言不发。望着倔强的儿子,周慧珍心里涌动着一股说不清的滋味。此时显然不适合与他谈太深刻的话题。周慧珍将手指插进儿子的浓密的头发里,无限怜爱地摩挲着。周伟强一动不动。
“妈妈……”周伟强欲言又止。
“什么?”
“他……他为难你了吗?”
周慧珍一怔,问:“你怎么想到这问题?”
“如果因为我顶撞他他便为难你,我非杀了他不可。”
“你真是个傻儿子。”周慧珍笑了笑,说,”虽然我们没有名分,但终归是一家人,都二十多年了。他毕竟是你的爸爸,他怎么会因为你而为难我呢?其实,他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不近人情,根本没生你的气。你离开饭厅后,他还笑了哩,说你有出息,敢于顶撞他,而且一套一套的。他说大多数人在他面前喘气都不均,还说他最看不起没有出息的人。”
周伟强猛然抬起头。他没想到自己的壮举在彭彦霖身上得到的竟是这种反应。他有种被愚弄的感觉,却又难以表达。想了半天,突然冲出一句:
“我操他妈!”
3
十点半。
床头灯散发出柔和的粉红色光亮,把卧室照得迷迷朦朦。彭安和妻子肖蓓坐在床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播放着琼瑶影片《庭院深深》。
彭安其实是半躺半靠。他没有妻子看得那么投入。电视对于彭安来说只是个消磨时间的工具,没有什么节目能特别吸引他,也没有什么节目特别令他倒胃口,正如电视里的节目主持人,他觉得都差不多,谁也说不上喜欢,谁也谈上不厌恶。彭安看电视还有个优点,那就是从不乱调频道,不象有些人总是把电视按得”啪啪”响,没事时往电视机前一坐,多久他都能坐得住,至于放什么节目那无关紧要。当然,这时倘若别人去换频道,他也无所谓。
床垫是席梦思,靠背里面有弹簧,枕头是大海绵的,彭安半躺半靠便让这三件东西的功效全发挥出来了。他觉得很舒服。床头柜上放着一杯茶,还有香烟和打火机以及烟灰缸。电话和小石英钟放在靠妻子那边的床头柜上。
比起丈夫来,肖蓓要认真得多。她被电视深深地吸引了。手上虽然织着毛线,但完全是象征性的,没心思也没功夫去理它。她的身体紧绷绷地朝前倾着,眼睛盯着屏幕一动不动。她这一姿式显然比坐着难度要大。
彭安与肖蓓是九年前结为夫妻的。那时肖蓓的父亲还在位上,是北城主管市政建设的副市长。这门亲事是谁引的线,又是怎么扯到一块去的,彭安不知道。反正首先通知他的是父亲彭彦霖。然后,彭安才认识了肖蓓,两人没压几次马路便结婚了。当然,这其中谁也没有强迫他俩,最终的结合也是建立在他俩自愿的基础之上。就这么一回事。
对于肖蓓,彭安没什么满意也没什么不满意。但因为是父亲彭彦霖看中的,彭安便觉得总体上还是趋向于满意。彭安听父亲的。
肖蓓属于那种没什么个性的女人。这不光是指性格,也包括长相、身材、能力以及其它许多东西。没有个性就比较平常,肖蓓就是个平常的女人。平常的男人可以说是个遗憾,平常的女人就不一定了。这一点,彭安受父亲的影响很大。彭彦霖说有用的男人干嘛要指望女人?尤其是夫妻,合得来,没有不能容忍的缺点,就行。彭安觉得有道理。
肖蓓当然不是什么个性都没有,比如织毛线彭安就觉得很有意思。肖蓓喜欢织毛线,据说从小就如此,两手只要一闲着便得拿出毛线来织。这应该算得上是个好习惯,如今女孩子有这种好习惯的人不多。如果是普通人家,这一习惯无疑将作用巨大,意义深远。假如肖蓓编织手艺不错,织出的东西漂亮,那么即便是在肖家与彭家这种富足的家庭中,也能有用武之地。遗憾的是肖蓓虽然织了二十多年,但织出的东西实在不敢恭维,无论是摆放在家里还是穿在人身上,都只能让人感到别扭,不对劲。彭安认为这是因为她没有用心去研究的原因。肖蓓也有自知知明,总是一笑说,我只是织得玩玩,闲得没事,谁用心去研究这个。肖蓓的解释显然站不住脚,但说的却是事实,这反映出了她的生活状态以及掌握技能的状态。一般人这种时候便会有所考虑,要么把手艺提高上去,至少使之达到能实用的水平;要么就算了,将这精力和时间去做点别的。肖蓓却没有考虑这些,依然由着性子没事就瞎织。这成了她生活的一个内容。织出的东西怎么办?比一比、看一看、自己心里有个数之后就拆了,然后或者重织或者织点别的。因此,肖蓓至今没有留下一件作品,只是一团团五颜六色的毛线塞了满满一抽屉。
于是,肖蓓织毛线便成为了一种毫无意义、可有可无、说不清道不明的活动。又由于它既不影响别人也不影响家庭生活,彭安也就从不去说她,爱织着玩你就织吧。
彭安性情温和,稳健,没什么棱角,这很符合长子的身份。他的生活基本上是围绕着父亲为中心而展开,除此之外,对生活中其它的事便都有些漠然。在他的意识里,父亲是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既不能违背也不能反抗,只有服从与照办。对于父亲的思想和决定,他从来没有不同的意见。正因为如此,他在逐步继承父亲事业的同时,也在逐步继承父亲的思想,同时,他的服从意识也在与日俱增。
能做到这一点当然不容易,因为彭彦霖的事业不一般,他的思想也过于深邃和博大。据此,完全可以下结论彭安是个聪明而又具有悟性的人。
但有一点却是无法继承的,那就是魄力与自信。正是因为具有开拓性的魄力,彭彦霖才开创了今天这番事业,而支持这番事业的基础又是彭彦霖心中那份坚强的自信。这是一种素质。彭彦霖无法将这种素质灌输给儿子,因此彭安在这方面便始终有些不得要领,也就始终得不到发展与完善。他既缺乏那种魄力也缺乏那种自信。
因而,彭安所谓的继承其实仅仅是事业与思想,但最本质最关键的素质却只能望洋兴叹。这反映出他不过是个非常平凡的第二代。
对此,彭彦霖很不满意。别人怎么样,彭彦霖可以不管,但彭安怎么样他却不可能不关注,这将直接关系到他事业的发展与延伸。从彭安小时候起,彭彦霖就教他要有魄力与自信,要有勇气和能力去战胜每一个对手,甚至不惜怂恿和鼓励他去跟别人打架。每当彭安受了欺负或挨了揍回家,彭彦霖总是命令他再去,打得过要打,打不过想方设法也要打,至到打赢为止,但彭安再回来时总是被揍得更惨,甚至有时头破血流。下一次遇到这种事他依然如此,屡战屡败,极少获胜而回。这其中有个关键因素,彭安对于打架总是害怕与怯场,被逼无奈才会跟人较劲,这时往往是别人以强压弱欺负他,他的胜率自然很低。彭安脑袋上至今还残留有别人制造的疤痕。彭彦霖对此真是爱莫能助,他唯一能做的只是从不出面替儿子讨回公道,要么你一边呆着去,要么你自己想法扳回来,倘若你欺负了别人而别人又在家长的带领下找上门来了,那彭彦霖绝对主动帮儿子料理后事,回头便跟没事似的,从不责怪儿子。
也许正是因为彭彦霖的教育方法过于严厉了,或者是由于彭彦霖的魄力与自信过于旺盛了,在这种压力面前,彭安不仅没有强硬起来,反而变得更加没有锋芒了,倒是对父亲的服从意识以及崇尚情结悄然而生并绌壮成长。
这是彭彦霖事先没有预料到的,他有点哭笑不得。
有很长一段时期,彭彦霖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小儿子彭亮的身上。这很正常,家族的事业必须后继有人。但最终彭彦霖不仅感到失望,而且感到了愤怒和伤心。
按照彭彦霖的意愿,他的儿子只能学两种专业,第一是建筑,第二是经济。这是没有选择余地的,如果你一定要选择第三种方式,那只能是直接进彭氏公司跟着我边干边学。彭安选择了父亲排在首位的专业学建筑。彭亮想了许久选择了第二专业:经济。彭彦霖后来才知道他之所以选经济专业,是觉得经济专业更宽泛,用武之地更多。这反映出彭亮那时就开始在打小算盘,跟父亲不想尿一个壶里。
果然,进入大学后彭亮就不好好学,每个学期都有功课要补考,过关了的也总是勉勉强强及格。他既没兴趣学经济,也没兴趣学建筑,他感兴趣的是文学,热衷于胡思乱想多愁善感,尤其喜欢看小说和电影,美国片《爱情的故事》他能连看十场,这还不算,而且把光盘买回家里来放。这与彭彦霖的期望简直大相径庭南辕北辙。
更为过份的是这小子没事就往电影学院和文学院跑,跟那里的同学打得火热,而且竟然和电影学院表演系一个女学生谈上了恋受。
这个彭彦霖就不能不管了。他了解小儿子,小儿子在感情方面是个不能自制的人,两个疯子搞一块去了,这还了得?娱乐圈中的女人,彭彦霖是了解的,感情问题一方面看得比什么都重,一方面又根本不当一回事,来得快,去得也快。跟她们玩一玩,那是可以的,你会觉得特别到位,但若是摊上这么位妻子,那就无异于作茧自缚活受罪,不仅要把你搞得神魂颠倒痛苦不堪,而且难以长久。更重要的是她能把你弄得除了对付她,别的就什么也干不了。这对于一个干事业的人,尤其是对于一个实业家,是万万不合适的。
实业家最理想的妻子是平庸而又不添任何麻烦的女人。喜欢漂亮而又刺激的女人怎么办?你可以出去玩呀,你不是有哗哗作响的钞票吗?
彭亮显然做不到仅仅是玩一玩。他没那么洒脱。他是认真的。这就必须制止,而且越早越好。
但彭彦霖还是晚了一步,发现后并决定采取行动时,两人已在外面偷偷租了一套公寓住到一块去了。星期天也不回家。若回家,则必定是为了要钱,钱到手后最多吃一顿饭便又去了。
彭彦霖当机立断采取强制措拖,让人把那位未来女明星单独叫到办公室,明确提出两种方案供她选择,要不立刻中断与彭亮的关系,感情方面的损失由彭彦霖负责赔尝,价码由她开;要不则有可能不能顺利毕业,或者毕业了也别想上镜头,除非彭氏公司倒闭了。
彭彦霖没有料到初恋失败的打击竟然使彭亮得了神经衰弱症,以至于不得不中途缀学回家来养病。
这一打击对彭彦霖是巨大的。他意识到小儿子彭亮是个意志脆弱的人。而这却是在现代社会竟争中最致命的弱点。这比他哥哥缺乏魄力与自信还要糟糕。要想闯一番事业,首先就必须有坚韧的承受力,承受苦难,承受挫折,承受失败,甚至包括承受绝望,只有在学会承受的基础上你才能言它。
彭彦霖心急如焚。他希望这只是少不经事而引起的,他更希望小儿子在遭受了这次打击后能变得坚强并从中获得超越。他决心要把儿子扶起来。于是,彭亮的病稍稍有所好转,彭彦霖就将他带在了身边,给自己当秘书。然而,明白真相的彭亮跟父亲极不合作,不仅不理解父亲的厚望与良苦用心,而且对父亲充满仇视,处处跟父亲抬杠。彭彦霖对此不予计较,他觉得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必须有出息,能够独挡一面,身肩重担而奋勇向前。彭彦霖缺的就是这样一个继承人。所以,在彭亮恢复健康并经过一段时间观察后,彭彦霖就把他派往了工地做副手,让他昼夜坚持在施工现场锻炼自己磨炼意志。你不是不愿跟我在一起吗?那你就自己干干看。至于仇视,彭彦霖相信时间能将其消磨。何况在彭彦霖看来,仇视其实也是人类最优秀的性格之一,因为它能激发出不可估量的潜能。
然而,繁重的工作量却再度引发了彭亮的神精衰弱症。这次比上次还要严重,住进医院一住就是半年。
就是说连正常的工作也不能胜任。这就不仅仅是少不经事的问题了。他太脆弱了。
脆弱的男人在彭彦霖看来无异于废人。这种人来到世上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彭彦霖觉得这于自己是一种失败。他是个不愿接受失败的人。但这次他无能为力。
出院后的彭亮便没人再管他了,整天无所事事。假如这时他再爱上个表演系的女孩子,彭彦霖是不会去过问的。可彭亮已失去了兴趣,不仅对女孩子,对什么都似乎失去了兴趣。他变得更加喜欢胡思乱想,更加多愁善感。他依然脆弱,依然对父亲充满仇视并处处抬杠。
彭亮认为是父亲毁了他。
对此,彭彦霖是不能认同的。他感到愤怒。他觉得一个废人没有权利这么指责他。无奈这个指责他的废人怜怜是他的儿子。
《庭院深深》播完了,下一集得二天后同一时间才能接着看。这对肖蓓简直是一种折磨和摧残。
肖蓓重重地叹了口气,倒靠在床框上望着天花板回味。每次看完动情的电视剧她都得这样反刍一会儿。反刍之后便不再提这事,在彭家,她也没有对象去谈论。
反刍的时候她的胸脯便随着呼吸自由而放肆地一起一伏。她有一对丰硕的乳房,浑圆浑圆特别大,特别具有弹性。它们既体现出了她作为女性的魅力也体现出了她身为女人的欲望。那对乳房经历了彭安无数次的抚摸与挤压,并且经历了长达七个月的哺乳期,却依然一如从前,长盛不衰,傲然耸立。彭安觉得这难能可贵,如果要列举肖蓓的优点,他觉得应该把这条算上。
对彭安来说,这当然算得上是条重要的优点,因为它非常实惠。彭安不是个喜欢拈花惹草的人,他在这方面的乐趣主要是从肖蓓身上获得的。这样,那两座丰乳便显得至关重要并意义非凡了。
任何一项工程要想立起来并长久下去,没几样货真价实的硬件那是不行的。这道理彭安懂。
肖蓓在女人方面的硬件彭安认为当属丰硕的双乳与蓬勃的欲望。
看着看着彭安忍不住就把手伸过去了,先是停在上面随之一起一伏,然后轻轻按住企图阻止它们运动。他喜欢进行这种游戏与研究。再然后,他就不满足了,侧过去撩开肖蓓的衣服就要实地操作。
肖蓓一直望着天花板没动。她的反刍工作还没做完。这时她拍了一下有些急切的丈夫说:
“等会儿。”
彭安笑了笑,手没有停下。这方面的欲望彭安丝毫不弱于肖蓓,两人可以说旗鼓相当,情投意合。只要他不是太疲惫,就谁也不会放过谁。
肖蓓终于又舒了口气,算是反刍结束。这才转过脸来望着眼睛已经有些放光的彭安。那光亮肖蓓太熟悉了。肖蓓把毛线放到床头柜上,便又拍了丈夫一下。这回的意思是先各管各,用不着你来替我解除武装。
楼下响起了汽车声以及开铁门的声音。这声音彭家每一个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头子彭彦霖回来了。他几乎每天晚上都是这个时候回家。
肖蓓看了一眼床头钟,正好十一点。肖蓓一边往下出溜躺好,一边望着丈夫笑着说:
“你呀就知道馋这档子事。瞧你老爷子每天工作多卖劲。要是他知道每天回家时你这个接班人十有八九都爬在我身上找乐,看他怎么训你!”
彭安边脱去最后一件内衣边说:
“老头子每天这么晚回来,未必都是在工作。谁知道他干了些什么。”
“那总比你窝在被子里看电视辛苦,至少他在外面跑。”
彭安撩开被单爬到肖蓓身上,一边调整着姿式,一边嬉笑着说:
“是不是也想叫我在外面养一个,没事也在那呆到这时才回家?”
“你敢!”
“就是嘛。”
“我可警告你,你若敢在外面养,我也就敢出去让人睡。你什么时候回家,我也就什么时候回家。我可没你妈那么好说话。她怕老头子,我可不怕你。”
“呵,真那样,即使我没意见,老头子也不会放过你。彭家的男人和女人是有区别的。”
“就许你们男人乱来?”
“这不光是对你。就是彭嘉、彭丽在外面乱来,老头子也不会不管的。这有个家族荣誉的问题。”
“那我干脆跟别人跑,跟你离婚也不行吗?别把老头子说得那么牛气。”
“你跑了,我怎么办?”
“你不是会在外面养吗?我走了你正好可以接回来。”
“我这不是没养吗?所以说我呆在家里以及爬你身上都是有理由的。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老想着把我往外面支。”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支你了?”
“又不承认了,刚才还拿我跟老头子比。”
“你……死相!”肖蓓嗔怪地瞪了丈夫一眼,然后把眼睛闭上,使身体放松。
彭安却还没有说完,依然自顾自地往下说:
“再说,我也不见得就比老头子轻松。老头子回家累了就可以体息。我这工作才刚开始,加班加点比他还晚。你以为你就那么好待候呀。”
肖蓓睁开眼,说:
“你好意思,都是我缠你吗?不让你把多余的精力释放掉,你会让我安稳?”
“彼此彼此。”
“你到底有完没完?刚才猴急猴急叫你等会儿也不行,这会儿又磨起洋工来了。成心逗我玩呐?”
“你看,稍一侍候不周就跟我急眼。来也来也,本大将军来也。”
彭安用力地运动起来。平时没什么脾气,不温不火的彭安,一但到了这时,就完全不一样了。特别勇猛,特别顽强,纵横捭阖,能征善战。他就犹如一条企图搅翻江面的蛟龙,锲而不舍地前冲后突,不达目的决不撤兵。这是彭安生命最张扬的时刻,淋漓至尽,锋芒四射。
肖蓓没有功夫回敬丈夫言语的挑衅,她只匆匆瞪了他一眼,就赶紧再次闭上。她的脸上写满灿烂的满足与激越……
讨厌的电话铃声偏偏这时响起来了。
“别,别接,让它响着。”
肖蓓的登山正爬到半道上,气喘嘘嘘迷迷瞪瞪。她不想停下。可彭安却愣了一下,愣过之后便不行了,急速退潮。
彭安不可能不愣一下。严格地说他没什么朋友,电话大多跟工作有关。工作是属于父亲的。因而只要是工作电话,不论谁打来的,他都仿佛是父亲在召唤他。他没理由担搁,没理由拒绝。
彭安翻了个白眼,向妻子表示抱歉,又向她说明这电话不能不接。他横着爬在亢奋的妻子身上,伸过手去抓起电话听筒。
听到简捷而熟悉的开头,彭安再次怔了一下。他连忙想控制喘息声,无奈却控制不住。
“是我。”
“什么事?”
“上午那位市政府的余先生来了吗?”
“来了。”
“谈过了吗?”
“谈过了。”
“你觉得有没有价值?”
“不好说。可能有点。”
“我想了解一下情况。”
“你是说现在,还是指明天上午?”
“……现在。我在书房等你。”
“好的,我马上就下去。”
放好话筒,肖蓓就嘟嘟哝哝骂了一句。电话里的内容她都听清楚了。
“他自己干完了好事,就来坏我们的好事。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明天说不行。”
肖蓓掀开彭安转过身去。彭安捏着她的巨乳将她扳过身来,一边赔笑脸,一边搓揉着说:
“其实这才是该表扬老头子的地方,有工作就不分早晚。他肯定一天都惦着这事。不搞清楚他睡不着。”
“去!”肖蓓一把打开彭安致歉的手,”快滚吧,去晚了他得怪我拖住了你。”
肖蓓有时虽然嘴硬,其实心里也怕老头子。她也是个没脾气的人,只敢在彭安面前说上几句。
彭彦霖坐在宽大的红木书桌后面,吸着烟。台灯只照着他下颌以下的部分。他的后面是古香古色的书橱。这使他看过去犹如是上世纪的思想者,遥远陌生又深不可测。
彭安进来时不由得颤了一下,伸手揿亮顶上的大灯。书房里顿时亮堂一片。
彭彦霖指了指对面的坐椅,说:
“他的真实身份和姓名你搞清楚了没有?”
“他是新上任市长的秘书,是市长从外地带来的,叫余平。”
“嗯?你能肯定?”
“我想这不会假。没必要。他提供的信息谈不上是什么秘密。说到底只是时间问题。他之所以故弄悬殊,我看是为了抬高信息的价值,想拿捏我们”
“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说市长在上任期间决心为北城办一件实事,想千古流芳。具体地说就是在现有的环形地铁基础上,再开凿一条通往郊县的线路,并使之相连接,以缓解目前市区交通和居民拥挤的状况。”
彭彦霖没吱声,目光死死地盯着彭安。他在思考,在判断。他在捕捉那种来自遥远的感觉。彭安接着说:
“我觉得这事有点悬。关于再修一条地铁线路的计划,几任市长都努力过,一度还搞过测量勘探。这毕竟是利己利民的大好事,谁都想干,一但干成,必将名垂青史。但最终却都不得不放弃。主要是投弃太大,即使国家拔专款,全体市民集资,各部门齐心协力,也仍难以凑足这笔款项。目前的市长刚上任不久,想干大事,这不奇怪,但对于其中的困难是否估计充分,我认为很值得怀疑。十有八九又是光打雷不下雨。”
“他说了线路的方位吗?”
“说了,北面。”
“北面?!”彭彦霖脱口而出,”快,把地图找出来给我看。”
北城四周分散着四个效县,各占一方。其人口分布,以东面最多,一些往外搬迁的工厂和社团,也大多朝东面发展。其次才是北面,北面主要是些新兴的企业,经过改造,公路都比较宽敞。然后,是南面。西面最弱,目前还没有引起人们的重视。
以前几任市长想修建地铁,几乎都是往东面考虑。这合情合理,东面人口最多,地铁服务的对象当然是市民。而现在的信息却是要往北面伸去一条地铁,这不能不引起彭彦霖的惊讶与重视。
彭安从包里拿出准备好的地图。这地图他上午让余平看过了。
“那位姓余的说了地铁的大致线路吗?”
“我让他在上面标了一下。”
彭彦霖戴上老花镜,细心观瞧。从北面阳峰县县城有条铅笔线一直通到环形地铁的西北角。线条划得极为随意,而且是弯曲的。但基本上意思还是表达了。彭彦霖没有抬起头,似乎是很随便地问:
“你让他划他就划了?”
“他当然不想划,是我把地图和笔送到他手上,他才随手划了一下。”
这和彭彦霖的判断是一致的。这一笔仅能说明个意思,但决不准确。
彭安继续发表自己的意见。他的意见只有在彭彦霖表态前才有机会发表。
“不往东面修建地铁,而伸向北面,我认为又是一个值得怀疑的地方,有悖于常理——”
“他怎么解释这个问题?”彭彦霖打断儿子的话。他并不需要彭安对他高谈阔论,他只想听他讲述当时的细节。有了细节他自己会作出判断。
“他没有解释。他仍希望能跟你对话。”
彭彦霖慢慢地点着头。他已经捕捉住了一种模糊的感觉,虽然还不清晰,但他确实感觉到了某种冲动。他的感觉向来是非常卓越的。他觉得这条信息太重要了,它很有可能引发他这一生中最大的一次行动。
余平决不是象彭安说的那样是在故弄悬殊。此人决非等闲之辈。他非常懂得信息的价值,并知道如何去经营。如果说这条信息有价值的话,完全可以说是他创造出来的。他之所以对彭安也说出个大概情况,其目的就在于要争取时间。时间刻不容缓!
这条信息的关键价值就在于时间性和保密性。余平在急于抛售。
“你给了他钱没有?”彭彦霖问
“给了。”
“多少?”
“包了一千。”
“太少了!”
“……少吗?”
“你怎么答复他的?”
“我说研究研究再说。”
“你约了他什么时候见我?”
“没说见你,我只含含糊糊约他三天后再来。”
“三天?!你真他妈浑!”
“……要不我明天就和他联系,叫他来。”
“算了,约了就别变了。反正我们不能再等,明天就得开始行动。”
“你觉得这条信息……有价值?”
彭彦霖不满地瞪了儿子一眼,他觉得自己的态度对儿子至少是一种提示。可彭安竟连提示后也反应不过来,简直是太迟钝了。
彭彦霖拿过一把尺子,在阳峰县县城与环形地铁西北角之间划了条粗重的直线,然后,他又在东面郊县县城与环形地铁之间划了一条最短的直线,抬起头问他的继承人:
“明白了吗?”
彭安看了个半天,摇摇头。他不明白。
“比比看它们之间的距离!”彭彦霖只得再提示一步,他有点忍无可忍了。
彭安立刻如梦初醒。北面的直线距离比东面的直线距离,至少短三分之一!
“明白了。”彭安说。
“你不明白。这只是其中的原因之一。”彭彦霖进一步启发儿子如何去思辩与判断。他觉得该到自己发表意见的时候了,”更为重要的是,东郊一线之所以发达一些,那是因为前几任市长都是把东郊作为北城扩展延伸的重点。这种扩散和延伸是自然形成的。没有统一规划,这就决定了东郊难以有大的发展,很难在那儿搞出大的动作。北郊就不一样了,人口虽然比东郊少,但也不相差太多。北郊的企业大多是新落户的,这些企业规模大,生命力强,而且分布合理,是有整体规划的。这就是北郊的发展潜力。完全可以肯定,一但再把地铁伸过去,北城转移的重点立刻就会改变,不出两年就能赶上或超过东郊。而这就是具体的看得见摸得着的政绩。假如我是市长,我也会这么选择。所以,我认为这条信息是准确的,因为它不仅细致而且实际,非常成熟。”
彭安连连点头,心里再次升腾起了对父亲的崇拜与敬佩。他不得不承认父亲的分析和判断是非常准确的,出类拨萃。那一刻,他对自己充满鄙视与自卑。
“接下去我们怎么做?”
“首先是调查,进一步核实。”彭彦霖沉着地进行作战部署,”你听着,从明天开始,店北河塔楼工程你别管了,全部交给李年明去负责。你组织人去北郊沿这条直线进行调查,有几个内容,第一,勘查地质构造,我怀疑北郊的地质构造比东郊要简单,易于开凿。如果我的怀疑成立,那这条信息便绝对千真万确。第二,调查沿线人口分布情况;第三,调查沿线土地归哪些部门单位所有,这条必须细致,不得有遗漏。第四,沿线正在建设些什么样的工厂企业以及有意向去那里落户的企事业单位。第五,其他的公共设施,比如电力,用水、卫生状况,有几路公共汽车,各路公共汽车的线路等等。总之越详细越好。”
“知道了。我会尽力的。”
“记住,时间是关键,越快越好。能找到现成资料的就找资料。需要花钱的地方就毫不吝啬。不惜一切争取时间,整出一份调查报告就送一份给我过目,最好每天汇报一次。”
“每天汇报没有问题。”
“还有,必须绝对保密,对任何人都不得透露我们的意图。你不妨编造一个幌子,我们想在那盖两栋住宅楼。明白了?”
彭亮点点头。他已跟上了父亲跳动的脉搏。他清晰的意识到对于彭氏公司来说,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行动在这个夜深人静的午夜已经开始了。
4
下班时间一到,余琳就背起包匆匆忙忙出了门。远远地瞧见电梯的门在徐徐合上,余琳顾不上许多,一边快步奔跑,一边挥手叫道:
“哎,请等我一下。”
余琳清晰圆润的叫声与奔跑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荡。这在彭氏公司里是不多见的。虽然是下班时间,公司上下都有些嘈杂,但还是有些人转过头来好奇地打量她。
总算赶上了这趟电梯。下班人多,电梯装不下,却又每层都得停,来回一趟至少要十几分钟。相比起来,余琳觉得出点小丑也划得来。挤在电梯里,余琳一边喘气一边发现仍有几双眼睛在看着自己,于是,她给他们送上了一个友好而抱歉的笑意,然后,她便把目光停在了缓慢跳动的楼层显示器上。
出了电梯,余琳依然是小跑着往外走。她得去赶公共汽车,然后换乘环形地铁,然后南换乘一班公共汽车,这样,她才能到达要去的目的地,位于西北郊的”画家村”。她的”家”就在那里。
所以,余琳的急急忙忙并非有要事,而是她必须这么赶,每天如此。假如不堵车,这样一趟单程需两小时左右。现在已经是五点多,正常也得七点多才能到家。路上还得顺便买菜回家还得做饭。不争分夺秒往家赶行吗?
每次回家坐在公共汽车上和地铁里,余琳都会羡慕起以前独身一人的那份自由。那时晚上的时间全部都是属于她自己的,可以随意支配,从从容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那种自由如今已成为遥远的回忆。可那时她是孤独的,空余的时间对她来说是种负担,她渴望安定与充实。现在应该说是安定了,却又失去了那份自由,每天忙忙碌碌。余琳说不清究竟哪好哪坏。
至于充实,余琳更说不清。有时她觉得自己充实,有时又觉得跟想象完全是两回事……
余琳提着菜往家去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城市笼罩在灯火之中。余琳的家就在这片灯火的背后。画家村其实只是个小乡村,因为有许多奋斗中的落魄画家有意无意地聚集在这里才被人这样冠之。这些画家几乎都是从外省流落来的,他们一个个怀才不遇穷困潦倒,却又对自己充满自信对绘画充满执着。他们在先锋画派的领域里左冲右突,企图杀开一条血路冲出去并得到人们的承认然后一举成名。他们当中绝大多数人注定是要失败的,社会不需要那么多先锋派画家,他们那些稀奇古怪的作品也难以让人们接受,真正能成功的人微乎其微。
艺术的魅力是无穷的,它是天国的精灵。而艺术的成功又是残酷的,它常常是人们无法攀逾越的山峰。其魅力召唤着无数才华横溢的热血青年为之趋之若鹜鞠躬尽瘁,纵然终其一生也痴心不改无怨无悔。然而,其残酷却又毫不留情地将其中的大批追随者糟踏成社会上一钱不值的废物,而且不给他们留下回头的路。
余琳的丈夫陆川就是画家村中的一员。
走进画家村的时候余琳的心也随之变得黑暗。她的家其实不过是一间低矮简陋的农舍。是每月花一百五十块钱租来的,现实状况就是如此,他们很穷。她不得不为生活每天奔波挤公共汽车、挤地铁,来来去去。她的奔波仅仅是为了维持他们两个最起码的物质生活。幸福的生活于他们目前只是个希望,这希望属于将来,属于遥远。
为了生活,余琳就必须处处精打细算,就必须奔波。当老板李年明问她愿不愿意工地公司两头兼顾的时候,余琳立刻就满口答应了。那时她所想到的只有两点,一、店北河工地离她家相比公司要近一个小时的路程,这就意味着每天早上她可以晚一个小时再出门,二,能多赚一份加班劳务费。这两点对她来说都是重要的,仅凭其中一点她也会同意。余琳当然知道工地上又脏又乱,工作餐质量差,她也知道两头兼顾势必更紧张更辛苦,可她管不了这些。她目前所能考虑的仅仅是生存问题,如何才能让生活过得更好些。
余琳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丈夫陆川身上,寄托在将来。丈夫如果仅仅是个解决基本生活的男人,妻子一般都不会满足的。陆川不是一个平庸的男人,他毕业于浙江美院,而且是高材生。他有才华,这点是肯定的。但陆川会不会成为一个有作为的男人,那就难说了。这和平庸不平庸是两回事。这就是当初余琳选择陆川的原因,也是她至今没有离开他的原因。余琳当然有一大堆追随者,至今不缺乏,这是她漂亮的脸蛋创造的资本。
陆川的希望无疑来得太缓慢了,至今没有出现曙光。但余琳宁信其有而不愿信其无。她愿意跟着他继续等待和搜寻那也许永远不会出现的曙光。
误区。余琳近来常常会想到这个词,每次她都会不寒而粟。许多人就生活在误区当中,尤其是女人。
屋子里黑乎乎的,余琳掏出钥匙,却见挂锁并没锁,门是开的。余琳进去拉亮灯,说:
“有人吗?”
没人应答。余琳好生奇怪,过去拉开布帘才见陆川坐在地下靠着书桌睡得正香。他的手上拿着画笔,烟灰缸装得满满的,烟灰洒了一地。他对面的画板上却是白白的,什么也没画。几张草图扔在一边,有的被卷成了团。
陆川所用的颜料、画笔、白纸、画布都是余琳用工资帮他买的。余琳住进这破屋子已经快三年了,起初余琳没找到工作的时候,迫于生计,陆川会经常涂抹些比较具象的山水景物风土人情的油画让余琳拿到文化市场上去卖,几十上百一幅地出售,偶尔有人来拉他画广告搞装修,他也会跟人去。后来余琳进了彭氏公司,陆川就再不画那些能换钱的东西了,他说那对他是折磨,画的时候就跟受刑一样,他说那是强奸他的意志蹂躏他的灵魂。余琳想说可你是男人呀,你至少该养家糊口呀,但见他把话说得那么难听那么严重,只好又憋住。艺术家的思维方式和正常人不一样,只能理解。从那以后,这个家的所有经济来源便全靠余琳了。
陆川说他要画真正的画,要让所有的人从他的作品中获得震撼。他说他的画决不是几十几百的价值,而应该是几万几十万。说这话时陆川站立在破屋子当中,大手象巨人一样挥来挥去,仿佛是在向世界发表宣言。假如是在从前,余琳会受感染而变得象他一样激动,但这时的余琳已经有些不一样了,余琳说你选一张好的标上你自己认为的价我拿文化市场上去试试。陆川说行。于是选了一幅名为《生命》的油画作品,画面是一个女人胸脯的截面,两个巨乳画得火红灿烂金光闪闪,中间还有个四不象的绿色的女人阴部。陆川给这幅作品标价为十万元。余琳出门时偷偷去了一个零,在市场等到中午时又去了一个零,下午回家前索性又去掉一个零。看的人倒是不少,却没有一个人表示过想买的意思,连价也没人问过。
陆川”真正的画”至今没有卖出去过一张。他成了个完全靠女人养活的丈夫。因为没有收入,没人认可,久而久之他也觉郁闷沮丧,脾气也越变越大。但却坚决不肯画从前他卖出去过的那种画。他要一条道走得黑。
望着陆川傻睡的样子,余琳又心疼又同情。陆川的心里当然苦。他不断地折磨自己,有时几个通宵不睡;有时画不出来也强迫自己坐在画板前,一坐就是十几小时,不吃饭也不睡觉。有时又象疯子一样出去逛大街,没日没夜始终不停顿也不歇息。看他的睡相,准是坐在画板前实在坚持不住了才睡去的。
余琳不忍叫醒他,悄悄把菜提到外面就着灯光收拾。然后又悄悄把饭放上。陆川是从不做饭菜的,他宁愿吃方便面与榨菜。
正忙碌着,一回头,却见陆川正直愣愣地瞧着她。他没有动弹。
“你醒了?瞧你怎么坐在地下睡觉?会着凉的。”余琳说。
陆川没吭声,依然盯着余琳。
“醒了就快起来吧。把你的东西收拾一下,马上就吃饭。”
屋里到处丢得是画具。屋子本来就小,为了方便,余琳用布帘拉着隔了一下,分成三个小单元,吃饭、睡觉、画画。但陆川的东西总是喜欢乱来,从不老老实实局限在属于他的那个范围内。
见陆川还坐着不起,余琳便有些不高兴。心说怎么是个这样的男人?余琳指着小圆桌说:
“快起来呀,还等着你支桌子吃钣哩。”
陆川站了起来,他身材高大,面目英俊,白净的脸上留着一圈胡须,浑身散发出奔放的艺术家气质,什么衣服套他身上都显得得体而潇洒。称之为美男子是不过份的。这在当初他俩恋爱时,很是让余琳动心,它就像一枚重磅炸弹一样立刻就把余琳炸懵了。
陆川把布帘掀往边上。不掀开布帘支不开饭桌。陆川一边用脚把地上的画具踢进他的领地,一边象小孩子般委屈地说:
“我知道你现在看不起我了。如果你觉得跟着我没意思,我不会为难你的。”
“你胡说些什么呀,谁看不起你了?”
余琳往锅里下菜,没把陆川的话当一回事。艺术家都是喜怒无常的人,有时比正常人还正常,有时又神神道道没头没脑。生活了这么多年,余琳也摸清了些路数,想跟着他们的思维转,那是不可能的,有功夫又有情绪,揣摸揣摸也挺有意思,没功夫把他们晾一边,随他的便,也没关系。反正别太当一回事。
“但我不允许你背着我又跟别人勾勾搭搭!”
“……你今天怎么了?”余琳发觉不对。
“这得问你!”
“我怎么了?你别诬陷人好不好?”
“我诬陷你?那好,你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陆川把张名片摔在支起的圆桌上。余琳拿起来看看,上面的人名她不认识。
“这又怎么了?谁给你的?”余琳说。
“上午有个人来,说是找你的,是你从前的同学。你说怎么了?”
“同学?我没印象呀。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
“你说他怎么知道的?装蒜!”
“你把话说清楚,我装什么蒜?没印象就是没印象。再说,就算有个男人来找我,也不值得你这样疑神疑鬼呀。女人总是有人追的。你凭什么就说我勾勾搭搭?真有见不得人的事,我会让他上这来吗?”
陆川想了想,觉得余琳的话有道理,说:
“你真不认识?”
“不认识。”
“这就奇怪了。不过,我也有些怀疑。他说是你的同学,却并不怎么了解你。”
“他都说了些什么?”
“他问我们是什么关系?是正式的还是非正式的,问我们生活怎么样,还问我你有没有其他相好的男人。”
“他凭什么问这些?我看他一定没安好心。你就一一回答了他?”
“开始他的态度挺好,人看上去也斯文。我就跟他聊了聊,后来发觉他的问题让人不舒服,我就……”
“就怎么样?”
“我把他赶出去了。”
“这不就对了。”
“……反正以后别动不动就把人往家里约,我还没开放到那种程度。想找一两个情人,我也不反对,但别让我知道。”
“你!神经病。好了好了,吃饭吧。”
余琳没好气地骂了一声。她知道跟他说不清楚。她有些生气。她觉得至少在目前这种情况下陆川没理由也没资格怀疑她的品行。对于那个贸然前来的不速之客,余琳大为迷惑。她把名片揣进了兜里。
菜摆上桌,陆川想起什么似地便走到墙角翻寻起来。那里堆着好几个空酒瓶。
“你找什么?”
余琳明知故问。她的心里有些烦了。
陆川没吭声,摸了摸口袋,低垂着脑袋出去了。余琳想叫住他,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那一刻,余琳对于这个高大英俊的艺术家充满同情与怜悯。
陆川当然不满足目胆这种简陋的生活。他无时无刻不想改变这种状态,按他自己的方式。可他却一直实现不了。而他有能力采取的现实途径,他又不愿意。他的自尊心很强,但他却是矛盾的,相背离的。让女人养着的那种屈辱感在他心中积郁已久,这反过来又大大刺激了他那种没来由的自尊心。
陆川一直想去广州。那里有个特殊的画室,是广州美院与巴黎艺术学院联合开办的,主要由外国名家指导。把西方先进的东西引进来,再把中国的画家推向世界,旗帜是纯艺术,管理却是商业性的。想成为其中的创作人员,不仅要经过严格的考核,而且必须交纳一笔昂贵的费用。但进去之后就好办了,创作人员的作品有专门的径纪人操作,卖出去后的所得几方分成,其中创作人员可得相当一部分。
陆川说:“我一定能通过考核,进去之后也一定会有大的提高。我的作品在西方市场一定会有买主。”
关键是钱。这笔钱若指望余琳的工资收入永远也不够。而其他赚钱的方式,他俩又一筹莫展。
余琳并不真懂绘画。她觉得这只是陆川的一种托词。既然没钱,那就是空想。她觉得陆川是走火入魔钻错了胡同,国内没市场,国外也不一定会有人赏识。她更希望陆川能改变创作风格,着眼现实。她相信只要陆川愿意并且努力,完全可以使两人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那样,余琳也就满足了,而陆川也就有用武之地了。
但陆川从不考虑余琳的意见,若多说两句他就发脾气,脸红脖子粗暴跳如雷。别的都好说,唯独在绘画艺术上,陆川极为固执专横,容不得他人对他指手划脚品头论足。他说那是一种亵渎,是对他最大的伤害。
陆川认定了要画那种四不象的东西,而且决心一条道增到黑。那是他生命里唯一重要的东西。
余琳想:完了,也许一辈子都只能如此了。想到这些,余琳忍不住落下了几滴眼泪。这泪水,为陆川,也为她自己。
不一会儿,陆川提着一瓶白酒回来了。他脚步沉重,依然低垂着头。拿过酒杯,默默地往里倒酒。他没有看余琳。他的表情是复杂的,既有愧疚自卑,又有愤怒痛苦。
这种时候,最好是安慰他,其次,别理他也行。但余琳今天却有说几句的冲动。既然知道吃女人的东西窝囊,既然有那么强的自尊心,干嘛不自己想办法?你又不是没能力。一个三十多岁的大男人,喝杯酒也这种样子,难道这滋味比你画些你不想画的东西还好受?
“来的路上我听说余江和王志峰已经在城里租了套楼房,这几天就要般出画家村了。”
余琳尽量使语言策略些。余江和王志峰原来也是跟陆川一样的,专画些四不象的东西,最困难的时候方便面一天都只能吃两餐,因交不起房租还被房东扔过几回东西。可后来他们画了起了广告,骑个破自行车每天往外跑,才几个月下来便在城里租下了房子。画家村的画家们有没有出息,就看他能不能离开画家村而住到城里去,这是一种约定俗成的标志。搬家的时候所有的画家们都得去为他们送行,然后由搬迁者掏钱宴请一顿,那一顿总是吃得乌烟瘴气鬼哭狼嚎,十个人有九个醉着回。
陆川没吭声,坐着一动不动。
“你觉得他们——”
“别说了!”陆川凶狠地打断余琳的话,决然地说,”他们不是真正的艺术家。”
“可他们住进城里去了,这不好吗?”
“我决不会通过这种方式住到城里去。我永远不会学他们。你就死了这条心。”
“那你就愿意一辈子住在这破屋子里?”余琳也来气了。
“没人强迫你!”
“我不愿意!”
“那你就滚!”
陆川一个耳光掴来。这是余琳自找的,因为她在用粗暴的态度挑动陆川最敏感最脆弱的神筋。这根神筋,陆川是不允许他人碰的,谁碰跟谁急,什么都不在乎。
余琳捂着热辣辣的脸,张目结舌望着愤怒的陆川。她觉得这个男人没权力打她,要打首先应该打他自己。
可这个男人的耳光确确实实落在她的脸上,干脆,利落。
陆川推开凳子站起来,在余琳惊愕的注视下走进了黑夜中。这一晚,又不知他将在黑夜中奔走多久,奔走多远。
5
“听说你想找我谈点生意上的事,非常感谢你能想到我。可惜最近实在抽不出空来,怠慢了好几天,真是对不住。今天专程请你来,一方面是表示抱歉,一方面也是想听听你有何指教。”
余平不无傲慢地听着彭彦霖的解释。彭彦霖几次避而不见,使他心里极不痛快,但他没办法,彭彦霖是北城经营房地产最大的老板,把信息出售给他当然就比出售给别人获利要多。余平相信越大的老板才越识货。
彭彦霖微笑着,不亢不卑。关于余平的身份,他已从多方面打听清楚了。他是新任市长最亲近的心腹。彭彦霖敢断定除市长外,这小子在北城没把任何人放眼里。彭彦霖不跟他计较这些,没意思,也没必要。彭彦霖只是觉得有些发笑,你那么了不起,干嘛一次次追着喊着要见我?
余平伸开五指摆了摆,直接了当:
“五十万。”
“这要看你说的值不值。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建议回头谈这个问题。”
余平点点头,没有表示异义。他不怕彭彦霖耍赖。这条信息的价值在于时间和保密,从某种角度而言是他创造出来的,他既然能创造也就能消灭。只要把信息散布出去,就将变得一钱不值。
“那么,有什么话你现在可以说了。”彭彦霖燃上一支烟。
余平笑了笑。他相信彭安已经把大致情况向彭彦霖汇报了,否则,彭彦霖这只老狐狸仍不会露面。他觉得已经把彭彦霖钓住了。既然如此,何必跟他绕圈子?这世界上不光就你彭彦霖一个人智慧。他套用彭彦霖刚才说过的话说:
“如果你不反对的话,我也有个建议,你问我答。怎么样?”
彭彦霖愣了一下,随即就开心地笑了。原来是个喜欢表现的家伙,好好,你聪明行不行?雕虫小技!那我们就谈实实在在的问题吧。
“我只问两个问题。”彭彦霖一下将内容压缩到极限,”第一,信息的准确度。”
余平回答说新任市长是个有能力有背景的人,来北城市任职只是必不可少的过度,因而,政绩至关重要。市长选定的就是这条地铁,并从各方面进行了考察,上任之前就把这项目明确向上级有关部门提出了,并得到了支持的承诺。后向世界银行申请贷款,就在前些天获悉已批准,这样,加上国家拔的专款,经费问题差不多就解决了百分之七十。剩下的就好办了,在北城市便能想办法筹措,比如摊派,比如集资,比如向市民发放债券等等。但市长不想这么做,市长不想一上任便加重市民的负但,更不想影响北城的生活。市长怕因此引起怨言而导致不必要的副作用。筹款工作正在积极进行,实在没办法,也只好面向市民。反正修建地铁之事已成定局,因为已经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了。
本来铺设地铁是件大好事,为什么目前仍处在秘密阶段,原因有几点,一,市长希望塑造成一个雷厉风行说干就干的形象,过早宣传会失去轰动效应;二,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比如舆论躁动,比如线路问题的争执,比如城市发展方向的转移而引起的混乱;三,担心万一由于意想不到的问题而导致流产,使市民失望。所以,市长希望各方面准备工作都就绪之后再造舆论,一但公开便一切都已成定局,谁也不得更改,然后一面施工,一面有计划有组织地进行全市战略重点的转移。
彭彦霖认真地听着。毫无疑问,余平的回答非常详尽,非常可信。彭彦霖紧接着提出了第二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你能给我多少时间?”
“两至三个月。”
彭彦霖没吭声。这回答不太令他满意,因为太空洞了。他想听具体的。如果说第一个问题余平无能为力,仅仅是传递,透露;那么第二个问题则需要余平去遵守,去努力。所以,彭彦霖特别强调了”你”。
余平解释,目前市长主要是解决经费问题,余平则具体在进一步核实设计以及制订转移规划。知道详情的人不多,所以,余平可以控制消息的扩散。但由于各项准备工作都已接近尾声,一但款项到位立刻就将动工,所以,余平的保证是有时间性的,而且不是绝对的。
“那么最短两个月,做得到吗?”
“行。”
“我的问题完了。剩下的还有一个要求,有关修建地铁的事项你必须随时通知我,我想成为最早得到消息的人之一。这很简单,是吗?”
“……可以。”
“好了,现在谈你的问题。五十万分三次付,今天你可以拿去二十万,两个月后再付十万,余下的二十万地铁开工后付清。你看哩?”
“你没有想象得那么爽快。”
“我的爽快首先是建立在履行协议的基础之上,其次是不还价。”
两个会心地笑了一下。余平说:
“那就按你说的办。今天我先拿二十万,余下的稍微变通一下,你在店北河的塔楼里给我留一套住房包括相关的手续材料。”
余平这是在讨价还价。店北河塔楼中的一套住宅,其造价低于三十万,其售价却要高于三十万。交易的原则就是互惠互利。这是一种双方都可以接受的讨价还价。
彭彦霖笑了笑,站起来,伸出一只手说:
“我的秘书已经为你准备了二十万,就在门外。那么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祝我们合作愉快!”
“彼此彼此!”
余平握过手后便向外走去,到门边,彭彦霖又叫住了他,微笑着说:
“别忘了打张收条。”
余平猛然转身。他觉得这是彭彦霖不懂规矩的表现。彭彦霖依然微笑着说:
“例行公事。两个月后会还给你的。”
当天晚上,彭家私邸二楼的书房里灯火通明。彭氏公司最高级别的决策会议正在紧张而热烈地进行着。
到会成员主要是彭氏家族的人。彭彦霖是绝对的权威,居高临下,纵览全局,下面依次是彭安、李年明和大女婿王志峰。秘书邵家宝、总会计师孙振元、总工程师冯仁顺、行政部部长杨宽其实不过是作为彭氏公司的重要成员前来旁听的,一个个正襟危坐一言不发。
关于会议的内容,事先除了彭彦霖与彭安,其他人谁也不知道。但他们都意识到今天的会议不一般。
墙上挂着巨幅北城市地图,北郊阳峰县城与市区环形地铁西北角之间有条醒目的黑线相连接着。
当彭彦霖告诉大家黑线就是即将要开始修建的地铁线路时,大家便都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会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随着城市的发展以及人口的急剧增加,土地使用的价格飞速上涨,城里城外的差价日趋加大。地铁一但开通,沿线居民的生活,交通状况就将大为改善,地价势必猛涨。如果这时把土地以低价收购进来,到时再高价转让出去,这之间的差额便十分可观了。
彭彦霖没有急于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想先听听大家的。这是他的习惯。他微笑着给大家出了一个议题:究竟应该以收购哪一段土地为主?
地铁沿线土地的状况以及人口分布已经在地图上显示出来了。基本上是一个棒锤形,两头重,中间轻,全长大约十五公里。靠近两头地势平整人口密集,中段则主要是耕地和丘陵,人口稀少而分散。不言而喻,目前去收购,靠近市区的土地价格最贵,其次是阳峰县城附近,最贱的当属中间一带。
会议很快就出现了两派意见,一派是以彭安为首的主张收购两头,认为尤以靠近市区的土地为佳。现由是:一,生活便利并且形成了一定的生活区,日后脱手容易,资金不必积压;二,目前虽然地价高一些,但正因为如此,上涨幅度也必将相对要大。人们毕竟愿意更靠近市区。
另一派以大女婿王志峰为首,力主大量收购中段的土地。理由是:一,目前购价低兼,可大量吃进。他认为地铁开通后,再加上市政府有意识转移发展重点,日后地铁沿线的土地售价相差不会太大。这样,就可最大限度获利。二,靠近城区的土地所属权复杂,居民多难以对付,这将给收购工作带来极大的麻烦。而中段,则可成片成片地收购,相对来说要简单得多。这样就可节省收购的时间。三,从长远看,王志峰认为往城市中心挤只是城市发展的初期阶段,只要交通状况缓解后,人们还是愿意稍微往外靠,因为外围的空气,阳光都比城里要好,地域也宽阔。
王志峰述说的时候情绪有些激动,不停地打手势辅助说明。他的性格跟彭安有点相反。彭安属于温和型,遇事不愿与人争斗,并且缺乏足够的自信。王志峰则属于激情型,充满旺盛的斗志,富有主见和冒险精神。
彭安与王志峰各抒己见的时候,彭氏家族另一位重要成员李年明缄默一旁。这种场合他一般都是能不说尽量不说。关于大的经营决策问题,李年明不太懂,也没什么兴趣。他的兴趣在于建筑,具体而言在于组织施工。他本身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实干家。
王志峰情绪激动是有原因的。他当然知道其实彭彦霖早就心里有谱,别人争来争去都没什么意义,仅仅只是提供参考依据而己。要想左右并改变彭彦霖的决定几乎不可能。王志峰再傻也不至于傻到为争论而争论的地步。争论只是形式,目的是想表现自己。王志峰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既然是机会,就不应该轻易放过。
王志峰的激情不光体现在嘴巴上,他也能干实事,并且愿干。与李年明不同的是王志峰对于建筑、施工不专业,他倾向于做更带有社会性的工作。他认为活动家比实干家更有意义,也更有出息。他头脑灵活、思维清晰、能跑能钻,尤其是关键时刻抓得住大局并且敢于赌一把。跟彭氏家族另两个成员彭安和李年明相比,他有他的过人之处,总体上素质也略高一筹。然而,作为大女婿,加盟彭氏公司已经八年了的王志峰却一直没有受到应有的重用,甚至目前还不如比他晚两年搬进彭家私邸的李年明。闷头鸡似地李年明好说歹说如今是独挡一面,重大的工程总是李年明上,虽然前面加了个彭安,但那不过是形式而已。而王志峰至今没有具体负责过大的项目,总是象游勇散兵似地被彭彦霖指派出去打一些不大不小的攻坚战役,或者配合彭安开展某项事业。王志峰始终感到彭氏家族没有真正接纳他,始终存在一定的隔阂。这令王志峰大为失望,大为不满,又万般无奈。他知道关键问题在彭彦霖身上。一开始他与彭嘉的婚姻,彭彦霖就不是太支持,经过一段时期的努力后彭彦霖才抱着一种模棱两可的态度默认了。彭彦霖公开理由是王志峰学的不是建筑和经营,不太合口味。但真正不合口味的地方则是彭彦霖觉得王志峰不够踏实,有点露,脑子也太活不好把握,一句话,彭彦霖不太信任王志峰
王志峰却有自己的解释,外人就是外人,你就是再有本事,彭安即使再浓包一个,你还是你,彭安还是彭安。这是家族事业性质决定的。王志峰认为李年明之所以受彭彦霖青睐与重用,不在于李年明是个有本事的人,恰恰在于他是个庸人。李年明充其量不过是彭彦霖用得顺手用得放心的工具。
王志峰当然不想仅仅成为一件工具。他觉得人与工具多多少少应该有点区别。
王志峰极力阐述自己的观点出于两个动机,其一,他凭一种直觉认为自己的观点与彭彦霖是不谋而合的。彭安的观点只是庸人具有的正常思维,谁都能想得到。如果那么简单,彭彦霖不会提到会议上来讨论。既然如此,那么趁机表现就再合适不过了。其二,王志峰希望彭彦霖能委派他负责这次征收土地的工作。征收土地无疑是这次大行动中的关键部分,是决定性战役。王志峰觉得自己有能力挑起这副重担,并且非他莫属。
见时间不早了,大家的意见也表达得差不多,彭彦霖便压了压手。接下去轮到他作总结性发言。这总结也就是最后的决定。
彭彦霖照例是从意义谈起:
“市政府计划往阳峰县铺设地铁以及将市区发展重点由东向北转移的决策,我认为是非常英明的,意义深远也必将效果显著。为了配合市政府的行动,为了使北郊尽快繁荣而出一份力,我决定把彭氏实业公司今后几年经营的重点定在北郊。确切地说就是地铁一线。我认为北郊必将大有作为。”
彭彦霖燃上一支烟。依旧徐徐道来。
“我这里有几个最新掌握的数据想告诉大家。目前市区中心,也就是二环以内,每亩土地使用售价在一百万左右,往外靠逐渐减少,城区边缘一带,每亩大约五十万。阳峰县城附近的土使用售价在三十万至四十万之间。中间这段最低,一、二十万就能拿下来。土地使用售价的差距之大由此可见。这正是我们可做文章的地方,但必须看准,要用脑子去判断和分析。房地产是大买卖,周期长,见效慢,一但投进去就没多少回头的路,所以要特别慎重。”
彭彦霖手执指挥棒站起来,对着地图发表他对北郊市场的看法。
“地铁开通后,从阳峰县城进入市区,大约需二十来分钟。这个时间若在市区,公共汽车大约能运行五到六站,上下班时只能走二、三站,若堵车就更不好说。大家都有经验,市民上下班时经常宁可不坐直达的公共汽车,而甘愿钻地铁倒来倒去。为什么?因为地铁更快。这说明了地铁对于大城市的作用,也反映了市民对于交通工具的认识。不在远近,关键是要快。所以,我认为地铁开通后,势必改变北郊关于城区与城郊的概念。北郊将因此变得比许多真正的城区还要方便,想去哪就能很快地去哪。
“当然,人们往城区挤,另一个主要原因是生活便利,比如商场、娱乐场所、医院、学校等等。地铁一方面能媾通这些,但不能事事替代,人们总不能为买菜也去钻地铁,对不对?但我们也该看到,市政府有意将发展重点北移。城市在扩散,在膨胀,绝大多数是无秩序的,一但有了地铁,又有大片的空地,势必会将这些企事业单位和个人吸引过来,他们会首先考虑北去的可能性。试想一下,假如全市外迁的单位和个人都往北郊地铁一线运动,全长十五公里的路线,多长时间能填满?我个人认为保守的估计,以左右一公里算,不出五年就够了,然后势必又沿着地铁往外散,越散越厚。这样,我们还担心市政府不考虑其他公共设施吗?据我掌握的消息,市政府已经就在考虑医院、学校、商场、运动场的位置。市政府希望以此来吸引人们,尽快把北郊繁荣起来,使之成为城市市区的一部分。这些公共设施将和地铁同时动工。”
彭彦霖说到这时,王志峰不无得意地瞥了一眼彭安。彭安没有察觉,他沉浸在对父亲话语的分析和消化中。彭彦霖接着往下说:
“我同意王志峰的意见,他的感觉值得肯定。但他的理由还不是太充分,认识也不是太透彻。我对他的意见再作些补充。中段一线之所以土地使用售价低廉,在于它的耕地多,而居民可出售的宅地大多分散,连不成片。这样,使用价值就不大。因而长期以来它有点受冷落,投资者眼光都不往那去。国家有政策,耕地是不得随意侵占的。而实际上,这片耕地由于受城市的污染,作为耕地的使用价值正在日趋减弱,这一带的农民又受城市的影响,对于耕地的兴趣几乎消失已尽。换言之,这片耕地差不多是荒芜的,农民们的觊觎者只是碍于政策,才迟迟拿它没有办法。现在要修建地铁,城市发展重点要往这转移,那么这片耕地还可能在政策的保护范围之列吗?市政府势必要制订相应的特殊政策破例,这也是允许的。因此,我们的机会就来了!”
彭彦霖大手一挥,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这一挥手之间变得明亮了。尤其是彭安,对于父亲的深刻和敏锐,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悦诚服。
“不惜一切倾其所有收购中段的土地,并努力使之连成片。告诉那些土地的所有部门和个人,其余的麻烦和关节,我们去帮他们打通,我相信他们会乐意给我们的。这就是我的想法和决定。”
短暂地沉默后,王志峰带头鼓掌,彭安紧随其后,大家不约而同地附和。在鼓掌的人当中,最真诚最响亮的无疑当属彭安。
彭彦霖又点上一支烟,坐回原位,摆了摆手,继续进行解释和前景预测。
彭彦霖看中的是目前价格低廉。他认为地铁修通后,加上单位和居民的涌入,加上市政府公共配套设施的跟上,加上方方面面的宣传炒作,地铁一线土地使用售价最终有望达到每亩五十万左右,相当于目前售价的三至五倍。几年之后,倘再形成一个个商业和生活的区域,繁华地段还能上涨,至少上涨率会高于正常的百分比。
收购土地只是彭彦霖的第一步,下一步是经营,假如仅仅是将到手的土地又高价转让出去,那就太急功近利太缺乏气魄了。彭彦霖的经营包括有计划地转让和有计划地开发。凭着彭彦霖的经济实力,他有能力一部分一部分开发之后再出手,比如盖公寓,建商城等等,这样,他不愁该地段不热闹。而热闹繁华,是土地升值最重要的条件和保证。
这是彭彦霖选择中段进行主要收购的又一重要理由。在白纸上才能更自由地做文章,一切都可以按照意愿去操作。
彭彦霖的计划远着哩,他决不是个鼠目寸光之辈。他的计划实际上是个长远的综合性开发计划。按照他的计划,这片土地至少可以经营十年。十年之后,其潜力和效应才能充分显示出来。那时的彭彦霖也就不是现在的彭彦霖了,而是要强大八倍,十倍甚至二十倍的彭彦霖。彭彦霖岂能犹豫与延宕!
彭彦霖立刻进行具体的部署。
“收购土地是彭氏公司接下去几个月里压倒一切的中心工作,各部门必须全力以赴,齐心协力。这是一块硬骨头,而且留给我们的时间非常有限,最多五十天。但必须啃下它,否则整个计划都只能是纸上说兵。为了保证收购工作顺利而迅速地进行,在此我提醒各位注意几个关键的问题。我希望各位能当成纪律去严格遵循。”
彭彦霖的关键问题首先是保密,任何人不得把即将修建地铁的事泄漏出去,否则,必将严惩不贷。这关系到整个收购的意义和成败,是致命的一着棋。消息一但传出,沿线的土地立刻就会上涨二至三倍,土地的所有者就不会轻易出手,而会停下来观望,同时,势必引来苍蝇一般的投机者,一哄抬后果就不堪设想。为了避免灾难发生,除保密外,收购工作还必须讲究策略。彭彦霖主张挑选精兵强将,组成小分队的形式,秘密地同时进行收购,分别打上不同公司的旗号,编造不同的理由和借口,各负其责。一定要在沿线居民产生怀疑并互相串联然后明白真相之前拿到他们手中土地使用权的契约以及有关证明文件。
其次是时间问题,必须抢时间争速度,不拘小节快刀斩乱麻,钉子户可先绕过去最后来解决,决不可较死劲强扭,以免打草惊蛇走漏风声影响整个收购工作的进程。为此,彭彦霖将时间又提前了十天,要求大家以四十天的期限把收购工作结束。彭彦霖对于余平的承诺始终持有怀疑,直觉告诉他,余平能成事也能败事,必须防范。
再次,要尽量以低价收购,这一方面可节省资金购进更多的土地,一方面能制造一种假象,似乎那片土地不怎么值钱,可有可无。切不可一味图简捷别人说多少就多少,当然也不能为了省几个钱就死磨久泡,这之间有个度的问题,大家要灵活掌握。
最后就是一定要想方设法使收购到的土地连成片,这便于日后有计划的经营。当然,这只是小问题,大家心里有数就行,个别难点日后解决也无所谓。
然后,便剩下分工的事项了。彭彦霖逐一巡视各位。养兵千日,用在一时,好钢必须用在刀刃上。关键时刻来不得半点马虎。作为统帅,此时胸中更得有一盘棋。彭彦霖的目光掠过王志峰时稍微停留了一下。此时此刻,彭彦霖唯一的遗憾是人到用时方恨少,尤其是优秀的能人。彭彦霖沉吟半晌,说:
“资金的筹集和调配我来解决,老孙协助我。目前正进行的几项工程由李年明总负责,彭安抽出来搞征地。李年明就得辛苦了,几个工地要多跑跑,我恐怕也没时间过问,你要全盘计划,加紧施工,尽快结束。别忘了,两个月后你的主战场就该移去北郊了。那时,你可不要抽不出人马罗。冯总经验多,遇事要多向他请教,明白吗?”
李年明点点关,看着总工程师冯仁顺笑了笑。冯仁顺乖巧地对彭彦霖说:
“李年明是好样的,工地交给他,彭总完全可以放心。”
彭彦霖把目光转向彭安和王志峰,说:
“征地工作就由彭安和王志峰负责。你们两个遇事要多商量。我不管形式,只认结果。这次就全看你们二位了。”
“知道了。”彭安说。
“我会尽力的。”王志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彭彦霖继续说:“家宝负责联络,杨主任协调各部门进行工作。各位要保持联系,有问题随时向我汇报,不得有误。”
彭彦霖再次站起来,平静地宣布:
“明天就开始行动。”
王志峰离开书房往楼上去的时候,激动得心都快要跳出来。他努力克制着保持镇定。
功夫不负有心人,老头子总算把机会给了他。这机会他等待得太久了。他想他会以实际行动改变老头子对他的看法,同时,也改变自己在彭氏公司里的形象和地位。
他觉得这次征收土地工作进行得顺利与否全得看他。
王志峰根本就没把彭安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彭安不过是个摆设而已,熊球蛋一个,能成什么事?牵着彭安的鼻子转那叫小菜一碟。王志峰觉得彭安最大的幸运与最大的悲哀就在于他姓”彭”而不是姓别的。
王志峰就没有想到这个真正的机会,对他来说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邵家宝是最后一个离开书房的人,见其他人都散去了,他才从公文包里抽出一个大牛皮袋递给彭彦霖。
“事情已经办好了。”
“什么?”
邵家宝笑了笑,没吱声。
彭彦霖明白了。点上一支烟。夜已经很深了,窗外黑乎乎的,有风在呼啸。彭彦霖有些疲惫。他靠在椅背上把牛皮袋里的材料抽出来观瞧。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张余琳放大了的彩色照片,一张全身,一张头像。余琳正冲他微笑着,那微笑勾人心魄十分动人。后面有余琳应聘彭氏公司时所填写的档案材料。再后面几页纸是关于目前余琳生活情况的调查报告。
彭彦霖看材料的时候邵家宝便悄悄退出了书房。时间不早了,他得赶回家去休息。
6
余琳回到彭氏公司时已下午两点多了。这些天她的工作比以前要忙,而且没有规律。李年明总是在几个工地上来回奔波,没个准数。李年明是老板,早上他在哪,余琳就必须赶到哪,然后随他一起东跑西颠。只是每天下午,余琳仍象以前一样回到彭氏公司总部来处理有关事项。
这样,每天早上出门的时间也就没个准数了。作为一名女办事员,总是在工地上奔波,也确实够辛苦。如今余琳有点象李年明的随身秘书,但他这种秘书,女性是不太合适的,一般难以胜任。李年明问过她是否吃得消,说是暂时的,如果不愿意他可以换个人跑,如果能坚持下去,他可以给她再加一份劳务费。李年明当然希望余琳能坚持下去,毕竟她已经熟悉了业务,而且用得比较顺手。
能再加一份劳务费,余琳便没什么不愿意。工地上虽然脏点累点,东跑西颠虽然更辛苦,但余琳顶得住。关键是能多拿一份劳务费。余琳觉得自己本来就不是小姐的命。她当初选择彭氏公司,并不是冲着坐办公室图清闲来的,完全是因为彭氏公司出的工资高。
余琳从收发室抱出一大堆报纸、信函、文件、报表,蹬蹬往楼上去。她的包里还有从工地带回的进度报表和数据材料。及时处理这些东西便是她下午的工作,本来这应该是她一天的工作一。
进到办公室第一件事情便是去里间换上统一的工作制服。为了适应工地的环境和气氛,余琳如今每天都穿着一套牛仔服出门,这套装束在彭氏公司总部是不允许的。彭氏公司对于女办事员工作时的服装有严格的规定,将它摆到了有关公司形象的高度来对待。
余琳换好衣服走出里间时不由得吓了一跳。眼前一个男人背冲着她正在无声无息地翻阅她办公桌上的文件。听到响声,那男人回过身来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原来是大秘书邵家宝。
余琳按捺住心跳连忙点点头以示回敬。她当然知道邵家宝并且见过。彭氏公司里除了彭氏家族成员外数他地位最高,权力最大。传说彭氏公司里唯一能对彭彦霖产生影响的人就是他。别看其貌不扬,实际上是位了不起的人物。凭他的身份,彭氏公司里任何一个办公室他都可以自由出入。虽说趁人不在随便翻阅他人的东西是不礼貌的行为,但身为最下层办事员的余琳却不敢表示不满情绪。
何况那些文件是放在桌上,假如是放在抽屉里,也许另当别论。
“是余小姐吗?”邵家宝文雅地问。
余琳点点头,”有事吗?”
“请跟我来一下。”
“去哪?”
“彭总想见你。”
跟着邵家宝往外走的时候,余琳心里就犯起了嘀咕。严格地说,她没跟彭彦霖和邵家宝接触过。邵家宝怎么知道她姓方?彭彦霖找她能有什么事?如果是工作上的事情,那他们应该去问她的老板李年明呀,李年明不是和彭彦霖住在一起吗?
电梯里,邵家宝望着余琳一言不发,虽然微笑着,但总觉有点怪怪的,让人不舒服。余琳忍不住小声地问:
“彭总找我有什么事?”
“彭总没对我说。你去了之后就知道的。”
出了电梯,他们穿过一段走廊进入了一个大厅。邵家宝让她先等着自己进去通报。
余琳好奇地打量四周。这地方她没来过。她只知道这层楼是彭彦霖办公会客的地方。大厅很大,足有一百多平米,除了两边墙上各有一幅图画外,便什么都没有。但正因为空空荡荡,反倒给人一种压抑的气派感,让人肃然起敬。大厅的装修简捷而讲究,顶上正中是一盏豪华型水银多头吸顶灯,十多个小灯泡发出柔和而温馨的光泽,地毯是暗灰色的,宁静而大方,给人一种无限舒展的感觉。
大厅看似空旷,却处处给人以想象。余琳想起了陆川常说的一句行话:“有东西”。她知道这就叫艺术。这比琳琅满目品位要高得多。
余琳觉得自己有点象进大观园的刘姥姥。
后来余琳的目光就落在了墙上的巨幅国画上。她当然不是欣赏技艺。她在想这么一幅国画买回来得花多少钱?陆川对国画不感兴趣,他认为画国画就跟唱京戏的人一样得掐着半边嗓子,让人听着不舒服。陆川认为国画若不出现绝代大师去改进早晚要淘汰。余琳觉得这又是一个遗憾,倘若陆川是画国画的就好了,甭管淘汰不淘汰。,反正目前国画在国内还是有市场的,有人愿掏钱买陆川的画,他俩也就不至于活得现在这么落泊了。
陆川岂止是不画国画,油画他也不好好画,专喜欢画些乱七八糟怪里怪气的作品。余琳再次感到陆川是走火入魔而且不可救药了。
正想着,邵家宝出来请余琳进去。余琳进去后听到门轻轻合上的声音,一回头,这才发现邵家宝原来没跟进来。出于一种女性的本能,余琳有点紧张了,心里直发毛。
彭彦霖正在看一份文件,神情专注,看上去似乎正忙着。他没打招呼,甚至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只是顺手指了指边上的沙发。
余琳知道那是让她先坐下等着。余琳走到沙发边上,又为难了。有三人沙发,有单人沙发,一律是豪华真皮的,余琳不知自己该坐哪才合适。对彭彦霖,余琳不存在女性的戒备与害怕。比她父亲年龄还大,怕什么?余琳的犹豫纯粹是出于地位和尊重的考虑。
最后余琳选择了三人沙发,不是大大方方坐中间,而仅仅是局促地挤在一边。这种场面她是第一次经历。望着彭彦霖,她觉得自己对世界对生活都知道得太少了。她的心里泛起了一股浓浓的惆怅。
彭彦霖总算看完了手上的文件。他朝余琳走来,随和地点点头。在余琳眼里,他高大的身躯散发着一种博大的气势,那不是一般男人能散发出来的,也不是一两句话就能描述的。那气势咄咄逼人让人无法抵抗。余琳以一个女性的目光得出结论:男人活到他这种份上,也该算是贯顶了,陆川永远不可能。
彭沛在对面一张单人沙发里坐下,从茶几上抽出支”555”牌香烟点燃,说:
“今天找你来想跟你商量个事。”
余琳点点头,屏声静息不敢分神。
“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八。”
“进入公司多少年了?”
“两年多了。”
“这么说对公司以及对我多少该有些了解喽?”
“了解谈不上。除了本职工作,在公司我很少与人来往,主要是……没时间。我的家挺远,住在西北郊。”
“对工作还满意吗?”
“挺满意。”
“报酬呢?”
“我……没什么本事,能拿目前这份工资,觉得也够可以了。”
彭彦霖点点头,看了看手上的文件,说:
“你丈夫叫陆川?”
“……是。”
“是个画画的?”
“你怎么知道?”
余琳想起了那张名片的事。由于那张名片引起的事端,她还挨了陆川一个耳光。莫非……
彭彦霖仿佛看穿了余琳的心思,说:
“为了慎重,我让人对你进行了些调查。如果你觉得我有点过份的话,我向你表示抱歉。从法律的角度说,我知道我没这种权利。”
余琳望着彭彦霖,一下不知如何回答才好。彭彦霖的坦诚把她想说的话堵得出不来。
“……其实,如果你想了解什么,不派人调查,直接问我,我也会如实告诉你的。”
“这只是方式问题,希望你别介意。根据我的了解,你丈夫是个很有才气的画家。”
“嗯……可以那么说吧。”
“你好象并不怎么同意我的说法。”
“他属于现代派画家。”
“年轻人嘛,总是喜欢追求时髦,这没什么不好。他敢于放弃外省的正式工作,而成为自由职业者,说明他对自己是很有信心的。”
彭彦霖口气既有一种上级对下级的冷漠,又有一种唠家常的随意。余琳感到十分茫然,不知彭彦霖究竟想说什么。不过,她已经有些自在了。她觉得与彭彦霖交谈并不是件很困难的事。那就随他的便好了。
“现代派画家的作品没什么人看得懂。”
“嗯……这不是很正常吗?都看得懂,也就不叫现代派作品了。”
“看不懂就意味着难以让人承认,也就没人愿意买他的作品。”
“这倒也是。”
“实际上……他现在是个没有收入的画家。”
“也许这只是一个过程。那么说你们目前是靠积蓄生活着喽?”
余琳脸红了,摇摇头:“我们没有积蓄。”
“那你们怎么生活?”
“目前都是靠我的工资维持。”
“哦……北城是个消费水平很高的城市,想必日子不太好过吧?”
“马马虎虎也能对付。只是不能有什么别的要求。我们……是贫民。”
“那么,今后有什么赚钱的打算吗?”
余琳摇摇头,脸又红了:“我们都不是会赚钱的人。”
“你们还没有孩子?”
“没有。”
“有计划吗?”
“还没有。现在这样子我们养不起,除非以后生活状况能好一些。”
“听说陆川一直想去广州进一个什么画室?”
“他是那么想的。他觉得去了那个画室才会有所出息。可我们没钱,只能是空想了。”
“这么说你们现在有许多急待解决的实际问题,比如说生活环境,创作环境,比如说孩子问题,比如说去广州学画的费用问题,等等。这些问题归结起来就是钱的问题。而你们恰恰对钱一筹莫展,连个赚钱的计划也没有。我说的是不是这么回事?”
“是。”
“除非有一天你的丈夫被人承认了。”
“……是。”
“而目前这样耗下去,是没有希望的,或者说希望很小,很渺茫。”
“……是。”
“我来帮你们解决这些问题,怎么样?”
彭彦霖说得很平静,轻描淡写。余琳却一下瞪大了眼睛,眼珠一动不会动。这怎么可能呢?天下哪有这等好事?
“你……想买陆川的画?”
“我对画没兴趣,也不太会欣赏。不过,如果你们觉得这样心里才平衡的话,我也可以这么做。你们不妨送我一两幅作个纪念。”
仅是作个纪念,这叫什么买画?余琳被搞糊涂了。但她知道彭彦霖不是在开玩笑。她想听他的下文。这太重要了,她不可能不被吸引,不被诱惑。这是她做梦都想的美事,只要她做得到,再若再累也愿意。
“想不通是不是?嘿嘿,是这样的。”彭彦霖又燃上一支烟,靠在椅背上,开始叙述他的谜底,”那天在店北河工地看到你,你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恐怕也是特定环境的作用吧。后来通过调查,才知道你很了不起,也很不幸,家里还养着个男人,而且那男人对你还不怎么好。当然,这就是生活,穷饥饿吵嘛。我觉得你们俩目前的生活非常危险。你们都被生活拖得精疲力尽,你已经快支持不住了,你的丈夫也抬不起头,艺术生命正在凋零,最关键的是你们正在失去生活的信心。这样再拖下去,只能是一起困死,不会出现希望的。你们急需要帮助。请注意我所使用的词,是帮助而不是施舍,帮助意味着你们是有条件和能力的,只要推一把,你们就能自己在生活的金光大道上奔跑起来。我的分析很正确,是不是?”
余琳点点头。她觉得不仅正确,而且深刻,而且抓住了要害。
“我对于不幸的人总是充满同情,只要有可能,我总想帮助他们。这对我不是太难,因为绝大多数人缺少的东西我有,而且有很多,那就是钱。假如你们夫妻感情很好,我也就不想说什么;假如你们是两个废物,我也就懒得管,废物受苦受难是应该的,我想帮也帮不了那么多。你们不属于上述两种情况,所以,我就想了一条途径供你们参考。具体地说,你和你丈夫不妨分开三到五年,一方面这有可能因分离而修补你们夫妻感情,假如你们确有感情和缘份的话,分离是能达到这种效果的。另一方面,由我出钱送你丈夫去广州学艺,三至五年差不多也就够了。那时他或者能成名有出息,或者能认识自己而变得实际,我认为两者必居其一,而随便哪种结果都远比他现在好,你觉得哩?”
余琳没表态。她觉得越说越象真的似地,但也美好得太悬乎了。她不敢相信,这比天上直接掉馅饼下来还让人怀疑。二十八岁的余琳这点生活判断能力还是有的。她觉得该等彭彦霖把话说完之后再表态。
“他去了广州,你也就可喘口气。你确实需要休整,再说也需要享受享受生活。生活的目的说到底不是奔波操劳,而是为了享受。所以,这段时间就由我来照顾你,我给你在市区租一套房子,你上班不上班都无所谓,你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比如玩一玩,比如学点什么。你丈夫学成回来后,那套房子我就送给你们。”
“你是说……要我……跟你?”
“对,就那意思。帮忙嘛,当然得有点条件。不过,我不会太打扰你的,也不会让你很没面子。我也不想让人知道这些事。最多一星期去看你一两次,时间也不会长。我也需要一种心理平衡嘛,这很正常,对不对?”
“不!我不能接受你的条件。”
余琳断然拒绝。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认真考虑过离开陆川的问题。她虽然是个现代女性,但观念上仍属于恪守妇道的传统型。她从没想过接纳一个能做她父亲的人,何况是用这种方式。说穿了,这不就是当婊子做小老婆吗?再怎么样,余琳也不至于堕落到这种地步。余琳觉得彭彦霖对她提出这种要求,本身就是对她的不尊重和伤害。
彭彦霖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依然平静地说:
“你不乐意,心情是可以理解的。一般女人听了这话都会有些生气。生活嘛,总是现实而残酷的,要想得到幸福,就得付出相应的代价。这种付出当然是各式各样的,但谁也不例外。成功的人固然让人羡慕,但他们的付出也是凡人不可想象的。他们展示在人们面前的,通常仅仅是一本书中的三分之一,另三分之二却充满辛酸和不光彩,这只有他们自己能读到。相比起来,你这种付出是最小的,并不难,仅仅是个解放思想的问题,但意义却能有益于一生。为幸福而付出是无可指责的,只能令人尊重。何况如今这种女人很多,跟她们比起来,你能遇见我,也该是种幸运。她们许多人付出了也往往收获不大。”
“请你别往下说了!我不想听。”
余琳生气了。她发现眼前这位德高望重功成名就的男人原来竟是如此厚颜无耻。这或许就是他那本书的另三分之二。
彭彦霖不予计较地摆了摆手,说:
“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你自己去考虑吧。你不要有什么顾虑,同意不同意我都不会把你怎么样。不同意你也仍可以象从前一样在彭氏公司上班,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从不小肚鸡肠或强人所难。这是一种交易,我付出的更大,只是因为我有很多钱,这点不算什么,所以我愿吃这个亏。交易当然就得双方自愿,你不做,我还可以找别人去做。但我希望你慎重,这是一次机会。真正的机会人生并不多。如果你决定不了,我建议你跟丈夫商量一下,全面衡量利弊得失。假如你们俩都不同意,那就算了,今天的谈话就只当没说。”
彭彦霖说完站了起来,去办公桌上拿回一个信封,递给余琳说:
“这里有两千块钱,你拿着吧。”
余琳起初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一听是钱,仿佛被黄蜂螯了一下,手立刻缩了回来,满脸通红连连摇头,说:
“不不,这钱我不能要。我不要你的钱。”
彭彦霖爽朗地笑了,说:
“我的钱不是钱了?瞧你一副没出息的样子。拿着吧,这是我的一点小意思。跟交易无关。我说了不会把你怎么样的。要不,就算是请你来陪我聊天的报酬,这下你心里该踏实了吧?好了,我还有工作上的事,今天就先聊到这。”
余琳往家走的时候没有赶赶急急,自从换了陆川的那个耳光后,两从一直在闹别扭,至今阴影没散。以前两人也吵闹过,陆川也打过她,但一到床上,陆川闷声不吭略带点强制性地扒光她的衣服后事情也就差不多了,最多两天就能烟消云散。陆川是个性欲旺盛的男人,从不知道克制反而不断地刺激自己那方面的欲望,并且从不隐讳。他说激情和性是艺术生命的兴奋剂。
但这次已经许多天过去了,虽然他们的性生活一如既往,积压在余琳心中的阴影却始终没散。对于家,对于陆川,对于一切的一切,余琳乎都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失望与惆怅,她变得烦躁不安而又混沌一片。她清晰地意识到两人生活的基石在她这一方已经动摇了,但她还不知道该怎么做。
一路走,余琳一路想着下午与彭彦霖的谈话。她惊讶地发现其实自己内心非常平静,这平静跟某个愣头小伙子向她表示爱意而她又拒绝了他之后是一回事。
按说这可完全是两回事呀。
她奇怪自己当时怎么没有发脾气,或是立刻离开。彭彦霖的要求不仅无理,而且是一种伤害,他把她看成什么人了?可她竟然坐在那里一直让他把话说完了。是出于一种尊重?还是怕丢了工作?或者……自己想听听?
不可能!他那么大的年龄……假如他是个年龄相当的男人,又是想娶她为妻,会不会答应他?
余琳觉得有点难说。她不得不承认对于目前的生活她已经厌倦了。而要摆脱困境,彭彦霖提供的建议,虽然不合适,但毕竟也是一条途径。上帝赋予一些女人以姿色,同时也就赋予了她们一种资本和便利。
那么,仅仅是年龄和方式的问题喽……
余琳顽强地扭住自己较劲,可她答不上来。
余琳突然又烦躁起来,她觉得自己简直有点莫名其妙。,怎么总去想这些问题?拒绝了他这就对了。难道你真想堕落?想堕落还不简单?堕落也轮不到他呀,天下男人多的是,让谁糟蹋自己不比他强?
问题是象他那么有钱而又选中她的男人可不多……余琳又卡住了。
我看你是中邪了,犯贱!余琳骂了自己一句。还是现实点考虑眼前的生活吧。
余琳觉得有必要跟陆川认真谈一次。虽然对他不满意,但毕竟是他的妻子,而且心里还是爱他的。上次想说的话因为一个耳光而中断了,但不能就算了,该说的还是得说。彭彦霖有一句话是对的,再这样拖下去,两人只有死路一条。要创造幸福,就得靠自己,玩虚的或者斗气终归解决不了问题。
为了创造气氛,余琳决定破费一次。买完鱼和子鸡后,余琳又要了一瓶”孔府家酒”。干脆陪他喝一杯,边喝边谈更有助于沟通。反正是彭彦霖给的钱,而且是受气得来的不花白不花,花了它反倒心里踏实。
7
“休息休息吧,别画了。帮我把鱼收捡一下。”
一进门,余琳就故作轻松地招呼陆川,一扫几日来脸上的阴郁。
陆川愣了一下,瞧瞧妻子的脸色和手上提的塑料袋,知道内战结束了。他并不崇尚暴力,只是经常好冲动,一冲动便控制不住情绪,急,耳光揍下去之后又后悔,恨不得把自己的手给剁了。所以,余琳虽然时不时得享受他的耳光,但从没有一次享受过两个耳光,同时,也从没领教过他的拳头和腿脚。陆川的拳头和腿脚是发急时用来对付男人的,而且也是不分场合和对象。一次作品展览上,有位教授拿陆川的作品跟边上一幅作品相比较,对着几位女学生瞎评一气,把陆川的作品说得一无是处。陆川觉得他根本就不懂前卫艺术,简直是误人子弟,还他妈的一副色狼相。憋不住,窜过去就是一拳,揍趴在地下还骂了一句:白痴!结果,陆川的作品当场被取销了参展资格。陆川不服气,牛劲上为了,索性又拿来几幅作品支在展厅门外的路边,自己展。
见妻子原谅了自己,陆川自是高兴,连忙丢下画笔凑了过来。
“哈,还是活的。我肚子正饿了哩。”
余琳瞧了眼桌上的碗筷,知道陆川中午又是吃的方便面。一边捋袖子,一边说:
“那就快收拾它吧。还是让我来。”
叫陆川收拾鱼,只是说说而已。真让他来,他干不了。陆川没有推辞,也只是为了讨好妻子,平时他不会做出这种真要动手的架式。
陆川没有强充,退到一边。余琳继续没话找话调节气氛,说:
“帮我系上围兜。”
“好喽。”
陆川在后面帮她打结。余琳回头朝他笑了一下。这一笑不要紧,陆川的性子却撩上来了。几天来余琳都不怎么配合他,他一直觉得没够。见余琳情绪总算好了,陆川也就趁机装疯,索性把余琳拦腰一抱就往床上按。
“我先收拾你。”
余琳挣扎,捶打着陆川,叫道:
“你耍流氓,我不干!”
“是不是耍流氓,完了之后再下结论。”
陆川不由分说就把手伸进她的衣眼里去撩她。陆川对于性生活就象对待艺术一样有要求。反对单纯的发泄似交媾,追求一种协调而又疯狂的极致。他总是事先很有耐心,非得把余琳撩上火之后,再用性的强悍去将它熄灭。每次都要把两人弄得热火朝天,淋漓尽致,精疲力尽方可罢休。
这方面,余琳对于陆川是很满意的。陆川是一个真诚的人,包括他表达性需要以及作爱的方式,都不带有任何虚假的成份,极少出现坚持不到底或中途就分心的现象;再加上他性感的外表和弹性十足的身躯,这些总是能令余琳产生不可遏制的性欲并且得到充分又具体的身心满足。
这会儿余琳却不想迁就陆川。她还想跟他谈一次。她觉得谈一次更重要。一但由他胡闹,肯定没完没了,最后两人除了想睡觉便什么也干不了。那不行。余琳抓住他的手,发出暂停的信号,说:
“吃完饭再说。”
“我等不及。”陆川不想放弃。
“那也不在乎这一会儿。”
“就有这么紧急。”陆川又揉动她的乳房。
“哎,别闹。回头一心一意岂不更好?何必要空着肚子闹革命呢?你的情况我已经知道了,我会考虑的,听话,啊?”
见余琳真的不想,陆川也不勉强。搂抱着吻了吻,又捏上几把,放开她。
“那我帮你打下手,节省时间。”
“得了吧,让你系围兜就担误我这么长的时间,还打下手哩。收拾你自己的东西,一边呆着少碍事就行。”
一边做饭,一边想着怎样谈。跟情绪化的人谈话必须选择恰当的方式。余琳觉得不妨先解释名片的事。主动解释是一种理解,免得陆川心里老有一团疑惑。
把汤端上,余琳给自己拿过一个酒杯说:
“我陪你喝一杯。今晚你就别画了,我们聊聊天。”
陆川怔了一下,连忙为余琳倒酒,说:
“好主意!本来我就不准备画,不是吗?”
“去你的,别尽惦着那事,回头少不了你的。现在的任务是喝酒,吃饭。”
“好说,好说。我是怕你忘了给提个醒。”
这是一次艰难的谈话。严格地说,余琳不是考虑得十分成熟,她只是觉得应该谈。她希望通过谈话能促使陆川正视现实,然后共同来改变这危险而又贫困的现状。
谈话是从那张名片开始的。
余琳说:“我搞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陆川看她一眼,没吭声。几天来虽然没再提这事,但陆川在心里并没放下。他相信那来的人和余琳一定有某种关系。但他不想在这种事上显得太吃醋。他恼怒的只是那人意然上门来找他。他认为这有些过份。
“……实际上是有人想买你的画。”余琳不知如何说才恰当,只好一边编一边往外露。
“是吗?”陆川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镇定,”那他干嘛不明说?而且问些那种乱七八糟的问题?”
“想买你的画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想帮助我们。所以,他们就先派人来了解了解。”
“这么说他们事先并不怎么了解我们?也没见过我的画?”
“……是这样的”。
“那他们不成了慈善机构?”陆川揶揄地说,”我看他们完全是为了你吧?”
“我要这么说也行。”余琳并不否认。
“他们是谁?和你什么关系?”陆川追问。
“……是我们公司。”
“你的老板?”
“比老板还大。是我们总裁。”
“彭彦霖?”
“对。”
陆川怔住了。彭彦霖是北城家喻户晓的人物,谁都知道他是个亿万富翁。假如能得到他的经济支助,当然就什么都不用愁了。可余琳仅是彭氏公司中的一名职员,彭彦霖也能如此关心,如此慷慨解囊?有钱归有钱,但彭彦霖毕竟不是慈善家。陆川想了想,说:
“到底怎么回事?彭彦霖怎么会想到要帮助我们?你不是说平时见都见不到他吗?”
“这事……这事真是一言难尽。”
“没关系,你就说吧。”
“简单地说,通过派人调查,彭彦霖觉得你很有才华,同时,又觉得我们的现状很不好。他认为我们再这样拖下去,你会被埋没,我也会被拖垮。所以……他就找我去谈话。他说我们是值得他帮助的人。”
“他具体打算如何帮助我们?”
“由他出钱送你去广州那个画室学习,而且包括负担你的生活费。”
“真的?”陆川的眼睛亮了起来,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可是……他图什么?”
余琳不好回答。
“彭彦霖大概不是对每一个职员都这么慷慨吧。”陆川闻出异味,”你有事情瞒着我。”
见陆川起了疑心,余琳才意识到这样含含糊糊不是办法,反而弄巧成拙。余琳觉得自己没有对不住陆川的地方,也就没必要遮遮掩掩,欲盖弥彰。
“他当然是有交换条件的,生意人嘛。他说在你去广州学画期间,我就由他来照料。”
“当他的情人?”
“也许情人都谈不上。彭彦霖是从不带女人出现在公共场合的。只能算是外室。反正就那么个意思。”
“你怎么回答的?”
“你说我怎么回答的?”
“拒绝了?
“嗯。”
“这就对了。我们不需要他这种帮助。有几个臭钱就自以为了不起,真是!来,我们喝酒。”
余琳望着陆川没有动弹。陆川的反应令余琳失望。陆川是个好冲动的人,余琳觉得出了这种事陆川应该跳起来骂娘才对。同样都是男人,彭彦霖却明目张胆地提出要玩你的女人,这是什么?是欺负!是侮辱!你虽然没有能力针锋相对与其人之道还还治其人;但你也不能这么平静呀。喝酒?这酒你还能喝得下去吗?人格上你与彭彦霖是平等的,你的自尊这会儿都到哪去了?
余琳沮丧地认识到:陆川的自尊心只是在绘画艺术上的,其他方面,都很漠然,迟钝,甚至可以说尚没有完全开发。在陆川的生活中或者在他的心目中,只有纯艺术是崇高的,也是唯一的。完全可以想象,假如彭彦霖对陆川的作品说三道四,而且是以外行的口吻,陆川一定会暴跳如雷,那时陆川是不会考虑彭彦霖身份的。
余琳由此也认识到了自己在陆川心目中的地位和份量。一股浓郁地悲哀袭上心头,余琳流泪了。既然你只是为艺术而生,那要我干什么?既然你并不看重我,我跟着你受苦而且养活你,又是为了那一桩?就算你日后成功了,又能给我带来什么?你搞的所谓前卫艺术,我既不懂也没兴趣。对我来说,你首先应该是我的丈夫,我的依靠。
误区!
“你怎么了?”陆川发现余琳在流泪。
余琳摇摇头,擦了擦眼泪,喃喃地说:
“我们没希望了。不会有希望了。”
这回轮到陆川动心思了。他发现余琳所提的事情并不简单,还有下文,目前仅仅是开了个头。他搞不清楚余琳说的没希望究竟是指他俩的生存现状,还是指感情,抑或指他的艺术生命。但余琳言语间所流露出的悲观,已足以令他震惊。不言而喻,余琳失去信心了,她在犹豫,在动摇。这是一种具有颠覆意味的犹豫与动摇。
陆川尽力保持平静:“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们以后怎么办?”余琳说。
“成名。我们现在卧薪偿胆励精图治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只有成名才能彻底改变现状。”
“成名的毕竟只是极少数,你就那么自信?”
“我自信。因为我的画已经具备了成名的水平。我需要的只是等待承认,或者说努力让更多的人接受。国外画家我不好比,但国内画家在前卫艺术领域中达到我这种份上的人,绝对超不过十位。”
余琳怔了一下。搞艺术的人都狂,但陆川狂到这种地步,在余琳面前还是第一次。然而,如今余琳已不可能相信这种话,前十名?那还不早成名发财了?余琳今天不是为了听陆川吹牛的。余琳关心的是眼下怎么办。
“那么,要实现你所想象的”成名”,需要多长的时间?”
“这……这由不得我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陆川有些底气不足。
“如果一辈子也实现不了呢?这种可能性是完全存在的。”
“那我就等待一辈子。”
“我可等待不了!”余琳叫道。
“……你对我没信心,是吗?”
到这个时候,余琳还不想太伤害陆川的自尊心。假如承认对陆川的画没信心,陆川肯定接受不了。要想谈话继续下去,只有绕开这话题。
“这不是有没有信心的问题。你有才华,不错。但目前还没有成名,也是事实。我们在温饱线上挣扎,没地位,没钱,也是事实。正因为如此,我们不仅活得精疲力尽,而且尊严人格也在遭到别人的践踏。彭彦霖胆敢提出用钱买我去做他的外室,就是最好的证明。这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外面的人都瞧不起你,认为你没用。”
陆川没吭声。他没法吭声。他开始喘粗气。
“你想到广州去学画,寻找机会出人头地。这无疑是正确而积极的,我也认为很有必要。但光是心里想有什么用?钱是不可能从天上掉下来的。若是指望靠我的工资,一辈子也攒不下那笔学费。”
“那你叫我怎么办?去偷?!去抢?!”
“没那么严重。你只要和余江和王志峰他们那样,拿出一半的时间和精力来面向市场,我们的生活就会有所改观。而这你是能够做到的。”
“我告诉过你这不可能。那样会毁了我的。,我必须保护我的艺术感觉,因为我正在冲刺,正在上升。
“但我们首先是人,要吃饭要住房,还要尊严,这是最起码的。”
“艺术更需要贞洁和尊严。”
“那么,是你人格的尊严重要还是你的艺术尊严更重要?”
“艺术尊严。”陆川斩钉截铁地说,”一个没有成功的人,人格尊严永远无法实现和完善。你以为余江和王志峰是什么东西?在我眼里,他们就跟婊子是一回事,婧子出卖的是肉体,他们出卖的是信仰,永远不会有希望的。”
“但他们却是个自食其力生活舒适的男人。”
“也是个绝望了的并且已经死去了的艺术家。”
“你这是强词夺理!”余琳忍不叫了起来,”你伟大,可你却是靠女人在养活,你今天喝的这酒,吃的这菜都是另一个男人给的,而且是给我的。”
“……彭彦霖给你钱了?”
“给了。”
“你收了?”
“我想不收的。但我们需要钱,而你又不能给我。我怎么办?这种穷日子我过够了。”
陆川的手一哆嗦,酒杯”当啷”一下掉到地下,碎了。冲动的陆川终于又发作了,飞起一脚将小饭桌踢翻,一把揪着余琳的头发,将她拖过来,怒目园瞪:
“这么说你是答应了他的条件,已经陪他睡觉了?”
余琳猝不及防,倒卧在地下,由于揪着头发,她的头一动不能动。她想挣扎,但无挤于事。这样的结局是余琳没有料到的。愤怒、痛苦和屈辱一起袭上来,余琳豁出去了,象母老虎一样伸出双爪朝陆川的脸上抓去,歇斯底里地叫道:
“你凭什么打我!凭什么打我!”
扭打中,陆川一脚踩在酒瓶上,轰然倒地……
后来,余琳爬起来收拾屋子的时候,平静而清晰地对陆川说:
“我们还是分手吧。”
那时,陆川仍然靠墙坐在地下,垂着的脑袋动了动,表示同意。
余琳控制不住自己的伤心,呜呜地哭了。散乱的头发遮盖着她的脸,她的哭声在画家村寂静的夜空里细细地悠荡。
陆川决定去找彭彦霖。
对于余琳要离去,陆川是有心理准备的。余琳最初跟着他,是因为欣赏他的才华以及对于艺术的崇尚,那时,她是单纯的。但余琳毕竟是现实中人,她不懂艺术,无法理解艺术的深奥与艰辛。这样,当她时间久了,习惯了之后,就必然会形成一种反差和失落。她把成功看得太容易了,并且缺乏为艺术献身的精神。同时,她又不可能不受到物质世界的诱惑,并将其看成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在陆川认识到这些之后,他便知道分手是迟早的事。
简单地说,余琳不适合做艺术家的妻子,尤其是不适合做正在奋斗中尚未成功的艺术家的妻子。这种选择,在她本身就是一种错误。
她这种女人,从骨子里来说,需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是俗人。这也许不能算是缺点,她有这种选择的权力,但遗憾的是陆川目前无法对她提供这种实惠,不仅仅是目前,将来何时能提供也难说。这就是艺术。而余琳显然没有那份耐心。
其实,对于成名,陆川更急。让女人养着是种耻辱这滋味他比谁都更有切身体会。他坚持不肯画那些可以换钱的画,正是想憋足了气,不走弯路直接奔向成功。为了成功,他已经卧薪尝胆忍辱负屈拼搏了多年,成名于他高于一切甚至高于生命,暝暝之中他已感到曙光在前指日可待,这个时候他怎么能听从余琳的意思去面向市场而坏了自己的感觉和状态?
他坚信唯有成功才能彻底改变现状。
可他盼望的那一天那一刻,却如城堡一样,总是在前面,虽然看得见但是走不近更摸不着。
怎么办?陆川没办法,只有继续前进。
这种时刻,别说是余琳要离去,就是天要塌下来地球将毁灭,也无法改变或阻止陆川的既定路线和前进步伐。从这个角度说,陆川称得上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为了成功,他能舍得下一切。
人各有志,不能强求。要走就走吧。
然而,余琳一但离去,陆川的经济来源就断了。陆川再艺术家,人不能喝西北风活命这道理他还是明白的。为此,他必须自己养活自己。
找彭彦霖,就是陆川在经过冷静现实的思考之后作出的决定。
作为一个现代青年,一个敢于出外闯世界的奋斗者,陆川狂虽狂,但并不迂腐。有条件的时候,他会尽量使自己跳离尘俗,而在天空中飞翔,那是为了艺术。假如被逼无奈走投无路,落到地下,他也照样能够和大家一样奔跑,拥挤,这是为了最基本的生存。
陆川认为在他和余琳分手的这件事中,固然有其客观的内在的必然因素,但彭彦霖的插足是导火索,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余琳走后将投进彭彦霖的怀抱,这一点,陆川坚信不疑,尽管余琳目前并不承认。
那么,在整个事件当中,受益最大的将是彭彦霖,完全达到了预期目的。而损失最大的则是他陆川,不仅失去妻子失去经济来源甚至还有可能导致理想实现的半途而废。这样一种结果是不合理的。
彭彦霖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对此,彭彦霖也已经作过许诺,这说明他是愿意有所付出的。反正他有的是钱。
那么陆川只有当仁不让了,何况他确实非常非常需要那笔钱。
假如彭彦霖不给或者装傻怎么办?陆川觉得不至于。万一真那样也没关系,至少可以以受欺负的丈夫的身份找彭彦霖发泄一通。
总之,去接触一次是有必要的,不能太便宜了那只道貌岸然的老色狼。
陆川曾想过事先跟余琳说一下或者干脆就让余琳领着一起去。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荒唐的念头。这事怎么说?她也不可能同意更不可能去。只有他与彭彦霖单独解决。
打定主意后,陆川选了两幅油画用报纸包好,等余琳去上班之后便出了门。油画是用来做道具的,陆川觉得带上会自然一些。
由于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房子,余琳暂时还住在”家”里。
望着气势宏伟高耸入云的彭氏实业总部大楼,陆川曾有过瞬间的心虚。他是第一次来。但他很快就获得了一种力量,没什么了不起,这楼的主人还看上了我用过的女人呢。他整了整领带,矫健地小跑着上了台阶。
门卫拦住了他。
“请通报你们彭总,就说画家陆川求见。”
“有约吗?”
“有。我们认识。”陆川不想多费口舌。
经过几次传带,最后陆川由邵家宝领着进了彭彦霖的接待室。
“肖先生的运气不错,彭总可不是天天在家。”
“这么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罗。”
见陆川还能幽上一默,并无敌意,邵家宝放心了,恭顺地示意陆川落坐:
“请,彭总马上就来。”
邵家宝退下后,不一会儿,彭彦霖就笑着进来了,手上夹着支香烟,犹如老朋友见面:
“怎么来我这也不先打个电话,门卫没有为难你吧?坐,请坐。”
陆川有些拘谨地连忙起身,但见彭彦霖并没有跟他握手的意思,径直在对面豪华真皮沙发上坐下了,只好点点头也坐下。
彭彦霖说:“听说你是位很有才华的前卫画家,真是年轻有为呀。了不起!了不起!”
“不不不,彭总太过奖了。实际上我连饭也吃不饱,这你知道。”
尽管是有备而来,但陆川还是感到了耻辱和羞愧。同为男人,自己却落得这么惨。他不想和彭彦霖寒喧浪费时间。他想尽快离开这个令他自卑的地方。所以,他选择了实话实说,以求直接进入主题。
“哈哈……”彭彦霖未置可否地点点头,”这也是社会目前还不够完善合理的地方,高雅的纯艺术得不到相应的价值认同。不过我想是暂时的,暂时的。社会终究在进步,人们的鉴赏水平也在不断地提高。艺术是永存的。”
“余琳都对我说了……她说你想帮助我们。”
“唔,对对对,我们是谈过一次这问题”。
彭彦霖没想到对面的年轻人竟然这么急这么直接了当。他向来认为自己是比较坦率的。他不禁有些感慨,世界真是在变呀,快跟不上了。当然,有陆川的方式是他能接受的,也是他所喜欢的。
于是,一场超出普通道德和普通常理的谈话开始了。
“听说你想去广州一个什么和外国人合办的画室,是学习,还是工作?”
“是的,我非常想去,而且很有必要。因为那样我就可以和世界对话,还可以去法国巴黎开阔眼界。巴黎是世界艺术中心。”
“那倒也是。艺术需要交流和影响,闭门造车不行。你估计要多长时间?”
“就按你说的,三年。这期间我不回北城。”
“那需要不少费用吧?”
“仅仅是开始需要,而且是在广州。一但我能去巴黎,就意味着我的画有市场,那就不再需要你的帮助了。如果你觉得这笔费用太多,以后我可以还你。我坚信我的作品一定能在国外找到市场。”
“那倒不必”。彭彦霖摆摆手,”我不是这意思。能够为繁荣我们国家的高雅艺术而出力,是应该的。这点钱对我不算什么。每年在这方面的捐赠呀,赞助呀,我花出去的钱比这要多得多。我只是希望将来你成功了,扬名了,能够记住我这个帮助过你的人就行了。”
“那是一定的,我不会忘记你。”
“你看这样行不行,除了该交的部分,我每月给你五千元,作为生活费,够了吧?”
“用不着那么多,在广州,有两千就够了。”
“搞创作嘛,很辛苦的,没必要弄得那么紧张。”
“就两千。我不想通过这种方式挣钱。一但我有收入,我会通知你停止寄的。”
“……嘿嘿,既然你这么说,那就尊重你的意思吧。以后大家就是朋友了,能够认识也是一种缘分。有困难尽管提出来。哦,对了,学完回来后,我为你在北城举办一次个人画展,也算是你向北城人民作个汇报吧,嗯?”
“……到时再说。”举办个人画展,是每一个画家梦寐以求的,陆川没勇气拒绝。
彭彦霖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上。话到此只谈完了一半,这点他是清楚的。下面该谈他所关心的问题了。彭彦霖说:
“你今天来找我,事先跟你夫人商量了吗?”
“……没有。”陆川发现有些不对。
“你那位叫什么来着?哦,余琳小姐。那天和她谈话的时候,她好象不是很乐意呀。当然,这事也难怪,嘿嘿,女人嘛……”
陆川愣了一下。这么说余琳还没让老色狼上手?可那钱……别错怪了她。不过,余琳要离开自己这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因为她强烈而执意地希望要过好日子,这样的话,跟上彭彦霖就是早晚的事。何况有了今天的交谈,彭彦霖也会有肆无恐地想法得到她。再说,陆川也顾不了那么多,彭彦霖的许诺对他太有诱惑力了,一个已经嫌弃了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可惜?
假如余琳并不是真的要离开自己只是斗气,那也好,自己重新回破屋子里去画,等待时机。假如余琳离开自己但并不选择彭彦霖,那是她的权力,自己也没什么损失,彭彦霖愿帮忙就帮,不愿帮就另想出路。今天已经谈到这份了,只有顺着这话题把话说完。
陆川说:“这就要看你的了,反正我会向她表明意思。我想……她会同意的。象你这种成功的男人,对任何女人都具有魅力。”
“哦,是吗?哈哈……”
彭彦霖突然意识到自己提了个傻问题。难道指望陆川把她抓过来并按在床上自己只需坐享其成?陆川能来就等于把他该做的都做了,接下来的工作只能是由彭彦霖去完成。反正自己也不亏什么,余琳若不同意,陆川自然也就得不到那笔钱。不过,正如陆川说的,她会同意的,彭彦霖也这么想。
“那好吧。你走之后,对余琳小姐尽管放心。我这人最大的优点或者说最大的缺点就是惜香怜玉,喜欢和她们交往。同时,我决不会强求她们,也决不会让她们吃亏。我接触过很多女人,但没有一个给我惹麻烦的,为什么?因为她们都能从我这里得到她们想得到的东西,甚至还要多。人与人交往嘛,就是互相给予,各取所需。余琳会过得很愉快并且始终拥有绝对的自由。等你回来之后,我会把她还给你的,至于那时你们怎么样,就得看你的了,反正没我的事。我们今天是不是就谈到这?”
“……行。”陆川本想拿画出来,但又觉得没必要。老色狼绝对欣赏不了,也不会当一回事。如果主动送给他,那又太掉价了。陆川觉得彭彦霖不配收藏他的画。
“你决定了什么时候启程吗?”彭彦霖问。
“我得先联系一下,一个星期以内吧。”
“好的,落实之后,你就可以到财务上领取第一笔费用。以后他们将按月寄给你。”
说完,彭彦霖就站起来走了。
陆川是怎样走出彭氏实业大楼的,他已记不得了。多年来梦想的事情将要实现,他却一点也感不到兴奋。他脑子里乱哄哄的,充满失落自卑和仇视。他发现他还是爱余琳的,尽管她目光短浅,尽管她一心向往舒适的生活。余琳的离去,从根本上说责任在他,他太没出息了,让她等得太久以至失去了信心。几年来的共同生活,事实上他把她拖得太苦了,甚至可以说已经拖垮了。但陆川无能为力,艺术的征途从来就是艰难崎岖的,倾其一生追求也挨不着边是常有的事。可是,就是这么样一个跟着他受苦多年的女人,不仅没有得到任何东西,反而最终成了交易品。
陆川恨自己。他清楚地知道如今除了艺术之外,他什么都失去了,输光了。他已活得猪狗不如,剩下的唯一出路只有发奋,成为一个有名的艺术家。然后,才有可能找回一些失去的东西。
真是太不公道了!一个有才华的艺术家,怎么和废物没有两样?社会价值的尺度,究竟是怎样刻的?
当然,对于陆川来说,人生最重要的是他的艺术生命,是成名和认同。因此,陆川并没有绝望,恰恰相反,他维护得很好。他所有的努力和付出,都是为了保住这根主杆不受侵犯和伤害。倘若换一种方式,别的都给他,唯独锯倒这根主杆,那陆川是万万不会答应的,他宁可去死。
这样也就很好解释了:有得必有失,想得到的东西越大,失去的必然越多。
太阳照得大地暖洋洋的,陆川在城市里如一条狗一样茫然地徜徉。接下去他要做的就是如何与余琳好合好散并说明此事。
8
收购土地的工作正在秘密紧张地进行。
这天吃罢早饭,彭彦霖乘车前往实地考察,同行的有彭安和邵家宝。小车载着他们穿过北城向西北郊外驶去。
一出城区,彭安就在汽车内打开放大了的地图,对着沿线的景物一一向彭彦霖说明解释。时间虽然没几天,但彭安对这一带已经非常熟悉了,他每天几乎都是这样不停地来来去去,将搜集到的情况和实物加以对照,并牢记在心。
汽车外的景象和往日没有任何变化,人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着为生计而奔忙,空气中弥漫着北城特有的灰尘。天气阴沉沉的,却干燥欲裂。目前这儿还没有形成生活中心,大清早进城的人比出城的人多得多,许多民工蹬着平板三轮车精力充沛野蛮粗暴地夹在人流中往前冲,小商小贩们高声吆喝着兜售自己的东西,但问津者却甚少。
然而,用不了几天,这儿萧条平静的状况就将发生变化,人们将随之骚动,投机者们蜂涌而至,房屋、街道、建筑都将倒毁重建,许多在这里生活了数辈的人们将被迫迁往异地而更多新的居民将浩浩荡荡在这里落户。
彭彦霖感到了自身具有的价值和力量,他的心头莫名地涌出一句儿时害怕的话:狼来了。他又想起周慧珍的儿子周伟强曾问过他的问题,”你觉得充实吗?幸福吗?”彭彦霖觉得他现在就很充实,也很幸福。他是最早的闯入者,也必将是用个人的意志和力量改变这里固有模式并注定要产生巨大影响的人。
道路开始颠簸,汽车驶离城市边缘地带进入郊外。这里主要是耕地和丘陵,树木凋零,杂草丛生,人口稀少,房屋破旧。单位企业只有一两家。
这一带便是彭氏实业将要展开的主战场。为了便于视察,汽车放慢了速度。
望着车窗外飞扬的尘土,彭安不无担忧地说:“这个地方要繁荣,恐怕短时间内是难以见效的。”他仍在为自己的意见不被采用而辩护。他担心资金会压在这里十年八年出不来,真要彭氏实业去开发,谈何容易。
“你错了。”彭彦霖纠正儿子的悲观论调,”假如谁都认为这些土地值钱,那我们付出的资金就将多得多。正因为一般人都认为它们没用,我们才能以最低的价和最简捷的方式买进更多的土地,这样不好吗?”
“彭总说得对。从长远看,升值是必然的,利益也是巨大的。因此,暂时出现赤字或者压住一定的资金,并没什么。”
邵家宝附和彭彦霖,口语无比歉卑,但却没有拍到点子上,彭彦霖立刻纠正:
“不对。赤字和积压资金都是不可能的。开凿地铁的事一但公开,土地立刻就会升值一倍。那时我们再响应市政府号召,配合宣传开发西北郊的意义,并公开我们的建设计划,搞得轰轰烈烈的。我估计升值三、四倍是完全可能的,假设是三倍吧。那时我们就将其中的零散土地以及部分难以规划的转让三分之一,这样,我们的实际投入就将全部收回。时间我看最多三、四个月。这种利润还小吗?怎么可能赤字和积压资金?那时我们再慢慢开发,开发一部分出售一部分。开发其实是个缓慢的过程。也许有一天我会放弃开发,光转让出售也够可观的嘛。你们现在都应该好好提高自身素质,不能光看一些谁都能看得到的问题。社会正在发展,资本在我们国家已经形成,不再那么好赚了。人家想不到的我们想到了,人家想得到的我们已经干起来了并且干得比任何人都好,这才是今后实业家生财之道。”
彭彦霖的一番解说开导,把彭安和邵家宝说得既无地自容又敬佩不已。毫无疑问,他们两个无论是素质还是气魄都无法与彭彦霖相比。彭安只是个英雄的第二代,而邵家宝说到底,仅是个高级打工仔。
彭彦霖燃上一支烟,眯缝着眼深邃地望着窗外。一个计划瞬间便出现在他的思维当中:车站!地铁车站!他一阵激动。怎么连如此重大的问题都差点忽视了。这是个大有文章可做的事情。幸亏今天实地考察了一下!
彭彦霖脑中的”地铁车站计划”其实很简单:车站附近的土地更值钱也更抢手,假如日后他先出手转让的土地均为车站附近的,岂不是要哄抢?而事实上,那又是错误的。真正车站附近的土地,他当然要留着自己开发。要做到这一点,只需利用那个秘书余平,让他先放出烟雾,而将真实建设计划暂压个十天半月。
一但土地使用价哄抬上去了,也就下不来。后面的土地持有者,自然跟着获利。
以此类推,如果能在地铁线路上做文章,也是有暴利可图的。当然这个难度就大了,有公开欺骗之嫌。况且地铁是直的,一般人都可知它的线路。这只有到时再看了。
余平拿了钱,理当得加以利用,何况还有三十万没到手,他敢耍滑头?这种人本来就是人渣败类,你不牵着他走,他也会跟着别人走。
彭彦霖没有动声色。这种计划除了跟当事人,对谁他都不会说。说出去不仅有可能泄密,同时,对他的形象无疑也大为不利。
后面追上来一辆小车,卷着尘土,不顾路面高低不平,一直高速地往前冲去。这不是阳峰县通往北城的主道,路上车辆非常少。司机好生奇怪:
“好小子!宝马车当拖拉机使唤,这种道上也开那么快。”
彭安和邵家宝绕有兴致地望着前面的宝马车。他们只是陪同彭彦霖来的。尘在前排的邵家宝笑着说:
“瞧,它一路拖着的灰尘,真有点象美国西部片中的镜头。”
沉思中的彭彦霖听到他们的谈论,突然转过神来,失声叫道:
“啊!宝马!车号是多少?”
其余三个人闻声不知怎么回事,但彭彦霖如此失态却是少有的,跟着也紧张了。
“B6……3、8……——”司机努力辩认。
“898”。彭彦霖接上。
“有点象。”司机说,”灰尘太大,看不清。”
彭彦霖在喉咙里哦了一声,闭上眼睛重重地靠在了真皮椅背上。邵家宝最先反应过来小声地问:
“彭总,你认为是……”
“肯定是他。”
“靳大成!”彭安总算也反应过来了。
彭彦霖没吭声。他所担心的事出现了。
靳大成以及他所领导的”新大地集团”是彭彦霖多年来的竞争敌手。在北城,数他两家实力最强。早在彭彦霖尚未发达时,靳大成凭借自己是高干的后裔这一背景,以中外合资的形式积聚下一笔资金,再加上过人的智慧和干劲,先一步独霸北城。后来,彭彦霖在夹缝中求生存,砺精图治,终于赶了上来并超过了他。这让具有出身优越感的靳大成始终难以接受,并耿耿于怀。在后来的岁月中,只要有机会他就要扭住彭彦霖较劲,即使斗不过也总要暗暗踹上一脚。他骂彭彦霖是”暴发户”,彭彦霖则骂他是”红色蟑螂。”
骂归骂,但心里面他俩谁也不敢轻视谁,从资本的角度去看,他们无疑都是成功者,谁也不是吃素的。
现在,靳大成也来了。这就意味着大蛋糕不再可以让彭彦霖悠着性子慢慢地挑着吃。而必须去抢。蛋糕就这么大,精华部分更有限。
彭彦霖除了要全力拼抢之外,还要防止靳大成使坏。一边抢,一边往你碗里吐痰,让你抢到了也吃不成,这种事靳大成做得出来。这决定了竞争的不公平性。彭彦霖去坏他,没意义,凭实力,他已拼不过彭彦霖。而他不仅要想法使自己壮大,还指望把彭彦霖拉下来好使自己重新登上霸主的地位,区别就在这。
彭安问:“我们该怎么办?”
彭彦霖说:“没别的办法,只有按原计划加紧收购。从今天起,你和王志峰把办公地点搬到现场来,再挑选一些精兵强将,所有收购人员没有特殊情况一律不得回家。另外,家宝想法去查一查,靳大成的关系网与现任市长是怎么回事。”
彭彦霖要了解靳大成的信息是怎么得到的。他觉得这很重要。
彭氏实业的临时征地办事处设在阳峰县城郊的一个四合院里。没有招牌,看过去和附近的民房毫无区别,只是不停地有人进进出出。
这个四合院第一次谈判就顺利地拿下来了。房主早已搬进北城住去了,原先租给一伙外地来的民工。听说有人要买,房主求之不得。王志峰认为这是一个好的兆头,是福地,毫不犹豫地将其作为了前线指挥部。
王志峰如今吃住睡都在这个院子里。
院里接上了两部电话,墙上挂着巨大的地形图。地铁一线的土地用不同的色块区分,每一个色块上都写着面积以及使用权拥有者或单位名称。这些个人和单位的详细档案材料都锁在王志峰办公桌的抽屉里,他每天要花相当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反复阅读揣摩。
征地工作分为两块,一是说服土地使用权持有者将土地转让给他们,这是关键;二是和政府部门热线沟通,必要时随时请他们出面做工作并迅速办理过户手续,以免夜长梦多节外生枝,它的难点是效率。
王志峰负责第一块,手下人员基本上由他调拔;彭安负责第二块,他与政府部门接触多,作为彭家大公子,人家也认。这种分工是经过彭彦霖同意的。
王志峰认为,彭彦霖不同意也得同意,就冲彭安那副公子哥们的习气,半天踹不出一个响屁来,让他去征地,东跑西窜磕头下跪花言巧语眼急手快,行吗?
毫无疑问,最重的担子在王志峰肩上,他不仅要想方设法秘密地尽快弄到土地,还必须以最低的价格去征收,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每每想到这些,王志峰就有气,气彭彦霖不是东西,平时不把他当人看,随手往边上扔,到了骨节眼上才想起他,这简直是……
说到底,王志峰比的是彭安。但他也明白这是没办法的事,在彭氏实业,他永远都必须接受这种劣势。他想不通的是连李年明那个大傻也能得到彭彦霖的器重,真是老天瞎了眼。不过,王志峰不会去学李年明,他也决不需要彭彦霖的那种器重。这是他的性格。
王志峰决心要干好这次征地工作。他希望能以此改变彭彦霖对他的态度,并在今后予以相应的位子名份。他不想仅仅当一名突击队队长或狙击手。这说起来有点卑贱,似乎是想方设法要替别人卖命。但彭氏实业毕竟是棵大树,只要不太过份,王志峰还是愿意在这棵树上爬一爬的。倘若彭彦霖不识好歹,用完之后又把他搁一边不理不睬,他想,那这也就是最后一次了。
王志峰的耐心是有限的。他还意识不到这正是他的弱点所在,也正是彭彦霖对他不放心的地方。
也许因为太敏感,王志峰自从进了彭家的门,一直感到压抑。这次把他放在了刀刃上,他仍感到许多地方不舒服。比如钱,从程序上说,办完手续才给对方付款,这样,钱便全部是从彭安手上过,王志峰一个子经手不了。他认为彭彦霖在分工的时候,肯定想到了这一点。又要用你,又不相信你并且要防着你,即使一家人,也不例外,这就是彭彦霖用人的原则。王志峰曾想过要在这个问题上争取一下,他觉得这不仅仅是钱不钱的事,但考虑到理由不充分,才忍气吞声算了。争来了,又能怎样呢?
平时在公司用钱也是这样,王志峰支钱,一五一十都要写清楚,完了必须销账,而彭安一张白条过去,要多少提多少,最后对不上头再划张白条便冲了。同为一家人,同为公司的头,女婿儿子就相差这么大,怎么个管理标准?
要说说不完,王志峰怨气多着哩。
这天,手下人员来报:
“不好了!也有人在征收土地,和我们一样也是一小股一小股秘密地进行。而且出的价比我们高。许多居民和单位好象闻出了点味道,有的索性不谈,要等等再说。”
王志峰一听眼睛发直。肯定是消息走漏了,有人要抢肉吃。这一抢必然会坏事,不仅将加大征收工作的难度,而且价格立刻就会上涨,特别是彭彦霖要使征收到的土地连成一片的战略意图,几乎就成了不可能实现的事。
这就意味着王志峰将无法尽善尽美地完成征地任务。
王志峰脑门子上的汗冒出来了。
“他们有多少人?”
“具体不清楚,但估计不会少。”
“是一个公司的,还是几个公司的?”
“嗯……可能是一个。”
王志峰把手一挥。,这问题其实无需多问,只能是一个公司的。如果都来抢,那这一带不早炸锅了?不言而喻,这个公司的实力和背景都相当硬,它能得到信息并敢于下手拼抢,就足以说明问题。在北城,这种公司只有一家,那就是靳大成的”新大地集团。”
王志峰是聪明的,瞬间便完成了一系列准确无误的推断。他下达指示:
“所有人马一律出动,不得轻易放过任何一位顾客。特别是对规划区范围内的单位和个人,允许突破限价的20%,不惜一切签下合同。同时,要想方设法阻止和破坏那伙人的活动,拖延他们的时间,发生冲突决不退缩,一切后果由公司承担。”
然后,王志峰就坐上小车直奔总部。这消息太重要了,必须立刻当面向彭彦霖汇报。关于突破限价的20%,是他未经请示作出的决定,他相信彭彦霖会理解和支持他的。进一步的具体措施,只有和彭彦霖当面去商议了。
王志峰没有忘记先对”上司”彭安打声招呼,十二点了,那小子肯定又泡在饭桌上。彭安的与政府部门热线联系,说白了就是请客送礼陪吃陪玩,这种时候,彭安总是无比大方慷慨。这和王志峰的工作性质完全不同,一个是扳着手指头一分一分往死里去压去省,一个是把钱当废纸似地往外抛。这也是王志峰瞧不起彭安的地方,白痴一个,除了花钱什么都不会。王志峰觉得如果动点脑子和嘴巴,彭安那些账单和白条至少可以减掉一半。
手机拔通后,果然闹哄哄的,在唱卡拉OK。王志峰喂喂了几声,待彭安听清是他之后,便把手机关了。王志峰本来就不想跟彭安说什么。
赶到总部,彭彦霖不在办公室,小姐说陪客人吃饭去了,同去的还有邵家宝。彭彦霖学外国大亨的派头,从不配手机。王志峰只好拔叫邵家宝,请转告彭彦霖,有重要事情需要汇报,已经在接待室等。
王志峰自己则让小姐叫了份盒饭,独自坐在接待室里吃。接待室空旷寂静,王志峰吃得索然寡味。
一等等了将近两个小时。这其间,王志峰给远在外省的父母家打了个电话。他的老父亲病重住院已经多日了,重任在肩他脱不开身,除了电话过问之外,他让妻子彭嘉以他的名义寄去了五千块钱。电话是母亲接的,母亲告诉他父亲还没有好转的迹象,叫他如果有时间,最好抽空回去看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母亲的声音充满疲惫和哀惋,王志峰一边嗯嗯地应承着,一边不禁眼眶就有些潮湿。在自己的家里,他是唯一的儿子,也是当年他们那条街道”最有出息”的孩子,他想,忙完这档子事,一定要回去一趟,在父母身边多呆几天,如果父亲的病还不见好,就接到北城来治疗。
邵家宝进来告诉王志峰说彭彦霖回来了,去了休息室。邵家宝的语调里明显有征求意见的口气,这会儿去打扰是否合适?彭彦霖有午休的习惯,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要静躺半小时。
王志峰没有丝毫的犹豫就撇下邵家宝去了休息室。都什么时候了。王志峰相信彭彦霖听完他的汇报后准会大惊失色,午休怕是要破坏了。
彭彦霖闭着眼躺在摇椅上,身上搭着条小毛毯。听到响声微微睁开眼看了看王志峰便又闭上了,用一种不太欢迎的低沉音调问:
“我还以为你走了。什么事?”
“上午发现还有别人在收购土地,而且出的价比我们高。我估计是靳大成也插手了。”
“……还有什么事?”
王志峰失算了。彭彦霖根本就没反应,甚至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
“我认为这是大事,它将影响到我们整个综合开发计划的效益和实现。所以立刻赶来向你汇报。我想……想听听你对这件事的意见。”
“你准备怎么办?”
“我已通知手下人允许提高最低限价20%。”王志峰紧张地注视着彭彦霖,他不相信彭彦霖的平静是真实的,但他又确实感到了彭彦霖的不简单和伟大。他有些糊涂了。他非常想搞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半晌,彭彦霖揭开毛毯慢慢坐了起来,指指一边的沙发,叫王志峰坐下。
“就为这点事你等了我两三个小时?”
“……就这事。”王志峰意识到不对劲。
“你的任务是在现场指挥收购土地,是不是?”
“……是。”
“十几天了,你完成了多少?”
“计划的四分之一吧,还有二分之一在谈判中。”
“就是说你还有四分之一至三分之一尚未启动。正在谈判的也有一部分最终是拿不下来的。”
“……是这样的。”
“为什么不全部启动?你等什么?”
“规划内的全部启动了。我想集中精力先解决这些。其余的我想会好办些。”
这其实是王志峰的灵活性所在。规划范围内的一定必须攻下,这属无条件。范围外的是根据资金预算的,并不限制地域,最终无非是转手出去获利,这块可多可少。王志峰担心会有钉子户,也担心会有变化,到时只有用钱去攻。所以,王志峰希望为自己留下一定的余地和力量。他觉得最终检验他工作成绩的,是范围内的征收情况,他要确保的也就是这一块。资金数量有限定,预算只是一厢情愿纸上谈兵,完全落实不可能。
如今靳大成的插手,正好证实了王志峰的英明。土地价格一上涨,预算就将突破。一但都铺开了,这时恐怕也只有收缩,腾出力量来打攻坚战。
但王志峰的留一手显然太大了。这说明他不是个最优秀的赌徒,同时,也说明他是个个人主义者,始终在打个人小算盘。
“会好办些!”彭彦霖一针见血,”你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完成我的预定计划。”
当然,现在追究王志峰的责任已没有意义,同时,也的确不能说他就一定做错了。这次征地,彭氏实业是倾其所有,追加资金是不可能的。这些彭彦霖心里有数,事先也知道王志峰的小算盘。彭彦霖现在说,无非是要敲敲他,以免今后处处耍小聪明。
总的来说,彭彦霖希望手下人言听计从百依百顺,但具体工作中,他又希望他们能适当地灵活点。正是这种矛盾心理,使他对王志峰的小聪明事先没去干涉,想怎么干你就怎么干,干完再说。今天这是王志峰自己往枪口上撞,他也就不得不说几句了。
“谈判中最棘手的是什么问题?”彭彦霖问。
“价格问题。”
彭彦霖皱了皱眉,燃上一支烟,说:
“这不能成其为你工作延缓的借口,你懂吗?此次征地,秘密是前提,时间是第一要素,价格仅是次要问题,我一开始就强调了。你总是在价格上与人家纠缠,斤斤计较,能沾多少便宜?时间一拖延,损失就大了。这些土地,几个月后就将上涨三倍四倍,现在他们要价,能要多少?你订的那个最低限价本身就是操蛋,早就该放开,现在靳大成插手了,你却还只放20%,能跑得快吗?这一点上彭安比你大气,那些拿了他钱的人,高兴得什么似的,好象不为他做点什么良心上就过不去。这就对了。你如果早放10%,不仅工作好做,那些卖主甚至会追着你卖。这笔账你怎么就算不清呢?土地不到手,一切都空谈。”
王志峰如饮醍醐。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呕心沥血绞尽脑汁日夜为之争取的东西,会遭到彭彦霖如此批判和嘲讽。他所想显露的本事恰恰是无能的体现。这就跟城里人总是笑话乡下人没出息,而乡下人又总是搞不清为什么是一个道理。思维方式整个就不对头。
王志峰狼狈不堪无地自容。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彭彦霖是大手笔,而自己只是那些工薪阶层过惯了穷日子的人的想法。两个人的思维不在一个层面上。尽管从道理上王志峰也懂得其中的关系,可是真要做起来,对于”度”的把握就是不同。王志峰的”度”只是在目前常规价上不还价,根本就没想到应该放10%。正如彭彦霖说的,那些市民其实只是想在常规价上再”沾点便宜”,胃口并不大。而王志峰就陷在这点便宜中拔不出来,如果早放10%,事情的确会好办得多。
以此类推,现在放20%无疑还是少,缺乏大气魄和竞争力。
认识到这些,对王志峰是一种打击,他不是个愿意承认自己短处的人。
见敲打得差不多了,彭彦霖便换过了一种口气。后面的工作都要仰仗王志峰去完成,彭彦霖不想将他的锐气摧毁。彭彦霖的真实用意,只是想帮他校正一下航向。征地是项复杂艰巨的工作,小聪明也是有用的。
彭彦霖说:“关于靳大成的插手,我早就知道了。这很正常,不值得大惊小怪。要干一番事业,怎可能没有阻力和竞争?不管他,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论实力,他拼不过我们,论时间,他比我们晚了十几天,这种局势下,你慌什么?我倒希望他能孤注一掷,那样我正好可以让他看看谁弱谁强。彻底将他击趴下,但我肯定他不敢上,他是个精明而又死要面子的家伙,如果我挣一万,他只能挣三千,那他会宁可三千不挣。所以,我认为他只是想趁伙打劫,一方面能捞一个是一个,一方面坏我们的事,让我们也别挣得太多太顺手。他的鬼名堂我一眼就能看穿。当然,这会给我们造成一定的损失和困难,那是没办法的。预算的时候我就考虑到了这些变故,但你把资金留在手上作后备也是不对的,这就跟踢足球一样,防守不可忽视,但最佳的防守是攻击。”
“我明白了。”王志峰说。
“关键的时候到了,摆开架式跟靳大成拼,先将他吓住。你如果畏畏缩缩,只能会诱发他的胃口和嚣张气焰,一但他追加投入,我们的损失将会更大。彭安那边已经在行动,给他们的审批和手续办理制造麻烦,拖延时间。你这边必须加快步伐,我允许你在价格以及资金提取上全面放开,你的任务就是不惜一切手段和代价尽快拿下土地,尤其是规划范围内的土地。”
“……我会尽力的,你放心。”
“你也应该学会送礼。”
“送礼?行吗?”
“这是不可少的。不仅要送那些单位部门的头头,还要送那些拥有土地使用权的农民。空着手去,怎么谈?送礼就要送个够,要吓他一跳。他喜欢喝酒,你送他一箱茅台。他骑着自行车上班,你送他一辆进口摩托车,甚至送他一辆小车。那些市民,你带一套进口的组合音响去,包括电视VCD和录像机,叫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这只是举例,你是聪明人,自己看着办就行。倘若一次能成交几亩甚至几十亩土地,这点算什么?别忘了那些土地几个月后是要翻倍计算的。只要在修建地铁的消息传出去之前买下来,怎么样也是挣。嗯?”
“明白了。”
“别的没什么。你知道该怎么做。去吧,我还想再躺会儿。”
王志峰下楼的时候一路有人跟他打招呼,他却毫无反应视而不见。他的脊背上湿漉漉的又凉嗖嗖的。他说不清自己的感觉,究竟是被彭彦霖训蒙了,还是彭彦霖的话让他大开了眼界就好似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在王志峰过去的岁月里,他从来没有象这次一样感觉到不如人,而且相差的距离是那么地大,那么地远。
在彭彦霖面前,他就象个小学生,甚至连小学生都不如,简直就成了弱智。
这使他想起了自己下围棋的经历。王志峰曾经非常喜欢下围棋,应该说下得还不错,班上没有同学能杀过他。王志峰便有些飘飘然,认为聂卫平倘若让他九子,肯定不行。他觉得九个星位都摆上子,这棋就没法下了。为此他还和别人争执过,并嗤笑别人外行。有一次他去中国棋院玩,全是业余棋手在乱杀,其中一人要来钱的,找不到对手。王志峰问怎么来?那人看过他下棋,便说让五子行不行?并说输一盘加一子。年少气盛的王志峰差点没跳起来,当即应战。结果,王志峰输了,于是加成让六子,王志峰还是输,最后加成让八子,王志峰竟然还是输。让九子时他下了,他觉得已经没有意义。一个业余棋手都让他八子,那要是换上聂卫平,还不都得摆满?那次,王志峰真正感觉到围棋的博大精深和高不可攀,他发现自以为是的东西其实皮毛都没沾上。从那以后,王志峰再也没下过围棋。他觉得自己不配摸棋子,也经不起那份打击。
彭彦霖的一番训导,便使王志峰产生了类似那次输棋后的感觉。不同在于那时的王志峰仅仅是个学生,而现在,他已经三十五岁了。
坐进车里让风一吹,王志峰才缓过神来。缓过神来他便发觉不对头。彭彦霖并不象他自己说得那么神。
这就是王志峰与彭安的区别,彭安在听完父亲的训导后,总是茅塞顿开,从而激起对父亲强烈的崇拜和敬佩,并产生一种深深的自卑。王志峰不一样,尽管他也会出现上述的感觉,但总是很快又能发现彭彦霖的破绽,并由此使被压下去的人格又翻上来。
王志峰发现彭彦霖其实都是他妈的在放马后炮,目的无非是要打击他,修理他。关于启动步骤与计划,关于最低限价,虽然是王志峰制定的,但都请示过彭彦霖,他那时干嘛不提出意见?干嘛不说放10%?现在都算成是王志峰的过失,显然不能成立。还有放开价格以及送礼的问题,你彭彦霖什么时候给过我这种权力?
王志峰意识到今天是有收获的,那就是允许他在价格和资金提取上放开,并且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去送礼。这就是权力。王志峰进入彭家快十年了,十年来这是第一次。彭彦霖是只老狐狸,这决不是他一时失口说出的。他是被逼无奈,是急了眼,因为不放权不行,因为他需要尽快购进大量的土地。这足以说明对于靳大成的插手彭彦霖已经坐不住了,准备玩命了。什么”我倒希望他来,正好可以比试比试”,”很正常,不值得大惊小怪”,全是骗人的鬼话。
伙计,原来不过如此嘛!我王志峰还真差点就让你给唬住了。王志峰了抹脑门上的汗。这时他才感到凉快了些。
想明白之后,王志峰的思维就朝着另一个方向滑下去了。他觉得彭彦霖今天这样劈头盖脸地训斥他,说到底是拿他当了出气筒,因为彭彦霖心里烦。另外,彭彦霖早就知道靳大成插手了,却竟然不通知他,这虽然和彭彦霖拿不出什么对策有关,但再怎么样,也该和前线指挥官打声招呼。实在是太不尊重人了。
王志峰尤其不能容忍的是彭彦霖竟然拿彭安做为榜样来训导他,奚落他。彭安送礼大手大脚是大气吗?我王志峰斤斤计较都是为了谁?都象彭安那样公司不早垮了?王志峰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彭彦霖都不应该说那种话。现在好,彭安成了大手笔,大气魄,我王志峰成了乡巴佬,成了遭人耻笑的东廓先生。
王志峰终于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太天真了。指望通过此次征地来改变彭彦霖的态度,那是不可能的。彭彦霖从心底里就没把他当自己人看,顶多是觉得他还有点用。虽然今天放了些权,但只要工作一结束,彭彦霖肯定立刻就会收回去,因为他不可能把真正的权力交给外人。
那自己这样兢兢业业累死累活算怎么回事?父亲躺在医院里随时可能去见马克思,儿子却在为别人卖命连回去看一下的时间都没有。
外人,外人只能是外人。
王志峰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既然是外人,那么为什么不索性当一回外人呢?吊鸡巴女婿还有什么值得留恋吗?
这个念头一出现,便迅速膨涨急聚升温。王志峰立刻让司机停车,把司机撵了下去,自己爬到驾驶座位上,开着车就上了高速公路。他需要独自清醒清醒,需要静静地构思一下计划的可行性。他需要自由,需要飞翔,需要刺缴。他已经为刚才出现的念头弄得热血沸腾难以自制了。
王志峰脚踩油门沿着高速公路朝着没有目标的方向全速冲去……
9
又是邵家宝来叫她,但这回余琳没有感到意外,两人对视了一下,余琳便心照不宣地跟着邵家宝往外走。
邵家宝没有带她往上去,而是乘电梯直接下到了地下停车场。他替余琳打开奔驰轿车门,恭恭敬敬请她上车。余琳想问去哪,又一想去哪都无所谓,问那么多干吗?便默默地弯腰钻了进去,一言不发。
余琳从来没有坐过这样高级漂亮的轿车。汽车缓缓滑行向前,就跟没有感觉似的。余琳想,今后的命运恐怕也就和这车一样了,看起来很舒适,但不知不觉间就将滑向另一个远离起点的未知世界。
那天晚上,陆川什么都对她说了。
陆川是跪在地上说话的。余琳以为他想和解,没理他。但陆川不是。
陆川说:“你用不着去找房子。我很快就将去广州学画。彭彦霖答应出钱。我找他谈过了。”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我想跟你谈的正是这个。”
“你把我卖了?用来做交易?”
“话不能这么说。我只是对他表示了我的态度。至于你怎么决定,那是你的事,谁也不能强迫。不过,我认为你可以考虑考虑。”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把我当什么人了?我真想不到你竟然如此卑鄙和无耻。你还是人吗?”
“你听我说。我知道我的行为很卑鄙很无耻。但我是人,绝对是一个人,只是目前我还活得不象人,也无法做一个响当当的人。两年来我一直让你养着,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们都活得很苦,也很累。我一直在想这是为什么?从理论上说,我们不该这样子活着。你很漂亮,漂亮的女人就是资本;我很有才华,有才华的男人也是一种资本。有资本按理就该活得象样子,但我们却不行,为什么?答案其实很简单,你没有用你的资本,而我的资本又还没有开发出来。这就是我们贫穷的原因。我们一直生活在误区当中。社会很现实,也很残酷,社会只承认成功,而不承认资本。要成功,要创造幸福,只有靠我们自己,或者说利用和开发自身的资本去实现社会价值。其实,那些风光的成功人士就是这么做的,必须豁出去才行。因此,摆在你我前面的只有两条路,利用你的资本来开发我的资本,这才是唯一的出路。”
“我们已经决定了分手,我别跟我扯在一块。你这些鬼话还是留给你自己听,我不听。”
“分手我不反对。但我还是真诚的劝你不妨考虑他的建议,选择北城最大的资本家,并不是每一位漂亮女人都能做到的。抛开不必要的道德面纱去看,怎么样这也不是一种错误。而我只是希望你能顺带也帮我一把。”
“别说了!你是个畜牲!”
“我不是畜牲!我只是想做一个真正的人。作为回报,我已经决定了,如果我能成功,一定来找你,我将让你的后半生生活在我所创造的幸福中,把你当圣母来贡奉,决不会有丝毫的嫌弃。假如我不能成功,那只有请你原谅了,我将以死来向你谢罪。我发誓,在我的一生中,我只爱你一个人。”
“你这种事都做出来了,还有资格谈爱?”
“但这是事实。我非常非常爱你。是你嫌弃我要分手的,我因为无能才不得不同意。如果我有能力,有地位、有钱,我是不会同意的。”
“但我恨你。我永远不会再和你在一起。”
“那是你的自由。好了,我要说的就这些。至于你接不接受他的要求,你自己决定吧。但我的目标不会变,你如果不帮助我,彭彦霖不给我钱,那我就想其他的办法。总之,我一定要成功,成名之后,也一定会找你的。”
那天晚上,陆川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几天来,余琳一直生活在极度的伤心和悲凉中。往事一幕幕重视。在外省的故乡,她曾先后爱过两个男人,可她除了让他们分别搞大过肚子外,最终什么都没有得到。于是,她来到了北城,期望开始新的生活。陆川就是她爱上的第三个男人。可陆川显然更不是东西。
她从少女时代就开始向往和追求的爱、男人、幸福,就是这样呈现在她的人生中。她始终将它们当成同一个概念来看待。当她已经不再浪漫不再幻想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一开始就错了,美妙的年龄美丽的时光早已随之而去。
不仅一无所有,而且满身的创伤,满身的辛酸。
究竟为什么?错在哪?
难道真的只有换过一种生活方式,换过一种思维定式,换过一种道德标准,才能获得些许人生所需要的东西吗?
彭彦霖说成功的人展示在人们面前的仅是那本书的三分之一,这话显然很深刻,那三分之二是辛酸和不光彩的。对于社会,对于生活他都看得很透,所以,他现在是个成功的男人,什么都拥有。
陆川的过去只有三分之一,是简单的,因此他一直熬不出头。如今他好象也懂了,竟然把妻子都”卖”了。他在开始书写另三分之二,他要使自己充实和强悍,他会成功吗?
余琳又联想到自己,过去也只有三分之一,没有不可以展现在另三分之二。所以他受苦受累,受欺受骗,生活中连气也没功夫喘一下却仍然只是在生存贫困线上挣扎,而且一点希望也看不到。
作为一个纯情的少女,她失败了;作为一个贤惠的妻子,她也失败了;作为一个诚实守洁的女人,她还是失败了。剩下的只有做个坏女人,她尚没有开始尝试。
余琳对自己,对男人,对今后失去了信心。在对过去的总结中,她得出了全盘否认的结论。她产生了自暴自弃的情绪,反正怎么样都不行了,不如豁出去,听其自然吧,都到这种境地了,还有什么值得顾忌和坚守?
陆川的话不无道理,既然有资本,干嘛要活受罪?干嘛不利用?象自己这种女人,一无学问二无技术,只有容颜尚在,还能有别的选择?
或许新的生活能给她带来新的感觉和新的希望,何况社会上这种女人多得是。
余琳在思考,在犹豫,在伤悲,在破碎,但彭彦霖没有给她更多的时间和余地,已经让邵家宝来找她了。彭彦霖需要她的回答,还有陆川在等着她的回答。
当然,这和陆川无关,她坚持认为如果陆川将从这样一场交易中得到好处,那是另一回事。汽车在繁华的市区内缓慢前行。邵主一直注视着前方,道貌岸然一言不发,余琳忽然认识到原来人其实都差不多。邵家宝应该是够可以的了,而且是个大男人,不也在当彭彦霖的走狗和奴才吗?连这种事也总是他出面跑腿。
活着的人,本来就在用自己一些重要东西而换取另一些更需要的东西。人生只是一场交易,付出、得到、不断地付出,又不断地得到。什么感情、道德、原则、贞操、其实都不过是一种形式,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活着,而且尽可能活得好一些。
余琳在努力使自己”醒悟透彻。”
汽车停在”潇芳宾馆”门前。余琳明白了。这宾馆的女老板,也是北城有名的女强人,据说从前就是彭彦霖的情人。彭彦霖至今拥有这座豪华宾馆60%的股份。
一边往里走,余琳一边想,这也应该是彭彦霖以及女老板的另三分之二部分了。
在一间包厢前,邵家宝先进去通报,不一会儿,邵家宝和一个笑容和蔼浓妆艳抹胖乎乎的女人出来了。胖女人热情大方地招呼余琳往里请。余琳不自觉地多看了一眼胖女人,不言而喻,她就是女老板。可以看得出来,在她发福前,肯定是个漂亮性感的女人,遗憾的是如今年龄已经大了,少说有四十五岁。
余琳想这或许就是她只是彭彦霖从前情人的原因。只要彭彦霖愿意,他绝对还持有当情人的资格和权利。但彭彦霖已经不需要她了,他现在需要的是余琳这种女人,并且,余琳已经来了。
女人真是可悲。
令余琳惊讶的是女老板的大方和热情,一点没有做作的成份,还有彭彦霖,竟然也毫无顾忌地把她往旧情人这里带。倒是她,反而感到别扭和恶心。真正的潇洒和豁达,都是建立在对世界本质的认识和把握的基础之上。这方面,余琳才刚刚起步。
把余琳让进里屋,邵家宝和女老板便退下了。餐桌上已经摆放有几样点心和水果,彭彦霖坐在一边的沙发里,喝茶抽烟。他的西装挂在衣架上,穿着件灰色的羊毛衫。和颜悦色,坦然随意。
不等他开腔,余琳便率先质问:
“为什么把我叫到这种地方来?”
“这地方不好吗?可以吃饭聊天,还可以唱歌唱酒看看录相,而且环境也不错,又没人打扰。我看挺好的嘛。”彭彦霖心情不错。和女人他喜欢逗乐,轻松地调情,他图的也就是这种情调。性需要和满足,对他这种年龄的人已经是次要问题了。
余琳只是外强中干,其实她既害怕又害臊,心里直发虚。彭彦霖东扯西拉地调侃,她根本就无法应对,转身气嘟嘟坐在另一张沙发上。屏幕上放映着欧州风光,音乐是萨克斯管,音量调得很小,低靡优婉,沁人心脾。
余琳侧身面向屏幕,与其说是不愿看见彭彦霖,不如说是不敢面对他。对女人了如指掌的彭彦霖当然什么都清楚。他喜欢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女人,不懂没关系,他可以慢慢调教。太风骚太专业了不好,不仅没一点味道,反而让人恶心。
“用不着那么紧张。你完全不必提防我,我不会欺负任何一个女人。当然,对男人不设防的女人也就糟了,社会上人面兽心如狼似虎的男人太多了。有那么一句话叫做女人危机四伏,是有道理的。要不,让他们上菜,我们边吃边聊怎么样?”
“我不饿。不想吃。”
“那就喝点酒,吃点菜。这里的菜是蛮可口的。”
“我更不会喝酒,尤其是和你在一起的时候。”
“有那么严重吗?哈哈……你还是那么紧张,真是没出息。好,好,我们先聊点别的,反正今天我有时间。哦,你的先生办好手续了吗?准备何时启程?”
“我不知道。你别提他。”
“怎么?吵架了?哈哈……不过,你的先生会有作为的,尽管我不懂绘画,但我能感觉到他成功的欲望和决心。现代社会没有随随便便的成功,只有敢赌敢拼坚韧不拔,才有可能成功我相信他。象他这种年轻人很少,我儿子不如他。在他面前我都觉得自己老了。”
余琳转过身来,愤怒地注视着彭彦霖,说:
“你不就是利用这一点来羞辱他吗?你真是卑鄙残忍,你用钱作诱饵让一个男人瞬间就变成禽兽和魔鬼。你强奸所有的人。”
“不是强奸,我还没那么野蛮粗暴。准确地说是收买。收买是一种交易,是在商谈中进行的,不带有丝毫的强迫成份,彼此完全平等,不同意可以拒绝。我觉得这没什么。另外,我实际上想收买的只是你,这点我们都清楚,你说是不是?”
“你知道我们没钱,而我们又想要钱,并且的确需要钱,所以,你就对我们下手。这不是欺负是什么?你知道我们难以抵档你的诱饵,所以就道貌岸然的,还在这里唱高调。交易,这交易根本不公平,我们付出的是我们最宝贵的人格尊严,是我们的一切,而你,只是九牛一毛,多一根少一根一点没关系。”
余琳说着说着,忍不住就屈辱地哭了起来,呜呜的哭声充满苍凉和无奈。
余琳一哭,彭彦霖也就有点忙乱。对于余琳的心理和处境,他可以理解。这使他同情又难受。他掏出手拍递给余琳,说:
“哭就没必要了,好象我真把你怎么样了似的。其实,我非常理解你。我也是从穷日子过来的,尝够了贫穷的滋味。贫穷就是罪恶,世界上没有贫穷更痛苦和残酷的事了。付不起房租,就得被撵走;买不起米,就只有挨饿;交不上学费,孩子就得失学;大冬天穿着一件单衣,牙齿冷得咯咯的;有病不敢去医院,只有硬扛着。这些我都经历过。正是这些,才促使了我发奋积累财富,值得庆幸的是我成功了。成功之后的我,当然就希望拥有一些人所共想的东西,比如权力、地位、名气,比如房子、汽车、还有女人,我想这也没什么错,对不对?我付出了,所以就应该回报我,这非常好理解。但我不是充满报复欲望的还乡团,我对世界是持乐观肯定态度的。就比如说对待女人吧,我不是说越多越好,也从没想过把她们不当人,更没有白沾她们便宜的念头。事实上我很尊重她们,而且我只追求我喜欢的女人。同时,我尽量满足她们的需要,给她们所想要的东西,总之,让她们觉得跟着我不吃亏,至少是比跟着别的男人强。这有什么不可以?当然,人各有志,生活的道路必须自己选择,正如我不想强迫你,你也别指责我,这是一个道理。你今天来,也是想听听我的意见;你怎么决定的,我还不知道。如果你坚持认为我卑鄙,是在欺负你,坚持不同意,那我只有尊重你的意见。上次我就表过态,你不会因此被开除,该干什么仍干什么。这个问题其实等于说两遍了,再说已没有意义。就到此为止,好吗?”
彭彦霖不想纠缠。经验告诉他跟女人越罗嗦就越说不清楚。本来一切都明摆着的,快刀斩乱麻是最好的解决问题方式。
实在不行,就打发她走,最多再包给她一点钱,算是仁至义尽,料她今后也不至于胡说。
这就算完了?余琳一面擦眼泪,一面纳闷。前面的三个男人都是甜言蜜语左想右弄拖拖扯扯把她弄上床的,她稀里糊涂半推半就也就接受了。彭彦霖却完全不一样,大道理说完就到此为止,什么意思?
余琳低着头轻声问:“你是说我可以走了?”
彭彦霖一愣,硬接了一句:“是呀。”
“那……那你叫我来这里干什么?”余琳憋足了劲,说出了她认为最不要脸的话。
彭彦霖突然暴发出爽朗的笑声。行了,已经得手了。如果连一个女人都收拾不了,那还叫彭彦霖?他有一种胜利后的快感和欣慰。
彭彦霖伸过手去把余琳拉起来,拍着她的后背,如同一个多情而温柔的绅士,俯身望着余琳说:
“请你来这里吃饭,还不行吗?”
陆川推开小屋的门,里面虽然一切如故,但已经有了陌生感。他的口袋里装着晚上飞往广州的机票,余琳已经走了。她除了些自己的私物,什么都没带走。
小屋里本来就没有值钱的东西可让她带走。
陆川惊愕地发现余琳还给他留了一张便条:
再见了!走的时候我去送你,电话63402272。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但语气很平稳,这就是余琳最后的心情。从此,他们俩几年的夫妻关系便结束了,唯一的瓜葛是彭彦霖。
留下的只有记忆,还有伤痕累累的心。陆川没有给余琳任何需要的东西,反过来,余琳也没有最终吊死在他这一颗树上。余琳在新的豪华公寓里,将慢慢愈合她的伤痛,并慢慢适应新的生活,陆川则带着空虚和失落的心,远走他乡去继续完成自己的事业。总之,多年的斯守,两人都两手空空。
陆川匆匆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李。除了几套换洗衣服和画具之外,他什么都不想带。小屋里的一切都已成为历史,往事惨不忍睹不堪回首,留着只能增加不必要的痛苦和折磨。他决不会再回到这里,回到从前。
他将最后几个鸡蛋冲着牛奶喝了。然后,去外面找来收旧东西的民工。本来他可以将一些东西送给画家村的其他画家朋友,但他不想这么做。自己的离开不光彩,何必兴师动众去展示?他只想偷偷的、不声不响地独自离开。他觉得自己没脸见人。假如此去不能功成名就,他希望所有的人都把他忘了。
民工看到几乎是一个完整的家全部当破烂处理给他,高兴得什么似的。
“全部都不要了?”
“全部。除了我自己和这两只箱子。”
清点东西讨价还价花费了些时间。东西不值得留恋,钱还是要的,长期挣扎在贫困线上,他还没气魄把钱当废物扔了。何况他至今仍然是穷鬼,仍然得节衣缩食。
他想,余琳这会儿应该可以算脱贫致富了。
陆川将变卖家什的钱装进口袋,去公用电话亭给余琳挂了个电话,告知飞机起飞时间。打完电话后,他看着余琳的便条犹豫了很久,还是给撕了。电话号码留着没用,将来有一天如果真的能绵衣还乡来找余琳,他想会有办法的。这之前,他不允许自己再打这个号码,他要斩断自己的杂念和后路。
然后,他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机场设在城里的接待处。从那再坐大客车去机场。这样他可省下七、八十元出租车费。机场在城外四十多公里处。陆川在钱的问题依然是和贫民一样精打细算。
就要离开北城了,三年不许回来。三年的时间并不长,但却因有限制而变得沉重漫长,远远超出时间概念本身的含意。眺望窗外,陆川禁不住泪眼朦胧。这是背水之战,是人生最大的赌博,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正如他对余琳说的,不成功,毋宁死。
天空下着小雨。陆川伫立在接待处前的马路边,拎着两个箱子。小雨打在他的脸上身上,他毫无知觉。他约了余琳在这等。余琳来送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也令他非常感动。这是北城唯一送他的人。在北城,他唯一留恋的只有余琳,最对不住的也同样是她。
一辆桑塔纳出租车咔吱一声停在身旁,余琳从摇下的玻璃窗里露出脸来,示意他上车。
几天不见,陆川已能清晰地感觉出余琳的变化。虽然衣服穿着的风格还和以前差不多,但质料和款式都不一样了,是新买的。她所用的香水也不是从前那种低劣的便宜货。脸上化着淡淡的妆,使她看上去更加白净细腻。她的确长得很美,比他以前的感觉还要美,陆川隐隐地有些后悔失去她。
陆川很不自在。他想女人的变化真是快呀,总是很能适应新生活新环境,并将满意写在脸上身上。其实,在女人的性格中都有浓郁的婊子素质。
余琳始终如贵妇人一般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前方,一句话不说。陆川想主动搭话,却有口难开。他并不清楚余琳在这一系列变故中的真实心理,也不清楚她将来是怎么个打算。他只能猜测,没有根据也没有意义地去猜测。他想,余琳来送他,决不仅仅是出于情感和道义,抑或根本就没这些因素,但有一点是肯定的,她要报复他,折磨分,要让他欣赏她的自暴自弃,欣赏她充当另外一个男人玩物的新状态。如果真是这样,陆川觉得她的目的达到了,他的确感到了报复、折磨和痛苦。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一定要把她夺回来,将这种感受送给彭彦霖,他在心里发誓。
陆川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余琳。
“什么?”余琳问。
“变卖家具的钱。”
“你留着吧,我不需要。”余琳没接。
“这是我们的钱,虽然不多,但却是我们过去的浓缩。要不,我们一人保存一半。”
陆川把钱抽出来,分做两份,将一份重新塞进信封,余琳犹豫地接过。
“有必要吗?”余琳说。
“有必要!”
下了出租车,陆川提着行李在前,余琳跟在身后,两人进了候机大厅。这里人声鼎沸忙乱不堪,连个坐位都找不到。
“天快黑了,你还是回去吧。”陆川说。
望着几天前还是自己丈夫如今就要离去的陆川,余琳的心里骤然涌上一阵心酸。尽管陆川在绘画上不无才气,也很勤奋很执着,但生活中他却是一个弱者,甚至都不会料照自己。为了成名为了理想,他不惜一切,可即使成名了,他又能怎样呢?真正的强者是彭彦霖那种人,而陆川永远成不了彭彦霖。
余琳想起了一个美国片里的故事,突击队被派往非州执行特殊任务,他们个个怀着不同的目的而去,指望完成任务回来后一切都会如愿以偿。但是,不论他们怎样最终都将死在非洲,因为根本就不会派飞机去接他们。
余琳觉得陆川就是那个突击队中的一员,不论他是否成功,等待他的都将是悲剧。倒是就这样挺好,至少还有追求,有目标、有希望。
“要保重,不要太勉强自己。”余琳低声说。
陆川回过头来,余琳不忍卒看连忙转过脸去,她流泪了。陆川一阵冲动,他真想再抱她一次。可他不敢,他只有克制。
“你也多保重。真是太难为你了。我……我会回来找你的。”
陆川转身进了验票厅,没有回头。
夜幕降临了,离起飞还有一个小时。夜空中,不时有亮着一排窗户灯的大型客机起飞和降落。小雨淅沥,机声隆隆。余琳想:今晚陆川将客宿何方?
回城的路上,余琳一直闭着眼睛靠着椅背。她的心情很糟。司机不敢和她说话,始终默默地恭顺地开着车。余琳以前很少打出租车,但每一次坐出租车,司机几乎都会有事没事找她搭讪甚至调情。有钱就是不一样,人也”高贵”了许多。这种”高贵”,在过穷日子的时候是体会不到的,装都装不出来。
人还是从前那个人,只不过换了个同居的男人,一切就完全不同了。
钱、钱、都是因为钱。为什么正儿八经地想弄点钱就那么难?其实,一个正常人的生活并不需要多少钱,即使是这出租车,来回这么远,也不过一百多一点。
可就这一百多一点,便能产生天壤之别。
余琳想不通,怎样也想不通。
余琳进到屋里,彭彦霖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劈头就问:
“这么晚,你去哪了?”
余琳没吭声,脱去外衣准备下厨房做饭。
“屋里空荡荡的,什么吃的东西都没有,我都饿了。这哪象个家。”
“你又没事先打电话说要来。”
余琳并不怕他,这一点上她和周慧珍有本质不同。不过,迄今为止,余琳还不知道在北城有位名叫周慧珍的女人。
“算了,这么晚别做了,等会儿我就要走。过来陪我聊聊天。”
彭彦霖心里有气,他觉得余琳不是个听话的女人,有必要调教调教。他不承认自己是因为吃醋而不高兴。他想,这么晚还在外面乱跑的女人,会给他惹麻烦的。他可不想养一个会惹麻烦的女人。
彭彦霖依然保持着不在外面过夜的习惯,对余琳也不例外。年轻的女人耐不住寂寞,他曾想为她在”潇芳宾馆”开一个套房,让她没事时可找人聊聊天,也好让女老板替他看着点。但余琳坚决不同意,她说你能扯得下那张脸皮我扯不下。于是彭彦霖为她弄了这套公寓。彭彦霖当然不放心。凡是没有经过反复证实的事情他都不可能放心。这不,第二次来就叫他撞上了,空等了两个多小时,这还了得?
余琳洗了洗手,过来在彭彦霖身边坐下。她才不管他是否高兴。爱吃慢慢做,不吃就拉倒。反正就几小时,咬咬牙也就过去了,想怎么的就怎么的吧。
“你想聊什么?聊吧。”
余琳的态度使彭彦霖反而没辙了。看着她有意抬杠的漂亮脸蛋,又闻到她身上散发出的阵阵香味,彭彦霖猛然产生了征服的欲望和占有的冲动。这尤物他才只享用过一次,那美妙的感觉萦绕在他的心里并且还没完全识出味来。他一把拉过余琳搂在怀里,掀开她的上衣将手伸了进去,一边用力搓揉一边说:
“聊什么我还没想好,回头再告诉你。”
余琳没有反抗。她想这是他的权利。她横躺在他的双腿和手臂之间,平静地望着已经是色迷迷的彭彦霖,任他的手在自己两个乳房之间来回地忙碌。
对于女人的不主动不配合彭彦霖是不担心的,只要不反抗不拒绝就行。他有的是耐心和技巧,。他甚至在心里就希望有这么个过程。看着身下的女人慢慢地被他亲手点燃欲火,最后被欲火烧得不可自制哇哇乱叫,在他是一种享受,一种快感。女人的区别和差异也就体现在这个过程中,一但点燃之后,其实都差不多,没有不主动配合的,那时你就是将她们挤成水捏成泥她们也会愿意,反正随你了。一上来就主动的女人彭彦霖其实并不喜欢,年轻时还差不多,到了一定的年纪便有些怕了,毕竟不是想玩命。
刚刚开始,余琳还不了解彭彦霖的嗜好。
弄来弄去,彭彦霖的手便往下去了。余琳打了个激灵,将他的手抓住。
“今天不行。”余琳说。
“为什么?”
“没情绪。我……刚才去机场送了陆川。”
原来如此,彭彦霖记起陆川是今晚的飞机。彭彦霖放心了。他并不认为他们俩还能和好,社会虽然进步了,但不至于进步到那种份上。
“怎么?是不是还有点依依难舍呀?哈哈……也是,毕竟一起生活了几年,人非草木。不过,这样的话,我更应该让你开心开心了,尽快忘掉不愉快的东西。”
彭彦霖想干的事情是一定要干的,找个说法对他来讲太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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