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鹿北京》
内容提要
小说的人物是一群新兴的民营出版商,从萌牙阶段开始,一路发展过来,写他们的变迁沉浮史,写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出版业的成长与探索。故事的发生地为北京。
做传销起家的老曹带着资本来到北京加盟了孙军创立的的AAA文化公司,经过一番博弈较量,孙军成功地全身而退,老曹则如愿地接手公司,在石大兴和阿漆的辅佐下,不仅顽强地生存了下来,而且把公司进一步做大。之后,羽翼渐丰的石大兴、阿漆分别以不同的方式离开公司自立门户,老曹开始走下坡路,他奋力挣扎,直至最终关门倒闭。另一边,石大兴、阿漆艰难打拼,逐步成长为新一代民营出版商,沉稳的石大兴越做越大,阿漆则始终在谋求突围与振兴。2008年后,当网络逐渐成为传媒的主角,纸质出版业整体陷入了困境……
小说反映的时间跨度为1992-2010年(故事则集中在1996-2006年之间展开),也就是小平同志南巡讲话之后,中国开始了一轮经济高速增长的大周期。作者试图通过小说中的人物、故事来表达自己对这一大时代的理解。
小说的故事有几十个之多,围绕出版业的各个环节与流程进行编织,分别放置在不同的人物身上。但故事的构成全部是以人与人之间的博弈为核心来展开,每个人都凭借自己的条件、智慧和勇气,在市场的最前沿极尽所能,绞尽脑汁,奋力抗争。这是小说最大的亮点,其中没有人为编造的痕迹,体现出的只是作者对人性对社会对商业的本质认识和理解。
作者雄厚的生活积累是本小说的支点,小说的人物、故事都有相当的现实性和可读性。小说虽然是以出版业为载体展开故事,但实际上讲的都是“外地人”在“大城市”如何打拼谋生的故事——这是一个当下时代的热点题材。
1
AAA文化公司之前的老板是两个湘籍小伙子,孙军和齐海平,后来老曹带着东北人大崔加盟进来,这样便有了四位老板。
人多了就得排位。孙军的意思是老曹当董事长,总经理的位子依然由齐海平坐。老曹不同意,说自己想一肩挑,如果不合适,那他就当总经理。孙军说老曹你就歇歇吧,那点文化当不了。老曹说世上没有走不通的路,只有想不通的人。孙军说你别胡扯了,你若能当文化公司的总经理我就能当国务院总理。老曹提高嗓门说错了!我的结论跟你正好相反,我肯定当得了文化公司的总经理,而你十辈子都肯定当不了国务院总理。孙军也提高嗓门说我跟你说正事,你别抬杠。老曹说你又错了!我严肃得很,是你在跟我抬杠。我出的钱最多,我能跟钱抬杠?笑话!关键时刻白白胖胖的齐海平站出来表示自己愿意放弃总经理之职。他这一表态,孙军也就不好再说话了。
接下来是董事长之职,齐海平、大崔资质不够,主动退出。孙军一闭眼,也不要。老曹乐了,谢谢!谢谢!那我就辛苦一点吧。见老曹还要当,孙军又有话了,没合适的人选,董事长的位子先空着。老曹说我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不空。孙军说不空也行,那就打个括号,你当董事长兼总经理。老曹问为什么要打括号?孙军说你先试试,如果做不好,撤下来大家都有面子。老曹说我明白了,你这是不往我碗里放只苍蝇你就不爽。孙军说我是为公司考虑。老曹心想重要的是结果,先占下再说,括号就括号。
按说权力之争向来都是你死我活当仁不让,这么简单吵吵几句就尘埃落定未免有点不合常理。事实的确如此,表面上看是孙军嫌麻烦,学曹操不愿意要虚职,实际上彼此也是心照不宣,走走过场。说白了,是孙军故意把权力让给老曹的,大家各取所需。这才刚刚开始,身在江湖谁都不是吃素的,故事还在后面。
于是,老曹反客为主登上了公司董事长加括号兼总经理的头把交椅,其它三人皆为副总,排名不分先后。齐海平分管编辑,孙军管发行,大崔负责后勤印制。
那是1996年的夏天。骄阳似火,北京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躁动。
考虑到时间跨度已经够大了,我们的故事只能从这里开始,有关人物背景的交待将通过插叙的方式进行补充,这难免会影响到阅读的流畅性,没办法,大家只好将就点了。
重组之后,公司第一件事是招兵买马扩充队伍。
招聘这差事我来吧,我走过的地方比你们多,年纪比你们大,看人一看一个准。做传销出身的老曹说话喜欢用肯定的语气下正面结论,经常会略显得话有点满、有点大。这是他的风格,处久了就都知道了。
老曹其实并不老,四十来岁,中等个头胖瘦一般,给人印象比较深的是他始终自信满满,精气十足,目光中夹杂着几丝桀骜不驯的挑衅成份,显得敢于犯事也不怕惹事。他那老板式背头还有他脚上的黑皮鞋总是油光锃亮。
老曹是公司老大,主动要求挂帅做招聘主考官,其他人自然没理由反对。
于是老曹下令,去租一个会场,把灯光、音响弄好。
孙军、齐海平听了一愣,搞清楚老曹的意思之后连忙解释不必不必,在北京招聘应聘都是常事,有地方供大家坐,再腾一间办公室单独叫进来谈话就足够了,再说,也没多少人来应聘,完全不必大张旗鼓。孙军说得很绝对,那样做咱就成了花钱买洋相出,把个腊猪头挂大门上。
老曹觉得小里小气不像办事的样子,也有损公司形象,可自己初来乍到,确实不太了解北京的情况,不好坚持。改口说,不租会场也行,但大黑板必须准备一块,还有,话筒也不能少。
若是照孙军、齐海平的意思,黑板、话筒也不必准备,但老曹已经退了一步,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俩只好也退一步不计较了。
大崔原来就是跟着老曹混的人,操办这些事情有经验,也懂老曹的心思,赶紧下去张罗准备。
周六早上,应聘的人陆陆续续来了十几位。9点一到,老曹说把门关了,我们开始。
关门干吗?还有人没到呀。孙军、齐海平又不明白了。
老曹说我知道还有人没到,但时间到了,对不起,不要了!
孙军脾气直,进行干预,你这是脸不大屁股大,咱还没到那份上。招聘可以开始,门不能关!
孙军的挖苦顶撞让老曹心里很是不爽,觉得是故意跟自己叫板,但孙军的态度却很坚决,这让老曹又不便跟他当众起争执。看看应聘的人来得不多,老曹索性按自己的想法来,也不再征求意见,把大家都招呼进屋子,要进行现场公开招聘。其他人不知道老曹葫芦里卖的啥药,他是主考官,只能由他去折腾。
老曹具有丰富的传销演讲经验,站讲台上说话特有感觉,那是他的爱好也是他的长项。能够站在北京的讲台上发表演讲,这是他不可能轻易放弃的机会,招聘自然得从显摆这个开始。
老曹的开场白是先拿孙军刚才的话说事:先生们、女士们,朋友们,大家好!刚才孙总说我们的公司太小,还没有资格对迟到者说不,好像只有海尔、联想才有资格那样做。我不同意他的观点。为什么呢?因为如果我同意的话,那今天我就不会站在这讲台上。这又是为什么呢?海尔、联想都是从小一步步做大的,我们今天的招聘,就是为了将来的做强做大。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涓涓细流,汇集成河,如果我说我们AAA文化公司将来也要成为海尔、联想那样的大公司,大家有没有信心?
在场的人没反应。老曹开始调动,没人说话?是不敢说话吗?我说我们AAA文化公司将来也要成为海尔、联想那样的大公司,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有……有个别人附和,稀稀拉拉。
有没有信心?!老曹提高嗓音。
有,有,有……
大声一点,有没有信心?!
有!
如果我说我们不仅要成为海尔、联想,而且要超过海尔、联想,大家有没有信心?
有!
再大声一点,有没有信心?!
有!
很好!老曹对自己控制局面的能力和产生的效果感到满意。
随后,老曹开始了自己的长篇演讲。老曹的演讲有他的固定模式,三两句之后就必须转入他准备好的话题,也就是所谓的成功学那一套,人为什么需要成功?怎样才能成功?演讲的重点是五心,即细心、信心、虚心、恒心、雄心。第一次听,通常都会觉得有点意思,再听,便会发现他全是老一套,如果你有幸成为他的朋友或他的手下,那你就惨了,一有机会他就得抓住你来上一通。烦不烦是你的事,说不说是他的事。老曹这一特点延续了多年,始终没变。
一通演讲去了一个多小时,老曹这才意犹未尽地转入招聘的程序。
老曹的招聘程序是一个个叫上去,现场考问。先自我介绍,然后才艺展示,唱个歌朗诵首诗讲个故事什么的,最后是现场反应测试,也就是做脑筋急转弯。赶上女性应聘者,老曹时不时还得来点插科打浑逗逗乐,调剂调剂气氛。
石大兴叫上去的题目是这样的:你戴着付眼镜,研究生毕业,这里数你学历最高,我出个简单的数学题让你算算,一个桌面去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石大兴无奈地笑笑,你换一个题目吧,这个太简单了。老曹说简单吗?你说我听听。我知道这道题,幼稚之极,我都不好意思说。老曹不依不挠,是吗?我看未必。你就直接回答还剩几个角不行吗?
石大兴没办法,3个4个5个。OK?
老曹愣了一下,随即咧开了嘴角,佩服!佩服!看来北京还真是藏龙卧虎呀,行!行!有水平!
阿漆叫上去的时候,老曹觉得小伙子人长得一表人才,名字怎么怪怪的?这位大帅哥,请先通报你的大名。阿漆明白老曹的意思,却只回答说,阿漆,油漆的漆。老曹心说这不是我要的答案,可阿漆就这么回答他也不便穷追不舍。
阿漆的脑筋急转弯要扯蛋一些:小船上坐着你,你媳妇和你丈母娘,风浪来了,船漏了,必须下去一位。谁下去?阿漆憋了半天,说我不回答行吗?老曹问为什么?阿漆说我刚大学毕业,没媳妇也没丈母娘。这是测试你的反应,跟你有没有媳妇和丈母娘无关。阿漆后来私下请教过石大兴这道题的标准答案是什么,说他当时真不知道答案,所以现场阿漆的回答是,我不想牺牲自己,不想看着媳妇淹死,也不想让丈母娘下去做个没道德的人。我就用力划向岸边,其他的爱咋样就咋样了。
阿漆的回答在老曹看来属于不合格。
整个招聘会一直笼罩在一种不明不畅的气氛中,老曹从头到尾始终是绝对的主角,孙军、齐海平、大崔三位老总一点插不上,坐在那里仅仅是个看客,应聘者只有回答的份,一切按老曹的思路进行……
快中午的时候,轮到李莉上场。李莉是个白净漂亮的东北姑娘,高个长发,全场数她最显眼。漂亮的姑娘通常脾气都要大一些,来应聘工作被整了一上午这些看不懂的玩意,李莉早就不耐烦了。兴致正高的老曹哪知道李莉是枚惹不起的炸弹?他心里还盘算着要在她这里掀起本次招聘的最高潮。
到现场测试环节时老曹讪笑着说,测试之前我需要先向你证实几个问题,可以吗?
可以。
你成家了吗?
没有。
有男朋友吗?
这跟招聘有关系吗?跟你有关系吗?
老曹被戗得甚是尴尬。不过,老曹毕竟是走南闯北的人,这么一下要把他打慌打乱还不至于。老曹自找台阶下,这问题问得好!有没有关系呢?没关系,确实没关系。既然没关系,那就请听题:比如有一辆小车,现在正朝我们开来,近前来才看清楚驾驶位上坐着你的男朋友,副驾驶位上坐着你,后排座位上是你老妈和你老爸,请问:这辆小车行驶本上车主的名字应该是谁?
说实话,这道题李莉答不上来。可到这时候了,老曹还惦记着李莉男朋友的问题,还故意揪住不放拿进来说事,这就算赶上点了。李莉恼羞成怒,一把夺过老曹手上的话筒。那话筒老曹从拿起来就始终没舍得放下过。
李莉说,我有个问题要问AAA文化公司,招聘信息上显示,你们是一家图书出版公司,需要招聘的是编辑和发行人员,请问,这一上午东扯西拉的都在胡扯些什么?跟编辑和发行有关系吗?跟海尔、联想挨得上吗?倒腾一大通垃圾成功学是想说明什么?用一些低级而庸俗的脑筋急转弯来考我们,你们究竟要招聘什么样的人?简直就是瞎闹嘛!我宣布,我退出应聘!
说完,李莉撂下话筒,长发一甩,走了。
招聘现场一下就乱了,不少人跟着往外走。齐海平反应快些,连忙过去捡起话筒说,招聘会到此结束,各位回去等电话通知吧。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几个老总忙着收拾残局,一边送人一边张罗,没人管老曹。
突如其来,当头一棒!一场大戏就这样被李莉给搅了,戳破了。老曹也被震懵了,悻悻然傻站着。效果不是挺好的吗?怎么成这样了……
最后,屋子里就剩下石大兴和阿漆没有走。
老曹晃晃脑袋,让自己看看清楚,问,你俩怎么不走?
你不是说我有水平吗?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还得谈点下面的问题,比如工作范围、待遇什么的。我来一趟挺远的,不方便。石大兴说。
阿漆满脸敦厚相,说得特诚恳,特实在,我想争取这份工作。我已经毕业了,学校不让住人。我家是农村的。我需要工作。
老曹吐了口气,算是缓过来了。他听了听远处嘈杂的人声,又看了看他俩,说,好吧,我们这里有四个老总,人员最后确定需要四个人讨论通过。不过,我现在就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你们被录用了。你们的工作范围、待遇报酬不用担心,我会为你们考虑。
到这时候,千万不要以为老曹还在说胡话大话,事情没那么简单。每个人都会有他肤浅的地方,也会有他的深刻之处,老曹是个老江湖,更不例外。能来北京当董事长兼总经理,老曹即使不属于等闲之辈,也绝对不至于是个大草包。
一个星期后,AAA文化公司在丰台一家小宾馆重新挂牌开业。去丰台,图的是便宜;租宾馆,图的是方便。四个老板在宾馆另外各租一间住,员工则安排在宾馆后面的平房里。
包括四位老总在内,公司一共十几号人,各有分工。石大兴去了齐海平分管的编辑部,破格提拔为编辑部付主任。阿漆跟着孙军当发行助理;那个大闹招聘会场的李莉,被孙军不知用什么方法请回来了,安排在他的发行部做内勤,大学生做内勤听起来不上档次,就也叫助理。刘小奇分派去了大崔管辖的后勤印制部,他是孙军的小舅子,也是原公司留下来的唯一员工。
人员、场地问题解决了,就该干活了。公司第一次工作会议是确定选题,方向依然是做传销类图书。
到1996年下半年,政府已经明令禁止传销,但社会上不识时务者依然大有人在,明的不让干就改头换面或转入地下继续做。只要有人做传销,就说明传销图书的市场还在。当然,对AAA文化公司来说,经营方向考虑转型也是必须的。但经营方向的转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的事情,需要论证,需要时间。之前,公司的业务却必须正常进行,不能停下来等。
老曹的观点旗帜鲜明,继续做传销类图书没问题,这个我懂。那些还在搞传销的人,如果一人买我们一本书,我们就得发大财。就看我们怎么做。
老曹说话的时候非常自信,那时他还搞不清楚他的话其实是纯属外行的臆断,一人买上十本书,很正常,但如果要一人买你一本书,那是万万不可能的,即使摊到十个人买你一本书,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当年的《毛主席语录》如今的《新华字典》,包括西方的《圣经》,都远远达不到这水平。
在场的新人大多不懂图书市场行情,有资格指正老曹瞎说八道的只有孙军和齐海平,可他俩懒得说破,爱吹你就吹吧。
选题讨论会孙军、大崔一般不说话。孙军说我不懂,你们定,大崔则是不懂也不爱说话,反正他就听老曹的。本来这种场合该齐海平主持,四个老板中就他有学问,大学老师出身,又是专职编辑负责人,可老曹抢着发言定调,齐海平也不争,而是顺水推舟说曹哥是传销专家,最有发言权,看看什么书是传销人员最需要、而目前市场上又比较少的。齐海平的意思是做市场上空缺的书。
老曹的观点跟齐海平不同,他主张做大而全的精品图书。老曹大手一挥说,费那些脑细胞干吗?钻牛角尖找小路不如干脆走大道,通吃!只要质量好,我保证什么书都能卖。
老曹随即抛出了自己酝酿已久的编辑方案,说,其实这事很简单,需要的只是一点点智慧,动一点点小脑筋。把市场上所有传销书都买回来,选取中间最精华的部分,凑一块,这不就是精品中的精品吗?为此,老曹连书名也想好了,叫《传销速成秘诀大全》。
老曹自卖自夸,解释说,速成,秘诀还大全,一个书名都包括进去了。绝不绝?绝!棒不棒?棒极了!
老曹以为自己的想法能一石激起千层浪,博得满堂喝彩,却不想大家毫无反应,于是点名叫石大兴发表看法。
石大兴推了推眼镜说,我不懂传销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一本书有一本书的主题和结构,论述角度、写作风格也不一样,如果按你这种方法拼凑出来的书不可能是精品图书。
是吗?老曹隐约感觉到了自己的想法有点悬乎,但他不甘心,不是精品是什么?
斯斯文文的石大兴刚研究生毕业,还有些未脱的书生气,欲言又止,问,我可以说实话吗?
你这人真有意思,不说实话说什么话?选题讨论会嘛,随便说。老曹鼓励畅所欲言。
是垃圾!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老曹的嘴咧着,被蛰得半天收不回去。挑最精华的部分放一起,怎么会是垃圾呢?老曹实在无法理解和接受这种论断。如果石大兴不是研究生,换了孙军这么说,老曹非得跟他辩论出一个高低不可。但石大兴是新来的员工,又是自己鼓励他说的,虽然让人很丢面子,却也只好憋住。
齐海平赶紧出来圆场,他在图书市场多混了几年,有经验。你们俩说话属于两个极端,精品肯定不是了,就咱这种文化公司,是做不出精品的,即使拿到了精品稿子,做出来之后成色也不对。但垃圾也不至于,石大兴的参照物可能是那些学术专著,是指文化水平。我们属于畅销书市场,追求的是卖出去,是读者的认可,不管你用什么方式,有人买你的书,就OK了。从某种角度来说,那些有水平却少有人买的学术专著,在我们这里反而属于垃圾。所以,精品也好,垃圾也罢,都不是我们应该去计较的问题。我们要思考和寻找的是两个东西,第一什么地方读者最多?第二这些读者的兴趣点在哪?然后根据你的判断把饺子做出来并给读者端上去,至于什么材料什么馅不重要,关键的是必须让读者觉得这就是他要的东西,而且下决心把它买回去。
1996年国内所谓的畅销书市场属于初级阶段,鱼龙混杂,齐海平能说出这样一番话,说明他是有思考有认识的,不是空谈瞎说。老曹、大崔、石大兴、阿漆、李莉都是刚刚进入这一行业,齐海平的话给了他们很大的触动和启示。
招聘现场的混乱和选题讨论会上的空炮打击了老曹妄自为大的嚣张气焰,在一定程度上也挫伤了他的自尊心,但老曹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也不是一根筋,相反,他有着超强的适应能力。他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在跟一群陌生人打交道,自身是有问题、有欠缺的,需要观察,领悟和改进。
在过往的人生经历中,老曹不仅是自身文化比较低,所接触的人素质也不够高。如今,他来北京选择文化产业作为他下一步发展目标,这么低的起点决定了他要走的路会很长,会出现很多意想不到的障碍,征途中也会有很多的洋相等着他出。
选题讨论最后确定做一套《传销实战指南》,具体是三本还是四本根据最终的文字再定,定价不超过100元,最好为98元。定位目标为权威、集大成、高档。由石大兴先拉出总提纲,齐海平审阅修改之后再分组进行编辑,齐海平、石大兴各负责一半的编辑工作。时间要求一个月之内完成。
一个月之内完成?没搞错吧?石大兴叫道,眼镜差点没掉下来。
这套书需要一百万字左右,分一下也在五十万字上下,一个月要把这么多文字看完读透都不是件容易的事情。石大兴接触过许多老师、专家和权威,他们一生的目标和追求也就是一本书,现在要求他一个月之内完成一部一百万字“鸿篇巨著”的编辑工作,在他看来这简直就是痴人说梦,太不可思议了!
关于编辑时间的问题,老曹之前已经和齐海平有过商讨,心里有谱。终于逮到一个机会充内行了,他站起来,极为严肃地对石大兴下达最后的指令:包括给你3天时间列提纲,包括最后留2天时间给齐总汇总调整,从明天开始计时,一个月之内必须完成。什么时候你确定无法完成,什么时候你就给我递交辞职报告吧。
齐海平对石大兴解释说,已经考虑了你没有编过书的实际情况,但以你的水平,肯定没问题。具体怎么编,我会告诉你。齐海平笑笑又补充说,如果你在北京有女朋友或小情人什么的,接下去一个月,所有的约会和活动——齐海平停下,故意卖个关子。
通通取消行不行?
照常进行。
2
有必要对老曹的身世作点简单的交待。
老曹的经历比较复杂,需要慢慢说道。他也是湖南人,跟孙军、齐海平是老乡。他是先去了东北发展,然后才来的北京。
老曹的家乡经济不怎么样,但民风强悍,匪气盛行。上世纪八十年代全国进行严打,那里是重灾区。老曹是1958年生人,严打时正当年,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幸亏老曹只是好吹牛好表现好赌博,却不怎么热衷打打杀杀,跟那些黑道中的人物是两回事。但风头上逮着谁都没个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怎么办?跑吧!
在一个深秋之夜,老曹和另外两个朋友结伴一起离开了湖南老家那个熟悉的农村,成为了逃亡大军中的一员。那是一次大规模的逃亡,无数人自发组成小分队,秘而不宣的逃往全国各地。
老曹一行三人去了江浙一带,怕犯事再惹麻烦,开始比较规矩,主要是以打短工谋生。但都是游手好闲之徒,打短工肯定是做不久的,一段时间之后,看看风头已经弱了,于是就做起了老本行。三人之中曹胖子赌技最好,老曹最能说,小曹最差,什么都不会,但灵活跑得快。于是三人分工,曹胖子坐阵当庄,老曹吆喝招揽,小曹远远望风。
干什么?在路边玩三张牌和转硬币。所谓三张牌就是三张A,两红一黑,庄家双手移来移去,每次都翻过来让观众看清楚再放下,最后一次放下之后就让观众猜哪张是黑A。观众猜之前当然得压上钱,猜对了,庄家如数赔钱给你;猜错了,压的钱没收。所谓转硬币就是拿一个5分的硬币当着观众的面在玻璃上转动,等到硬币摇摇欲坠快要倒下时,再用一个陶瓷碗将硬币盖上,然后让观众猜硬币朝上的正反面。也是先压上钱,猜对了,庄家输;猜错了,观众输。
上世纪八十年代这两套把戏是很有名的,经常能在路边看见。你明明看见是这样,认为确定无误,但翻开来结果却是相反。你看不清楚,不敢压钱;你如果真能压对,那庄家混个屁。庄家玩的就是手上的活,欺骗的则是你的眼睛。所有的道具,观众都有权力检查验证,不存在任何猫腻。查不出机关,也看不出破绽,你输了钱只能无话可说。
虽然老曹把他的逃亡生涯描绘的有声有色,甚是传奇,但实际情况估计不咋的,甚至有可能非常狼狈,有一个细节可以说明。两年后的春天,老曹突发急性阑尾炎,三个人凑一起竟然凑不出做手术的钱。这让老曹很愤怒,也很无奈,老曹认定他俩贪污了钱,至少是有钱不愿拿出来救他的命。
没办法,老曹把自己身上的钱全部交给小曹,说这钱你转交给我的胖老婆。我死没关系,但小孩还小。有问题吗?
小曹说没问题。
老曹又说现在请你们俩想办法把我丢到县医院门口,然后,你们该干嘛就干嘛去,别管我了。有问题吗?
曹胖子、小曹瞪眼看着老曹,不便表态,这,这样行吗?
老曹痛得呲牙咧嘴,大汗淋漓跟刚从水里出来似的,说,行不行都只能这样。赶紧吧,再不送医院我就真不行了!
至此,三人逃亡小组正式宣布解体。曹胖子去西北兰州投靠另一拨老乡,他除了会说当地土话,别的话都说不来,说出来没翻译别人也听不懂,只能跟着老乡混。小曹属于胆小怕事爱耍滑头之人,真犯事的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早没人影了,所以,在老家没什么问题,跟着逃亡纯粹是出来见世面玩的,既然大家散伙,他也就回了老家。
老曹在医院一边接受治疗,一边等胖老婆“送”钱来赎人。那年头通信不便,一份电报单医院也没办法查实真假,急性阑尾炎虽然不是什么大病,但不及时手术会出人命,医院不能见死不救。在伤口还没有好利落的一个晚上,老曹独自悄悄离开了医院。老曹说他逃走时身上唯一的行囊是病床上的床单被罩还有一件医生的白大褂。
老曹去了一家老乡开的水晶加工厂打杂做帮工。做水晶石加工生意是他们老家的传统营生,通常都是一边加工做眼镜片批发一边自己再开一家眼镜店卖眼镜。在这里,老曹结束了他的混混经历,开始了自食其力的人生。
老曹一干就是四年多,这期间,他熟悉了水晶石加工和开眼镜店的全部流程和工艺。
1989年,已过而立之年的老曹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潜回了湖南老家,他没有直接回自己的家,而是先敲响了当地派出所所长的家门。
老曹在所长家里前后待了一个多小时并且最后安全离开,据说这一点有人可以作证,不假。老曹后来在一些私秘场合是这样描述的:我就告诉所长作一次明智的选择,抓我,监狱里将会多一名囚犯;放我一码,将来的地方志里则会多一位留名的人物。
那晚上老曹到底对所长说了些什么,具体又是怎么回事,谁也不知道;一个派出所的小所长究竟有多大的权限,没人去探讨;老曹会不会是故弄悬殊吹牛皮,其实跟小曹性质差不多,本来就没犯多大的事,这个也难讲。去查证这些已经没什么意义了,但赤手空拳单枪匹马先拜访派出所所长然后再回家,这种顺序还是挺有嚼头挺有胆量的,反正从那之后老曹就没事了,和正常人一样,再也无需提心吊胆过日子了。
几天后,老曹带着老婆孩子离开老家,踏上了去东北的火车。东北对老曹是陌生之地,为什么要去那么遥远的地方?老曹家乡做水晶石加工生意是出了名的,全国各地都有,唯独去东北做的人很少,南方人不了解东北,怕冰天雪地给冻死。老曹对水晶石供货商说:给我发货,别人不愿去,我去!
选择去东北,老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老曹没钱,也就没实力去热闹繁华的地方跟同行老乡竞争,再者说,指望供货商先给他供货后付款,就没资格挑三拣四了。言下之意是,看在老乡的份上,我给你去填补空白,你给我支持支持,先货后款,行吗?这也体现出了老曹做人、经商的智慧和策略。
老曹一竿子插到底,去了遥远的黑龙江。在黑龙江范围之内,他又选择了油田作为自己的落脚地。油田属于有钱的地方,有钱好做生意。老曹就这样开始了自己从零起步的创业历程。
老曹的眼镜生意据说做得很辛苦也很成功,从租一节柜台做起,然后变成小店,再变为大店,三年后竟然开出了分店。按老曹自己的总结,关键是广告做得好。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绝大多数人还仅仅是听说过广告这个词,但老曹却敏锐地意识到了广告的作用与价值,他在报纸、广播登广告,在街道上拉横幅,印制小卡片发给企事业单位机关和学校,每年的投入不下万元,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又做了两年,老曹开出了第二家眼镜分店,成为了当地一位家喻户晓的眼镜行大老板。老曹也迎来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个高峰。
后来,老曹就被人拉进传销里了。
开始一段时间,老曹做传销不得要领,跟着大家一起做,结果越陷越深。他生性好赌不服输,最惨的时候卖了一家眼镜店换回了一屋子的传销产品,这就相当于汽车大半已经悬空只有后轮还挂在悬崖上。绝望之中老曹痛定思痛闭门思过,终于看清悟透了传销的本质:指望通过卖产品赚钱是死路一条,发展下线才是金光大道,当无数下线都像老曹这样囤满一屋子产品的时候,作为上线,你就发大财了。
于是,老曹开始了绝地反击,初中都没毕业的他鼓起勇气冲上培训讲台,用他那夹杂着湖南口音的普通话讲述一个个催人泪下的励志故事,带领学员振臂高喊“我要成功!”“我一定能成功!”
从此,老曹再没自己卖过一件产品,而是不遗余力地寻找和培养下线,鼎盛时老曹下线有数万人之多,他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穿得西装革履,坐飞机到处赶场子,帮助、指导各级下线开展培训活动,亲自登台进行总裁级别的动员,发表慷慨激昂的演讲。他的名字以及他迅猛飙升的业绩像神话一样在公司内部被人传颂。
发展下线关键在于培训,培训的关键在于现场效果。老曹进行培训时有项绝活,就是组织学员振臂高呼“我要成功!”“我一定能成功!”,就这样两句口号,老曹喊出来特别响亮特别具有感染力。通常开始有人会不好意思大喊大叫,也会有人仅仅是做做样子敷衍了事,但喊着喊着你就会不由自主地被融化进去,随后,全场将跟着他进入一种癫狂的状态。达到高潮之后,老曹会再加进去跳跃的动着,一边又喊又叫一边又蹦又跳,张牙舞爪声嘶力竭……到什么时候结束呢?老曹说,没准,直到有人倒下,出现休克为止。
那种氛围的出现,场地、灯光以及音响效果在其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烘托作用。所以,多年之后老曹来北京搞招聘时,首先就强调要搞场地、灯光以及音响效果,出处就在此。没这些东西老曹不习惯,感觉出不来。可孙军、齐海平俩小子冷嘲热讽地当场就给否了,老曹只争取到了一块黑板和一个话筒,真是有苦难言。如此看来,不是老曹不懂,而是他俩没见过世面。
离开传销之后,老曹向朋友揭示了其中的奥妙,他特别强调这是他自己悟出来的独门绝技,重点是火候的把握,要狠!一定要狠到极致!一通狂喊狂蹦下来,没倒下的也差不多要垮了,嗓子沙哑几天都缓不过来,那种充分释放、宣泄的体验是他们前所未有的,是刻骨铭心的,这样的效果能不好吗?
做传销的人很多,但是,像老曹这样大彻大悟的人却很少,老曹能最终成为传销界的“东北之王”,成为数不多的传销利益获得者也就不奇怪了。
做传销成就了老曹人生的第二个高峰期。
传销不仅给老曹带来了财富,还让他发现了自己的天才特质:演讲。因为传销培训需要相关的图书,于是老曹又认识了北京专门出版传销类图书的AAA文化公司,认识了老乡孙军和齐海平。老曹下线多,要的书也多,双方对上眼了,互相攀好,一来二去老曹跟他俩成了朋友。
好景不长,国家出台新政,禁止传销!老曹人生的第二个高峰期随之嘎然而止。
传销不让做,老曹也就歇下来了。虽然可以重操旧业继续经营眼镜店,但那已提不起老曹的兴趣,也满足不了他的胃口,在跟孙军和齐海平闲聊诉苦的时候,双方萌生了合作经营文化公司的意向。
去北京当文化公司的老板,这差事对老曹不可能没诱惑,倘若不是对方主动提出来,可以说他想都不敢想。瞎吹胡侃归瞎吹胡侃,但老曹非常清楚自己这一生最大的缺失就是文化底子太薄,知道自己几斤几俩属于什么货色,为此,他的心里对文化人始终有一种强烈的认同和莫名的向往。
老曹当然不傻,兴奋过后,就开始琢磨这其中可能存在的问题。深知世态炎凉人间冷暖的老曹从来就没指望天上掉馅饼,更没想过会砸自己头上,直觉告诉他此事不会像说的这么简单,陷阱肯定是有的,问题在于陷阱有多深?后果有多严重?是仅仅掉几根毛或扒层皮,还有粉身碎骨或直接就被一口囫囵给吞了?可老曹不了解北京,也不了解文化公司运作机制,更不了解图书行业的特性,琢磨也是瞎琢磨。不过,凭借老曹近四十年的风雨人生阅历,他觉得这事具有可行性,即使存在风险也值得一试。就两个毛头小伙子还是湖南人,我一个电话不仅可以找到他们家而且能把他们的家给抄了,能把我怎么样?他们都敢叫我去合作反倒是我患得患失不敢去?笑话嘛!
既然是天大的好事,是机会,就没理由放弃!纵然是狼窝虎穴,也得去探个究竟再说!
双方一拍即合。
出于稳妥的考虑,老曹在东北找了位一起做传销的好朋友,捣鼓他跟自己共同前往北京当老板。老曹心想,两个人四只眼睛,总比一个人两只眼睛要好,日后万一有什么事好歹多个帮手。
这人就是大崔,人高马大,四肢发达,红光满面见人笑呵呵。相比老曹,大崔属于那种什么都差一点的角色,就是说做传销时职位没老曹大,赚钱没老曹多,没老曹能说会道,也没老曹心眼活。用大崔自己的说法是曹哥太有才了,我不灵。老曹看中的是大崔的优秀人品,不耍滑头,一旦认准了人,具有一种几乎已经绝迹了的愚忠精神。
大崔有顾虑,说,跟着你混我倒是愿意,可我什么不懂呀。
老曹说,不懂没关系,你听我的就行了。我会告诉你该做什么,也会给你配助手。
我、我也没你那么多钱呀。
钱少没事,反正按股份来,你拿多少是多少。我对你负责到底。将来你想追加,我卖给你,什么时候你想退出,卖给我。
经过几轮洽谈,四方签订了最终的合作协议。财大气粗的老曹一家伙吞下51%的股份,成为了公司当然的法人代表,大崔占9%,孙军和齐海平共同拥有40%的股份。
于是,老曹嘱咐家里那位胖猪一样的老婆照看好剩下的两家眼睛店,自己带着财富带着梦想也带着大崔来了北京,开始他的新征程,新事业。
此次来北京,老曹是为了寻找新的发展机遇而来,是为了谋求新的发展平台而来。他踌躇满志,雄心勃勃。
七月的北京,烈日当空,盛夏如火。下火车的时候,兴致高涨的老曹站在广场说,我走南闯北,历尽千辛万苦,北京,就是我人生的最后一站!这是他的感慨,也是他的誓言。
3
说完了老曹,就该一视同仁说说孙军,否则,后面的故事容易看迷糊。
在文化水平方面,孙军和老曹属于半斤对八俩,两人区别在于老曹虽然起点低,但骨子里却崇尚文化,愿意学习,而且打肿脸也希望别人把他当成文化人,为此不惜搞得灰头土脸洋相百出也痴心不改。孙军则要现实许多,没文化就是没文化,我不跟你玩这套,需要文化的地方我请有文化的人来干,我只关心怎么做生意怎么赚钱,怎么才能做到眼疾手快又准又狠。
老曹家乡出来的人大多是些打打杀杀的混混或做小生意的商贩,孙军的家乡没那么有出息,成群结队走出来的都是一拨拨的农民工。
孙军来北京的时间是1992年的夏天。当时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已经出台,一轮波澜壮阔、旷日持久的经济高速发展大潮正在中国大地徐徐展开。孙军并不清楚自己赶上了好时代,更没有想到自己会成为这轮经济高速发展周期中的首批既得利益者。
孙军到北京的第一份工作是跟着老乡在新发地水果批发市场当搬运工。那年他已经结婚生子,25岁。他个头不大,皮肤黝黑,但脑子反应快,伸手敏捷,十分干练。工作一段时间后聪明勤快的孙军就发现了利用业余时间赚取外快的商机,他用很低的价格将商铺当天休市之后要处理的水果买下来,挑出其中好的部分,晚上骑个三轮车进城贩卖。
如果没有外力的作用,而是顺其自然发展,我们丝毫不用怀疑几年之后,在新发地水果批发市场一定会有个叫孙军的老板,且拥有一家经营不错的水果批发档口。如果故事真那样发展,也许会更完美,在那个领域,孙军不存在任何短板,可以尽情施展他的才智。但命运往往身不由己,越是生活在底层的人越没得选择。没办法,这就是生活。
孙军有个堂兄叫孙青峰,那是他在北京唯一的亲人。孙青峰是北京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的,仅此一点,孙青峰在家乡就足以成为一个传奇人物,可了不得!孙军自然也以堂兄为荣,甚是崇拜,贩卖水果的时候当然不会忘记他,平时也没东西拿得出手,这是顺手人情。于是,隔三叉五就把水果往孙青峰的楼上搬,每次上去放下水果,他都是以三轮车在楼下为由赶紧下楼,不收一分钱也从不留下吃饭。孙军的想法很单纯,保证堂兄家水果不断,而且不给堂兄添任何麻烦。
孙青峰是一家国家级正规出版社的编辑部主任。那时候国内二级图书市场刚刚萌芽,许多书商就悄悄跟出版社相关人员接触,买卖书号。所谓二级图书市场,是指那些名不正言不顺、经营很不规范的民营销售渠道。当时出版社人员很瞧不上那些书商,就跟城里人看不起乡下的土包子一样。但慢慢就发现不对了,那些品味低下的书商竟然一个个都迅速发财了,虽然在出版社依然唯唯诺诺点头哈腰,可一出门就完全不同了,开小车,住宾馆,下高级饭馆,男的带小情人女的养小白脸,一个个趾高气扬拽得很!
孙青峰这就动心了。可他是公职人员,既不舍得、也不敢辞职下海。这就想到了经常来送水果的堂弟孙军,经过再三考虑,孙青峰觉得堂弟这人很实在也很乖巧,动着麻利,跟他说清楚怎么做应该是可以的,关键是堂弟没文化,这就不会翻天乱来,可以放心使用。
孙军再来送水果的时候孙青峰就把他留下了,先跟他介绍了一下出版的流程以及出版业的现状,然后就谈了自己的想法:两人成立一家文化公司,孙青峰是实际的老板,一切投资由孙青峰负责,做什么书,怎么做由孙青峰说了算,但孙青峰不出面,都由孙军具体操办,对外公司好像是孙军的。孙军每月拿基本工资,再占公司利润的20%股份。
孙军一边听一边不停地点头应承。说心里话,给堂兄家送水果,深层的动机就有希望日后得到堂兄关照之意。可事情来得突然,他必须凭自己有限的商业知识现场进行思考判断。孙军不想给堂兄留下犹犹豫豫斤斤计较的印象。而迅速甄别与决断正是孙军过人的长项。
孙军表态说,公司是哥您的,我就不参合什么股份了,我也算不来。要不您就在业绩回款里面给我一个提成数,越简单越好,多少您看着办。
孙青峰当即欣然同意,他内心也不想把孙军拉进公司里,免得到时扯不清,只是碍于情理不好意思说,既然孙军主动说不要股份,那就正中下怀。你看这样行吗?回款你提10%,回多少提多少。
孙军说要得,要得,多少都行。
谈话比想象的顺利,于是孙青峰索性拿出一份事先拟定好的协议,填上相关的数字,对孙军说,这份协议里面把所有的事情都写清楚了,你回去考虑考虑,想清楚之后就来把协议签了,签了就动手干。孙青峰特别补充道,反正自己已经铁定主意要干了,孙军如果没兴趣,他就再物色他人。
孙军赶紧说,我有兴趣。跟着堂兄做事是我的荣幸,您都想好了我还想什么呢?现在签也可以,我听您的。
痛快!我就喜欢痛快人!签!
这是一次对两个人今后的命运都产生了深远影响的谈话。作为弱势的一方,孙军的素质在此得到了一定的显示,要实的不要虚的,其他没有任何要求,能带着我玩就行。如今很多民营公司为了笼络员工,大多许与股份,其实那都是玩人的把戏,除非是上市公司可流通的股票,否则,民营公司的股份怎么说得清?拿什么去保障?倒是孙青峰看起来精明过人,实际上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凭表象就推断孙军没能耐翻天,没能耐翻天方可放心使用,这是缺乏自信的体现,也是自欺欺人的逻辑。他不知道没能耐翻天的人也就不可能帮你把公司做起来,反过来,能辅佐你成事的人就一定有翻天的能量,这才是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初入商业什么不懂,公司也没成立,只是嘴上说说,却对合伙人处处算计设防,生怕便宜了对方一星半点,在至关重要的报酬问题上举棋不定。这种心态怎么可能做成事?
最为荒唐的是20%的利润股份和10%的回款提成。孙青峰的初衷是既然20%你觉得不好意思,那我就再少一点,提10%。事后孙青峰一个人反复琢磨的时候他才意识到坏了,不是一个概念!如果回款中有一半最后能成为纯利润的话,那么占20%的利润股份才相当于10%的回款提成,这意味着实际的纯利润为100%,而且每笔交易都必须保证如此。北京大学毕业的孙青峰毕竟是个文化人,之前没有从商经历,这帐他算不来。他哪知道每次交易最后的纯利润都必须在100%以上的生意,贩毒走私军火不好说,做图书出版绝对不可能。
但话已经说出口,协议也签了,马上反悔不太好。孙青峰心想幸亏孙军没文化,公司帐目、回款都攥在自己手里,到时跟他怎么算还不是我一句话?比他现在赚得多就可以了。
如此巨大的定时炸弹已经埋下,孙青峰却还在以貌取人自以为是。经济大潮改变着我们社会的方方面面,其中最残酷的一点就是将许多文化人给边缘化了,他们除了知道一些知识性的东西之外,现实当中做什么都不得要领就跟白痴似的,那些人曾经可都是社会的精英人士。
沿街贩卖水果的孙军从此开始了他的“书商”历程,斜挎一个拖到屁股的背包,每天一摇一摆地出入于出版社、印刷厂、图书批发市场和物流仓储之间,相当于负责公司的发行、印制和行政外联工作。公司的真正老板孙青峰则实际上成了公司的编辑部主任,暗中负责书稿的策划、组稿、编辑以及出版社方面的工作,同时,孙青峰还负责公司的帐目管理。
公司取名为“AA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就他们两个人。孙青峰解释说,AA代表着锋利的双人组合。公司没有注册,只有一份内部协议。那时候图书出版管制严格,限制民间人士进入,即使注册也不代表你有图书出版经营的权限。所以书商们都这样,公司取个名,私刻一个公章,不注册。公司也没帐号,就办张个人交通银行太平洋卡,业务帐款往来全部以现金形式打在卡上。公司的地址是在居民楼里租了间一居室,孙军住里间,厅堂摆上两张简易书桌和一组铁皮柜。
那是国内图书出版业的蓬勃发展期,封闭、僵化的传统出版体制私底下刚刚裂开一个小口子,图书市场的潜力突然间得到了空前的释放。文化公司相对比较开放,他们做的图书虽然档次很低,却本本都能卖,开机印刷动辄十万八万,最保守的起印数也是五万册。那些数字如今已然成了出版人闲聊时的美丽传说。
特定的环境编织出特定的传奇故事,孙军和堂兄孙青峰幸运地成为了传奇故事中的传奇人物。
在选题策划方面孙青峰多年积累的才学功底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他去解放军艺术学院找到文学系几位学员写了三本军事通俗读物《第二次世界大战十大战役》、《同盟国十大将领》、《轴心国十大将领》,稿子拿回来后孙青峰就干上了,每天下班回到家里光着膀子逐字逐句进行编辑修改润色,一个标点符号都不放过,这是自己的东西,比他看出版社的稿子费劲十倍都不止。他们计划要赶在当年的全国图书订货会上推出这套产品,打响他们通向财富的第一枪。
好事多磨,到图书订货会召开的时候成品书没有出来,只有设计好的封面,于是,他俩随便包上一叠白纸,请印刷厂帮忙胶订之后再切几刀,做成所谓的“征订样书”,忐忑不安地拎着去了会场惠桥饭店。
订货会人多房间少,都是好几家合租一个房间,大家各自把书摆上,供全国各地来的批发商采购。大致的流程是批发商看中之后就下单填报数量,然后交纳定金。定金交纳多少需要洽谈,这主要取决于书给人的印象,好卖的书自然就俏,争着付款。比如当时有本书叫《中国人可以说不》,排队交钱的人从楼上七弯八拐的能一直排到楼下,而且必须是一次性交清全款,不能退货。当时的图书盛世由此可见一斑。
他俩头一次上会,就三本书,也不好意思跟别人争,只分得一个床头柜,不过,摆三本书倒也够了。订货会属于发行范畴,得张罗吆喝,还得跑前跑后给批发商献殷勤套近乎,孙军是理所当然的主角,孙青峰腼腆含蓄,放不开,只能坐一边看着,等着开收据收款。
运气来了铁成金,挡都挡不住。不到半小时,AA公司就开张了,也是屋里第一个开张的。那是一个广东的客户,拿起样书前后看了看,连翻都没翻开,转身打开带密码锁的拉杆箱,拿出一捆钱用力一掰,说,一万套,五万,怎么样?
第一笔定金就是五万,什么感觉?能不行吗?但几个月跑下来孙军已经知道了一些图书市场的行情,也知道广东市场是当时全国最大的市场,能占据全国四分之一到三分之一的销量。在大家羡慕的眼光注视下,孙军说话了,一竖大拇指,好眼力!他让广东客户在床沿坐下,就这三本书,广东一万套绝对打不住,您一定会追加。同不同意我的判断?
广东客户明白孙军的意思,卖完了我肯定会追加的啦,别给我太大的压力好不好?
我绝对不给您压力,绝对支持您,但您也别给我太大的压力好不好?最近印刷费又涨了,您应该听说了吧。您得支持支持小弟我。一大早的,哥就算给我开个好头,如何?孙军的意思是先要一万套可以,但你那捆钱最好别掰开。
哈哈哈……那就首发一万五,行不行呀?
没问题!成交!
三天订货会下来,就凭三本包着白纸的“样书”,凭一个宾馆里的床头柜,AA文化公司共收到定金80万!
闪亮登场,首战大捷!
离开会场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孙青峰拉着孙军拦了一辆“面的”就去了北京饭店的谭家菜,两人都异常兴奋。
孙青峰一拍孙军的肩膀,真有你的!这次订货会你立了头功!
哪里哪里,是您编的书好!孙军谦虚地说,您看他们那些书,还文艺呢,一本本就怕别人说它不黄,庸俗至极,跟咱的书不在一个档次上,没法比!
是吗?你连这个都懂了?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
我这不都是跟您学的嘛。
吃完饭喝完酒,孙青峰的脸红得像猴子的屁股,站在长安街边打着饱嗝,他把一句憋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有个事我得跟你解释一下,公司刚开张,书也没印出来,需要花钱的地方很多,关于你的提成呢,得往后放放,等有了利润再算。你没意见吧?
理解,理解!钱还是先紧着公司用。我需要的时候再告诉您。
我就这意思。好好干,我不会亏待你的。
话说得好听,但孙青峰这话后面的意思,孙军也听出来了。辛苦了半年,收了80万,除了落顿谭家菜的饭吃,完了一个钢镚儿没留下,甭管是谁,这种时候都不可能没想法。打工也好,合伙也罢,都是人,否则图什么呀?搁别人,十有八九不会这么简单就善罢甘休,至少也会说要不先少给一点,让我也开回眼过把瘾?孙军没说,不是他不在乎,而是他太在乎了,也不是因为他傻,而是他太精了。他是不敢轻易回答,不敢轻易决断。他不能允许自己在这个问题上出一点差错,同样,以他的性格,他也不会允许孙青峰在这个问题上有一点猫腻。
按协议回多少提多少,这80万中有8万现在就该在孙军的兜里了。8万对他什么概念?活这么大,不仅没拥有过,想都没敢想过几回。80万对孙青峰什么概念呢?孙军觉得应该和他的8万差不多。现在孙青峰拿着80万自己去享受财富的快乐了,却一点不考虑他的感受,这足以说明孙青峰是个只考虑自己而不考虑别人的人,是个见钱忘义的不仁之人。
接下去有三种方式可供选择,第一,明天就带协议去找孙青峰,要求按协议办,一笔一笔结,结一笔清一笔;第二,挖空心思找理由,一次次讨要,要得越多,将来吃亏的余地就越小;第三,听孙青峰的,等他想给的时候给,年底是个坎,看他到时怎么给,然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做。
那天晚上孙军像只受困的山豹一样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开始了他的思考和选择。这位贩卖水果的农民工并不知道他所面对的问题是个具有普遍而又典型性的问题,他所要思考的实际上是对社会、对商业、对人性的认识问题,是每一个成大事者都必然要解决的方法论问题,而他所要跨越的也是成长路上必然存在的屏障和鸿沟。
天快亮的时候,孙军有了自己的答案。他首先排除了第一和第二种方式。现在是孙青峰不舍得给他或者说不想给他,如果带协议去理论,即使不闹翻也会出现矛盾,除非你想拿着8万块钱现在走人,否则对合作对孙军都不利;找理由讨要那是小儿科把戏,没出息而且让人讨厌,要自己的钱,何必偷偷摸摸鬼鬼祟祟?家里真有事急用钱,那可以。所以,只能选择第三种方式。
8万都不舍得给,以后积攒得多了,能舍得吗?那肯定更难要。不过,数字大了,怎么样也会比现在强,到时如果就是不给,也可以强行索要嘛。
困扰孙军的问题是什么时候进行强行索要,怎么把握……
那一宿的思考对孙军来说是一次洗礼,那个贩卖水果的农民工已经逝去,他完成了一次蜕变。我们来看他的最终结论:
协议归协议,孙青峰的钱是一定不会痛痛快快给的,这和孙青峰的人品没关系,换了谁都会这样做。去思考那些道德问题没意义,给不给的决定因素不在孙青峰而在于孙军怎么做。自己要考虑的事情其实非常简单,我要什么?怎样才能实现目标?我需要钱,图书出版显然是项好生意,帮助堂兄把AA文化公司做下去、做好,就能够赚大钱,就能实现我的目标。这是大局,大局必须无条件维护。什么时候属于自己的那份钱可以独立开创事业了,什么时候就向孙青峰要钱。给,那就谢谢了,不给,那就对不起,强行索要,步步升级。只要道理上站得住脚,只要到时能豁得出去,最终不给是不可能的。
强行索要分为两种形式,一种是创造出制约的局面,给,大家都好,不给,孙青峰将付出更大的损失,然后让孙青峰进行选择,这种方式操作好了,可以相对平和地拿到自己该得的报酬。另一种形式是强制胁迫,该给的你必须给我,不该给的你也留不住,这种方式相对激烈,鱼死网破难度大,但是,如果操作好了,不仅能拿到该得的报酬,而且剩下的都属于自己……最终采取何种方式,孙军觉得只有到时再看,目前先明确方向即可。
如果最终出现变故,比如孙青峰跑了,找不到人了,或者说难听点他出意外死了,或者他采取更激烈的方式对抗并且自己黔驴技穷无力招架,怎么办?那没办法,只能认了。
既然孙青峰不舍得给钱,问题出现了你也不主动去争取,完了到最后就跟人家玩命。你这不是欲擒故纵耍无赖吗?这……这应该不是我的责任,也不是我要考虑的。
在思考如何解决自己和孙青峰之间矛盾的时候,孙军有相当的自信,认为自己胜出的概率非常大。这和老曹在考虑跟孙军合作的时候如出一辙。这说明任何事情都有风险,矛盾、争斗不足为惧,决定因素是你对实力的判断,有实力,你就应该上,反过来,如果实力不济,那你最好离远点,别抱侥幸心理。
孙军和孙青峰的合作可谓天作之合,互为完善,AA文化公司的发展一帆风顺,势如破竹。继二战纪实系列之后,他们又推出了四大野战军征战纪实系列和剿匪纪实系列,本本畅销。军事纪实俨然成了AA文化公司的特色与定位。随着他们生产的图书一本本通过渠道流向全国各地的书店、书摊,流向读者,财富也通过渠道源源不断地反流进了他们公司的帐户,流进了孙青峰名下的太平洋卡。
和很多有钱人一样,赚钱之后的孙青峰开始张罗起了女儿出国读书的事,美国没签下来,他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英国。英国的留学费用不低,但孙青峰已经不在乎了。
第一次春节回家的时候,孙青峰给了孙军10万,理由还是一样的,你先拿着这些,等有利润之后再算。孙军的回答也是一样的,理解,理解!钱还是先紧着公司用。我需要的时候再告诉您。
孙青峰的用意已经很明显了,他在偷换概念,强调利润,而利润的多少取决于计算的方法。孙军没要股份,也就没资格查看AA文化公司的明细帐目。可按协议按孙军的算法不是这样的,只要有回款帐目就行,这个孙军有。孙军负责发行,每月都需要跟客户对帐,回款帐目不仅必须有而且一笔都不能错。孙青峰知道这是个漏洞,也想着等公司做大一些,再专门招一个对帐的业务员,也就是多年之后李莉在公司担任的角色,把孙军从对帐和仓储环节中撤下来。
带着10万块钱回老家过年的孙军算是头一回感受到了衣锦还乡的滋味。和每个具有故乡情结的男人一样,孙军给自己,给父母老婆孩子都置办了新衣裳,对老旧的房子进行粉刷翻新,添置家电、家具,采购年货礼花,忙得晕头转向却又不亦乐乎。只要是男人,长脸面显能耐的事情都是他们最愿意做的事情。
忙完之后,孙军拿出剩下的钱对老婆说,这些都是你的。然后他学广东客户的派头,用手一掰,不过,你先拿着两万,其他的先借给我。赢了,连本带利都是你的,输了,你千万不可以把钱再借给我,不管我怎么说,你都藏好了别给。然后,你买张车票让我回北京就行。
说完,孙军去了赌桌。回家过年的男人,聚众赌一赌,那是必须的,也是检验过去一年你在外混得怎样的重要场所。
和老曹一样,孙军也好赌。不同在于老曹喜欢那种压注式赌法,凭勇气和感觉;孙军则是打麻将斗地主跑得快之类的,凭技巧和反应。老曹赌注大波动大,往往一把定乾坤;孙军赌注小波动小,靠积少成多定胜负。老曹输的时候多,孙军赢的时候多。
回北京的时候,孙军在床上对老婆夸下海口:明年我要开着轿车回来,让你成为村里最有钱的婆娘。
孙军和孙青峰的摊牌是在第二年的元旦后春节之前。这是他精心挑选的一个时间段,新春图书交易会刚刚结束,孙青峰身上有大量的收款和定金。
说话的时候,孙军刻意将“您”改为了“你”以传递出某种信号。你看,咱这一做就两年了,钱应该赚了不少。你把我的钱算一下,提出来。
……你有什么想法吗?
就是想提取我的报酬,这算不算是个想法?
……我是说拿钱干什么呢?家里盖房子?或者想自己做点别的什么生意?
我要提取我的报酬。跟你说的这些没关系。
……好吧。回头我算算。问题很突然,孙青峰没心理准备。
我已经算好了。这是截至上个月底的每月回款帐单复印件,你拿回去核对一下。孙军递上整理妥帖的帐单,最上面是他俩签订的协议书复印件。
……我可以理解为你这是有备而来吗?
可以。孙军不否认。
好吧,具体的数额我回去算完再说。不过,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先跟你交流一下。这两年你辛苦了,为公司出了不少力,做出了巨大的贡献,所以,该给你的,我都会给你,这一点你完全可以放心。现在的问题是这帐不好算呀,算不清。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公司的开支非常庞杂,你每天用着花着感觉不到,月底做帐的时候我才知道触目惊心是什么意思。第二就是债务问题,批发商和出版社欠我们好几百万,我们呢,欠印刷厂、纸厂、照排设计公司还有作者稿费加起来也有一百多万。欠我们的能回来多少?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个未知数。我们欠别人的,那是真金白银,一个不可能少。所以,到现在为止,帐目上肯定是赚了,而且赚了不少,但实际上是赚是赔,不瞒你说,我真搞不清楚。你能解释这帐目数字和实际数字之间的关系吗?
孙军摇了摇头,我没你有文化,但我不是不明白道理。你跟我说这些,我答不上来,但我知道你的真实用意。我今天提的问题非常简单,要我的报酬。你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按事先说好的算一下,然后把钱给我。
……你的意思是我说的这些跟你没关系?孙青峰换过一种进攻套路。
跟我有关系。跟我提取我的报酬没关系。
这话我就不爱听了,你负责发行,外面欠着几百万回不来,跟你的报酬竟然没一点关系?孙青峰提高了音量,切入他想说的话题。
这话我也不爱听了。按我们的协议,跟我的报酬就是没关系。孙军坚持自己的原则和思路。
这是你的责任!货款没回来说明你没有完成工作任务。你说你明白道理,我想知道你的道理是什么?
……我不想再说下去。再说下去性质就变了。你回去看看协议,把帐算一下。明天下班我等你来。孙军毫不势弱,而是针锋相对下达时间期限。
我们已经在谈,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不要逼我做出对你不利的事情!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份报酬!我做的工作相比我的报酬绰绰有余!这一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但我不会跟你多要,因为我信守承诺!这世界凭嘴巴去说那是没鸟用的,需要的是实干,就像我一样!孙军抡起胳膊一拳砸在书桌上,“啪”一声,桌板凹瘪成V型。孙军警告说,这方面我比你强!你信不信?
孙军一反常态的过激举动大大超出了知识分子孙青峰所能想象的范围,大惊失色!他意识到这位堂弟曾经是新发地水果批发市场的搬运工,辛苦劳作一天之后还能从下班到午夜一直骑着三轮车沿街贩卖水果,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
孙军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下班后我在这等你。
第二天下班后,孙青峰没有来,也没来电话说明原因。孙军等到八点,长长地叹了口气。砸桌面只是孙军设计好的第一招,为此他还做了些准备工作,事先把桌板下面的横梁给去掉了。不过没关系,这招不灵,他还有第二招,第三招……俚语说屎难吃,钱难赚,这事急不得,要慢慢来,步步升级!
孙军出去吃了碗拉面,完了再去洗头房找按摩小姐宣泄了一番。到那个时候,孙军依然属于靠工资生活的外来北京单身男,还没经济实力去宾馆或桑拿中心找更高级的小姐,更没条件去找固定的小情人。离开洗头房时他回头望了望那昏黄的霓虹灯小门脸,心说但愿这就是最后一次光顾了。
第三天上班的时候,孙军直接去了孙青峰的单位。那家出版社孙军熟悉得很,经常要来,他们的书稿就在这里拿书号,以孙军的名义,孙青峰暗中关照。孙军一路点头哈腰打着招呼就进了孙青峰的办公室,进去反身把门关上。
你、你要干什么?孙青峰甚是紧张。他俩的关系在出版社是绝对保密的,这涉及到孙青峰的职位、升迁以及饭碗问题,非同小可。可孙军这小子今天就是特意冲他这软勒来的。
孙军不说话,一把将桌上的东西,还有茶几上堆满的稿子全部扫地下。然后又要去掀翻书橱——孙青峰快步冲上去,用力抵住书橱,急切而又轻声地哀求道,使不得!千万使不得!外面会听见的!
孙军扳住书橱没撒手,也没继续往外拽。一字一句地对孙青峰说,你什么都有了,名誉、地位、家庭、学问,现在金钱也有了,女儿也出国了。我什么都没有,唯一的好东西就是两年来我的报酬,这是我的命根子!你竟然想不给我,想反悔,想耍赖!我倒要问问你,想身败名裂吗?想跟我同归于尽吗?
给,给,给,你的钱我都给你。今天下班我们去公司解决这事好吗?我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答复,一定!一定!
孙军余怒未消,好半天才咽下一口气。他松开手,什么话不说,转身出了办公室。
孙军没有忘记给孙青峰把门带上,也没有忘记依然一路见人就点头哈腰打着招呼离开出版社。
下班之后,孙青峰没有来,晚上来了电话:你今天的表现太过分了!你他妈的过河拆桥耍流氓会遭报应的!我收拾不了你老天会收拾你。这事我需要认真想想,我想好了会去找你。王八蛋!不等孙军说话,孙青峰把电话挂了。
孙军拿着话筒怔了许久,笑了。孙青峰的虚拟防线桶破了,行了。
孙青峰之前对孙军一直缺乏应有的重视,甚至一度以为他是个可以忽悠、糊弄的愚昧之人,在孙军大闹办公室之后,他看清了孙军的本来面目,看清了事态的真实走势。警醒过来的孙青峰这才开始现实而又冷静地思考应对之策。
孙青峰能够在当时尚不开放的社会背景下私底下拉竿子办公司,显然和传统的书呆子有区别。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正面对抗时力量不足,是他们天生的缺陷,但审时度势、趋利避害的预判能力却是他们的长项,所以,他们往往无需等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就会提前做出最后的选择。
图书交易会刚完,大量的现金还在手上,孙军选择这时候发难,显然是处心积虑,蓄谋已久,不达目的不会善罢甘休。
但是,现金都还在自己手上,这就意味着主动权还在。虽然事态的走势已经不可挽回,但主动权意味着选择权,选择权意味着可以修正事态行进的路线。
之前孙青峰有意压住孙军的钱不给,有自己的考虑。他怕有钱之后年轻人心态发生变化,不愿意好好干活,也担心孙军腰杆子硬了之后撇下AA公司出去自立门户。孙青峰的策略是,能拖延则拖延,拖延不过了就找理由抵赖,能少给就少给。到最后实在不行,就劝说孙军在北京买车买房,把家从湖南农村搬过来,反正就是千方百计鼓动孙军把钱用掉。只有孙军手上没有足够的现金,孙军就不可能离开AA公司。
孙青峰没有想到孙军会突然对他宣战,而且破釜沉舟来势汹汹,不给他留丝毫的余地也不给自己留任何后路。让他的预想策略完全落空,连试一试的可能性都没有。
如果孙军拿到钱后愿意继续合作,在迫不得已的前提下,孙青峰可以考虑把钱给他。继续合作就可以继续赚钱,毕竟孙军拿的是小头,对自己来讲仅是个多赚少赚的问题,这帐孙青峰算得来。
现在还有挽留的可能性吗?没有!发展到今天这地步继续合作的基础显然已经失去,拿到钱再走人,是孙军必然的下一步。
只有另找人来顶替孙军……不行!孙军好歹是亲戚关系,一个没文化的农民工尚且如此操蛋无法控制,去哪再找可信任之人?再说,所有业务都是孙军在操作,二渠道图书市场本来就很不规范,别人来也接不上。不说别人,就是孙青峰自己愿意辞去公职来接手发行,如果孙军不配合的话,也是白搭。
就是说,孙军这一撤,自己也就等于撤了,AA公司将自动关门。好端端的一桌美味佳肴,自己只能束手无策干瞪眼。
那外面欠着的几百万货款怎么办……
想到这,孙青峰不寒而栗,他终于看清楚了孙军在这局棋中真正的作用和分量。
这是一盘他精心设计的棋,也一直是他在掌子,孙军仅仅是配合他在工作,然而,到头来孙青峰才发现自己早已失去了对棋局的控制能力,即使把自己放棋盘上去作为一颗棋子,竟然也仅仅是处于次要的位置。如此看来孙军的反目当属情理之中了,难怪他小子底气十足志在必得。
作为棋手作为设计师,孙青峰对自己陷入的困境以及回天乏术感到了几丝苍凉和悲哀。
反思、总结已经晚了。幸亏现金还在自己手上。
两害相权取其轻……
孙青峰一连失踪了好几天,打电话去他单位去他家都没人。这下可把孙军给晾坏了,就在他急得团团转的时候孙青峰却自己来了。
孙青峰手上拿着一个厚厚的文件袋,就和开始一样,他把该准备的材料都准备好了。两人的表情恢复了以往的常态。孙军给孙青峰的杯子加满开水,自己在次位坐下。
最后的博弈开始了。没有半句虚伪的客套。
有没有继续合作的可能?比如,提高你的股份比例,比如,公司也由你来掌控。
……怎么算?
50%对50%。
……之前怎么算?
划断。之前按协议走,该谁的谁的。以后按比例投资。
不行!
为什么?
……不行就是不行!孙军不能说。拿到钱之后孙军早已构思好了一系列的后续手段,即使孙青峰选择这种屈尊下策,他也不能同意,因为他要的更多。
那你说说看,如果继续合作,你的条件是什么?
……所有已经回来的钱,按协议办,你把我的给我。所有外面的帐都重新计算,如果需要再投资就按比率出资,三七开,我七你三。
孙青峰心里盘算了一下,把他的钱给他,再按比率投资,这意味着我必须先拿出100万左右的现金,完了公司由他掌控,我等着他回款之后给我分红。游戏的角色倒过来了,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把这100万又赚回来呢?
亏你说得出口。你在侮辱我,别忘了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你的老板。
是你要我说我才这么说的。
这个问题我们就别谈了。我们说正题吧。你的帐我核对了,没问题。刨去你陆续已经拿走的部分,大概还有七十多万?
零头抹了,就算70万吧。
我已经想通了,你也不容易,我不能亏待你,我决定给你150万。
这回轮到孙军心里打鼓了,他意识到自己潜在的一手大棋已经被孙青峰识破。其实,孙军早就惦记上了外面的那些欠款,他知道那些欠款对孙青峰而言是死帐,除了孙军,谁都动不了。孙军计划提成拿到手之后再强行去侵吞那一快,能吃下多少是多少。既然撕破脸了,无论是报价还是目标设定,只能是通吃,看得见的、想得到的,有道理没道理的,我都要。至于最终能拿到多少,那是另外一回事,这是较量博弈的基本原则。当然,有些事可以一边说一边做,有些事则不能说只能闷着头做。孙军一听就明白孙青峰所谓的150万是什么意思,这是要把外欠款都打包算进来了,全部甩给孙军。
孙青峰递上一张表格,这是外面欠我们的和我们欠外面的帐,你算算,相抵之后大概剩下150万。
孙军一把将表格推开,决定按自己的既定方针办,准备继续撒野。既然两招还不成,他还有第三招、第四招没使呢。
你还在跟我玩花招?我要你按协议办,给我算提成,我要现金!别跟我扯这些鸡巴蛋!
孙青峰没急,也没慌。之前他有点紧张是因为心虚,觉得是自己黑了孙军。现在不同了,他已经彻底搞清楚了孙军的狼子野心,利用在合作中占据的优势位置,明的暗的都要,一点不想给孙青峰留下。他现在是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而战,性质不一样。当初扣下孙军的报酬,如今成了抵抗孙军进攻的有效防御工事,成了值得庆幸的先见之明,他完全不必感到理亏歉疚。孙青峰相信之前即使把钱给了孙军,事到如今孙军依然会对自己发难挑衅,那他就彻底瞎了,赔大发了。
文化人孙青峰这几天没有白过,他在绝境中成长、成熟,已经能够以自己的方式像战士一样和孙军进行白刃肉搏式的较量,至于方式是俗是雅他也顾不上了。
我没跟你扯鸡巴蛋,我这就是在跟你结账。实际上只有70万,可给150万都不要,你这是要结帐吗?说不干就不干,一点缓冲的时间都没有,你肚子里那点猫腻,谁都看得明白。别以为就你聪明。孙青峰摆摆手,示意孙军坐下,听我把话说完。你呀,心大着呢,你是我兜里的想要,外面欠着的也不放,是不是还惦着把欠别人的债务也让我背上?那我这两年就真得贴着本陪你玩了。
到此,一切都说开了。双方的穴道纠结在了一起:外面欠我们的和我们欠外面的帐,究竟归谁?
孙青峰说,我们都现实点吧,两种方式你选择,一,我们合作有始有终,你把外面的钱慢慢收回来,每回来一笔分三份,一份还债,我一份,你一份,慢慢冲减你的提成,最后你只会多不会少。少了我补给你,不补我就不是人。二,你把帐把债都拿走,公司也归你,你继续做下去,这是你的最佳选择。做了两年,得一个这么大的底盘,不仅直接当上老板,而且直接产生经济效益,今年净落个百八十万没问题,明年还能继续滚大,你可以了!
如果我不选择呢?
那你就一个子得不到。
你敢!孙军摸出匕首,一下插在孙青峰的目前。这是孙军准备的第三招,持械威逼!威逼不成,孙军就计划将匕首插进孙青峰的大腿或胳膊什么不至于致命地方,插一下不行,那就插两下、三下。反正不拿到钱就没完,步步升级是必须的。
现在不是我敢不敢的问题,而是我没钱。
不可能!
我就知道你惦着我身上的现金,我就知道你会逼我,我还担心最终我会扛不住你的撒野。实活告诉你吧,我今天真就断了你这念想。孙青峰拿出几张银行票据,那是给英国他闺女汇款的凭据。我在那边买房了。你看清楚了,可不仅是这次收的钱,我的全部存款都汇走了,是四百多万。现在你即使真的杀了我,我也拿不出五万块钱给你。有本事,你去英国找我女儿也就是你的侄女要。
你——孙军抓过票据,一边看一边颤栗。这一损招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这预示着他拿到现金的希望彻底破灭了。
……现在能不能别一惊一咋,而是理智地跟我探讨一下散伙的可行性方案?
接下去就简单了,孙军能怎么样呢?既然拿不到现金,只能接受第二种选择。虽然那些帐对孙军是有价值和作用的,不能算吃亏了,但孙青峰保住了到手的果实,甩下一摊无法撬动的烂帐,从而暗渡陈仓全身而退,应该说也实现了他的最佳战略意图。
你不掏一分现金出来,我不服。
欠帐不是钱吗?我送你一条人生至理名言吧,算清你自己的帐就行了,不要老掂着别人碗里的肉。
去去去,别跟我酸不拉唧的了,你也就烂仔一个!
其实,我是有办法治你的,但既然要散伙了,我也就没必要算计你,我不想跟你那样卑鄙。
……你怎么治我?
除了作者一点稿费是我经手的,我们欠外面的钱,包括纸厂、印刷厂,都是谁经手签字的?给你70万,你够填那些窟窿吗?
咱之间有协议,我把协议给他们看,他们自然知道该找谁。
可协议上并没说具体哪笔帐是公司的,你私底下做的业务,也找我?你再想想,每份协议除了你签字之外,都盖了章吗?你说得清吗?
孙军无语。
我还留着一手防你呢,咱是有合作协议,不错,可你注意了上面写的时间有效范围吗?
孙军心里“咯噔”一下,这问题他真没注意。
孙青峰得意的笑了,咱就别你黑我我黑你,比谁更黑了。既然合不到一起,就好聚好散,双方都需要付出诚意。
孙军没接话茬,仔细翻看帐目。他发现帐目有问题。文化公司的图书分两种渠道发行,一种是各地批发市场,自己发行;一种是各地新华书店,那必须由出版社发行,所以,出版社就从书商手上反购进图书,反购不可能及时给钱,卖了再说,这样就形成了对书商的欠帐。
不对!出版社的欠款有出入。孙军说。
是的,我只说给你150万。出版社的欠帐我没都加进来。出版社的帐孙青峰找关系想想办法,是有可能提出来的。
不行!你说帐、债都是我的。不可以留下一部分。孙军不同意。出版社的欠帐只是会拖,时间比较长,但不会少,属于优质欠帐。
那就超出了150万。
谁同意你的150万了?这里面有退货,有呆死坏帐,最终能回来多少谁知道?我给你擦屁股,你不能太过分!
孙青峰早想好了怎么解决这问题,不掏一分现金出来,是他必须要坚守的底线,目前大战略已经实现,如果能再收进一点,岂不更好?孙青峰说,我先问你,你还在我们出版社拿书号吗?
……不好说。孙军敷衍。出版社稿子一块归孙青峰负责,关系闹这份上了,孙军不可能再送肉上砧,自投罗网。
不跟我们出版社合作,我又在那当主任,你觉得这钱你能拿得出来吗?什么时候才能拿完?
……我算看明白了,你就是条毒蛇!可我还就不服你这种要挟!宁可烂掉,我也不给你。那钱是记我名下的,我不说话,凭什么给你?
所以要互相配合嘛,合作,是唯一出路,也是最佳选择。人可以跟人斗气,但不能跟钱过不去。
双方只能再互相妥协。出版社欠帐依然是孙军出面去接洽,孙青峰暗中把握时机。出版社开出的是支票,每次拿出来后由孙军按40%的比率返现金给孙青峰,直至结清为止。
孙青峰不担心孙军会赖他,出版社的钱肯定不能一次性给孙军,得分期分批慢慢给。孙军只要耍赖,后面的钱就给你拦住,大家都别要了。如果最后一笔款孙军耍赖呢?呵呵,我就没想要最后那一份,你当我真傻呀?
这一年春节,孙军没有实现开车回家的心愿。但这一年的孙军却完成了人生质的飞跃,他从搬运工到业余商贩到打工仔,最终实现了在北京当老板的梦想,而且拥有了自己的公司。
当然,孙军面临着严峻的生存考验,能否掌控公司并继续发展下去对他是个巨大的挑战,容不得半点闪失。他的现金严重短缺,必须凭借市场的回款,慢慢推动他的经营系统继续运转,一步步积攒力量,一步步加速向前。
4
再说说齐海平。
齐海平和大崔的来路有点类似,大崔是老曹拉来北京的,齐海平则是孙军拉来的,只是时间更早两年。
接手公司后,孙军做了两件事,一,公司更名为AAA文化发展有限公司,正式注册。孙军觉得AA不吉利,越锋利死得越快,有道是一山容不得二虎,AAA才稳如泰山。孙军相信正规合法的身份是一种力量,也是一种保障。二,从湖南师范大学中文系请来了他的初中同学齐海平,任命为公司的总经理兼编辑部主任。
开玩笑!总经理怎么可能我当呢?你自己来。齐海平推辞。
孙军说,我这人没个正形,管理搞不来。我还是负责我的发行,你就放手给我干吧,包括我在内,该管你就管!我看好你!
孙军真不是开玩笑,他的想法很朴素,文化公司当然得让有文化的人来管理。
老曹后来评价说,孙军走的是狗屎运。他的意思是孙军当年之所以能做起来,主要得益于孙青峰、齐海平两位编辑的辅佐。老曹对孙军是有意见的人,他的话听起来不太好听,但话糙理不糙,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
不过,能把自己的公司交给别人管,这反映出了孙军的经营水平或者说策略和手段,也是一种对自己的认识和判断。在这一点上,孙军则是明显要强于老曹的。
齐海平把孙军带入传销类图书领域实数误打误撞。
在其位就得谋其政。齐海平上任后去图书市场转了几天,什么感觉没找到,脑袋依然空濛一片。这不奇怪,他不具备孙青峰的学识功底和行业认识,对图书市场的理解和驾控能力都还谈不上,对军事题材的东西也没兴趣,仅是泛泛了解一点。要求他在孙青峰的基础上继续往前走,谈何容易。
被孙军追得紧,齐海平只好硬着头皮谈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军事题材的书不能继续做了,太多,太烂,由于管控得太严,不能揭密,只能写些无关痛痒、鸡毛蒜皮之事,他认为这类书前途不大。
是,这类书现在市场上的确太多了。孙军觉得齐海平的话有道理,可不做军事类图书我们又做什么呢?
齐海平答不上来,这个……我得再想想。
齐海平来北京之前做发财的梦已经许久了。当大学老师很清闲,相比老曹,他更早关注到传销,隐约感觉到了传销的神奇威力。不同的是,老曹知道传销后,尽管什么都不懂,却立马加入了进去,边干边看,最后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齐海平则是去找书来看,想先搞明白传销究竟是怎么回事,再从长计议。然而,令他失望的是相关书籍竟然到处都找不到,连图书馆也没有。所以,他也就一直没有真正参与传销。
正好齐海平家有个台湾的亲戚,说要回来祭祖,那时台湾人还挺牛的,觉得大陆人都是穷光蛋,坚持要给齐海平送份礼物。齐海平毕竟是大学老师,不能太庸俗掉份,于是说那给我买几本传销的书籍吧,我做点研究。这样,他就有了五本从台湾带过来的传销方面的书。这几本书,后来又跟着他来了北京。
台湾出的书相比大陆的书要漂亮许多,纸张质量装帧水平都不能相提并论,孙军见了甚是喜欢,就问齐海平这书怎么样,齐海平当然说很好呀,大陆买不到。孙军说大陆买不到?那我们可不可以做呢?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孙军随意一说点醒了齐海平。经过一个晚上的思量,第二天孙军还没有起床,齐海平就闯进去建议说,可以先做几本试试。
齐海平作出这个决定,有他自己的小九九。隔行隔山,无论是对图书市场还是对军事类图书,要齐海平迅速产生认识并拿出选题,都是不现实的事情。一本书开机至少也是十多万的投入,关键是最后书必须卖出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责任重大。初入商场的齐海平是有嘴难开口,有想法不敢随便说。而公司需要产品,不能停下来等你熟悉了再做,总经理兼编辑部主任那么好当?做传销类的书恰好可以缓解这一矛盾,第一,这种书属于实用类图书,做传销的人那么多,投放市场后应该不至于泥牛入海,总会有些人买回去看看。何况大陆没这类书,是稀缺物,对销量应该是一种保障。第二,那时两岸交流还不通畅,使用台湾出的书没版权隐患,直接就可以给它嫁接拼凑了,这样既可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书稿,又能省下稿费,还不必花太多时间去修改。
减少投资就是减轻责任,节省时间就是彰显能力,齐海平看重的是这个。
齐海平说可以做,孙军说那就做吧。孙军认为既然自己不懂,既然请了齐海平来主持这一块,就必须相信他,是好是坏,干了再说。
那是齐海平第一次编书。别人是怎么编书的,他不知道,他只能凭着自己的感觉来,边编边摸索。他脑子好使,倒腾几下,很快就研制出了一套带有自创性质的“齐氏编书法”,具体流程是:
一、先做好准备工作,去复印店把几本书都复印成单面的。原书保留,怕以后还得用。原书都是双面有文字,不好粘贴。然后买来剪刀、胶水,还有那种500字的大稿纸。这就齐了。
二、根据内容,按自己的思路重新整一个提纲,也可以理解为列一个大的目录。齐海平是大学中文系老师,内容他都熟悉,列目录属于小菜一碟,手到擒来,一个小时就能完成,而且布局合理,结构完整,给谁看都挑不出毛病。
三、把复印书摊开,根据目录顺序,找出相关内容,剪下来贴大稿纸上,剪贴件之间适当留点空隙,以便增加连接过渡内容。剪贴之后就变成另外一本书了,而且可以防止内容重复使用。该项工作大概需要花一两天的时间,主要是找出的内容必须比较一下,这有点费事。
四、统稿。删改,串联。前言必须自己写,大的一、二级标题最好自己重新做,力求风格统一。
齐海平最初预计再快也得半个月二十天的,在他的紧赶慢赶下,结果五天稿子就出来了。
看着堆得近两尺多高的大稿纸,孙军吓一跳,好家伙!你这是要集团军作战呀。一共几本书?
齐海平不好意思地摇摇头,那时他对文字数量还没概念,答不上来。齐海平建议多找几家录入排版公司同时进行文字输入,节省时间。
靠!这事还问我?你就安排吧。当时文字输入的行价大概是千字一块到一块二,孙军再困难还没到计较这点小钱的份上。
三家照排公司同时进行文字输入,每家公司专门指派两名熟练打字员负责该项工作,所费时间比齐海平一个人编书的时间还长,六天后,齐海平拿着一个小软盘进了孙军的办公室。
一共有几本?孙军关心的是投资,他担心初来乍到的齐海平下手没轻没重。
应该是三本吧。不过,咱这可以算做套书,用统一书名拿一个书号就可以。
三本书用一个书号?孙青峰也没这么干过。孙军咧嘴笑了,太有创意了!晚上我请你去天上人间潇洒潇洒。
幸亏齐海平手上只有五本参考书。台湾图书版式为竖排,文字少,五本书在我们这也就仅够三本书的文字量,齐海平差不多都给它移植重新嫁接了。
《传销宝典》一套三本,定价68:00,上市一个星期加货的订单就纷至沓来,两个月销量突破十万,由于它是一套实用类图书,市场走势一旦确立,其市场销售的波动性就非常小,后劲十足,难以限量。
根据市场反馈的信息,该书读者中很大一部分为培训人员,于是,齐海平一鼓作气,迅速改头换面又赶编了一套《传销培训手册》投放市场……还是一套三本,还是定价68:00。
一套三本定价68:00,在经历了十几年通胀之后的今天看来不算高,但在当时,绝对属于高定价。齐海平解释说这类书,不需要的人送给他嫌沉,需要的人再加二十元也得买。没关系,赚钱就得狠!
《传销宝典》《传销培训手册》成了当时国内最早的也是仅有的两套传销书籍,而传销又是当时新起却如火如荼迅速蔓延的新型销售模式,这两点凑一起被孙军逮住了,孙军想不赚大钱都不行。
图书卖得好,孙军赚得盆满钵满,他乐坏了也忙坏了。为了提高工作效率,他买了辆奥迪A6,算是晚一年实现了对老婆的承诺。库存青黄不接的时候,他曾经一连七个晚上睡厂长办公室的沙发,亲自监督印刷厂为他赶制加印图书。为了按时把书发给客户,他也曾押运货车去货运站,亲自手提肩扛卸货装车,直至天亮。
孙军赏识齐海平,不光给予充分的信任,公司里面大小事情都交给他打理,任何场合有机会就极力褒奖,而且每天好吃好喝好玩变着花样进行犒劳。齐海平更是钦佩孙军,齐海平说在他认识的老板中,像孙军这么精明的人不多,像孙军这么亲力亲为真干实干的人更少。
两个老板互相欣赏,齐心协力,公司脱胎换骨,成功转型,再次劈波斩浪向市场的纵深挺进。如果说孙青峰时代的AAA文化是一艘精致的鱼雷快艇,那孙军时代的AAA文化就是巡洋舰了,攻击力、影响力、效益规模都不能同日而语。
孙军进入了他个人出版生涯的鼎盛时期。
无近忧必有远虑。即使在传销书卖得最好的时候,孙军心里的那团乌云也始终没有散去,随着时间的推移,反而越来越浓重。
齐海平是离开孙青峰之后孙军从自己的熟人堆里翻找出来的人选,说孙军一点不赏识齐海平,那不至于,但是,如果说孙军就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非常赏识齐海平,也是不可能的。商场如战场,来不得半点虚假,赏识必须建立在真凭实据的基础之上,建立在一次次排除对你的否定对你的怀疑过程中。
商场中人与人的关系,本质上是先入为主的怀疑、防范和不信任。但作为一个老板,对下级的不信任你必须先掩饰起来,因为你的首要目的是需要他发挥作用,需要他充满热情地去工作,不信任而有才干的人照样可以使用。这和官场略有不同,官场需要先证明你的忠诚度,然后才考虑你的能力和使用问题。
孙军当然不担心齐海平会翻自己的天,也不可能给他这种机会,孙军怀疑的是齐海平的业务能力。
两套传销书卖得如此火暴,孙军还怀疑齐海平的业务能力?怀疑。别人不清楚,孙军心里却透亮的很,那是瞎猫碰见死耗子,撞上的。如果说这期间有让孙军看明白的东西,那就是齐海平小聪明十足,喜欢投机取巧,另外就是编书特别快。这些能力对一个普通编辑而言,是非常可以的,但对一个图书文化公司、对一个总编来说,显然还不够。
从军事类图书到传销书,这弯拐得忒大了。新公司刚刚启动,资金异常紧张,之间的风险只有公司的老板能体会。但现实情况摆在那里,齐海平对军事类图书没兴趣没感觉,对图书市场没认识,唯独对传销有些研究,孙军能怎么办?只能壮着胆硬着头皮上了。
老天保佑!没死,而且发了,发大了。
逃过一劫,孙军就督促齐海平赶紧补功课。现在公司有钱了,你可以多练练手,找找对市场的感觉,给公司多开辟出几片天地。传销类图书仅是一条小道,我们不能吊在这一个树叉上。孙军的担忧是非常现实的,他鼓励齐海平多搞策划,跨类别进行尝试。
齐海平倒是能领会孙军的担忧,也没有因为一时的成功而忘乎所以。他下市场,访客户,泡书店,先后拿出了多个策划方案,孙军对他是大力支持,只要他认为值得尝试,就立刻上项目,仅在最后的印数上稍加控制。
然而,齐海平的图书策划思路基本上都是以情爱为出发点,抓住男女之间的事情做文章,这的确是图书的一大类别,但做的人太多,很难出新意。随着社会的改革开放,读者对这些东西都司空见惯,没兴趣了。你如果写得太过分,太露骨,出版社直接就给你毙了,出不来。再加上齐海平投机取巧心理太重,总是在书名和角度上费心思,想方设法把读者往色情方面引导,却对稿子的内容和写作质量看得很淡漠,不重视更不愿意下功夫,东拼西凑文字数量攒得差不多就OK。这就使得齐海平后面策划的图书,全是一般般的平庸之作,进入市场便无声无息半死不活。
一而再,再而三……
之后,孙军最担心的事情降临了,他心里那团散不去的乌云最终变成了现实中笼罩天空的阴霾。政府出台禁令,打击传销!
禁令一出,传销书立刻就卖不动了,之前因为担心断供而囤货的批发商纷纷开始退货,不到两个月仓库就堆不下了……
砍去了传销类图书的AAA文化公司什么都不是,处于亏损的边缘。白白胖胖的齐海平再也笑不出来了,只剩下对孙军先见之明的敬佩!
危机处理对每个老板都是最残酷的考验,孙军对齐海平说没关系,咱不是赚了钱吗?有钱什么都不怕,传销书不好卖,我们做别的。
孙军决定全面收缩战线,先缓下来。经营上量入为出,不盲目出击;坚决守住到手的资金,严防“沉没成本”的出现;对员工进行大幅裁减,只留下齐海平和小舅子刘小奇;退租办公室,节省开支。
裁员之前,孙军交给齐海平一个任务,让他带领员工对仓库的积压图书进行处理。
如今市场上充斥着很多特价图书,几块钱一本,那些图书就是通过收购出版机构的积压库存而来的。但当时没这项业务,积压图书只能作为废纸卖给废品回收站,或者卖给鞭炮烟花厂,几百块一吨。为了防止处理图书返流回市场扰乱正常经营次序,处理之前都要对成品图书进行损毁,最简单的办法就是当中撕成两半,完了再弄上货车拉走。
到这个时候,孙军对齐海平依然寄予希望,想让他实地感受一下商业的残酷性,孙军相信那些堆积如山的处理图书会给他带来一定的震撼和冲击。
书一排排挤着,堆那么高……一本本崭新的书就这样撕了……我真下不了手,心在颤抖……那就是撕钱呀,这要是都卖出去,该合多少钱……齐海平不可思议地摇晃着胖脑袋,惋惜之情无以言表。
孙军要的就是这种触及灵魂的刺激效果,以督促鞭策齐海平勤奋敬业,担负起自己的责任。孙军当然不会告诉齐海平,那不过是少量的退书和库存,发新书的时候,数量比那可多得多,场面之宏大更是激动人心。
然而,事与愿违,再谈选题的时候,齐海平竟然连连摆手,我不敢说不敢说,我不能随便瞎说了,你别问我了,后果很严重,很严重!
……不至于吧?孙军没想到效果有点过了。
至于!绝对至于!咱毕竟是同学,我不能害你。你赚钱也不容易。
孙军无语。每一个来北京混的人,都怀揣着梦想与激情,但现实的生活却充满着冷酷和艰辛,伴随你的始终是孤独、压力和挫折,你必须有个坚强的心,这是生存第一关。很多人在北京混个一年两年,最后看不到希望便找个理由回去了,实际上是新鲜劲完了扛不住的表现,问题就出在心理上,和你有没有本事无关。
我属于那种什么都懂一点,什么都不精的人,平时用嘴说说,一套一套的,真干就有点抓瞎。这图书嘛,做出来容易,卖出去又是另一回事,我,我……
孙军摆摆手,齐海平能这样解剖自己,说明他还是个有良心的人。也是难为他了,是孙军拉他来北京的,他骨子里缺乏那种一定要在北京扎下去的狠劲,而对一个男人来说,要在竞争激烈的北京站住脚跟,打拼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那种狠劲是必不可少的。
跟齐海平合作,继续给他时间去摸索市场规律,也不是不可以。但孙军是个吃惯了大鱼大肉,又刚吃完海鲜河豚的人,接下去要他就着白菜帮子喝粥,艰苦奋战慢慢熬,等待新希望的出现,虽然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可也太没劲了不是?
要继续做图书,就得另谋高人。
作出最后的决定之前,孙军找过一次孙青峰,尽管他知道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但他还是去了。上楼之前,孙军在超市买了两箱水果,像从前一样拎着。
有没有可能我们再度合作?孙军说。
上次被你那样弄一下,我已经害怕了。如果再让你弄一次,我就真成一头猪了。
这次和上次不一样。
……我听听你的高见。
上次我们之间的关系是不合理的,属于结构上有缺陷。这次是我需要您,需要是种稳定的关系,也是一种可以持久的关系。我们在一起,能够共同走很远。您是一流的编辑。
一切合理都是相对的,一切不合理都是有理由的。嗯?难道我把一个一文不名卖水果的叫过来做图书,还必须请他当我的老板才叫结构没有缺陷吗?
……请相信我是带着诚意来请您的,希望您不要太计较过去。
……捐弃前嫌可以,忘记过去却不应该。
今非昔比,如果再度合作,我们有实力战胜任何对手。都赚钱不好吗?
我说过,很多事情不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
您也可以兼职做公司的策划,不影响您做自己的事情。孙军决定以情动人,亮出自己的底牌,我是您带入图书出版这一行的,我能有今天,全是因为生命中有您这位大贵人。为了表达对您的感激,也为了表达我的歉意,再度合作所有的投资都由我负责,您不承担任何风险。
……重新合作不可能。孙青峰不为所动。
公司是您一手创建的,你也不想眼睁睁看着公司毁在我手上吧?
兴衰自有天意,谁也无法改变。你高看我了。
……我能听听您的真实想法吗?
女孩没钱去当小姐,是可以理解甚至是值得尊重的;有钱之后再去当小姐,就纯属犯贱了……我不适合像你们这样生活。你回去吧。
孙青峰就这样结束了他短暂的商旅历程,从此隐匿书斋。凭借捷足先登下海试水,他迅速改变了自己的经济状况和生活状态。客观地说,孙青峰的商旅之行是成功的,他的出局是一种必然,也是明智的。他是个人才,但不适合出来混。
孙青峰多年之后提升为了副社长。女儿大学毕业留在英国工作后,他开始潜心研究证券与投资,力争让自己的资产在通货膨胀中不缩水,低收益率目标使他始终保持一种良好的心态,据说做得非常成功。
那天晚上孙军开着车在北京漫无目标的转悠,他担心遭受这次打击之后,自己便从此一蹶不振,这是每一个在北京奋斗的人都无法摆脱的担忧和恐惧,是一种安全感极度缺失的体现,是一种植入骨髓的危机意识,特别是你正在经历挫折的时候。
他不后悔再来请求孙青峰出山的行为,正像他不后悔当初主动挑衅孙青峰一样,有可能就应该去争取,他觉得这都是一种必然的选择。到什么山唱什么歌,到什么时候做什么事,生活本来就是穷折腾。
他也没有抱怨孙青峰的拒绝,相反,他认同孙青峰的选择,并进一步读懂了堂兄。作为一个读书人一个文化人,孙青峰有其脆弱的一面,但谁也不可否认孙青峰是有思想有学问有智慧的。如果说当年孙青峰故意压下他的报酬不给,无论是因为不舍得还是觉得给多了,本质上是对孙军能力和作用的轻视,那么,孙军后来的悍然反目,本质上也是一种对孙青峰能力和作用的低估。事实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一切,当年被撵跑的孙青峰,如今孙军却又低三下四地希望请他回来。
同样,当年自己不顾一切夺下来的公司,看得比自己生命都重要的一件宝贝,繁花过后,竟然什么都不是,弄不好反而成为了负担……
生活就是一种轮回,你说没意思,觉得说不过去,你说有意思嘛,想想也不是。
孙军是个能在复杂局面下迅速甄别利弊并果断采取行动的人,那晚上他作出了一项重大决定,和孙青峰一样选择放弃!理由也一样,孙青峰是因为不适合这样的生活而拒绝,孙军觉得以自身的素质和条件,同样不适合在图书出版这一行业死缠烂打,既然赚了钱,就赶紧撤吧,书刊出版业虽好,却不属于自己。
趋利避害,智者,就不能等事情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再去作出被动的选择。
……接下去就是怎么撤的问题了。
孙军掉头往回走的时候,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老乡,也就是远在东北的老曹,电话里孙军随便问了问老曹不做传销之后对眼镜店的态度有何变化,又问了问最近找没找新的东北女孩谈人生;一个打给老家的表叔,表叔是当地县政府分管招商引资的副县长。
孙军主动跟齐海平进行了沟通,他需要齐海平的配合。
就这样放弃图书,是不是有点太早?太可惜?齐海平不解。
目前看是有点,但长远看,我觉得是必须的。
老曹那水平,我看还不如你。你甩给他,三下两下准得玩完。
那就是他的事情了,我们没必要杞人忧天。老曹有老曹的玩法。
……你确定老曹会接盘?
分步走,我认为有可能。
老曹家里那地方很多人有黑社会背景,我听说全国严打的时候他都出去躲了五、六年。如果事后他发现你是挖坑在这里等他掉进去,你考虑过后果吗?
我们是一家注册公司,所有的财务数字都有据可查,出了问题有法可依。我一点不打算欺骗他。后果从何谈起?
可……齐海平不好说,那些财务数字很多都是烂帐,你玩的这招金蝉脱壳,实际上和坑蒙拐骗是邻居。
孙军说,如果找不到人来接底,渠道里滞留的几百万帐款就必须我们自己慢慢收,这至少需要两年的时间,而且最终会烂死相当一部分,得不偿失。眼一闭说不要了,可以,问题是我们舍得吗?现在正好有这么一个下家,愿打愿挨,你说,怎么办?
是,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至于风险,做什么没风险?吃饭被鱼刺卡了也会送命。有黑社会背景,那又怎么样?如果是论江湖,在中国还有比北京大的江湖吗?
5
新AAA文化公司的业务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老曹几乎每天都盯在公司坐阵指挥。他喜欢反着双手这个办公室转转,那个部门看看,时不时把人叫去自己的办公室单独谈话,了解情况互相沟通。每周一早晨的例会,是他表现的时间,照例是一小时收不住,两小时看情况,最后在余兴未了之中结束。老曹自从有了公司之后,周一早晨的例会就成了他的固定项目,也是他演讲表现的时刻,从来没间断过。
齐海平、石大兴带领编辑部紧张地编着书稿,出于对新人的培养和理解,齐海平并没有使出自己编书的独门绝技,也没有催促大家造成心理上的压力,而是默默地掌控着编稿的进度。他不要求编辑们提前完成任务,也不会允许谁故意拖延,老曹是下了军令状的,影响公司业务进程事关重大。
比较忙碌的是发行部。老曹规定,大公司要有大公司的形象,凡是接触客户,特别是涉及到财务款项问题还有签合同协议什么的,必须有两个人在场,不得单独进行,否则以违纪论处。孙军知道老曹这是冲自己来的,但依然积极支持,坚决执行。发行部就三人,李莉守办公室,阿漆自然成了孙军的跟屁虫,到哪都必须带上他。孙军说好得很!有你这帅哥做保镖,我说话就气粗了,谁不给钱,就给我揍丫的。
孙军带着阿漆开始了全国漫游,下市场,主要目的是收讨欠款,同时也让阿漆熟悉客户。阿漆刚大学毕业,这种差事自然求之不得,屁颠颠跑得甚欢。李莉则每天趴在电脑前,对各地客户的加货、退货、回款进行登记、做帐,处理发行部日常事务,每月还得和全国所有客户进行一次帐目往来明细核对。
图书销售的回款,批发渠道始终沿用着现金支付方式,大部分都是打入指定的个人银行卡号,这户主理所当然就是老板。你不能老换来换去,批发商都是些鬼,老板换来换去他们就能从中发现你公司处在不稳定之中,那就麻烦了!他们势必停止付款静观其变,伺机捞便宜。AAA文化公司的卡号是孙军的,这对老曹是个不容忽视的隐患,但孙军也是老板之一,换成老曹的也不合适。怎么办?老曹想出了一招,银行卡号还是用孙军的,但银行卡由老曹保管。什么时候取钱、取多少,必须双方签字,或者双方一起去银行或者让财务带着孙军的身份证去银行。
老曹说先小人后君子,虽然麻烦,但这样做是有必要的。对大家都好。
孙军满口答应,并主动提出可以为这事给老曹写个书面声明,让老曹控制他的银行卡成为一件双方自愿认可的事。
老曹很满意,在股东会上对孙军的行为大加赞赏,说孙军明大理识大体,是可共事之人。
部门中最为清闲的是印制部,新书没出来,老书没有加印,大崔、刘小奇就没事干。没事干也不能成天坐着光两鼻孔出气呀,别人看着影响也不好。于是刘小奇就带着新领导大崔去认识合作下属单位,纸厂、印刷厂、装订厂、仓库、物流货运站,每每回来的时候两个人的脸都喝得像斗鸡公,遇见同事远远躲着走,不好意思靠近。
好在大崔、刘小奇有个共同的业余爱好,下象棋,水平虽然不高,但旗鼓相当。于是,没事时两人索性关起门来对杀,把个办公室抽得乌烟瘴气。老曹几次检查工作撞进去,话没说完就给炝了出来,之后再也不敢贸然入内。当然,大崔属于自己人,印制部有大崔盯着,老曹不去检查监督也可以放心。
赶上阿漆在家,没事时也会遛进去观战。大崔好歹是股东,阿漆不必担心老板们说他。阿漆的技艺水平比他俩要差一截,但阿漆对象棋的热情却比他俩还要强烈,只要给机会,阿漆便当仁不让上阵厮杀,输了没关系,嘿嘿一笑自得其乐,不给机会,阿漆就观战,时不时点评几句,你下多久他就看多久。为此,石大兴还编过一个笑话,说老家有个人,早上对邻居说船上那些赌博的人太好赌了,那么多蚊子一群一群围着他们咬,竟然不管不顾赌了一夜,邻居问你怎么知道?我一直在看呀。船那么小,有你位置?我是站在水里看的。
下象棋,成了阿漆的业余爱好,也成了他消磨剩余时间的主要方式,有人下,跟人下,没人下,独自上联众网下。作为一个长得帅气的小伙子,这难能可贵。阿漆给人的印象似乎经济状况始终都没有宽松过,不管是打工的时候,还是后来自己做。所以,其他在北京混的人常有的业余爱好和娱乐形式,比如赌博、去歌厅、泡桑拿、找小姐、见网友,包括吃吃喝喝什么的,他一概不怎么参与,也没兴趣。
老曹单独谈话找得最多的人是石大兴。
老曹说得非常坦诚、明了,我这人文化低,为此吃过不少亏,你呢,是我们公司知识最多的人,所以你得帮衬帮衬我。我呢,也会找机会报答你。
哪里哪里,你是老板,是有钱人,不必太有知识,有知识的人只能像我这样为别人工作。你只要像刘邦一样,会用人就足矣。
我不同意你的说法。在文化圈子里混,只认识钱不认识字肯定混不开。像孙军这种扛麻袋出身的劳动力,不学习,早晚就两个字,淘汰。我必须具有危机意识,只要做到六多,多学,多听,多读,多看,多请,请是请教的意思,多想,我就一定能跑孙军前面去。
老曹时不时有意无意拿孙军说事,石大兴听出来了弦外之音。但一个打工仔,去接这种话茬有点不合适,只能装聋作哑绕着走。
石大兴说,你这就是一种大思想,大学问,大智慧。
……怎么说?
老虎追来了,想跑赢老虎是不可能的,也没必要,跑赢你的同伴就行了。
……有道理!太有道理了!老虎抓住他,吃他,我就没事了,就安全了。你以后多给我讲讲这类有哲理的故事,你知道演讲的奥秘在哪?就是要有小故事,越多越棒!
两人的交流通常都在愉快、融洽的气氛中进行。老曹是老板,石大兴告诫自己有义务在尊重他的前提下附和他,顺着他的脾气说话,这和清高卑贱无关,和是否研究生毕业也无关。既然决定要在北京生存和发展,自己就必须从头学起,从最俗的地方开始。老觉得自己多读了几本书并自以为是,那就属于投错了山门拜错了菩萨。
次数多了,石大兴也就知道了老曹感兴趣的都是些跟国学知识有关的话题,或者说是一些他整不明白的问题。由此,石大兴推断出老曹平时会看这方面的书,为他喜欢的演讲准备典故和素材。
比如,老曹就曾请教石大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标准解释是什么?石大兴启发他说,你是不是觉得其中有好几种解释?老曹说是的,很玄妙,读过去很顺溜,理解起来却很拗口,都好像差不多,又觉得都差些意思。石大兴说这就对了,每一种解释都是对的,同时每一种解释又都是不够的,这就说明没有标准答案,老子就是这意思,万事万物始终变化着,不要企图去下结论,变化才是永恒的。
老曹若有所思,频频点头,真懂假懂,不得而知。
老曹对石大兴的承诺也没有食言,所谓的报答,就是隔三叉五没事的时候单独约石大兴出去吃个湖南菜,吃湖南菜不仅因为老曹是湖南人,还有就是两人都喜欢吃辣。完了,赶上老曹有兴致,还会请石大兴去唱个歌洗个桑拿什么的,所有的费用自然都是老曹买单。
吃湖南菜,石大兴觉得可吃可不吃,无所,但去歌厅、洗桑拿对他却是件新鲜事。这两项目当然都是带小姐服务的,否则老曹不会去,去了发现没有也会走。唱歌可以搂搂抱抱装疯嬉闹,开放程度只要在底线之上都随便你,洗桑拿则完全是赤裸裸一条龙服务到底。石大兴一个读书人之前没玩过这些项目,但他终归是个男人呀,能没兴趣吗?老曹担心石大兴书呆子太老实吃亏,每每提醒道不满意就换,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十八般绝活样样都得让她们使出来,她们欺生,会偷工减料,记住了?石大兴听清楚了却不便表达,只好低着头让头发耷拉下来遮住眼睛,一边点头一边偷着乐。
石大兴当然不知道老曹不止是对他一个人这么友好,对阿漆也是一样的,甚至比对他还要好。石大兴更不知道这一切其实都是老曹的一种策略,是老曹在下的一局棋。
虽然人已经来了北京,董事长兼总经理也当上了,但老曹知道目前一切都是虚的,要摆脱受制于人的状态,最终实现在公司站稳脚跟,他的当务之急是要笼络和培养一支属于自己的队伍,要在各个业务环节上都有熟悉业务的自己人。
当初老曹争着要当招聘主考官,以及事后没头没脑地对石大兴、阿漆许诺表态,都是基于这一考虑。他想借此告诉新来的员工,你是我招进来的。
老曹已经隐隐约约看见了远处的火把,听见了发自远方的金属碰撞声,那是猎人在朝他这边赶来,赶来捕杀他这只落入陷阱的猎物。树影婆娑,阴风阵阵,黑夜中散发出神秘而狰狞的气息。老曹能感觉到自己目前的处境,但他没有丝毫的恐惧,他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目标和使命,也知道自己已经无路可退。他在等待,在观望,在准备,他充满着战斗的激情与必胜的信念。他将冲破一切羁绊枷锁,粉碎所有暗道机关,并且最终要把猎人连同暗器通通埋葬在他们自己制造的陷阱里。
论经济实力,尽管老曹喜欢胡吹瞎诌让人猜不出他的深浅,但老曹心里清楚,自己远在孙军之下。传销做得再好,也是给传销公司打工,打工仔能赚多少钱?而孙军是老板,概念不一样,孙军做事又快又狠这几年连抢带掳的应该赚了不少钱,非自己可比。孙军不差老曹那几个钱,不差钱干吗还要拉老曹进来合伙呢?蛋糕吃不完,奶油吃腻了均一点给别人分享?不可能嘛!事情都明摆着,不外乎两种缘由,要不公司经营上出了问题,要不孙军有了别的想法,反正答案就一个:孙军要撤或者说想撤。
孙军要撤,自己怎么办?老曹的答案非常明确:我进!
如果孙军说老曹你成立一个公司我带着你做,免费全程指导,老曹会做吗?肯定会做,而且会对孙军一辈子都感恩不尽。现在是孙军邀你合伙带你上路,把自己的公司自己的钱都搁里面,这难道不是好事吗?何乐而不为呢?不懂?不懂可以学嘛。他孙军都能干的事,我老曹干不了?
你要撤,我要进,这里面自然就有文章可做。
我当然不能告诉你是我自己要往里面钻,我是被你拉进来的,这是前提。你要撤,我也得等你先提出来,或者逼你提出来,你提出来之后,我再挽留几句。挽留不住,那好,既然你坚决要撤,把我留下收拾残局,那我们就得说道说道了,你是不是该留下点什么好东西呢?
按照老曹的思路推导,那结局就是:孙军把老曹请来北京,带进文化圈,带进出版业,然后让老曹当老板,并亲自为老曹保驾护航,等老曹什么都学会了,羽翼丰满之后,老曹再把孙军扫地出门,那时,孙军还得付给老曹一笔可观的分手费,或者叫违约金更好听。
这就是老曹不遗余力也不惜一切代价要实现的战役目标。
目标归目标,要最终实现,还有很多具体的工作要做,很多想不到的问题要解决。
老曹好赌,这是一种性格,也可以理解为是一种生活态度,不光体现在牌桌上,也体现在他的生活中。这次来北京,他就是这样做的,倾尽全力,孤注一掷。
为了给自己赢得足够的主动权,老曹差不多是投入自己所有的钱,拉大崔入伙,一方面是为了找个打架的帮手,一方面也是为了利用他的资金帮自己占据更大的空间。既然决定了要干,就没必要瞻前顾后患得患失,把赌注先压下去再说,老曹的逻辑是,赌注压得越大,就越能焕发斗志,越能集中意念使牌局朝着有利于自己的方向发展。
孙军投入的仅是他资产的一小部分,老曹投入的则是自己的大部分,这说明博弈的双方处在不均等的位置上。老曹认为这对自己是有利的一个因素,有钱的跟没钱的打架,只要真敢玩命,结局通常都是有钱的赢面子,没钱的得便宜,这是规律。
万一输了怎么办?老曹没深想这问题,肯定是不堪设想的,后果很严重。既然没有退路那就只能赢。老曹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千方百计确保自己最终赢下来。
老曹联合大崔一口气吞下60%股份,正是大战略意图的第一步,绝对控股!先把法人代表攥手上,让公司改头换姓。老曹的想法十分朴素,攥着公司就掐住了根本,我就输不了。
至于背后的问题嘛,那是肯定存在的,可问题在哪?猫腻有多少,陷阱有多深,老曹还不清楚,得走一步看一步。只要财务数字是真实的,老曹就不怕,你们手上不是还有40%股份吗?你们若敢背后黑我,我就敢明面上剜你们这个。
如果问题超出40%股份的范围呢?老曹心想除非财务数字造假,否则不可能。如果财务数字造假那问题性质就变了,不管白道黑道,老曹拼上性命也得让那两小子死无葬身之地。凭以往的人生经验,老曹确信自己的判断不会有大的偏差,孙军毕竟是有钱人,其玩法跟地痞无赖终归会有所区别。
老曹要等待的是两张牌。
一张牌是石大兴和阿漆。通过观察,老曹已经整明白了图书出版关键就是编辑和发行,这就有点像老家过年唱大戏,原理是一样的,前期你得搭个台,台搭得好,档次规格就上去了,发行就是搭台,需要建立渠道网络,需要客户资源。有了好台子,还要有好曲目,这就齐了。编辑做的工作就相当于曲目,公司最终能否做大能否赚钱,靠的是编辑水平。有了自己的编辑和发行,老曹也就有了斗争的资本和底气。
老曹看好石大兴,论知识水平,石大兴不会输给齐海平,只要给他一点时间,摸清楚程序套路,很快就能上手,而且应该可以胜任。老曹担心的是阿漆,这是初期最关键的一环,能否和客户建立联系并得到客户的认可,需要多少时间,老曹心里都没底。阿漆毕竟年轻,城府有多深还看不透,但老曹别无选择,只能等待。
第二张牌是孙军、齐海平,老曹需要等他们憋不住露出马脚并被老曹识破或者抓住证据,那无疑就是讨伐他俩的最佳时刻,也是清理门户的最佳理由。
两张牌缺一不可。一旦条件成熟,紧接着一通穷追猛打胡砍海杀,局势立马水落石出见分晓。
如果第一张牌先准备妥当,那好办,等着呗。虎视眈眈看云卷云舒,那种等待是一种享受,不会像现在这么焦虑熬人,老曹相信第二张牌是一定会出现的,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老曹担心的是第二张牌先出现,而第一张牌出现变故,没了,那真有点棘手。不过,老曹是经历过风雨的人,这难不住他,先搁着,装聋作哑,等秋后一并算帐不迟。
老曹常自诩为西汉的周勃,说小算计他不行,但每逢大事不糊涂。是的,生活中的老曹经常会出洋相闹笑话,但他始终知道自己要什么。
我们有理由相信老曹是个不会轻易退缩放弃的人,孙军想不想玩老曹,那是孙军的事,能不能玩老曹,就得看本事了。有一点是肯定的,老曹和孙青峰相比,不是一个重量级别的人,孙军来几下动粗撒野能把孙青峰唬住,如果再玩那套对付老曹则肯定是找错了对象,基本上就属于找死。就人与人较量来说,孙军是聪明人,老曹也不是怂蛋。
6
和阿漆一样,石大兴也是第一次出来打工。以石大兴的学历水平按说找工作不难,不至于去AAA文化这种级别的小公司工作。但石大兴有自己的看法,论待遇图名声,大公司当然好听,如果你是想今后自己独立发展,那还是去小公司实在,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小公司可以接触到方方面面,能够让你站在一定的高度看问题,可以锻炼你的综合能力。
石大兴是湖北人,天上飞的九头鸟,地下跑的湖北佬,现实生活中,我们很难碰到一个傻哩吧唧的湖北佬,石大兴就是他们中的一员。
石大兴的父母是湖北内地县城中学的老师,从小给他的教育都是传统那一套。石大兴过去的人生就是这么过来的,读书为主,琴棋书画为辅,样样都能来一点。当他需要对人生的发展方向作出选择的时候,他放弃了枯燥的做学问而选择了文学创作,在创作之中他选择了最具影响的写小说,当畅销书概念出现之后,他再次选择了以长篇小说创作为主。为什么?中短篇小说创作追求的是名是影响,发杂志图获奖,但稿费低廉不赚钱,长篇小说写好了不仅更能产生影响,同时还能带来不菲的稿酬,如果被拍电影电视的看上了,卖版权还能狠赚一笔。
石大兴能够这样进行选择,足以说明他不光是脑子活,而且才气十足。
石大兴现在的目标简单而明确,在北京做一个有钱的文化商人。这一年石大兴已经三十岁了,他是在完成了自己第一个人生目标之后发现感觉不对,才调头下海的。
长篇小说创作完成之后就该联系出版社出版。出版社通常要求高,审读慢,要排队,一本书两年三年出不来很正常,眼看着研究生就要毕业了,得找工作,这写完了的稿子出不来,不能派上用场,那岂不得锦衣夜行?
无奈之下,石大兴开始了接触书商。那个时候书商还是个“劣等”群体,石大兴自然不会先考虑他们,但此一时彼一时。
书商比出版社的编辑好说话多了,满脸堆笑,一口一句石老师叫得你都不好意思。约好来学生寝室谈稿子,书商敲开门后,却说出租车在楼下等着,要请石老师去酒楼坐坐,书商说,石老师别介意,成不成都没关系,只当交个朋友。
饭桌上石大兴先说明了自己的实际情况,说稿子如果看不上就算了,如果看上了,就有个出版时间的要求。书商连声应道,俺懂,俺懂,中,中。
书商是出版社编辑介绍的,之前已经读过石大兴出版的小说,了解他的水平。边吃边聊的时候书商就问目前有几部稿子压在出版社没出版,石大兴说一共有四部,有的已经定了在排队,有的还在审读当中。书商问具体叫什么书名,石大兴一一回答,并给他们递过去内容提要,书商说有书名就行了,内容提要不必看。书商又问稿子进了出版社,能允许石老师拿回来吗?石大兴说应该能。
书商进入正题,四部稿子我都给你出,中不中?
石大兴一怔,你不要挑挑吗?
不挑,都要。
石大兴说,你这气势怎么让我觉得有点怪怪的,四部都出,你行不行呀?
书商说,我行不行,书出来之后石老师自己去评价。
最后商定的结果是:四部稿子都要,同时进行,书的封面设计内文版式石大兴可以全程参与、审定。稿酬千字120元。三个月之内全部出版,如果出不来,石大兴可以另行处理,已付稿酬不要了。
这一结果相当出乎石大兴的心理预期,不仅是出版时间,更包括稿酬标准。千字120元是什么概念呢?当年著名作家王蒙在某著名出版社出的长篇小说千字是150元,报纸媒体为此还大肆宣传,称赞其为是尊重作家劳动的先行者。较早几年之前,正版发行数百万盗版逾千万册、堪称出版史上伟大传奇的作品《废都》,稿费是6万元。石大兴在国内一家著名双月刊杂志发表一个四万字的中篇小说,稿酬不到一千元,标准是千字23元。
书商稿酬的支付方式也十分简明硬朗:先付一半,一手交钱一手交稿,然后送出版社审定,出版社拿下书号,即付清全部稿酬。如果稿子最终在出版社审读没通过,稿子退回作者,已付的一半不回要,算书商看走了眼。由于出版程序中有道环节,必须是原作者和出版社签订正式出版合同,那意味着出版社所有程序都走完了,所以,那之前石大兴应该就能拿到全部稿酬,而不必担心书商耍赖。不给清全款可以不签出版合同,没出版合同书商就不能出版,强行出版属于黑书,那是违法。
石大兴心里估摸了一下,两个月之内能够拿到不用交20%个人所得税的全额现金稿费,应该在十五万元左右,三个月后便能够拿到样书。
石大兴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书商开出的条件,表示明天就分别去出版社取稿子,拿到手立刻联系书商。书商最后硬塞给石大兴两千元,说去出版社打个的、请编辑吃个饭什么的,带着方便,并强调说这钱是不计入稿费里的。
夹着不明不白的两千元往回走的时候,石大兴内心忐忑不安。走着走着他发现自己这是在往公交车站方向去。人家给你打出租车的钱了,你还去坐公交?想省钱装兜里吗?他立刻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紧张得像做贼被人抓住了似的,连忙挥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
石大兴感觉到了金钱的冲击和魅力,感觉到了作为一个读书人一个文化人的悲哀,他思绪万千,一连串的问题在他思想中掠过,究竟谁是“劣等”群体?有文化的穷书生凭什么可以堂而皇之地看不起没文化的有钱书商?底气从何而来?是真底气还是一种自我掩饰?你兜里就几个叮当作响的钢镚怎么好意思标榜自己是超凡脱俗的文化人?如果你是优秀群体的代表,那应该比他们这些“劣等”人更有钱才符合逻辑,至少在图书出版这种文化领域要比他们强得多才是。是社会的价值观被曲扭了,还是人们的心态被曲扭了?
石大兴研究生毕业的时候,手上一共有了八个长篇小说。这为他找工作带来了雄厚的资本,特别是在尚不开放的内地,八个长篇无疑是一枚巨型重磅炸弹。
经过联系,石大兴最后确定了两家接收单位,一家为师范大学,去中文系当写作老师,一家是文联的文学院,当文学创作员,习惯上通常称之为专业作家。
父母非常满意,在他们看来,两个工作哪个都好,只有真正的人才才有资格出任,是有出息、有作为的标志。父亲说,县委书记就是花再多的钱,也不可能把自己小孩弄到这样两个岗位上去。那个时候父亲出门都是骑自行车,石大兴出书之后,父亲自行车的车筐里就多了一件必备的东西,石大兴的小说,去哪父亲都得带上,见人就得拿出来展示炫耀。
可石大兴却有自己的想法,他还想留在北京继续发展,尝试着从事文化商业,他早已按奈不住自己跃动的心,波涛汹涌的经济大潮对他太有诱惑力了,他不想做一个苦行僧似的文化人。
石大兴能够意识到他所想象的商业活动离他还有多远,期间有多少未知的风险,成功的概率又有多低,可不去尝试,怎么知道自己就不行?不去尝试,今后又怎么对自己的心作交待?
但是,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写了这么多东西,就这样仍了,塞箱子底下去,石大兴认为那也太可惜了,最好给它一次兑现的机会,让社会给自己一个说法,也给父母一个交待。万一日后自己在外面闯荡失败了,证明不是搞商业的那块料,也是一种退路。既然以自己的实力找工作这么容易,那就不妨先确定下来,完了再找机会找理由开遛走人,比如停薪留职、请假病休什么的。
石大兴的如意算盘打得好,却不想接受单位算得更精。
师范大学说你的试讲反映很好,欢迎你来我们学校,但需要先签订一个协议,明确表示十年之内不允许停薪留职、请假长期外出干别的。为什么呀?石大兴不解。校领导说这些年我们学校人员流失太快了,有点能耐的人纷纷找理由下海,长期外出不归,正常教学次序严重受到影响,所以学院明文规定,再进来人必须签工作年限承诺,任何人不得例外。石大兴知难而退,这药方简直就是对症下药,石大兴心想有点能耐的人都跑了,我可不想成为留下没能耐的那些人。
当专业作家倒是清闲,不用坐班,也允许外出体验生活搞创作,有作品就行,但文学院却有另一番风景。文化单位都是清水衙门,除了国家给的基本保障,全凭自己折腾,一批老的折腾不动了的文化人就迷恋上了窝里斗,你不服我我看不起你,互相诋毁攻击,长年斗得昏天黑地。文联书记通常都是行政干部,在别的单位一把手那可是说一不二跟皇上似的,在文联就不灵,那些老的专业人士个个敢指着你的鼻子责问训斥,急了敢骂你娘操你八辈子祖宗比农民还农民,你除了赔笑脸自认倒霉,还真拿他没辙,他还真就不怕你。可文联书记好歹是一家之主,怎可能自甘堕落沦为你的下饭菜?得扶植、拉拢自己的文化人。
文联书记听说文学院要来一个青年才俊,指示手下安排约见。
石大兴搞不清楚这些,文联书记要约见岂能犹豫。文联书记见了石大兴也积极表功,说是他大力向分管的书记向宣传部领导进行了推荐。石大兴自是千恩万谢,表示进来之后一定好好干,不辜负书记的厚望,完了邀请书记赏脸一起去吃顿便饭,文联书记欣然允诺。
石大兴没想到这顿饭给吃出了问题,文学院院长知道后不干了,是我接收你进来是我去找的分管书记和宣传部领导,这里我说了算,我没喝你一杯酒没抽你一支烟你怎么请他吃上了?你们是不是早就沆瀣一气了?
最后签约的时候,院长就变卦了,要石大兴先做合同制聘用作家,观察之后再正式进来。院长说这和同意接收你不矛盾,主要是为了促进年轻人更快更好的成长。
石大兴两头落空,索性把关系先转入省人才交流中心,以后再说。
父母一听急坏了。好不容易培养出一个大才子,要跑去北京给那些个体户老板打工,这成何体统?父亲说话相当尖刻,他们给你开多少工资?两千?三千?你就值那点钱?那就是你要下的海?
母亲说两家单位都没拒绝你呀,人家的门就是那样开的,多好的单位!多好的位子!你留下工作还能继续写你的东西,又可出名又能赚钱,不比去北京吃苦受罪强?我们在小县城里生活了一辈子,不也挺好吗?干吗非要回北京呢?
石大兴去意已决。他无法准确表述他要回北京的动机,如果说仅仅是为了赚钱,那显然太简单,也远远不够。他的文凭,他的写作能力,他的作品,他现在的身价,都是在北京获得的,北京已经给了他太多太多,他即使现在告别北京,也没有遗憾。但他就是想回北京,去那里生活去那里打拼,去那里漂泊也去那里寻找去那里重新获取。
也许,对于在北京生活过的外地人来说,北京就是一种情节,一种习惯。
石大兴只是摇着头,无法对父母诉说自己的想法。他不是没有回来,虽然动机不是很单纯,但他回来了,只是这里并没有把他留住,或者说这里反而促使他下决心要回北京去。
毫无疑问,回北京将是非常困难的,包括目标包括要走的路,一切都是未知数,自己什么都没有只能从零开始,可石大兴就是想回北京去。
石大兴说,给我五年的时间,让我给自己也给你们一个交待。五年不可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但我会弄清楚自己接下去该怎么走。你们放心,就我那八本书两百多万字的作品,搁在省里五年之后绝对还是东西,我依然可以找到一份让你们满意的正式工作。
1996年夏天,石大兴把之前赚的稿费全部留给了父母,身上带着不到一千元的现金,义无反顾地踏上了回北京的列车。那个时候他还有一部小说没有出版,他必须在一个星期之内拿到不少于三千元的稿费,否则,他不仅无法租房住下来,而且无法维持最基本的生活开支。
石大兴要督促自己一切重新开始,让强烈的危机感像影子一样时刻不离的跟随着自己,又像猎犬一样从第一天开始就追得自己在北京一路狂奔。
火车离开故乡,向着北方驶去。这是一次跟之前性质和意义都不同的进京,石大兴充满着“风萧萧兮易水寒”式的惆怅与悲情。
大漠 孤烟 黄昏
远方 是未知的凶险与剿杀
大地与苍穹之间
壮士扬起一路尘埃
一人
一骑
一枪
壮士去干什么?石大兴在心里一遍一遍地问自己,每一次都不能得出明确而满意的答案。也许是求取一种证明,也许是因为一句承诺,也许是为了一个美丽姑娘的约定,也许……什么都不为,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样一种状态和气概,不畏艰险,千里独行,勇闯天涯。
望着火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景色,刚刚从学校出来、三十岁的石大兴觉得此时此刻自己就有点那种味道……
那时,石大兴还不知道一位号称“东北之王”的传销精英和他一样,也在从东北油田启程前往北京,他们将在北京相遇并将在同一个行业书写各自新的人生篇章。老曹揣着自己的大半家产,豪情万丈;石大兴带着自己修炼多年的学识,满腹惆怅。他们都为自己的梦想而来。
故事发展到现在,出现了一个有矛盾的地方。既然石大兴那么想赚钱,想下海试水,既然他对父母承诺只给他五年的时间见分晓,以他自身具备的条件,还有十多万的稿费,干嘛不直接开始创业?当年孙青峰和孙军干的时候,书没印出来就收了80万定金,石大兴不至于做三本包着白纸的“样书”和租一个宾馆床头柜的启动金也掏不出来吧?难道先收下80万定金还不够他启动?
其实,事情没那么简单。
首先,时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几年之后的图书市场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如果说当年开机印五万册你都不好意思对人说,那么到1996年你再这么干,别人就该怀疑你脑袋是不是灌水了,能开印三万册就算不错。同样,用包白纸的“样书”就能收到大笔定金的时代也已一去不复返。特殊的时代造就了不少成功者,也制造了很多骗子和受害者,收完定金不发书,跑路走人的书商大有人在。当时是卖方市场,批发商只能自认倒霉。所以,批发商再来订货交定金的时候就谨慎多了,得先闻一闻书,假书是用打印机输出来的,发出的是碳粉味,真书是印刷厂批量印出来的,发出的是油墨香,不一样。从印刷厂出来的书说明你前期投入和出版流程都完成了,可以放心交定金;发出碳粉味的假书批发商自然就敬而远之,下订单可以,交钱不干。还有,交定金的概念也不同了。一切新兴市场都是由卖方市场向买方市场过度的,这是必然的规律。处于卖方市场的时候,卖方拥有话语权,做什么都显得很容易,最后变成买方市场之后,话语权就归买方了,那就做什么都很困难。1996年的图书市场依然还是卖方市场,不过优势正在式微,就是说定金依然可以收到,但数量远远不能跟以前相提并论。三本书收个八万十万的定金问题不大,想收80万只能是痴人说梦,总之,那种通过收定金的方式就能解决前期投入的时代也已经结束了。
其次,研究生毕业的石大兴只能说具有一定的文化基础,但要论专业知识,他显然还很欠缺。他仅仅是了解一点文艺图书市场的事情,而他却不看好这一块。他认为社会上真正能写小说的人很少很少,市场上绝大部分所谓的小说其实都是粗制滥造欺世盗名之作,说白了就不是个东西,有名家出的小说和中外传统名著,完全能够满足读者的需求,这就不适合公司批量、系统、长期地去运作和生产,很难做出影响,更难做大做强。石大兴看好的是励志、文史和实用类的社科图书,觉得这类书的前景更广阔,读者群更大,更好生产,也更容易上规模。而这些他是很陌生的。
除了缺启动资金缺图书出版专业知识之外,石大兴对于整个图书市场并不熟悉,对于图书经营环节与流程也不了解,对于文化公司的管理与运作更是不懂,这是他选择先去打工的原因和理由。
当然,话又说回来,要求石大兴从学校一出来就自己独立开公司创业,也不现实,心理上、思想上都需要有个过程。石大兴毕竟是个读书人,自身的性格是有缺陷的。他们这类人做事情喜欢优柔寡断,顾忌的问题太多,总是希望搞清楚看透彻之后再动手,天生缺乏老曹那种先干再说的勇气和魄力。
AAA文化是北京图书出版圈内很有影响的民营公司,出版方向为大社科类别,这吸引了石大兴前去应聘。招聘现场老曹拙劣而滑稽的表演让李莉无法忍受,却让石大兴眼睛一亮,这种水平也能做出AAA文化?有意思!他觉得这正是自己该去的公司。所以,别人都散了石大兴却没走。
进去之后,石大兴敏锐地感觉到了老板之间关系不和,虽然才刚开始,大战却一触即发,石大兴的兴致也就更高了。
由于有稿费收入支撑基本的生活费用,所以,公司的工资待遇对石大兴不是十分重要。他在海淀租的房子便一直没有退。那是一间平房,就一个开间,里面有他的藏书和基本生活用品。石大兴觉得自己必须有个稳定的住处,打工毕竟是临时的,流动的,不能受到住的问题的约束。
赶上周末,石大兴通常都回去住上一晚,收拾收拾屋子。那间平房就成了石大兴在北京的家,有家的感觉对漂泊在北京的人来说很重要。
这天晚上十一点多了,石大兴接到一个传呼,回过去是阿漆。阿漆说他就在附近,问石大兴家里有没有沙发,能不能借睡一宿?石大兴说有沙发,来吧。
开门一看石大兴愕住了,竟然是两个人,阿漆和李莉,两人还互相搂抱着。之前石大兴听说老曹打过李莉的主意,又说是孙军在死缠烂打追求李莉,究竟怎么回事也搞不清楚,看来还是阿漆捷足先登了。
石大兴说,呵!这么快你们两个就好上了,一点没看出来。
没他们钱多,不代表没他们会找女朋友。阿漆也不谦虚,笑了笑,嘿嘿,给石哥添麻烦了。
石大兴自觉地收拾衣服,要出去住旅馆。阿漆问干嘛去?石大兴说就一间屋子,我在这不方便。李莉也表态说没事,一会儿就天亮了,随便将就一下得了。
最后的方案是石大兴睡沙发,阿漆和李莉睡床。时间不早了,简单洗漱过后,大家熄灯睡觉。
黑暗中,阿漆和李莉便忙乎上了,动静虽然很轻微,却散发出岩浆地焰般的鏖战气息。过后阿漆和石大兴单独交流过那晚上的事,阿漆说让你听黄色录像不好意思。石大兴说黄吗?我只听见有动静,却没听到声音效果。阿漆说那是我们故意忍着呗。石大兴说让你们受憋屈真是很抱歉!阿漆说可别这么讲,至今为止,我就没一次比那晚上爽过。石大兴说那是为什么?阿漆一脸的坏水,我就想让她叫出声,她越憋着我越神勇,可不就……那个嘛,嘿嘿!石大兴说看来在压抑隐忍的状态下更能焕发你的战斗激情。阿漆说你话里有话呀……不是骂我吧?
战事完毕,三个人都没睡,于是,黑暗中开始瞎聊。
阿漆说,石哥,你在北京有女朋友吗?
没有。
要不让李莉给你介绍个姐们?
不必了,谢谢!
我认识的姐们都挺漂亮的。李莉说。
那更不行。
为什么呀?
……以后再说吧。需要的时候我告诉你。
阿漆说,石哥,听说你写过小说,拿一本让我拜读拜读。
这里没有。都搁家里了。
搁家里?为什么?
为什么要带着呢?吹牛逼?蒙骗文学女青年?
有作品可以找好工作呀。
你来北京就为了找工作?
……我家是皖南农村的,家里人都没什么关系,回去不好找工作,也没意思,只能在北京混了。阿漆对穷乡僻壤的老家充满着一种复杂的情结。他的大名叫漆长贵,嫌土气怕让人笑话,才主动使用简称,阿漆,油漆的漆。阿漆自嘲说土归土,姓不能改。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就转到公司上了。阿漆先说,老曹这人挺有意思的,我还真就看不明白,你说他傻吧,他是董事长,人五人六的还挺有钱;你说他能吧,张嘴就不着调,狗屁不懂愣敢大放厥词。
能赚钱的人都不可能是傻子。如果你认为他傻,那是因为你真傻。
就是。你让他给你一点钱试试,他才不傻呢。李莉说,那你们说说,老曹和孙军两人谁更有钱?
阿漆说我觉得老曹有钱。
没问你,我问石哥。李莉要听石大兴的看法。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钱。石大兴说。
……要说钱,我最穷,不仅我没有,连我家里都没有。阿漆说
大家陷入了沉默,屋子里一点声响都没有。已经很晚了,屋外远远的地方有汽车驶过。
那晚上最后一句话是李莉说的……唉!我也没钱。
7
一个月过去,AAA文化公司运行平稳,可以说顺利完成了重组过度,在老曹的管理督导下,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卓有成效。
齐海平和石大兴按时完成了《传销实战指南》文字编辑工作,进入录入修改调整程序。
孙军带着阿漆先后出差两趟,马不停蹄地对华南、华东片和华中、西南片客户进行了走访,接下去他们相对要轻松一些,去西北片和东北片,计划也是分两次进行。
汇报工作的时候,老曹问阿漆出差的体会,阿漆说感觉挺好的,客户都是些生意人,好打交道,见面什么都不用说,抽烟喝茶谈谈图书,完了该给钱的给钱,该加货的加货,不能给钱的说明原因,到一个市场,一个小时全搞定。赶上饭点,该吃饭吃饭去。
老曹嘱咐说,跟着孙总好好学,争取早日成为一个合格的发行,孙总是这方面的高手。
阿漆自从跟李莉好上之后,老曹再约他出去玩的时候就只去歌厅,不去桑拿,老曹问他为什么,他就找借口推辞,说没意思。阿漆没有告诉老曹他是为李莉洁身自好,他和李莉的恋情一直处于地下保密状态,不敢公开。由于孙军公开追求李莉,李莉要求阿漆暂时不能往外说,怕影响工作,阿漆也同意了。老曹数落阿漆说男人嘛,要拿得起放得下,有些事不能太较真,否则容易受伤吃亏。阿漆只是点着头,他已经习惯了老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式的说话方式,懒得去揣摩老曹话里的意思,反正桑拿他不去了,不能对不住李莉。
老曹最为关注的回款情况头两个月也很不错,比孙军事先传递信息给他建立的概念还要好一些。老曹甚是开心,越发增强了对AAA文化公司的喜爱,这说明当初自己的判断与选择是正确的,也说明孙军没怎么瞎说瞎蒙。老曹虽然不清楚AAA文化公司之前回款的具体情况,也不清楚传销类图书在市场上的实际销售状况,但现实的回款数额告诉他公司处于赚钱的状态。老曹心想这就足够了。
既然是好东西,让太多的人分享就是一种损失和错误,老曹深感时间的宝贵。他加紧了和石大兴、阿漆的单独联系与沟通,并逐步将自己的意思传导给他俩,观其反应。得到的反馈意见证明他的苦心没有白费,两人均明确表示,如果公司出现领导层人事变动与调整,他们将无条件站在老曹的阵营当中,并尽力给以支持。
在是否有能力有信心挑起编辑与发行重担的问题上,老曹和他俩分别有过交流。
石大兴说我觉得齐海平的水平也就那样吧,比我进入这行早几年而已。
会不会有好的选题策划方案他故意没说出来?
……选题策划因人而异,看个人对图书市场的理解和角度,无所谓好与坏,卖了才知道好不好,这个、这个我觉得他也心里没谱。
如果你来负责公司编辑策划这块,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我明白你的意思,这么跟你说吧,应该不会比齐总差。
好!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老曹很满意。
老曹跟阿漆是这样谈的。全国跑了一趟,你认为客户现在会认你吗?
都见过面了,怎么不认呢?
我是说你问他们要款,能给吗?
当然得给呀。书卖了再给钱,够可以了。不给就甭做了,给我退货清帐!
如果让孙总去干别的,由你来负责发行,你有没有信心?
……发行工作量挺大的,一百多个客户,打一遍电话都够忙乎老一阵子。
可以再招聘人呀,也给你配助理。
……负责发行给配手机吗?
这不是问题。
出差,和客户搞关系什么的开支不小。
这些都是报销的。
……给我涨工资吗?
哈哈……涨,涨,职务变了工资当然也得变。
阿漆说,那有什么不能干?我有信心。
第一张牌这就算摸手上了,接下去要等的是第二张牌。老曹想来想去,认为《传销实战指南》下到印刷厂准备印刷之后找孙军、齐海平的麻烦比较合适,那时所有的出版工作经历了一个完整的流程,自己和员工应该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而新书又还没有印出来,就不能计入销售货款中。
老曹想着是由自己独立发行《传销实战指南》并独立享有产生的利益……照此推算,应该在第三个月结束的时候发难最佳。
老曹当然不知道这两个月回款的数字其实严重失真,主要是靠孙军带着阿漆下去追讨来的,相当于把市场之前积存的水分给挤出来了。老曹更没想到当他在扳着手指掐时间的时候,作为对手的孙军也在做着同样的工作。
在完成了对全国一轮强力索要收款之后,孙军深知AAA文化公司在市场已有的潜能已挖掘得差不多了,如果不能尽快给市场补充新的品种,AAA文化公司势必像缺燃料的汽车一样进入滑行状态。
这意味着孙军、齐海平最后撤离的时机已经到来。撤离之前,他们要做的最后一项工作就是找个理由把这两个月的回款给弄走。
接下去几个月的回款肯定会一落千丈,这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即使孙军带着阿漆再去市场跑一圈也无济于事,书没卖出去,要求批发商给你钱,那比登天还难。所以,要确保计划顺利进行,孙军必须赶在老曹希望破灭之前行动,一旦让老曹发觉公司实际上没什么油水,那就不好撤了。第三个月的回款就将显原形,要撤最好就在第三个月的月底之前。
相比老曹,孙军更清楚公司的状况以及事态究竟发展到了什么阶段,他的预定时间比老曹要早,这决定了将由他先采取行动。
第二个月结束之后,《传销实战指南》稿子送进了出版社,AAA文化公司下一步工作的重点顺理成章将围绕它来进行。
买纸的建议最初是大崔提出来的,他是因为受到了刘小奇的提醒。两个月来他一直没干什么活,这回总算要开始了,有点急不可待。
大崔说,这稿子从出版社说批就批下来了,我们应该提前准备好印刷用纸,免得临时去采购。
那是,那是,我还忘了这事。孙军立刻附和,并表扬道,看来大崔已经熟悉业务了,必须提前准备。
买纸很麻烦吗?老曹问。买纸是图书出版最大的一项成本支出,往往高达总成本的近二分之一,印得越多,占比越大,而且纸厂通常不让欠款,这意味着要动用一大笔资金。新公司资金紧张,老曹自然要多问一问。
于是大崔对老曹具体说明印刷用纸在出版中的重要性,那都是他了解来的,现学现卖。他特别强调,在出版行业中,纸就代表着钱,有钱或有纸是一样的概念。由于钱在不断贬值,而纸在不断涨价,所以,有实力的公司都是事先囤积好一批纸备用,以确保公司正常运行。
孙军对大崔的专业水平表示赞赏与认同,说得好!是这么个意思。
老曹想了想说,那就去采购吧,不过我说两点建议,第一,一定要比价,别买高了。第二,公司资金紧张,省着用。这回就别备纸了,用多少买多少。大家怎么看?
其他三位股东齐声响应,说那是那是。
要确定买纸的数量就必须先确定开机印数。用钱的时候老曹比较谨慎,在印数问题上老曹可不是保守之人,《传销实战指南》是在他的提议下经大家修正之后推出的第一套书,他不能自己打自己的脸。另外,以他目前对出版业务的了解程度,还无法准确而快速地将开机印数、用纸数量、实际金额三者对应起来,这就决定了他也无法判别孙军、齐海平究竟要带着他去往何处。
我觉得这套书能走,而且市场不会小,完全可以胆子大一点。老曹说。
这个问题我们都是纸上谈兵,没有发言权。白白胖胖的齐海平笑起来像只大蛤蟆,老曹是一线下来的传销专家,你的感觉最权威。
那是。不过,开机多少算胆子大一点?孙军试问。
依我之见,可以在四万套之上。老曹撇了撇嘴,这只是开机数,以后肯定还得加印。
那就印四万八!孙军突然跳了起来,四万八,要我发!往死里发!图个吉利,如何?
我同意!这回是老曹主动附和了。做事必须有点气魄。没什么了不起!
董事会形成一致意见,开机首印四万八。
大崔根据董事会的决议,带着刘小奇跑了好几天,比来比去,最后还是确定了之前一直跟AAA文化公司合作的那家纸厂。
纸厂厂长来公司签协议取支票的时候满脸的不高兴。咱们合作了这么久,我不可能抬你们的价,我就知道你们最后还得找我。
大崔赔着笑说,我这不是刚开始嘛,不熟悉业务嘛。真金不怕火炼,我比比价你就不乐意了,你这是跟我过不去还是跟钱过不去?
厂长一听,连忙阴转晴,人家再怎么做也轮不到自己不乐意,我跟自个过不去我愿意,怎么着?大爷您这也管?哈哈……
完事后厂长照例拉着大崔和刘小奇去了饭馆。
大约过了十来天,财务拿着一张老曹签完字的报销单找他来了,说帐上没钱。
怎么会没钱呢?最近我没批什么大单子呀?
您是没批什么大单子,上次买纸付款之后,剩下的就是个零头了。
这个月的回款呢?
很少,就几笔,还都是些小单子。
老曹立刻意识到出大问题了,兔崽子们已经抢先出手了!他赶紧把大崔叫来,问那批纸现在什么情况?
大崔说六七十吨的纸,纸厂得现生产,没这么快。
说什么时候能送过来?
没说,说送之前会通知我们,我还得去验收呀。
……你立刻租一辆车去纸厂,就你一个人去,谁也不能说。如果那批纸还在厂里,不管什么情况,你就呆在厂里给我盯着,直到他们装车,你再跟车一起回来。
……曹哥,出什么事了?你可别吓我。
去了再说吧,有什么情况随时打我电话。
大崔不敢担搁,立马赶去了河北的纸厂,第二天中午过后,他一个人又回来了。
大崔带回的消息证实了老曹的预判,由于AAA文化公司之前欠纸厂的钱到期未还,纸厂把这次的付款冲抵欠帐了,新订购的纸根本没有列入生产计划。
老曹长长地吐了口气,望着窗外。现在两张牌都到齐了,但和自己预想的不同,没能在他们伸出黑爪子时抓住,而是在阴谋得逞之后才发现,怎么办……没什么好想的,那也得干!之前是之前的做法,之后有之后的力度,没本质区别,无非就是多了几十万买纸的钱。
想明白之后,老曹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对大崔说,你去休息一下,通知那两个龟孙子晚上八点到我这里来开会。
出了这么大的事,大崔被利用了,无形中成了他们的帮凶,大崔有嘴难辩,恶气难出,他愤愤闯回办公室,一脚把门踹开——刘小奇不在。
晚八点,AAA文化公司董事会议在老曹的办公室准时开始,孙军、齐海平坐里面的长沙发,大崔坐靠外的单人沙发,老曹居高临下位于自己的班台后面。空气中弥漫着压抑的氛围,每个人都面无表情。
老曹基本上没有坐下,而是不停地来回走动。
老曹先发问。说吧,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他们会把这两件事扯一块去。孙军说。此时此刻实际上只能是他俩的对话了。
这笔欠帐合作的时候没有反映出来,我不知道。
是的,我就没把这笔帐算进来。
那就是隐瞒财务报表了。
不是隐瞒。没算进来我也没想要公司承担。我准备自己解决。
可现在的事实是他们截留了公司的纸款。
这是两回事,我觉得我们现在要讨论的是怎么把这笔款子追回来,或者让他们按协议供纸。
不可能。大崔说,原先的合同我看了,都是一家公司一个帐户,他们现在要这么移花接木,我们没办法。除非我们再给他们付款。
听清楚了吗?老曹严厉地说,既然你是准备自己解决,那你明天去纸厂把你的欠款给结了。
我结得了就不会等到现在了。我说了这是两回事,如果大崔当初订的是另外一家纸厂的纸,不就没这些哩个啷了吗?
大崔不干了,说话时脖子一梗一梗的,你想把屎盆子扣我头上?如果没你之前的欠帐,他们敢截留老子的货款?
你们非要这么说我也没办法。孙军耸耸肩。
够了!老曹手击案板,大喝一声。既然孙军拒绝自己去付那笔欠款,那就没必要再罗索了,老曹心想孙军也不可能去。别胡扯了!你这是成心的!是早就设计好了的阴谋!
孙军无语。最后时刻已经开始了,他并不想激怒老曹激化矛盾,也没必要。
你自己说,这事怎么处理?
事到如今我能说什么呢?这笔款子算我个人的喽。
怎么算你个人的?
算我个人欠公司的行吗?
老曹不动声色,还有呢?
还有什么?我个人全部都认下了。孙军不解。
别装糊涂,如此严重的欺骗行为,算你个人的就完了?你算得了吗?
……那你还想怎么样?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处罚,天理难容!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包括我在内,谁也不能例外。
……你想怎么处罚?
第一无条件立刻还款,第二按违纪金额十倍进行处罚!老曹亮出了杀手锏!
——十倍?我没听错吧?孙军进一步落实。
十倍。这里我说了算,今后一律照此标准执行。老曹说。
一直没吭声的齐海平这时突然大笑起来,他听不下去了。笑话!十足的笑话!荒唐!绝对的荒唐!
老曹走过去,问齐海平,怎么笑话了?怎么荒唐了?你说我听听。
四个人当中齐海平最有文化,他慢条斯理地挠了挠自己的头发,像是挠痒痒又像是整理整理,开始利用自己的特长对孙军进行策应,老曹呀老曹,你不懂没关系,没人说你,你不懂却偏要胡说,这就成笑话了。你刚才提到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这是对的,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但法律、家规都是有基本原则的,不是瞎来的。比如说判死刑吧,杀人偿命,合理合法。如果说有人不小心吐口唾沫在你裤子上,他是犯错了,你也有权力对他进行处罚,对他罚个五块八块的或者让他把裤子擦干净或者让他拿回家洗洗再送回来,这都没问题,但如果你一高兴直接要对他执行死刑,那不是扯蛋吗?这不是荒唐是什么?
哦,那又怎么样呢?老曹再往前凑了一步,他决定拿说话一套一套的大学老师先开刀。
这只能说明你是恶霸悍匪,法律将对他进行保护,反过来对你进行制裁。齐海平没有意识到危险已经临近。
哦,看来你什么都懂,但你却不懂这里没你说话的资格!老曹一巴掌照着齐海平那白白胖胖的脸就扇了过去——
说时迟,那时快,早已察觉到老曹歹意的孙军纵身跃起,一把抓住老曹的胳膊,不让它落下。落空的老曹没有善罢甘休,另一只手索性朝着孙军的脸扇过来。扛麻袋出身的孙军打架可不怵谁,动作也快,抬肘将其挡开……
既然真干上了!就该轮到大崔发挥作用了。他迅速从沙发底下抽出一根事先准备好的铁棍,奔孙军就扑了过来。
住手!孙军大吼一声,听我把话说完再打!
我警告你俩,你俩的钱现在全都在市场上,在客户手里,都是我孙军的户名,我一个电话过去,如果还有人给你们回一分钱,我就不姓孙!你扣我的银行卡你就留着当纪念品吧,不回款屁用没有。
孙军松开老曹的手,跳到一边,厉声说道,如果你还想打人,我不拦你,有本事你就打下去;如果你们真正是想解决问题,那就坐下来好好谈,我保住给你们一个双方都可以接受的方案。
老曹想了想,把手放下了。真打起来混战一场,不是老曹想要的场景,那就全乱套了!这体现出了老曹处理问题的风格,对于火候的把握总是很粗糙,明明不想打起来,还要动手扇人,这种危险的挑衅行为导致擦枪走火的概率也太大了。但老曹觉得扇齐海平没关系,扇了也是白扇,所以他就决定扇了再说。如果不是孙军控制场面,也像老曹一样鲁莽行事,说不定这会儿已经就有人躺下了,至于是谁还真说不清楚。
不过,刚才一巴掌没扇下去,老曹总觉得气氛、力度还不够,一回头他就瞄上了当中的玻璃茶几,于是飞腿劈将过去,“咣当”一声,茶几从中断裂,碎为一地。
老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指着孙军说,谈之前,我先插一句,今晚不把事情说清楚,我就不会给你打电话的机会。把门给我反锁上,谁也别想出去。
大崔转身反锁门,然后干脆就站那了,手上仍然攥着铁棍。
说吧,怎么处罚?老曹重新回到老话题、老路上来。反正不处罚是不可能的,否则欺人太甚!老曹给出了谈判的余地。齐总,我这样说没法律原则问题吧?
齐海平把脸扭向一边,不答理。老曹拿他当软柿子捏严重伤害到了他的自尊心,他恨只恨父母没给他生出一付泰森般的铁拳,否则非砸烂老曹这狗杂碎不可!他现在就盼着孙军出损招下黑手,彻底把老曹玩残、玩死!
孙军说这里你是黑老大,那里还有把门的,现在你怎么说怎么是。你一定要处罚,你就罚好了,我可以听你的,但我没钱。
你少给我装死!你没钱谁有钱?
我不能告诉你我的钱去哪了,但你应该想得到我肯定是缺钱,如果不是急要钱,我能让你坐那后面?也不会因为欠纸厂几十万惹这身臊气。AAA文化公司是我一手做起来的,几年来做得怎么样你都看见了,给你这个白眼狼我完全是出于不得已。
你他妈的放屁!我白眼狼?我天天在这里克尽职守兢兢业业地工作,一心一意想把AAA文化公司做好。是你在伸黑手吃黑钱!
那不都是因为钱?你我都一样。
怎么一样了?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好,好,好。咱们不谈这个。孙军发现自己绕远了,老曹跟不上。
处罚十倍嫌多了,那五倍绝对不能少。老曹主动退一步。按老曹的计划,先把处罚谈下来,为强占他俩40%的股份创造条件,然后再采取下一步行动,驱赶败类,清理门户。反正今晚必须把事情全解决了。决不能拖泥带水没完没了。
五倍跟十倍没区别,这也就是个立刻行刑跟缓期执行的问题,反正我错是犯下了,你也就盯住死刑不放了。我要是说你瞎扯蛋,你肯定跟我急眼。我换一个你能接受的方式说说你吧,你老曹也是个走南闯北的男人,在你过去无数的传奇历程中,除了工商税务,肯定没有遇到过靠处罚别人而发财致富的。就是旧社会劫道的,那也是拿命抢来的。你坐在那里两片小嘴一张,就五倍、十倍地开单子,叫处罚吗?你有那资格吗?
在政府部门,你这种几十万的案犯,就够枪毙了。
你是政府吗?我是案犯吗?我没请你帮我还这笔钱,是人家强行扣了你的。这笔钱也没进我的私人腰包,而且我还认下来了,明确表示我个人负责。对公司,对你们三个来说,并没有实际上的损失。
怎么没有损失?钱没了纸就来不了,公司就不能正常运行。
这是另一个问题,我的哥!你怎么就搞不明白呢?我马上给你钱是不是纸就该来了?
……是。是的。
这不就完了吗?说到底,现在就是一个我有没有钱还帐的问题。本来是还他们的,现在成了还公司的。
……是。是的。
我欠纸厂那么久他们也没把我怎么样,假如不是咱自己送进去让人家逮住不放,我现在还欠着呢。欠公司就这么几天,而且我还有股份在这里抵押着,你们大可不必担心我会跑了,这也得判死刑?得罚五倍、十倍?天王老子帝王爷,数来数去就你最狠?至于嘛。
老曹有点被孙军绕晕了,但老曹却终于从孙军嘴里听到了他最想听到的字眼,股份。这个他可不能放过了。老曹说,倘若不是因为你有股份在这里,谁敢这样动我的款子,我早就直接把他给剁了!
所以说性质是不同的。必须区别对待。孙军说。
好吧,你先说准备怎么还这笔款子?什么时候还?
赚钱之后你们把赚的拿走,我的留下冲抵。再不行,按银行双倍算利息。
不行,没这笔钱公司现在不能运行。你必须马上还款。
公司可以运行,有回款呀,这两个月的回款你都看到了。
难道你要让公司停下来因为你一个人的事再等两个月去买纸?
说到现在,孙军知道老曹其实都是在胡扯,但老曹到底是怎么想的,孙军也拿不准。只好继续往下周旋。孙军说,咱现在说话有点像解决问题的样子了。这就对了。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去想想办法,看看能不能从其他纸厂赊到这批纸。
这……老曹发现跑偏了,把纸买回来,对公司来说当然就没影响了,但清理他俩的机会也就失去了,这不是老曹想要的结果。老曹摇摇头,说,不行,谁知道你又玩什么猫腻,我不相信你。不能再上你的当。
我欠公司的,将来赚钱了还帐,你说不行。我去弄纸来抵,你也说不行。你这是要逼我呀?
随你怎么理解。公司目前没能力接受你的欠款,所以,立刻还款,再接受违纪处罚。这就是我要的结果。老曹回到自己的思路上来。
我已经说了我现在没钱。
这不能成其为理由。你得自己去想办法,比如找人去借。老曹放下钓钩。
我在北京找谁去借这么多钱?
有抵押,就会有人借给你。
抵押?我名下有辆奥迪车,可不值这么多呀。哦,我还有公司的股份,这个也没办法计算呀。要不我借你的,你有钱吗?怎么算,你自己开口。
我有钱,但我不会借给你,我不相信你。
那还不一样……孙军意识到老曹追着腥味来了,可以试试了……要不,我把股份让给你?
老曹摇摇头。没说话。
……什么意思?你就明说吧。
我可以折价收购你的股份。老曹抛出自己的底牌。
……你已经是最大的股东了,还要赶尽杀绝,独占AAA文化公司?
玩火者必自焚,你这是咎由自取。我不能跟你这种人继续合作共事。
AAA文化公司是我的。孙军咬牙切齿地说。
错了,AAA文化公司现在是我的。关于这一点,你这个文盲可以问问你的同学齐总,他最懂法律。
孙军看看齐海平,一下答不上来。
老曹继续讨伐,我有必要提醒你,这里已经没你的市场了,你玩不下去了,继续呆在这,我会盯死你的。这次黑我,我可以放你一码,只谈处罚,不追究你别的责任。如果你敢再乱来,别说你这条小命,就连你的家人……信不信?我也只要打个电话过去。
话说到这份上就没有任何余地了。要么接受,要么你就放马过来,这就是老曹的作风。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双方达成协议,公司对孙军处以三倍的违纪金额罚款,老曹按8折全部收购孙军、齐海平在AAA文化公司40%的股份。罚款将在40%的股份里面冲减。孙军、齐海平剩下的钱以实际数额记帐,老曹现在拿不出现金,将在公司日后的赢利中限时支付。
关于三倍的违纪金额罚款双方有过争执,孙军要求包括本金,也就是再罚两份,加起来一共三份;老曹说没那种算法,否则违纪成本太低,起不到警示的作用。
孙军拗不过,说,那更好,我只需要出1.8份。
老曹问,怎么叫1.8份?
孙军解释说罚款是对公司而言,不是对老曹个人,他俩在公司占用40%的股份,也就享有其中1.2份的权力,或者按违纪金额减去40%罚三份也一样。
老曹想了想,没想明白,却不得不表示,有道理,那就按两倍计算,加起来一共三份。
最后,由齐海平执笔,就双方达成的协议写成文字,经反复修改推敲之后,老曹、孙军双双签字。
刚签完字,老曹想起什么,叫道,不对!还是应该罚三份。你那40%股份不是被我折价收购了吗?你怎么又拿回去算抵债呢?
孙军摆摆手,笑着说,是你满脑袋浆糊,我跟你说不清楚。另外,你能不能有点出息,这字都签了,还掂着那事?人死了再去查药方,有意义吗?晚了!
老曹愣了一下,也笑了,丢出一句,你小子早晚会死在你的小聪明上。我就不信你比老虎跑得还快。
孙军、齐海平离开老曹办公室的时候,已是后半夜两点多。
老曹、大崔没有马上走,两人都有话要说。
大崔忧心忡忡,近前问道,曹哥,你确定这样做没错吗?我怎么总觉得不太踏实呀。
……我也不知道是对是错。老曹不能对大崔说自己的真实感受,他是个大事不糊涂的人,在清理了孙军、齐海平之后,接下去他要清理的就是已经失去了作用的大崔,这同样需要方法和策略。你说说,怎么个不踏实。
把他俩撵跑了,咱、咱俩做得来吗?
做不来也得做呀,钱都投进去了,孙军不可能还给我们,咱不留下,往哪退?
我总觉得AAA文化公司有问题,没、没你想象得那么好。
问题肯定是有的,而且不会小,这还用说?
另外……另外公司也没钱了,现在还欠着孙军他俩的,拿什么往下做?
是呀,这是最棘手的问题,我正要和你商量商量这事呢?
……跟我商量?
怎么样也得再凑五、六十万的资金,否则玩不转。你看看你能拿多少?
我……曹哥,我的底子你是清楚的,我真没有了。大崔心里直打鼓,他肯定不敢再拿钱出来,不踏实的事情谁敢投?这不是有钱没钱的问题,已经投了的那叫没办法。
这北京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也都看见了,水深得很呀。唉,当初我不该带你来,现在搞得一团糟,把你也陷进去了,你媳妇非骂死我不可。老曹连唬带吓,自始至终不给大崔一句踏实话。
就别说我媳妇了,你就说你打算怎么办吧?
这么说吧,我只能在AAA文化公司做下去了,你呢,我就不勉强你参合这摊烂事,你可以重新选择,第一,再拿钱跟我一起做下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第二,算了,退出,图个消停。咱俩是兄弟,我说过要对你负责到底,你的投资我给你,不让你损失。老曹够贼的,没有给大崔不掏钱继续跟着混的选择。
大崔看到了自己的出路,曹哥,我回东北,你一个人在北京,不会怪我?
我在哪都是混,没事。
那行,我就先退出吧。大崔如释重负。
大崔答应退出,是第一步,钱得留下,是第二步,老曹同样也没钱给他。老曹拿出一张A4打印纸,龙飞凤舞写了起来,完了递给大崔。
欠条?大崔甚是意外,他本以为老曹会给他现金。
是,我现在只能给你打欠条。咱是兄弟,我家在东北还有两家眼镜店,你是知道的。这钱我给你按银行的双倍计息,但凡这边出现赢利,我第一个就还给你。如果我在北京做失败了,你也放心,我回东北第一件事就是卖眼睛店还你这钱。
两个“第一”,把大崔堵得严严实实的,曹哥在北京开创事业,作为好兄弟,不想支持也得支持。再说,孙军、齐海平都是拿着欠条走的,自己怎么好意思说不要欠条要现金呢?
孙军出门后,拉着齐海平上了奥迪车,走,咱去桑拿中心睡觉。
在车上,齐海平问孙军,你确定这样做值吗?代价是不是有点大?
和老曹一样,孙军也不想把自己的真实感受告诉齐海平,没必要。在把AAA文化公司全部甩给老曹之后,他也面临着如何处置齐海平的问题。不过,孙军比老曹有钱而且不打算侵占齐海平那点小钱,所以,实施起来要简单得多。
你接下去有什么打算?是继续留在北京?还是回湖南?孙军直截了当。
齐海平一怔,他没想过这问题,孙军这是要不带着自己混了?你、你有什么想法吗?
做图书不适合我,淘汰是早晚的事。孙军对齐海平公开实情,我很快要回湖南。现在时兴国有资产转让,老家有个药厂,价位很低,我表叔在那边关照,我和另外两个朋友准备联手把药厂买下来。我觉得做实业、做药前景不错。
我说你干嘛要急着脱手AAA文化公司……做药好呀,高附加值行业,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十个劫道的不如一个卖药的。
孙军笑笑,没有作答。有钱人跟没钱人看问题的角度是不一样的,比如药厂吧,齐海平首先想到的是卖药,卖药利润大,而孙军首先看重的却是资产价值状况也就是资产升值的潜力和空间,看重的是买下来的超低价,至于将来卖不卖药卖什么药,那是下一步考虑的问题。
孙军回去了,自己单独在北京漂,齐海平心里有点没谱。不过,来北京两年了,齐海平已经喜欢上了北京,就这么回去他又有点不舍得,也有几分不甘。齐海平盯着孙军问,我的钱你什么时候能给我?
就这几天吧。我去银行把钱整一整。
……我还是继续留在北京吧。齐海平心想,既然不想走,既然还有钱,干嘛急着撤回去呢?
应该!应该!来了北京,就应该多看看,多找找机会。有什么具体的目标吗?需要的话我可以支持支持你。
……我觉得我适合去做那种动嘴不动手的行业,比如广告、咨询、培训什么的,得务虚一点。像图书、制药这种太实的事情,我做不来。你有什么建议吗?
很好!很好!对自己有认识就是最好的开端。没必要太冒险,先找家公司干干,熟悉了再择机量力而行。来北京混,这是最标准的套路。你看石大兴、阿漆,都一样一样的,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一看就明白。翅膀没硬,撵都撵不走;翅膀硬了,要留也留不住。老曹拉拢他们纯属自作多情一厢情愿。
有句民间谚语“一个门外笑一个门里笑”,意思是两人讨价还价争得面红耳赤,看上去就差要动手打架了,最后不得已成交,愤愤而去的那位出门之后却笑了,觉得自己赚了,里面那位呢,也笑了也觉得自己赚了。这表明是一次成功的买卖交易。
老曹和孙军这次掰手腕较死劲,就是典型的“一个门外笑一个门里笑”,谁都觉得自己赢了。
一旦抓住孙军的把柄,就让孙军立刻卷铺盖滚蛋,一分钱别想带走,老曹就是这样计划的,也这样做到了。
有什么不踏实的呢?花60%的成本,确切地说是51%,得到了自己想要的AAA文化公司,而且是独家拥有,既实现了来北京发展的大业,又实现了向文化公司的转型,还锻炼实习了三个多月,这样的买卖不踏实?不能做?老曹心想除非拿枪顶着我的脑袋,否则我绝对不会认同。
至于40%的股份究竟值多少钱,三倍还是两倍处罚什么的,在老曹看来那都是些用来故意扯蛋的事,目的无非是不给钱让孙军滚蛋,反过来,只要孙军把公司交出来同时又不拿钱肯走人,你爱怎么算怎么算,多点少点都无所谓,那是细节,无关大局。
60%的成本是否多掏了,老曹认为那是为了夺得话语权,是必须的。再说,之前自己属于局外人,处于浑饨状态,即使吃点亏也正常,不必计较。
关于被孙军窃取的纸款,老曹看得也很开,那是意料之中、早晚要遭的一次暗算。没这种机会,孙军不会留下当三个月师父,没这次黑手,自己也没理由清理门户。数额的大小是另外一回事,只当家里着了贼吧。这仍属于细节,无关大局。
关于欠孙军、齐海平的余款,包括欠大崔9%的股份,虽然都折算成了实际金额的欠帐,老曹根本不当一回事,也没放心上。赚钱之后,催得紧,给你无所谓,也应该;没赚钱赔了本,拿什么还你?借钱是本事,钱到手就好说了,混了四十年这点道理老曹还是懂的。这和黑社会不一样,欠黑社会的钱不还能要我的命,我拿命还你们,你们要吗?
那边,孙军也觉得这次买卖很合算,处理得干脆利落,漂亮!
一个不想要的项目,一桩做不下去、迟早要进入死胡同的买卖,现在连外面的欠债都打包全部卖了,收了60%的现金,加上后面弄下的纸款,实际就超过了七成,这样的买卖不靠点运气,谁做得下来?
当年堂兄孙青峰告诫自己说做生意算清自己的帐就行了,不要老掂着别人碗里的肉,AAA文化公司经历了两次易主,前后对比足以说明这次的交易更成功。
当年孙青峰甩给自己的时候,付出了一百多万的帐面代价,这次虽然名头不一样,叫做处罚,加上没拿到的,自己付出的也是一百多万的帐面代价。看起来好像差不多,但孙军心里清楚实际上差很多。第一基数不同,这次的底盘要大,是上次的两倍;第二资产的质量也不能同日而语,上次的外欠款中都是些军事类的图书,那些书好卖,系统运行平稳,回款很正常。这次市场中则主要是已经卖不动了的传销类图书,还有齐海平后来策划的一些情爱类图书,这些书如今都属于烂书死书,是滞销品种,大部分最后都得退回来。另外,上次自己跟孙青峰反目之前,有意保留了市场的潜力,那是一块水汪汪的海绵,这次却被自己榨干了。上次自己接手后虽然没钱,但公司就自己一个人,开支小,等上几个月,回款就来了,维持再生产绰绰有余。这次老曹接手,通过时间尽管也会产生销售,海绵里也会注水,但注水不可能太充沛,凭借回款要维持老曹公司的日常开支也许勉勉强强,但要想解决再生产投入,那绝对不可能。
关于自己的股份余款让老曹欠着的问题,不让他欠怎么办?他现在要钱的地方多呢,至于将来老曹是否会还钱,何时才能还钱,孙军心想只能随他的便了,反正自己没真当一回事。
当然,孙军作为一个生意人,在利益上斤斤计较互不相让,争狠斗勇不择手段,但在做人方面还是有自己原则的,AAA文化公司虽然已经给了老曹,可孙军毕竟也有感情,他不希望老曹真的三下两下就把公司做垮了,他知道老曹需要帮助,尤其是在开始的阶段。孙军当初把董事长和总经理的位子都让给老曹,用意也就是给老曹熟悉业务的机会,争取尽快胜任;在带着阿漆跑市场的时候,都是极力向客户推荐介绍阿漆,也是为了给老曹培养帮手。现在,孙军觉得必须策略地提醒老曹,放弃《传销实战指南》放弃做传销类图书,改弦易辙,另谋出路。
几天之后,人高马大的大崔结束他短暂的北京之旅,揣着一张借条回了东北老家。大崔来的时候是艳阳高照热如火,去的时候已是秋风瑟瑟寒意浓。
8
周一早晨的例会上,老曹宣布将公司更名为AAAA文化公司,同时宣布领导成员的调整,老曹为董事长和总经理,石大兴为编辑部主任,阿漆担任发行部经理。老曹解释说AAAA表示四平八稳,也表示星级水平更高,说巴顿就是四星级上将。
从孙军手上买下AAA文化公司,仅是获得了一个现成的发展平台,买下之后如何发展怎么经营,则是一个长期而艰巨的任务,老曹深感任重道远,他决心迎接此次人生最大的挑战。
公司重组之后帐上一直缺乏流动资金,按说这是件自相矛盾的事,没有流动资金怎么图谋更大的发展,重组意义何在?但孙军和老曹彼此心照不宣,孙军是恨不得把每一分钱都装进腰包走人,老曹明白再多的钱也会被玩光,没有反而省事省心,所以,指望凭回款来解决问题是一种不得已的权宜之策。现在公司是老曹一个人的,那就不一样了。他非常清晰地知道公司的当务之急是筹措一笔启动资金。
为此,老曹早已暗中作好了准备,再卖一家东北的眼镜店。老曹从来就没想过引进资金或合伙人什么的,合作的生意都是短命的,这点老曹懂。既然将经营AAAA文化公司作为自己的长远目标,那就一个人扛到底,承担一切风险。
老曹把石大兴、阿漆叫到办公室,先给他俩一人发了一部诺基亚的手机。当时手机还是稀罕物,通常老板级别的人才会用,阿漆喜欢这玩意,也特别羡慕有手机的人。
阿漆鬼主意多,算公司给我俩配的?
老曹想都没想就说,配什么配?给你俩发的。
石大兴、阿漆连忙道谢。
老曹说,以后公司有什么事就咱三个互相商量着来了。我这个人不懂的东西很多,希望你们不要见外,有什么话有什么意见就随便说,我只告诉你们一点,公司的经济实力现在也就是我个人的经济实力,你们不用担心,至少不会比之前的AAA文化公司差。
那是那是,我特看不上孙军那小子,贼眉鼠眼的,什么玩意!因为李莉,阿漆对孙军恨之入骨。
石大兴也点着头,没说话。
我这几天突然产生了个想法,政府出台传销禁令之后,虽然没有说禁止做传销书,但我觉得咱也不能再做传销类书籍了。老曹卖了个关子,没告诉他俩这是孙军的建议,你俩怎么看?
石大兴想了想说有道理。
……可能吧,阿漆说,我去市场听说之前的传销书卖得特别火暴,现在尽管也能卖,但差多了。客户手上都不敢积压传销书了,很多库存书都退了回来。
……客户开始退传销书了?
不是开始,是已经退得差不多了,好像说还退了很多呢。可我查过仓库的数字,感觉不多呀,不知到底怎么回事。
……看来《传销实战指南》真的也得放弃了。老曹若有所思,他意识到孙军不是想害他,而是出于善意在帮他。之前孙军出于个人目的搞了很多名堂来套老曹,现在都结束了,发善心了,倒也可以讲得过去。目前而言,孙军肯定是最懂市场的人,他的话有一定的权威性。既然是出于善意,那就得听了。
那这事就这么决定了,停止做传销类图书,《传销实战指南》也暂时放弃。让我们重新开始吧。
老曹当断则断,不拖泥带水。现在的问题是重新开始,我们怎么做?
石大兴、阿漆还没有完全明白老曹的意思,毕竟跨度有点大。老曹也无法跟他们解释,他索性采取一种简单的方式直接切入,先说发行吧,如果我们做别的类型的图书,阿漆你有没有问题?
阿漆说,我们的发行渠道是现成的,各省的批发商在同一个市场上,只要是社科类图书,我觉得都没问题,如果有什么不适合的话,批发商自己也能互相调剂。
行了,你的话我已经听清楚了,只要是社科类图书,就不影响现有的发行渠道。那接下来就是石老师的问题了,不做传销类图书,我们做什么?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石大兴没思想准备,这种问题也不能随便瞎说。
是问题就得解决,别管是大是小,你说,做什么?
这、这我可不好说,这种经营方向的大问题得您来决定,事关全局,责任重大。
你看你这人,你是编辑部主任,做什么书当然得你决定。怎么成了我的事呢?老曹有点急了。
石大兴耐心解释,公司的经营方向,做什么类型的图书,大致的规模,属于公司战略问题,得老板定;有了方向之后,具体做什么选题,可以由编辑部提供方案报批,完了,怎么把选题做出来,这才属于编辑部的工作。
咱这种小公司,就别搞那些形式了。我不是说了很多事情我不太懂吗?你非要我说做什么书,这不是为难我吗?咱这样吧,做什么书,定什么选题,就你来决定。决定之后,跟我打个招呼就成。
一看拗住了,石大兴也没法跟老曹较劲,只好说,公司做什么类型的书,这确实是个经营方向的大问题,不是我能负责的事情。当然,您这么信任我,我也不好推辞,我给您提供几个方案,您再考虑考虑,最好是再征求其他人的意见,论证论证,完了,您说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好吧,好吧。那你说吧,我们做什么?老曹还是没有整明白。
石大兴想要继续解释,阿漆踢了他一下,上来帮腔,说,石哥说的话没错,这种大事我们真不好表态,另外呢,这种事也不是张口就能来的,得考察市场,反复论证,需要时间。
老曹见这阵势,也不再坚持,顺杆下。需要时间没问题,给你三天?三天不够就一个星期吧。你给我整两个方案出来,行不行?
石大兴想了想,改变了开始暧昧的态度,爽口答应,行!
几天后,孙军、齐海平搬离了公司所在的丰台小宾馆,说是要去海淀,但具体搬去哪了,他们没说。全公司跟他俩一起离开的只有两个人,刘小奇和李莉。
阿漆是下午回公司的时候才知道李莉也走了,一听就急了,抓起电话不停地传呼李莉,但李莉一直不回。阿漆憋不住,传呼刘小奇,刘小奇是阿漆的棋友,倒是回电话了,说不知道他们三个去了哪,他自己去了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附近,说他准备在市场上找份工作。没办法,阿漆先打齐海平的手机,齐海平说没跟他俩在一起,自己在单独找房子。阿漆问他俩是谁?齐海平说孙军和李莉呀。他俩去哪了?齐海平说不知道,你直接问孙军吧。这样,阿漆只好打孙军的手机,孙军说找我有什么事?阿漆说我不找你我找李莉!孙军说那你就找李莉呗,给我打电话这算怎么回事?阿漆停了一下,说那我就找你吧,你在哪?我要见你。孙军说我没功夫,我不想见你。阿漆大声吼道,不要让我碰见你,否则叫你龟孙子满地找牙!
为什么!为什么!阿漆揪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地嗥叫着。大家默默地看着他。此时此刻,阿漆什么都不管不顾了,但他除了痛苦,除了折磨自己,没有别的办法。这位皖南农村出来的年轻人突然受到了人生致命打击,陷入了不可自拔的境地,痛苦不堪,欲罢不能。
阿漆失恋了!以这样一种令他无法接受的方式。
我是真的呀!这回我他妈的是真的呀!阿漆继续嗥叫着。为什么!为什么!
老曹叫上石大兴,把阿漆请进自己的办公室。老曹和石大兴谁也没有说话,让阿漆先独自发泄发泄。
许久,老曹说话了,事先你真的一点不知道他俩有一手?
阿漆低着头,摇了摇。他现在能说什么呢?他被李莉骗了,李莉说那是她跟孙军逢场作戏。
我不是提醒过你吗?
什么时候?
你自己想想。
阿漆抬起头盯着老曹,他想起了老曹邀他去桑拿房而他为了对得起李莉拒绝不去时老曹说的话,男人嘛,要拿得起放得下,有些事不能太较真,否则容易受伤吃亏。
你那也算提醒?阿漆甚是委屈,你完全可以说得更明白一些。
老曹忍住想笑的冲动,到他这个年纪以他的经历,的确已经无法理解年青人失恋的痛苦了。但这种时候他不说点什么也不合适。我现在可以说几句明白一点的话吗?
阿漆低着头,点了点。
这不是跟你第一个谈恋爱的女人吧?
阿漆低着头,点了点。
也不是第一个跟你上床的女人吧?
阿漆低着头,又点了点。
这样就对了嘛。咱们是男人,来北京是要做大事的,在女人身上不能牵扯太多。要不要跟她们交往?当然要交往,有时间有精力天天找她们都可以,但你不能太当真,尤其不能陷进去,那只是一种调剂,是一种最好的休息。你本来也是这么做的,到哪都交交女朋友,有机会就上上床,很好呀!现在人家走了,你怎么又要死要活了呢?
可,可这回我是真的!骗你我他妈的是孙子!
老曹终于忍不住还是笑出了声,他对文化对知识的东西不太懂,但对女人文化却有自己的真知灼见,而且一套一套的。我信,我绝对相信,你这样子我能不相信?可你是真的李莉就必须也是真的?如果李莉当真了,万一你又是跟之前那样玩玩而已,怎么办?人家李莉也是来北京闯天下的东北女孩,也是有理想有抱负有姿色的大学生,别的方面可能不如你,男女之间那点游戏绝对比你老道,岂能栽在你小子手上?还是我那句话,谁也别太当真,谁当真谁傻,谁当真谁吃亏,这是一种必要的自我保护意识。当然,我并不是要你去乱来烂交,交朋友跟找小姐是有区别的,
阿漆死死地盯着老曹,他想说我跟你不是一类人,你那套人生哲学不适合我,可他却又找不出理由怎么就不是一类人了?自己是那类人呀?阿漆没法说服自己,他转而乞求似的看着石大兴。事到如今,他知道一切已经发生,已经不可改变了,但他需要说服自己去接受现实,他希望石哥给他一个能接受的说法。
作为一个三十岁的男人,石大兴在关于女人的问题上虽然有自己的思考和看法,可现实中很多事情他也看不懂。他没想到李莉会跟着孙军走人,不愁吃不愁嫁也不丑,放着正常的恋爱不谈,却甘愿做个有妇之夫的情人,何苦呢?值得吗?石大兴拍了拍阿漆的肩膀,先接受下来,再慢慢消化吧。其实,这事不怪孙军,不怪你,也不能怪李莉……怎么说来着?不是吃错了药,就是没吃药,都是有病给闹的。
离开公司不远,到汽车站的时候,刘小奇拎着蛇皮袋装着的行李下车了。孙军跟着也下了车,站在路边对小舅子交待着什么,刘小奇一边听一边点着头。然后孙军拍了拍刘小奇的肩膀,返回车里。
又走了一段,坐在前排的齐海平提着自己的包也下车了。这回孙军没有下车,而是示意李莉坐前排去,继续往前开。
车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李莉有一连串的疑惑要问孙军,他们这是去哪?咱这是去哪?你还做书吗?不做书你做什么……
孙军的回答很策略,无论是继续做书还是做别的,我肯定是要做下去的,而且要做更大的。但我现在不能告诉你,因为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最后落实。我现在能告诉你的是两个承诺,第一,无论我们做什么,你都会比留在AAA文化公司强;第二,不管我做得怎么样,你跟着我,我都不会亏待你。
说完孙军把李莉揽了过去,李莉也顺势靠在了孙军肩上。
汽车继续前行,孙军继续调请,我要说声谢谢你!
……谢我?谢什么?
俺老孙在北京混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一个正式的女朋友,简直就是白活了!现在有了你,感觉真好!
你就胡诌吧,谁信!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信。我会用我的行动把春光留住,你就看吧。
孙军带着李莉去了一家三星宾馆,说事情没落实之前,咱先住这,你就踏踏实实休息几天再说。
住下之后,孙军几乎每天都是上午出去晚上才回,神神秘秘,忙忙碌碌。李莉的白天基本没什么事,独自睡睡觉看看电视,吃饭就去一楼的中餐厅,吃完记帐,有时也出去逛逛街,到了晚上便和孙军一起疯玩,唱卡拉OK跳迪厅看电影,去得最多的地方是酒吧,今天这家明天那家,有时一个晚上都换几家。孙军不愧为扛麻袋的出身,别看他白天在外面跑得屁股冒烟没个着落,到了晚上照样有使不完的力气,每每都要折腾大半夜,反正两点之前谁也别想睡觉。
住宾馆,有人养着,不用工作也不必担心没钱花,这种生活是李莉之前没有过的。
李莉生长在一个工人家庭,父母下岗后,母亲成了家庭妇女,父亲赚钱养家。家里虽然没什么钱,但生活还算比较平稳。李莉从小学习成绩就好,特别是英语成绩出众,高考超水平发挥,一举摘取了全市文科榜眼,风风光光地来了北京外国语大学。
李莉的生活出现变故是她读大二的那年。父亲与人合办了一家餐馆,餐馆生意不温不火,合伙人之间的争斗却愈演愈烈,最后升级为流血冲突,父亲被人一板砖给拍在了马路崖子上,成了植物人。
李莉赶回家时,父亲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眼睛木呐呐地瞪着没有任何反应。
为办餐馆,父亲投入了家里的全部积蓄。因为有私人之间的借贷,餐馆转让之后资不抵债。这意味着读大学的李莉将中断家庭经济来源。
母亲对李莉说,家里的事你别管,回学校去吧。又说,你就只当没这个家,以后就靠你自己了。最后走的时候母亲拉着李莉的手说,妈没能力供养你,但妈却要对你提一个要求,大学一定要读完。
从此,20岁的女大学生李莉被迫在北京开始了自食其力的谋生、求学之路,钱成了她最重要又是最紧缺的东西。
李莉能想到的自食其力的办法和普通人一样,向学校求援,申请奖学金,兼职做家教,业余时间去肯德基、麦当劳打工,稍有区别的是她同时也开始了谈恋爱。李莉交往男朋友不是因为青春萌动更不是因为一见钟情,而是希望得到男朋友经济上的帮助和支持。李莉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目的:把大学读完。
李莉天生丽质,追求的人多,想谈恋爱很方便,这也是她决定开展这项业务的理由。于是,李莉选择其中家庭条件优越的男生进行接触。李莉毕竟是名牌大学生,心里想归心里想,却从不会主动要求对方接济自己,拉不下脸更开不了口。她希望对方能自觉为她提供经济上的帮助。而那些男生基本上都是自我意识很强的小毛孩,还不懂得世态炎凉和生活的艰辛,压根就想不到这一点,虽然家里有钱,真到他们兜里的也不多,一个月大手大脚花下来常常自己都不够,李莉只能跟着吃点用点玩点占点小便宜而已,这不解决问题,不行!
除了不好意思主动提要求之外,李莉觉得自己还有一个致命的性格缺陷,那就是被动。其实,大学里有钱而且愿意为女朋友花钱的男生还是有的,女生之间也经常会私下谈论,但那些人都有自己的女朋友,或者说都没有来追求李莉。而李莉,只会被动地在自己的追求者中进行选择,从不主动出击,这就大大限制了她的选择范围。李莉不是没想过,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也做不出来。
不行就只能散了,重新再选择,再考察。
李莉后来的几年大学时光,没有买过一件新衣服,一双新鞋子,至于化妆品、首饰什么的就更谈不上了。那时候她还在长个子,以至于后来每一条裤子都显得特别短。幸亏只是竖着拉长,倘若横向发展,那麻烦就大了。必须说明一下,这里只是用来描述她的生活状态和水准。李莉和一般世俗女孩子是有区别的,她本人并不追求这些,也可以说不在乎,收拾得干干净净差不多过得去就可以了。
熬到大学毕业,李莉像一枚花瓣一样吹落到了北京,融入了北漂大军之中。
李莉找工作很容易,在北京要找份收入不菲的工作也不难,这就标志着对她长鸣了两年多的生存警报解除了。按说李莉可以透口气了,可实际的情况却恰恰相反。
全区高考文科的榜眼,北外的高才生,天生丽质的大美女,能仅仅满足生存警报的解除?不追求吃穿打扮是因为她有更高、更明确的追求。事实上李莉的追求或者说理想从高中开始就一直没变,升学考研,出国留学,即使成不了外交官为国效力,也得弄张绿卡做一名自由的美国公民。
李莉知道自己的能力、条件和基础都已具备,怎么考她都不怕,什么苛刻的要求她都能通过,她唯一缺的就是Money。经历了自食其力读完大学的考验,现在李莉对自己更有信心了,如果说去美国读书完成学业拿到学历,之前她认为需要准备不低于100万的人民币,那么现在她觉得只要把她送出去,只要让她在国外呆上半年最多一年,她就一定可以通过自食其力在那里长久的生存下去,这就只需要准备30万人民币即可。
李莉要采取曲线的方式实现理想,先赚钱,再发展,第一目标为30万人民币而奋斗。
李莉的曲线策略实施得一直不太顺畅,她自己的总结是,始终没有找到有效的、解决根本问题的方法和途径,始终不得要领。
指望凭借打工在短期内攒够30万,李莉知道那无疑难于上青天,唯有一边打工,一边寻求男人的帮助,30万不是小数目,男人也就不能是个小级别。
女人有女人的优势,漂亮的女人都知道这点,但优势价值几何,却要因人而异。
相比石大兴、阿漆,李莉毕业的时间要早一年,北漂的经验更丰富。在对公司的选择上,她和石大兴有相似之处,喜欢去那种中小型的公司。石大兴看中的是更好地学习锻炼,为了将来便于模仿,那是男人的一种选择方式。她是为了更好的突出自己,看中的是小公司老板的随随便便。大公司老板虽然更有钱,但大多严肃难以接近,身边围着的女孩子也多,竞争激烈。
过去的一年当中,李莉先后去过两家公司,也先后两次被公司的老板“擒获”,但结果却都不尽人意。第一家是贸易公司,老板年轻气盛,因为一笔买卖做反了,货没到站行情已变,老板算了算索性货也不提了,款也不付了,半夜拎着包跑路走人,至今下落不明。第二家是字画古董行,都是资金密集行业,老板利欲熏心胆大妄为,蒙人蒙出习惯了,结果碰到一个又狠又有背景的主,一下给逮了起来,开出的天价罚单倾家荡产也不够,只有认栽被判了八年。
两次结局两次意外,李莉收效甚微,而且耗去了一年宝贵的时间,李莉决定选择低风险行业。
来AAA文化公司应聘,李莉当场就走了。老曹那副德行,李莉是绝对看不上的,再有钱也不行。后来孙军单独跟她联系,又约她面谈,名义上是邀请挽留,实际上李莉却嗅到了孙军的不怀好意,思量再三,李莉决定前往虎穴狼窝探个究竟。那时,李莉也没有更好的机会。
就是说,李莉一开始的目标就是孙军。阿漆如果知道了真相,非冤死不可。
当然,李莉先让阿漆接近自己也不是没有考虑。前两次无功而返表面上看都是因为突发事件而中断,但李莉觉得事情不能那么简单地去认识和总结,其实,事发之前也是有时间有机会的,可自己并没有多少收获,李莉认为这和自己的性格毛病有关,和对方不重视自己也有关。男人都是不自觉的东西,能混就混,而李莉的不好意思恰恰助长了他们的劣根性。阿漆单纯敦厚人不错,长得也有感觉,那就先接纳阿漆,接纳却并不明确表态答应,半遮半掩关系不公开,看孙军的反应。反正不能让孙军感觉太容易了,夺人所爱是要有代价的。
孙军果然不放弃不计较,继续穷追不舍,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之势。
促使李莉最终下决心的是生日那档子事。
李莉生日快到了,她分别含蓄地告诉了孙军和阿漆。事先把理由也编好了,拒绝任何公开的庆祝活动,因为她要和同学去聚会。李莉只给他俩留下单独送礼物的机会。
孙军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之后就没了反应。阿漆听过之后则是兴奋不已,追着李莉不停地建议要庆祝一下,一会儿一个主意,什么去迪厅、唱歌,去爬香山、看电影大片,又说去康西草原骑马也不错,李莉均明确表示拒绝,阿漆仍不死心继续挖空心思想招,李莉囔囔道,你烦不烦呀?你把嘴堵上歇歇不成吗?阿漆没办法,临了,给李莉送了一枝包装精美的玫瑰,附带一句赠言,一心一意爱着你。
生日的前一天,快下班时孙军过来了,不用李莉说编排好的理由,先说,你看,咱现在这种三角关系,组织大家给你搞个庆祝活动也不合适,你就自己给自己买点喜欢的东西,算我一点心意。生日快乐!说完,不等李莉说声谢谢,放下一个红包,走了。到那时候,虽然孙军常常会觍着脸耍贫嘴,但从来不会动手动脚,搞浑水摸鱼占便宜那一套,两人连手都没有接触过一次。
红包里是6000元现金。这让李莉呆坐了许久。作为生日礼物,送现金肯定不能算最浪漫的方式,通常也不是大家的首选。但对李莉来说,任何贵重的礼物都没有现金珍贵,也没有现金更中意。李莉意识到在他她接触过的男人中,孙军虽然不是最有钱的,也不是最酷的,甚至还有点土老冒,但孙军却是一个朴实的人,一个懂她心思的人,而且待她也比较尊重,有理有节。这说明孙军在关注她,重视她,一定程度上可能也愿意为她有所付出。
李莉决定接纳孙军。关于如何处理阿漆的问题,李莉早有预备方案。关于男人,李莉设立的对手,都是孙军这类中小老板,那是最有活力、最有社会经验,也是最精明、最鸡贼滑头的一批人,跟他们李莉都敢过招能过招,对付阿漆显然不在话下。但阿漆是个愣头青,方式方法上不能简单粗暴,这意味着实施起来需要费点时间。
然而,在北京生活不可预测的东西太多,突发事件太多。李莉还没来得及妥善处置阿漆,AAA文化公司一夜之间就分崩离析,她不得不跟着孙军匆匆离去,对阿漆也就只能选择消失。
那个时候李莉并不知道又一个突发事件很快就将发生,孙军也要离开北京回湖南了。
回老家收购药厂的事,除了齐海平,孙军对谁都没说。当然,孙军不会选择突然消失的方式对待李莉,这不是他办事的风格,也没必要。
那天晚上孙军开车拉着李莉在北京城里四处转悠,他说想看看北京的夜景。回到宾馆,再把床上的事做完,孙军开始了和李莉的道别。
如果我回湖南,你跟我去吗?
什么意思?李莉有些警觉。
我只是问问,表个态,如果你愿意,我会很乐意带着你。
你湖南不是有老婆孩子吗?
是,是,那是两回事。
……我不想离开北京。
也是,我也不想。不过,我要回湖南了,去那边办个厂子。
李莉意识到突发事件又降临了,转身背对着孙军。她了解自己的性格毛病,但此时此刻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又该做什么,她只能选择缄默。
我想说你是北京我最放不下的人,呵呵,你又该说我胡诌了,但真的是这样。我肯定是会回北京的。我不会干涉你的自由,也没有那种权利,但我希望你同我保持联系。
李莉一动不动。
有一点我必须说明一下,我现在经济上很紧张,很困难,去了那边也不知道会怎么样,所以暂时不能给你太多的帮助。但你我认识一场也是缘分,不能一别就成陌路人。我这么对你说吧,不管你在北京出现什么变故,认识了我,你就算彻底呆下来了。我别的大能耐没有,但保证你在北京的基本生活无忧这绝对没问题。你给我一个卡号,我会定期给你必要的支持。
……你啥时走?
明天。
李莉始终一动未动,她也算是个过来人了,什么都不用说了。
把灯关了。
孙军关灯。
抱着我。
孙军怔了一下,从后面抱住李莉。
明天你还要赶路,早点睡吧。
李莉醒来的时候,孙军已经不在了。桌上有宾馆的押金收据,上面写着还剩三天。边上一个信封,装有一万元。
李莉伸了伸懒腰,继续躺着,想了想,给石大兴打了个传呼。那时,她还不知道石大兴和阿漆已经有了手机。
李莉要借石大兴的小屋搁置行李并暂住数日。
旧的一页已经翻过去了,她必须开启新的下一页,去找新的工作,联系新的住处,认识新的男朋友,接受新的突发事件。尽管突发事件太多让她很受伤,很没有安全感,但这就是北漂的生活内容之一,她早已经习惯了,也学会了不去计较不去抱怨。李莉只知道自己将继续在北京闯荡下去,直至理想实现或彻底破灭的那一天。
李莉觉得这和自己性格是否有毛病没关系,和主动与被动、高尚与卑贱也没有关系,这就是一种生活的状态,就必须这么去想,这么去做……
齐海平在北京的生活状况要好许多,离开孙军之后,他身上有钱,短时期内不愁生计。
齐海平最初应聘去了一家广告公司工作,在繁花的CBD中心区,每天他都要从国贸大厦楼下经过。下班的时候,人们经常能看见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提着个黑色的大公文包在国贸桥的人行道上驻足观望,一会儿看看川流不息的车辆,一会儿瞧瞧鳞次栉比的建筑。落日给他留下一道长长的人影,投射到巨大的斑马线上,显得孤单而又渺小。
齐海平打工的经历不太成功,他是做过大学老师又当过老板的人,现在和一群小伙子从公司最底层做起,看上司眼色听别人吆喝,很是有些不适应,业绩也总上不去。生活中由于长得不够帅嘴也不太油还又结过婚,那些时尚美眉自然不愿跟他玩跟他疯,屡战屡败,每每出击都碰一鼻子灰,这特伤他的自尊。他实在搞不明白像孙军那种不学无术的农民工找起年轻的女孩子来都能招手即来挥之而去,自己满腹经纶文质彬彬在北京却只有找小姐的份,满大街那么多女孩子像饥饿的蝴蝶一样四处觅食,竟然没有一个正儿八经象点样子的是他齐海平的相好或情人,连一次意外的几率都没出现过。
在一年的时间里,齐海平先后换了五家广告公司工作,基本待遇虽然越换越好,但心情却越换越糟,用他自己的说法是处处不得劲!他发现自己当初的认识是错误的,像广告公司这些所谓“虚”的行业,其实比传统的“实”的行业还难做,稳定性极差,挖客户等等不规范的竞争异常激烈。有大客户拿到了大单子,公司就牛了,名气也就大了,大客户、大单子一丢,公司立刻就蔫了,连职员看过去都是委琐的。
齐海平意识到了继续在北京混下去的危险性,不仅希望渺茫,而且兜里钱慢慢都会混没了,人也会混得高不成低不就不伦不类。他常常会不自觉地想起那句白领打工族里的流行语,男人是来给别人干活的,女人是来陪别人睡觉的,每次想起他都会不寒而栗。
来年春节前,齐海平辞职回了湖南,走之前没有跟北京的任何朋友告别。
孙军开车回湖南的时候赶上了堵车,原本十几个小时的路程开了一天也没到。干劲十足、对身体状况向来自信的孙军一直坚持着往前赶。行驶恢复正常后,为躲避前面货车的变道,孙军于天亮时分开车冲出了高速路的护栏,腾空跃起,一头栽向十几米深的庄稼地。
剧烈的碰撞把奥迪车的后备箱给震开了,里面的现金飘洒出来,散落得到处都是,不过,交警赶到时并没有发现现金,说是都被围观的当地老乡给捡走了。
关于那批现金的数量后来成了一个谜,坊间流传多个版本,猜测不一,有的说两百万,有的说五百万,还有的说超过一千万……
9
石大兴后来又爽快答应老曹为公司确定下一步发展方向,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第一他知道老曹肯定做不下来,不管是谁的责任,在AAAA文化公司此事非自己莫属;第二可以借机试试自己的身手,看看成色如何。这是最标准的和市场亲密接触,是最好的实战演练。
跑了几天的市场,权衡再三,石大兴拿出了两个方案供老曹裁决。一个方案是做中国传统文化翻新,做一种知识普及性读本,另一个方案是做口才与演讲类图书,也就是实用性社科书。石大兴认为这两类图书的读者群体很大,潜在的社会需求也很大。
老曹鼓着个眼睛转了半天,没有表情,试探着问,你、你这是针对我做出来的吧?
老曹不敢表态,他不放心。现在的年轻人都贼,不针对市场用功而是照着老板抓药,到最后老板高兴了,市场歇菜了,老曹怕这个。
石大兴解释说,从某种角度来说,你也是读者。你的感觉同样是读者的感觉。
老曹点点头,又点点头,再点点头,终于放松了表情,敲着桌子说,这、你这都是好选题呀!太对我的思路了!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两种书!
石大兴也松了口气,他在做这两套方案时还真没有过多地去考虑老曹的个人爱好问题。老曹这是明的不相信人,越不懂就越没自信,越没自信就越怀疑别人。不过,作为他的手下,作为打工仔,这都是没办法的事,也不能跟他斤斤计较。
恢复常态的老曹站起来大手一挥,你去做吧。没问题的。都是好选题!
……做哪个?
两个都可以!
你想上多大的规模?做几本?
老曹停住了,慢慢坐下,眼睛又鼓起来,想了想说,先做两本,你觉得呢?
可以呀,先试一下,控制规模,循序渐进。如果做两本,我建议就先做一个类型。
对,对,两本不能做散了。
你说先做哪类?
要我选当然是口才与演讲。传统文化嘛,先放放,毕竟像我们这种读书的人,不多。传统文化需要一定水平才能理解,先放放。
有道理,那就先做口才与演讲。我再策划几个选题给你看看。
齐海平当初有个观点石大兴是非常认可的,像我们这种文化公司,精品肯定做不出来。做不了精品,只能做大路货,做大路货就得往读者群最多的地方去,为似懂非懂的业余爱好者提供读物。沿着这种思路,石大兴拟定了两个选题,一个就叫口才与演讲,介绍最简单的基本知识,属于入门读物,为了和同名杂志有区别,石大兴改为《口才·演讲》;一个叫《提高口才水平的技巧与方法》,直接强调实用性,也属于入门级读物。
报给老曹,老曹没异议,做吧,先做了再说。
按照出版社的程序,接下来石大兴就该物色合适的作者来完成稿子的编写工作了。但有齐海平的做法在先,老曹自然不舍得花那种钱,自己养编辑怎么还买稿子?
老曹说,外面的作者水平再好,也不可能好过你,这点我是看准了的。咱们自己编。
……自己编倒是也可以,但时间会比较长,容易耽误事。石大兴不愿意自己动手编稿子。
上次《传销实战指南》三本书一百万字左右,一个月就完成了,这两本最多五、六十万字,也就半个月二十天的事。不耽误事。
不能这么比,那是一本书一个提纲,材料很现成。这是两本书,而且资料都得去现找。再说,我觉得那种编法也不对。
有什么不对?
容易出版权问题。
……版权问题?就是用了别人的东西别人来找我们的麻烦?
是的。知识产权是受保护的。
市场上这么多书,他们都会一本一本看?再说,一两个小作者找麻烦,有那么可怕?老曹觉得石大兴有点危言耸听。
这不好说。图书出版是项严肃的事情,没那么简单,不能乱来。
老曹看出来了石大兴这是不想编,故意找理由推辞,而老曹也打定了主意,做生意嘛,不该花的冤枉钱坚决不花,能自己编就得自己编。既然说不到一起去,老曹只好行使自己的权利。
就这么定了,你负责,自己编。
编稿的事定了就还剩下署名的问题,这也是老曹从第一天来北京就装在心里没有解开的结,现在公司是他自己的了,他得把这个问题给落实落实。老曹心想明人不做暗事,早说比晚说强。
作者署名的问题你是怎么考虑的?老曹先绕弯子。
这得征求一下参与编辑的人意见。集体署名也可以。
不妥。老曹撇着嘴。
……集体署名也是有点不妥,石大兴还没明白老曹的意思,不够严肃权威,给人大锅饭的感觉。
对喽,不妥。
那就谁编得多署谁的名,其他编辑就在前言或后记中提一下。
还是不好,不妥。老曹依然撇着嘴。
……你什么意思?反正我无所谓,我就不和编辑们争这个了。
你是说你可以不署名?老曹斜视着石大兴,要探个究竟。
可以。
真的?老曹追问。
这有什么真的假的。石大兴有自己出的书,看不上这种瞎编瞎传的稿子。见老曹疑神疑鬼的样子,索性明确表态,这么说吧,以后凡是公司的稿子,我一律不署名。可以吗?
你这样说那事情就简单了!
……你究竟什么意思?石大兴感觉跟老曹说话特费劲。
你不署名,就我署名。
……你署名没问题。
公司做出来的稿子,本来就是公司的财产,这样理解可以吗?
可以。
你确定?
石大兴笑着说,既然是公司编的图书,本来就是属于公司的财产,没问题,我确定。
好!那今后凡是公司出的书,一律署我名字。
绕一大圈就为图个虚名?早说不就得了。石大兴说,可以,完全可以。公司编的稿子绝对没问题。不过,如果是从外面买来的稿子,作者不同意,你就不能强求了。
那不行!我花钱买来的稿子,凭什么署他的名?老曹理直气壮。
不能这么看,著作权和出版权是两个概念,署名权是属于作者的。
老曹坚持己见,那也不行!他们不同意,我就不要,不给他们出版。这总可以吧?
石大兴隔着眼镜片望着老曹,心想真他妈的一只土老鳖!算了,说不清就不说了,遂附和道,那百分之百绝对可以!
稿子一律自己编,所有出版物一律署自己的大名,从此成了老曹奉行不二的编辑管理原则。如果说署名问题跟老曹喜欢自我表现的性格有关,那编稿问题则显然是受到了齐海平的影响。其实那是对齐海平的误解,齐海平是聪明人玩聪明活,他那套抄袭拼凑的编书方法也就仅适用于当时两岸交流不畅的台湾版权,适用于那几本传销书,换了别的版权他也不敢直接拿剪刀加浆糊就上。老曹哪知道这其中的弯弯绕?他是揣着糊涂装聪明,什么不懂却跟着人家照葫芦画瓢。
假如老曹的编辑管理原则只有一条,可能问题还不大,两条绑一起,就在劫难逃了,有道是走多了夜路终究得碰见鬼!压倒AAAA文化公司最后的那根稻草就是这两个隐患。
两本口才类的图书投放市场之后,老曹很是紧张,这是一次跟之前风格完全不同的尝试,是对新公司方方面面的一次检阅,也是老曹一次押宝式的赌博。
市场回款基本上已经停滞,公司的运转都靠老曹卖眼镜店的钱在维持,如果两本书偃旗息鼓,老曹虽然不至于立刻卷铺盖回家,但信心必将受挫,重新组织新一轮进攻也将耗时耗财,结果会怎么样就很难说了。所以,这两本书的市场反应,很大程度上决定着老曹能否在北京继续生存下去。
老曹紧张,石大兴也紧张。虽然是在老曹的领导之下,但两本书都是石大兴凭着自己的理解独立操作下来的,他一直渴望接近的“市场”,如今已真真切切置身其中。他希望尽快看清楚所谓的市场究竟是怎么回事,而自己的感觉能否与之匹配。他需要建立一种自信,这对他意义重大且影响深远。他相信市场都是相通的,只要能敲开一扇门,就能敲开其他的门。
倒是阿漆没什么反应,由于已经有了现成的发行网络,也没有之前的参照系数作为要求和目标,所以,他没有压力,做成什么样是什么样。弄了个征订单,跟客户一一联系,然后根据客户反馈的要货数字,统计之后便报给了老曹。至于这些数字是大是小,是应该鼓励客户多报数,还是应该对客户适当进行限制,阿漆目前都稀里糊涂搞不明白。
阿漆不明白,老曹更谈不上,但老曹敢干,大手一挥,就这样发,发了再说。
三个人都没有底,三个人都迷迷糊糊,不过,三个人都完成了自己该做的工作,剩下的只有听天由命让市场去裁决了。
有人说,商场中每个成功者都是幸运的,而且幸运往往体现在最开始的时候,这话不无道理。通常开始的时候也就是一个人最弱的时候,没经验,没基础,没实力,大多数人几个紧巴巴的钱还是借来的,而这种时候恰恰最为关键。一旦做好了,就变得有经验有钱了,也经得起一定的折腾了,再做下去就越做越顺,这些留下来的人便成了“成功者”;如果没有运气的关照,一做就败了赔了,轻则垂头丧气默默出局,重则背一身债务长时期都抬不起头做人,这些人也就不在成功者之列了。
当年的孙青峰一炮打响属于成功者,后来的孙军在齐海平的误打误撞下开局抱得了一个大金娃娃,也成功了,如今的老曹虽然有点悬,也没有例外。
一个星期后,加货的订单如期而来。当时老曹正在召开例行的早会,除了老曹本人滔滔不绝说话之外,会场死气沉沉。接到电话的阿漆顾不得那么多,跳起来宣布了这一振奋人心的消息,AAAA文化公司随即欢呼一片。
有一家加货,就会有两家,那天上午,阿漆共接到了十个加货的电话,这足以说明他们的口才书得到了市场普遍的认可,赔钱的可能性已经被封杀了,接下去只是反应快与慢、持续力度大与小的问题。
有加货的订单就意味着有了回款,之前发给你的书都卖了,再加货,不付款说不过去。有了回款,老曹最危机的时刻就算度过了。市场对待每个人都是公平的。
只要了解一点老曹的人,之前没有谁不为他捏一把汗,但神奇的老曹凭借着勇气和胆量,愣就直挺挺地在北京、在图书文化市场上站住了。
稳定之后,老曹立刻着手对公司进行改革。
老曹的改革思路就是加强对公司各部门的管理和控制,同时,朝着家族化方向发展。身在江湖,谁都不可信,这个流传了千年的朴素真理,老曹心知肚明。
首先,老曹从老家引进了三个人,一位是他最小的弟弟老六,指派跟着阿漆做发行助理。一位是他的表妹,这表妹离过婚,长得很丑,却是他们家族中最有文化的人,中专毕业后一直在湖南当小学老师,老曹让她去了编辑部,跟着石大兴学编稿子,也任命为编辑部助理。另一位是老曹的侄女,一个典型的南方小女孩,十七、八岁,清秀瘦小。负责公司的杂务,具体包括管理办公用品,为员工上下班签到,负责公司所有的打印、复印事项,打扫办公室卫生间,买菜做饭。为了节约开支节省时间,老曹规定员工的午餐由公司解决,自己做。另外,由于老曹是一个人在北京生活工作,所以老曹的日用品和衣服也由小女孩负责清洗。
有了这三个人,老曹差不多就把公司跟财务有关的事项,以及绝大部分事务性工作给控制了,请来的员工个个成了专业性人员,每天趴在办公桌上干活就行了。
这里插一句闲话,老曹请来的三人中,后来证明弟弟和表妹基本上没起什么作用,反倒是加深了老曹与员工之间的矛盾,但侄女却绝对是一个香馍馍。她很快就偷偷和员工谈上了恋爱,然后在某一天两人突然不辞而别,双双离开了AAAA文化公司,于是老曹只好再引进一位侄女或外甥女,但是,新来的小女孩就像事先通过气似的,一个个重蹈覆辙,差不多短的七、八个月,长的不超过十二个月,就得走一位。到后来,老曹和老曹老婆亲戚家的适龄女孩都用光了,这让老曹有点啼笑皆非。但老曹是个豁达的人,老家穷,小女孩大多也没读什么书,能以这种方式离开家乡来北京开启自己的新生活,不失为一条金光大道。她们显然不愿意在老曹这里干几年之后又回去嫁人。这对老曹来说相当于做了一件善事,那就睁只眼闭只眼吧,一切顺其自然。
之后,老曹和老曹老婆扩大了海选的范围,老家虽穷,但女孩有的是,而且个个想来北京。老曹的儿子后来也是在其中偷偷找到了自己的相好,结婚的时候老曹的儿子二十岁,女孩才十八,不结婚不行,女孩肚子给搞大了。
让老曹觉得没意思的是那些女孩和员工离开AAAA文化公司之后,不仅没一个对他表示感谢,而且对他都有意见,竟然都像躲避瘟神一样远离他,其中尤其是女孩对他怨言大。这难免让人感到莫名其妙,不过,有一个原因是人所共知的,那就是老曹对她们用得太狠,而开的工资又太低,干那么多活,每月才给三百。
言归正传。除了引进家里人,老曹还颁布了一系列的新规定。
表妹来了之后,为了让石大兴专心负责书稿的策划和编撰工作,老曹规定今后跑出版社等编务工作就由编辑部助理负责,需要购买的参考样书、资料也由她具体经办。
因为书卖得好,心里有了底,所以,老曹现在对书稿的需求是多多益善。但稿子一律自己编,而且老曹对别人还不放心,他只认可石大兴,其他编辑仅仅只能为石大兴打下手,这就大大限制了编稿的速度。出于对老曹负责也对自己负责的心态,石大兴特别强调版权问题的严重性,所编稿子要求编辑们全部进行改写,这就使得编辑部的工作量更大了。没办法,石大兴只好自己辛苦一点,加班加点。对此,老曹并不理解,他始终觉得石大兴是小题大做,是读书人的不可教化,是办事不力、不懂得配合的表现,影响了公司的进度。好几次想说说石大兴,甚至想干脆给他进行时间上的硬性限定,但碍于石大兴在公司的重要性,也看在他为公司赚了钱的情面上,话到嘴边又让老曹给咽回去了。由于心急,老曹没事就去编辑部呆着,亲自坐阵监工,编辑部也因此总是笼罩着紧张压抑的气氛,大家说话都轻言细语,走动也小心翼翼,一个个搞得跟做贼似的。而在老曹眼里,甚至会觉得石大兴吃饭、上卫生间都是一种浪费时间浪费金钱的行为。当然,老曹知道这是自己心理在作祟,可以偷偷地想,但绝对不能说出来。这是北京,是文化公司,跟乡下的工厂不一样,工厂的老板急了可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拿根棍子在后面挨个驱赶。
老曹觉得有必要再招聘一两个石大兴这样的人进来,那样不仅编稿的速度快了,而且管理上也放得开,现在搞得想说他几句还不好意识说,身为老板的老曹感到很是不舒坦。为此,老曹偷偷去了几次人才招聘会场,也跟人面谈过,遗憾的是始终没有碰到合适的。
老曹最欣赏最满意的还是齐海平那种快枪手式的编辑,可惜出于斗争的需要已经得罪了,否则老曹说什么也得想办法把他请回来。
老曹那时还认识不到他的判断是有问题的,齐海平是一个在北京连生存都困难的文化人,跟石大兴根本不具有可比性。而石大兴在他这打工的时间虽然不长,却对他今后很长一段时期都产生了重要的作用和影响。
关于公司所有做的图书一律打老曹的名字,说老曹纯粹是为了图虚名便于自我标榜,其实也不尽然,他的另一个目的是为了对书稿实行彻底的占有和控制。正因为这东西不是他写的,他也写不出来,所以,他更觉得有此必要,至少可以免去日后不必要的麻烦事。
有了署自己大名的图书,老曹吹牛便多了一项实物。到哪都得带着,见人就送。老曹送书有自己的标准程序,先当着你的面什么话不说,潇洒地“唰”“唰”签上自己的大名,然后神情严肃特别庄重地递上,这是鄙人写的著作,敬请指教!有时没留神,你会被他搞得消受不起,比如门卫保安,愣了个半天,问,给我吗?当然是给你,生活中的人和事,都是我们作家最好的老师。
发行是经营环节中最核心的部门。之前孙军在那个位子上,老曹也不知道该怎么改革,所以一直没有动作。现在不同了,公司是他一个人的了,他不能允许孙青峰式的悲剧出现。他要让每个客户都明白AAAA文化公司的老板只有一个,这个人就是他老曹。
如果能像孙军那样亲自挑起发行的重担,站在发行的第一线,那固然什么问题没有。但老曹觉得天天给客户打电话对帐要款,讨价还价,自己做不来。于是老曹规定,发行部所有的跟客户往来的单据,比如征订单、发货单、对帐单、结算单都只能出现老曹一个人的名字,名字下面都必须留他的手机号码,阿漆只能在具体经办人栏里出现。每个月的帐单包括每个客户的联系方式必须同时出两份,一份留发行部使用,归发行助理也就是老六掌管,一份给老曹审查备案,老曹有权利随时跟任何客户进行联系。
老曹对阿漆也沿用了对孙军的管理条例,规定大公司要有大公司的形象,凡是接触客户,特别是涉及到财务款项问题还有签合同协议什么的,必须有两个人在场,不得单独进行,否则以违纪论处。之前是阿漆跟着孙军,现在就成了老六跟着阿漆。
赶上图书交易会,老曹也不会像孙青峰那样躲在一边装外人,那是他能做的事,也是他爱做的事。他绝对顶在最前面,跟每一个客户进行交流攀谈。那时,谁都一眼就能看出,阿漆、老六仅仅是他花钱顾来的马仔。
印制属于花钱最多的部门,当初孙军就是钻的这个空子,吃一堑,长一智,这一块老曹决定亲自负责,由阿漆、老六协助。
其实,当初被孙军黑了一把,老曹是不服气的。如果不是因为大崔光长肌肉不长脑子,孙军没那么容易得手。所以,让大崔走的时候,老曹没有给他第三种选择,留下继续负责印制。老曹觉得大崔水平太差,办事不得力,跟着自己混饭吃还有一定的距离,留下没必要。
负责印制的老曹有自己相当明确的办事原则和风格。在付款的问题上,能欠则欠,能拖则拖,实在是要给了,那也得逼对方打点折扣,至少必须抹去零头。这方面老曹的行为有时达到了令人不可理喻的地步,有家装订厂给老曹装了两本书,总共欠款一万二不到,六个月的帐期到了之后,厂里来人催要,每次老曹都找借口不给,但同时每次都热情接待,请人吃饭喝酒甚至请人去泡脚按摩。厂里的业务员天天在北京转悠,你的款不到帐,自然就得经常来催,半年多的时间下去,光接待费去了四、五千,但老曹却依然拖着不给,宁可继续接待。老曹解释说原则必须坚持,接待是应有的礼貌,两回事。
如果对方在质量上出了一点问题,包括未能及时送货等等,那就算撞枪口上了,老曹绝对是要抓住不放的,而且下手又狠又黑,不管问题是大是小,一律从欠多少罚多少开始追究讨伐,新帐老帐全部归零!这谁受得了?每每都得把客户逼急。老曹心里的尺度是不把客户逼急,就说明还没到火候,就说明自己本事还不够。当然,客户急,老曹是不会急的,这只是他讨价还价的一种策略。急了是吗?那我们再谈呀,我放一点点看你急不急,不急,那就这样办,还是着急上火?那就再放一点点再谈,咱们慢慢炖一步步来,看谁先熬不住。反正你的服务出了问题,不放点血肯定说不过去。
老曹常常拿自己负责印制的做法教育手下人,说他这是一种负责任的态度,给公司创造了不少的收益。老曹说对待客户,你就不能指望当菩萨,得像卖肉一样,只管磨你的刀,然后往死里“咔嚓”一刀就切下去,切得对方越心痛,就说明你越到位。
老曹这些做法的副作用是凡是跟他合作过的厂子,没有一家愿意继续为他服务。这难不到老曹,赚钱没能耐,掏钱找人干活傻瓜都会。北京的厂子不干,找周围郊县的厂子,郊县的厂子不干,找周边河北的厂子,厂子多得是。
对于老曹的生意经和做法,石大兴和阿漆私底下交流时出现了分歧,石大兴认为系统的快速运行更高效,而各服务环节相对固定彼此熟悉友好协作,是快速高效的前提和保障;阿漆则认为节省成本控制开支是经营的不二法则,任何时候都不会错,怎么做都不为过,小公司尤其如此。
10
任何游戏都有个双方的约束,你在这边,他在那头,不论是合作还是对抗,都是两个人的互动,一个人玩那不叫游戏。老曹喜欢把事情推向一种极致的办事作风,跟他的性格和经历有关,跟他的价值观和生活态度也有关,是长期形成的。顺利的时候,通常问题不大,也看不出毛病。当危机出现的时候,如果处理不当,便很容易引发极致的对抗。
在老曹心目当中,做生意搞经营欠钱是本事,基于这一认识,那就是能欠则欠,欠得越多越好。方法上老曹也有一套,对一家厂子欠五十万,很难,如果对十家厂子各欠五万,则容易许多。做图书又是纸厂、印刷厂,又是装订厂、工艺厂,来回转,与十几二十家厂子合作,那是很简单的事情。跟这么多厂子合作不是太麻烦吗?老曹不觉得,怕麻烦那就最好别出来混,麻烦不能算个事。
高老头是河北人,在廊坊经营一家装订厂,装订费特便宜,老曹请他进行装订。合作之后,老曹才发现高老头的装订厂太小,就十几个农村妇女在里面半手工装订,不仅慢而且质量难以保证,高老头本人也不求上进,赚钱养家糊口再喝杯小酒就行了。老曹看榨不出什么油水也不忍心跟他动脑子,装订完之后就不准备继续合作,装订费到时间了也不给,一直拖着。
不给钱,高老头就开着他那辆老掉牙的捷达车上门来要。每次老曹都找理由搪塞,可高老头脾气倔,嗓门大,嘴巴不会说心里都明白,听不下去了就急,就吵。老曹说请他吃饭,不吃,我要开车,囔囔着吃什么吃,拿了钱我回家去吃。
那天老曹张罗着要印新书,高老头正好赶上了,看见之后又急了。欠的钱不给,活也不让做,你这是成心跟我这把老骨头过不去呀。老曹被他吵得有点烦,心想我其实是不忍心再占你的便宜,你还没完没了?于是说,你愿意继续给我装订吗?
有活干谁不愿意?高老头大着嗓门说。
……我怕你活太多,忙不过来。那就给你装订吧。
装订给钱吗?
老曹笑了,我说了不给钱吗?就几天的事,一分钱不会少你的。放心吧。
高老头不再囔囔,两人签过协议,走了。
以老曹对人的判断,欠高老头的钱不难,但你得准备被他吵死。装订费没几个钱,天天被他追着吵不值当。再说,高老头一把年纪,赚钱也不多,老曹想来想去决定跟他结账算了。当然,这结账必须有讲究,得找他一点麻烦扣下一部分。老曹觉得对事不对人,不扣高老头一点对不起自己。
高老头新书装订完毕,分别给老曹的仓库和出版社的仓库送了过去,验收过后也都收下了。于是电话通知老曹,准备好钱,明后天过来结账。老曹撂下电话就派老六去仓库查看新书装订的质量,指示必须找出毛病。老六奉命行事,一查果真查出了问题,有一自然包的书没切好,边上毛茬茬的。
第二天上午高老头来了,进门就囔囔,哈哈!讨债的黄世仁又来了!
老曹没搭理他,表情严肃,一副生闷气的样子。
……哟,谁惹我家的曹老弟了?
老曹烦躁地摆摆手,指着桌上的那包书说,你自己看吧,看看你给我造成的损失。
高老头一看,解释说,可能是两个原因造成的,首先是纸的质量有问题,纸浆太少,糙,其次是切刀的刀片没有及时更换,钝了,拉出了纸茬。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这样的书读者拿在手上,谁会买?
……这只能是个别现象,不可能太多。问题没你想的那么严重。
你还跟我狡辩。难道你敢说这不是质量问题?
质量问题当然算是质量问题,可、可也不能都算我的责任呀。
高老头不肯认错,这错他也不能认,谁都知道一认装订费就没了。他的意思是如果纸张质量有问题,就不属于装订的责任。纸张是老曹自己买的。
别推卸责任,你刚才不是说刀片没有及时更换也是原因吗?
不对。如果是刀片的原因,也就一摞十几二十几本书的事。刀片钝了,切起来特费劲,通常不到最后就会更换。刀片磨一下照样用,我们不会故意不换。既费劲也不省钱,你说是不是?
老曹其实心里清楚,纸的质量没问题,就是刚才高老头说的原因,没有及时换刀片。但这种现象不可能太多,因为机刀师傅手上有感觉。
老曹说,你就别胡扯了,就是刀片的问题。我那么多书装订成这个样子,你说怎么处罚?
你要处罚我?就算刀片的问题也属于个别现象,装订允许有一定比例的残次品,咱达不到处罚的地步。
不处罚你难道处罚我吗?我的书都压在仓库发不出去,损失全算我的?
高老头急了,曹老弟这样说话我就不爱听了,什么叫发不出去?怎么就成损失了?赚你两毛钱一本的装订费我容易吗?要我赔也赔不起呀!
那你回去考虑考虑吧。反正不赔偿是不可能的。
按说你两边的仓库都把书给收了,就意味着书的质量验收合格。好家伙!收书的时候你们一句话没有,给钱的时候你跟我说有质量问题要赔偿。你、你这是故意找茬闹事呀!
老曹软硬兼施,喝斥道,我犯得着故意跟你找茬闹事吗?书的质量问题摆在这,我冤枉你了吗?你叫什么叫?
你、你甭跟我来这一套。我懂!高老头脸红脖子粗,不示弱,声音更响了。
老曹摆摆手,下逐客令,看在你这么大年纪的份上,我不跟你吵架。你把书拿两本回去,看看究竟是谁的责任,我也问问别人,搞清楚了我们再谈。
……那你先把之前的装订费给我结了吧,那些书没问题,都让你给发了。高老头认死理。
问题没搞清楚之前我怎么可能给你结账,亏你说得出口。
还是要赖账?
瞧,瞧你说话多难听。把责任分清楚,我一分钱不会少你的,都给你结清了,行不行?
你——你——高老头摇晃着脑袋,手指着老曹一点一点,抓起两本书,愤然而去。
高老头又空手而回,老曹这就算又过了一关。下次来怎么对付他,下次再说。钱在自己手上,还耗不过他?老套路,慢慢来,一刀一刀试着往下切。
可是,一把年纪的高老头既然敢跟你做生意,人家也就不是白混的。已经看清楚了老曹真实意图的高老头,不仅脾气倔性子急,处理问题的方法同样倔同样急,他不准备跟老曹耗,也不想吃亏。
老曹仓库的书没办法,高老头就去出版社的仓库动脑子。他拿着老曹给他的书让库管员看,说必须再修修。库管员一看书有质量问题,二话不说,赶紧让高老头把书拉回去。
高老头这一招,是图书加工厂对付书商最狠毒的手段,你不给钱是吗?那我就扣你的书,看这个世界上谁怕谁。不过,不到最后闹得不可开交,一般不会这么做,像高老头为一点装订费就动用如此极端的手段显然太过分,何况事态远没到这种程度。通常双方都会极力防止和避免这种现象的发生,老曹找高老头的麻烦,也是在他把书送进仓库之后再动手。而高老头把送进仓库的图书再骗出来扣住,则属于极端中的极端个案了,老曹不可能事先防范得了。但高老头就这么样做了,看你怎么着吧。
第二天,出版社发行部给老曹打电话,要老曹尽快把新书修好之后再送回去,因为发行计划已经做好,都等着要发货。
这回轮到老曹急眼了,傻了,知道自己遇到了一个愣的老家伙。连忙给高老头打电话,态度友善故作轻松,老不死的你在干嘛呢?
高老头也跟他打哈哈,呵!我能干嘛呢?没死之前就赶紧喝两口呗,要不你过来我请你也喝点?
咱吵归吵,有事可以商量,你怎么把书都拉走了呢?太不友好了吧?
你不是说书有质量问题吗?我拉回来检查检查,有问题我就再修修。
……那好吧。咱们别闹了。老曹只能选择妥协,说,我让老六给你送钱过去,然后,他跟着你的送货车一起回北京。
你准备给我结多少?
咱按协议执行,该结的结,该走账期的走账期。先跟你结以前的。这次的活才刚做完,走账期。老曹还想留一点。
若按协议执行你早就违约了,而且没遵守过一次,你说我能信你吗?曹老弟呀曹老弟,咱都这样了,你就一起结了吧。我的装订费最便宜,你不吃亏。
嘿嘿……嘿嘿!你做事真是太绝情了。行吧,我这就让老六过去。
就这样被高老头猛抽一记耳光,老曹实在难以咽下这口窝囊气!他想起了齐海平打的那个比喻,自己这就属于往高老头裤子上吐了口唾沫,结果被他二话不说,拉出去就要给毙了。冤!简直冤大了!
老曹是个轻易不肯服输的人,心生一计,拿来支票,如数填上金额,却故意把账号写颠倒两个数字,连老六也不明说,让老六赶去廊坊面见高老头,交待最迟明天早上,务必把书拉回来送入出版社的仓库。
那是上午十点钟,到晚上八点,老曹给老六打电话询问情况如何,老六正在和高老头一起吃饭喝酒,说还在谈判,什么时间送书目前不能确定。于是,老曹让高老头接听电话。
高老头不等老曹开口自己先说,我跟老六谈得来,喝得也投机。老六明天不走了,我一定好好接待。
老六陪你喝酒没问题。可书你得给我送回来呀,出版社催得急,等不及了。
不急不急。明天一早我就把支票入了,只要钱一到账,我立马送书回去。你放心,我扣你的书没用,我要的是我的装订费。
……那就好,那就好……让老六接电话吧。
老曹告诉老六,支票别给高老头了,时间来不及,给现金。老六说我没这么多现金。老曹说明天银行一开门,我就给你银行卡里存进去,你去找家银行提出来。老六说跨省提现金手续费挺贵了。老曹说顾不上那么多了,也不在乎那一点,把书送回出版社仓库是大事。
放下电话,老曹连扇了自己两个耳光,呸!呸!真他妈的越搞事越多!
对图书文化公司来说,最棘手的问题莫过于回款,由于市场不够规范,发行商和批发商之间缺乏必要的约束力,你就是图书卖得再好,也总有操蛋的拖着不给你结帐。
AAAA文化公司有一个浙江杭州的张姓客户,已经停止发货一年多,剩下的欠款虽然只有六千多块,却一直拖着不付。六千多块也是钱呀,不给怎么行?阿漆多次跟他催要,他都找借口敷衍,而且态度强蛮,很不好说话。
我是欠孙军的款,你们让孙军跟我要吧。张客户故意胡扯。
阿漆解释说欠孙军的也是欠公司的,公司并没有变,孙军的银行卡号也没有变,你不付款没道理。
正面说不通,只好侧面迂回,阿漆说我们现在出版了很多很好的书,因为你欠款不给,也不敢给你发。如果你把之前的欠款结清,我们愿意继续给你发货,继续按照帐期进行合作。
张客户大概问了问都是些什么书,听完之后表示可以接受阿漆的建议,但前提是阿漆先给他发货,货到之后他再把之前的帐给结了。
这事显然存在风险,阿漆请示老曹。浙江杭州是老曹熟悉的地方,当年逃亡时他在那边躲了六年,老曹大手一挥说,给他发,先少发一点,看他的反应。敢不付钱,爷老子骨头都得拆了他的。
阿漆照指示办,发了一个一千多块钱的小单子过去试试。张客户收到货后果然变挂了,说阿漆糊弄他,发的货市场上都已经有了,而且发这么少,他没法卖。他要的是同步发行的新货。
这就无赖耍得有点大了,肯定不能再答应他。老曹说这事先放下,下次图书交易会上我找他。
两个月后,图书交易会在湖南长沙举行。老曹可不是说大话下软蛋的人,交待阿漆、老六找找张客户,争取在会上解决这件事。
也该着张客户倒霉,那天老曹带着阿漆、老六下楼去吃饭的时候,在宾馆大厅正好就撞上了。老曹直接迎上去,先客客气气地递上名片,通报自己的身份,问对方有没有印象,知不知道为什么找他。
张客户肉烂嘴不烂,头一昂,有印象呀,找我什么事呀?
老曹示意阿漆把帐单给张客户,依然客客气气地问,这帐你是不是该给我一个说法?
张客户没领教过老曹的厉害,继续狡辩,帐单没错,可你们发的货还没到帐期呀,不才两个多月吗?
之前的六千多帐款到帐期了,有一年多。
也没错呀,可之前是你们发的货吗?我怎么记得是孙军给我发的?孙军来了吗?在哪呢?在哪呢?
老曹哪能吃他这一套,二话不说,照着张客户“啪”“啪”就是两耳光,勃然大怒,呵斥道:给我拉房间里去!今天不把钱给爷老子搁下,你甭想离开长沙!
这一动手,围观看热闹的人就多了,有认识老曹也认识张客户的人赶紧站出来劝架。大家心照不宣,出了这种事,只能是互相都认识的熟人出面调解,否则谁也下不来台。
调解人说,曹哥曹哥,给我一个面子,明天解决这事,包我身上行不行?
第二天,调解人如期来到老曹的房间,递上六千元现金,剩下的两千多作为那两耳光的赔礼道歉费,打人总是不对的,不能白打。老曹拍了拍调解人的肩膀,双方一笑,什么话不用说,都懂。
按说这事就算过去了,老曹也没当一回事。可张客户丢不起这份面子,咽不下这口气。下一次图书交易会在天津举行,天津不是老曹的家乡,张客户便买通了一伙地痞无赖对老曹实施报复。
那是上午九点不到,做生意的人大多还在休息,宾馆里走动的人很少。老曹、阿漆、老六正在布置房间,准备迎接客人。老曹开书会都是一个人要一间屋子,从不与人合租,他觉得这涉及到公司的形象问题,该花的钱就不能省。
房间里“呼啦啦”一下涌进八九个年轻人,有人反身把门关上。
老曹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主动自报身份,说跟他俩没关系,并嘱咐阿漆、老六一边呆着别动。这种场面老曹是过来人,人家是有备而来,没必要作无谓的牺牲。
四个顶着阿漆、老六,其他人对着老曹嘁哩咔喳一顿猛揍,凶器就是板砖,都用军用黄色书包包着,直把老曹打得瘫倒在墙角。
防备阿漆、老六的人也是事多,非得要他俩蹲下并且把衣服倒翻过来蒙住头。老六照办了。年轻气盛的阿漆却不肯就范。
干嘛干嘛?不是说跟我没关系吗?
叫你蹲下你就蹲下。蹲下!一个黑皮肤家伙一手举着黄色书包,一手揪着阿漆往下按。
别对我囔囔行不行?已经说了跟我没关系。也许是老曹的惨状让阿漆看不下去,阿漆觉得此时此刻自己没理由卑躬屈膝。
黑皮肤家伙见阿漆不配合,估计是事先交待好了的,举着黄色书包就朝阿漆砸过来。那就连你一块揍!
我揍你妈!阿漆毫不示弱,他也不知道什么叫怕与不怕了,一把抓住打过来的手,分开之后顺势就反砸向黑皮肤家伙的脸,转身刚想去防范身边的另一暴徒,可已经来不及了。
年轻的阿漆悲壮地成为了屋子里唯一反抗过的人。在听见被自己砸伤的黑皮肤家伙“啊”地一声惨叫之后,阿漆什么都不知道了……
阿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宾馆房间的门关着。老曹坐在另一张床的床沿,用卫生纸独自试擦着脸上的血迹和伤痕。老六拿着湿毛巾默默地站在一边为他俩服务。
有人敲门。还是上次那位调解人进来了,一进门就说,曹哥曹哥,这事你看闹的,没完没了了。唉!不是他们刚才告诉我,我一点都不知道。
没事。老曹摇摇头,语气很平静。他的脸肿得像气球,青一块紫一块,一只眼睛上下已经挤一堆了,仅剩下一条细缝。你就是知道我也不会怪你。他既然愿意选择这种方式,那就随便他了。
是,是,是。这些土猴,你真要跟他们较劲,他们什么都不是。问题是把我夹中间,我这就算赶上点了,两头不是呀。
没事。有什么话你就说,跟你没关系。
调解人挨着老曹坐下,掏出两万元,面露尴尬之色,这、这……你看……唉!
老曹点着头,先放这吧。你的事完了,去忙你的吧。
好的,好的。曹哥你保重,不行就去医院看看。我先走了。调解人完成了任务赶紧开溜。
阿漆头晕脑胀,呲牙咧嘴地支起身,不、不能就这么算了!
老曹看着阿漆,把其中一万丢给阿漆,点着头说,你啊你啊,你让我很感动,也让我很无语。你这是愚蠢的行为,你怎么就不看看场面呢?
……董事长,你不会是真的准备跟他们算了吧?
不算了能怎么样?打回来吗?老曹叹了口气。
我不能算了!阿漆把一万块钱丢回给老曹,哭丧着脸囔囔道,你不是说你们老家买枪很容易吗?给我买一把来,我非得把那小子杀了不可!我咽不下这口气。
老曹笑了一下,肿胀的脸让他笑得很难看,也很痛苦。他没有接阿漆的话茬,他知道此时说什么年轻人都听不进去,先缓缓再说。
老曹说,这书会我们没法开了,老六去找辆车,收拾收拾我们回北京。
几天后,老曹单独跟阿漆进行了沟通,并发表了自己精辟的人生见解。
如果我们还要继续做图书,只能就这样算了。因为我们是干事业的人,不是为一口气而逞英雄的混混。我们的输赢不在这方面,大可不必去计较。老曹认为在长沙打张客户两耳光,那是无可指责的,因为我的目的是要钱,打他耳光只是一种手段和方式。这回他们在天津打我们,纯粹是出于报复,而且里外都得花钱,为的仅仅是出一口气,两者不能相提并论,性质完全不同。还有,上次扣两千多元钱补偿费,是他们主动索要的,这回给两万补偿费,是他们主动送来的,为的是媾和。两次主动,说明对方的档次和境界都很低,也说明对方很心虚。
老曹说,打打杀杀这种事,我见得多了,都是我玩剩下的东西。我不能跟他们一般见识。
关于买枪的问题,老曹说,假如你打不过对方,但加上一把刀或者一把枪则可以胜出,那么你记住我的忠告,算了,不要去拿刀更不能去拿枪。假如对方纠缠不放,非要打你,那你宁可让他打,宁可不反抗,也千万不能去拿刀拿枪。这样的结果,对你一定是最佳结果,肯定比你拿刀拿枪要好得多。
老曹伸出小拇指不屑一顾地说,那些拿刀拿枪的人在道上都是这个,这个。没看见人家拿板砖对付我们吗?咱们不能比他们的档次还低。
老曹说我都四十多岁了,很多事情我狗屁不懂,但这些东西我懂,而且早想透了。你不理解没关系,但听我的没错。以后你可以自己慢慢去琢磨其中的道理。
阿漆默默地听着,不能说全听明白了,也不能说一点不懂。他的脑袋依然胀痛,视线也依然模糊。这位来自皖南贫困老区的年轻人虽然进入社会不久,但一桩桩现实版的课程一次次冲击着他的灵魂,改变着他的观念与性格,也锻造着他的意志与神经,这在一定程度上帮助并促使了他尽快认识人性的本质与生存的残酷。作为一个立志要改变命运的穷孩子,作为一个生活在北京且没有退路的外来男人,这些未必不是好事。
在老曹的改革措施中,方方面面他都想到了,唯独有一个最最重要的问题他一直没有涉及,那就是怎么对待手下两员大将石大兴和阿漆,他们的工资待遇该怎么办?
自从拿下公司后,老曹再也没有单独请过他俩吃饭,也没有去过歌厅和桑拿。老曹都不记得那些小事了。
老曹是不是故意装傻,不好说,但要说老曹缺乏对他俩价值的认识,也不了解北京人才市场的基本状况,却是不争的事实。老曹不知道他故意回避的问题,恰恰是每个老板最头疼的问题,也是最不能回避的问题。管理有其自身的规律,谁想超越都是不可能的,跟你懂不懂、装不装都没关系。
为AAAA文化公司完成六部口才演讲方面的稿子,并确切地了解了它们在市场上的销售状况后,石大兴正式提出了辞职。
老曹大为不解,他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老曹先找理由搪塞,这、这也太突然了。你得给我一点时间,容我想想。
可以。那我就等你几天。
……好的,好的。这几天你抓紧时间再帮我编个稿子吧。
石大兴笑了笑说,我可以等你考虑几天,或者你去找人来接替我。但我不能为你再编稿子。
为什么……既然还在这里工作,为什么不能编稿子呢?
你这样说也行,那我明天就不来上班了。
别!别!别!你这……真是愁死我了!容我想想,容我想想。你先去工作吧。老曹还真没搞清楚这里面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只知道石大兴很重要,目前不能走,走了就没人给他编稿子。
老曹没想清楚,石大兴却想得明明白白。
六部口才演讲的稿子,大致上涵盖了口才演讲的所有内容,石大兴有意从六个方面去进行编写,最终通过市场的销售状况,检测市场认可的究竟是哪种角度?哪种类型稿子?市场上买图书的读者或者说主要购买对象,是些什么样的群体?他们的兴趣、口味如何?这些东西在AAAA公司,显然只有石大兴一个人能感觉得到。
口才演讲是图书中的一个类别,能够相对完整地搞清楚这个类别在市场上的基本情况,石大兴相信其他类别也能举一反三,触类旁通。这就意味着自己完成了作为一个编辑对市场的初级摸索过程,表示你已经上路了,至于今后的造化,那就要看个人的修行了。
和李莉一样,他们的水平是早已具备的,李莉等待的是出国留学的费用,石大兴等待的是摸到市场的门槛。既然觉得已经有感觉了,石大兴当然就得开始考虑自己的下一步。
下一步最大的问题无疑是启动资金。时过境迁,没有一定的启动资金,如今想进入图书出版行业是不可能了,但是,倘若再等下去,以后对启动资金的要求只能越来越高,这就标志着石大兴指望赚工资从而攒够启动资金的创业之路实际上已经堵死了。
靠自己不行,那就只有借助别人的力量。放眼望过去,唯一能够考虑的对象只有老曹。但石大兴很快就否定了这种念头。首先,老曹匪气太重,劣习太多,性格太独,为不可共事之人;其次,老曹和孙军合作的前车之鉴摆在那了,自己做不来,上去一个回合都顶不住;再次,就算自己愿意,如今春风得意赚了钱的老曹也不会选择这种方式,他看不懂合作的价值所在,更做不到和一个员工去合作。
有没有可能通过为老曹服务而赚下自己需要的资金呢?可能性应该极小,在老曹的概念中,一个员工就不可能有那么大的价值。
只能先离开AAAA公司再说。离开之前,不管有没有希望,如果老曹愿意谈,自己就说说试试。此路不通,再想别的法子。
三天后,老曹约石大兴正式谈话。
老曹开门见山,我不能让你走,AAAA公司也不能没有你。你有什么意见,可以提出来;你有什么要求,也尽管说。
董事长这么抬举我,真是叫我不好意思。想法嘛当然是有的,只是我有点说不出口。
说,没关系,你随便说。
我觉得我的劳动价值没有得到应有的体现。
我想你就是因为这个。这问题好商量,根据你的能力,我可以提高你的基本工资标准。
我不要你的基本工资。
……不要基本工资?那你要什么?
我要提成。
……你想好了怎么提成吗?
想好了。我给你策划编辑的稿子,如果发行在一万册以内,我一分钱不要。超出一万册,每册我提成五毛,如果超出三万册,每册我提成一块。这是石大兴想好的方案,根据这个方案,石大兴估计帮助老曹卖出一百万册的图书,就能赚出自己需要的启动资金。而已经做出来的六本书,如果不出意外,总数应该就能突破一百万册。当然,已经做出的六本书,事先没有约定,也就不能计算在内。
……究竟卖出多少,这个不好统计呀。
按开机数计算。正规出版社一般作者通常拿版税的7%到10%,比我刚才说的标准要高得多。
正规出版社不是卖不过我们吗?另外,我们对稿子的要求也低。
是。
老曹在心里默算了一下,说,你的要求太高了,我不能接受。
没关系,我说我的想法,你有权不接受。
……你觉得我们还有谈判的余地吗?比如,提两毛和四毛。老曹很不高兴,但他还想再争取一下。
石大兴也默算了一下,以一本书定价30元计算,提两毛相当于0.67%,提四毛相当于1.33%,那太低了!不能接受。石大兴说,我的想法你有权利不接受。
嘿嘿!老曹阴险地笑了笑,按照你的算法,就不是你给我打工了。
石大兴没吭声。他后悔了。他意识到自己太天真了。老曹这是准备攻击他了。
你在我这里把翅膀练硬了,就反过来要挟起我来了!
……董事长,我可以走了吗?
老曹被一种莫名的情绪给顶住了。石大兴的离职对他是一种打击和伤害,令他很心痛,如果是别人挖石大兴,那老曹绝对是要找人家玩命的,但现在是石大兴自己要离职,而且留都留不住,这让他很无奈,很被动,很压抑。
在老曹看来,石大兴也就是个戴着付眼镜的书呆子,是个弱者。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竟然如此不合作,竟然要拆他的台,而且竟然让他如此难受。他觉得自己需要发泄发泄。老曹平生最不能容忍的是别人对他的不尊重,尤其是比他弱的人。
但石大兴不顶撞,不强辩,老曹这口气便有点出不去,他继续挑衅。你看上去斯斯文文像个读书人,我对你那么好,你竟然敢利用我?
……我对你是有贡献的。希望你注意自己在公司的形象。
说完,石大兴转身往外走,没有回头,不给老曹发泄的机会。走出老曹办公室有一段距离之后,他听到里面传出摔东西的声音,那应该是老曹把茶杯给摔碎了。
阿漆风风火火地找到老曹,董事长,石哥不能走,他对公司是有作用的。
老曹没有正面回答,而是盯着阿漆问他更关心的问题,你事先知道他要走吗?
阿漆愣了一下,我不知道。
是不是你也准备走?
……我没有呀。
……我要告诉你,你的决定是正确的,跟着我没有错。
阿漆继续说石大兴的问题,董事长,你听我一句,石哥是个难得的人才。
老曹不服软,脖子一昂,如果我离开石大兴就混不下去了,那我应该直接卷铺盖回家。北京这么大,去哪找不到一个编辑?
不是这个意思。大家本来就没什么事,有想法也正常,有话好好谈呗。
……他的想法正常吗?老曹鼓着双眼睛,我看很不正常!
我可以说句实话吗?
你说。
我先表个态度,你给石哥多少,跟我没关系,我绝对不攀比,不让你为难。我是为公司考虑。石哥的要求不过分,都是在行规范围之内的。水涨船高,公司始终拿的是大头,不吃亏。
老曹不便跟阿漆深谈这问题,摆摆手说,不是钱的问题,我不在乎钱。过河拆桥的东西!要走就让他早点滚蛋,留下也只能起负作用。
老曹当然没想到他的过激反应其实完全源于他自己狭隘的自我心理。多年之后,当他扳着手指细数手下的员工时,竟然发现石大兴是他最怀念的人,也是贡献最大的人,而石大兴的离职,也最干干净净、堂堂正正……
11
1998年新春伊始,石大兴开始了自己的创业历程。因为没有启动资金,又借助不到外力,他只能利用自己的特长从小做起,从零起步。
石大兴的创业方式平淡无奇,不仅小,而且俗,说白了就是编稿子卖稿子。这要是搁现在,在北京只要是个编辑,只有拼拼凑凑勉勉强强能完成一部稿子,都能想到这一出。如果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石大兴做的时间非常早,当时在北京像他这种专业卖稿的人不多,组织一帮作者,成立一家组稿公司,批量卖稿的就更少。如果一定还要找区别,那就是石大兴本人的文字水平和市场意识,不管是过去还是现在,都要算相当出色的了。
小归小,俗归俗,结果如何得因人而异,要看你怎么做。
当然,选择组稿公司开始创业,石大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那时的石大兴还不知道组稿公司的巨大潜力,也不清楚组稿公司究竟能赚多少钱,他只是根据自身的条件,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是一条路子,值得去尝试。十年之后的北京,大大小小各种组稿公司遍地都是,从这个角度来说,石大兴要算他们的先驱师祖,他能从组稿公司中捞取到自己的第一桶金,也就顺理成章了。
首先,办公地址得讲究讲究,要往最有文化的地方去。石大兴想到了北京大学西门的蔚秀园。这蔚秀园的文化底蕴自不必说了,风水宝地,大家都知道,找起来也方便。经多方探寻,还真找到了一个小院,虽然租金有点高,但高有高的道理,石大兴认准了就是它。
虽然是以卖书稿为主要业务的工作室,石大兴觉得还是应该注册一个公司,出于三点考虑,一,正规公司可信度高,也是一种背景。二,公司经营范围尽量扩大,有利于将来业务的延伸,关键是如果做好了,品牌效益能得到延伸。三,以后万一发生纠纷,也可通过正规渠道维权。做生意不可能不出现纠纷,在目睹了AAAA公司一系列的争斗之后,石大兴觉得自己玩不来那套,只能选择正规渠道维权。
石大兴给公司取名为“顺势”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公司的理念确定为,顺势而为,以势取利。石大兴将理念做成大小不一的装饰品,分别张贴在每个办公室,以造成一种基本的气氛。公司的营业执照也用匾镶嵌悬挂于公司显眼的地方。
关于员工的配置,前期自然是以石大兴为主,招一两名手下就行。将来员工的多与少,视业务量而定。但在员工的选择上,石大兴看好周边几所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哪怕是在校学生来兼职也可以。石大兴本人的背景没问题,名牌大学研究生,所以,他要求员工的背景也必须拿得出手。
组稿公司是一种专业性服务公司,卖稿子实际上就是卖背景,在背景问题上一定要把文章做足,要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文化味越浓越好。石大兴认为这对公司的形象乃至成败至关重要。
以石大兴手上的一点资金,弄一下办公室,再临时去找客户拿选题回来编,那都是坚持不住的。好在之前利用工作关系和开书会的机会,石大兴已经认识了一些社科类书商,加上已经上市的六本书确实销售不错,他们也有意让石大兴帮他们做语言类书稿。所以,石大兴一出来手头实际上就有活干,这大大缓解了他心理和资金双方面的压力。石大兴只需用原有的资料重新嫁接,驾轻就熟,几天就能完成一本稿子。
因为有在AAAA公司的成功编辑案例,石大兴只能先拿它出来说事,并以此作为拓展业务的切入口。这必然会对老曹市场上在销的图书造成冲击,可事关“顺势”公司的生存问题,石大兴也就无法顾及老曹的利益了。老曹即使再凶狠,即使有过明确警告,也不可能阻止石大兴这么做,何况老曹还没有。
石大兴的逻辑是:只要一本书卖好了,书商就会来要第二本、第三本;只要获得了三、五个书商的认可,“顺势”公司就能生存下来;只要生存下来了,以自己的实力,就一定会有赚钱的那一天;只要赚到了启动资金,石大兴就立马进入图书发行渠道。至于之后再怎么做,石大兴暂时没想那么远。
石大兴认为只有进入商业渠道,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商人,也才有可能真正赚大钱。组稿公司不能算,充其量只能叫作坊或者叫工作室。对于图书出版行业,石大兴始终坚持自己的看法,认为真正的核心竞争力是你的策划编辑能力,而自己恰恰就是这种能力的拥有者。从这个角度而言,自己才是这个行业真正的主人,只要锲而不舍,励精图治,最终一定能凿开一片天地。
石大兴觉得如果到最后连初中都没毕业的老曹、孙军都不能超越,那将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失败!当然,石大兴知道事情不能这么去看,也不能以他们为参照物。关于AAAA文化公司的变迁史,石大兴觉得对自己是一本难得的教科书。从孙青峰到孙军再到老曹,虽然每个人都有明显的短板,但每个人也都有自己明显的长处和优势,就某种角度而言,他们都属于成功者。时代不同要求不一样,评价的标准也不同。纵观AAAA文化公司发展的三个阶段,不难发现经营的难度在逐渐加大,要求也在逐渐提高,看上去是因为利益的争夺而产生更替,实际上也可以理解为一种商业形态下的自然淘汰与接力。每一次更替都是因为有更强更符合行业发展要求的新人出现,每一次更替其实都是一次进步。
商场上所谓的幸运与成功,和个人素质以及所处的时代关系密切,说到底是时代对有胆有识之士的馈赠。进步与发展是必然的趋势,每个人都会有机会,每个人也终将被淘汰,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规律。石大兴深知如果自己想发展,想做强做大,那么,要比较的人,应该是他们之后的对手,是那些以后将出现的高人;而要思考的问题,是行业接下去的要求与格局,包括经营模式、管理模式,包括选题策划的角度与风格……
去AAAA公司打工,石大兴当初的想法是了解文化公司的运作模式,如今,那一块他都用不上,反而是他在编辑方面取得的突破和成功给了他实实在在的帮助,或许这就叫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说明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想法是一回事,现实又是一回事。
在讲述石大兴创业的故事之前,先说一段石大兴与李莉之间的小插曲。
石大兴跟李莉的交往严格来讲是从李莉借石大兴小平房暂住开始的。之前没故事,或者说之前石大兴仅仅是李莉表演的一位看客而已。
下班之后,石大兴先去宾馆帮助李莉搬行李。李莉没有解释为何住宾馆又为何要借房子,石大兴知趣地什么也没问。把行李搬进小屋后,石大兴拍了拍手,便将两根房门的钥匙交给李莉,说,房东总共给了我两根房门钥匙,你都拿着吧。
干嘛给两根?一根就够了。李莉不解。
不是,我、我是说,既然你住这,我就不拿钥匙为好。
李莉明白了,那时他俩的关系还不是太熟,否则李莉就该骂人了。李莉拿过其中一根钥匙,笑着说,算我给你一根行不行?你呀,九头鸟!
石大兴笑笑,他知道这样做有些多余,也有些做作,却还是觉得有必要走个程序,男女之间嘛。
天色已暗,石大兴要回公司去。李莉提议说一起吃完饭再走吧。石大兴说也行,那算我为你接风。
刚刚翻过一页的李莉那晚上很想和人说说话,但坐下来之后,李莉才意识到石大兴不是一个合适的谈话对象,关于孙军关于阿漆关于自己的出国理想和筹款计划,关于自己对生活对男人的感概,怎么与他交流?
两人吃得有点沉闷,也有点心不在焉。
真的很谢谢你!希望我的冒昧打扰不会给你添太多的麻烦。李莉说。
这话你已经说过三次了。石大兴提醒道。
……是吗?呵呵,看来我的情绪今天有点乱。
在北京混,什么都可以乱,唯独情绪不能乱。情绪一乱,说明有些事情失控了,这就比较危险了。
李莉盯着石大兴,不置可否,她需要判断他这话背后的含意。显然石大兴是有所指的。之前李莉只是感觉到石大兴虽然话不多,但是个稳重的人,她没想到他还是个潜伏着的、具有敏锐观察力和判断力的人。
李莉索性顺水推舟,你认为我现在有危险是吗?
恰恰相反,我认为你没危险。许多事情都是你自己选择的,目前也没有超出你的承受范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事情的发展常常不是我们努力就能左右的,所以才有了“重要的是过程”一说。
……你都知道些什么?说我听听。
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大可不必先乱了自己的情绪,我们在北京的生活才刚刚开始,更多精彩的、困难的、无法预测的故事还在后面。
你这是安慰我,还是鼓励我?
是序幕,而不是谢幕。OK?
……谢谢你!我会尽快想办法搬走。
一个星期之后,李莉找到新的工作,她把屋子收拾了一遍,然后就搬走了。至于去了什么公司做什么行业,李莉没有告诉石大兴。
有了借房子一事,两人的关系便近了许多。虽然各忙各的,平时难得见一面,彼此却经常保持着联系,互相说说自己的近况,遇到问题,向对方讨个意见。
一年之后,石大兴离开AAAA公司开始创业,这是重大事项,自然当属通报之列。但在如何告知李莉的问题上,石大兴却考虑、犹豫了好几天。
我辞职了。电话里,石大兴说得轻描淡写。
为什么?老曹为难你了?李莉性子急。
为难谈不上。是我自己不想干。
……今天辞的职?
上周五。
上星期就辞职了,怎么今天才告诉我?
今天说也不晚呀,没几天。
你现在情绪怎么样?
情绪还好。
确定?
别一惊一咋的,我情绪很好。
……辞职之后你有什么想法?
我想……我想自己做书。关于辞职之后的打算,石大兴其实早就有了明确的计划,而且已经在行动。除了利用自己的特长创办低投入的组稿公司,在北京,他能做什么呢?可他不想对李莉实话实说。
做书?李莉愣了片刻,随即便给予了肯定,做书好呀!你早就该自己做书,我相信你至少会比老曹做得好。
对我这么高的评价?谢谢!谢谢!可、可我没钱。
……没钱?没钱叫什么想法?
没钱才叫想法,有钱就叫计划,对不对?
既然已经辞职了就别着急,一切从长计议慢慢来,听见了吗?
好的。
星期六在家等我,我去看看你。
我还是老样,没变化。
你别这样说话好不好?让我这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没事,我真的没事。
……如果从小做起,你估计做书需要多少钱?
怎么的也得有个二、三十万吧。
二、三十万……那也不少了。
可不。
当天晚上,在外寻找办公地的石大兴回到海淀租的平房时已是九点多,见屋里有灯光,他立刻猜到是怎么回事了。他的心里一阵狂蹦乱跳。他知道白天的电话已经产生了预期的效果,可他却还没有做好应对的准备。
哎哟!不是说星期六来吗?怎么今天就大驾光临了?
李莉盯着石大兴,没动声色,想从他脸上看出有什么变化。这么晚你去哪了?不是去喝酒了吧?
拜托!别搞得跟什么似的,辞个职就借酒消愁,在你眼里我就那点出息?
李莉不好意思地笑了,她也搞不明白,接到石大兴的电话之后,这一天她的心里都七上八下的。
怎么不先打个电话通知一下?
打什么打?我、我就想看看你怎么样。
到此为止,就像两股若即若离的小溪水一样,因为一个偶然的事件,已经可以自然地融合交汇了。这算不算是一种爱情不好说,去追究其中的成份含量也没有意义,它是一种存在,或者说是混在北京的男男女女之间的一种真实的需求与交流。
两人还要谈话,石大兴也不再被动,主动提出今晚别走了,床、沙发随便李莉挑。李莉点点头,已经不早了,她本来也是这么想的。
对一个男人的辞职如此牵挂,甚至当天就忍不住跑过来要探个究竟,在李莉还是头一次。按说辞职、找工作乃至计划创业,在北京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了。李莉是个经历过男人的女人,这让她觉得有些奇妙也有些弱智,不过,这种感觉并不坏,甚至还挺好。既然如此,李莉也就不管那么多了。
当然,李莉今晚赶过来不光是为了简单的探视,她还带来了自己的想法和决定。
你是真打算做书,还是仅仅嘴上说说而已?李莉进入正题。
真打算做书。只要条件成熟,我肯定做书,我对别的没兴趣。
那你怎么又说没钱的事?没钱怎么做?
没钱是客观事实。我、我可以先卖稿子,攒够了钱再做书。石大兴还是不准备把自己完整的计划如实告诉李莉。
卖稿子攒钱?这、这不太现实吧?你一个脑袋两只手能编多少稿子?那要攒到何年何月?
不这样做我能怎样?总不能再去打工吧?
想法没问题,方向也没错,但距离有点……遥远。
一步步来,积少成多。改变命运,成功只需要一次。
李莉咬着嘴唇想了想,决定说出自己的想法。如果有人帮助你,会不会快些?
呵呵,你放心,除了你,在北京没人会给我提供帮助。
如果我愿意给你提供帮助呢?
你?你能来看看我,我已经很感谢了。至于别的,我想也够呛吧?石大兴的心里再次狂蹦乱跳起来,他没想到自己一个并不成熟的小念头,一个不抱希望、尝试性的电话,竟然在李莉身上产生了完全符合预期的效果。石大兴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激动,他还需要听李莉的下文,让她把话说完。
但李莉的想法却比他的预想要复杂许多。李莉说,第一,我可以给你提供人力上的帮助。做书,我肯定不行,但我认为你绝对有这种能力,而我呢,也有你不具备的长处,至少可以在事务性工作方面分摊你一定的压力,去外面跑跑业务搞搞联络也不一定比你差。你觉得呢?
那当然好!只是我这八字没一撇,不仅庙小,其他都没个着落,你一个大美人又是个大才女,把自己的专业丢了跟着我瞎混,太埋汰你了吧?
跟着你,在北京开一家貌似夫妻店的文化公司,从小做起,共同打拼,你没信心吗?我有!
……这主意不错……是不错。石大兴若有所思,他意识到李莉在有意往情感问题上靠。
第二,我可以给你提供资金上的支持。李莉说完就停住了,观察石大兴的反应。
这是石大兴当下最想听的话题,他没有喜形于色,而是迎着李莉的目光反问,你有对做书感兴趣的朋友?
李莉摇摇头,微笑着继续注视石大兴。
你?你能提供多少?石大兴进行最后的探测。
我是这么考虑的,你既然决定了做书,最好就直截了当别拐弯抹角,有条件要上,没条件想方设法创造条件也要上,这才是正确的态度。你说先卖稿子攒钱,那是找理由延宕,是信心不足的表现,不可取。你不是说二、三十万就可以启动吗?我给你提供十五到二十万的资金支持,你呢,先用着,不够了,再想办法去借去凑,实在不行就把家里的稿费拿出来,这不就齐了?
我可以问一句吗?你从哪给我弄十五到二十万?石大兴明知故问,进一步夯实。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李莉干脆的回答,我能说出这个数,就不会少,想要我再多拿点出来,也没有。这就是我能给你的最高上线,也是全部。
……把钱都给我了,或者说给我们做书了,你出国留学的事怎么办?
跟着你,我就先不考虑那事了。
这不合适吧?
合不合适我最清楚。你操什么心?
你这、你这突然三拳两脚的,让我毫无心理准备呀。我得想想,想想。一切都说开了,谨慎的石大兴反倒犹豫了。
……你认为我这是冲动的决定?
之前你也不知道我辞职,更不知道我想做书呀。
是,这些我是不知道。但我认识你可不是一天两天,这理由够不够?
其实,事态基本上是按照石大兴事先预想和判断的流程过来的,唯独李莉将情感和帮助纠结在一起,毫不掩饰,步步紧逼,这才是让石大兴感到突然、感到为难的真正原因。或许,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本质区别,男人是理性的,他们喜欢一件事情与另一件事情分开来考虑,而女人是感性的,如果不能让她们为你动心,那她们将是冷漠的,会对你进行本能的防御和排斥,一旦动了心,那她们的原则性将变得模糊,不仅会主动为你着想,更愿意为你付出。
给李莉打电话并略施小计,石大兴的原始动机非常简单。他觉得李莉身上应该有点存款,这么些年跟了那么多男人,不可能两手空空,而他需要钱,既然李莉对自己有好感,所以,不妨一试。他没想到一试竟然会牵扯出如此一大串的东西。
我认真考虑一下,好吗?石大兴底气不足。
……好吧。
但我先要感谢你,感谢你对我的信任!
就这些?
对我如此信任,今生,你是第一位。
李莉所说的两个决定或者说两个建议,对她而言份量很重,不仅真诚,而且严肃。这里面有感情的因素,也有理性的成分。混迹北京,不管以什么方式,李莉也是来创天下的。既然对石大兴有好感,也认可他的能力,而石大兴从零起步,既需要钱又需要人手,李莉觉得这就是一次机会,经过简单的思考与判断,她决定孤注一掷搏一把。李莉认为自己的决定对石大兴也是雪中送炭正当时,而且石大兴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拒绝。
李莉很是纳闷,石大兴为什么不明确而爽快地接受?她想搞清楚他在犹豫什么?有些什么样的顾虑?可石大兴表示需要认真考虑,她也就不便继续追问。见石大兴有结束刚才话题的意思,李莉只得收回思绪,并顺势进入另一个她想表达的话题。
这个我应该有所感觉。李莉说。
……什么意思?
上次住你这一个多星期,我基本上判定你真没女朋友。
……你这是挤兑我吧?
所以我把你的钥匙也带走了。
……这之间有关联吗?
你装糊涂怎么的?九头鸟!
就算我短路行不行?
我觉得我可能还会再回来。行了吧?
面对李莉的直白,石大兴再次选择了哑然。
李莉整理床上铺盖准备睡觉的时候,石大兴坐在一边默默的吸着烟。一些不必要的衣物被李莉随手扔在了沙发上。相比石大兴,李莉没那些多余的掩饰动作和辞令,这是她的性格,也是他的作风。李莉背对着石大兴,刻意不正眼看他。屋子里陷入了沉默。此时此刻,石大兴没理由再虚伪客套,但他知道自己必须进行选择,而今晚李莉给他选择的东西太多,太沉重,留给他的选择余地又太小,时间也太仓促。
见李莉收拾得差不多了,石大兴起身把灯关上。屋子里只剩下没用拉紧的窗帘透进一缕昏暗的灯光。石大兴迟疑了一下,慢慢地走到李莉身后,将她抱住。
黑暗中,两人哆哆嗦嗦互相帮助着把衣服解除,然后,相拥相偎地躺进了被窝……
小屋里依然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沉闷气氛。
但是,至始至终处于被动、混沌状态的石大兴却在一个极不合适的时刻突然醒悟了,特殊的场合让他看清楚了一切。
那一刻,石大兴想到了孙军!想到了曾经和李莉就在这张床上有过难忘鏖战经历的阿漆!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龌龊感,他的自尊心、自信心瞬间被戳破了……
石大兴本能地有些惊恐地叫道,慢!且慢!然后,便一蹶不振了。
你怎么了?怎么了?李莉感觉到了他的崩溃,急切地问,我什么地方做错了?
不,不,不!石大兴敷衍,是我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别急,放松点,我帮你。
别,别,别。石大兴连忙制止,干脆敷衍到底,你的判断没错,我真的没女朋友。也许、也许是不习惯,也许是有什么毛病吧。
李莉察觉出几分异样,纠正道,我说你没女朋友,是对这间屋子而言,不等于说你以前也没女朋友,更不等于说你不做这种事。奇怪,刚才还好好的,怎么……
对不起!对不起!
……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别问了!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尽管这次联系李莉的动机不是很阳光,但对李莉这个人有好感并存觊觎之心,石大兴是不可否认的。同样,李莉今晚前来的动机和行为,也不容置疑,她的建议非常具有价值和实用性,且无可指责。李莉虽然有点钱,但那钱来得不容易,却主动表示都拿出来,还有什么比这更能说明问题呢?石大兴甚至相信这是李莉第一次真心地愿意为一个男人付出。
但问题恰恰就在这。正因为如此,两人之间一旦展开故事,那就不应该是场游戏了。李莉对石大兴的定位跟她过往生活中的男人有着本质的区别,假如石大兴曲意逢迎,只是想成为那些男人中的一员,这对李莉的打击和伤害将是灾难性的。当然,特殊时期的石大兴如果执意要采取“先功利,后其他”的处世态度和策略对待李莉,先拿下她的钱再说,也不是不可以。但这一点李莉没有看错,石大兴不是那种人,他的性格中也不具备那种侵略性。
钱可以掏出来,人也得收下,这是李莉“援助计划”的要点,而创业之初,处于人生重要关头的石大兴还没有做好迎接这一切的准备。另外,在石大兴的内心深处,在他的价值观里,对李莉这种“混迹于男人之间”的女人是有所排斥的。
就像接力棒一样,一个一个往下传,前面的选手中有的人石大兴还认识,命运注定今后还将在一个圈子里混饭吃,传来传去传到石大兴这了,如果他能继续往下传,那没问题,现在要求他接住不传了,这、这他妈的实在有失体统!说出去不仅贻笑大方,连自己来北京混的意义都将打折扣。
石大兴意识到如果自己真要和李莉展开一段俗男俗女之间的故事,当初李莉来借小屋住的时候,就有机会开始,之所以若即若离不远不近地维持到现在,正是出于这样一种矛盾的心理,弃之可惜,食之难咽。
当一切都发生并且看清看透之后,石大兴单方面选择了退缩与终止。他知道这是自己的狭隘,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自私,是不能对人言的猥琐,但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尽管这种选择会给他的创业增加距离和难度,会给他带来许多看不见的损失,然而思前想后的石大兴还是决定放弃。
石大兴自我安慰,我不能欺骗李莉,更不能欺骗自己。如果要责怪,那就让李莉去反省吧,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早上,送李莉走的时候,两人之间一句话都没说,李莉的神情很平静,一切尽在不言中。看着李莉消失在地铁里,石大兴以为这段插曲就算过去了,但随后李莉发过来的短信,却让他再次陷入了无尽的惆怅之中。
如果在AAA公司一开始你就让我注意到你,就不会有后面那些事情;如果发生那些事情之后,你不在我面前主动表现,让我误以为你是个君子,也就不会有昨晚的事情。
12
后来的事实证明老曹的确没有对阿漆夸口说大话,石大兴离职后,AAAA文化公司不仅没有一蹶不振,反而是继续一路高歌向前进。
没文化、不懂图书,这些都难不倒老曹,老曹有点子有方法。
石大兴的离职确实让老曹着急了一阵子。他首先找来编辑部助理表妹,问她有没有信心接替石大兴?小学老师出身的表妹知趣地摇摇头,说自己还没学到可以独当一面的程度。老曹又问其他几个编辑有没有可以重用的?表妹又摇摇头,说比石老师水平那都差远了。
老曹说没关系,继续跟着学吧。我给你招聘个更厉害的来。
赚钱之后的老曹办事更加追求效率,经打听得知在《精品购物指南》《北京晚报》上面登招聘广告效果最好,老曹说那行,我们就去那上面登广告。
广告登出之后,要求应聘的电话就响个不停,老曹松了口气,指示手下对应聘者安排面试的时间。有了上次招聘面试的教训,有了在北京生活的经验,这回招聘虽然是老曹一个人说了算,他也不讲排场了,就在办公室单独进行,应聘者来一个面试一个,不分时间。
几天过后,老曹放下的心又提起来了,眼看应聘者差不多都快要排完了,仍然没有一个令他感到满意。难道真像阿漆说的那样再要找个石大兴不容易?
石大兴的曾经存在无形中给老曹的招聘增加了巨大的难度。老曹不知道如果带着石大兴的烙印要去招个更好的编辑,靠登广告的方式还真的难找。有没有更厉害的人?肯定有,问题是人家不来,看不上你这。另外,还要看你去哪里找,用什么方法,出什么代价。其实,石大兴来的时候也不懂市场不懂图书,而且他的目的不是来赚工资,否则,他也不会来。
面试了一圈,老曹泄气了,只能临时变通降低要求,招不到更好的编辑那就矮子里面拔高个吧,来了再说,实在不行就给机会锻炼,看看能不能培养出一两个有用的人。
老曹挑来选去最后确定了一位编辑,此人也是研究生毕业,姓彭,戴着付有好几个圈的深度眼镜,面黄肌瘦。小脑袋配上又乱又脏的头发,看上去有点像刺猬。抽着劣质香烟一支接一支,永远皱着眉头,那样子与其说烦别人不如说遭人烦更恰当。
谈到工资的时候,彭编辑张口就把老曹给顶住了。
五千。
五千?有点高了吧?老曹心里始终放不下石大兴的标准,石大兴来的时候是两千,走的时候才三千。这彭编辑什么活没干,什么能耐没看见,张口就敢要五千?
五千。高吗?不高。基本工资五千。做得好,你再给我算奖金。彭编辑一边说一边从眼镜架上面瞄着老曹,不仅没一点心虚,反而显示出一种不屑的神态,好像在说五千你都觉得高吗?不至于吧?
老曹咬了咬牙,编辑部主任位子空缺公司就转不动,只当是赌博桌上抓了对AA却碰上了别人的顺子,五千就五千,先上岗看看再说。
彭编辑被直接任命为编辑部主任上岗,初来几天,老曹依然是有事没事找他来办公室交流谈话,发现他虽然比石大兴看上去要书生气许多,但确实懂得也不少,特别是国学知识,经典的名句名言,张口就能背出来。赶上老曹说得不准确的时候,他也会进行否定与批评,一点不留情面,常常把老曹弄得半天缓不过劲来。
有一次两人聊到刘邦和朱元璋,老曹认为刘邦比朱元璋水平要高,玩人的手段更讲艺术性。
何以见得?彭编辑用他习惯性的动作一边说一边从眼镜上面瞄着老曹。
比如杀功臣,刘邦就更讲究艺术性。
朱元璋不讲究艺术性吗?
一刀切,艺术性差点。太生硬,太绝对,太不地道。
用道德标准去衡量历史人物只能说明你的无知和浅薄。朱元璋作为一个塔尖级的历史人物,其内心世界非你我之流可以揣测和评判。
一句话刺得老曹哑口无言,兴趣全无。老曹是个好面子的人,好歹是你的老板,这样跟他说话,谁受得了?
熟悉几天后,老曹拿出石大兴编的六本书,问彭编辑有何感想?
彭编辑摇晃着刺猬似的小脑袋,回答特干脆,没感觉,误人子弟,就一个字,烂!
……那你觉得我们该怎么做?老曹忍着自己的性子问。他知道彭编辑需要引导,需要改变一些过去的观念,需要时间去认识。
这个嘛……这个我还得想想。
我允许你慢慢想。不过,在你想的同时,我要求你沿着这六本书的思路,继续往下策划,再给我搞出七个、八个类似的选题,你觉得有困难吗?
这个……应该没问题。
很好!非常好!见彭编辑尚且懂得配合,老曹有几分开心,说明彭编辑还没有迂腐到家,也说明还有药可救。老曹进一步表明自己的态度,这几本书是为公司赚了钱的书,而且赚钱还不少,所以,它们绝对不是烂书,明白吗?我希望你拿回去好好研究,发现里面的奥秘,认识其中的市场价值。你有没有新的想法和方案,我允许你慢慢来,但沿着这六本书的思路做下去,却是公司的当务之急,也是你目前工作的重中之重。我的意思你能理解吗?
彭编辑点点头。老曹严肃的态度,就没有给他反驳的余地。
总之,我希望你编出比这六本书卖得更好的书。这对你将是个考验,但我对你有信心。最后一个要求,三天之后能给我报选题吗?
三天?
就三天。你的前任三天不仅能拿出选题策划,而且能列出提纲。你别紧张,我们这里有我们这里的要求,你慢慢适应。我能告诉你的就是你要相信自己,一定能做好。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
三天后彭编辑拿出了两套策划方案,一套延续了原来的编辑风格《口才ABC》《演讲ABC》,一套在原有基础上更深入一步《口才与性格及其他》《演讲与性格及其他》。从方案本身来看,不能说彭编辑没动脑子。
看着策划方案老曹为难了,字都认识,大问题似乎也说不出来,可怎么看怎么觉得都有点不对劲,看不懂。老曹找来阿漆,关上门问他有什么感觉。阿漆翻来覆去看了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肯定不是什么好书名,但会不会死悄悄,我也说不准,阿漆如实表达自己的看法,反正、反正没有石哥的题目让人觉得舒服。
是,是,确实是。老曹隐约感受到了这策划里面的奥秘与玄妙。我得想想,我得好好想想。
既然找不到得力的编辑,老曹决定亲自披挂上阵,参与图书选题策划。这也是老曹心底一直有的一个夙愿,老曹觉得自己未必就不行。方法总比问题多,一个人只要脑子好使,就没有困难能够难倒他。
老曹琢磨了一天,灵光大开,AAAA文化公司接下去两年的选题策划问题都被他解决了,而且老曹坚信一定不会有什么大的闪失。
老曹的战术是兵分三路挺进,互为协调,彼此补充。
大的方向仍然是做语言类图书,继续沿着石大兴的路子往前走,并使之形成公司的出版风格。老曹认为这个大方向轻易不能改变,也没必要改变。
一路按彭编辑的思路进行,老曹觉得彭编辑的水平肯定是有的,既然有水平,就得给他机会,看看斤两如何。但这一路必须控制规模,慢慢来,市场验证之后再决定是扩大还是收缩。
另外两路就由老曹亲自负责,怎么做不能告诉别人,但具体步骤他心里已经清清楚楚。
第二路做石大兴留下来的选题。之前石大兴每次策划选题,都会多出几个方案供老曹选择,最终做什么由老曹决定。老曹其实就是凭自己的感觉乱点鸳鸯谱,那时有石大兴把关,老曹瞎点也没问题,上市之后也都能卖。这就说明剩下的那些选题都在一个水平线上,至少不会差。那些备选的选题老曹都留着,现在老曹决定分期分批把它们做出来。当然,如今就该算老曹自己的策划了。
第三路相对滞后一步进行,依然还是紧紧抓住石大兴的路子。那就是将之前已经被市场确认、验证了的图书,隔上一段时间,重新换个书名,再做一遍。比如《口才·演讲》,我就来个《口才与演讲》或者《演讲与口才》,比如《提高口才水平的技巧与方法》,我给它改为《提升口才水平的方法与技巧》,内容完全一样,最多调换一下章节的顺序。这样,至少可以确保编辑部两年之内都不会缺选题,老曹自认为这一做法充满着睿智。
思路清晰之后,石大兴离职给老曹心头留下的阴霾顷刻间烟消云散,老曹有了一种如释重负豁然开朗的感觉。
必须承认,老曹确实有过人之处,生存本领极强。他这一套自己悟出来的战术打法非常现实也非常有效,不仅弥补了老曹在图书选题策划上的不足,而且在接下去两到三年的时间里,确保了AAAA文化公司的经营处于不败之地。
如果算上石大兴给他开创的时代,再加上老曹有效而稳妥地延续,老曹和他的AAAA文化公司实际上前后赢得了大约四、五年的发展时期。在商业环境瞬息万变的当今时代,无论是对一个人还是对一个公司,这都是一个了不起的时间周期。
孙军与孙青峰一共是合作了两年,孙军与齐海平的传销图书,也只卖了两年多。从这个角度去衡量,应该说老曹是超越了他们的。
说说彭编辑。
彭编辑三十多岁,江西赣南人,已婚,妻子和小孩都在老家。用彭编辑自己的话说,他最大的本事是读书,最大的缺失是关系。因为没关系,考上重点大学分数线的他只能被打包干的省师范大学录取;因为没关系,大学本科毕业后只能去一所偏远的乡镇中学当老师。这让他的内心极为不平衡,不平衡又没办法,于是,在工作单位看不上的人看不惯的事情就多,脸上的神情除了傲慢就是不屑,嘴里说出的话除了意见就是不满,结果可想而知,只要提到他,大家除了摇头就是叹息,没一个人拿正眼看他,在乡镇中学也混得什么都不是。
如果不能改变生存环境,继续呆下去,除了抑郁而终就是去精神病院。意识到这一点后,彭编辑决定再读书,凭自己最大的长项来改变命运。这回命运之神没有亏待他,彭编辑如愿考来了北京读研究生。
可是,等彭编辑毕业的时候,命运之神又打盹休息去了,工作分配实行双向选择,自谋职业,这对没有关系也不会搞关系的彭编辑来说,意味着之前曾有的工作保障如今也没了,今后只能凭他的软肋和短板去解决生存与发展的问题。
北京大,机会多,和绝大多数同学一样,彭编辑选择了留在北京开始自己新的人生路。
来AAAA文化公司工作,是一种双向选择的结果。然而,被老曹列为非重点依靠对象、仅仅是以观后效的彭编辑,拿着老曹的高工资,如果不能尽快让自己专业化并产生出实际经济效益,以老曹的性格和办事作风,以彭编辑自身的性格和为人处事的水平,他在AAAA文化公司的命运好不了。
被彭编辑刺过几次之后,老曹也就不再单独约他交流国学知识与沟通感情了,而是对他实行简单生硬的管理方式,分配任务,规定时间,然后你自己看着办。
编辑部几个编辑一分为二,一部分归彭编辑管辖,配合彭编辑完成编辑任务;一部分直接归老曹调遣,完成老曹给他们下达的编辑任务。
彭编辑的具体任务是编辑自己提出的两套策划方案,一共四本,要求四个月内完成。
在彭编辑之前的概念中,编辑应该是类似美食家的角色,是专门负责鉴定、审读别人稿子的人,来了AAAA文化公司才知道当编辑还必须自己编写稿子,这让他很意外也很不情愿。打听之后才发现所谓编写稿子,其实就是传抄拼接加改写,这倒并不难。既来之则安之,也不能总是提要求唱反调,既然大家都是这样编,既然老曹说自己一定能做好,那就随乡入俗也跟着编吧,编一编看情况再说。
进入编稿子程序之后,彭编辑才体会到,编稿子虽然不难,但却是相当无聊相当没劲的工作,那些内容不仅浅薄而且枯燥,写作方式和技巧几乎都谈不上,怎么简单怎么来。大量地穿插故事,故事前面说几句,故事后面再点评几句,大家把这种编辑方法叫“穿靴戴帽”。编辑最大的工作量或者说首要任务就是去翻找相对应的故事,故事找齐了,一本书的编辑工作便完成了八九成,再分别给它们把“靴子”“帽子”配上,一本书就算编完了。
彭编辑觉得这就不是文化人干的活,也体现不出水平的高低,充其量只能叫做文化工匠,只要能把句子写通顺,是个人都能干。
痛苦呀!痛苦!工作中彭编辑时不时会不由自主地仰天发出叹息。
彭编辑意识不到在所谓的畅销书市场,水平高低绝对是存在的,而且区别非常非常大。它直接决定着创造财富的多与少,那可是最实在最具体的真金白银。只是这里编辑的水平主要体现在对市场、对读者的把握和理解上,而不是编稿子本身。如果你用编稿子、写稿子的水平去衡量一个畅销书作者的水平只能说明你的无知和愚昧,只能说明你还是个狗屁不懂门外汉。编出一本稿子虽然辛苦繁琐,但其重要性却不如给稿子起个好书名,甚至可以说一半都达不到。
痛苦呀!痛苦!成了彭编辑的口头禅,也成了大家对他最深刻的印象和记忆。他因此得了一个绰号,彭痛苦。
问题是自以为了不起、水平高人一等的彭痛苦,以这种心态和认识去工作,就不可能当好文化公司的编辑,也无法体现出自己的价值,更不可能实现自己留在北京混的理想——这是他和石大兴最大的区别所在。这也决定了他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像石大兴那种不仅能在北京混下去而且能在北京当老板赚大钱的文化人。
当然,彭痛苦也不是没自己的想法和思考,只是他的想法和思考没有充分考虑老曹的实际情况,所以,都被老曹忽略了或者说被搁置了。期间,彭痛苦曾给老曹递交过一个策划方案,做外版书。
外版书?怎么做?老曹说。
我认识人,可以去买。美国的,日本的,韩国的,欧洲的都有。随便我们挑选。
是外文书?
外文,得找人翻译。
一本外文书版权买过来要多少钱?
通常一千到两千美金。
翻译一本书大概要多少钱?
那要看请什么档次的人翻译。
中不溜秋的,一万元够不够?
一万美金肯定够了,一万人民币肯定只能是起点。
老曹立刻把头摇得像个拨啷鼓,当场否决,花几万块钱买一个稿子,不合算,找组稿公司买稿子也不要那么多。老曹说,我们就做口才语言类图书,大方向不能变。别胡思乱想了,抓紧时间把你手头的稿子编出来吧。
彭痛苦无语。以老曹的水平,还认识不到彭痛苦这个策划方案对他其实是很有价值的,如果采纳并且坚持走下去,不仅能够解决策划问题,还能解决稿源以及书稿的质量问题,那样的话公司的寿命将会长久许多。
《口才ABC》《演讲ABC》比较简单,资料好找,相关内容都可以往里放,彭痛苦按时完成了编辑工作。《口才与性格及其他》《演讲与性格及其他》却遇到了编辑困难,由于选题的角度比较刁钻也比较专业,相应的资料找不到。这也是彭痛苦不熟悉业务,在策划时自己给自己设置下的障碍。
没资料就没法编,走投无路的彭痛苦只好找老曹诉苦,想推脱或换一个书名
老曹不由分说一口回绝,大手一挥说,改写呀,哪有那么多现成的资料?差不多的内容就拿过来改,改了就对上了。
改写?改……彭痛苦心想我知道改写,改写太多不就成创作了吗?我拿你五千块钱一个月,你好意思叫我来为你搞创作?你一个不学无术的家伙,说话不怕让风给扇了舌头?
做不好,做不了,还有了怨言,彭痛苦在AAAA文化公司的日子也就快干到头了。
第三个月,稿子没有按时编出来。老曹问他怎么回事?彭痛苦解释说两本书同时在进行,有点慢。老曹迟疑了片刻说,好吧,下个月一起出来也行,反正是一起操作。
之后,《口才ABC》《演讲ABC》上市,反应平平。老曹再看彭痛苦就更加不顺眼了。
第四个月结束的时候,彭痛苦只完成了一个稿子,他解释说另一个稿子还差一点。
老曹不客气地说,你就是差一个字都不行。什么都不必解释了,明天你不用来上班。
不用来上班……什么意思?
因为没有完成任务,所以你被开除了。
……这么简单就把我开除了?彭痛苦不相信老曹是说真的。他从眼镜上面瞥着老曹,依然露出那股讨厌的不屑神情。
有纪律就必须执行,谁也不能例外。
……那好吧,跟我结一下工资。
没完成工作,你结什么工资?
你不可以这样!违反劳动法!
是吗?如果你在我这里睡一年的觉,我是不是也得给你发一年的工资?
我给你编出来了三本书,其中两本已经在市场上为你赚大钱,效率够高了。
老曹“嚯”一下跳了起来,骂道,你不说这事我还不想跟你急。等你给我赚大钱,爷老子早棺材里挺直了!你是扫帚星专门派来要我破产的人,你明白吗?你不是想要工资吗?好的,你明天去仓库拉走等金额的图书,你看看你编的死书在仓库里积压了多少,如果用那些书把你小子活埋了,就是FBI用探测器都找你不到!
你——彭痛苦气得浑身哆嗦,脸色发紫。
老曹一指门外,喝斥道,看在你一个废物祖宗的份上,爷老子懒得收拾你,给我滚!滚!
彭痛苦受了委屈发泄不出来,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摔摔打打,嘴里骂骂咧咧。流氓!地痞!小人!不遭报应,天理难容……
阿漆寻着声音探头进来,彭老师,你这是干吗?
那王八蛋把我给炒了!彭痛苦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张牙舞爪地说,我他妈早就在这干腻了,他不要我,我还不愿意伺候他了,什么东西!
阿漆明白怎么回事了,说不出是同情还是怜悯,像彭痛苦这种迂腐的文弱书生,本来就不应该来北京混,更不应该在老曹这种老板手下谋生。阿漆安慰性的拍拍彭痛苦的肩膀,说,你这样想就对了。他是什么东西不重要,问题是你不适应他那一套,你玩不来。走也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找个适合自己的地方呆着,至少图个心气顺。
彭痛苦继续收拾东西,此时此刻,他没有心情只有痛苦,说什么都不适合。
你这是准备去哪?阿漆关切的问。
我……彭痛苦低着头,摇了摇。
没联系好?
就刚才发生的事,我没一点准备,去哪联系?
那先别收拾了,找好地方再说。
这……行吗?
没事,你就踏踏实实呆着吧,有我呢。宾馆后面的员工宿舍老曹几乎是不光顾的,阿漆只需跟老六打声招呼就可以了。
阿漆,谢谢你!落难之时雪中送炭,彭痛苦竟然有些哽咽。
彭痛苦这一哽咽,阿漆也难受了起来,赶紧撤退,我先去忙了,晚上你如果没出去我请你吃饭。
彭痛苦一走,编辑部主任的位子就又空出来了。不过,有了明确编辑思路的老曹已经没那么焦急上火了,一面自己亲自负责编辑部的工作,一面继续寻找物色新人,遗憾的是却没有一个能够符合他的心意,新人来来去去,最长也超不过半年,老曹也就一直成了事实上的编辑部主任。
老曹后来索性改变对编辑部主任的期望,新人一直在招,差不多就放那位子上,但你第一任务是按老曹的思路和要求编稿子,这种水平你必须具备,也是你混饭吃的本钱。然后,你还得进行选题策划,把你肚子里的东西倒出来,公司采不采纳你的建议,由老曹看着办,感觉好,老曹也会挑着做几本试试。赚钱了,你继续策划继续干,不赚钱,立马走人。老曹心想这就叫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一个来的人都得留下点值钱的东西,至少也必须起到帮助老曹提高水平的作用,一旦让老曹觉得你没什么东西了,你也就没理由呆下去了。
老曹总能找到办法将不利的局势扭向对自己有利的一面。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公司不是人才培养基地,更不是福利院,
由于老曹准确而有效地抓住了石大兴和他共同开发出来的语言类图书的财富宝藏,并且坚定不移的挖下去,AAAA文化公司赚钱的大趋势也就始终没有改变。当石大兴备选的选题经老曹操作完成投放市场并且产生出效益之后,老曹终于松了口气。他知道这回行了,算是彻底在北京扎下来了。
在老曹的心目中,北京是他人生的最后一站。既然扎下来了,当然就必须开始搞基础建设,把根基扎稳固。大家说到底都是俗人,做的也都是小事,老曹很自然地就想到了买车买房。
关于买车,有朋友建议老曹一步到位买辆奔驰,老曹想想认为不妥,自己坐奔驰老板还有点小,再说奔驰太贵,没必要。老曹的参照人物是孙军,当年孙军开的是辆1.8T奥迪A6,那就买辆2.4的奥迪A6吧。老曹觉得比孙军强一点就可以了,也是必须的。
1999年北京鼓励老百姓买房子,首付款比例20%有的还可以商量,贷款的利率也低。农村出来的老曹对房产有着特别的感情和认识,在这个问题上他既不犹豫也不吝惜,大手一挥,一步到位!
老曹的一步到位就是一口气全部拿下,包括两套住房和一套办公用的写字楼。老曹不屑地说,不就是贷点款吗?有什么呀。
房子买下之后,老曹那胖猪一样的老婆却不肯来北京住,说她舍不下东北最后剩下的一家眼镜店,说她在东北挺好,习惯了。这让老曹有点不高兴,明显是对老曹没信心。老曹没想到他的老婆其实比他看得更远,有意给他留一条后路。倒是老曹的儿子高中毕业之后捞了个大实惠,欢天喜地从东北来到北京,一来便有了自己的房子,每天油头粉面地过上了“富二代”生活。
13
因为有足够的专业文字水平和市场意识作为基础,“顺势”文化公司业务的拓展比石大兴预想的要顺利。作为一个文化人,石大兴从商有他的优势也有他的劣势,他需要学习和提升的是社会化的能力和商业性的认识,而在不可避免的人与人的较量博弈中,力量感的不足是他最大的遗憾,也最令他头疼。
一旦涉及到利益问题,很多事情是没有道理可讲的,从某种角度而言,老曹式的强蛮是生活中提炼出来的一种智慧,是非常有效的一种手段,也是普通人尤其是文化人所难以具备的能力。
那天,石大兴把一部完成的稿子给一家公司送过去,并准备按约定拿回编稿费。
老板是个豫东大汉,姓莫,热情豪爽,在书刊界的实力和影响比老曹要大。他让石大兴稍等一会儿,指示编辑部主任把稿子拿下去进行审读验收。
莫老板留下石大兴聊天,说话很实在,这次做一本稿子是少了一点,主要目的是试一试,如果反应好,他将考虑把编辑书稿的工作全部委托石大兴的“顺势”公司来进行。他认为自己手下的编辑不行,文字水平差,不懂市场,而他也一直没有找到解决问题的有效办法。
莫老板有这种认识,无疑是石大兴最佳的发展对象。石大兴回应道,相信自己的工作不会让莫老板失望,也期待着进行下一步大规模的合作。
办公室除了莫老板还有一个小伙子,一直坐在一边旁听。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架一副无边金色镜框的高档眼镜,穿着简洁时尚,给人的印象清爽透亮,像个有钱人家的少爷。
莫老板谈完了稿子的情况,没什么可说得了,这才介绍说这是他的弟弟,并拿他说事。我这弟弟和你一样也算个文化人,大学毕业,喜欢读青春文艺小说,但没什么出息,跟我干几年了,什么事做不来,想法还不少。这不,听说你要来,说有个想法要跟你聊聊。
石大兴听出了莫老板的言外之意,对他这个弟弟颇有有点恨铁不成钢的意思,但拿他没办法。
小莫没有计较哥哥的说话方式,接过话题和石大兴聊,说,我和阿漆是朋友,他老跟我提起你,说你水平很高。是我要我哥去你公司组稿的。
是吗?那我得谢谢你!也谢谢阿漆!我跟阿漆也是好朋友。
你对文艺类小说怎么看?小莫说。
石大兴有些犹豫,从做生意的角度来说这问题他不好聊。文艺类小说大多是找作者直接谈,没组稿公司什么事,组稿公司的编辑们也写不来文艺类小说。于是,石大兴谈了谈自己的看法,认为真正能写小说的作者很少,市场上绝大部分所谓的小说其实都是粗制滥造的作品,十本有八本根本卖不动,当然,一旦卖开了,销量还是很大的。这就不适合公司批量、系统、长期地去运作和生产。这就像渔民出海捕鱼,网网都能打到鱼,这才好作业,至于鱼大鱼小鱼多鱼少是另一回事。如果总是落空,总是落空,不留神才来条大鱼,那就叫撞大运了。
对!对!我跟你的看法一样。莫老板说,做文艺小说跟赌博没区别,凶多吉少。
青春小说呢?小莫不为所动,青春小说可以回避你说的写作水平问题,写差一点无所谓,只要热闹好看能糊弄少男少女就行。一旦卖开了,销量非常大。
石大兴一愣,小莫显然有自己的观察和思考,说得挺在行在理。但青春小说类稿子不好把握,需要一种另类的感觉,常常是水平越高越看不准。石大兴觉得自己就不行,不仅写不来,连看都看不懂。
你说得很有道理。但前提是要看准,而难度就在于不容易看准。不过,话说回来,看准了做什么书都赚钱。石大兴这话其实是说给莫老板听的。
是。是。莫老板点头表示认可。
小莫找石大兴探讨这问题无疑是找错了对象,石大兴不可能帮助他去说服莫老板转型做文艺小说,那不成了故意砸自己的饭碗?
中途,编辑部主任进来要石大兴过去一下,说有几个问题需要当面请教。
编辑部主任又瘦又小,满脸菜色,架着付廉价的塑料眼镜,但表情严肃。石大兴跟着他往外走,没去编辑部,却去了楼道尽头的楼梯口。编辑部主任说咱先去抽支烟。
楼梯口没人,特安静。编辑部主任开门见山说,石老师这是要砸我们的饭碗呀。
……怎么这么说?石大兴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截了当,我,我就是卖稿的,卖稿为生。
没事,砸就砸吧,也不是什么好饭碗。
谢谢主任的理解!石大兴想开句玩笑,说如果真抢了你们的工作,我正在招人呢,转念又想,这话不能说,万一传到莫老板耳朵里,那误会就大了。
你的稿子很好,没问题。编辑部主任说话的口气有些阴沉。
谢谢!
我说句话,老板马上就会把稿费给你。
……谢谢!
我也可以不说,让你拿回去改。
……
改了我还可以让你再改……明白我的意思了?
石大兴点点头。
那你看着办吧。
你……觉得多少比较合适?五百?一千?石大兴给划了个范围。
两千。
石大兴想解释,想抗议,他想如果换了老曹,应该直接就扇他耳光了。可石大兴什么也没有表示,只是默默地盯着主任那张满是菜色的脸。
如果成交,那就赶快吧。我们不能在这呆太久。
石大兴叹了口气,说,我跟你一样也做过文化公司的编辑部主任,希望你能理解我的难处。咱们一回生,二回熟,以后就是朋友了。
好的。你现在给我吧。
现在?石大兴心想还没拿到稿费,工作还没完成呢。
就现在。必须的。编辑部主任没有商量的余地。
石大兴往回走的时候心里特别不是滋味。编辑部主任的动机虽然可以理解,但那种口气,那些混账逻辑实在令他难以接受。为了有可能实现的更大的合作,只有先克制了,小不忍,乱大谋。
石大兴打定主意,如果公司间的合作能够实现,必须跟编辑部主任谈一次,要么配合,要么把胃口降下来,否则,就得想办法搬掉这个绊脚石。
几个月后,莫老板带着弟弟小莫登门拜访了石大兴的“顺势”公司,简单商讨过一些细节,双方签订了长期合作的协议,约定每年约稿量在二十部上下。
每年约稿量二十部上下,在上世纪末就算大单子了。当时一个中型出版社,一年也就出个五十本书左右,跟如今没法比。如今一年出五十本书以下的文化公司都是小虾米,一年出书量达到一千两千本的文化公司也不足为奇。
稿子编完之后,石大兴拎着打印稿又去给莫老板送审
石大兴心里很是犯怵,编辑部主任再纠缠怎么办?按说这事跟他没什么关系了,可他的的确确又是一道关卡,他要是故意捣蛋,稿子真就无法通过,至少得折腾个半死。而老老实实满足他的讹诈,石大兴又觉得没道理,也不甘心。
由于事先没法联系编辑部主任也就没法沟通,石大兴感觉这事不可能简单地过去,只好临场见机行事了。石大兴给自己定了一个原则,决不能允许他为所欲为,该强硬的时候就得强硬。
这回一共编写了三个稿子,程序和上次完全一样,编辑部主任先拿稿子下去,过了一会儿又来把石大兴叫出去说有问题需要当面请教,半道上再把石大兴带到了没人的楼梯口“抽支烟”。
编辑部主任把手一伸,给我吧。
咱俩现在是朋友了,能不能商量商量?
如果要商量,这回是三个稿子,那你就应该给我更多。
我的稿子是和编辑们计件分成的,我赚不了那么多。
这些我不管。你带钱了吗?
……带了,没那么多。
那你现在回去吧,稿子我审不完,明天你带了钱再来。
你这样做有点过分吧?
记住,每个稿子三千。
怎么又三千了?
就三千。必须的。
编辑部主任转身要走,石大兴一把抓住他的衣袖。石大兴觉得有必要明确警告他,可话到嘴边却毫无力度,你……能不能适可而止?事情做得太绝了对谁都不好。
你赚得多还是我要得多?你自己去算吧。编辑部主任认准了、吃定了石大兴,一摔手走了。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石大兴气得咬牙切齿,如此蛮横,那就只好对不起了,大不了鱼死网破这单生意不做了。
出门之后,石大兴给莫老板打电话,将事情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莫老板始终嗯、嗯、嗯地听着,完了说这事我来处理,你明天再来吧。
第二天,石大兴进门的时候只见莫老板黑着脸,虎视耽耽地盯着自己。小莫不在。
你纵容我手下人犯罪,居心何在!
我没纵容,不是如实禀报您了?
你之前给他两千块钱,为什么当时不举报?
石大兴有口难辩。
如果不是这次讹你三千,估计你还不会举报。是不是?你一个组稿工作室,跟我玩这些猫腻。我真是看走了眼!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石大兴还是有口难辩。
你说,你打算怎么办?
我打算怎么办?我没打算怎么办呀。
出了这么大的问题,你就问心无愧?
我……怎么办您说吧。
唬完一通之后,莫老板转入正题。没给的不算,给了的两千,处罚两千。算是给你个教训。
靠!兜了一大圈,就是为了黑吃黑,怎么都跟老曹一路货?为了长远的合作,认就认了吧。石大兴笑了,好,好,好,就算我花四千买个教训。行不行?
不行!莫老板依然黑着脸。
……你还要干吗?
以后每个稿子的稿费,都减两千。
你真的黑吃黑呀?我成唐僧肉了,谁见了都要吃一口。石大兴叫了起来。
莫老板笑了,瞪着眼说,必须减!你能给他两千,为什么不能给我两千?你别忘了是我给你下的单,是我给你付稿费。你欺负谁也不能欺负我。
好家伙,编辑部主任这么插一把,里外里一年下来二十部书稿石大兴就得损失四万。最终占便宜的成了莫老板一个人。
后来有位莫老板手下的编辑应聘来了“顺势”文化工作,石大兴从他嘴里才知道了莫老板是如何处理编辑部主任的。莫老板让编辑部主任跪在凳子上,当着全公司人的面承认自己的犯罪经过,期间几次气不过,飞脚将他踹翻,然后又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上去。莫老板属于大汉,编辑部主任属于瘦弱之人,拎他确实不在话下。最后,派出所来人把编辑部主任带走了,因为他敲诈勒索的金额累计有一万一,达到了刑事犯罪的标准。
编辑说,派出所所长是莫老板以前的战友,编辑部主任铁定得进去了,何况他不是第一个进去的,之前有个管印制的已经给判了六年。又说,莫老板是老江湖,很厉害,最不能容忍手下人吃里扒外。
石大兴听了几天都没休息好,他在想另外一个问题,是不是都得像孙军像老曹像莫老板那样强悍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和发展?就连那个倒霉的编辑部主任,当初讹诈自己的时候,也透着那么一股蛮不讲理的狠劲。
胡老头上门的时候指名要求面见老总石大兴。
胡老头有五十多岁,拎着个布包,满脸堆笑,特别热情,特别能说。他说他是慕名而来,说石大兴在北京图书圈名气太大了,帮助过不少老板,现在他也希望能得到帮助和指点,说他来自穷乡僻壤的皖南,说他之前是政府机关的一把手,但什么地方什么部门不方便告诉石大兴,反正知道他是一位辞职下海的政府高级干部就行了。他说他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读书写日记,几十年如一日,如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图书出版人。他说来北京的目的是希望凭自己的能力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
了不起!了不起!石大兴应付道,你有什么具体的想法和要求吗?
我想做那种鼓励年轻人积极向上的书,像我一样拚搏进取,永不服输。你觉得如何?
有思想!真正好的文艺作品主题都是正面的,那些反映阴暗面的东西实际上是作者阴暗心理的体现,很难有大市场。我绝对认同你的眼光!
对!对!对!我跟你讲,我是个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冤屈的人,可我仍然这么积极向上,就是因为我有一个好的心态,有一股永不服输的精神。
心态……非常好的概念!咱可以就从心态入手,好心态才会有好结果,如何?
乖乖!太对我的思路了,就这个书名,《好心态才会有好结果》,好!
两人一拍即合,书名当初就确定了。
石大兴没有动员胡老头多签几本,以石大兴的判断,胡老头这是刚入行,实力有限,而且水平显然也一般,真正进入市场后应该是凶多吉少,不如就按胡老头自己的意愿办,勉强不得。虽然一本稿子少了一点,对石大兴来说意思不大,但做生意嘛,再小也不能嫌弃。
关于合作的其他细节,胡老头都没有异议,双方很快就签订协议,交付了预付款。
胡老头的稿子属于最容易编的稿子,按公司业务流程,编辑编完之后,由分管的编辑部主任把关定稿,最后,石大兴过目一下,如果没有大的明显问题再交客服部备案并联系客户交稿。通常这种简单的稿子编辑七到十天就可以完成,走完内部流程,也就十天半月。考虑到时间太短,怕给人以草率的印象,所以,石大兴规定,稿子最终给客户不得少于一个月的时间。
石大兴把编稿工作安排下去后,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可之后胡老头却是天天打电话询问编辑的进展情况,而且胡吹神侃个没完,每次电话听筒都捂得发热也不肯结束。没办法,有规定就得执行,石大兴硬着头皮忍受了一个月的唠叨后,才把稿子给了他。
拿到稿子后,胡老头没了声响。过了半个月,又来电话了,说稿子编得不行,他不是很满意,要改,然后说了一大堆修改意见。改稿子是组稿公司必须无条件接受的工作,石大兴听不清,也记不住,就说让胡老头来公司,慢慢当面说。
胡老头说可以,他说他知道稿子不可能是石大兴亲自编,为了提高效率,能不能让他直接跟责任编辑进行交流?
石大兴说,当然可以,你来吧。
胡老头来了之后,石大兴把他和责任编辑安排进接待室去交流。大约一个多小时后,胡老头来向石大兴告别,说已经谈好了,没问题了,告辞告辞。
接下去问题就来了,石大兴发现胡老头可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名堂多着呢。
三天后,责任编辑把修改好的稿子上交编辑部主任,然后客服部又给了胡老头。月底发完工资,责任编辑提出辞职。考虑到胡老头的稿子没有最终结果,石大兴赶紧给胡老头打电话,询问稿子感觉如何?胡老头说稿子已经送了出版社,应该问题不大。于是,石大兴准许了责任编辑的辞职。
一个月过去了,石大兴跟胡老头打电话,问出版社审读结果。按协议,出版社审读通过之后胡老头就应该把剩余稿费结清。胡老头回答说出版社没有结果。
又过了一个月,石大兴再跟胡老头打电话,胡老头说出版社还是没有结果,也没说让修改。凭经验,石大兴隐约感到其中有问题了。
果然,第三个月,市场上就出现了《好心态才会有好结果》这本书。石大兴再跟胡老头打电话,问怎么回事。胡老头这次腔调完全变了,冷冷地说,你买一本回去看看,看看是不是你们编的稿子,看完你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石大兴把书买回来进行对照,原稿有的内容几乎都有,但新增加了不少内容,互相穿插在一起,书挺厚的。这就是标准的耍无赖了,不想给剩余的稿费。
石大兴没办法,剩余稿费就几千块钱,责任编辑也离职了,虽然有协议,可这官司怎么打?怎么证明那些内容是自己的?石大兴只能把问题下交客服部,让她天天给胡老头打电话要稿费,急了就跟他吵跟他骂,反正别让胡老头轻松,烦他。
石大兴没想到一个月后,胡老头拿着书拿着协议找上门来了,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位律师。
原来,《好心态才会有好结果》惹上了版权官司。胡老头加进去的内容,实际上全部来自另外一本书,他自己的编辑不懂,没改写,只是花动着插了进去,现在另外一本书的作者把出版社告上了法庭,要求赔偿十五万侵权费。出版社因为压着胡老头的书款,自然逼着胡老头出面去平息此事,否则,就拿胡老头的帐款去赔偿。胡老头刚入行,第一本书就惹出了官司,不仅赔不起,而且不知所措,请来律师仔细商量,发现可以将责任转嫁给“顺势”文化公司。按协议约定,“顺势”公司编辑的稿子,是必须承担版权责任的。
这些出问题的内容不是我们编的,我们是专业组稿公司,不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石大兴当然不肯背这种黑锅。
律师说,按协议,这部稿子就出自你们“顺势”公司之手,书名也一样。你能证明有问题的内容不是你们编的吗?
电脑里虽然有原稿,但石大兴知道那是无法证明的。不过,石大兴找到了另外一个理由,好的,就算稿子出自我们公司,但我们的稿子并没有完成,你拿没有完成的稿子去出版,责任不在我们。
怎么证明你们没有完成?
怎么证明我们完成了?你的稿费还没交清呢,你能出具我们收了全部稿费的凭据吗?
律师说,你们的情况我都清楚,这里面其实存在三个问题。第一,作者起诉出版社,出版社压我们,你有权不管这事,不过,如果你不出面去解决该问题,我们只能去应诉,去了肯定是输,输了就必须赔偿。第二,我们回头就起诉“顺势”文化公司,以协议为据,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你肯定也是输,输了至少得赔偿我们相等金额,另外还有补偿金和其他费用。第三,如果你愿意,你随时都可以起诉我们拖欠稿费,我们也会承认。我们将提供两种解决方案供你选择,首先是和解,我们补交稿费,或者再交一点滞纳金;其次是法庭裁决,判多少我们给你多少。
律师说,石老板是有知识的人,很多法律上的问题我就不必对你解释了。何去何从,望你三思而行。
这黑锅背得实在是冤大了,简直就是欺负人呀,跟明抢没区别!但生气归生气,石大兴也知道这黑锅看来不背还不行,人家是有备而来,说话的是专业律师。
律师起身说,我们把事情都说清楚了,你自己考虑吧。出版社不希望事情闹大,催得紧,所以,最迟明天你必须答复我们。否则,我们就只能去应诉了。
律师带着胡老头这就要走,石大兴“腾”一下站了起来,蹿过去挡住了他俩的去路。他想发作,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发作,以什么理由、什么形式。面对这十足的无赖加流氓行径,那一刻,石大兴竟然束手无策了。
石大兴最终选择了妥协,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指着门对面,盯着胡老头说,请你去财务室把剩余稿费交了,然后,把作者的联系方式留下。我、我来处理吧。
望着律师、胡老头远去的背影,石大兴不禁想起了孙军、老曹还有莫老板,出了这种事,他们会怎样处理?石大兴觉得胡老头肯定还是会这么做,因为他既不懂又不要脸还没什么钱,但他们三个却不一定会选择石大兴的方式了结此事,会当场让律师、胡老头难堪吗?还是宁折不弯对抗到最后?或者事后进行暗算报复?要论黑吃黑,他们三个都不会输给胡老头,而且绝对都敢那么做。
石大兴觉得这是一种“力量”层面上的东西,也是自己最缺乏的,正因为缺乏那种让人望而生畏、敬而远之的“力量”,所以自己只能默默地被老曹无礼地羞辱,只能无奈地接受莫老板没来由的处罚,付出四万块钱息事宁人,只能忍气吞声地承受胡老头这种无赖加流氓的行径……
事后经过了解,石大兴搞清了事情的原委。胡老头之前是皖南某县的一个局长,因为犯错误被迫辞去了公职,在老家呆不住才来北京自己创业。那个辞职的责任编辑实际上是被胡老头挖走的,胡老头觉得挖到责任编辑既可以为自己配一名能够直接使用的编辑,又可以通过付工资的方式而获得相当于“顺势”文化公司水平的稿子,同时还能获得“顺势”文化公司的信息,可谓一举三得。可那个责任编辑却没有认真为他干活,也不了解版权问题的严重性,所以不负责任的进行了抄袭,才导致出了问题。责任编辑最终也落得了被胡老头开除的命运。
当然,处理版权纠纷也不像外界传说的那样可怕,尽管开价都是几万甚至几十万,但只要处理得当,通过找熟人说合、带着礼物登门致谦等等方式,像《好心态才会有好结果》这种部分侵权的案例,一般最终也就几千最多一两万就能息事宁人。处理版权纠纷的基本原则是,好话需说尽,不赔不可能,法庭绝对不能上。
石大兴意识不到他所采取的妥协方式,其实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明智之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隐忍是必要的素质。面对无赖加流氓,你能怎么办呢?而石大兴羡慕的充满“力量”的老曹,几年之后也遇到了相似的版权问题,惯于用强力解决问题的老曹却一跟头跌下去从而导致了最终的崩盘……
多年之后,有位学哲学的同窗好友,帮助石大兴解开了这个一直压在心头关于“力量”不足的遗憾:
人生大可不必过于争勇斗狠,那绝对不是最好的方式,更不是唯一的方式。那些争勇斗狠的人最后的结局都不可能太好。其实,每个人都应该根据自己的性格和道德标准设计符合自己的处世原则,选择适合自己的行为方式,不一定非要占别人的便宜,能基本上守住自己的权益就完全可以了。当然,你必须能够看清看透事情的本质,否则,便会出现不平衡的心理。只有理解了才能坦然面对和接受。
关键是一个人的输赢不在这些地方。
同窗给石大兴提供了一个关于人生态度的建议:
如果人的能力分十等,而正常的生活只需要三份能耐,以我对你的了解,我觉得你具有八份的实力,这属于非常高的人了。所以,我给你的建议是,留下一份给自己,别对自己要求太高,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你将会活的很轻松;再留下一份给你的对手或者说给你的敌人,你将会活得很安全,很无忧;最后再留一份机动,防止一些意想不到的变故,一些不可预测的风险,你将会活得很稳定,很从容。这样,让出三份实力之后你还有五份强的能耐,比生活红线还要多出三分之二,你依然可以生活得无忧无虑,享受一种有质量的人生状态。
如果你一定要去争取活出九份甚至十份的人生价值,你就必须确保不吃一点亏,不能有任何闪失,而且非得侵占别人的好东西为己有不可,那必将是非常辛苦,非常危险的一生,即使获得了成功,你也只能拥有满足感,幸福指数肯定非常低,生活质量也不可能高。值得吗?未必!
14
阿漆来看望石大兴,他沿着各办公室的门转了一圈,羡慕不已。
行啊!一年不到的时间,都有快二十个人了?阿漆说。
我原来以为组稿公司只能小打小闹,其实不然,每个公司都缺好编辑。只要我能给大家提供好稿子,客户不是问题,市场空间还是蛮大的。
下一步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尝试着跟出版社合作,专门成立工作室,稿子全部由我提供,然后在销售中分成。
……没打算自己做书搞发行?阿漆狡黠地问。
暂时没有。既然卖稿子已经上路了,而且还有潜力,我就先一心一意往下做吧,这样风险比较小。做什么都是做。
也是……也是……阿漆若有所思。
你好像有想法?
……也没什么想法。我是说,如果你打算做书,我可以来为你做发行。
在AAAA文化公司做得不开心?
打工有什么开心不开心,那就不是我计较的东西。
石大兴点点头,明白了阿漆这是不满足打工仔的身份,开始蠢蠢欲动了,来这里是想寻找新的发展机会。
做书需要一定的实力,我目前还不具备。
阿漆笑了,你别这样说,能自己开公司而且有钱赚,挺好的。我刚才也是随便问一下。
……你还年轻,也没有基础,不用太着急了。
阿漆看着石大兴,想了想说,其实……其实很多事情跟年纪跟实力都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石大兴没插话,让阿漆自己说下去。
比如这做图书,有钱是有钱的做法,没钱有没钱的做法。孙军当年干的时候就没什么启动资金。
……时代不一样,门槛越来越高。
你这话就说到点子上了!阿漆站起来点上一支烟,来回走了几步,突然停在石大兴面前,石哥,今天我想跟你交流一下我的想法,如果你真是我大哥,你就认真帮我参谋参谋。
石大兴点点头,阿漆充满着创业之前的焦虑与冲动,这样一种情绪状态石大兴完全能够理解。
我想来想去,终于发现第一要素是敢干,第二要素是时间,越早动手,门槛越低,成功的概率越高,什么实力呀年纪呀经验呀那都是扯蛋的借口。老曹有经验吗?狗屁不懂,干起来了。你有实力吗?现在不也干起来了?
……这么理解有点片面吧?我和老曹跟你……还是有些区别。
什么区别?
老曹有钱,另外借助了孙军的平台。我呢,呵呵,我是靠自己的一技之长谋生,不需要大投入,而且我还在老曹那里演练了快一年。
这是我要说的第三要素,方法。方法是技巧层面的东西,不是最关键因素,方法是可以寻找的,寻找不到还可以借鉴。何况这些条件我也有。
……你也有?怎么理解?
我做发行都两年多了,发行里面的道道我一清二楚,相比你们俩自己干的时候,我比你们都更专业。
那你想好了你的方法吗?
我——我早就想好了!
……什么方法?
阿漆欲言又止,坐下,笑笑说,孙军吃孙青峰,老曹吃孙军,你吃老曹,我嘛……当然也只有吃老曹喽。
我怎么叫吃老曹?我只是通过为他服务学自己的本领。石大兴纠正阿漆的用词。
得得得,今天我们不谈你。我是说这样一种生物链状态,大家一茬接着一茬往前走,后浪推前浪,互相借势借力,最终前浪死在沙滩上。本来就这么回事。我这样理解有问题吗?
你……能吃老曹?
就老曹那傻冒,你不搞他都觉得对不住自己。
石大兴心里一激灵,真是人不可貌相,看上去性情温和实实在在,甚至动作略显迟缓,也有几分憨萌的阿漆竟然说出这种强盗逻辑,难以理喻。你怎么搞他?
……嘿嘿,我把他的书以我的名义给发了。
什么!你不要命了?老曹要是知道了……
我能让他知道?
发行部不是还有老六盯着你吗?
他俩能盯得住我?傻冒加傻冒,不可能变成一个聪明人,只能是等于一个大傻冒。
……库存图书都是有数字的,而且图书交易会上客户都会来,见了面都要闲聊,这、这也太离谱了吧?
这些你就不用担心了,里面的名堂多着呢,我有我的办法。
阿漆对老曹有着强烈的蔑视,这种心态显然跟他在老曹手下打工时间比较长有关系。主仆矛盾具有阶级属性,永远无法调和,时间越久,积怨越深。但石大兴觉得阿漆的自信不能成立,作为第三者看来,真要和老曹过招,阿漆未必能占到便宜,至少是不具备优势。
石大兴提醒说,你别太自信了,老曹这么多年游走于江湖,而且越混越好,绝对不是吃素的。你不能以偏概全,仅凭他薄弱的方面就对他下结论,那太危险了,很容易吃亏。
你也别把老曹想像得那么可怕,我比你了解他。
那你说说我听听。
老曹是个人精,但他的凶狠其实是种假相。如果说人与人之间的争斗有一道红线,老曹会比一般人更早的奔红线而去,也许一句话不投机,他就能气势汹汹站在红线上跟你叫板,让你产生误判,以为他没有红线概念,这样你就很容易先出现妥协害怕心理,知难而退。殊不知,老曹是绝对不会越过红线的,他心里清楚得很,现在赚钱了,他更不敢越过红线去冒险。所以,一旦有人敢于真正越过红线跟他较量,先选择妥协退让的就该是老曹了。
所以你准备越过红线跟他较量并且自认为稳操胜券?
世界上没有万全之策,只有利弊关系的权衡。再说,不这么干我怎么办?打一辈子工吗?
石大兴感慨不已,他发现自己以前对阿漆的认识太片面,也太简单。后生可畏,江湖个个是人才!他搞不清楚自己现在算后浪还是前浪,但不得不承认阿漆今天所显示出来的一些东西,自己确实不具备,而且看来永远都不可能具备。
石大兴知道自己没有跟阿漆探讨这些问题的权力和义务,每个人的选择都有自己的理由。阿漆已经是个成熟的人了。
言归正传,石大兴问,你现在有回款了吗?
有,不多。
客户黑吃黑?
什么叫黑吃黑。不能那么去理解客户理解市场,调皮捣蛋的人永远存在,但也永远有限。否则,那岂不到了世界末日。我没回款,是因为发的数量还不够多。
那有意义吗?能解决问题吗?
积少成多。
我劝你最好别这么干,尽快收手。石大兴忍不住还是要说一嘴。
收手?发出去的货不要了?
要不你就离开AAAA公司,想别的办法。
不行,如果我现在离开,之前所做的一切都将前功尽弃。再说,我也没有别的办法可想。
那你想搞到什么时候?
等外欠款达到一定的数量,我自然会离开。现在这样做确实很有压力。
……我可以说句实话吗?
你说。
如果你想通过偷偷发老曹的书,攒够你当一个书商的启动资金,那是不可能的。第一,时间太长需要的量太大,你攒不了那么多,第二,老曹早晚会发现你的勾当,要论文化水平,老曹确实不怎么样,但要论搞名堂玩猫腻这套,他绝对是行家里手,而且他天天在瞎琢磨这些事。
……是,是,所以我必须加快速度。
我靠!你还加快速度呢。我认为老曹目前之所以还没发现你的勾当,正是因为你的隐蔽性比较好,速度慢,动作小,你如果加快速度,动作一大……
阿漆笑着摇了摇头。石大兴精明谨慎,处处把风险防控放在首位,这是阿漆所欠缺的,也是他需要学习的地方。但石大兴总是把困难、危险放大来考虑,难免畏手畏脚,患得患失,容易错失战机,这也是有待改进的地方。人都是这样,有所长就必有所短。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把握好分寸和尺度的。开弓没有回头箭,我别无选择!
看着已经走火入魔丧心病狂的阿漆,石大兴只有在心里为他默默祈祷了。阿漆搞名堂,并不是为了弄几个小钱去吃喝嫖赌,而是为自己的理想打基础,单凭这一点就说明他不是个凡夫俗子,这是阿漆的改变命运之战,其意义超越了输赢本身。既如此,谁能阻拦?谁又好去评说?
石哥,还有一点小事,我、我想请你帮个忙。阿漆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他今天真正的来意。
石大兴心里“咯噔”一下,靠,这是要借钱呀。
该说的我都说了。我必须加快速度!成败在此一博!阿漆盯着石大兴。
……你怎么加快速度?
实话对你说吧,这次老曹要重新出版《口才·演讲》和《提高口才水平的技巧与方法》,我对这两本书非常看好。所以,我打算从印刷厂先把书拿出来。
印刷厂会给你吗?
印刷厂已经说好了,没问题。老曹要多少给他印多少,我另外计数,现金提货,装订完就拉走。
你计划印多少?
先各3000册。
这么大的数字发往市场,你控制得住?
控得住要控,控不住也要控。只有这样干上几票,才能把速度提上去……你一定要帮我一把!
石大兴很犹豫,这不是帮你,是害你!
如果我不跟你说这些,而是问你借点钱回家去娶个媳妇,你会答应吗?
……你要多少?
一年多来我省吃俭用,所有的钱都变成书丢下去了,有点回款我继续往下丢。我自己手头有一些,你借给我一万五吧,四个月后最多半年,我还你两万。
唉!就别说这些了,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谢谢你,石哥!
半年之后,24岁的阿漆辞职,开始了自己在北京艰难的创业历程。
在AAAA公司,离职从来都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老曹有根筋始终没有扭过来,不管是你炒他还是他炒你,他都觉得对自己是一种伤害和损失。你炒他,他认为你是故意拆他的台,是不合作是不尊重他;他炒你,他认为你是废物,不仅浪费了他的资源而且占了他的便宜。所以,老曹本能地把离职者一律当成敌人对待,想着法子不让你舒舒服服地离开。
石大兴是第一个辞职的人,而且说走就走了,让老曹有点触不及防。之后老曹有经验了,我留不住人我掐下你最后的工资总可以,如果纠缠不休我就来损的,去仓库拿同金额的图书吧。老曹这招还挺管用,石大兴之后没有一个辞职或辞退的员工拿到了最后的工资。
有效破解并教训老曹这一损招的是阿漆。
按规定,AAAA公司每月18号发上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说,公司始终至少扣着你18天的工钱。熟悉制度的阿漆却有意选择了16号向老曹提出辞职。
什么?你也要辞职?老曹吃惊的程度不亚于当初的石大兴。
是。我辞职!
为什么?
不为什么,不想干了就辞职呗。
这、这也太突然了吧?
不突然,我都想好久了。这是我慎重的决定。
你——阿漆的回答让老曹听着很是刺耳,但他只能先克制,你、你是对我有什么意见吗?还是……
董事长你就别问这问那了,我什么意见什么想法都没有。辞职是很正常的事情,没那么复杂,我就是不想干了,行不行?
……不行,你得给我点时间。
你这是命令还是商量?
你随便怎么理解,反正你不能说走就走。
这我就搞不明白了,我又没跟你签卖身契,你也没权利限制他人的自由。我怎么就不能辞职了?
我说……你今天说的话我怎么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呀?
董事长,你这样说话就没意思了。我们能不能就事说事,别扯远了。
阿漆跟老曹过招与别人有所不同,大多数人都惧怕老曹,阿漆不怕,也不怵,所以有什么就敢说什么,而老曹也知道阿漆年轻好胜有点二杠子,对他连唬带吓不起作用。老曹虽然脾气大喜欢用强,但找人家玩命或逼人家找他玩命,从来没真想过。上次被杭州的张客户暴打一顿,那是老曹判断上出现了失误,早知对方真敢那么干,当初老曹也就不会扇他的耳光了。
……我怎么做才能把你留下?
你什么都不用做。我对你只有感激之情,没有任何不满。
……你能给我多少时间?
我已经买好了明天晚上回家的火车票。
火车票都买好了?
是。
那发行部怎么办?
发行部没问题呀,发货,要款,做帐,老六完全可以胜任,帐目本来就他管着的。你放心,如果没有老六,我也不可能说走就走,我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
既然留不住,彼此没有商量的余地,老曹便要实行他本能地反击了……是不是我该对你这种负责任的行为表示感谢?
你看,你看,阿漆笑了,你这样说话谁也无法回答你。我们谈点现实的问题好吗?
现实的问题就是你不能说走就走!
那已经是个过去的问题了。我说的现实问题是请你把这一个半月的工资算给我。
老曹盯着阿漆看了半天,摇摇头,工资不能给你。
……能说说你的理由吗?
你的突然离职将给AAAA公司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你不仅不能领取工资,按道理还得接受违约处罚。
这不是理由。照你这意思,我永远不能辞职只能等你来辞退我了?我相信如果你要辞退我也不会提前两个月就通知我吧?再说咱聘用合同上也没写这些呀。
没写吗?这个不用写,这是一个人最基本的职业道德问题。老曹装聋作哑。任何聘用合同的版本都会有解聘时间的约定,是老曹故意去掉了那一款。他认为那款对他不利,横竖都是多付一个月的工资。你要走,我留你一个月,你能安心工作继续发挥作用?我要你走,你本来就没价值却还要再赖一个月,我岂不是雪上加霜?
没写就是没有,就是没约束。怎么成了我的职业道德问题呢?怎么成了扣工资的理由呢?
你不用狡辩了。一定要走你就走。工资肯定不能给你。你太伤我的心了!
怎么又跟伤你的心扯上了呢?不至于嘛。我在不在你这里干,是个双向选择彼此自愿的事情。你不给工资没道理。
……要工资也行,去仓库拿同金额的书吧。
董事长……你这就是为难我了。
是你在为难我,非常非常地为难我!懂吗?
阿漆早就知道老曹扣工资这一招,他也没有真想拿到工资。阿漆只是需要老曹把话说出来,说出来就不能让他再收回去。阿漆有修理老曹的办法,而且已经谋划好了。
目的已经达到,阿漆见好就撤。为了以防不测,阿漆再施缓兵之计。董事长,这样吧,我的辞职让你心情不好,很抱歉!但我确实是有事,必须辞职,请你也理解我!今天我们就谈到这,你冷静一下,我明天再找你细谈。好吗?
老曹扭头望着窗外,没言语。
阿漆稍微等了等,轻身退出了办公室。
一切都按事先计划好的进行。阿漆离开AAAA文化公司的办公室之后就去了宿舍。一辆厢式货车已经在后门等着,阿漆一招手,下来两个人。三个人扛的扛抱的抱,一趟就把阿漆的行李搬上了车。
走,去仓库!
货车开进仓库大门,库管见阿漆来了,连忙热情迎上来。阿漆是公司高管,是部门经理,而且直接分管仓库,库管见了阿漆自然是言听计从。
见库管又敬香烟又说好话,阿漆放心了,说明老曹还没反应过来。阿漆递上提货手续单,吩咐库管说让其他人都停下来,先配装这单货。
厢式货车上的两位搬运工抬下一杆磅秤,放在地下。厢式货车上还有两位搬运工。
提货单上只有书名,没有数量,库管问阿漆怎么配货?配多少?
差不多每个品种不少于300本吧,多点少点无所谓。过完磅秤之后我们最后填写数量。
过磅秤?这是……
也就是记个重量。跟你没关系。赶紧的,我还要去送货呢。
库管不再哆嗦,去里面指挥人照提货单往外搬书。这边过完磅秤再装车。
即使老曹抢先通知了仓库,也无法赶在阿漆之前派人过来,那样的话阿漆将按计划强行提货搬书。带来的四名搬运工中有三位是阿漆的朋友,是用来关键时刻展示肌肉的。
阿漆这叫将计就计,没有老曹扣工资作为前提,阿漆就没理由强行来拉书;不把书拉走,阿漆也就无法真正消除致命的隐患。
无论如何,书必须拉走,这是阿漆计划的关键。今后做书,不可避免地要和老曹和AAAA文化公司的发行人员发生交叉和碰面,外面已经偷偷发行的书,迟早会暴露。只有公开把书拉走并且发下去,才能掩盖和混淆已经发生的事实。
提货单上面的书目,都是阿漆这两年先后偷偷发行过的品种。
有了这批书并补充到市场上去,对于实力弱小的阿漆来说,无疑又增添了一枚砝码。
老曹一晚上都在想如何挽留住阿漆的问题,第二天上班得知消息后,才知道自己遭暗算被蒙骗了,又碰上了一个敢说敢干的愣货。
兔崽子活腻味了!敢来爷老子头上动土?他抓起电话,用发抖的手拨通了阿漆的手机。
董事长?早!我正要跟你打电话呢,你就打来了。
你把仓库的书拉走了?
拉了。不是你让我去拉的吗?
我——你拉了多少?
根据你的指示,拉了等金额的书。
我是让你按码洋算!
怎么可能呢?我是你的发行,别人搞不清楚我也不清楚?你发给客户的图书最高才按五折计算,给我抵工资,反而要按码洋算。开玩笑嘛!
那你要按什么标准?
以我理解的标准,也就是废纸收购的标准,一千元一吨。
你扯蛋!
一点不扯蛋,一点没超,重量都是过了磅秤的,库管那里有记录,跟我应该拿的工资完全吻合。
你——好,好,我算服你了。你现在来我这,把工资领走,然后,把书给我送回去!
你能这样说我很感动!但是,已经不可能了。
……为什么?
我昨晚已经全部发往市场了。
什么?你没给收购站,而是发市场了?
是的。我觉得这样对我更合算。
你怎么敢这样做?
这是我的工资,我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你会冲击我的市场,造成混乱!
冲击不了。第一,AAAA公司发的客户我一个没发,第二,对你来说,我的数量非常小,你可以忽略不计。
你这样玩咱之间性质就变了!
……算了吧,董事长。我给你干了三年,你能有今天的局面,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什么事情想过去还得想过来。我拿的书并不多,我发不了财,你也谈不上有什么大损失,不过是九牛一毛……何况这事不能全怪我,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不清楚!我只清楚你他娘的是在找死!
你骂人?
我骂你怎么了?我要让你吃不了兜着走,你信不信?
我不信!你连员工几个可怜的工资都要克扣,也就人渣一个!如果说找死,那也是你而不是我。
你——你——
别总想着一手遮天,北京是你耍流氓的地方吗?欺负几个编辑就觉得自己真涨能耐了,一天到晚事事事的,见谁都觉得像盘菜,我早就看不惯了!实话跟你说吧,治你的办法多着呢,我拉走几本书,是懒得跟你这种无赖计较,也就属于基本的维权,出手要算最轻的。
你——你还能怎么样?
你不懂不等于别人都不懂,我要是上告劳动仲裁委员会或者315什么的,你就别想在北京呆下去!还有,你每天通过银行卡往来货款现金,这几年进出了多少你可能都没我清楚,如果税务局找上门来跟你算一下……我倒要问问你,究竟谁得吃不了兜着走?
爷老子不是吓大的!你敢!
急了不是?这就对啦。不存在敢不敢的问题,谁也别把谁给逼急了,这道理你比谁都懂。
……
图书文化公司搞老板名堂的发行人员很多,但要像阿漆这样赚够第一桶金的人却非常少。在老曹的手下,石大兴的目的实现起来比较容易,阿漆的一系列运作要瞒天过海操作难道却相当大,其中,难就难在它的规模上。但阿漆做到了,他不仅成功地拿下了这个战役,而且巧妙地强行封杀了隐患。这就叫人不可貌相。
阿漆在北京的创业一亮相就显示出了鲜明的个性和与众不同的办事风格,凶悍冷酷,胆识过人,敢于胜向险中求。
这是一种性格的使然,也是一种迫不得已的选择。农家子弟阿漆什么都没有,当初找工作首要目的是解决吃饭和住宿问题,这样一个人要在北京生存下来并图谋发展,只有通过非常规地不断攻击、再攻击,才有可能改变自己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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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离打工仔行列并不等于就成为了老板,对此,阿漆心里跟明镜似的透亮。他的实力还太小,也没有资金继续生产图书往市场投放,指望像当年孙军一样凭借回款推动自己的商业机器向前运转,他在市场中目前所建立的“蓄水池”还远远不够。要真正成为一名合格的书商,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也有很多的东西需要学习和提高。
但是,有了回款就有了基本的生活保障和回旋的余地;有了市场上的“蓄水池”雏形,就有了谈判的筹码和运作的空间。接下来,阿漆的当务之急是要利用这些有限的资源去找人合作,通过引进新的资金做新的属于自己的图书,往市场的“蓄水池”里继续注水施压,让它由小变大,让水位由浅变高,直到有一天池子里流出的水也就是回款能够维持正常的开支与投入,那时,阿漆才能说熬到了出头之日。
阿漆给公司取了一个名字叫“旭日东方”,这名字承载着阿漆对自己的无限期望,他希望有一天自己不仅是在书刊出版界,即使在北京,都能像公司的名字一样,喷薄而出,冉冉升起。公司先叫着,不注册,交通银行卡是已经办好了的,不影响回款。
对于日后的艰辛与挑战,阿漆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但他没有想到自己将要面对的困难会远远超出自己的预计与想像。那些他认识的所谓成功人士,不管是之前的还是后来的,竟然一个个都比他做得顺利都比他做得好,包括他从心里鄙视的狗屁不懂的老曹,竟然也会成为他难以超越的山峰。
时间已经来到了上世纪末,1999年的夏天。
阿漆要找的合作之人不能瞎找,必须有讲究。
那些比阿漆做得好做得大的人,不能找,找也是白找。首先,人家不需要合作;其次,即使合作人家也要控盘,一旦被他人控盘,自己就成了为他人服务,有违“借助别人的力量发展自己”的大宗旨。
圈子之外的有钱人不能找,那也是白找。人家不懂,不懂的人首先是不敢大投入,图书出版的经营环境本来就很混乱,也没什么约束力,财务账本仅仅是概念上的数据,与实际数额出入巨大,不懂的人一看势必退避三舍。其次,不懂的人如果真正投资进来,因为这也看不明白那也整不清楚,必然就不放心,就事多,天天扒拉这翻翻那,你除了应付他的穷折腾,什么事也干不了。
关键是上面两种人都瞧不上阿漆,而瞧得上阿漆的都是些没什么用的人,阿漆又瞧不上他们。所以,要找只能找那些比自己还要“差”的圈里人,这才是一条不得已而为之的可行之策。
阿漆在图书出版的圈子里已经混了三年,认识的人不少,可供他选择的对象很多。
问题是比阿漆还要“差”的人有钱吗?能满足阿漆的需求并帮助他实现自己的战略意图吗?阿漆的答案是否定的,不能。除非出现一种情况,瞎猫撞上死耗子,做的第一本书上市之后立刻就火得一塌糊涂。但阿漆有自知之明,以自己目前的水平包括选题策划能力、经营运作能力、网络销售能力,要做出那种图书的概率非常非常低,跟中彩票没什么区别,即使抓到了好稿子,最终的效益也得大打折扣。自己可以梦想可以努力,但不能真那么以为,真那么以为就成大傻了。
这问题难不倒阿漆,本质上阿漆是个现实而理性的人,有颗坚韧不拔而又抗压的心。要改变命运岂能一朝一夕就实现?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累不累看看英雄董存端。无法一步到位,那就将大目标分解,一个一个人来进行合作,一个人不够就多个人合作;有多少钱做多大的事,一本书一本书往前做。
阿漆依然必须采取积少成多的策略,作好打持久战的心理准备,集流于河,汇江成海。阿漆告诫自己,失败可以有一百次,但成功只需要一次。
阿漆的第一个合作对象瞄上了这几年混得不错的刘小奇。
刘小奇是孙军的小舅子,当年AAA文化公司散伙的时候他去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找工作,实际上是孙军为自己今后的发展下出的一步棋,或者说埋下的一根暗线。
孙军主动退出图书出版领域,是看清楚了自己在这一块没前途。但如果往下游去进入经营渠道,进入销售批发环节,孙军却不存在短板和劣势,何况后来的孙军腰缠万贯资金充沛,完全有条件有机会大展拳脚。有道是销售为王,谁拥有了渠道谁就占领了制高点。这足以说明销售渠道不仅至关重要而且大有可为,毕竟一切的商业活动都是在渠道里面完成的,离开了销售渠道,经营也就成了一句空话。
因为有湖南的药厂收购一事,那里面的好处看得更清晰,于是,思前想后的孙军选择了先收购药厂,这边则为刘小奇在市场上联系了邬老板的批发店,让他跟着先实习实习。如果刘小奇干得可以,孙军下一步的计划就是让老婆带着孩子来北京,为他们姐弟俩也开一家图书批发店。一旦湖南药厂的项目结束了且没什么更好的机会,孙军再杀回北京,挑旗杆重战书刊市场。
没有孙军的安排,刘小奇凭什么直接就去图书批发市场找工作?连齐海平在北京都混不下去,他哪来的胆子在北京闯荡?
后来,孙军一头扎进了高速公路下的水稻田,完美的计划也随之烟消云散,刘小奇真成北漂一员了。
还别小瞧这刘小奇,乡下出来的孩子都能吃苦。而在图书批发市场给人打工,能吃苦就是最宝贵的品质和最大的能耐。刘小奇每天不停地拉着图书在批发店与仓库之间来回奔跑,不停地为客户打捆打包发货,什么脏活累活都不计较,除了每顿要比别人多吃一碗饭之外,其他的陋习还真不多,连象棋也不下了,吃住都在仓库里面,相当于一天二十四小时当班。
刘小奇本来是想赚点钱回老家算了,孙军不在了自己呆在北京也没前途。可真到他要走的时候,邬老板却不舍得放人了,不仅主动给他涨工资,而且许诺把他从仓库调到店面上去。邬老板还打出了孙军的牌,说孙军当时交待了,要把刘小奇当自家人看待像自家人一样培养。这样一来,刘小奇的工作不仅变得有意思了,而且还能看见希望。
留下来的刘小奇依然每天踏踏实实工作,白天坚守店面岗位,晚上吃住都在仓库,依然相当于一天工作二十四小时,一年之后,晋升为了店面经理。
阿漆是发行,经常要来市场办业务,也就经常能跟刘小奇打照面。他俩原来就是棋友,也是朋友。后来,两人都出息了,都当了部门负责人,这经理见经理自然感情更融洽,共同的话题也更多。
聊天的时候,阿漆问过刘小奇生意怎么样,刘小奇说还可以,每天流水有十几二十万。说者无意,听者有心,阿漆因此知道了刘小奇不纯粹是个跑腿的小角色,和自己一样,也是个见过钱的打工仔了。
阿漆的判断是,见过钱的打工仔就不可能没想法,也就值得一试。
下班之后,阿漆把刘小奇邀出来喝酒,在市场附近找了家小饭馆,选个僻静处坐下。几杯小酒下去,阿漆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是男人就得自己干,否则永无出头之日!阿漆斩钉截铁地说。
道理都懂,可我没什么文化,坐个店搞个批发还行,做书我不灵。刘小奇说。
我有文化呀。咱俩合作,你负责发行,我负责编辑,珠联璧合。
……你行吗?虽然比我肯定要强许多,也、也不灵吧?刘小奇如今也算道中之人,让他说他说不出来,但把做好的书给他看上一眼,他能感觉出大概的好与差。这方面的能耐,阿漆也不具备。
选题策划不是问题,那是通过方法可以解决的。而咱俩加一起做发行,就这北京的文化公司,不算最强,也没几家能比,对吗?做事情嘛,要看到自己有利的一面下正面定义,光盯住负面因素,你的人生就歇菜去吧。阿漆现学现卖,他发现老曹每周早例会上的慷慨陈辞不完全是空谈大话,用来煽动人挺上口,也挺有说头。
在北京混,谁不想自己做?刘小奇也不例外。他犹豫不决,除了对自身能力没信心之外,也是因为手上没什么钱。他目前算在北京凭自己的本事生存下来了,他所能想到看到的前途是帮着老板好好干,有机会了自己再挺一挺牛一牛,让老板另外为他开个店,自己入个股分个红什么的。能到那一步,刘小奇觉得也就可以了。
那没意思。阿漆一句话给他否了,做批发,一本书赚三五个点,做到死也就是个小商小贩,没前途。再说,你千里迢迢跑来北京,就甘愿永远给你们的邬老板端夜壶?
我,我没什么能耐,也没什么钱。刘小奇说出实话。
刘小奇能拿出的钱让阿漆有点失望,只有三四万。市场上的工资比文化公司要低,虽然做了快三年,阿漆想想也差不多。但三四万也是钱,既然说出口了就得咬住不放,有三四万,阿漆再想办法凑一点欠一点,一本书的前期投入便解决了。
阿漆目前在市场上累积的欠款只有三十多万,全国市场胡椒面似的撒下去,平均到具体客户头上才两千多块钱,这显然太少,既不好催帐,也不好回款。阿漆的想法非常实际,做一本是一本,一本一本来,多做几本铺下去,自己“蓄水池”的水位就该上来了。
现在的问题是三四万该怎么样跟刘小奇进行合作?或者说,怎么样才能让刘小奇乖乖的自愿把钱交给阿漆去办事。阿漆明白,合作方案必须有两个要点,首先要让刘小奇信任自己,其次要给刘小奇一定的保障,要让他觉得有利可图而且没什么风险。这难不住阿漆,一个合作方案很快就出炉了。
阿漆的方案是刘小奇先不辞职,由阿漆具体去操作。选题由两人共同确定,阿漆张罗期间的所有杂费包括劳务工资一律忽略不计,只计算图书相关的硬性投入,先做一本,发行利用阿漆已有的销售网络进行,两人按投资比例分享这本书最后产生的利润。
阿漆说书印刷出来之后,甜水园就发刘小奇一家,由刘小奇独家去铺北京市场。阿漆相信刘小奇一定能想办法做到铺货量最大效率最高。
刘小奇觉得阿漆的方案有点意思。他现在的工作职位都不错,老板也器重,没什么把握就丢了太可惜。先不辞职,就意味着他能进能退。另外,如果由他独家来发北京市场,他投入的三四万块钱就等于有了保险,可以通过发书,把这些钱控制在自己手上,将来万一阿漆扯皮算不清,也能确保自己不吃亏。
这里需要说明一下,所谓让刘小奇独家发北京市场,实际上是指邬老板。刘小奇一个打工仔,没店。以阿漆的名义发过来,刘小奇以邬老板的名义去批发销售,暗中使劲,回头结账的时候,刘小奇再从中关照。对邬老板来说,生意上虽然影响不大,卖谁的都是卖,赚钱也一样赚,但肯定不能公开进行,刘小奇属于干私活,是违纪行为,性质不一样。不过,这些都是技术上可以解决的问题,操作难度也不大,注意一点就是了。
阿漆继续说为了保障刘小奇的权益,选题确定之后,刘小奇再把钱交给阿漆。阿漆以个人名义对刘小奇出具借条。阿漆解释说个人名义的借条是有法律保障的,不管出什么意外都得还,将来就是我死了你找我儿子都有效。这借条直到刘小奇拿到书之后,再还给阿漆撕毁。
怎么样?阿漆信心满满地说,我说的合作方式对你非常有利。你懂图书,又有批发销售能力,这就好办。合作得顺利,咱们可以长期合作下去,一次一次来,规模也可以越做越大,我保证你的钱翻着跟头往上涨,四万变八万,八万变十六万……
哟,哟,哟,那敢情好!刘小奇乐了。
客观地说,阿漆设计的方案可谓用心良苦,既如愿地拿到了刘小奇的存款,一定程度上缓解了自己的燃眉之急,又保障了刘小奇的利益,还发挥了刘小奇的作用和潜力。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在他俩自以为不会出问题的地方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问题,从而导致结果大相径庭。说白了,他俩还是太年轻,对于图书出版行业,不懂的东西还太多。
两人谈妥之后,阿漆立刻摩拳擦掌地开始了自己“第一本书”的操作,他决心要打好这关键一仗,力争旗开得胜,首战告捷!
第一个环节是选题策划,阿漆一上来就被卡住了。
阿漆真要自己策划,显然还差那么一点事。按说石大兴是他的朋友,是专门卖稿子的组稿公司,去一趟不就解决问题了?但那条路差不多已经被他给堵死了,阿漆心里清楚不能去,去了也没戏。
当初为了借到石大兴的一万五千块钱,阿漆主动许诺四个月后最多半年,还石大兴两万。时间到了之后,阿漆没有按时还钱。不是还不上,而是阿漆更需要钱,有钱也不愿意还。
石大兴打电话问这事,阿漆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敷衍说没有,再缓缓。过了一个多月,石大兴再打电话来的时候,阿漆依然敷衍说石哥,再缓缓。缓缓总该有个时间限度吧,阿漆心里的限度是自己赚了钱之后,可这不成其为理由,也说不出口。又过了一个多月,石大兴再打电话来,事不过三,这回不能沿用老一套,必须变招,阿漆说你把银行卡号发我手机上,我看着方便的时候给你办一下。石哥你就放心吧。
阿漆是发行,平时下面客户怎么找理由跟他拖欠的招数他都领教过,信手拈来。
石大兴毕竟是朋友,且关系不一般,阿漆虽然一再敷衍推脱,但心里却放不下这事,觉得不还钱说不过去。那时的阿漆还没有完全摆脱借钱不还的愧疚心里,也没有足够的应付经验。他只是知道这钱绝对不能还,自己比石大兴、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这笔钱。
阿漆有苦难言有口难辩,在矛盾中煎熬几天之后,咬着牙去银行给石大兴存了两千块钱。存钱的时候阿漆心里叨念着,石哥呀石哥,你这是剜我心头的肉吃呀,也就是你了,换了别人,这钱我肯定还得拖。
钱汇出去之后,阿漆清醒了,一拍脑袋,这事办的,臭!
果然,石大兴很快就打来电话,问他怎么才还两千块钱?至少也该把本钱还上呀。这要是碰上老曹,就该翻脸骂人了,石大兴不会骂人,但石大兴很不高兴却是显而易见的。事已至此,阿漆只好硬着头皮再施柔功,一口一句石哥地叫着。甭说叫石哥,就是叫石爹叫石大爷,如果能解决问题,阿漆也愿意。
石哥你别急,我现在确实没钱,先给你汇两千,是表示我知道自己错了,对不起你。石哥你放心,这钱我一定会想办法慢慢还你,我欠谁的钱也不能欠你的。你放心,石哥!
石大兴说那我什么时候再给你打电话?
你不必再跟我打电话。我记着这事。你的银行卡号我也存着。我一定会主动去办。好吗?
石大兴把电话搁了。
阿漆长长地吐了口气,他催促着自己加快步伐,必须尽快脱离这种缺钱的非人压抑状态。只有成功,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唯一出路。
关系搞成这样,虽然没有撕破脸,朋友还可以说是朋友,但再去找石大兴要选题方案要稿子,显然不合适。何况石大兴和他的“顺势”组稿公司如今在圈子里影响越做越大,不仅稿费门槛上去了,而且预付款比例也大幅提高,像阿漆这种散兵游勇,已经不是他们重点服务的对象了。
自己不能策划,就只有通过方法去解决。老曹就是通过方法有效地解决了这一难题。阿漆如今比老曹更有条件,他找到刘小奇。
阿漆说,最近市场上什么书卖得好?咱选几本有感觉的研究研究,跟进!
刘小奇一竖大拇指,聪明!聪明!
两人议来议去,列出了几个书目。当晚,阿漆带着刘小奇带着样书租了一辆黑车就去了河北的燕郊,那里住着一位阿漆认识的作者。
燕郊尽管远了一点,不太方便,可这位作者的稿费低,也不用预付款。在一间简陋破旧的小平房里,三个臭皮匠很快就确定了一个共同认可的选题。
阿漆对作者说,你就照着样书来,风格贴上去,跟它差不多,但不要抄袭照搬它的东西,内容自己另外找。这样就抓不住我们的小辫子,他们即使知道了也只能干瞪眼。
作者揪着自己脏兮兮的头发,睡眼朦胧地说,两位老总放心,我知道怎么做。
往回走的时候已经半夜了,行人车流都不多,感觉很空旷也很清爽。阿漆、刘小奇都有些兴奋,兴奋首先是因为对选题比较满意,其次是合作项目正式启动了,他们自己做的图书即将面市,财富的大门即将对他们敞开,这对他俩来说具有一种历史性的纪念意义。
都说燕郊的小姐比北京的便宜,服务也不错,之前两人都没来玩过,何不……两人一对眼,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请你吧。阿漆说。
AA制,走!刘小奇说。
新书不涉及任何禁忌问题,出版工作进展异常顺利,三个多月后,发行进入了倒计时。
原书名叫做《成就李嘉诚的九大方略》,定价28.00元,据刘小奇私下了解,该书商前后卖了有二十多万册。刘小奇说,这些年,凡是写李嘉诚的书,没有一本不畅销,跟进,不可能成为一本死书。他俩跟进的书名叫《华人首富李嘉诚的成功韬略》,定价26.80元。在他俩看来,除了定价更便宜,两本书几乎就是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很难区分谁优谁劣。
我觉得没区别,你看出来了吗?阿漆问刘小奇。
刘小奇摇摇头,我也没看出来。
他们能卖二十多万册,咱们卖十万册行不行?十万册卖不了,卖五万册总该没问题吧?
到这个时候,他俩已经弄清楚了一本书的前期投入有多少项目,各项目的费用具体如何。两人用计算器反复点来点去,惊喜地发现即使卖出五万册,最后的纯利润也应该在十五万之上。
自己的孩子没有不喜欢的,两人越想越乐观,十五万成了他俩心里十拿九稳的底线。
好东西谁都想多要,两人都看好这本书,麻烦事也就接踵而来。
首先是在开机数量上有分歧。刘小奇投资四万块钱之后其他的不管,所以他要求多印;阿漆费用包干,而他缺的就是钱,为印制这本书,他用刘小奇的钱加上自己一点钱做引子,对纸厂印刷厂都赊了不少账,作者的稿费压着一分钱没付,所以阿漆希望开机数量少印,以减轻压力。其次,是在刘小奇独家发北京的数量问题上有分歧。刘小奇坚决多要,而且是多多益善,多拿到书就等于多抓住了钱,抓住了钱就可以高枕无忧。即使北京卖不完也没关系,做批发这么几年,刘小奇已经相当熟悉销售业务,也掌握了一定的客户资源,他可以偷偷发往周边的省市进行分销,冲击属于阿漆发行的市场。而阿漆则是暗自决定要控制刘小奇的数量,如果真的卖得可以,阿漆连北京市场也不打算让刘小奇独家占据了。
因为是阿漆在具体操办,主动权便掌控在阿漆手上。怎么做,阿漆心里早就想好了。在这个问题上,他再也不会犯对石大兴还钱那种犹犹豫豫的错误了,他不会因为刘小奇的吵吵而改变自己的既定方针。在阿漆看来,刘小奇是生意上的合作伙伴,石大兴是朋友,这两者是有所不同的。朋友可以讲究情分,合作伙伴却必须服从于利益,双方本来就是因为利益才绑在一起,彼此彼此。
阿漆最终答应刘小奇的开机数是22000册,实际上他印了18000册。刘小奇要求给他8000册新书最好是给10000册,阿漆当时模棱两可故意不明确表态,后来给了刘小奇5000册。
给刘小奇5000册,阿漆有自己的考虑。刘小奇出了四万块钱,以成本计算,应该不止拿到5000册书,但是,如果按销售价计算,卖出去的话就有六、七万块钱。阿漆心里的尺度只能给刘小奇这么多,而且是一次性把刘小奇搞定,合作也到此结束。卖得出去,你赚两、三万,可以了,也算对得起你了;卖不出去,你自己想办法,那是你的分内之事。
阿漆的算法非常具有攻击性,单就刘小奇出的四万块钱本身,阿漆已经就赚了一点。刘小奇要赚钱,则必须靠自己另外去卖书。在阿漆这套算法中,刘小奇实际上不是一个合作伙伴,只是一个先付现金然后以低价进货并且是不能退货的北京大客户。
阿漆采取的是一种自绝后路的极端做法,一切都摊开来之后,刘小奇显然不可能再跟他继续合作。阿漆对此想得很透彻,如果这本书发行失败了,你刘小奇也没钱了不是?没钱就没有利用价值,掰了不足惜;如果这本书发行成功,比如真的发行到五万册,后面的利润将都属于我,那我就熬出头了,虽然不敢说发大财,起码能在书刊出版业单打独斗继续扑腾一阵子。那时,我也就不需要你了。所以,不管发行是成功还是失败,刘小奇都已经失去了意义,阿漆怎么让他多分去一杯羹?
针对刘小奇具有的批发销售能量,阿漆也采取了相应的反制措施。
书印出来之后,阿漆故意拖延了刘小奇一个星期。这期间,阿漆迅速把书发往全国,特别是北京周边的省市,全部铺上货,严防来自北京市场的冲击和辐射。
5000册《华人首富李嘉诚的成功韬略》送到指定的库房时,刘小奇立刻给阿漆打来电话,不是说8000最好是10000册吗?怎么才5000册?
阿漆懒得跟他解释,就这么多,你先卖着吧。
开店做生意的人算小帐特别精,刘小奇知道5000册的成本是多少。好歹是合伙人,怎么好像我求你似的?刘小奇想说几句,那边阿漆已经挂电话了。
这本来就是一次不平等的合作,处于被动位置的刘小奇如果找不到制约阿漆的有效方法,就只能接受任人摆布的命运。幸亏《华人首富李嘉诚的成功韬略》没能畅销起来,否则,按照阿漆的构想发展下去,刘小奇更得心里不平衡。
十天之后,《华人首富李嘉诚的成功韬略》市场销售情况水落石出,风平浪静,非常一般。卖也能卖,只是卖得慢卖不出量。赔本不至于,但继续加印的可能性近乎为零。
一本书能不能畅销,决定因素有很多,阿漆刘小奇目前还没有能力去认识其中的奥秘,更没有能力去掌控。
现实结果使得阿漆一些有问题的做法变得问题不大了。他私下减少开机印数,有效地控制了成本,他一次性给刘小奇5000册,为他最终搞定刘小奇提供了基础,成了先见之明。阿漆手上的13000册图书铺到市场上去,不管能卖出多少,为他“蓄水池”蓄水的作用却十分明显,原本三十多万的外欠款如今已变成了五十多万,这比他在老曹那里偷偷摸摸零打碎敲快多了。由于书没有卖起来,阿漆对付刘小奇后面的手段也就没必要施展了,这对阿漆的形象多少是一种维护。
刘小奇这边的情况比阿漆要糟糕,以《华人首富李嘉诚的成功韬略》的市场反应,在北京市场销不了5000册,他暗中联系周边省市客户期望分销一点,人家已经卖半个多月了,都知道这本书,要的人寥寥无几。又坚持了十天半月,刘小奇看看实在没办法了,只能约阿漆过来商量如何处理接下去的问题。那个时候刘小奇还不不知道阿漆其实已经单方面结束了他俩的合作关系。
可阿漆却借故自己有事,拖着不来。这让刘小奇紧张了,不得不多个心眼。他投资的四万块钱至今分文未回,虽然拿到了5000册图书,但在邬老板的账上,而且是记在阿漆名下的。
刘小奇动用自己的权力,以阿漆刚起步需要扶持为由,在取得邬老板的同意之后,提前给阿漆结一部分书款。刘小奇觉得自己有必要尽快把投资收回来并装进兜里,以免节外生枝。听说是结款之事,阿漆当然不敢耽误,立刻赶了过来。
先结3000册的书钱,阿漆签完字,刘小奇收起单据,把阿漆拉到外面商谈。阿漆以为钱得从自己手上过一下,那样兴许又存在着机会,可刘小奇老实归老实,却一点不傻,根本不提这事,也没打算给他这种机会。按最初两人的协议,刘小奇可以这样做。阿漆想想只能作罢。
外面的销售情况怎么样?刘小奇问。
你做了这么多年批发,怎么样还用问我?
是,是。我这边还有不少书卖不出去,你改天拉回去一些吧。刘小奇是店里管事的人,进的货卖不出去,积压太多,邬老板看见了是会责怪的。
估计有多少?阿漆想了解一下北京的实际销售数量。
两千多册吧。堆在库房里看着别扭,我紧张。
还有两千多?那怎么结了三千?阿漆不相信。
这不是因为有我吗?不结我这心里不踏实。
……是吗?你当时不是说要八千最好是一万册吗?要货的时候你狮子大开口,卖不完了就想着退货,一点责任不愿承担,有你这样办事的吗?
唉!别哪壶不开提哪壶了。
我拉回去可以。怎么算?
什么怎么算?
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算我们俩的呀。
……你可以了。
什么意思?
你已经收了三千册书款,这样你投资的四万块钱就落袋为安了,你还可以再想办法再努力,卖一本赚一本。我呢?那些书既卖不出去又收不回钱。
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吧?书虽然不是很好,赔钱也不至于呀,赚多赚少的问题。
所以说我们各自努力,把手上的书处理掉,能卖的卖,不能卖的当废纸卖。这事就算完了。
话不能这么说。我才得5000册书一个北京市场,这跟我们事先说好的不成比例。怎么就算完了呢?
你觉得我那些书那些钱什么时候能够收回来?
那是你的事,我管不着。如果你早说没能耐,当初就该多给我一些书,也多给我几个市场,都按比例来。那才可以说各自去努力。
你积压的两千册书如果卖了,你还会这么说吗?
我积压的两千册书如果卖了,你卖的就更多!刘小奇懂发行,这账他算得清楚。
……别吃着碗里又看着锅里。不赔就该知足了。
刘小奇算得清也好,算不清也罢,阿漆就没把刘小奇真当一回事,而且断定刘小奇不能拿自己怎么样,既然如此,跟他扯来扯去便纯属废话。
阿漆索性生硬地扬长而去。
这是阿漆首度与人合作,一切基本上是按阿漆的计划走过来的,阿漆觉得美中不足的就是刘小奇这条鱼太小了,吃得有点不过瘾,也没解决根本问题。但这次合作的成功却让阿漆尝到了甜头,也给了他信心。
下个战役什么时候开始?找谁合作?怎么进行?阿漆还没有目标,也没有想好。阿漆坚信只要自己始终像猎犬一样准备着,寻找着,北京终将会给他机会,财富之门也终将为他洞开。
但是,阿漆的总结太早了一点,他的首战并没有结束。他忽视了两个事实,他不应该把那两千册书留给刘小奇。两千册书当废纸卖不到一千块,当书卖出去值两、三万块钱,刘小奇是个负责批发的经理,他有能力处置这批书,刘小奇又是一个没钱的打工仔,他怎么舍得把这批书当废纸去处理?大家同为在北京生存下来了的人,谁也不比谁蠢多少。
抢在阿漆单方面终止合作关系之前把3000册的书款抓在了手上,刘小奇算躲过了一劫,也松了口气。回过神来,他就打上了两千册积压库存书的主意。
往周边省市有关系的客户进行分销的路已经堵死了,必须另外想办法。关键是两千册图书不能发得太散,否则收不回来款,而有能力集中吃下两千册货的只有广州市场。
刘小奇认识的文化公司多,经打探,广州给阿漆卖书的肖老板便联系上了。由于阿漆刚开始做书,品种数量少,也是采取独家代销方式,这为刘小奇暗中搞名堂提供了操作上的便利。
刘小奇熟悉批发里面的道道,联系上之后什么没说,而是请假亲自坐火车去了广州。听完刘小奇的来意,肖老板为难了,阿漆给他发的数量也是5000册,但书一般,目前只卖出去四千多册,最终能把5000册卖完,也就算到顶了,如果再加上2000册,肯定卖不出去。
这些情况不用肖老板说,刘小奇根据北京的销售状况就能猜出八九不离十。刘小奇的真正意思是2000册书发过来,肖老板能卖多少是多少,卖不完的全部退还给阿漆。这边,刘小奇自然不能让肖老板白帮忙,2000册书每本让出二十个点扣。这叫偷梁换柱,肖老板只需配合一下,不费吹灰之力,尽赚一万多。
都是在书刊市场混的人,肖老板一听全明白,一个是北京的大批发商,一个是刚做一本书的小书商,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权衡,肖老板的选择都是不言而喻的。
双方握手告别,表示期待着今后更深入的合作。
收到肖老板两千多册退货,意味着这类励志图书广州卖得比北京还少,阿漆脑袋瓜一转,便猜出其间是怎么回事了。既然踢出去的皮球被踢回来了,阿漆无条件要奋起反击,有好办法用办法解决,没办法直接找刘小奇算账。
广州的肖老板虽然是主要肇事方之一,但肯定不能追究,一方面证据不足,一方面动静太大,除非自己不想在圈里混了;对北京的邬老板则只能装聋作哑,他不是参与者,自己和刘小奇合作做书包括后面的结款都算搞他的名堂,他其实是个受害者。刘小奇按说也没什么问题,5000册书说好是给他的,他怎么处理是他的事,肖老板把书退回来那是肖老板有问题。可阿漆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去想,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反正这球不能最终停在自己手上,得想办法踢出去。
阿漆找到邬老板。邬老板正跟几个人在办公室斗地主耍钱,阿漆心想有人在场正好,可以作为人证。邬老板见到阿漆热情打招呼,问阿漆玩不玩?阿漆说不会玩,洗牌间隙,邬老板问阿漆有什么事,阿漆说那我耽误您一分钟。我想问问我那本《华人首富李嘉诚的成功韬略》怎么样了。邬老板很是诧异,那书不是跟你都完事了?该结的结了,该退的退了,现在仓库里一本书没有。阿漆说结了3000册没错,但退书的事我不知道。邬老板说不可能!这事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你刚做,小奇特意说支持你一下。阿漆说,这样吧,回头您帮我过问一下,看看退货签收单。邬老板说没问题,要不你去店里找小奇问问也行。阿漆说我不找他,我怕跟他会打起来。阿漆把事情的性质和后果给点出来了,邬老板一愣,听出了阿漆话里有话,于是说,好的,我了解一下再给你答复。
阿漆要的就是邬老板这句话,起身告辞,你们继续玩,我就不打扰了。
邬老板打完斗地主已是深夜十一点多,当晚便去仓库把刘小奇从被子里拎起来问怎么回事。邬老板已经能感觉出这其中的问题了。
刘小奇没想到得了大便宜的阿漆竟然还会告发自己,事情已经败露,抵赖不过去,只好一五一十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邬老板气得浑身直哆嗦,抬手“啪”“啪”先抽了刘小奇两嘴巴解恨。民营老板不论大小,容忍度最小的就是手下人吃里扒外玩猫腻。
邬总,对不起!这事……我错了!刘小奇吓得浑身直哆嗦,有口难辩。
他现在是问我要那2000册书,我拿什么给他?
这事我惹起来的,您就让我去摆平吧。刘小奇主动承担责任。
你摆平?邬老板哼哼了两句,没往下说。
以邬老板的人生阅历,刘小奇是无法摆平阿漆的,如果能摆平,阿漆就不敢来找自己了,这事只能自己出面。但自己出面则必须有所讲究,趋利避害。邬老板点上一支烟,想想,给刘小奇也丢过一支,两人各自吸了几口,渐渐平静下来,都不哆嗦了。
你还能弄到2000本书吗?比如去印刷厂想想办法?邬老板问。
刘小奇摇摇头,他不知道阿漆在哪家印刷厂印的。刘小奇委屈地说,2000册书是属于我的,我有权处理。
就你这屁样,还有权处理呢。那他干嘛还来问我要呀?
那是他耍无赖。2000册书本来就是归我。
去去去!一码还一码,懂吗?
刘小奇望着邬老板,似懂非懂。
我拿不出2000册书退给他,就得给他钱。懂吗?你当初如果多留个心眼,让他在2000册退书单上也签个字,就像领3000册书款一样,那现在就屁事没有。
刘小奇这回听明白了,是,是。是我连累了您!
嘴巴说说顶个屁用!
可、可我的折扣很低,这个您应该理解。
按我的理解他还应该再给你几千册书才是。可我理解你算个屁!一码还一码,懂吗?
邬老板一口一个“屁”字,让刘小奇充分认识到了自己的无能和目前问题的症结所在。刘小奇低着头,一咬牙,说,一码还一码,您的损失我承担!
邬老板把烟头掷地下,踩灭,说,明天上午把钱给我。往外走的时候,邬老板又丢下一句话,你怎么找阿漆算账,需要的话可以先跟我说说。
谢谢!谢谢!
一码还一码,邬老板如果愿意帮助刘小奇惩办阿漆,刘小奇不仅可以把被阿漆黑了的钱追回来,而且肯定能教训阿漆一顿。那刘小奇除了感激涕零,还能说什么呢?第二天一早,刘小奇去银行把钱取出来,屁颠颠地按书的折扣价交给了邬老板一共两万多块。
刘小奇以为这事算过去了,接下来就想跟邬老板商量下一步怎么讨伐阿漆的问题。可邬老板把钱塞进抽屉之后,却立刻变卦了,他威严地盯着刘小奇,宣布了自己的最新决定。
你的行为已经超越了我能容忍的底线,看在死去的孙军份上,我不追究你的责任。我限定你在今天下班之前,把你在仓库的东西搬走。
当天下午,阿漆如约来到邬老板的办公室。见了阿漆,邬老板没打招呼,也没说话,低头抽着自己的烟。
阿漆在邬老板对面坐下,也不吭声。他已经作好了应付最糟糕局面的心理准备,为了拿回2000册书款,就是真的需要赴汤蹈火,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
邬老板先说话,小奇是个老实的孩子,你不应该拉他下水,回头又把人家给害了。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是他先超越了底线。
你们之间的事情小奇都跟我说了,连个协议都没有,算什么合作?大家都在北京混饭吃,又在同一个圈子里,你才刚刚起步,今后的路还长着呢。欺负人也应该有个分寸才是。
阿漆没吭声。如果说做书的书商算走江湖的,那搞批发的老板就该算地头蛇,让邬老板说几句也无妨。
小奇已经被开除了。他没钱。
……他有钱,至少2000册书的钱他有。
你觉得那能算他有钱吗?
阿漆无语。
现在只好我来跟你算这笔账了。2000册书怎么结?你说。
阿漆感觉到邬老板绕来绕去有可能就是为了少结款,可阿漆别的都好说,唯独这一点不想跟他讨价还价。阿漆说,怎么结?有书退书,没书给钱呗。
书已经在你手上了。
那是广州退回来的。
别忘了我也是受害者,而且你有直接的责任。我能坐在这里跟你谈处理之事,是看在你小老弟不懂规矩的份上,不跟你计较。我这话可能有点用词不当,但意思你明白,是吗?
阿漆愣了一下,点点头。面对邬老板咄咄逼人的气势,阿漆要迎刃而上,还是有点底气不足。
看见阿漆有妥协之意,邬老板于是抛出了自己的方案。
一个方案是阿漆把2000册书拉回店里,邬老板来想办法,慢慢卖,卖完再说。一个方案是阿漆自己想办法处理,邬老板给予一定的补偿。具体怎么补偿,邬老板却不急着说出来。
邬老板这套方案的逻辑与阿漆事先想好的套路有很大的出入。阿漆是想撒野,玩硬的,不跟你谈这么多,有书退书,没书给钱,我给你发的是5000册书,现在你就按这个数跟我结账。而邬老板的逻辑,阿漆目前手上的2000册退书,就是邬老板的,他只承担违规的责任,适当补偿。如果按邬老板的逻辑,那双方谈判的空间就很小,意思也不大。
双方的逻辑似乎都能成立,那接下来就看阿漆敢不敢坚持自己的逻辑,或者说敢不敢对邬老板撒野?
阿漆发现自己中了邬老板下的套,邬老板开始说的那些话真有点把自己唬住了,让邬老板承担全部责任好像理由不充分。阿漆心里盘算了一下,强硬不起来。
你这书不是死书,想想办法,能卖出去。我也可以帮你一部分,五百六百册的,肯定没问题。再说,书的总数量对你来说并没有少,你亏不了。
这些道理阿漆其实门清。2000册书卖出去是钱,卖不出去也可往“蓄水池”里注水,横算竖算对目前的阿漆都具有重大价值。跟邬老板的合作基础已经破坏了,阿漆压根就没想过、也不可能再把2000册书给他。既然强硬不起来,阿漆只能转而关心邬老板的补偿方案。
你算算2000册书如果卖出去,我能赚多少?邬老板的意思就补偿阿漆这么多。
这肯定不行。阿漆拒绝。
那最多按你发给我的5000册数量补偿你。我白忙乎了,还得倒贴。邬老板说出自己的底线。行就行,不行你就把书拉回来,我宁愿按实际价跟你结账,回头我再想办法去卖。
阿漆选择了退让,说,算了。你是我的前辈,咱就别搞那么复杂了,你补偿我一个整数吧,6000块。积压的书,我自己去处理。
刘小奇算是倒了八辈子的大霉,发财的梦没有做成,把工作也弄丢了。本该属于他赚的钱,被其他相关的三个人分别以不同的方式给瓜分了,自己反而赔了老本。相当于最没钱的人给三位有钱人发了福利,还没落下一句好。
那一刻,刘小奇无比怀念姐夫孙军,假如孙军站在他的身后,料他们谁也不敢、也不能这么欺负他。那一刻,刘小奇对农民工孙军的了不起有了自己新的认识,混在北京,混在书刊业,不是那么容易的,要想闯出一片自己的天空,更是难上加难。比如自己,没有了孙军,就像荒野中一只迷途而无助的羔羊,稍不留神就将被撕成碎片,目前尚能全身而退,已属不幸之中的万幸!
刘小奇唯一熟悉的生存技能就是做图书批发,经这一通稀里糊涂的糟蹋下来,可谓名誉扫地,北京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便呆不下去了,那就只有回湖南老家一条路。
老实孩子刘小奇越想越生气,越想越觉得憋屈,年轻人的血性就上来了。就这么让我回老家,没那么便宜!他纠集了几个老乡,决定对罪魁祸首阿漆实施报复,即使要不回钱也得出口恶气。可是,当他们带着家伙深夜来到阿漆的住处时,房东却告诉刘小奇,房客前几天已经退租搬走了。
那时,新世纪的脚步已经临近,寒夜里,只留下刘小奇一声叹息。
16
石大兴下一步的发展计划是尝试着跟出版社合作。具体方案为共同组建专门的工作室,书稿的策划和编辑全部由“顺势”提供,出版社提供出版资源并委派专人负责主渠道新华书店的发行销售,同时引进二渠道合作书商,然后各方按协商的比例分享利益。
石大兴的想法是将各方的长项集中到一起,强强联合,优势互补。
石大兴的方案在九年之后,也就是2009年以后,成为了国内很多出版社积极采取的方式,各种形式的工作室像雨后春笋般涌现。那时出版社已经改制,由事业单位变成了企业,必须自负盈亏。但在当时,实施起来难度还是非常大,主要的障碍来自于出版社。首先是不敢,没有明确的政策指引;其次是没必要,国家养着衣食基本无忧,胆子大的暗地里再卖些书号,小日子就过得相当滋润了;最主要的还是在观念上,尽管出版社自身没有能力面向市场,缺了国家的补贴都无法生存,但对于那些完全靠市场求生存谋发展的出版商、文化公司以及工作室,却是一百个看不上,始终认为他们低人一等。虽然私下里也羡慕他们赚了钱,但要公开放下架子与他们进行对等的合作,却觉得有失身份,不乐意。
通过关系,石大兴联系了几家出版社的负责人,谈过多次,态度也挺好,但结果却不尽人意。基本上都一个口径,石大兴拿稿子来跟出版社合作,没问题,只要出版社看中了,立刻就可以签出版合同,按版税计算报酬。二渠道书商要合作也没问题,出版社出的书只要看中了都可以谈,要的数量大折扣好商量。
这不是石大兴要的合作,照出版社的意思,石大兴成了投稿的作者,而书商成了买书的客户。
谈不成,只有先放下再说。
石大兴构思出这种三方合作方案,跟为国内出版机制的改革献计献策毫无关系,他完全是出于自己的考虑。
石大兴当初办组稿公司,是因为自己没钱。他的计划是赚到了启动资金之后,再进入图书发行渠道。石大兴坚持认为只有进入商业渠道,才能算是一个真正的商人,也才有可能真正赚大钱。
经过两年多的努力,组稿公司办起来了,钱也赚了,可以自己做图书搞发行尝试着进入商业渠道了,但石大兴却又犹豫了。
首先是对组稿公司的认识有了变化,石大兴发现组稿公司并不仅仅是只能小打小闹的小作坊,每年全国出版几十万种图书,市场需求摆在那,全看你怎么经营。做得好,有足够的发展空间供你开拓,同样可以赚大钱,而且自己的长处与优势都非常明显。其次,是目前国内图书出版业、尤其是所谓二渠道的乱象让他望而却步,鱼龙混杂泥沙横流,群魔乱舞各显其能。石大兴觉得如果自己淌进去,怕是凶多吉少,几个回合招架下来血本无归都有可能。
所以,石大兴才有了自己的三方合作构想,这实际上是个主渠道二渠道通吃的方案,自己带着专长加进去,也就等于进入了商业渠道,同时还回避了自己直接面对市场单兵作战的劣势。
就是说,赚钱之后的石大兴在思想上已经发生了一些变化,不是胆子越来越大,反而是越来越谨慎,他之所以进行这番穷折腾,迟迟不敢按最初的计划进入图书流通环节,主要是缘于对市场的恐惧。当年那种信誓旦旦的豪言壮语与满腔激情,如今已大为削弱。
冲突与博弈是商业无法回避的常态,而石大兴对于自己正面对抗的力量始终心有余悸,为此,他所采取的应对与弥补策略,那就是处处谨慎小心,把风险防控放在首位,同时,强化自己的思考、预判能力,防祸于未然,尽量避免最后出现极端的状况。这和当年阿漆对石大兴的判断是一致的,这种性格使石大兴做什么事情都显得很平稳很踏实,不至于大起大落,但也让他往往会把困难、危险放大,从而畏手畏脚,患得患失,容易错失战机。
其实,关于图书出版业乱象问题,石大兴知道需要辩证地去看待。存在都是合理的,市场一定有规律可循有道理可讲,国家支柱产业一个几千亿的大市场,如果连基本天理都没有怎么可能呢?是我们所期望所想像的理想状态不存在。黑吃黑胡搅乱来的人毕竟是少数,而且这少数人也需要有特定对象特定事件和特定环境的支持。另外,有乱象也很正常,这是一个过程,发展与规范必然是大方向,改革从来不可能一蹴而就。
石大兴禁不住仰天叹息!说穿了,自己这是一种小富即安的惰性,是人类的天敌——恐惧心理的作祟,是内心深处缺乏自信心的体现。那一刻,石大兴再次对老曹产生了新的认识。老曹永远斗志昂扬,从不气馁,阿漆……也没这些毛病,孙军更没有。
石大兴也常常会想到李莉,当年如果采纳了李莉的建议,那就等于直接进入了真正的图书市场,做到现在结果会怎样呢?李莉显然也是个敢想敢干的人,和自己谨慎的个性具有一定的互补性,在一起共事应该是一种尚佳的组合。
想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文学硕士石大兴渴望真正迈进市场,去商海中搏击,但这一步的跨越他首先必须超越自己,他需要一个契机,需要一股动力,或当头一棒喝,或有力一踹!
幸运的是这个契机很快就降临了。
兰书商往人堆里一丢肯定没人能记住他,他三十多岁,和石大兴不相上下,戴着付眼镜,话不多,高矮胖瘦都一般。一年前来北大西门蔚秀园找石大兴编稿子的时候也是两本三本地约稿下单,很不起眼。一年之后,这位浙东人却像注射了鸡血一样获得了超常的发展,拿着石大兴提供的选题策划方案,依然是低着头一声不吭仔细权衡,但一勾就是三十本五十本。完了说先做这些,尽可能快一点编。然后便是签协议去财务室交预付款,然后拿着收据走人,一点都不拖泥带水。
兰书商下订单时泰然自若,石大兴的心里却七上八下。照这种速度一年做下来,怎么样也在一百五十本以上了,在2000年的北京这就要算顶级书商之一,一个中小型出版社也就这种年产量甚至还没这么多。对此石大兴深表怀疑,他有这么快吗?行不行呀?客户都是上帝,超级大客户是上帝的爹,可是,由于存在尾款问题,石大兴高兴归高兴,悬着的心却下不来。稿子经出版社审读有个后期修改的问题,出书也有个时间周期,稿费不得不分期支付,这是行规。于是,上回的尾款没到期,这回又加上去了,一累积,兰书商欠“顺势”公司已经有五十多万,而且看势头还得增加。
这对一个组稿公司来说,显然不是个小数目。但兰书商并没有违规,石大兴也不可能把上帝的爹往外撵。只有找兰书商沟通协商了,搞清楚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神仙药,否则,悬着的心没法踏实。
石大兴要找兰书商,兰书商也要找石大兴。
石大兴不敢怠慢,估计江浙一带的人爱吃海鲜,专门在黎昌海鲜大酒楼定了个包间,盛宴款待。
兰书商按时到达,神情和约稿下单时判若两人,不仅能说,而且话还不少。
来这么高级的餐馆说明我是你的大客户,兰书商诙谐地说,这顿饭我得吃好。不是我要宰你,是你自愿的哟。
哪里哪里,合作这么久了,早就应该请你出来坐坐。工作上有什么服务不周之处,也想听听你的意见,我回去好多加改进。
见外了,见外了。
兰书商说他曾找过其它的工作室组稿,公司也招过编辑尝试着自己解决稿子问题,但比来比去,还是选中了“顺势”,不仅选题策划精准,稿子的质量也过得硬。出版社审读稿子的速度特别快,编辑的意见也特别少,像动不动就枪毙稿子影响公司整体出书计划的现象至今还得出现过。
我们公司目前正处在高速发展阶段,速度至关重要。兰书商举起酒杯说,你解决了我的大问题,帮了我的大忙。我敬你一杯!
分内之事,应该的应该的。
不过,你的稿子可是最贵的。我在市场上浴血奋战,到头来怕是成了给你打工哟。哈哈……
一分钱一分货。兰总这么精明能干,你的选择不会错。
席间通过闲聊,石大兴了解到兰书商原来是浙江省一家出版社的发行部负责人,后来做生意的哥哥给了他几十万,于是自己跑来北京做图书。一边做一边摸索,如今已有三年了。
兰书商说,图书出版还是得来北京做,北京出版资源多,信息广,人的文化意识也比内地要强。
这些都属于可理解的正常范畴,无法解释突然大幅提速的原因,也无法消除石大兴心头的疑虑。石大兴继续侧面进行请教与咨询,巧妙地将其分拆成两个问题,一,你为什么要做这么快?二,你为什么能够做得这么快?
兰书商爽快地解答了石大兴的第一个问题。
出版是个暴利的好行业,但我指的仅仅是现在。因为真正的出版巨人是正规出版社,那里面人才济济,资源充沛,渠道优良。单说新华书店吧,省市县乡镇都有,而且都在最好的地段,这么好的渠道和资源哪个行业能比?可目前的状况是除了教育出版社,其它各出版社几乎都是亏损经营,为什么?第一是因为机制存在问题,政策没有放开。第二是里面的编辑不行,有水平,却不懂市场不研究市场,也没有压力。这就是我们民营书商能够混碗饭吃的原因,也是我们难得的发展机遇。但是,这种局面不可能长久,改革是早晚的事。所以,无论你是想赚钱还是想做一番事业,都必须利用这有限的时间多干快上,为自己积攒实力和空间。将来一旦政策放开,允许并鼓励市场公开竞争,那些小公司小书商一定面临灭顶之灾。
……你觉得做多大才有保障?或者说你计划是做多少?
别人不好说,至于我嘛,我希望在三五年之内,发展到和目前最大的社科文艺类出版社那种规模,也就是年出版600个品种的图书,并保持和他们同步增长的速度。
呵呵,那规模相当大了,据我所知,目前民营书商没有做这么大的。
也有。听说有做教辅的书商达到了这种码洋规模,不过,品种没有600个。
那你至少也要算是综合社科类图书第一书商了。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达到之后再戴帽子不迟。
是,是。以你的独到眼光,和你的实干能力,我相信你的未来不是梦!
你真会说话!谢谢!
关于第二问题,兰书商顿了一下,笑笑说,没什么,这没什么,很平常。
凭几十万资金短短两三年发展到你现在的规模,这平常吗?绝对不平常。
机会吧,也是机会吧。事在人为……事在人为。
是有什么不方便说吗?石大兴揪住不放,这是解除顾虑的关键。
没有。是真的没什么。
那就是对我还不够信任了。我是你的合作人,OK?
兰书商想了想,点点头说,是真的没什么,很简单,你如果愿意,你也做得到。
……我很有兴趣也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原来,兰书商是通过建立信誉从而实现了自己超常规的发展,也可以说是一次有准备有预谋的大行动。
兰书商合作的出版社有一家附属印刷厂,兰书商从做图书开始,一直和这家出版社合作,也一直在附属印刷厂印制图书。因为兰书商始终很低调很守信,和印刷厂的账款往来也一直很规范,到账期按时结款,所以,两年下来,方方面面都建立起了良好的人缘关系和彼此信任的基础。
合作稳定之后,印刷厂通常给客户的账期是六个月,这个老曹也是如此,一般人都能做得到。由于出版社是印刷厂的上级单位,而出版社欠着兰书商的钱,那无形中可以看成是一种抵押,于是,兰书商拿这个说事,通过跟厂长协商,再加上与厂长个人建立起来的私交,兰书商最后和印刷厂达成了账期延长到12个月的新协议。这也不难,比如老曹,信誉并不好,到账期之后再拖一拖赖一赖,整出10个月甚至12个月,都很正常,印刷厂也奈何不了他。
但兰书商却利用账期做起了文章,异军突起,迅猛发力,快速挺进。他要在12个月的有效账期之内,借助出版社的垫资,把150本图书都印出来并发行下去!
石大兴的“顺势”组稿公司成了配合兰书商发动攻势的有力支持者,虽然稿费高,但编辑多实力强,能满足大批量出书稿的需求,而且书稿质量好,通过审读的速度快。
兰书商整个计划的关键核心就是要快!
石大兴惊愕地看着兰书商,你就这样从本来年产20本图书量一下窜至了150本?
有什么问题吗?我和印刷厂之间有协议呀。
这……这当然有问题了。20本到150本,方方面面都不是一个概念,你能驾驭得了?
能驾驭。我已经在行业里摸爬滚打了三年多,不是新手。而且提前都做好了准备工作。
你等等,我琢磨一下。如果我没有算错的话,你现在欠印刷厂应该至少有六、七百万?
不瞒你说,八百多万。
这……这真有点匪夷所思。就那个小印刷厂,承受得了?
那印刷厂小吗?国家级出版社背景,光这就不小啦。印刷厂的大头其实也是欠纸厂的,那些纸厂,咱去欠不了多少,欠个几万都天天催命似的,国家级出版社的印刷厂,再小他们也敢让它欠,欠多少都愿意。这样一转嫁,两边的账期都没到时间,印刷厂的压力就感觉不出来。
石大兴到这时已经搞明白了兰书商计划的玄机。通常印刷厂有民营和国营两种,区别是民营印刷厂便宜,服务好,印制快,但只允许客户欠印刷装订费,客户必须自己买纸,这样客户欠不了太多钱,如果客户操蛋,印刷厂还保持着最终的制胜回马枪,看看你欠得差不多了,突然把你印好的书全部扣下,逼迫你把之前的欠款结清。当年廊坊装订厂高老头收拾老曹用的就是这一招。而国营印刷厂一般印刷装订费要贵许多,服务态度不好,印制周期长,但是,关系搞好了,可以帮你垫纸,当然,不是白垫,印刷厂是要加钱的。这样就容易被客户欠出很多钱,风险大大增加,但印刷厂赚得也多。一般文化公司大多选择跟民营印刷厂合作,图实惠,兰书商显然是精明而有远见的人,选择和国营印刷厂合作,属于明的吃小亏,为的是在后面欠上一大笔,用你的政策借你的资金图谋自己的发展。
这应该也是你事先就考虑好了的,对不对?
你什么意思?我不是个坏人。我没违约。
你早晚得违约。
不对。欠的钱我并不是用以吃喝嫖赌挥霍掉了,也没有偷偷拿去买房炒楼,而是变成150个品种四五百万册图书铺在二渠道市场和新华书店了,那意味着我现在具备的实力是有能力还款的。到时候即使我不得不违约,也早晚能弥补上。
……如果不出意外,这样说也成立。
能出什么意外呢?如果处处都考虑意外因素,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成立。
一份平平常常的协议,一个简简单单的计划,一次周密协调的行动,普普通通的兰书商一跃就跻身进了顶级民营书商的行列。石大兴不由得肃然起敬。都说江浙人做生意精明,果然名不虚传。谁说书刊界都是些没文化的乌合之众?眼前这位兰书商,完全称得上集胆识、智慧、执行力于一身!其大手笔令人大开眼界又瞠目结舌!
石大兴暗中感叹自己投错了山门跟错了师傅,孙军、老曹只能培养出阿漆那种处处算计要占便宜、人见人怕的狠角色,跟着兰书商这种老板干,才能领略到成大事者的气魄,学到做大事的真本领,这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处世境界和思维模式。幸亏还不晚,今天石大兴总算见到了高人。
关于兰书商不声不响不知不觉欠出印刷厂近千万的印刷费以及他那不可思议犹如原子弹裂变式的经营策略和发展速度,后来成了图书出版界广为人知的传奇,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这些都是后话。
这次面谈,是兰书商先提出来的。石大兴的疑虑解答完了,兰书商也该说他的正事了。
跟石大兴透露自己的商业运作机密,兰书商不是为了炫耀,因为不透露就没法说他的正事。他必须让石大兴了解事情的大致状况,进而树立起对他的信心。
到这个时候,兰书商想说什么,石大兴已经能猜出十之八九,肯定是要优惠政策,他在脑子里快速构想着应对策略,第一感觉是如果兰书商正式提出来,一点不答应,可能过不去,全部满足兰书商,那也不可能,你要发展,我也得吃饭。
可是,兰书商提出的具体要求和石大兴的判断有较大的出入,他不要求降低稿费标准,只要求相应延长欠款账期,同时,兰书商将于近期再下达一批约稿,他希望这次在预付款问题上也能网开一面。
兰书商说,这是该回合最后一批书稿,等我挺过去之后,之前的新旧老账一次性全部给你结清。
你计划再要多少部书稿?
不低于30部,最好是50部。
石大兴没料到他还要再做一批书稿,大概估算一下,已经欠五十多万,即使满足兰书商最低30部的要求,一分钱不付,那就奔一百万去了。这肯定受不了,绝对不行。
你有能力做150本书投向市场,却没能力支付我这一点小小的稿费?不至于吧?
兰书商笑笑,大概的情况你都知道了,说实话,能力我肯定有,只是时间太短,还没有显示出来。目前我真没能力支付你这上百万的稿费。
兰书商进一步诠释自己宏伟计划的远景和关键要点的困难之处。
目标分为三步进行,150个品种,300个品种,然后便是600个。
最难的是第一目标150个品种的生产投放以及平稳运行,该目标的跨度最大,基础最薄弱,只能充分借助外力去进行。完成任务的标志是回款不仅还清了欠帐,而且能满足继续生产的需求。到那时,他应该成为了当前民营书商中的大佬之一,无论是在市场上还是在自己公司的帐上,都具有了相应的实力。
欠印刷厂的印刷款12个月到账期之后,兰书商也就进入了最艰难的时期。印刷厂肯定早就憋急了,所有的人都虎视眈眈磨刀霍霍地注视着他,能不能按时把钱一步步还上,将成为决定胜败的关键一步棋。
为此,兰书商必须作好充分的准备,全力以赴调动一切有利因素备战那一天的到来。
石大兴问,12个月还剩下多久?
两、三个月。
你准备得怎样?
出版社欠我的钱有一部分到期了,估计可以抵挡三四个月吧。
这样就有半年的余地,半年时间二渠道的回款加起来又能抵挡一阵子。
就是嘛。
那应该问题不大呀。
什么叫问题不大?应该说没问题,而且资金会有多,并且越来越多。
那你干嘛拖欠我的稿费?没必要嘛。
我还得做新书,得进行维持。这一块算上,就不够了。
你可以少做一点,或者停几个月不做,等一等就缓过气来了。
150本书投放市场之后,就相当于你在市场上建立了一个150本的大“蓄水池”,所谓维持,就是要按这种规模进行相应的注水施压,那边源源不断地流出。如果你不继续维护,而是停下来等待,水流出之后蓄水池的水位就会降低,那时你的规模也就要相应地降低。
那是一种涸泽而渔的行为。兰书商坚决予以了否认,我好不容易冲上来了,怎么可能又主动退回去?我可以暂时不继续冲锋,但维持是必须的,是压倒一切的首要任务。
150本的规模要维护,一个月就必须继续投放十三到十五本书,这就需要每月再组织不低于一百五十万的资金砸下去。假如以12个月为周期计算,加上偿还债务,光二渠道兰书商就必须拥有两千万以上的回款才能实现系统平稳运行的目标。这在目前无疑还存在相当大的缺口。
如果我再坚持住12个月,也就是让经营系统运转上一个大周期,那时,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我再要一批书稿,实际上就是用以维护的。当然,这次我会分期分批往下投放。
怎么样?兰书商盯住石大兴说,对我有没有信心?12个月,我的大考就结束了。
12个月,你还得继续下单约稿,对不对?
……那是。没书稿我怎么去维护?
你说你是我的大客户,说对了,确实是我绝对的大客户。现在我也判断判断,你通过比较选择之后,发现我具备你要求的实力。那边,你用策略让印刷厂帮你顶了12个月,现在你是客大欺店,明火执仗地要求我也帮你顶上一两个月,给你分摊压力。嗯?
兰书商怔了一下,没回答,只是嘿嘿地笑。
我帮你做出了有质量的好稿子,你应该感谢我才对。但你却要求我把裤带子勒起来,把锅挂墙上去,倾全力给你垫背。我想问问你,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石大兴这是在为自己争取时间和空间。博弈,必须有筹码。到这个时候,石大兴已经是很为难了,兰书商的要求显然有些过分,石大兴难以承受。如果立刻表示拒绝,石大兴又觉得过于草率,也有点不舍得。再者说本身已经欠了五十多万,不是小数目,轻易得罪不起。但是,石大兴隐隐约约感觉到这里面存在着机会,有一种亮光在其中闪烁,不过,究竟是什么他还无法捕捉,也看不明确。他需要思考和判断。
这个嘛……兰书商皱着眉头,挠着后脑勺,他还没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但石大兴这么直接发问,他也不好回避。首先,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可以这样认为吗?
你这么认为我很荣幸!我很佩服你!你应该也感觉到了。
兰书商摆摆手,他依然在思考怎么回答问题,我必须说明一点,所谓的12个月,对我只是一种艰难,是超速发展必然要出现的资金链紧张局面。但这些不能决定我的成败,更不能决定我的生死。我150本的规模已经拿下来了,我只要愿意退一步,立刻就将拨云见日。
你不是坚决不肯退吗?这些我们刚才已经谈过了。
我要说明的是,你帮我,代价只是时间,但不存在任何风险。
什么事都存在风险,何况是钱的问题。
……我现在就给你写个承诺保证书,只要我做图书,一律由你提供书稿,价格随行就市。如有违约,我另外赔偿你五十万。还有,将来如果你也想做书,我将为你提供一切帮助和支持,对你无保留开放我所有的资源。
……我做书?
我只是举例说明,这不是被你逼得没办法嘛。哦,还有,今天这顿算我请你,我来买单。
这回轮到石大兴哈哈大笑了。看到兰书商搜肠刮肚胡话连篇,石大兴意识到今天的谈话该结束了。
我们该说的都说完了。我很愿意为你提供力所能及的支持,但你的要求对我来说太苛刻了。这样吧,我回去好好想想再答复你。石大兴停顿了片刻,补充道,你也再想想。
夜晚的北京灯火阑珊,华丽中透着大器与深邃,没有丝毫的艳媚。在门口等出租车的时候,两人继续闲聊。
你这么大的老板都不买一辆车?我原来的老板一年做不到十本书,早就坐上奥迪了。
创业艰难苦战多,以后再说吧。我不讲究这些。
你就是猴急猴急一心想做大,恨不得把你身边人的钱都挖出来给你用。
哎,按说你业务运行平稳,你为什么不买车?
我?小打小闹怎能能跟你比。
那我再主动加上一条,等我买车的时候也跟你买一辆,你用稿费冲抵就行了。
别,你还是先还我钱得了。
我是说还清你钱之后。
会有那一天吗?你的心太大,越赚钱越缺钱,永远没个够的时候。
跟兰书商深入接触给石大兴最大的触动就是要敢于行动,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虽然自己无法做到像兰书商那样大手笔,那样生猛锐利,但如果对市场望而却步,忘记自己来北京的使命与目标,那将是一种不可原谅的可耻行为。
组稿公司尽管也不错,但不是你的栖身之地。难道非要等组稿公司办不下去了,才去寻找自己的新项目?进入图书出版发行领域,早已是一件水到渠成之事,那里有更广阔的天地和发展空间。
石大兴决定顺势而为,立刻启动,同时也把当前被动的局面转化为主动出击。
明确自己究竟需要什么之后,石大兴很快就捕捉到了当时在自己脑海中隐约闪烁的灵光,一个应对兰书商“无礼”要求的博弈策略随之应运而生。
绝对不可以答应兰书商的要求,他要谋发展,我凭什么为他承担压力?赚稿费是赚辛苦钱,又不是他施舍的,不能为了赚他几个稿费就无条件进行妥协,更不能放弃基本的商业原则。再说一个组稿工作室让一个书商欠出一百多万甚至是两百万的稿费,对他是又一个故事传奇,对自己就成了污迹诟耻,说出去遭人笑话,这跟自己有没有实力跟他最终会不会还钱是两回事。总之,游戏不是这么玩的。
何况这其中的风险非常大,他这么能借力借钱,善用谋略手段高强,谁能保证他不会赖账?另外,他胆大包天人心不足蛇吞象,喜欢剑走偏锋玩高难度铆接,正处在高风险的扩张期,稍一不慎随时可能翻船,到时去哪找他要账?
既然意识到有风险,那首要问题是就是化解风险,更不能让风险再增加。这是石大兴的原则。
不过,兰书商毕竟是大客户,如果真给他帮助或者说真把他给推上去了,对组稿公司将来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还有,已经欠下的五十多万,也得想办法拿回来。从心里来说,石大兴还是愿意为他出力并希望看到他有好的结果。
总之,既不能答应他的要求又不能让他走;既要帮他又不能损害自己;同时,还必须控制风险让欠款不升反降,并且从中谋取自己的最大利益。
如何才能把这些关键要点有机地整合在一个方案中……
几天之后,兰书商主动打电话给石大兴,他没有问石大兴考虑得怎么样,而是直接问新的选题策划方案准备好了吗?
你来蔚秀园吧,我在办公室等你。
深褐色写字台的正中,摆放着一叠白色的A4打印纸,非常醒目,那是新的选题策划方案,但石大兴没有像以前一样直接递给坐在对面的兰书商。
石大兴说,12个月你的大考就结束了?
对。是我跟印刷厂的账期到了之后,也就是两个月之后的再12个月。
OK。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这一批先给你做不超过五十部书稿,保证你三到四个月的需求。
太感谢了!我就知道你会帮我!
兰书商探腰伸手要去拿选题策划方案,他以为这事就算谈妥了,过去了。但石大兴却轻轻地按住了打印纸,不给他。
不过,你也要帮我。帮我印书。
印书?怎么说?
我给你印刷片子,你去印刷厂帮我印制,记你的账,完了我把书拉走。
兰书商坐下,不说话了。
用你的印刷厂,按你的账期走,这是你的资源。我这边直接在你的稿费里刨除,12个月后,你把该还我的钱付给印刷厂。
……这样就加大了我在印刷厂的债务负担。
我的数目对你来说不大,如果说负担,那也是到账期之后,但那时你的财务状况已经好转了。
说是这么说,可……非常时期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兰书商终于说实话了,可见上次他口口声声特别强调没有任何风险都是蒙人的鬼话。这验证了石大兴“高风险期”的判断,也进一步坚定了石大兴必须把自己的风险降下来的决心。事到如今,兰书商再说什么已经没有意义了,重要的是必须迫使他接受自己的新方案。
这样的话你就更应该集中精力与印刷厂周旋,打攻坚战,而不是把战线拉长,这里欠那里也欠,摊子铺大了难照应。
兰书商不说话,也不表态,在心里掂量。
石大兴继续说,我说两句哲理名言跟你分享一下,虱子多不痒,债务多不愁;大江大河不容易翻船,出事的地方大多在小河沟。
石大兴的意思已经挑明,兰书商也完全听懂了。石大兴不答应所欠稿费的数额继续上涨,要约稿就得给钱,没钱可以采取转嫁的形式腾挪,兰书商要做的或者说留给他的权利仅是选择。如果说上次兰书商是以客大欺店的形式对石大兴有点胁迫的意味,那么这次就是石大兴抓住他的要害软肋反过来要挟他了。兰书商有权拒绝,但今后也就别在“顺势”文化公司继续组稿了,双方的合作到此为止。这就是石大兴押下去的赌注。同时,已经欠下的五十多万稿费,到期之后,石大兴还拥有通过其他方式和手段追讨的权力。
主动权还是在兰书商这边,但余地没有了,非此及彼。何去何从,由兰书商选择。
兰书商隔着眼镜无奈而又鬼魅地笑了笑,说,行,你的方案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无可挑剔,我没理由不接受。
谢谢!石大兴从A4打印纸底下抽出一份文件,我草拟好了份协议,回头你确定完选题后我们把数字加上去,一起签一下。
你……兰书商竖着大拇指摇来摇去。如果说兰书商终于看清楚了局势,那石大兴预先就看到了结果,商谈的结果与事先写好的协议显然基本吻合,这也就意味着兰书商没能提出新的条款和变通方案。能把兰书商给算死的人,真是不多。兰书商心悦诚服,人才!绝对是人才!佩服!佩服!
石大兴笑笑,挑好听的话解释,你是大老板,是不想因小失大,懒得跟我计较。我是无力承受,又不想失去你这个客户,才出此转嫁之策。雕虫小技,何足挂齿。还是你厉害!
找机会我一定得跟你这只九头鸟合作。我身边就缺你这种人。
没问题,等我做得跟你一样大,有资格之后再跟你谈合作之事吧。
听石大兴这么说,兰书商拿着选题策划方案的手仿佛被针扎了一下,连忙缩了回来。你、你计划印多少书?
石大兴大笑,放心吧,就几本。像你那样三、五十本地印,你就是肯帮我印,我也没那胆量。
……还有一个问题你得给我个说法。你自己如果做书,我是不是就该换地方组稿了?好选题你都留着自己做,剩下不要的才处理给我?
这问题石大兴早就想好了一套说辞,不光对兰书商,以后对其它来组稿的书商和出版机构,说法都必须一致。如果“顺势”文化公司也做图书,他们知道之后,对提供的选题策划方案的质量必然存有一种疑问心理,多多少少会产生一些不利的影响,那没办法,什么事都有利有弊,只能择优而行同时又努力去消除并承受负面因素。
石大兴指着选题策划方案说,这些方案你先选,完了你复印一份带回去,回头我给你印刷片子的时候你自己再拿出来对照。我要做的书,都是你挑剩下的。再说,我能做几本?影响不了你。
兰书商的经营模式讲究规模效应,按投入算产出,对于单品种的要求不是太苛刻,差不多就敢往下扔,好的差的都在里面,追求的是平均销量水准。石大兴就算留下几个好选题自己做,对他影响也不大。倒是那些一年做几本书的小书商,喜欢对选题左挑右选生怕看走眼,严重的一个选题几个月都确定不下来,有可能会计较,不过,这些人早已不是石大兴主要顾忌的对象了。
关于印几本书的问题,石大兴的思路有明确的标准,以欠款为依据,能印几本就印几本,反正全给它用了,不能留着,以后就按这种模式往下走。你不是能欠印刷厂的钱而且账期比较长吗?那你就去印刷厂想办法吧。这仅仅是开始,随着自己对市场摸索阶段的结束,以后的出版量肯定也得相应加大,那时,就该反欠兰书商的了。对了,石大兴要的就是这种结果或者说就是这么计划的。
跟兰书商的博弈策略没问题,但回到现实操作层面上来石大兴却发现有问题了,而且问题还很严重。
如果按照计划执行,以兰书商的欠款为标的,石大兴则必须一次性至少印刷六本书,狠一点的话可以要求兰书商给自己印刷八本书。这是自己头一次尝试性做书,很多东西都不懂,上来就做这么多本,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图书市场既是天堂又是地狱,只要进去了就难以出来,必须劈荆斩棘向前进,“蓄水池”也客观上要求你必须有序地去注水维护。照这种速度做下去,即使一个季度投放一个回合,一年也得做三十二个品种。
2000年的图书出版圈,60%的书商和文化公司一年出版量不足10本,老曹的AAAA文化公司就是其中一员。年出版量超过30本,便可以算有头有脸级著名人士了,像兰书商年产150本的规模,属于顶级人物之一。
为了不让兰书商欠款,石大兴把自己给逼上了悬崖。这相当于回避掉了一个风险,却制造出另一个风险。跳?还是往下走走,找个矮坡去跳?
石大兴最后给自己找到了心里依据,兰书商欠的稿费是个蕴含极大风险的未知数,与其给兰书商留着,不如变成自己的书放市场上去,不用白不用,用了才踏实,用了更省心。
一年做三十二个品种怎么了?不多!兰书商的目标是做600本,那才叫多呢。
人死卵朝天,不死万万年。就在悬崖上往下跳!
关于出书方向问题,几年来石大兴每天都在观察、酝酿和论证,已经有了自己成熟的经营思想。
石大兴并不认可兰书商那种一味注重规模的经营模式,那是传统制造业的经营模式,生产衬衣鞋袜电视机可以,用于图书出版不是很恰当。图书是文化产品,具有单一的个性、思想和品位,每种图书的适合对象以及拥有的市场空间都不相同。规模经营固然有其威力,但强蛮式制造图书并进行捆绑打包式销售也会造成很大的资源浪费。作为一个文化公司,石大兴更看好孙军的传销类图书和自己提供给老曹的语言类图书的经营模式,在一个细分的领域做精做深做透。当然,传销类图书空间太狭窄,只适合特定时期,孙军见好就撤,是一种能力的体现。
石大兴认为文化公司出版图书,形式上要力求简单,内容方面应该靠近经典,经营上注重常销,读者对象则是多多益善。
基于自己的经营思想,石大兴计划按系列丛书的形式一本一本接着往下做。系列丛书的优势是,一本书做好了可以产生联动效应,减少选题策划的不确定性风险,长期做下去品牌也能得到累积和延伸。但缺点也是明显的,万一看走了眼,成本非常高,一死死一串。
为了分散风险,针对不同读者对象,石大兴决定首先推出四个系列丛书。
第一个系列丛书是当初石大兴提供给老曹而没有被采纳的方案,对中国传统经典文化进行翻新,做一种知识普及性读本。该类别一直是石大兴心里最看好的。
第二个系列丛书暂名为《倾听大师的声音》,读者对象的层次往上走走,将那些近现代思想大师的文章、发言稿、演讲词按一定的编辑思路给它们整合起来,稍加注释与时代背景说明,原汁原味给读者呈上。
第三个系列满足那些猎奇性读者的需求,对古今中外一些有影响的事件和人物,特别是那些存在争议还没有落实的悬案疑案,进行深度解密,丛书名就叫《解密》。
第四个系列面向家庭,注重实用性,养生保健、婚恋孕育、生活禁忌、小窍门、礼仪民俗等等全给它涉及,怎么好卖怎么做,丛书名就叫《生活与家庭》
每个系列先做两本,各自独立成书,把风险降到最低。看市场的反应效果,再决定下一步是有选择地侧重推进,还是同步展开,齐头并进。
第一次只是下水尝试,石大兴告诫自己,不要担心更不要恐惧,东方不亮西方亮,全军覆没那是不可能的。要相信自己,一旦推开了一扇市场的大门,自己就一定能从里面抱出金娃娃来。
兰书商想不到自己一次十拿九稳的筹款行动,最后不仅被严重打折变形,而且竟然对石大兴产生了如此巨大的触动和深远的影响。在他的帮助下,石大兴终于实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夙愿,进军图书出版市场!
兰书商更没有想到的是半年之后,自己果然出事了。印刷厂经营不善,厂长在权力倾轧中败北被撤,新厂长上任之后首先就拿兰书商开刀,而那个时候恰恰是他的资金链条最为脆弱的时期,即使停下来也不能按时弥补上资金缺口。于是,国营厂子这一曾被兰书商看重的金字招牌如今成了埋葬他的棺材板,兰书商欠款高达近千万,如果是私营印刷厂,此时想整也不敢整他,国营厂子可不管这些,一纸诉状把他告上了法院。人一被抓,消息传开,兰书商苦心建立起来的二渠道帝国轰然倒塌。
兰书商从此销声匿迹,成为了图书出版界传奇故事中的悲剧英雄。
由于成功地执行了印书抵稿费的新方案,“顺势”文化公司侥幸躲过一劫!石大兴暗自惊出一身冷汗,一百多万呀,如果当初屈从了兰书商的要求,这会儿便该打水漂了,而现在已经变为三百万的账款,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批发商手中,成为了自己谋求发展的坚固基石。这一进一出……
或许这就叫危机与机遇永远是并存的,无处不在。
感叹过后,石大兴立刻着手后续行动。兰书商这一跟头跌下去,想爬起来重出江湖只存理论上的可能,出局应该是必然的。他后来拿走的五十部书稿,包括之前还有些没出书的的稿子,不能跟着他不了了之,那样太可惜,是资源浪费!不妨私下简单地改头换面,然后再卖给别人。同时,为了防止兰书商将这批稿子处理给其他人使用,石大兴要求市场人员密切关注新书动向,按协议,著作权归“顺势”文化公司所有,兰书商仅有使用权,不能转手倒卖从中牟利。假如真出现这种情况,虽然没办法去找兰书商的麻烦,但新的使用者照样要承担侵权责任。石大兴指示,发现一本追究一本,决不姑息。
17
先快速上升,再横向运行,然后缓缓下移,最后呈现出加速下滑之势。这是AAAA文化公司近些年来的经营业绩曲线图。
究其原因,老曹认为有多方面因素。
首先,在口才语言类图书中颠来倒去地做了几年之后,已经没什么新东西可做了。后来做的书,选题缺乏新意,难以吸引读者,特别是内容,大都是对之前的书稿进行调整和翻新,炒剩饭做回锅肉,由于时间的关系,水准相对来说只能是越做越差。加上后来做这类书的人也太多了,大家一哄而上,把个好端端的细分市场给糟践了。
其次,新市场始终没有开发出来,老曹虽然每年都会采取跟进的策略,尝试着做几本新门类新品种的图书,可效果都不太好,抓不住要点,吃不透市场,搞不清玄机,这样老曹也就一直无法大举展开,贸然突围肯定是凶多吉少,得不偿失,老曹不敢。
人员方面显然是个大问题,AAAA公司目前的格局都是石大兴、阿漆在这里建立起来的,他俩离职之后,因为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来顶替,实际上等于是老曹自己全面接管了业务,编辑部自不必说,发行部名义上是老六在负责,可老曹对他的能力不放心,大事小事都得亲自过问,老六也就剩下执行照办。老曹吹牛归吹牛,但自己是几斤几两的货色心里还是有点谱的,绝对不至于凭自己的想像和判断就大张旗鼓地进行业务拓展。可新招来的人怎么看怎么不行,怎么用怎么不中用,而且是越看越不如自己,怎么办?不自己上谁上?既然事实已经证明之前的东西不错,至少是比后来的要强,老曹唯一的自知之明就是维持原格局尽量别乱动,等待有条件的时候再作打算。
当然,老曹认为自己也是有责任的。赚钱之后有点不务正业,不仅把钱抽出来大搞基础建设,影响了公司的发展,而且为了满足个人爱好,把办公室改造成了演讲厅,有事没事就抓着员工当听众过瘾,这消耗了自己精力也影响了工作效率。另外,因为公司始终在赚钱,自己便不思进取,既没有强烈的上规模的欲望,也没有真正下决心去开拓新领域,以致业绩越来越下滑,公司越来越被动。
实事求是的说,老曹的总结都对,但最本质的东西他没有总结出来。最大的问题出在人才的培养和使用上。当年使用石大兴、阿漆,在业务问题上老曹是以很低的身段跟他们交流,以他们的建议想法为主,时不时还请他们喝个小酒唱个歌洗个桑拿什么的,贿赂贿赂,那是一种优秀管理能力的体现。正是因为这些,老曹不仅造就了自己也培养了他俩。后来不一样,俨然已是成功者的老曹站起来高高在上了,以俯视的姿态,以他俩在公司最好的表现作为标杆去衡量、要求后来的员工,那能有人达标吗?人才问题得不到解决,靠老曹自己来做,不死得快才怪呢。
可以说,上升,是因为放手让人家为自己做;下滑,是因为自以为是亲自操刀掌舵,这才是症结所在。
另外一个主要原因是谁都不能怪,怪市场变化太快。1996年底老曹动手做书时,一本书开机印数在三万之上,到2002年前后,已经变成一万五到两万了。其他制作成本不降反升,这掐去的数量都是纯利润部分,如果不增加投放品种,业绩下滑也就成了必然之事。
到这个时候,民营图书出版其实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由于利润的大幅缩水,那种老旧的个体书商经营形式已经不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公司化运作的模式,必须要有一定的规模,成系统的制作和销售,通过循环操作降低成本,通过品种的叠加累积效益。像老曹这种一年做不到十本书的小书商,如果单品种做得不是特别好的话,再养个公司养十几号员工,一年下来的确很难赚钱。而为了拖欠款子做一家得罪一家的游击战法,也限制了他的生产速度,既快不了又无法保证基本的制作质量。
老曹的危机已经出现,不想被淘汰出局,调整与变革势在必行!
为了督促自己也振奋员工,老曹在对员工进行演讲的时候,高声喊出了响亮的新口号:让过去的辉煌成为过去吧!一切归零,让我们开始第二次更伟大的创业!
上一次通过有效的方法,老曹成功地解除了危机并度过了几年平稳而美好时光,这一次,老曹依然只有通过方法去改革。
经营方面要上规模上品种,这是显而易见的客观要求,但前提必须在选题策划方面把质量先提上去,同时,要把开拓新领域作为首要任务去对待。所以,这次变革可以简单概括为,抓选题,上规模,谋突破。
理清思路后,老曹的具体方案也就随之而出,双管齐下,共同发力。
一方面,老的、熟悉的市场不能丢,口才语言类图书还得继续做。怎么做?老曹的方案是再倒腾一遍,把价格降下来,把品种数量做上去。原来的一章,现在变成一本书,内容不够,重新增加。关键是价格要大幅下降,营造出一个“薄利多销”的局面。老曹的良苦用心非常朴素,选题上我出不了新意,我就在价格上做文章,这是更具有冲击力的“新意”。
另一方面是开拓新领域,几年来的尝试已经证明,凭自己的能耐或者靠现有编辑的水平无法完成这项任务,只有打破“稿子一律自己编”的禁锢,开阔视野走出去想办法。
怎么走出去?这可难不住老曹,老曹眨巴眨巴眼睛的功夫就能想出好几种方式。
那个时候北京已经有了不少专业的组稿工作室,其中做得最好影响最大的是石大兴的“顺势”组稿公司,因为辞职闹得不愉快,老曹不可能低下高贵的头颅去乞求当年自己的打工仔,他决定去找另外几家做得比较好的组稿工作室试试运气,看看情况再说。
说做就做,电话联系过后,老曹穿戴一新,开着奥迪A6就去了。老曹出门是很注意自己形象的,没钱的时候是这样,赚钱之后更是如此。这一去,老曹果然大开眼界,收获颇丰。
做的年头不短,书的影响也不差,老曹和他的AAAA文化公司在圈子里的名气还是有的。组稿工作室的小老板带着几名手下专门跑到楼下迎接,亲自为老曹指引停车。然后,开门的开门,拎包的拎包,一路簇拥一路恭维着老曹往里请。
老曹笑容满面,频频点头。这是他喜欢的感觉,精气神全出来了。
老曹再次郑重其事地自报家门,组稿工作室的小伙子们也再次郑重其事地送上溢美之辞,之后,双方落坐。
负责人姓郭,您就叫我小郭子吧。小郭子先大致介绍了一下工作室的基本情况,还有合作条件与要求。老曹大器地摆摆手说,这些都没问题,不介绍我也心里清楚。关键看选题的水平,看稿子的质量。
小郭子递上厚厚一叠策划方案书,请老曹过目、挑选。
老曹拿着方案从头开始,一页一页往后翻,看着看着眼睛就开始发花,脑袋也蒙了。
这不能怪老曹没文化,而是工作室的工作方法有问题。工作室策划的图书方案一般都分门别类包罗万象,一组加起来有二三百个之多,由于整体水平大致相当,文笔风格近似,如果不是特别熟悉专业的人,很容易造成视觉疲劳,看来看去都觉得差不多,好与坏根本无法分辨。相比较之下,石大兴就不是这样做的,他是先跟你聊,顺着客户的思路走,然后一对一、有针对性地临时打印文件为你提供方案,像胡老头上次登门组稿,聊着聊着选题就确定了,策划方案都不用拿出来。
看不懂也必须装懂,不能让这几个小毛孩察觉出咱没文化。这个脸面还是要争的。老曹坚持着从头看到尾,心里却已经认定了这样挑选不是办法,必须通过策略和技巧去解决问题。
老曹放下策划方案,问起他们到目前为止做过的最好的图书有哪些。几个小伙子你一句我一嘴,争先恐后说出了一大串书名。老曹听了之后,也分不清他们说的是真是假,只知道自己的心里没有被电光火石击中的感觉。
这样吧,老曹决定撕去伪装,不跟他们玩虚的了,按自己的思路进行。你们以自己对目前市场的了解,根据我说的我们公司的情况,给我提供一个浓缩版的策划方案,五个。
小郭子问,是另外为您策划,还是从这里面挑选也行?
都可以。反正就五个,一个别多,一个也别少。
几个人凑在一起,小声而紧张地议了起来。为了不影响他们商量,老曹主动说去方便一下,退了出来。
等老曹转一圈回来时,浓缩版的五个策划方案已经出来了。
您再看看?小郭子恭恭敬敬为老曹呈上。
老曹翻了翻,这回简单多了,感觉也有点,但还是没有被电光火石击中的感觉。这就是老曹不切实际强人所难了,就他那脑袋瓜,告诉他赌博时怎么作弊抓三张A,可能会产生被电光火石击中的感觉,对着一张白纸上用文字写出来的选题策划方案,无论如何也出不了那种效果。
老曹是个不肯轻易就范的人,花钱买稿子,当然就得买最好最有感觉的东西,这是他的办事作风。总不能瞪着眼睛欺骗自己呀,没感觉就是没感觉,就是不能要,我懂不懂是另一回事。
老曹开始释放自己的江湖式功力,指着方案说,这是你们认为最好的策划方案?
是,是。小郭子头一次跟老曹接触,不知道老曹的深浅。
确定?
确定。
有多好?
这……这要看什么标准了。
市场发行量,还能有什么标准?
这个嘛……跟最好的书相比不好说,但卖个五万八万的应该不会有问题。
你能确定?
我确定。
好!老曹拍案而起,我欣赏自信的人。自信是成大事者的首要素质。就冲你这一点,今天不跟你合作算我没眼力。
谢谢!跟我们合作您放心,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小郭子有点飘飘然,也吹起来了。
那就什么都好说了!我更不会让你们失望。把合同拿过来,写上!
……写上什么?
就把我们刚才说的写上。五个选题,按你说的最低数量为标准,如果发行到五万册,我双倍支付稿费,如果达不到五万册,我也不要你们赔偿,但稿费就甭想要了。
您是说先把稿子拿走,一分钱不付?小郭子明知故问。
那当然,回头算总账。怎么了?怕我赖账不给?怕我为了这点稿费就跑路?
您、您这不是开玩笑吗?小郭子咧着的嘴合不上了。
我怎么开玩笑呢?我是认真的,而且我开出的条件不对等,我双倍,你一倍,吃亏的是我。
曹总真有意思,您是大老板,就别拿我们开涮了。
你这话说的我就不明白了,五万八万册是你自己说的。
我、我只是那样说说。
什么叫那样说说?大丈夫一诺千金。
小郭子被逼无奈,也只有实话实说了。您是我们的前辈,当前的图书市场您比我们更了解,有没有卖五万八万的书?有!我们能不能做出来?肯定能,而且每年都会有好几本。但是,您让我保证具体某一本书卖五万八万就是逗我玩了,不光是我,您去“顺势”文化找石大兴,我量死他也不敢吹这牛皮。
……这可跟你刚才说的话不一样。看来我想出高价买稿子,这钱还花不出去。
跟您这么说吧,除了名人名家出的书,如今这年头什么稿子都不能事先保证卖五万册。
名人名家?老曹顿了一下,坐下,问,你这有吗?
我这小庙怎么可能有名人名家的稿子呢?
那你们帮我去弄,只要能确保发行五万册以上,我要!
这种合作方式我们可以做。我们去帮您联系,收取一定的服务费,回头你们自己谈。那种稿子,卖五万册属于小儿科,轻飘飘随便就上去了,绝对能保证。不过,稿费也高。
……多高?
看您要什么档次的名人名家了,假如要赵本山、周杰伦的传记,怎么的也得花几百万吧。
几百万?
是呀,假如是您要,稿费还必须先支付,而且是税后,这样人家十有八九还不愿意给您。
你胡扯!我的钱就不是钱?我就那样不招人待见?
您别误会,我是说一般的情况,人家更愿意跟大出版社大出版机构合作。赵本山、周杰伦的传记卖个五十万册肯定没问题。只是卖五十万册您也只能赚吆喝不赚钱,还不够支付稿酬。
……那、那风险太大了。我们找个确保五万册的书稿就可以了。
小郭子见老曹对这种话题有兴趣,想了想,一示意将手下人打发出去。做生意嘛,没权利选择客户,只要有希望,都应该积极争取。小郭子决定跟老曹慢慢私聊。
五万册的名人名家不好找。小郭子说。
为什么?
五万册不是什么很高的门槛,咱自己努努力,八本十本做下来也能赶上一本,运气好,赶上个二、三本都完全有可能。比如我刚才出的五个选题,您让我都保证五万册,我不敢,如果让我保证一本,我就敢试试,因为我有胜算的概率在里面。所以,咱犯不上花那种钱,这是其一。其二,名人名家都有派头,只要是个角儿,架子就放不下,稿费也下不来。问题是名人名家倘若太小,比如那些二线三线的明星,五万册是不能保证的,您不合算。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老曹若有所思,他心里已经认准了五万册,他只知道卖五万册能赚不少钱,他想要的方案就是如何少花钱而又确保卖出五万册,怎么简单怎么稳妥怎么来。
其实,想少花钱而又确保卖出五万册,也不难。小郭子看穿了老曹的心思,故弄悬殊。
是吗?快说我听听。老曹的兴趣被勾引起来了。
我们有办法做到。不过,您也得做一定的工作,承担一定的责任,就看您敢不敢。
我什么工作都能做,什么责任都敢承担。你说。
那样的话,我们的稿费也相应要提高,而且您得一次性付清。
几个稿费算什么,一次性付清没问题。你说。
还是走名人名家路线,只是我们是假的。我提供三种方式让您选择,一说您就明白了。
小郭子分别进行阐述说明。第一种方式叫鱼目混珠,比如人家叫“琼瑶”,我们就叫“琼媱”或者“琼遥”“琼谣”——
小郭子没说完,老曹就跳了起来。这种话他一听就懂,不必多解释。有意思……有意思!老曹眼睛放出了亮光。接着说,你接着说。
这种方式没什么风险,原作者知道了也奈何不了你,不好找你麻烦,但缺点是销售效果也得打折扣,普通读者搞不清楚谁是谁,琼瑶的粉丝却能分辨出来。但我们不能忘了,真正买这种书的人,绝大部分都是粉丝。
那是,那是。第二种方式,说第二种方式。老曹催促说。
第二种方式叫瞒天过海,直接用“琼瑶”的名字,跟出版社打商量,说“琼瑶”是你的笔名。这种方式效果好,但出版社很难配合你,而且风险大,真打起官司来说不过去。
那是,那是。第三种方式,说第三种方式。老曹说。
第三种方式叫以假乱真,比较麻烦,想办法找个同名同姓的人,让他作为作者带着身份证去和出版社签出版合同,这种方式效果好,风险也不大,真打起官司来可以抵挡抵挡,我们至少也有说辞,有条件和对方进行周旋。
老曹再次拍案而起,那种被电光火石击中的感觉终于出现了!他一语中的总结道,第一种方式没出息,纯属掩耳盗铃;第二种方式纯属扯蛋,出版社能配合我?第三种方式就一个字,妙!
于是,两人就第三种方式的相关细节继续深入磋商。老曹先问如果找到了作者,书稿能不能做出来?做出来像不像?小郭子一拍胸脯,只要说清楚要求,或者提供样品,我们工作室什么稿子都能做,不说水平相当,至少看上去大概差不多。老曹又担心“琼瑶”的名字太生僻,不好找。小郭子说那没关系,这只是举例说明,可以提供很多名字去选择,像柏杨、李敖、王朔、周国平、郭敬明、韩寒等等,这些人都能确保五万册以上的销量。
那你给我写下来,尽量多写些名字,我去找。
老曹快速抖动着自己的双腿,脑子里一片翻江倒海,甚是激动。以他的经验和直觉,他认为自己苦苦寻觅的突围方法找到了,而且相当有效,相当具有杀伤力。相比之下,上次自己悟出来的方法简直就是小儿科,不能相提并论。
老曹禁不住暗暗感叹,看来闭门造车就是不行,天外有天,山外有山,如果自己早一点出来求经问道,AAAA文化公司也就不会出现目前的困境,早就做得更大了。
拿着小郭子列出的名单,老曹如获至宝地揣进西服里面的口袋,告诫道,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万不可对他人走漏消息。
小郭子爽快地应允,我们工作室的原则是为所有客户严守商业秘密。
回到AAAA文化公司,老曹立刻叫来新任的编辑部主任。这次组稿公司一行,老曹还有顺手牵羊的意外收获。原来,在看图书策划方案的时候,老曹并没有真打瞌睡,而是着重研究了对方提供的口才语言类选题,受到了新的启发且产生了新的灵感。
新方案的编辑工作进展如何?老曹板着脸,靠着皮转椅前后一摇一摇。
按您的吩咐我们讨论了一下,如果一章变一本,内容文字不够,书可能会太薄。
书太薄不行,不能低于原来书的三分之二厚度。老曹冷冷地量化了自己的标准。书太薄就削弱了降价的意义和效果,“薄利多销”便成了一句空话。
那……那很困难。内容文字确实不够。
内容文字不够你们就再找呀,公司资料不够就去图书馆找。反正厚度必须有!
去图书馆找也很困难,题目范围太小,就那么些东西,说说就完了。编辑部主任不是有意要顶撞曹总,他必须实实在在完成任务,而按曹总的指示,他就没办法完成任务。
一章不够那就两章拼一本,行不行?多大的事,真是不开窍!
两章拼一本?这个、这个我们回头再看看。
还研究研究呢,你编书找不到资料,往自己脸上贴金那是张嘴就来呀。不用研究了,现在我告诉你一种新的编辑思路。
于是,老曹把自己记下来的方案整理过后再抛出来,分为幽默口才、辩论口才、商业口才、领导口才、恋爱口才、夫妻口才、批评口才、表扬口才、教师口才、动员口才、社交口才、拒绝口才……等等。
编辑部主任一听,觉得这种分法要科学许多,可操作性大大增强。上回说的“一章变一本”实在是瞎胡闹臆断,但在老曹神圣不可质疑的强势之下,他刚来不久的一个新人,明知不可为也不敢明说。
你觉得新的编辑思路怎样?老曹问。
比开始的方案要先进!强多了!
所以说要学会动脑筋,思路决定出路。
是。是。不过,您刚才说的在分类标准上有点不统一。编辑部主任觉得有必要把问题指出来。
……怎么不统一?
有的是按内容分,有的是按形式分,有的又是按对象、场合分——
无所谓,我们不是一下同时推出,读者也不是全部都买。
那倒也是。这样编辑的时候,内容上可能会出现重复……
重复也没关系。天下文章一大抄,没有不重复的。
编辑部主任还想说什么,老曹打断他的话题,大手一挥,说,按我刚才新的编辑思路,你组织大家给我弄出三十个具体书目,然后立刻进入编辑程序。
三十个?太多了吧?编辑部主任吓一跳。
这是一个长远的计划,三十个只能多不能少。有什么问题吗?
如果……如果分得太细,我担心内容文字不够,不好找。
老曹有点烦了,再次以不容置疑的口吻下达最终的指令,三十本只能多不能少。书的厚度不能低于原来书的三分之二。资料不够就想办法给我去找,找不到就想办法给我凑!凑也凑不出来——编辑部就集体辞职,我另外找能做的人来做。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那你还愣着干吗?去吧。
第二次创业开始了!这一次是为做强做大而战!是为荣誉为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而战!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老曹凝视墙壁正中悬挂着的条幅,轻声吟诵着伟人的诗句,心潮澎湃。
18
在一次老乡组织的小型聚会上,阿漆认识了胡老头。
老乡聚会,参加的人大多是在北京混得有头有脸的人。阿漆最年轻,主动承担起了敬烟、让坐、倒茶等杂活,跑上跑下帮忙张罗,直到吃饭时挨着胡老头坐下,胡老头这才知道阿漆也是参加聚会的老乡,见小伙子不仅勤快乖巧而且长得一表人才,精明之中带着几分憨厚,胡老头立刻对阿漆产生了好感。
小老乡贵姓?胡老头问。
叫我阿漆就是了,油漆的漆。
胡老头是个犯过错误的人,在知根知底的老乡面前自然不便多说话,于是主动拉着阿漆单独攀谈了起来,一聊竟然发现是同行,两人都在北京做图书。
乖乖!有这么巧吗?
嘿嘿!阿漆不好意思地说,我不能跟您比,我刚开始做。
我也刚开始做,才做了一本书。《好心态才会有好结果》惹上版权官司后,首战重挫,胡老头有点因噎废食,吓得停下来不敢继续往下做。
阿漆分不清胡老头说的是真是假,不便贸然表态,问了问做的是什么书,卖得怎么样。胡老头一一简单进行了回答,然后急切地咨询阿漆对该书市场前景的看法。
感觉还可以。不过,一本书不好评价,即使赚钱也看不到钱。
是,是,我很是担心。
担心什么?
我觉得图书这行水太深,我半路出家,年纪有点大了,搞不懂,才做一本头就大了。胡老头解释。
没事,多做几本就好了。
做得越多不就陷得越深吗?
那怎么办?做一本书也算陷进去了。
真是让人左右为难。不过,丢一本书总比陷进去拔不出来要好。
阿漆意识到自己问了个没出息的问题,自己认为一本书丢不起,人家觉得丢一本书无所谓。阿漆细细打量着胡老头,觉得看上去也不像个有钱人呀。
……现在做书,要有一定的启动资金。阿漆试探着说。
这我知道。空手套白狼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必须连续往下投,投到一定的份上,效果才能显示出来。
说都这么说,可我看不明白,下不了决心。
一块钱变成书,就成了两块钱,如果加印,一块钱能变成三块多钱。这么大的空间,有什么下不了决心呢?
……可以这样推算吗?
即使做得不好,刨去一半的空间,还是相当可观。你想想是不是?
……你做得肯定不错,改天我要登门请教,跟你学学。
阿漆看着胡老头,会心地一笑,说,我在这行已经混了有四年,要说懂不懂,我什么都懂,要说出息,我没出息。不瞒您说……我没钱。
楼房。电梯。敲门过后面前出现的竟然是个穿着睡衣的女孩子,阿漆很是意外,难道两年多的时间里鸟枪换炮了?楼房住上了,女孩子也泡上了?
阿漆报上姓名,我是阿漆,油漆的漆。女孩看着阿漆有点莫名其妙,阿漆反应过来,连忙说自己找彭老师。女孩子朝里努努嘴,转身进去了。原来是一间群租房。阿漆沿着狭窄昏暗的过道走到最里头一间,彭痛苦把门开开了。
彭痛苦和两年前没什么区别,而且看上去境况甚至更糟。刺猬似小脑袋上的头发依然又乱又脏。十平米大小的房间凌乱不堪,床上、桌上、地下到处都是杂物,几乎就没有阿漆的立足之地,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劣质烟草味。
彭痛苦把东西抱地下,将屋子里唯一一张椅子腾出来让阿漆坐,递过一瓶矿泉水,自己在床沿坐下。有了上次被老曹辞退时的“危难之中伸出援助之手”,彭痛苦已将阿漆视为自己在北京为数不多、关系不一般的好友哥们,接待上也就显得比较随意。
屋子太小,将就着坐吧,唉!彭痛苦习惯性的情绪不高,有点垂头丧气。谢谢你来看我,要不然,这几天我还计划去看看你呢。
哦,有什么事吗?
也就是跟你告个别。我、我要回去了。以后再见面怕是就难了。
回去……还来吗?
彭痛苦摇摇头,一肚子的苦水和委屈说不出来。在北京已经混了三年,期间换了八次工作,每次都干不长久,每次都被别人辞退。这对他的身心简直就是一种折磨与摧残。
回去干什么?联系好了?
彭痛苦又摇摇头,叹了口气,说,回去至少能跟老婆孩子在一起。
阿漆无语。男人来北京混,说白了就是来为别人干活受别人欺辱的,如果看不到希望或者缺乏自立门户的能力和勇气,三年,通常也就是一般人所能坚持和承受的极限了。以彭痛苦的古怪性格和心态,这是他逃脱不了的宿命。北京虽好,可不属于他。
屋子里太小了,阿漆站起来,走,就在附近找家饭馆,咱哥俩边吃边聊,我请你。
阿漆今天是带着诚意来的,他的真正意图是要收编彭痛苦,拉他入伙一起做图书。通过上次跟刘小奇不成功的合作,阿漆清醒地认识到图书策划与编辑是项专业性很强的技术工作,没文化没水平玩不转,而倘若你想在图书出版行业有所作为,配备一名好编辑又至关重要并且缺之不可。出于这样一种认识,年轻的阿漆以自己独特的眼光相中了人人都看不起的彭痛苦。
阿漆认为彭痛苦的基础知识水平绝对是够了的,缺乏的是对图书市场的认识和理解,这个可以培养和引导。当年阿漆跟石大兴走得近,石大兴当时的一些做法和想法以及是如何成长起来的,阿漆都有心留意过。阿漆觉得只要把那些东西贩卖给彭痛苦,就完全有可能让彭痛苦的榆木脑袋开窍,而一旦开窍就有可能化腐朽为神奇,转化为巨大的市场价值。
彭痛苦最大的问题是他孤傲的性格和不懂得与人相处,还有那张讨厌的嘴。但阿漆判定这对自己不是问题,只要使用合理,给予他充分的尊重与平等,不让它们有逆向发展的机会,是可以弱化和缓解的。关键是当年自己的一次顺手人情与怜悯行为,赢得了彭痛苦的信任,这就奠定了一个良好的共事基础。
往深层去考虑,一旦跟胡老头开始合作,彭痛苦将是自己不可多得的帮手和武器。彭痛苦是个没有侵略性的人,阿漆完全不必对他设防,而且相信他一定会站在自己这一边。但他身上具有的毛病,却是一把锋利的快刀,不仅能制造矛盾挑起事端,而且不会轻易摇摆和妥协退让,这样,阿漆便能牢牢掌控主动权,审时度势把握事态的发展。
以阿漆的判断,胡老头是个不可合作之人,唯一的价值在于他兜里有钱,把他的钱弄出来,或者说帮助自己实现经营上独立运转的阶段性目标,胡老头的价值也就结束了。
阿漆决心要打好这关键一役,让自己再上一层楼。
在胡同里的小饭馆,阿漆和彭痛苦开始了一次改变人生的谈话。有了在屋子里简短的交流与了解,阿漆知道了自己今天来得正是时候,对谈话的结果已经胸有成竹。彭痛苦却蒙在鼓里,还陷在第八次被辞退的打击中。
喝一点?阿漆是不喝酒的。
喝点。彭痛苦很确定地回答。
啤的?白的?
啤的不算酒。白的。
……来个小牛二?还是来一瓶?阿漆没跟彭痛苦喝过,也不清楚他的酒量。
来一瓶更划算,喝不完带走。彭痛苦倒不客气。
酒瓶启开,满上。彭痛苦眯缝着眼噘着嘴也不管不问阿漆,独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很享受地长长哈了口气,脸跟着就红了。
阿漆有些意外,彭痛苦那单薄的身体竟然还能喝酒,真没看出来。不过,今天有要事商谈,这酒还不能哄着他喝。
彭痛苦不仅喝酒迫不及待,吃相更是难看,跟牢房里刚放出来的饿痨似的,连农村出来的穷孩子阿漆都有点看不下去。因为眼神不好使,夹菜的时候便有点盲目,于是下面的筷子贴着盘底横着就叉了进去,不管夹住多少菜拖过来连忙就往嘴里塞,然后眯缝着眼、仰着头很夸张地大口大口地蠕动,发出畅快淋漓而又响亮无比的咀嚼声。
阿漆心想这反映出彭痛苦平时的生活比较节省比较清苦,同时也证明了彭痛苦是个极端自我的人,很少与人交往,在生活细节问题上从不在意、也从不观察别人是怎么回事,一切凭自己的感觉行事并且自以为是。
可怜之人必有可恶之处,阿漆不禁对自己“变废为宝”计划产生了怀疑,这个处处遭人烦让人厌、自己也碰得头破血流的家伙,能调理成可用之才?到时别人还没开始嫌弃他,自己已经厌恶了怎么办……那就到时再说了,处理他应该比处理别人要容易得多。
阿漆说,咱是朋友,有几句话我要说说你,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说。彭痛苦一边说一边嚼,忙不过来。
你为人很正直,文化水平也很高。但你不懂得与人交往相处,也不懂图书市场,这一切的根源在于你的性格有缺陷。是性格防碍了你展示你的功力,也防碍了他人对你的认识和评价。
你太了解我了!彭痛苦努力咽下嘴里的食物,打着饱嗝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在,让千里马去拉磨,结果只能是瞎了,瘸了。
其实,你只要稍微调整一下自己的思路和角度,你就能成为一个图书市场的策划高手。
这些我都知道。我还知道这之间其实就隔着一张窗户纸,一桶就破,但我就是看不清楚。我也想调整,我也着急,我也想成为你说的图书市场策划高手,可是,怎么调整?我不知道,也没人能告诉我。
我可以告诉你!
是吗?真的?彭痛苦从眼镜片上面瞄着阿漆,满是怀疑的神情。
阿漆开始抖落准备好的说辞,先设定范围。图书有很多门类,各门类要求不一样,我们今天只限定谈社科类畅销书的策划和编辑。
原理相通,一通白通。你说。
你所具备的文化知识水平,非常有高度也非常深奥。但是,它们仅仅是一种基础,一种前提,不能直接说明你有能耐,更不能代表你就会运用。这个道理你能不能接受?
我接受。
传统文化教育强调的是深度和新意,还有就是高度。这些你比我清楚,我就不班门弄斧了。我要说的是一种市场化的要求,也就是宽度和准度。阿漆停下来观察彭痛苦的反应。
……宽度和准度?
市场化的好东西你不必刻意去别处寻找,它一定是离你最近的东西,不光是你,每个人都一定看得见而且够得着,这就是所谓的宽度。面越宽价值越大。关键在于你的准度,叠在你跟前的可能有一千个面一万个面,能不能准确将最宽的那个面抓住并把它拎出来,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社科类畅销书一旦做出来有个共同点,平淡无奇,仿佛谁都可以做到,因为它说的是目前社会上人人都在关注都想说而又没有说的一件事。《好孩子是夸出来的》,道理懂不懂?没读书的人都懂;难编写吗?你一个星期就能编出来而且比她编得还好;你做了吗?很遗憾没做,没做是因为我们没想到。人家想到了,做了,便创造出了一本超级畅销书,一年两年下去,几百万册甚至一千万册轻轻松松就能卖光。你所认识所崇拜的那些专家学者教授,把他们出的著作加起来,也达不到这一本书的销量。这背后收获的财富是什么概念?最最蹩脚的经营者也能成为一个千万富翁。
……有点道理!有点道理!
什么叫有点?是非常有道理!这是石大兴,也就是AAAA文化公司你的前任琢磨出来的,我记下来了,但我吃不透。你的知识水平足够了,你可以慢慢去领会。
……看来这个石大兴还真是用了点心,费了点脑子。
你对人的赞扬实在是太吝啬了。我再对你说一个理解市场的思路,这也是石大兴总结出来的。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读者?
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彭痛苦纠正说,是指每个读者对人物的理解不一样。
对,但不完全是这个意思,咱嫁接一下。就是说对哈姆雷特有一千种解读,每种解读只要逻辑上行得通,都可以成立,没有固定的标准,所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在这种指导思想下,越深刻,越新颖、越奇特便越显得有能耐,这是学者的追求。但市场的要求不是这样的,它有明确的目标,哪种解读最具代表性,认可的读者最多,哪种解读就是我们的追求。这就意味着若按市场的角度去衡量,每种解读其实都有高下之分,每种解读的经济效益最终都可以被量化,而这也是唯一检验标准。
新颖!精辟!彭痛苦不再吝啬,点着头说,我想想,回头我是该好好想想
你确实该好好想想。阿漆转入下一个话题,先刺激刺激彭痛苦。你跟石大兴各方面条件几乎完全相同,三年下来,人家已是著名图书策划人,腰缠万贯,你呢?却在卷铺盖准备回家。我不是要批评你,而是想帮你总结总结其中的原因。
……什么原因?
在AAAA文化公司你拿五千的工资,他才拿三千,可人家天天琢磨这些东西,一年就长能耐了。你呢?天天琢磨谁谁说的那句话对你是不尊重,这个眼神对你是伤自尊,今天觉得痛苦明天觉得郁闷,你成天尽整这些不着调的烂东西,陷在里面拔不出来,能有出息吗?我们是大老爷们,来北京是闯天下,自尊在哪?好心情在哪?你得实打实地去干,真刀真枪去拼。干出名堂来了,什么都有了;干不出名堂,什么都没有,谁给你呀?
我、我……这也就是阿漆,换了别人这么说彭痛苦,他早就急眼了。
你是个人才,就这样回去了太可惜。再说,两千多万外地人在北京混,人家都能混下去,你堂堂一个文学硕士,老家也没好差事在等你,竟然要打道回府,如此灰溜溜地回去不也颜面扫地吗?
阿漆这一说戳到了彭痛苦的痛处,他放下筷子,脸冲着墙,抽搐着说,我、我也不想回去,可这北京也太他妈的操蛋了,三年来,我、我这心里天天都被堵着,就没一天舒坦过,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
……还是你心理有问题,你拿五千的月高薪,你不好过,谁好过?你的反差在于你计较的东西压根就不存在,或者说就没人打算给你,而你自身的价值却体现不出来,也没有得到别人的认可。
那你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无条件坚持下去,死也得死在北京。既然改变不了环境,那就改变自己。北京早就人满为患,没人请我们来,是我们自己哭着喊着赖着不走,如何才能生存下去是我们必须考虑和解决的问题。
阿漆把自己目前在运作的事情详细地跟彭痛苦介绍了一遍,表明自己的来意。
……你是说让我跟着你干?彭痛苦再次用充满怀疑的眼神从眼镜片上面瞄着阿漆。
不是跟着我干,而是一起干,因为我需要你。你知道我没钱,给不了你高薪,我能给你的只有我的信任、理解和托付,还有就是希望。
什么希望?
入股、合伙。撇开朋友关系不谈,我们是一种相互需求的关系,融洽之后,不存在谁炒谁的问题。
……你不是还有一个大股东吗?你能作主吗?
这问题我目前无法回答你,事在人为,如果你愿意加盟,那就要看咱俩怎么做。
你能给我机会让我留下来,我当然愿意。我信得过你!我是说入股、合伙的事,你说了算数吗?会不会太为难你了?
我还没跟他谈,不知道他会是什么意见。我想,这事也就两种方案,一种是如果你有钱,那就直接入股;一种就是工资拿低一点,将来在赢利中占股份——
我可以出钱!彭痛苦脱口而出。但、但是不多。
你——有钱?阿漆惊愕不已。
这些年我积攒了七、八万。我老婆有临时工作,带小孩生活基本上不用我管。本来计划今年在县城里买个房子,还没买。
你有七、八万?这可是阿漆没想到的意外收获。
就这么多。多也没有。
太好啦!什么都不用说了,你除了资金入股,还应该算上技术入股,这些我来操作,我不会让你吃亏。
不过……兄弟,彭痛苦拉住阿漆的衣袖,动情地说,钱不是很多,却是我这些年的辛苦钱,也是我们家的命根子。你……
我明白,而且非常理解!你放心,一旦产生赢利,首先让你提出来回家买房子。做图书你了解,赚钱很快的,也就一年的事。让嫂子再坚持一下,说不定一年后你们不在县城买房而是来北京买房了。
搞定了彭痛苦,还必须说通胡老头。
胡老头一听立刻摇头表示拒绝,说,有我们两个就够了,人越多越容易坏事。
胡老头是个过来人,知道合作的生意到头来都没有好结果。为什么又选择阿漆进行合作呢?首先是通过接触,感觉阿漆人比较实在,年纪轻涉世也不深,又是老乡。胡老头在老家当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官,虽然现在不是官了,但余部还在,熟人更广,阿漆真要调皮捣蛋,胡老头有办法收拾得了他。其次,胡老头必须在北京找点事情做,这么大的年纪打工没人要,只能想办法自己干。而他看好做书这一块,前景可观,投资不大。皖南虽然是穷乡僻壤,但二十多年的地方官不是白当的,百八十万以内的投资自己可以拿得出来,万一打水漂了也无所谓。再次,胡老头是不得已而为之,书发下去之后不敢做了,怎么办?阿漆熟悉发行,了解市场,而且底气十足,那就借助阿漆的力量带着自己往前走呗,等自己熟悉之后再考虑下一步也不迟。
现在阿漆要再引进一位他的朋友,这就使本来就不干不净的事情越加复杂化了,将来处理起来更麻烦更不好收拾。胡老头不乐意,不同意。
阿漆耐心地对胡老头进行说明,第一,我们必须配备一个编辑。
胡老头说,可以通过招聘的方式配备。
像他这种学识水平而且在行业里混了三四年的编辑,绝对招不到。
招不到我们可以不要,去组稿公司买稿子。
买稿子也需要自己有编辑,你听我一句话,凭咱俩做不来这件事。阿漆说,第二,这个人你见了就会放心,是个书呆子,你不一定喜欢,但他绝对不会乱来。合作之后,如果你认为他不行,我们随时可以让他走,办法有很多,而且不会有麻烦。
是吗?你能确定?胡老头说。
我绝对能确定。
胡老头说,那我也得见了之后再表态。
阿漆继续说,第三,他能出七、八万块钱,可以减少你的投资压力。来了还能自己编稿,绝对不会成为一个光占便宜不干活的闲人。
胡老头说,这一条还有点意思。
最后,胡老头疑疑惑惑地答应见面接触一下再说。三个人见面之后没谈合作的事情,而是共同谈了谈对当前图书市场的看法和理解。彭痛苦按照阿漆事先的交待,加上大家彼此都客客气气互相尊重,谈话气氛有利于彭痛苦的表现,再加上胡老头知道的东西也不多,彭痛苦留给胡老头的印象果然和阿漆说的差不多。
胡老头把阿漆单独叫到一边问,合作之后,如果我决定要他走人,你确定支持我并且有办法让他走人?
我确定。阿漆说,
不会有任何麻烦?
阿漆为难地说,那也不能太欺负人让人家蒙受太大的损失吧?
胡老头说,我看不上他那点便宜,好聚好散走人就行。
阿漆说,我确定。
胡老头说,那行,你去起草合作方案吧。先给我看看。
在阿漆的撮合下,三方达成了最终的合作协议,阿漆以自己渠道里的五十多万账款入股,胡老头、彭痛苦以现金形式加盟。彭痛苦就出八万,剩下的投入由胡老头承担。账款和现金不是一个概念,难以计算多寡,所以,等现金变成书发往市场,等市场的回款能维持公司运转之后,再计算各自的股份比例。之前每个人都只能领取基本的生活费,期间,阿漆账款中产生的回款,也全部用于再投入。
胡老头已经发行的一本书,由阿漆帮助收款,收多少是多少,归胡老头个人所有。
公司名沿用阿漆的“旭日东方”,依然不注册。胡老头在北京有房子,于是,在他家附近另外租一个三居室作为办公室,阿漆和彭痛苦一人占据一间,既住人又办公。胡老头也占一间,厅堂公用。
胡老头为公司的老总,阿漆负责发行,彭痛苦负责编辑。暂不招收员工,一切三个人商量着来,有事自己做。
胡老头跟阿漆是老乡,彭痛苦和阿漆是可以信赖的朋友。两个人都冲着阿漆的关系而来,而阿漆也实际上掌控着合作体的核心要害部门。阿漆说合作机制没问题,他俩也就说没问题。
于是,三个人分别从自己的角度再次审定修改协议,重新讨论完善之后,一起签字画押,协议生效。
合作机制确定之后,接着就该确定做图书的方向。这时三人出现了不同的倾向。
阿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明确表示自己不懂,不参合。胡老头觉得奇怪了,大学毕业生能讲不懂?说阿漆其实是懒惰,不愿意动脑子,做老好人。阿漆笑笑说,我没瞎说,我真的是不懂,真的是不敢说。
胡老头主张做那种鼓励年轻人积极向上的励志书,说只有正面的东西才会有大市场。彭痛苦则坚决反对,认为那些书太浅薄太小儿科,误人子弟。胡老头不明白了,乖乖!鼓励年轻人积极向上的励志书怎么成误人子弟呢?我倒要请教请教你这位大才子,什么样的书才不误人子弟?彭痛苦一句话把胡老头踹得更是云山雾罩,没有人喜欢听别人的说教,也没有人有资格对他人进行说教!
彭痛苦拿出了自己两套方案供大家讨论,一套就是他曾给老曹提供过的,做外版书。一套是受阿漆启发之后想出来的,做最简单的图书,做不动脑子的书,为年轻人提供娱乐、休闲读物,也就是所谓的图文版快餐读物。
快餐读物?还图文版?胡老头闻听大笑起来,这才是真正的太浅薄太小儿科呢!
彭痛苦的脸一下就涨得通红,阿漆连忙踢了他一脚,彭痛苦使出老大的劲才把要说的话给憋了回去,忿忿地心想,这就算改变性格,学习做个社会化的人了。
阿漆站出来结束了他俩的争执,按你们的意思,先各做一本。是骡子是马,市场上见分晓。
根据胡老头的意思,经讨论,确定书名为《好人才会有好报》。彭痛苦的书名已经想好了,叫《笑话榜中榜》。
“旭日东方”正式起锚下海,扬帆试水。
19
石大兴的四大系列丛书共八个单行本推向市场后,不仅一下就使自己的“蓄水池”水位达到了能够自行运转的高度,而且很快产生出市场反应。虽然不是那种扑面而来爆炸似的效果,但加货的订单分布均匀,源源不断,显示出强大而持续的销售后劲。
石大兴立刻着手调整公司的组织构架,将“组稿公司”分为四个编辑部及行政财务部,指派文字功底强水平高的四位员工担任编辑部主任,再各配备两名付主任形成梯队关系。编辑室之间实行单独核算,各负其责,多劳多得。四位编辑部主任一定意义上成为了半个小老板,他们可以在“顺势”这个平台上充分发挥各自的积极性和潜力,并相互竞争,相互促进。石大兴自己则有意地从组稿业务中抽出身来,将主要精力用于图书制作和发行一块。由于业务范围工作性质不一样,为了便于管理,石大兴将这一块简称为“图书公司”,下设四个部门:编辑部、发行部、制作部及行政财务部,一律重新招募员工,在附近另外租赁办公场地。
调整之后的“顺势”文化公司结构清晰,一目了然,两个分公司下辖九个部门,分公司之间互为独立,不相往来。
石大兴之前主要打交道的对象是出版商和各文化公司的老板,如今则成了出版社、印刷厂、纸厂和设计制作公司,可以说范围更广,人员更多,关系更复杂。
随着新书发行的成功,加货单的不断增多,石大兴必须一鼓作气,乘胜追击,以求在图书市场上一举站稳脚跟,这样,他就面临着两个大亟待解决的问题,制作新书和补充库存。
市场销售就像一部内燃机车,一旦跑起来了,必须保证充足的燃料供应,也就是随时满足市场的货物供应,让其保持自身的惯性与冲击力,不能断货,一断供就容易衔接不上,一旦把内气给泄了,再要重新启动并达到一定的速度,那难度就大了。
新书投放最佳的状态是按月匀速进行,兰书商在资金那么紧张的情况下仍然不惜冒着风险咬紧牙关确保一个基本的投放量以维持市场,道理就在这。石大兴四个系列同时进行,资金不足,准备也不足,按月匀速投放显然目前还做不到,但一个季度投放一个大回合,却是必须的。补充库存则是一个更具紧迫性的问题,有一点脑子的人都明白,哪怕砸锅卖铁借高利贷,也必须保证市场的货物供应,千万不能断货。
由于第一次印制是委托兰书商进行的,石大兴没有出面,虽然化解了兰书商欠稿费的危机,但石大兴也失去了一次在印刷厂独立开账户的机会。
依照行规,有实力的印刷厂都会给客户一定的账期,但前提是双方合作一段时间彼此知根知底之后,前几次合作特别是首次合作,则必须给足现款。如今社会上骗子太多,印刷厂得防止你印一次就跑了。兰书商是磨合了两年多在充分建立信任的基础上才实施自己计划的,这也反映出真要赊到印刷厂的钱不是那么容易的。本来嘛,印刷厂不是傻瓜,也要赚钱,让你赊账只是他们赚钱的手段之一。
石大兴现在不论是要制作新书还是要加印老书补充库存,都只能去印刷厂新开户,交现款。如果仅仅是一项,石大兴动用存款是可以解决的,两项都同时进行,如果想一步到位,石大兴算了算,为难了,手头资金不够。
按说有加货就应该有回款,但那是指有市场累积欠账的出版商,你加我这本书没问题,我可以给你,但你之前到了账期的钱总该给我结一下吧。结一下,当然我也就有钱再生产了。石大兴刚把书发下去,市场通行的三个月四个月的账期没到,这时候客户有理由不给你款,要给也是象征性的给一点,那不解决问题。现在你也不好意思猛催,如果是三、四个月之后,那就不一样了,不回款,石大兴可以理直气壮问你为什么?还不回款,那我就该停你的货了。
石大兴不能等到四个月之后有了足够的回款再去制作新书和加印老书,那样就得折腾掉半年的时间,市场早就歇菜了,凉乎了。必须尽快进行,而且刻不容缓。
说白了,根本的问题在于石大兴的资金还没有运转起来,而市场已经开锅了,反过来要求石大兴必须先单向硬投入。你要停下来等也可以,那你就将错失并葬送千载难逢的大好开局局面。
石大兴当然不愿意,只有迎刃而上。
借钱,无路无门;贷款,没抵押物;只能打印刷厂的主意,通过赊账欠款解决问题。
石大兴不假思索地就将目光投向了国营的印刷厂,只有它们才有可能为自己垫得起这笔资金,民营印刷厂想都别想,因为即使光把纸张买进来石大兴也买不起。石大兴再次读懂了兰书商的商业眼光,公司发展时期,多干快上猛冲猛打是重中之重,只有借助他人的力量才能实现自己超常规的飞跃,谁能为你垫资,谁就是你的财神爷,你就必须奔它而去,大可不必拘泥是否贵一点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经过缜密的分析,石大兴最后将目标锁定为把兰书商揪上法庭的那家出版社附属印刷厂。依据有三,一、那家印刷厂有为客户垫资的先例与实力,这个不用再去求证。自己需要努力的是人家给不给你垫资的问题;二、收拾兰书商下手这么狠,会让一部分新老客户望而却步,这势必会使国营印刷厂本来就不大的业务量雪上加霜,业绩压力不言而喻;三、新厂长上任得烧几把火。搞企业,光会整人那是不够的,要想在厂长的位子上坐稳,必须干出效益,这样,培养和建立自己相对稳定的客户资源,不仅客观上有要求,也是当务之急。自己此时贴上去,正是投其所好。
目标锁定之后,剩下的就是方法。石大兴觉得两大问题必须分步进行,初来乍到如果自己的要求太多、金额太大容易把人吓住。先粘住,挂个号,再慢慢搞关系;等资金欠上了,自己便有话语权了,那时再逐渐加码施压,也就相对简单。难就难在开头。
比较之后,石大兴认为加印老书补充库存更为急迫,同时,大面积加印老书印刷厂一般比较放心,对石大兴也容易产生信心。
向来以稳健防御见长的石大兴,为了发展,也打起了别人的注意,具有了攻击性。而他谨慎以及善于思考的特质,则让他的目光和视角变得与众不同,常常能够发现一些他人所看不见的机会。
石大兴先给自己熟悉的组稿客户打电话,打探谁跟那家印刷厂有合作关系,找到人之后再分别了解具体合作情况的细节,从反馈的信息来看,基本上证实了石大兴的判断是对的,于是,石大兴找到其中一位做得比较大的赵老板,请他从中牵线搭桥。
没问题。吴厂长前几天还让我给他们介绍客户呢。赵老板显得跟吴厂长关系很熟。
那太好了!石大兴觉得自己找对人了,有戏。
不过,我不能蒙你老弟,兰老板的事情你听说了吗?
没关系,我一不准备赖账二也不敢欠那么多,我只是想走一个正常的账期。
哦……你是说一开始就按账期走?
是。你怎么看?
……不好说,他们现在对账期问题很敏感,有点草木皆兵。兰老板的钱没有全部追回来,而且肯定有一部分还不上,这对他们是个不小的损失。
先付一半,走一半呢?如果不给账期,咱也就不找他们家了,是不是?他们应该明白这一点。
那是,那是。要不我先帮你去探探路?
我就是想请你帮这个忙!不过,我们得讲究办事成功率,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
于是,石大兴把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石大兴把握住“两个基本点”,一是明确表示绝对不会让赵老板承担责任,赵老板只需两边做好人,不介入任何具体合作细节的谈判中;二是让赵老板着重介绍石大兴是个有实力的大书商,争取形成让吴厂长主动想挖石大兴过来的局面。
石大兴说,那样,你有面子,我也有面子,其他的事情便好商量了。
都是出来混的人,赵老板一听心领神会,点着头说,明白!明白!就按你的计划执行。
石大兴顺手把两条“中华”烟塞给赵老板。俗是俗了点,请人帮忙嘛,有意思总比没意思强。
事不宜迟,第二天赵老板去印刷厂派活下单,完了照例跟吴厂长聊会儿闲天,话题还是老一套,抱怨现在的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书难卖,款难回。吴厂长点着头附和,都一样,都一样。
其他在您这印书的人,现在印量怎么样?加印的多不多?赵老板问。
唉!都差不多,不如以前。
赵老板摇晃着脑袋,很多事也说不清,咱做得不好,可有人却做得挺欢,我一个朋友,几乎本本书都能加印,而且是反复加印。真是让人嫉妒!
……那不做得挺大?
可不!员工都有六、七十个,您说大不大?
改天带他来我们厂里看看呀。
哦,您不提这事我还忘了。可以呀,小伙子戴付眼镜,一看特实在,我对他印象特好。
他的公司叫什么?
叫、叫什么来着?我有他的电话,我这就跟您问问吧。
赵老板拨通电话,石大兴说他正在河北廊坊的印刷厂监工,印刷质量得不到保证特让人担忧。赵老板问什么时候回北京,石大兴说晚上就回来了。赵老板大声说廊坊的印刷质量没保证,我可以给你介绍印刷质量有保证的印刷厂。明天中午一起坐坐有空吗?石大兴说可以。
赵老板挂上电话,对吴厂长说,这样吧,我请你们一起坐坐,您感觉感觉,成不成你们自己谈,我只负责引见。完了您如果有兴趣,我建议您去他公司实地考察一下,先接触接触,心里踏实了再谈合作的事。
谢谢,谢谢!哎,他在廊坊跟哪家印刷厂合作?别是朋友的厂子,回头搞得不合适。
这有什么呀,做生意嘛,竞争很正常。您有您的条件,他有他的优势,怎么选择是客户的事。再说,我估计就是你俩谈好了他也不可能一下把业务立刻全转过来,还有个双方考察比较的过程。这些人办事,我懂。
说的是!明天我等你电话。
就这么着。赵老板告辞。
晚上,赵老板跟石大兴进行了磋商,就相关细节反复推敲论证。事情有了眉目,再出纰漏就没劲了。赵老板也乘机表达了自己的心愿,希望石大兴在提供选题方面能够竹筒倒豆子无所保留。石大兴说自己心里有数,放心吧。
第二天石大兴开一辆“奔驰”去了约定的酒楼。“奔驰”是他租来的。吴厂长带着一名业务员赴约。介绍过后,石大兴立刻“明白”了赵老板的意思,随即很配合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兴趣,说对吴厂长以及他的印刷厂早有耳闻,只是庙大僧小,一直不敢登门拜访。
席间,石大兴很专业地问了问吴厂长都有些什么机器设备,吴厂长一一作答,然后问石大兴现在跟廊坊哪一家印刷厂合作,石大兴也一一作答,并询问吴厂长是否熟悉认识?吴厂长想了想说不认识,说自己上任时间不长,跟兄弟单位接触不多。石大兴于是主动介绍了一下那家印刷厂的基本情况,说老板人不错,重感情讲义气,就是员工大多是从内蒙招来的新手,不太熟悉业务,素质差点。
那是那是,民营厂子的工人流动性大,都这样。吴厂长乘机自我标榜,我们都是在编职工,一干几十年的都有,特稳定。
最后,赵老板提出让石大兴带吴厂长去自己的公司看看,彼此建立一个认识,回头再派车送吴厂长回单位,石大兴当即发出邀请,吴厂长也欣然同意。赵老板又说他还有事要办,就不跟过去了,你们自己谈。
参观“顺势”文化公司,是石大兴事先安排好的一步棋。那是他最拿得出手的地方,不仅位置、环境好,办公场地也大,一般文化公司不可能有他这么多员工。
在自己的办公室,石大兴和吴厂长开始了合作细节的商谈。
吴厂长先详细介绍了自己厂子的合作条件和要求,特别说明合作一段时间后,可以给六个月的账期,如果客户资金周转短期出现问题,也可以考虑为客户垫纸。
呵呵,吴厂长有魄力,能先垫纸就说明实力不一般。很有诱惑力。
然后,针对吴厂长的关注重点,石大兴也抛出了自己几点有诱惑力的地方,主动提出六个月的账期绝对足够了,如果厂子有压力,自己的账期适当缩短一点也没问题。
这是我们最欢迎的。吴厂长目前怕的就是客户利用账期做文章。
如果需要,我还可以交纳一部分现金。
石大兴暗示吴厂长现在保险柜里就有二十多万现金。石大兴“露财”不是轻浮,而是有用意的。通常书商手头现金富裕,就说明二渠道做得好,因为二渠道货款大多是通过银行卡往来,这是侧面展示实力。另外,给现金意味着印刷厂可以不开增值税票,也意味着吴厂长手头有了机动的钱,这是国营印刷厂特别喜欢的一种付款方式,为了鼓励客户交纳现金,他们甚至可以给出12%-15%的高额优惠政策。
然后石大兴说目前正好有八本书需要加印,片子还没有取走,如果吴厂长有兴趣,双方可以先从这八本书尝试着开始合作。
加印图书一般都是三、五千地加,完了再加,一次次来。吴厂长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八本书,最多四万册图书,有二十多万现金,这就差不多了,完全可以接受。连忙说,不是有兴趣,而是非常有兴趣。
但是,石大兴考虑到接下去几个月自己都不会有多少回款,这边还要重点解决印新书的资金问题,所以就想一次性解决四到五个月的库存用量。根据市场的反应情况,加上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冲劲,石大兴计划的加印数量是两万五千套,能印三万套就最好。
这跟吴厂长的判断相差太大了,他既惊讶又为难。什么书卖得这么好?有点太多了吧?
多不多我心里有数。书好卖,多备点货我不担心。我目前的压力就是资金周转不过来,如果咱这边开始合作,我相当于开辟第二战场。那边印刷厂的账要还,您这边再让我现款先做几个月,那资金压力就更大了,肯定受不了。
吴厂长不想破坏自己定的规矩,也不想放弃石大兴,不敢贸然表态。
石大兴破釜沉舟,开出最后带有对赌性质的条件。双方先尝试五个月的磨合期。二十万现金先给您做押金,八本书各加印两万五千册,五个月后,如果我不能按时履行合同,二十万现金作为违约金您就没收了,不算进印刷费中,然后您该怎么样就怎么样。五个月之后,双方都没问题,咱再开始正常的合作,二十万现金就作为首付款,到时冲抵我的印刷费。
石大兴明确表态,跟吴厂长这种正规印刷厂合作一直是我的夙愿,我愿意遵守规则并承担违约责任。
吴厂长想了想,说回去再考虑考虑。
石大兴这也属于“投其所好”,你不是敢收拾人会收拾人吗?兰书商是书刊界大鳄,都被你收拾了,我就更不在话下了。石大兴判断吴厂长并不是惧怕自己赖账,而是被兰书商的违约搞得心有余悸,不想再惹出什么丑闻,二十万现金就是给印刷厂的定心丸或者说是自己抛出的诱饵。
假如接下去五个月出现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回款不能按时入账,那石大兴就该真有麻烦了。不过,石大兴心想,兰书商一千万都敢欠,自己也就一百万的数额,有什么好担心的?
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书加印出来并送入自己的仓库,其他的事情先统统放一边。新书的印刷将在两个月后进行,那时自己对市场会更加心里有底。如果行情依然看好,资金依然紧张无法周转,我再给你把违约罚金提高到五十万,看你干不干。不就是赌吗?兰书商赌的是年150本的规模,我赌年30、40本的规模,有什么不不敢的!
翌日,吴厂长约石大兴去厂里面谈,想想又补充说,要不,你把八本书的片子和二十万现金也一起带上吧。
消失许久的李莉又冒出来了,说要请石大兴吃饭,而且时间就在今天下班之后。石大兴问是有什么事吧?李莉说是的,电话里说不清。石大兴说那肯定没好事。李莉说聪明,见了面你就知道了。
石大兴赶到约定的餐厅,李莉已经在里面了。她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休闲装,显得端庄、高贵而又时尚。
石大兴说好久不见。人长得本来就漂亮,再打扮得跟香奈尔似的,走大街上不怕影响交通?
李莉说,谢谢!我本来就是社会公害。
石大兴先问了问出国的事情进展得怎样。李莉已经完成了出国留学费用的筹备工作,但签证却一直下不来。石大兴说那怎么办?换个地方不成吗?李莉摇摇头,除了美国,我哪都不去。签下不来就再想办法。石大兴说现在国内经济发展得这么快,出国也没以前那么时兴了,走不了在北京呆着也挺好。李莉说那是你,我不这样想。
随着筹款工作的结束,李莉的经济压力大为缓解。如今她会根据自己的喜好为自己购买时装和饰物,美容化妆品的档次也上去了,风格上注重搭配与协调。找工作也不在小公司里转悠,而是去了外企。那是一家国际著名的家纺公司在北京设立的产品设计与研发工作室。李莉的工作是为其中两名中国设计师当助手,将他们设计的作品与总部进行业务往来处理,并两边充当翻译。工作专业性要求很高,但轻松高雅,待遇不菲。李莉说她在公司的前途是由为设计师服务而变成管理设计师的人,再往上是北京工作室的负责人和亚太区老总。
这不挺好的嘛!职业通路清晰敞亮,薪酬空间下有底线上不封顶。
我没说不好呀。
石大兴隐隐约约感到李莉有新的想法并且在谋划新的行动计划。作为一名女孩子,李莉虽然不像自己一心只想在北京赚钱当老板,做强做大,但她决不是个图安逸求稳定的良家闺秀,她也喜欢折腾并且敢于折腾。不过,有了上一次的“临阵而逃”,石大兴已不便问得太多、太细。虽然李莉后来就像没发生那件事一样,跟从前没区别,但石大兴却做不到,总觉得自己不男人,有愧于李莉。
我想求你一件事。李莉说。
……什么事?
不是借钱。
吓我一跳,那我就放心了。说吧。
李莉说的事情有点晦气,她怀孕了,希望石大兴陪她去医院做手术。李莉抓住石大兴的手,满脸的歉意与乞求,对不起!我能想到的人就只有你!
石大兴咧了咧嘴,这事烂归烂,既然开口了就没法推辞,硬着头皮也得去。在北京混,谁都不容易。以两人的关系,石大兴陪她去医院也属应该。石大兴缓和气氛,陪你去没问题,可责任要分清,怎么成了能想到的人就只有我呢?用词不当!
谢谢你!李莉笑了笑,笑得很苦涩。
李莉补充说,什么也别多想,什么也别多问,好吗?
石大兴点点头。
按照约定的时间,石大兴打车到约定的地点接上李莉,然后前往约定的医院。一切李莉事先都安排好了,石大兴跟着去就行。
下了出租车,李莉把一个旅行包交给石大兴,自己径直往医院里走,跟在后面的石大兴走了几步反应过来,赶紧追上去伸手揽着李莉的腰,与她并肩前行。
慢点慢点,走那么快不像病人倒像刚吵完架似的,你想什么呢。
李莉抬头看了看石大兴,放慢脚本,一句话没说。
挂号,上楼,妇产科,手术室,直到“男士止步”的牌子前石大兴才站住。他拉过李莉的手,作出拥抱的姿势,征求李莉的意见。李莉泯然一笑,摇摇头表示不需要,然后独自向里走去……
过了半个多小时,当班护士喊道,李莉的家属。李莉的家属。见没人反应,又喊,李莉的家属!石大兴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迎上去。这,这呢。
石大兴跟着当班护士进了医生办公室。医生是位四五十岁的大姐,问明石大兴的身份之后劈头盖脸地就骂了过来,怎么搞的怎么搞的,光顾自己快活不管人家的死活了!看你戴付眼镜文绉绉的,怎么一点常识都没有,都几回了?再这样下去你们还想不想要孩子了?
是,是,以后我注意!一定注意!
你俩也太——医生一看门没关严实,示意护士把门关好,指着石大兴继续小声地数落道,我真搞不懂你俩是怎么回事!等你媳妇身体恢复了,赶紧带她再来医院进行妇科检查。
好的,好的……是复查吗?
不是复查。是妇科病检查。
什么意思?石大兴问。
你自己也得去!
……您能说明白点吗?
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你媳妇染上性病了!
在临时休息病房石大兴见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李莉,她满头都是汗,脸色灰白无光,显得非常痛苦!看见石大兴过来她努力想露出一下笑脸,可笑不出来,本能地伸手让石大兴抓住。
包里有毛巾,快给我擦擦。
石大兴拿出毛巾为李莉擦脸上的汗水,李莉温顺地配合着,痛苦的表情好像有点缓解。
我是不是很难看?
不难看,真的,一点不难看。不是说最小的手术吗?怎么反应这么大?
我也不知道。这回反应特别大。我就估计这回不行。
所以之前都是一个人来,这回才叫我来?
李莉直勾勾地望着石大兴,我说了你最好什么也别多想,什么也别多问。说完,李莉的眼圈一下就红了,她转过脸冲墙去,也许,躺一会儿就好了,医生说我没事,没事。
休息了快两小时,看看差不多了,李莉让石大兴搀扶着自己离开了医院。
咱去哪?石大兴问。
先送我回家,然后你再回家,行吗?
你——有人照顾吗?
没事,我能行。
那跟我走吧。这回反应大,算我赶上的。
李莉没有拒绝。这回一个人真的不行,只能赖上了。其实李莉早有预感,那个旅行包里面有她基本的生活用品,都准备好了。
在出租车上,李莉靠着石大兴说她听见了医生骂他,说对不起,让他背黑锅了,说他装得还挺像的。石大兴认真地说我没装,你以后是得注意一点,这事的确不能光图快活。
石大兴在公司附近找了一家宾馆把李莉安置下来,告诉她会派一名女员工来照料,二十四小时陪伴,自己要回公司去处理工作。李莉说你赶紧去吧,想想又问,对员工我怎么说?
石大兴说,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几天之后石大兴对李莉转达了医生的判断和建议,李莉听了显得很平静,默默无声。
……聊几句?石大兴说。
我先问一下,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我很危险?
是的。我上次说你不危险,那时你毕业才一年多不到两年,如今又过了四年多,你还这样,我认为这就说不过去了。
……聊吧。
除了想出国,你还想干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不清楚。
我想也是。其实,出国本身就是一个你给自己虚拟的目标,因为当时够不着,所以它才成其为目标。出了国就能进天堂?就一定比在北京好?我看未必。说穿了,你只是为自己的穷折腾找个理由,是心理上有阴影。
李莉低头不语,一动不动。
你这样折腾来折腾去,搞得自己感觉挺像一回事似的,甚至还有几分壮烈色彩,但最后也就只能折腾掉自己。北京这种女孩子太多了,一个比一个漂亮,有胆子却没脑子;不想平庸,却搞不清楚怎么才叫不平庸;想闯荡想奋斗,实际上只是被动地瞎搞胡来。满腔热情欢蹦乱跳地混上几年,其实也就认识了几个所谓的已婚成功男人,说得好听叫情人叫小三,说得难听就是慰安妇。到头来运气好的落点钱,运气不好的只留下些感伤的记忆,然后一个个满目疮痍万念俱灰,最终殊途同归,落泪葬花,或打道回府草草地把自己嫁了或就地打折处理。你看看那些经济实用房里的北京男,收留了多少外地来的廉价美女。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来北京学做良家闺秀?争当三八红旗手?
你跟她们不一样,你有文化有能力有形象还有月薪近万元的好工作,凭这些你就能在北京很好的生活,很好的恋爱嫁人。你完全有实力有机会成为她们当中为数不多的姣姣者。如果你一定要穷折腾,那也没必要拿自己的身体做本钱,其他途径多了去了。
……谢谢你跟我说这些!但我要对你说明几点,首先,这次怀孕以及有可能染上的性病,只是一种意外,很严重,但不是世界末日,OK?其次,人和人是有区别的,男人和女人的想法也有区别,你理解不了我,我同样也理解不了你。另外,摆在女人面前的可能有一千条路,但是,如果男人对你失去了兴趣,你就什么都谈不上。美女也好,丑八怪也罢,有能力没能力,都一样。这一点,你已经对我诠释和佐证过了,不是吗?
我……石大兴猝不及防,他没想到李莉会翻出这事。
气氛骤然凝固了。李莉盯着石大兴,不说话,也不给他解脱的借口。按说这不符合李莉的性格与办事风格,但她毕竟是个女人,事情虽然早已过去了,可她还是想听听石大兴自己的说法。
既然无法回避,就干脆说开来吧。那也是盘缠在石大兴心里的一块石头,说开来也好……可该怎么对她说呢?
那事……那事是我不对。当时的情况有点特殊,无论是生活还是事业,尤其是对情感问题,我都不是很清晰。但我是真实的,包括你说的主动对你表现,也包括那晚上的……退缩,都、都是我内心真实的反应。我不想违背自己的心。很多事情我都做不到,也无法把控。当我意识到我的行为对你造成伤害之后,已经晚了。一切都是我的错!我很抱歉!
你不必抱歉。李莉听得很仔细,神情安然,就像在谈另一个人的另一件事。其实,其实我早就感觉到了,你不找女朋友,并不是因为你身边缺少女人,而是女人在你生活中所占的份量太轻,你太注重太热衷于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你和孙军、老曹的区别在于他们喜欢花时间和精力跟女人游戏周旋,同时又不把女人当一回事,而你暂时还做不到。做不到,表面上看是你缺乏那方面的经验和胆量,实际上是缘于你的性格和生活态度,是另一种偏极的表现形式。因为你不相信她们,不愿意为她们有所付出,有所担当,即使是遇见你喜欢的女人,你也不会真的相信对方。不仅是女人,任何人你都不会相信!你害怕受伤,草木皆兵,对谁都本能地规避与防备,就像刺猬一样时刻保护着自己。
石大兴无语。原本是想劝说李莉的,现在竟然说到自己头上来了。她在利用这样一次机会向自己表达她的看法和认识。毫无疑问,李莉一直在观察自己,也探测到了许多深层次的东西,这些东西石大兴虽有感觉,却从未与人交流过,也没人会对自己说这些。
……你的话让我感到了震撼。石大兴说。
你误会了我的意思。人与人之间谁对谁错其实没有标准,不理解,很正常。我不是说你不对,恰恰相反,我认同你的选择。当我注意到你的时候,那时你还在为老曹打工,我发现你是一个目标十分明确的人,并且刻意在调配修正自己,这正是我欣赏你的地方。以你的能力,加上你的心态和修炼,我相信日后你一定能在北京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不过——李莉停住了,没有继续说下去。
李莉说话的意思与用词的讲究,石大兴都听明白了。“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不代表大家都想要,更不表示你就获得了真正的成功。
石大兴主动接过话茬,不过,我会活得很累,始终没有安全感,更谈不上所谓的幸福指数。是吗?
李莉望着石大兴,她没有老曹那种好为人师的欲望和习惯,而是用一种征询的口吻反问,你认为这些东西重要吗?
当然重要。但在北京,这些东西都是奢侈品,尤其对一个男人来说,去追求这些东西,那就注定会一败涂地。
……对女人来说,何尝不是如此。李莉把话题又拉回来了。或许女人和男人的不同也在这,当男人认识到那些都是不切实际的累赘之后,可以一刀将其割舍,从而使自己轻装前行;女人则不同,明明知道是水中月镜中花,却无法停止自己的幻想,总也控制不住会去寻觅和追逐,于是,越走越沉,越走越累。
这就是我想表达的意思,改变自己,改变思路。石大兴接上。
是吗?虽然不能说没有过机会,可事与愿违,始料不及,阴错阳差,面目全非等等等等太多了。你说得的没错,也许,最终我会发现只是在做一件重复的事情,折腾掉自己,也许,我来北京,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石大兴哑然。李莉显然需要帮助,为她重塑理想信念,给她希望与方向,给她关心与爱情。她脆弱而变异的心理,也需要用温暖去慢慢抚慰疗平。而这一切,在忙碌而拥挤的北京,没有人会在乎她的真正需求,更没有人为她提供。那些注意到她的人,看见的是她美丽的容貌,想到的是下身的性体验。大家都在追逐自己想要的东西,没有的渴望拥有,拥有了的渴望拥有更多。包括自己在内,对李莉的所作所为,本质上也是大同小异。如果说两人之间存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纠葛,那也不过是陪她去趟医院,在她生活不能自理的时间里派人照顾一下,然后貌似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地劝说几句。而这对李莉来说,显然是不够的,远远无法解决根本问题。
但是,不这样,又能怎样呢?石大兴觉得自己很虚伪,很苍白,也很无能为力。
要不,要不你还是出国去看看吧。石大兴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表示,否则难辞其咎。费用方面的问题你不用担心,我现在有能力解决。
你不要想太多,我对你没抱怨更没要求。今天我们只是瞎聊。
换个环境也许会好些。
我们不谈这些了,好吗?
第二天上午,派去陪伴李莉的女员工回来了,交给石大兴一个牛皮信封。里面有三千块钱和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
有事我会再找你的。你别想摆脱我,认识我算你倒霉。谢谢!
石大兴抓起电话拨打李莉的手机,可拨了几个号码他又停下了,说什么?怎么说?既然已经走了,就让她走吧……
李莉再度潜水消失。
20
“旭日东方”公司的进度比计划的要慢,不是说三个人不着急,也不能怪他们不努力,而是对业务流程都不太熟悉。彭痛苦夜以继日地奋战了两个多月才把稿子拿出来,跑出版社报批送审又去了两个月,到制作环节本来阿漆、胡老头都有过经验,可胡老头坚持要找最便宜的印刷厂,而且必须搞清楚之后再下单,比较来比较去,又耗费了不少时间,等成品书入库可以发行了,已去了六个月。
新书入库之后才算进入了阿漆管辖的范围,也是他熟悉的领域,在他亲自监督下,当天晚上《好人才会有好报》《笑话榜中榜》首发共计三万多册图书就奔赴了全国各地。
看着两大排高墙似的图书被一辆辆物流公司的货车拉走,阿漆深切地体验到了有钱好办事的感觉,相比之前他的零打碎敲,这样发货才叫痛快!阿漆心里清楚,再这样弄上两三回,属于自己的“蓄水池”就该源源不断出水,并满足循环流动的需要。那时,他的苦日子也就该熬到头了。
阿漆做梦都盼着那一天的到来。为了那一天,这位在老家叫漆长贵在北京叫阿漆的农民子弟卧薪尝胆励精图治已经等待得太久太久了
彭痛苦编完两本稿子后,没休息几天,阿漆当着胡老头的面就让他接着编新稿子。彭痛苦不解地望着阿漆,有话想说又不好说,阿漆解释道,时间上必须重叠进行,环环相扣,否则,照咱的速度一年干不了两个回合。
彭痛苦问编哪方面的稿子?阿漆说你负责编辑部你自己看着办,什么稿子都行。胡老头一听急了,那可不行,绝对不行,还是得大家一起商量,不能瞎做。
阿漆心想三个人在选题方面对市场都缺乏真正的认识,无头苍蝇凑一块也是嗡嗡响,白耽误时间,不如让彭痛苦按自己的理解去发挥,毕竟彭痛苦做这一块的时间久,水平相对也高。
可胡老头看不上彭痛苦,对他不放心,而要改变胡老头的看法显然更不容易,阿漆没办法,只好再次采取折中方案,照着之前的路子,一样再编一本。
于是,第二回合的两本书名出炉,彭痛苦的叫《幽默王中王》,胡老头的叫《学会宽容成大事》。
晚上,胡老头单独找到阿漆,提出了自己的顾虑。已经编完的两本书没做出来,效果也没有得到市场的检验,再编两本相同的,万一……
阿漆说,没有万一,一块钱变成两块多钱,有什么担心的?时间就是效率,时间就是金钱。不是说好了要连续投吗?要干就别怕,我心里有谱。
胡老头被说得有点不好意思,转而就说是对彭痛苦的能力表示怀疑。阿漆早准备了一套说辞,等这两本书显示出市场效果,起码还要四五个月,这么久的时间你让他干什么?稿子编出来可以先放一放嘛,谁说编出来的稿子立马就得用?
胡老头一听释然了,连竖大拇指,高!年轻人脑袋瓜就是好使!我要亲自监督,让他赶紧编。
彭痛苦也单独找阿漆提出了相同的顾虑,说自己对编稿子没意见,建议最好等等,看看市场的反应。
阿漆同样也准备了一套说辞,意味深长地说,你是担心做得太快了,做得太多了?
彭痛苦点着头,是,是。
阿漆瞄了一眼门外,小声说,你的八万块钱已经投下去,没了,知道吗?接下来都是胡老头负责投资,你是想帮他省钱留着多赚点银行利息,还是想多做几本图书丢市场上去?
彭痛苦立刻心领神会,摩拳擦掌的说,懂了!懂了!你就看我的吧。
头几个月,彼此有些陌生,因为急等着彭痛苦编出稿子,胡老头虽然有看他不惯的地方,出于顾全大局的考虑,只好忍气吞声将就点算了。两人相处得还可以,说话也客客气气。
第一轮稿子编出来之后,在一起的时间长了,彼此也熟悉了,胡老头的克制力就松懈了,看不顺眼的时候便想说彭痛苦几句。胡老头年纪大,又是公司的老总,胡老头觉得自己有权力管他,也应该管他,即便说得不太合适也无妨。胡老头出自政府机关,不冷不热说几句手下,是他的习惯,也是建立威信并且让对方时刻意识到自己存在的手段。
而彭痛苦却压根没把胡老头放眼里,甚至还把他当成一个人傻钱多的土老帽。彭痛苦虽然让人讨厌,但并不具有侵略性,他所期望的最佳人际关系状态是,你怎么样,我不管,我怎么样,你也别管。不过,如果你对他指手划脚或者进行攻击,特别是让他产生了受伤害的感觉时,那他立刻就会本能地反击,当然,彭痛苦的反击形式仅限于语言与不合作。
胡老头和彭痛苦年龄上存在着代沟,彭痛苦的生活习惯和怪异性格让胡老头看不进眼,而胡老头的好为人师以及大话套话也让彭痛苦听不入耳。一个想管另一个,一个最反感被人管;一个喜欢教导别人,一个最讨厌别人的嘴长在自己身上。这样两个人扭缠在一起生活工作,自然就热闹了,故事多,烦心事也多。
胡老头先出手,拿彭痛苦那饿痨似的吃相说事。
他们吃饭是自己解决,费用由公司统一支出。谁有时间谁做,小区里面就能买菜,每顿两素一荤,完了三个人一起吃,买菜做饭的人不洗碗。由于胡老头的家眷不在北京,也是一个人,所以,除非外出办事,通常一天三餐三个人都在一起吃。
彭痛苦饭桌上夸张的动着和制造出的噪音早就令胡老头五心烦躁,越憋越难受,胡老头觉得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不吐不快。
胡老头注意说话的策略。彭老师,我年纪比你大,我叫你一声小老弟行不行?
行,行,你本来就是我大哥。彭痛苦吱吱唔唔,狼吞虎咽吃得忙不过来。
既然我是大哥,大哥今天就说说你这吃相问题,我说你动作能不能小一点,声音能不能低一点。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怪你吃多了,年轻人能吃是好事。我是希望你吃得文明一点,举止有修养一点,你要吃,别人也要吃,是不是?
彭痛苦停住了,满口食物卡在嘴里,翻着小眼睛从厚厚的眼镜片上面瞧瞧胡老头,又望望阿漆。阿漆没想到胡老头会提这个问题,预感到要坏事,低头专心吃自己的,不作反应。
彭痛苦三下并两下把食物处理进食道,点着小脑袋说,既然你提出来了,那我认为就有必要解决一下。方案有三种,要不你晚点吃,要不我晚点吃,要不大家分开吃。你选择吧。
你这是什么态度?我提醒你是为你好。饭桌也是公共场所嘛。
请不要说为我好!我讨厌这种说话方式。彭痛苦尖声叫道,我承认我吃饭不太好看,因为我眼神不好,但这跟文明、修养挨不上。你如此直接而粗暴地贬损他人,这才是货真价实的不文明,是彻头彻尾的没修养,是不折不扣的恶意中伤。我宣布从今以后,咱俩别在一个桌上吃饭。
阿漆拉住彭痛苦要他有话好好说,彭痛苦一甩衣袖,气嘟嘟回自己的房间去了。胡老头话不投机反惹一身臊,坐在那摇头晃脑哭笑不得。
从此,三人实行分餐制,一人端一份饭菜回自己的房间吃。
彭痛苦的屋子几乎是不收拾的,乱七八糟的脏东西丢得到处都是,胡老头也看不过去。吸取上次的教训,胡老头这回不仅注意说话的策略,还注意说话的用词,说,彭老师,这屋子既是你的住处,也是编辑部,你搞得如此琳琅满目的,来人看了是不是有点、有点那个?
彭痛苦昂着头愣了半天,接受了,说,行,我知道了。
当晚,彭痛苦在屋子的当中挂起了一条床单,将办公空间和私人空间一分为二。胡老头再看,仍是不满意。床单太旧,不雅;窗户挡住了,屋子里显得暗无天日。但彭痛苦能配合就已经很给面子了,胡老头想想也只好暂时作罢,以后再作计较。
开初,彭痛苦忙于编稿,胡老头和阿漆几乎都闲着,所以买菜做饭洗碗什么的都有意不让彭痛苦参与,怕耽误时间。彭痛苦倒也不客气,他既不愿意也不擅长做这些事,顺水推舟就把自己摘出来了。彭痛苦在生活中是个情商很低的人,摘出来之后从不说声谢谢,更不会扪心自问凭什么,时间一长,竟然习惯成自然。后来稿子出来了,大家都忙上了,彭痛苦反而成了作息时间最有规律的成员,可他却依然旧习不改,只要有人在家,不管多晚他都干等着,有时肚子饿了,还会探出了刺猬似的小脑袋对着厨房喊一声,饭做好了吗?赶上其他人都出去办事了,他也不会下厨房去看看,更不会主动打电话问问是不是回来吃饭,要不要做上等着?而是独自去楼下小卖部买盒方便面,用开水泡上端屋里去吃。
胡老头看不下去,于是行使自己的职权,很艺术地说,彭老师,我出个题目考考你,我们家的菜刀和锅铲哪个挂右边哪个挂左边?
彭痛苦想了想,说,是脑筋急转弯吧?挂右边左边有区别吗?
胡老头说,当然有区别,而且区别大了。
彭痛苦又想了半天,想不出来答案,起身要去厨房看个究竟。
胡老头说,别去了,区别就在这。我和阿漆不用去厨房看就知道怎么回事,而你必须去看了才知道。
彭痛苦反应过来了,再想想,意识到自己理亏,肉烂嘴不烂,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不是不会做吗?做出来不好吃怕你们说我暴殄天物。
胡老头提示说,按我们的约定,买菜做饭的人可以不洗碗,洗碗的人可以不买菜做饭。
彭痛苦心里一比较,立刻说,那以后买菜归我。
彭痛苦讨厌的地方就在这,到这时候了还在拈轻怕重,挑选容易的事情做。彭痛苦更让人讨厌的地方还在于他的愚钝和不乖巧。从此以后,每到上午十点钟,他都广而告之似的大摇大摆堂而皇之地出门去买菜,根本意识不到这是工作时间;买菜的时候他从来不砍价,人家说多少就是多少;而除了买菜,油盐酱醋是不是也该买了,他从来就想不到,也不看。
胡老头是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人,饿过肚子吃过树皮,看到彭痛苦这样做事情既心痛又愤怒,权衡再三,还是决定自己来,每天早晨从家里过来的路上,顺路就把当天的菜给买了带上来。
彭痛苦乐坏了,谢谢!谢谢!这可是胡老头主动揽事做,他以为自己从此就没事了,谁知胡老头严肃地说,以后你包洗碗吧。
彭痛苦不知趣,翻着小眼睛说,你让我洗碗我就洗碗?
胡老头喝斥道,不应该吗?你是做得太多感觉自己吃亏了还是怎么着?集体生活,每个人都应该自觉!
见胡老头来势汹汹,彭痛苦底气不足,也没理由顶风硬干,却又不肯屈尊允承。他冷笑着往自己屋里去,一副大人不跟小人一般见识的德性,嘴里还不停地嘀咕,呵呵,呵呵……
胡老头让彭痛苦心里不舒坦,彭痛苦反过来也就得给他添堵。这很容易,胡老头是个话痨,平时看到什么听见什么,都爱发表发表自己的看法,而在彭痛苦看来,那些评论不仅肤浅庸俗,简直就是丢人现丑。
彭痛苦的反击方式是跟胡老头抬杠,你说什么我都跟你反着来,用“高深的理论”将你往无知上靠,最好是把你说得跟无知透顶的白痴没区别。
胡老头说乖乖!这美国人也真是,跑去别人的国家打这个打那个,还要抓人家的总统。不可理喻!
彭痛苦接过话茬,慢条斯理地说,不可理喻的是你。
……你说什么?
我说不可理喻的是你。因为你的思想太落后,对国际趋势知之甚少!
胡老头说,怎么说话的?到人家家里去欺负人还有理?
彭痛苦解释说,世界主旋律是和平与发展,需要有秩序,有困难大家帮你,调皮捣蛋大家制裁你,这才是世界通行的逻辑。什么你家里我家里,总统又怎么了?国家是你家的吗?奴役老百姓天天穷兵黩武是你家里的事吗?不收拾独裁者世界岂不成了山寨?
胡老头斜视着彭痛苦,停了半饷,你这样说好像还有点道道呀。
彭痛苦说,不是我有道道,而是你不懂的东西太多。不懂没关系,像农村不识字的老头老太太,比你还要差那么一点,没人会责怪他们。不懂却偏要瞎说,那就不可理喻了。
一句话把胡老头顶得下不来台,你会不会说人话!
彭痛苦不急不忙说,我说的是大实话。你别理屈词穷就急眼,有理我们继续辩!
胡老头有个习惯,每天老家的安徽新闻和中央台新闻联播必看,特别关注领导同志的行踪以及出场顺序包括周边同志的站位座次情况,屏幕里谁是谁一个个搞得门清。胡老头不光自己看,还总是叫两个年轻人跟他一起看,并且语重心长地说国家大事,匹夫有责,说我们搞文化事业的,不关心国家大事,那就跟瞎子聋子没有两样,危险得很呀。
阿漆会说话,你就是我们的眼睛和耳朵,有你看就行了,你看完了我们再关心其他的节目。
彭痛苦纠正道,是国家兴亡,匹夫有责,不是国家大事。麻烦你先把概念搞清楚了再说话好不好?
胡老头脖子一梗,我说的就是国家大事,匹夫有责。怎么了?有错吗?
彭痛苦痛心疾首地摇晃着小脑袋,啧!啧!啧!文化大革命中毒太深,至今没缓过来。
你这是什么话!真是乱戴帽子瞎弹琴。
彭痛苦解释说,没人不关心国家大事。包括刚出生的小孩,是喝牛奶还是喝母奶,这也是国家大事,明白吗?作为老百姓,关心我们身边的琐碎事情,大白菜涨价了?公交线路什么时候过来?这都叫关心国家大事,明白吗?你所谓的国家大事,其实是指国家政治大事,如果全国人民都像你一样狂热地专注于政治大事,都去研究领导人座次排序情况,主席台上坐着的人个个能叫出名,那才是最愚昧最危险最可怕也是最需要防范出现的局面。
……什么乱七八糟的,一派胡言!
跟你说你也不懂。这些可不是我说的,历史早已无数次地证明了这一点。
你——你——
没事,你喜欢看你就继续看,国家政治大事也应该有人去关心。你的行为代表着一种文化,但不要以为就是最先进的文化并且排斥否定其他人的兴趣点,尤其不要大言不惭把别人当成瞎子聋子。OK?
彭痛苦编稿子工作的时候有个毛病,时不时会情不自禁地发出感叹怪叫声,他“彭痛苦”的绰号也因此得名。那时是为老曹打工,如今工作性质发生了变化,是为自己干,虽然不再觉得有那么痛苦,但他的坏毛病依旧没变,只是感叹词换了,视心情而定,没准,今天是“哇噻”,明天可能是“喔哦”,过几天又改为了“Shit”“Over”。
彭痛苦的一惊一咋阿漆有所了解,胡老头却搞不清楚,赶紧跑过去看是怎么回事,见彭痛苦盯着电脑,若无其事没任何异样。胡老头就问,怎么了?彭痛苦抬头从眼镜片上瞟着胡老头,什么怎么了?胡老头觉得奇怪,你刚才……彭痛苦也觉得奇怪,我刚才怎么了?
胡老头莫名其妙,悻悻而回。后来,彭痛苦的怪叫声比较小,也就算了,没过几天,彭痛苦突然又大声发出怪叫声,胡老头只好再次赶过去观瞧,彭痛苦却依然一脸茫然。胡老头怀疑彭痛苦是故意逗自己玩,这心里就不高兴了,脸色也严肃起来。
那天正好阿漆在家,连忙把胡老头拉到自己的屋子,解释说,他就这怪毛病,生理现象,别搭理他。
……有这生理现象吗?胡老头满腹狐疑。有这种生理现象也得改呀,把别人吓出毛病怎么办?
想来想去,胡老头决定不管是真是假,找机会还是得说说彭痛苦。当彭痛苦再次发出怪叫声时,胡老头走过去直接就说道,注意一点影响,来了人还误以为我们这里是精神病院呢。
彭痛苦翻着小眼睛转了半天,说,他怎么知道我们这像精神病院呢?哦,也许他去过,那他肯定会把我看成是医生。
胡老头给逗乐了说,得了吧!就你这小样,还医生呢。工作就工作,别一惊一咋的。
胡老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品发觉不对,彭痛苦话里有话,他说他像医生,那谁像精神病院的病人呢?原来那小子真在装疯卖傻!胡老头推开椅子就要再去找他理论。阿漆及时赶了进来,刚才两人的对话他都听见了。
打住!打住!学会宽容成大事。阿漆用胡老头欣赏的名言制止胡老头,把他改造成一个人见人爱的有为青年不是你的义务,也不是大家共事的目的。打住!打住!
胡老头气愤填膺,指着屋外说,那小子怪毛病一箩筐,竟然还骂我,你说气人不气人?
嘿嘿,那也是因为你先说他。
我让他别一惊一咋,我说得不对吗?
这没问题。但你先把他比喻成了精神病院的病人。
胡老头一屁股坐下,咬牙切齿地说,我早晚得让这个变态的家伙滚蛋!
胡老头和彭痛苦三天一别扭五天一吵闹,两人你来我往,算摽上劲了。但两人的动机和感觉却有着天壤之别,胡老头属于进攻者,动机是要管住他,目标是搞赢并且占据上风,他生气是因为彭痛苦不服管;而彭痛苦属于防御者,动机是不屈服,其反抗没什么计划和目的性,他心理的委屈是怎么总跟我过不去?我招你惹你了?一个回合下来,胡老头想的是总结经验,盘算再次发起更锐利更有效的攻击;而彭痛苦却做不到潇洒地让它过去,他会关起门来为别人视他低人一等老想欺负他而在心里自己折磨自己,独自舔舐自己的伤口,品尝挥之不去的痛苦,哀叹人世间对自己的不恭……
这是彭痛苦敏感的性格缺陷造成的,面对无法回避的人与人之间无尽的纷争,彭痛苦的直接感受是心烦气躁,压抑郁闷,备受煎熬,生不如死,用他自己的话说“我这心里就没一天好受过,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如果不是因为有阿漆在他心里作支撑,如果不是因为对“明天”有美好的期望,胡老头这样像疯狗似的追着他纠缠,他早就愤然甩手而去了。
到这个时候,旭日东方公司还处在市场的进入期,他俩之间的矛盾也仅仅是一些鸡毛蒜皮的生活琐事,可以想像,公司一旦产生赢利,他俩的矛盾也将随之进入实质性的利益之争,其白热化的程度势必愈演愈烈。
他俩之间出现的焦灼状态,却正是年轻的阿漆最希望看到的场面,也是他意料之中的事情。洞若观火的阿漆始终在静静地观察着,等待着,谋划着。阿漆知道自己出手的时候,才是他俩矛盾结束之日,也是一切真相大白见分晓之时。
《好人才会有好报》《笑话榜中榜》发下去之后,市场最先有反应的是《笑话榜中榜》,因为备有充足的库存,阿漆照着加货单如数往下发送,一个月后,库存告急,而各地的加货单还在像雪片一样飞来。阿漆给各地的客户打了一通电话了解实际销售情况,之后,这才很平静地告诉他俩,《笑话榜中榜》需要加印。
胡老头和彭痛苦同时望着阿漆,屏声静气。这是一个他俩都在心底盼望已久、想问又不便问、振奋人心的天大好消息。
……你觉得加多少合适?胡老头一语双关。这涉及到他最关心的两个问题,加印数量可以说明这本书究竟有多大的市场效益,也可以计算出他必须再掏出多少钱来。
阿漆轻描淡写,这个不好说,如果不想太麻烦,一次可以多印一些。
……那先加五千?一万?
定价这么低,加少了没意思。我觉得三万册差不多。
三万?能卖吗?胡老头不放心。
应该能。阿漆说话的时候脸上一副波澜不惊的神情。首先,胡老头掏钱,阿漆肯定不会吝惜,得尽量往高里走。其次,首次加印三万册,作为一本正常的图书,属于很不正常的大数量了,说明具有巨大的市场潜质。阿漆已经摸清楚了,《笑话榜中榜》正是这样一本好书,具有成为畅销书的苗头。但阿漆不想把自己的真实想法流露给他俩,他希望淡化或降低他俩对市场的预期。
胡老头皱着眉头想了想,做新书都投资了,加印一块钱变三块钱,没理由不投资,于是表态说,既然能卖,多少都得加。
那是。必须趁热打铁,一鼓作气。阿漆说。
胡老头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好人才会有好报》没反应吗?
阿漆没有驳胡老头的面子,有反应,暂时不大,用完了库存再说。
哇噻!一直竖着耳朵在旁听的彭痛苦突然兴奋地发出了特有的怪叫声。定价低、加印三万册意味着什么财富概念,他不是太清楚,但再印三万册加上次的一共就有五万多册,这个他懂。这足以说明由他独立策划和编辑的《笑话榜中榜》是一本真正的好书,甚至是一本畅销书。在北京打工四年换了八个公司,如果他在其中任何一家公司做出了一本超过三万册的图书,那么人家都不会撵他走人。现在好了,五万册以上的书都做出来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今后还需要解释或者怀疑吗?
总算摸着了市场的脉搏!彭痛苦觉得自己这回终于熬出头了,他为自己的价值终于得到体现而欣喜若狂,他感觉横压在他心头多年的巨石顷刻间被搬走了,他获得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解脱和释放。他憋足了劲跺着脚连续怪声叫道,哇噻!哇噻!哇噻!
这回胡老头没有责备彭痛苦,他也很兴奋。阿漆虽然兴奋,却故作镇静地克制着。在他俩异样的目光注视下,平时仿佛人家借他的米还了他的糠、始终把“烦着哩”写在脸上的彭痛苦判若两人,竟然转着圈摇晃着刺猬似的小脑袋,用他那沙哑的破嗓子唱上了——
北京的金山上光茫照四方
毛主席就是那金色的太阳
多么温暖 多么慈祥
把翻身农奴的心儿照亮
我们迈步走在社会主义幸福的大道上
哎 巴扎嘿
事后证明阿漆的眼光确有其独到之处,他的“变废为宝”计划获得了巨大的成功。彭痛苦没有让他失望,《笑话榜中榜》《幽默王中王》进入市场后持续热卖,成为了真正的超级畅销书,为阿漆之后几年闯荡北京打下了坚实的基础,美中不足的就是这两本书的页码太少,定价太低,从而大大影响了它们创造财富的威力,也影响了阿漆真正的独立崛起。但其单品种绝对销量即使与早年孙军的传销书相比也难分伯仲,同时期石大兴出版的四大系列丛书则只能望其项背。
21
老曹的第二次创业可以用“左右开弓,组合出击”来形容,左拳为“低价语言类系列”,右拳则可简称为“假名人”系列。
先砸向了市场的是左拳“低价语言类系列”,第一组共四本,两个月后,第二组再四本跟进,同时,右拳“假名人”系列也随即出击,一套两本。
老曹的组合拳打中了市场的要害部分。低价策略永远是商业领域最具竞争力的手段,加上前面几本书不论是选题的角度还是内容材料都比较充分有质量,四本放一块,也彰显出一定的气势,“低价语言类系列”一上市就成为了同类书籍里抢眼的明星,市场反响不错。名人效应那是图书市场不败的主题,下有保底,上不封顶,因为在稿费上相对来说付出很小,老曹可以说稳赚不赔。
纷至沓来的加货订单和源源不断的回款都清晰地表明,老曹的第二次创业取得了满意的效果,AAAA文化公司不仅立刻扭转了业绩下滑的趋势,而且反身向上朝着新高度发起了凌厉的攻击。老曹也将登上自己人生的新高度。如果说之前的卖眼镜、搞传销以及六、七年前做口才类图书都分别开创了老曹的人生新高度,那这次还有所不同。前三次老曹的起点很低,是负海拔,属于绝地反击,这次老曹是站在一个山头向更高的山头发动攻击,属于空中加油,锦上添花。其高度和意义不能同日而语。
老曹静静地等待着那一辉煌时刻的到来,并静静地享受着等待过程中的美妙感觉。都说人生能有几回搏,老曹心想我都已经有过三回了,马上就该四回了,这有什么呀!
跌倒了,爬起来,上去;再跌倒,再爬起来,再上去……已经是人到中年的老曹一路就这样跌跌撞撞的走着。老曹知道自己的经历不够传奇,也不够光彩,始终没有真正做强做大,赚的钱远没到花不完的地步,但老曹也知道能做到他这份上的人,通常只有在故事和小说中才会出现,至少在老曹认识的人当中还没有见过听过。
洋洋自得的老曹没有意识到一个人其实很难逃脱宿命的摆布,什么东西来得快,去得也快,爬得高,摔得也狠,每当新高度出现的时候,等待他的往往是一个更深的断崖……
先出问题的是“低价语言类系列”。
大分拆导致原有内容资料远远不够,只能大量添加新内容。由于老曹时间逼得紧,缺乏专业上的管理和约束,编辑们不负责任,老曹也不知道如何去监督审查,于是出现了原封不动整章整章大量抄袭套用的现象。
郑老先生和夫人都是西北一所大学的语言类课程教授,利用业余时间先后编写并出版了五、六本关于口才与演讲方面的书籍,如今退休闲赋在家没事干,逛书店时被老曹的“低价口才系列”给晃着眼了,一翻就发现了抄袭自己的东西,再翻,还有。于是,按图索骥把同一作者出的书都买了下来,然后再去图书馆里搜寻,相当于弄出了一个“老曹作品大全”,回家后夫妻俩一边核对一边纪录,一条一条往下码,哪哪页的内容抄袭原著多少多少页,一共有多少字,夫妻俩齐心协力辛苦了一个多月,最后整出四百多处一字不差的抄袭和套用,再把重复的也算上,最终统计多达四十余万字。
郑老夫妻整理之后,将复印件寄给了出版社,要求出版社和作者赔偿人民币共计50万元。
祸不单行,紧接着“假名人”两本书也出问题了,发来出版社的直接就是律师函,索赔金额高达100万。
老曹挂靠的出版社社长亲自紧急召见老曹。
老曹电话里听说要赔一百五十万,脑袋“嗡”一下就炸开了,知道这回惹出了乱子,赶紧带着材料开车前往出版社。
虽然老曹还不清楚具体是怎么回事,但他毕竟是个有经历的人,心里并不怕,也没慌。他一边开车一边构想着对策,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语言类书他觉得有问题也不大,再说,都是经过出版社三审三校的,出版社也有责任,实在不行分摊一下,他完全可以扛得住。“假名人”问题他可以去协商,假如对方得理不饶人非要一口吃成个大胖子,他还可以抵赖,实在抵赖不过,他甚至可以不管,作者本人跟出版社签的正式合同就装在他的包里,有问题找他们去,与我无关。当然,开始不能说这些,开始必须要求出版社配合自己去处理问题,争取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老曹还意识不到他所想像的这些解决问题的方式其实都是一厢情愿,与现实存在着巨大的出入。他以前跟石大兴聊天时曾经说过“我这人文化低,为此吃过不少亏”,这话如今又要再次应验了。
社长五十多岁,黑黑胖胖,戴一副黑框大眼镜,看上去不算温文尔雅但也不像个俗人大老粗。老曹进到社长办公室,还来不及打声招呼,扑面而来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臭骂。
你看看你都干了些什么烂事!做了些什么破书!你懂不懂出版!有没有基本的法律概念!
是,是,是。老曹赔着笑脸,我知道错了!我有罪!我有罪!
你还想不想在书刊圈里混了?啊!不想混就趁早回家去,别把出版社拖垮搞臭!别让我也跟着你一起完蛋!
息怒,社长您请息怒,千万别伤了您的身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都要上法院了,还有什么话好说!
我这不是来了吗?您让我怎么说,我就怎么说,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
我让你抄袭别人的内容了?我让你署别人的名字了?
嘿嘿,社长,我能不能解释解释?
事到如今没有什么解释的!我跟你说三条原则。
您说!您说!老曹以为社长骂完了消气了会给自己指点高招,然而,社长说出的话却让他大失所望大为伤心。
第一,决不能上法庭,必须庭外协商和解;第二,你自己想办法去解决,出版社不可能出面,具体有什么问题可以向我们的法律顾问请教咨询;第三,两个侵权问题解决之前,你在出版社的所有业务全部停止。
前两条我照办,第三条千万使不得!我的社长大人!老曹急了,解释说,我得拿钱去解决问题,你把我的业务停了,我总不能冲人家囔囔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吧?
别跟我嬉皮笑脸!所有业务全部停止,这是无条件的。
……这个月到期的书款总得给我结一下吧?一码还一码,社长!老曹真正着急的是这个,品种要上量,生产需扩容,出版社的回款早就列入使用计划了,真给停了,老曹的资金就玩不转了。
你是揣着聪明跟我装糊涂,还是揣着糊涂跟我装聪明呢?竟然提出如此有水平的问题,要不我也上哪抄个答案给你?
社长冷嘲热讽,拿老曹开涮。社长真正要扣压住的就是老曹的回款,扣压住你的钱,你才会想方设法积极主动去处理问题,万一你解决不了,出版社就拿你的钱去息事宁人。反正出版社不能为书商背黑锅铲事。社长认准一个简单的道理,如果不是因为扣压住了书商的钱,出了问题,一百个书商能跑掉一百零一个,去哪找他们?
一物降一物,也就只有掐着钱的社长大人了,换了别人谁敢这样对老曹又骂又挖苦又嘲讽?
老曹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和紧迫性,决定先重后轻,分而击之,方法上还是老一套,死缠烂打软硬兼施,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老曹给出版社法律顾问打电话,想讨个主意寻个帮手。法律顾问说他很忙,极忙,说只能按社长的意见办,反正你不能上法庭。而不上法庭我就起不了什么作用。老曹感觉法律顾问说话不像帮手,倒像出版社的帮凶,请求道,我先去说说,完了你再帮我说说,咱左一刀右一刀轮着往下切,如何?法律顾问说那你先试试吧,我这边还有事呢。
老曹立刻给名人的委托律师打电话,要求面见名人商谈署名侵权一事。
委托律师说,有什么话你就跟我谈。
老曹说,我说不过你,我必须见到本人才谈这事。
委托律师说那你就别谈了,不仅现在你见不到他,就是在法庭上也见不到他,一切将由我全权代理。
老曹没辙,只能换一个角度说,我不是作者。我只是出版商。
委托律师说,你已经说过了。我知道。
老曹说,作者是个同名同姓的人,出版社有作者签的合同和身份证复印件。
委托律师说,你想说明什么意思?
老曹说,我想把作者签的合同和身份证复印件送给你看看。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确有其人。
委托律师说,这种小把戏不能说明任何问题。
老曹说,这不是小把戏,是确有其人其事,能说明问题,而且可以说明这事跟你们没关系,真上法庭,你们赢不了,更捞不到什么好处。
委托律师说,那你去法庭上说吧,我们法庭上见。
老曹说,你别吓我,我一点都不怕你!我要明确地告诉你,真上法庭难堪的是你们而不是我,我要让中国人都看看所谓的名人是如何要钱不要脸的,你信不信?
委托律师什么话没说,停了一下,把电话挂了。
老曹再给出版社法律顾问打电话,把刚才的谈话内容复述了一遍。
老曹说,我得让他知道我不是个可以随便欺负的软柿子。
法律顾问说,你跟代理律师说这些那不是胡扯吗?你会把事情越搞越糟的。
……能糟成什么样?
他肯定就拉你和出版社上法庭。
……上法庭又能怎么样?
社长说了决不能上法庭。
我、我是说假如上法庭又能怎么样?
我们肯定输。
同名同姓,确有其人。怎么就肯定输?
我一句两句话跟你说不清楚。我告诉你,反正不能上法庭,上法庭我们肯定是输!
……那就先搁他一下,让他消化消化,明后天我再说回来。
人家是职业的。你玩这套不灵。
……是吗?那我该怎么办?
你得跟他好好说。拿出你的诚意来解决实际问题。
腾出时间来,老曹回戈整治内部,依然是一个一个来。
老曹先给组稿公司的小郭子打电话,告诉他“假名人”出问题了,现在对方索赔100万。
呵呵,狮子大开口呀。我说了这种事有风险,果然。
老曹没功夫跟他哆嗦,直截了当说明意思,稿子、作者名字、操作方式都是你们公司提供的,按照行规,你们承担全部责任,现在我要求你们出面去处理。
哎,曹总,话不能这么说,事先我可是把利弊都跟你说清楚了,是你自己的选择和决定。
你放屁!你说清楚了吗?你说打起官司来可以抵挡,如今我才搞清楚事实上根本不能抵挡。你蒙我,居心叵测,罪上加罪!
曹总,你在这行混的时间比我们长,影响也比我们大,你这样说话不合适吧?
你们不愿出面那我出面去解决,但最终的赔偿我必须找你们要。
哎,曹总,你看看协议再说话好不好?咱这是一份特殊的协议,都写得清清楚楚。
我不跟你扯这些。你的良心被狗吃了,为了自己一点稿费,不惜让客户付出一百倍的代价。别人碰上你,也许只能自认倒霉。碰上我,你就自认倒霉吧。我有办法收拾你这人渣败类!
你怎么骂人呢?
我不光电话里骂你,我还要当面拆你的骨头喂狗!你给我等着,除非你离开北京,爷老子找你不到。
老曹说完把电话按了。他知道不可能有结果,组稿公司也赔不起,但他必须把事情的真相说清楚,把狠话给对方撂下,将来也肯定得去找他。都让对方承担,自己没道理;对方一点不承担,也说不过去。榨不出钱,做稿子来抵也是一种方式。
然后,老曹通知编辑部的人来自己的办公室。老曹把出问题的书都摊摆在桌上,想想不对,赶紧又收起一摞,只留下跟目前在职编辑有关的书籍。
编辑们先后一个一个进来了,有人先在沙发上坐下,其他人跟着也坐下。有人舒适地倒在了靠背上,有人翘起了二郎腿。曾让老曹寄予厚望却至今没能力担纲也没被其他男人看中追走的编辑部助理丑女表妹,则独自坐在单人沙发上驳手指,聚精会神,影单形只。
老曹始终不动声色,六个编辑全到齐了。老曹过去把门关上。然后,要求所有的编辑保持现有姿势不能动,他自己用纸杯接上水,一个一个给他们放面前。过程中,老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别动,都别动,都别动。编辑们莫名其妙,面面相觑。不过,他们早就习惯了,每周漫长的例会上,老曹都会有一些从传销培训中移植过来的小节目,装神弄鬼的,完了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员工也只有随他的便了。
这些都属于老曹看不上的员工,只是因为招不到更好的才让他们留在公司。老曹不可能像当年对待石大兴、阿漆那样对待他们。现在好,这些人竟然给他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老曹心里就甭提有多搓火了,但搓火也没办法,这些人没能力对他进行赔偿,最多也就是扣工资。而不能赔偿,老曹就怎么样也不可能获得心理平衡。
老曹当然意识不到根本的责任在自己,当年石大兴曾反复告诫他版权问题事关重大,而他却认为人家是小题大做,是故意磨洋工不合作,是迂腐没出息,他只欣赏齐海平剪刀加浆糊三天编一本书的快速方法。以老曹这种观点与要求,员工必然得过且过,能懒则懒,出版权问题是早晚的事。
老曹回到自己的老板椅上,问,知道为什么叫你们过来吗?
编辑们摇摇头。
那为什么一个个都架手撂腿地舒舒服服坐下了呢?我让你们坐下了吗?
编辑们被弄得坐不是,起不是,一个个甚是尴尬。
我来告诉你们为什么吧。因为你们在AAAA公司受到的待遇太好,养尊处优已经成习惯了,都成了我的大爷。而我呢,也给了你们这种感觉,因为我把你们视为载舟之水。所以,我赶紧给你们倒上茶,因为那是我的分内之事。这些都没什么,都是应该的。
编辑们没一个吭声,不知老曹究竟要说什么。
但是,你们不应该把养尊处优带进工作当中,该动脑子的时候不想,该动手的时候不写。你们更不应该恩将仇报反过来把我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老曹激动了,他一把将桌上的书推到地下,气极败坏地吼道,都给我站起来!你们看清楚了,是不是你们编的书?现在请你们告诉我,这些书里面你们究竟抄袭了多少?后果有多严重?我请你们来这里工作,而你们却成了AAAA公司的覆舟祸水,成了挖坑埋我的掘墓人!这都是为什么!
老曹从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编辑们知道这回真出事了,站起来不敢说话。
截止到今天,找上门来的只有一个人,索赔一百五十万。明天呢?后天呢?下个月呢?我敢拿脑袋担保,肯定还会有人找上门来兴师问罪。我别说是倾家荡产了,就是转世投胎变成中国银行行长的儿子都赔不起!
老曹越说越生气,越生气越无法发泄,他挥舞着双手,捶胸顿足,声嘶力竭地叫道,怎么办?现在你们说我该怎么办……
第二天,老曹再给名人的委托律师打电话,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态度极其谦卑,要求请委托律师吃饭进行面谈。委托律师说不吃饭。老曹说喝茶也行。委托律师说不喝茶。老曹说不见面电话里说不清,不喝茶气氛冷冰冰的没感觉。这对解决问题不利呀。委托律师说你可以来我的办公室。老曹立刻说好的,我这就过去。
老曹没多想,拎着包开着奥迪车就去了,走到一半,想想不对,又折了回来。他找出一身没有丢掉的旧衣服换上,欧米茄手表摘下LV的包也不拿,找了个塑料袋把资料装上,随手拎着,在路边拦了辆出租车再次出发。形象是无声的语言,老曹懂这个。坐在出租车里他也没闲着,手插进头发里不停地挠来挠去。
低调阴柔的老曹经过近三个小时拿热脸贴冷屁股似的死缠烂打,终于取得了实质性的进展。委托律师同意和解,老曹停止侵权,撤书下架,回收入库,一次性赔偿四十万。对方不再追究老曹及出版社名誉侵权的责任。
老曹当然不会立刻签订协议,这只是第一目标。见吃饭的时间早就过了,于是再次提出请委托律师一起去吃饭,委托律师也再次明确表示不吃饭。老曹说那我跟出版社沟通一下,争取让他们也出一点,尽快给您一个满意的答复。老曹拉着委托律师的手,千恩万谢之后,告辞。
出了门老曹也没去吃饭,而是立刻给出版社的法律顾问打电话要求面谈,汇报情况。法律顾问说自己很忙,想推辞。老曹说那你必须见见我,社长也是这样交待的,不瞒你说,我就一个文盲大老粗,在北京连走道都不会,没你指点不成。法律顾问没撤,只好让老曹过去见他。
老曹去见法律顾问其实只有一个用意,我的“左一刀”切完了,你得帮我切“右一刀”。这意思本来电话里也能说明,但老曹觉得不妥。在老曹看来,法律顾问拿着出版社的一份饷钱就有义务为出版社解决问题,而人都是懒惰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有必要用阴柔之功给他施压,必须给他定个标准掐个数。老曹连说辞都想好了,我一个文盲加土老帽砍下来60%,你是职业的,比我能耐大,怎么的也帮我再砍下个60%?法律顾问不能白叫呀。
两天后,法律顾问告诉老曹谈过了,也谈定了,32万,绝对不能再少了。让老曹赶快带钱去找委托律师签协议,以免节外生枝。
由于是从100万砍下来的,老曹觉得差不多了,认就认吧,只当是破财消灾。老曹取出钱带上,不过,老曹没有直接去找名人的委托律师,而是先去了出版社找社长。
出版社压着老曹七十几万的书款,老曹急需挪动那笔钱解决自己的再生产之用。
老曹依然点头哈腰满脸的媚像,社长,我来了。法律顾问跟您汇报了吗?那事解决了。
解决了吗?社长皱着眉,
解决了三分之二。那个最难缠的名人署名问题解决了。
那怎么叫三分之二?
他不是要100万嘛,另外一个是50万,这、这可不是三分之二。
你脑子没毛病吧?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逻辑。
嘿嘿,嘿嘿。
那你来我这干嘛?赶紧把另外一个也解决了。
是,是。我这就去处理。可是,出版社总得支持支持我吧,我没钱了。
已经跟你说了,两个侵权问题解决之前,你在出版社的所有业务全部停止。
我已经解决了三分之二,您就松个小口子,把我这个月到期的书款解冻一下吧?
政策是没有商量余地的。
社长,我出问题也是出版社出问题,我去解决去赔偿,我没意见。但出版社理解理解我,把我的钱给我一部分,这有什么不可以呢?怎么会没有余地呢?
你自己的屁股自己去擦。你影响了出版社的声誉,出版社不找你的麻烦就算对你仁至义尽了。
老曹心里咕咚咕咚冒着泡,他觉得社长的话太难听,太欺负人。收我的管理费时你们从不嫌少,也从不考虑声誉问题,出了事就全成了我的责任?三审三校干嘛用的?我的印刷委托书、发行委托书都是出版社开的,那代表着我的行为得到了出版社的许可。扣我的钱不是找我麻烦是什么?你他妈的才是逻辑混乱的脑残呢!老曹赶紧强行按住自己的思绪,不敢往下想,他怕自己说出不合适的话因小失大。
老曹不死心,讪笑着说,社长,能不能这样,政策绝对执行,钱别给我去做业务。您开张支票,专款专用只用于解决问题,我给名人送去,不够我再补上。
你总是能提出类似的天真问题。社长摆摆手,老曹你年纪也不小了,我说得够多都懒得再说了。去吧,去吧,解决了问题再来。
老曹垂头丧气的下了楼,他的锐气受到了打击。走南闯北、曾经出入于黑白两道的老曹好歹也是一个人物,去哪都得给点面子,只要开口就没有过空手而归,唯独在出版社一而再再而三地自讨没趣。老曹自知自己不算个好人,但这张老脸还是看得很重的,通常不会随随便便开口求人,如此被人糟蹋让他感觉很受伤。
老曹站在出版社大门外看着太阳足足坚持了二十分钟,一个喷嚏才打了出来,他用力哼哼了几声,总算把心气理顺了,然后,依然精神抖擞地大步走向自己的奥迪车。
处理完署名侵权,就该处理著作侵权的事情了。
电话沟通时郑老先生非常客气,明确表示可以协商解决,还说夫妻俩都年纪大了,不愿去法院折腾。于是,老曹带着老六坐火车赶往郑老先生所在的城市西安。
不知道老先生是否抽烟喝酒,老曹买了几样保健品带上,在小区外的一家水果店,老曹让店家按他指定的品种过秤,称完一样递给老六一样,一会儿老六就叫起来了,够了,老大,拿不了了。
老曹不理会,继续挑选过秤,老六不得不再次抗议,老大,你这是要我贩卖水果怎么着?真拿不动了!
老曹扭头看着老六,确认他真的很吃力很费劲之后,满意地说,行了,水果不值钱,要的是你这个效果。走,咱进去找他们。
房子不大,帮助老六把东西卸下来就忙乎了半天。夫人沏上茶,见老六满头大汗便问要不要先来一杯凉的果汁?老六说不必了有凉白开就行。
夫人没听明白,老六连忙解释,凉白开就是凉的白开水。
主谈是郑老先生和老曹。老曹说明自己代表作者也代表出版社,郑老先生说没问题没问题。老曹又说自己其实是出版商,只是打了个名字便也成了受害者。郑老先生说看出来了看出来了,现在都这样。
谈判始终在友好和礼貌的气氛中进行。老曹一边说一边点着头,目光柔和,态度诚恳,语气恭敬。在赔偿金额的问题上郑老先生就像是挤牙膏,一点一点的退让。期间,郑老先生再三强调自己研究了处罚标准,出版商按定价按发行数量折算,作者按国家稿费标准的倍数计算。郑老先生说自己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连最低标准也没达到。
一个小时,郑老先生退到25万,老曹再谈了两个小时,郑老先生退到20万。然后,郑老先生再也不肯退让了,表示时间不早了,如果二位同意,就随便在家做点吃的大家一起吃。
20万,其实和老曹预想的差不多。毕竟是人家亲自撰写的,老家伙一般比较固执,比年轻人难缠。到这个时候,如果老曹认了,这事就算都过去了。加上那边一共赔偿52万,损失在他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动不了他的根基,只当是花钱买教训。
然而,最后关头老曹的劣根性开始作怪了,他不想就这么简单地结束。
生活中有些人喜欢装孙子,而有些人习惯充老大,老曹属于后者。两起赔偿案件,包括出版社在内,整个过程从始至终老曹都没有机会彰显自己阳刚的一面,本来跟委托律师要搞上一下的,结果被法律顾问给吓住了,说他们是职业的,说自己是瞎胡来。都说要软硬兼施,老曹光装孙子了,一次没“硬”起来,这让他很不习惯,很不舒服。
老曹觉得这不符合自己的个性,就这样结束太窝囊。他决定要展示展示自己的功力,20万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那我再试试新招看看你作何反应。
老曹从包里取出5万块钱,放桌上。您先收下这5万,我回北京再跟你联系沟通,行不行?
收你这5万,算怎么回事呢?是算20万的定金,还是收下5万继续谈?
老曹明确的回答道,收下5万继续谈。老曹想的是只要郑老先生收了钱,后面就好谈了,拖一拖,装装傻都可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那这钱我不能收。没签正式协议之前我不会收你的钱。
协议我有。您可以看看。
老曹拿出准备好的协议。郑老先生戴着眼镜看了几眼就还给了他。那上面的意思是给5万块钱了断。郑老先生生气地说,这协议仅代表你们单方面的意见,我不能签。你们走吧。
……那好。我们下一回合再见分晓。告辞了!
老曹和老六收拾东西。由于搞得郑老先生不高兴,主人也不准备送客,坐着没动身。老曹走到门边,突然又折返过来,快步走到郑老先生跟前。老曹的此时的表情跟开始判若两人,严肃而又具有威慑力。
老曹所说的下一回合,这就算开始了。
老曹不再用“您”作为称呼,说,我问你,你出这几本书一共拿了多少稿费?
这跟你有关系吗?郑老先生并不示弱。
有关系!你写这些书赚不到多少钱,这个我懂。但我们仅仅是部分引用借鉴你已经公开出版的东西,你却狮子大张口,想乘机发财。你想钱是不是想疯了?
你、你血口喷人!
古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的道何在?
这、这是我该问你的问题!
你身为大学教授,为人师表。你就这样教你的学生吗?
你——你——
我要拉你去见你的学生,我要听听你怎么跟他们解释。走!
老曹双手揪住郑老先生的胸襟,一使劲,将他拎了起来——
郑老夫妇没经历过这种阵势,就是文革期间也只是远远地见过别人这样整别人。郑老先生双目圆瞪,惊恐万状,两脚点地站不踏实。郑老夫人更是吓得叫起来,干什么!你们想干什么!要杀人吗?
我在问你的话呢,你究竟是要钱还是要脸!说!老曹揪住没松手。
郑老先生又气又急又怕,说不出话。郑老夫人在一边乞求说,快放他下来,要出人命的!放他下来,我们不要钱了,我们什么都答应你。
老曹停了一下,余怒未消地慢慢把郑老先生放回沙发里,忿忿地说,跟你们一样,我也是个文化人,我不是不讲道理,不讲道理今天我会不远千里登门拜访吗?我会跟你讲那么多废话吗?我就看不惯你这种得寸进尺得理不饶人的人!抄袭侵权我是不对,我承认有错,也愿意赔偿,你要我怎么着?非要把我逼得从这楼上跳下去你们才肯善罢甘休吗?
我们不要钱了!你们走吧。我们真的不要钱了!求求你们放过我们吧。
夫人你误会了,没你想像得那么严重。我不是那个意思。什么事都得讲道理,该赔的要赔,该罚的要罚,该适可而止的时候也就该适可而止。
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行吗?
我们今天是专门来谈侵权赔偿一事的,是来跟你们协商的。
不要再说了!郑老先生叫道,不要再多说了,拿你的协议过来,我签,我这就签。
老曹示意老六把协议给他,郑老先生接过,哆哆嗦嗦签上了自己的名字。郑老夫人主动说,我要不要签?要签我也签。
夫人自己决定,要签就签一下。老曹说。
郑老夫人说,签,签!我签。
老曹还想说点什么,但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最能满足主人心愿的事就是赶紧离开屋子,永远不要再来了。
老曹把5万元重新放桌上。然后,又掏出两千元单独交到郑老先生手上,重新改用“您”作为称呼,俯身说,让您受惊吓了!对不起!大家都不容易,我也是没办法。人被逼急了常常就会失去理智,您是大学教授,您懂!
回到北京,老曹给郑老先生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到了北京,郑老先生吱吱唔唔什么都没说,把电话挂了。一个星期后,老曹再打电话,听筒里传来该电话是空号。
老曹第一反应是要坏事了,第二反应是放下电话立刻赶往出版社找社长。
接下来不管会发生什么事,都得想办法把钱从出版社取出来,什么风险都没有把钱留在出版社的风险大,能要到多少是多少,取出一万就减少一万的担忧。
从西安回来后,老曹当天就把两份协议交给了出版社,要钱。社长仔细看了看协议,倒是没有一口回绝,说要跟财务商量商量,让老曹先放一下回去等通知。一个星期过去了,老曹没等到通知。
确定社长在办公室,老曹站门外先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和情绪,然后才推门而入,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谢天谢地!社长您在呀?我真担心您出去了。
怎么神神道道的?又出什么事了?
书印到一半,库存的纸用完了。
那你赶紧去调纸呀,跟我说干吗?
您是我的财神爷呀,我不是没钱吗?
……差多少?
不多,15万。包括之前遗留下来的书款,加上本月到期的账款,出版社按协议就该付老曹这么多。老曹是算好了的,没有多开口。他知道多开口也是瞎掰,能要到15万就算老天开眼。
社长翻开文件夹看了看,合上。没正眼看老曹,说,如果你差150万,那准备找谁要?
社长看您说的,有多大的能力办多大的事,差150万,我就不印了。
你呀你呀,一天到晚就掂着出版社这点钱,没出息!
是,是,是没出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很遗憾,我帮不了你做个英雄汉,没有。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社长!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没办法就是没办法。
……上次您不是让我等通知吗?
是呀。
一个星期又过去了,通知也该下来了吧?
没错。下来了。
看您不早说,尽逗我开心。老曹喜出望外。请您现在就正式通知我吧。
这月给你计划了5万。
5万!怎么才5万?也、也太少了吧?
出版社什么时候承诺过在资金方面满足你的需求?
我是说我到期的款不止这些。
有就别嫌少,出版社只有这个能力。
我这个月情况特殊,两件事赔了不少钱。不看僧面看佛面,您得理解我,帮帮我!
我再说一遍,你影响了出版社的声誉,出版社不找你的麻烦就算对你仁至义尽了。
现在不是都解决了吗?出版社就别再克扣我了,才给个零头,这跟找我麻烦有区别吗?
你是不是嫌少不想要?那就下个月再凑一点给你。
别,别……那好吧。5万就5万吧。老曹心想拿一点总比一点不拿强,社长不开恩,自己也没办法。事到如今,性质又发生了变化,之前是出了问题冻结账户,现在是没钱要拖欠,反正都有理由,反正都是要扣压货款不给,一切归人家说了算。
社长是一支笔,什么事都得他签字。老曹等着社长给他开批单去财务室取支票,却见社长没反应,而是隔着熊猫眼镜莫名其妙的看着自己。
……我、我有什么问题吗社长?老曹有点心虚。
你还想说什么?
不是先给我5万吗?
月底统一安排。
啊!又到月底了?
来一个开一个,出版社还要不要正常工作?再说,现在账上也没钱。
别逗了,出版社账上能没钱?
好了好了,你也不是等这5万块钱买米下锅的主。计划里有你的到时就会给你。回去该干嘛干嘛。以后做书别再出现侵权问题了。这次出版社不追究你的责任,是看你损失不小的份上,下次再给我捅篓子,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这次社长没骂老曹,也没怎么使劲挖苦嘲讽,结款的事也一次比一次有进步,但老曹还是空手而归。
22
做两本新书,加印一本,再做两本新书,这就是十几万册图书发下去了,加上阿漆已有的五十多万市场账款,渠道里的货款应该不少了,可是,九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却还没有真正看见回款。
胡老头再不懂市场,也不能不引起警惕,觉得有必要进行干预。找阿漆谈话之前,他先私下里找了彭痛苦,看看能不能从讨厌的书呆子嘴里探出什么口风。
那时,彭痛苦第三回合的稿子已经完工,第四回合的稿子也有了策划思路,但都没有列入操作计划,被胡老头压下来了。胡老头这样做不是针对彭痛苦的,而是把目标转向了阿漆,他想,之前做的图书如果阿漆在回款问题上不能给出满意的结果,那第三轮的投入绝对不可以启动。
稿子怎么样?有什么新想法?胡老头以领导视察的口吻开始。
不怎么样。彭痛苦摇摇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这不是闲着没事干吗?
压住已经完工的稿子,彭痛苦对胡老头有意见,一有机会就故意写在脸上。那意味着阿漆让胡老头尽量掏钱出来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浅,但这层意思彭痛苦不能对胡老头说。而为什么要压住稿子,胡老头也不能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彭痛苦。两个人互相打着哑谜。
再有几个月,年底就到了。你回家买房子的计划今年怕是要泡汤了。
……怎么呢?迟迟不见阿漆的回款,彭痛苦其实也心急火燎的,但碍于和阿漆的关系,自己不好追问。见胡老头扯这问题上来了,彭痛苦也想听听他的说法。
没有回款,你拿什么去买房?
……可不是嘛,我也正犯愁了。这事、这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我刚入行,很多事情都搞不清楚,你在圈里混了四年多,应该知道怎么回事呀。
我?我也就一个编辑,发行上的那些事我搞不懂。
我们俩都不懂,那就只有靠阿漆了。
是,是。的确只有靠他。就他懂。
你如何确定他懂?
他一直是做发行,而且做得很不错。他不懂谁懂?
做得很不错?
……应该很不错。年纪轻轻的,当时公司里面除了老总就是他说了算。那老总、那老总挺厉害的,和他也不沾亲带故。他的地位完全是自己干出来的。
胡老头若有所思点点头,我们应该对阿漆有信心。那就安心地等吧。
胡老头走了之后,彭痛苦才意识到胡老头是在向自己了解情况,赶紧回忆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是不是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想了半天,没想出个所以然。既然主要投资人胡老头也在为回款的问题操心,那自己就安心等着吧,再说,自己着急也不管用。
胡老头从彭痛苦嘴里获得了以下信息,彭痛苦也在为回款的事着急,说明和自己一样,他也蒙在鼓里。不见回款,应该不是阿漆能力有问题,而是很可能问题出在阿漆的品行上。既然如此,那就必须尽快找阿漆单独而严肃地谈一次。
胡老头觉得自己既是投资人又是公司老总,有权力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阿漆纠正说,是咱合作有九个多月,不是发新书有九个多月。新书发了才三个多月。
不对!胡老头断然否定,发新书是三个多月,但你的五十多万账款要说九个月都不止,怎么也没见收上来呢?
每个月都在回呀。阿漆找借口推脱。
现在下面有将近一百五十账款,你每个月万儿八千地回那也叫回?按说不见钱就得见书,你的五十多万都应该回来了才是。
那些小钱无所谓,爱回不回的,我也没认真催。我是想等新书到账期,一起催。
乖乖!五十多万账款叫小钱?你好大的口气。这理由不成立!胡老头有备而来,据理力争。
阿漆见胡老头不依不饶,自己随便胡诌对付不过去,索性换过一张嘴脸,不跟他谈这些,反守为攻,那你说我怎么回事?事实上没回就是没回嘛。不信你可以自己跟客户对对账,看看是不是有回款我没上账,或者被我转别的地方去了。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也不是说你把钱转别的地方去了,而是作为发行,你有责任有义务把到期的账款收回来。
那算我能力太差,行不行?阿漆死猪不怕开水烫,一副无赖的嘴脸。
胡老头无语,但他不想扯远了,也不想简单地不了了之。说,这样讲吧,照你的意思,估计什么时候能正常回款?
一般、一般新书发下去四五个月吧。
到底是四个月还是五个月?
你这样问我真回答不了你,回不回款是客户的问题,我只能尽我的能力去催。一年都不给一分钱的客户多的是,他们不回我怎么办?阿漆不想给他准话,拖一天是一天。
……那好吧。五个月,也就是下个月,我们再看。老不见回款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胡老头的问责没有得到明确的结果,仅仅是把问题说开了而已。胡老头心想说开了也就等于往前进了一步,以后必须揪住这问题不放,不断给阿漆施加压力,包括必要时采取相应的措施。
什么是相应的措施?这个胡老头还没有想好。胡老头之前的人生经验大多是在政府机关建立的,通常都是运用手中的权力进行批评、警告再行政处分最多也就降职撤职。而那套如果搬来生意场上不灵,顶多也就是过过嘴瘾吓唬吓唬人。
可阿漆是什么人?如果说他年轻还有几分青涩,那也只是体现在他处理问题的方式方法上有时显得比较生猛粗糙,还不够老练圆滑,但他对于事态的判断对于方向的把握,那是非常准确而又清晰的,一旦目标确立而希望又同时出现,他会毫不犹豫选择最近的线路前往,走得过去要过去,走不过去千方百计那怕硬闯也要过去。
胡老头的怀疑没错,阿漆就是故意不收款的,这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情。但是,你拿不出有效的制裁措施,却去追究能力问题还是人品问题,那是你自己走火入魔误入歧途,怪不了别人。能在北京生存下来的人,男的都是有能力的,女的都是漂亮的,就连捡破烂的农民工,回村里去都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牛逼分子,你怀疑什么?怀疑阿漆没能力?这不是侮辱人吗?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搞不清楚就敢来北京混只能说明你胆大包天,说明不了别的。
阿漆故意不收款有他的道理,因为他目标明确,因为他看得清想得透。在阿漆的眼里,胡老头就是为他提供资金的人,什么时候把他养得能够自己进行体内循环了,什么时候胡老头就结束了使命。除此之外胡老头毫无价值。既然胡老头还愿意往外掏钱,我干嘛要把款收上来呢?收上来又投下去,帮胡老头省钱,那岂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
每个月万儿八千地回款胡老头嫌少,而在阿漆却是出于无奈,总不能追着客户说你别回款,回了我也不感谢你,要回以后再回。那样的话谁说得出口呢?
其实,第二个回合的新书发下去之后,阿漆就已经历史性地完成了自己“蓄水池”的建设,足可以实现每个月一到二本书的循环。只是由于时间还没到,阿漆才没有急于处理胡老头和彭痛苦。阿漆需要再看看,再想想,就像下围棋的人一样,尽管已经胜券在握,也应该把属于自己的保留时间用够。
果不其然,机会一等就来了。
胡老头认为自己开了一个好头,却没想到实际上是把自己的实力暴露给了也在观望中的阿漆。阿漆得出的结论就一条,胡老头外强中干,拿自己没办法,跟老曹完全不在一个档次上。既然你拿我没办法,那我就无条件必须继续咬住你不放,能榨出多少是多少,不把你给吃透了吃到底线我对不起自己。
让胡老头再掏钱做第三回合的新书投放下去,阿漆估计不可能了。胡老头不至于蠢到那种地步。但让胡老头掏钱加印《幽默王中王》却有可能。《幽默王中王》发下去之后卖得和上一本《笑话榜中榜》一样好,简直就是一个姊妹篇,加印是必然的。
阿漆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加印《幽默王中王》应该是最后一嘴肉了,完了自己也就该撤了,一味恋战难免节外生枝,因小失大。另外,市场上的欠款也不能老不收上来,把客户惯出了毛病,将自己视为好说话的冤大头,那后遗症就大了。
阿漆找到胡老头,说《幽默王中王》需要加印。
胡老头瞪着阿漆,片刻的功夫,脸都憋紫了。上次谈话阿漆胡搅蛮缠,胡老头这心里堵得至今没消散。但面对着自己的发行部经理,和所有文化公司的老总一样,胡老头还是不得不选择克制。说,既然书左一本卖得好右一本卖得也好,为什么回款就好不了呢?
我不是已经解释了嘛,时间,关键是时间不够。
那你的五十多万账款呢?怎么也收不回来?胡老头认死理,抓住不放。
这是我的责任!你说过之后我想通了,确实是我的疏忽失职。那五十多万账款不是小钱,不收回来没道理。和上一次谈话不同,这回换成了阿漆有备而来。
那能收回来吗?
当然能收回来。天理王法还是有的嘛,百分之百不好说,八九成绝对没问题,就像你说的不见书就得见钱,必须的。
阿漆态度诚恳,说话实在,胡老头也就算缓过来了,心里多少有了点踏实感。但要他继续掏钱,他还是不干。胡老头训导说,就是嘛!做事要脚踏实地,赚钱要一分钱一分钱地赚。你先以收款为主吧,别说五十多万,就是收回来四十万,加印还不是小菜一碟,你想加多少加多少。
万万不可!收一下再加印再发下去,那至少需要两个月。我已经说过了,市场不能断货,一断茶就凉,必须趁热打铁,一鼓作气。这里面的道理你应该想得明白。
该收的不收,该投的不能少,也没这种道理吧?轮到胡老头耍性子了。
嘿嘿!阿漆憨厚地笑了,表示理解,解释说,不收款,是我的错,我知错改错。现在不投钱加印,那是用新错误惩罚旧错误,属于错上加错,而且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那我得想想。胡老头还是不肯就范。
阿漆放出自己准备好的诱饵,这样吧,加印图书一下厂,我就去全国跑一趟,看看谁敢没理由不给我钱,不给钱我就赖他店里不走。
胡老头看着阿漆不说话,脸上明显已经阴转晴。
这是万无一失最有效的收款方法。阿漆说。
……我还是得想想。
要不,要不彭老师跟我一起去,反正他现在手头也没事。
我说了我需要再想想!胡老头面露不悦。你——先下去吧。
……那好吧。不过,你得快一点决定,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第二天,胡老头把阿漆叫到自己办公室,关上门,提出了继续投资的交换条件。
你下市场去收款?胡老头说。
今天把钱交印刷厂签合同,晚上我就坐火车出发。
很好!就这么决定了。不过,彭老师也得走。
没问题。我说了带他一起去市场看看,这对将会很有帮助。
我是说让他滚蛋,离开旭日东方!
……有这个必要吗?阿漆觉得很突然,没思想准备。
非常有必要!一看见他我就心烦,严重扰乱了我的正常生活和情绪。我真是杀他的心都有。
阿漆没表态,他没想到胡老头会扯这问题,而且说得这么严重。他需要搞清楚胡老头的真实动机。
胡老头说出来的理由只有一半,但决定却是深思熟虑之后做出的。他确实无法容忍彭痛苦,两人你来我往,关系越闹越僵,尤其是《笑话榜中榜》卖好之后,彭痛苦更不知道自己吃几碗饭,越发不把胡老头放眼里,每每看他都是斜着眼,充满蔑视与不屑。胡老头活这么大年纪,从没受过这份没来由的糟贱,每每真恨不得一把掐死他龟孙子算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则是搞不清楚彭痛苦和阿漆的关系到底怎样,但是,眼看着和阿漆的较量在所难免,一触即发,胡老头觉得有必要先清理掉彭痛苦,反正留着彭痛苦对自己肯定没半点好处。这样自己可以集中精力一心一意对付阿漆。再一个原因就是胡老头觉得阿漆此次下市场,很可能就将见到利润,自己以后无需再掏钱出来投资,旭日东方也将进入新的发展阶段,胡老头始终对编辑的价值和作用缺乏足够的认识,他不能容忍厌恶到极点的彭痛苦仅凭编编稿子就跟着摘桃子吃。你不是操蛋吗?你不是处处跟我作对吗?我就要在最令你难受的时刻把你踢出去。看你狠还是我狠!跟我斗!你还嫩着呢!
你答应过,我随时叫他走人,你都无条件支持我。胡老头跟阿漆翻老账。
是,我答应过你。
那我也就不需要过多说明理由了。反正我坚决要他滚蛋!请履行你的承诺吧。
可……你都看见了,彭老师编的稿子确实管用,很有市场。
这好办。第一,我们可以去组稿公司组稿,给书名,我保证可以比他还编得好。第二,如果你就是看好他,那我们买他的稿子,稿费比组稿公司贵上一倍我都认了。
我是说——
别说了,如果你不履行你的承诺,我也不勉强。你把我的投资还给我,我走人!
你这样说,我就没话了。呵呵!不过,以什么理由呢?你想好了吗?
你不是说你有办法吗?
我?我那也就是说说而已,你知道没理由的事我做不出来,也说不出口。
阿漆当机立断,决定将计就计,转为支持胡老头剔除彭痛苦。阿漆朦胧中看见摆脱胡老头的理由和战机也在其中。大方面的一招克敌、一锤定音制服胡老头的手段阿漆早已准备好了,但契机和细节却还没有构思出来,这不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吗?至于彭痛苦嘛,先让胡老头清理出局也好,少一个人少一份事,待一切都水落石出之后,如果自己确实需要彭痛苦,可以再把他找回来,那时彭痛苦对自己更得感恩戴德。
你先表态支持不支持我吧?胡老头来干脆的。
我履行承诺,无条件支持你!但我真的不好出面,这一点请你理解我!
那好,我去说,理由我来找。但你必须配合我。如果到时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两边都想讨好,那就没劲了。
我……我是那种人吗?
那就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他出的八万块钱你什么意思?胡老头抓细节落实。
我还想问你呢,你什么意思?当时你可是答应了我不让他蒙受损失的。
有效。不让他蒙受损失。但旭日东方目前也没有赢利,怎么跟他算?
你就别卖关子故意问我了,直接说你的想法吧。
不管公司接下去是赔是赚,给他十万,以后没他的事了。
彭老师还编了四个稿子呢。十万少点吧?
如果公司赔了呢?他在这吃喝住了九个多月,怎么算?再说,现在是让他滚蛋,又不是股东之间商量怎么分红。
行吧,先按你的想法跟他谈,以后公司赚钱了再补给他一点。
先给他两万,让他走人。等公司有回款了,再补给他八万。赢利之后,你如果觉得应该再补他一点,那就再补一点。
……就给两万让他走人?阿漆觉得胡老头太黑了。
没回款没赢利,最多先给两万,我都投入几十万下去了,谁先给我一点呀?你给吗?你别总是想着跟他争取利益,他走了我也不亏待你,该怎么算还是怎么算,他那份,我们俩平分。
……好吧。先这样试试。
两人就其他相关细节又进行了密谋,最后两人都同意在阿漆下市场之后胡老头再动手,阿漆是想完全不参与这棘手之事,胡老头是担心阿漆如果在北京不说话是不可能的,这反而容易助长彭痛苦的嚣张气焰,搞得事情半死不活收不了场。以胡老头的判断,阿漆不在,彭痛苦那心理素质根本不堪一击。
阿漆心想胡老头准备的这一壶可够彭痛苦喝得了,阿漆惟愿彭痛苦能像他编书一样拿出自己的真功夫来顽强地顶住,给我闹得越激烈越好,越大越好,最好是反过来把胡老头给制住,给撂趴下不敢起,那就省得自己动手了。
阿漆出差走的时候彭痛苦要下搂去送送,阿漆知道他是想跟自己单独说几句话,但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既然已经决定了支持胡老头,那就放手让胡老头先清理彭痛苦吧,清理掉一个少一个。
阿漆执意不让送,说,你别下楼了。天冷,外面凉,你自己多保重。
胡老头的办法就是泰山压顶不讲道理横着来,用恶毒的语言伤其自尊,他觉得收拾彭痛苦用这种办法最有效,也最能解自己的心头之恨,千万不能跟他辩。这跟当年老曹辞退彭痛苦的做法不谋而合。
胡老头到办公室的时候彭痛苦还关着门在睡觉,昨晚抽烟留下的呛人气味还未消散。胡老头决定就从这开始。他把窗户都打开,然后推开彭痛苦的屋子,进去把窗户也打开。冷风飕飕穿堂而过。胡老头一把撩起蒙头睡觉的彭痛苦身上那又破又旧的被子,嘴里挑衅地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在睡觉。起来!连睡觉的样子都没出息,真他妈的恶心!
彭痛苦睡觉时脱得就剩一条裤衩,蹭一下跳了起来,冷得瑟瑟发抖,回骂道,你有病呀!我睡觉关你什么事!
我是公司的老总,就是管你这事的。把衣服穿上,到我办公室来接受纪律处分!
你什么东西!我、我、我去你大爷的!彭痛苦昂着小刺猬脑袋,不服!
你说什么!胡老头剑眉倒竖,逼过去,做出揍人的姿势,你敢再说一遍!
胡老头今天的举动跟往常完全不同,虽然年纪有五十多,但两人真干起来,吃亏的只能是瘦弱的彭痛苦。何况彭痛苦虽然喜欢与周围的人争吵,与所有认识的人过不去,常常搞得人神共愤,却从未真正与他人动手打过架,小个子的他恰恰就怕动粗这一套。彭痛苦本能地往边上一缩,不敢言语。
胡老头指着他的鼻子说,我再说一遍,把衣服穿上,到我办公室来接受纪律处分!
胡老头走了,彭痛苦在屋里磨磨蹭蹭穿衣服,半天没出来。胡老头的咄咄逼人极大地伤害了他的自尊心,阿漆不在,真他妈的动起手来自己要吃亏,怎么办?但让胡老头如此侮辱就这么算了,也咽不下这口气呀!彭痛苦穿好衣服独自坐着,一口接一口地吸着烟。他越想越气愤,越憋越冲动,勇气突然从天而降,士可杀不可辱!怕不解决问题,话必须说清楚!
彭痛苦像只决斗的小老鼠一样窜出屋子,冲进胡老头的办公室,也不看人,昂着头不停顿也不歇气地叫道,我跟你一样都是股东你有什么资格处分我你懂不懂公司法我们那条规定写了上班不许睡觉你拿出来我看看我就认了我晚上加班加点你怎么不说奖励我你这是故意找我的茬居心何在!
胡老头看着他一动不动,等他停下来没声了,才问,你说完了吗?
我要你就刚才无礼的行为向我道歉!
胡老头又停了半饷,又问,你说完了吗?
我的意思已经表达清楚了。
那好,我正式对你宣布旭日东方文化公司的一号处罚决定,鉴于你拙劣的思想品德和低下的工作能力以及糟糕的生活习惯,从今天开始,你被开除了!你的股东资格同时也被取消!
……这是你能说了算数的吗?彭痛苦愣住了,翻着小眼睛从厚厚的眼镜片上面瞄着胡老头。
我说的话绝对算数!
你放屁!我们三个是订有协议的,那具有法律约束效应。
你那份协议早已经被我撕了,不信你可以去找找试试。
你——流氓!就算你撕了我的,阿漆那里还用一份,同样有效。
阿漆那里有没有给不给你我不管,但我要明确地告诉你,我的决定就是阿漆的决定,不信你可以打电话给他问问。
我、我不信!
我再对你口头宣布两条细则,第一,公司决定在产生赢利之后归还你八万的借款。今天我先给你两万,不算在八万之内。第二,我给你两天的时间从这屋里搬出去,两天后如果你还没走,我就让警察来轰你走。
我不搬!这是公司租的房子,你没资格让我搬出去!要走,我让你先搬走!
公司租的房子有租房协议吗?租金多少你知道吗?你什么都搞不清楚却一天到晚穷横穷横的,真他妈的活得丢人!实话告诉你吧,这是我的房子,你说我有没有资格让你滚蛋?
你——流氓!无赖!
胡老头站起来,把个大信封丢桌上。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信封里有两万块钱和房产证复印件,你可以慢慢地看,慢慢地想,也可以慢慢地证实。这两天我不会再来了,两天后我会先带小区保安直接上来检查。你可以砸这屋子里面的东西,也可以烧了这屋子,但我会根据损失在你剩下的八万块钱里面扣除。
胡老头说完往外走,走到门口还不解恨,回过头来决定再刺激一下彭痛苦那脆弱的心理防线,你在我眼里就是一堆不折不扣的垃圾!想做股东,呸!
胡老头其实不必过于自得或自责,他再怎么粗暴恶毒,也只能给彭痛苦造成伤害,但这并不能把彭痛苦怎么样,真正击垮彭痛苦心理防线的是阿漆和彭痛苦自己。
事情来得太突然,胡老头离开之后,彭痛苦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有可能陷入了他们两个老乡设计好的圈套之中,这就不仅仅是用“受伤”两个字可以涵盖的事情了。
彭痛苦打开信封。里面确实是两万块钱和一张房产证复印件,房主的名字也确实是胡老头。他回到自己的屋子翻找合作协议,由于平时自己没有收拾屋子的习惯,东西物件总是随便放随便扔,也不记得究竟放哪了,所有地方都翻了个遍,没找到。彭痛苦基本相信胡老头没有骗他,他的那份合作协议确实被偷了。这说明胡老头今天的耍流氓是早有预谋的。
剩下的唯一希望与寄托就是阿漆了,彭痛苦几次抓起电话又放下,不敢拨号码。他的心怦怦跳得厉害,如果阿漆真的与胡老头同流合污沆瀣一气,他知道那对自己将意味着什么。
彭痛苦哆哆嗦嗦拨通了阿漆的手机,对方很快就接听了。
……阿漆吗?
你怎么样?
你都知道了……是吗?
他怎么跟你说的?
我需要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态度。
……他是公司的老总,也是最大的出资人,他容不下你。你们之间关系太恶劣了。
你是什么态度?
……我没有办法。我必须听他的。
一开始就计划好了的,是吗?
那是不可能的。你不要去想那些问题,没有意义。事到如今,我建议你首先想办法看看能不能改变他,如果有希望,就去努力;如果不能,就试试提一些条件;如果还是不行——
需要我的时候就把我拉进来免费使用,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公司即将产生赢利了,就把我一脚踢开。这就是你们私底下见不得人的勾当!是吗?
不要去追究这些问题,好吗?真的,一点意义没有。重要的是你现在该怎么做。
骗子!你们都在骗我!
如果你总是抱着这些想法不放,这个世界就没人能帮你!
放下电话,彭痛苦已是泪流满面。阿漆的话他听不懂,也做不到,他只有哀叹、不平和绝望。这是第九次了!没能力的时候被辞退,现在两本五万册以上的书都做出来了,命中率百分之百,还是被当成垃圾清除;打工的时候被辞退,现在算股东算老板了,照样还是被踢出来。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什么命运对我总是如此不公?如此无情?
彭痛苦放声嚎啕大哭……
胡老头第二天早上接到小区物业打来的电话,叫他赶快过去,说住在他家的小伙子出事了!
胡老头大惊失色,跌跌撞撞一路跑着来到他家那栋楼的后面。几辆警车闪着灯停在道上,警察和居民已经围了好些人在那里。现场被保护起来了。在花坛边上,彭痛苦趴着一动不动,看不清脸,散发着酒味,老远就能闻到。
警察综合各方面的反映,大致情况是这样的,头天晚上十一点多钟,彭痛苦坐着出租车回来,在小区门口和出租司机发生了纠纷,出租司机不愿进小区,让彭痛苦下去,而他则坚持要送到楼下,否则不下车。门卫保安说当时彭痛苦满脸红通通的,能闻到酒气。出租车最后还是开进来了,但两人始终在争吵,彭痛苦骂骂咧咧的声音比较大。出租车后来停在了小区里的大路边,有人看见出租司机先下了车,他拐到另一边打开车门强行把彭痛苦拉了出来,逼着他附完车钱才放手。出租司机重新回到车里打着车准备掉头走的时候,小个子彭痛苦举着一块砖头从暗树影里冲了过来,猛砸出租车前窗玻璃,一边砸一边骂,声音又尖又细还带着几分哭诉,出租车司机也来欺负我!我操你妈!我操你妈!砸了四五下,彭痛苦转身就跑,消失在冰冷的黑夜里。再看见他的人是晨练的老头,那时他已经躺在了花坛边,死了。
花坛的位置不对着胡老头屋子的窗户,于是警察在楼顶找到了彭痛苦的鞋印。晚上特别冷,楼顶有结冰。由于没有发现第二个人的鞋印,警察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初步推断是本人不慎坠楼身亡。
阿漆第二天赶回了北京。然后通知彭痛苦的家属,并嘱咐他们坐飞机过来。然后共同处理了彭痛苦的后事。
胡老头给的两万块钱在彭痛苦的抽屉里找到了。阿漆让胡老头再拿出八万凑成十万给了彭夫人。彭夫人来去的机票以及处理后事的费用全部由公司承担。送彭夫人以及彭痛苦骨灰盒去机场的时候,阿漆自己又私下塞给了彭夫人两万块钱。
阿漆回到办公室,他先去了彭痛苦的屋子,电脑里有彭痛苦第三回合的两部稿子和平时的资料,可按了半天电脑开不了,这才发现硬盘已经被人拆走了。他马上返回自己的屋子,硬盘也没有。
阿漆笑笑,那就正好,今天就来个了结吧。他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彭痛苦的两部稿子没了的确非常可惜,至于发行文件,阿漆早有防范,不仅自己另有备份,而且电脑里的文件都做手脚进行了加密,所有客户联系方式中的2和4、5和7都互相换了位,虽然不是什么很高级的手段,但阿漆估计胡老头肯定难以破译。
一会儿胡老头进来了,他没跟阿漆打招呼也没问阿漆在干什么,而是去了自己的办公室。他等着阿漆过来找他商量下一步。
阿漆直到收拾完东西才过来,在他对面坐下,说,我都收拾好了,今天就走。
……也好,先收上款再说。
我不去收款。我离开这里,离开你。
……你说什么?你不干了?胡老头的架子端不住了。
我没法干,人都被你弄死了,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
这话可不能乱说!怎么叫被我弄死的?
就是被你弄死的。你糊弄得了别人糊弄不了我。你说过早就有杀他的心思。我相信你能干出这种事。阿漆一口咬定彭痛苦就是被胡老头弄死的。
……你是在为你走人找借口吧。别跟我来这套!
就算是吧。你这人太可怕!我惹不起。
那、那这公司怎么办?我的投资怎么办?
你不是把资料都拿走了准备自己干吗?我成全你。你把我的钱给我,公司归你。你的本事大得很,杀人都不在话下,爱怎么干怎么干。
跟我来这套?要挟我?
那你说怎么办?反正我不跟你干了。
胡老头鼓着眼睛,只觉得后脊梁骨凉嗖嗖的,说不出话。阿漆如果不干了,这摊子他怎么谈都是瞎掰,自己不可能接得住,谈什么?阿漆这是黄雀在后呀,自己好不容易把彭痛苦给撵跑了,却成了帮他清理障碍,现在他要来清理自己了。玩来玩去,最后都被他给玩了!而且竟然把自己玩得没脾气。乖乖!看上去实实在在、憨憨傻傻的小老乡这么狠?
阿漆笑笑说,没想好是不是?要不我先走了,你想好了我们再谈。
你敢!胡老头突然拍案而起。他觉得自己只能试试这套压轴的功夫了,除此之外,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能挽救这场即将发生的属于自己的悲剧。
你是说我不敢不跟你合作?还是说我不敢走出这屋子?阿漆毫无惧色,迎刃而上。论动粗,彭痛苦不是胡老头的对手,胡老头又不是阿漆的对手,这是明摆着的事。阿漆早就盘算好了,不把胡老头彻底击垮降服,他就不可能老老实实坐下来谈判,也就不可能忍气吞声接受自己已经准备好的分手条件。
你可以不跟我合作,也可以走出这屋子,但你觉得耍弄我一番之后,你能一走了之?天底下有这么简单轻松的事?你觉得我活这么大的年纪能让你白玩一场吗?
是不是准备把我也推楼下去吧?
你别在这里东扯西拉!我收拾不了你,我可以告你让法律收拾你!我找不了你的麻烦,我可以找你家里人的麻烦。我还可以给每个客户打电话,让你也做不下去!
……就这些?还有吗?都说出来我听听。
你不仁,我就不义,你敢做初一,我就能做十五。你年纪轻轻不学好,这世界谁怕谁。
你也就这点出息!实话跟你说,你说的每一招我都受不了,但我如果让纪检先把你关起来,我看你就是还有一千招也只能都烂在肚子里。
纪检?哼哼,别不懂装懂,这跟纪检有什么关系!
纪检跟我没关系,跟你就关系大了。老家那么穷,民脂民膏都被你们这帮贪官污吏给榨干了。据我所知当年没抓你而仅仅是让你辞去公职,是因为犯罪证据不充分,还差那么一点。你侥幸逃过一劫,不思悔改,却反倒得意忘形猖狂有加,竟然有恃无恐跑来北京买两套房子,竟然大言不惭地说做图书赔个百八十万没问题,你一个县里的屁大科级干部,哪来这么多不明资产?你还口出狂言要找我家里人的麻烦,为了一己私利竟然背信弃义干出谋财害命之事!我材料齐全,证据确凿,随时可以告发你,为老家人民除害为彭老师报仇,看你还有没有功夫收拾我?
你——信口雌黄,血口喷人!
……这里是北京。明白吗?
胡老头瞪着阿漆,跟不认识似的。他想起了一个形容词,虎行似病,鹰立如睡,眼前的小老乡就是这么样一位表象上极具欺骗性的丛林强者,不到他发起攻击的时刻,你根本无从感知到他的厉害,而一旦察觉,一切都为时晚矣。
双方回到现实的轨道上来,继续合作不可能,只能是怎么分家。
阿漆提出按比例按地区分账,胡老头说你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你都拿走。阿漆说我都拿走也行,但我没钱还给你,这点你应该理解。胡老头倒是个明白人,那你就说怎么还我的钱不就得了,还谈什么谈?阿漆说既然你这么痛快,我也不能斤斤计较,你把合作九个多月以来你所有掏的钱统计一下,我都认了。
仅仅是认了不够吧?胡老头气嘟嘟的。
加10%。阿漆立刻说。
就加10%?
阿漆再抛出自己准备好的第二个附加条件,把你《好心态才会有好结果》的外账给我,不管其中有多少退货和烂账,都算我的加上。这样你就彻底轻松干净了。
……那也不够吧?
只能这么多。要不你把账拿走,我不要你给我五十多万,更不要你加10%,给40万就行了。
……你小子真贼呀,每一步每一招都算好了。
阿漆笑笑,说,我给你一个理由抚平心里的不平衡,你搜刮了那么多民脂民膏,现在拿点利息出来帮助我这个小老乡在北京生存与发展,也算为家乡人民做了件善事。OK?
胡老头一怔,随即把眼一闭仰天大笑。见胡老头迟迟停不下来,阿漆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俩人继续讨价还价,最终确定还款方案,第一年阿漆每个月还胡老头一万,第二年每个月还两万,以次类推直至还清。为了防止阿漆再出妖蛾子,胡老头要求把算好的总金额数不写成合作投资,而是阿漆的个人借款,同时,每个月如果不能按时还钱,则必须进行违约处罚。
胡老头警告说,个人借款你要搞清楚概念,你就是出车祸暴亡,人死账不烂。
这一套阿漆对付刘小奇时已经使用过,熟悉得很。阿漆一口应承,说,没问题!拿纸过来,我现在就写。如果我不能按时还钱,每一笔不管金额多少,每个月我都认罚五千,以此类推,重复执行。这样的处罚力度你觉得满意吗?
胡老头无法说出“满意”两个字来回答阿漆,再次闭起眼睛。他不得不暗自承认自己这回算是完败。
离开胡老头的屋子,尽管外面寒意阵阵,老北风像小刀子一样剌脸,阿漆肩背手提带着行李,却精神抖擞,大步流星,他的内心熊熊燃烧着一团烈焰,激情万丈。
阿漆梦想成真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他非常清楚,那个曾经一文不名的贫困山区农民儿子,那个在老家叫漆长贵在北京叫阿漆的年轻人,此时此刻已经是北京一个货真价实的书商了。虽然还不是什么大老板,但他外面有超过一百五十多万的应收账款,手上还有《笑话榜中榜》《幽默王中王》两本超级畅销书,接下去自给自足、维持系统循环运转不存在任何问题。他再也不必整天憋着坏心思去找人合作并伺机强行吃掉对方了,那种女朋友过生日只舍得买一束玫瑰花想亲热一下还得去借个屋子的贫穷年代对他已成为历史,如今他完全有资格有能力也像有钱人一样不把万儿八千的放眼里,花了不计较,丢了不心疼。
明天他就将下市场继续他全国扫荡式的强力收款,同时,他将按自己的理解和认识重新整顿完善自己销售渠道。有道是渠道为王,而这正是阿漆的专长,阿漆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在这一点上输给其他竞争对手,一定要建立一个高效、优质的销售渠道网络,并以此作为自己的立足之本。
坐在出租车里,阿漆掏出手机,想给谁打个电话,与人分享一下此刻自己的心情,或邀请几个朋友一起聚聚,以示纪念这一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却竟然发现给谁打电话都不合适,几年来,为了早日实现自己的理想,凡是认识的朋友,只要有可能,他都想方设法或多或少地跟对方借过钱,那些钱许多都已经记不清楚了,不过有一点阿漆记得很清楚,都没还,或者出于种种原因,还了的也只是其中一部分,但肯定没还清。
离开老曹的时候,有三位朋友自愿为阿漆两肋插刀去仓库搬书,那时阿漆一贫如洗,却有很多好朋友。没有朋友的资助,阿漆挺不到今天。如今阿漆也算有钱了,朋友却都得罪光了,没了。
阿漆收起手机,望着车窗外,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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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崛起,也就有人倒下;有人在走向兴盛,也就有人在走向没落,这是自然丛林的生存法则,也是商业的生存法则,同样也是在北京金山上打拼一族无法摆脱的命运。
当危机来临的时候,老曹是有预计有准备的,但危机究竟有多大,后果究竟有多严重,老曹却不知道。
郑老夫妇搬家之后,二话没说,直接把出版社和老曹告上了西安当地法院,索赔金额也由之前的共计50万元,大幅提高到作者单独赔偿60万元,出版社另赔偿100万,并同时要求法院为自己提供人身安全保护。
法院受理之后,很快派专人来北京给当事人送达传票。
联系不上郑老夫妇,老曹束手无策,很明显就是联系到了人也无济于事,郑老夫妻这是横下一条心要上法院去解决问题。出版社来电话通知老曹,说社长找他,要他马上过去。老曹不敢去,去了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一边借故拖延说自己在外地出差,一边赶紧自己找律师,看看有什么应对良策。
律师事务所好找,老曹办公室附近就有。老曹带着有关材料直接上门去咨询,谈了两个小时基本上搞清楚了当前自己面临的处境。
首先,作好开庭的准备,按时参加法庭的听证审理,侵权的问题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包括把郑老先生拎起来,拎了就拎了,该道歉就道歉该罚款就认罚,都没什么大不了得,法庭绝对不至于扣人关人。其次,赔偿金不是对方说多少就是多少,作者和出版社加起来五十万绝对够了,只会多不会少,但前提是老曹必须出庭,如果缺席判决那是会吃亏的。
老曹握住律师的手久久不放,千恩万谢,有您说的这两条底线我什么都不怕,到时开庭,您一定得帮我去一趟,该怎么算咱怎么算。
律师说,没问题,这个案子很简单,如果您在赔偿金额问题上不是太斤斤计较的话,一次就能搞定。
离开律师事务所老曹这才赶往出版社面见社长,既然出问题了,躲是躲不过的,挨骂挨批那没办法,但事情要说清楚。
这回你还有什么要说的?社长冷冰冰地问。
我没什么可说的。社长!老家伙出尔反尔我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那就公事公办呗。我已经作好了开庭的准备,是杀是剐我一颗红心两种准备。
你扯蛋!社长随手抓起一本书用力摔在案台上以强调自己的语气,我怎么跟你说的?第一条就是决不能上法庭,必须庭外协商和解。你当我这话是放屁怎么着?你不要脸,出版社还要脸!
社长!社长!你别急千万别急!我是按您吩咐去做的,和解协议不是签回来给您看了吗?可他还是要上法庭,我能怎么办?
谁知道你这里面玩的是什么把戏。我再说一遍,不能上法庭,必须庭外协商和解!这是没有余地的,听见没有?
听见了!第一绝对不让出版社上法庭;第二绝对不给出版社造成经济损失,一切赔偿都由我承担。
你是不是脑袋真有毛病?跟我玩这套?
社长!不是我想上法庭,也不是我没努力,而是对方躲起来了,我找不到人,我是真没办法了。社长!我保证跟出版社没关系,不管最终判多少,我都一次性给他搞定了。这次我量他也不至于反悔变卦。再说,再说一桩普普通通的民事侵权案,有什么呀,开庭也就是庭内协商和解。您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这点肯定比我看得清楚。
我不清楚!我丢不起那个人!
社长就是不通情理,寸步不让,被逼无奈的老曹只好也进一步了,讪着脸说,民事纠纷在国外就不是个事,谁谁谁一眼,说话声音大一点,回头没准就被人告法庭上去了,就得屁颠屁颠去应诉。通常总统一年也得去几次。像您这样直性子脾气大,动不动就骂人,在国外去个十回八回的肯定少不了,不过,上法庭没关系,对您来说,毫发不损。
是吗?我看你是铁了心要跟我胡扯了。那行,你可以走了。
没有,绝对没有!绝对不敢!社长!
我说既然你没办法了,那你就按你的计划去办。我说错了吗?
……请允许我再努力,社长!
老曹开始暗中筹款,把该支付的款项暂时压住,把该收上来的债款尽量往回收,把到期的存款也归拢。上次已经赔了32万,虽然再抽调出50万仍然在他可承受的范围之内,但如果各方面都要维持正常运转,一下筹措出这么多钱对他还是有一定压力的。
但即将到来的法庭听证审理,无疑是当务之急。这破事前前后后拖的时间太久了,老曹已经有些心力憔悴,烦了,老曹决定无论如何都得争取一次性尽快给它处理干净。
老曹这边在筹款,出版社社长也在采取行动,他找来法律顾问,让他带着郑老夫妇第一次寄给社里要求赔偿50万的原件,以及后来和老曹签订的赔偿5万元的和解协议,亲自前往西安。
社长说,不管用什么办法,必须让郑老夫妇放弃起诉,并实现庭外和解。赔偿金不要过于计较,但不能超过60万。
社长划定的60万上线不是出于对民事法律的理解,而是基于老曹的欠账而言。出版社欠老曹七十多万,扣除有可能出现的15%退货,也就是六十几万。正好可以用来解决纠纷。
法律顾问说,要不要把老曹带上一起过去?
社长想了想说,不必了,在赔偿金问题上他肯定会讨价还价没完没了,带上他碍手碍脚没好处。你去快刀斩乱麻,不留后患。
对于自己的决定,社长根本就没去考虑合适不合适的问题。你把老曹在出版社的钱花完了,也就同时失去了对老曹的制约力,你如果再对老曹颐指气使想骂就骂,那就该三思而后行了。
等待开庭的日子漫长而又难熬。当接到出版社电话通知去见社长的时候,老曹左右想不出为什么,是上法庭之前有什么需要叮嘱?从时间上来看那说好的5万块钱也到点了,是要给我吗?以鼓励我勇敢地面对法官和原告?
老曹疑疑惑惑进到社长办公室,社长正在喝茶,不像找麻烦的样子。老曹也就放心了。
社长放下茶杯,说,怎么样?
报告社长,一切准备就绪。嘿嘿,用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我这次保证速战速决。
你怎么办事的我已经听说了。简直是乱弹琴!
……您,您听说什么了?老曹心说糟糕,这对自己在出版社的形象可不好。
我都懒得说你。社长把一份材料摔到老曹跟前,最后的协议我帮你签回来了,好好看看吧。
老曹明白怎么回事了,拿过来快速阅读,上面赫然写着总共赔偿人民币50万元整。老曹没动姿势,在心里盘算着自己该怎么表态。他的手在微微地颤动。
之前他们收过我5万,认了吗?老曹问。
他们比你讲道理,含在这里面了。不过你另外给的两千元没有包括进来。
老曹长长的吐了一口气,说,那5万块钱你们是不是该还给我?
你会不会说话?什么叫我们还给你?你那5万块是赔偿给人家,不是给了出版社。
老曹点点头,说,有道理。那您自己说的月底前给我结5万块书款,现在已经过时间了。今天能给我吗?
我看你脑子真是有毛病了!
我就不明白了,我脑子怎么有毛病了?老曹决定再给社长最后一次自救的机会。
截止到月底,你在出版社到期的账加起来大概不到二十万。这次帮你擦屁股,出版社为你垫资45万,还不包括人员差旅费劳务费,你怎么好意思还提那5万的事?
老曹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路,开始按自己的风格进行反击。说,那好吧,今天我们把一些问题理理顺。是出版社欠我的钱,不是我欠出版社的钱,我要自己的钱,这逻辑很清楚,说明我的脑子一点没毛病。这次出版权问题,人家告的是作者和出版社,事情是我惹出来的,但出版社也有责任,三审三校干吗用的?收管理费干吗用的?你们出面去解决问题,那也是应该的,是分内之事,不叫帮我擦屁股。
社长想发作,老曹伸手制止,严肃地说,你别着急,先听我把话说完。你用我的钱去解决我和出版社共同的问题,却不事先跟我商量也不通知我,这很不妥;我的钱都是辛苦赚来的,是血汗钱,你不问问市场的行价,大笔一挥,我的50万就没了。你有这权力吗?
你这是在指责我吗?是在指责出版社吗?如果你觉得你的权力被侵犯了,你也可以去告呀!
别用这套吓唬人。我老家有句谚语叫大热天给猪扇扇子,不是猪有面子,是看在钱的份上。我老曹今年四十多,走过的路不算短,经历过的人和事也不算少,到哪都是条汉子,唯独在你这里装疯卖傻搞得人不人鬼不鬼。你还真以为自己成人物了。
社长拍案而起,太过分了!给我滚出去,什么东西!
老曹坐着没动,冷笑道,我什么东西?我凭本事吃饭,向市场赚钱,还要养活你这个寄生虫!我什么东西?爷老子现在就告诉你!
老曹一跃而起,隔着宽大的写字台,抡起胳膊朝着社长又黑又胖的脸就扇了过去,社长往后一缩,没扇着。老曹返手操起身后的椅子,划过一道弧线,直接就砸了过去。社长魂飞天外,无处躲闪,连同自己的大皮椅应声倒地。
老曹这回真豁出去了,脸上青筋暴突,浑身瑟瑟发抖。他一不做二不休,从桌上抓过花瓶,三步并做两步绕过写字台赶将过去,从乱椅之中一把拧住社长的胸,抵住,高高地举起花瓶——
我什么东西你什么东西,这回看见了吗?懂了吗?啊!啊!老曹吼叫着,怒视着,战栗着,坚持着……但最终还是没有砸下去。
社长闭起眼睛,什么不看,什么也没说。
老曹直起身,把花瓶放回原处,像个困兽一样在屋子里转着圈,许久,他整整衣领,捋捋头发,拿起自己的公文包,开门走了。
老曹在心里比较了一下,这是近些年来他闯下的最大一次祸。他本能的反应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三十六计,走为上。
老曹回家匆匆收拾东西,叫来老六交待三件事。一,一定要把发行部的员工稳住,每人基本工资翻一番。先猛催猛收一遍外欠款,如果事情闹大了不可收拾,就带两个人挨省挨市去收账,不惜一切代价一个个清账清户。二,马上联系一个仓库,把库存书全部搬走,除了你,谁也不能知道书的去向。三,通知其他部门的员工,从明天开始休假半个月,工资回来再发。
都记住了?
老六点点头,说都记住了。又问你这是准备去哪?
我还没想好。老曹一边说一边往汽车后备箱里放行李。
……能开车吗?
老曹看着老六,笑了笑说,不用担心,就这点破事,还到不了通缉我的份上。真把我抓了,二十四小时之内就得放我出来。
那、那干嘛要跑路?老六还是不放心,也没听明白。
我只是不想吃眼前亏。
说完,老曹开车而去。
当天深夜,两拨警察同时光顾了老曹的住地和办公室,确定本人不在之后,走了。
老六稳住发行部的工作做得还可以,他平时对手下比较友善,互相也了解,基本工资翻一番,这要再去找更好的工作就不好找了,于是纷纷表示坚守岗位到最后。
在通知其他员工休假半个月的问题上却出现了意外,员工要求老六说明真相,特别是工资为什么要以后再发,老六吱吱唔唔说不清楚,说不清楚大家就更疑惑了,不肯走。有人直接给老曹打电话,大白天手机关机。大家这才反应过来老板是犯事跑了,于是转而围攻老六,说休假半个月没问题,但工资必须现在结清。老六说自己也是拿工资的,没钱,真的没钱。大家想想也是,就在大家为工资无望而感到愤怒的时候,有人高喊到没钱就拿东西,一句话点醒了所有人,也点燃了炸药包。于是,一场抢夺洗劫就开始了,先各自为阵,拆电脑的拆电脑,拿传真机的拿传真机,反正什么值钱拿什么,然后向其他办公室蔓延,有人从厨房抱走了电饭锅,有人把老曹每周开例会必用的话筒、音响攥手里不放,有人把路由器和网线都卷吧卷吧塞塑料袋里面。员工们平时对老曹都憋着一股气,老曹在时敢怒不敢言,这回总算找到了发泄的机会,一个个又紧张又兴奋,浑身直哆嗦,就跟当年贫雇农打土豪分田地似的。
有人“咣当”一脚揣开了老曹的办公室,随后,大家一拥而入……
老六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顾得了这边顾不上那边,被推搡来推搡去,衣服撕破了,裤子挂花了,脸上也留血了,慌乱中想起了老曹的交待“一定要稳住发行部”,是的,所有的客户资料、财务数字都在发行部,发行部不被洗劫,公司的根基就还在。
老曹这位平时在工作中没有发挥多大作用的亲弟弟,关键时刻终于勇敢地承担起了自己的责任。老六奔向厨房,操起还没被人拿走的菜刀,快步返回发行部,把守在门口,睁着血红的眼睛张牙舞爪地叫道:
都给我滚开,谁敢过来我就劈了谁!
晚上,老曹在电话里听完老六如泣如诉的讲述后,很平静地问了声,你人怎么样?
老六说,我人没事。
人没事就好。这回你应该明白你哥做点事赚点钱有多么不容易了,没事,这都没什么。接着收款吧,外面那些账就看你的了!
那个时候老曹其实并没有离开北京。在员工工资这种小问题上竟然出现如此之大的失误,这是老曹始料不及的。老曹觉得现在自己可以走了。走之前,老曹想给社长打个电话,问问社长现在有何感想,对自己有何评价,顺便告诉社长别狗仗人势以为找两个小警察就能吓唬住人,揍你龟孙子两下算个屁,放了也就放了,比这更大的事我都经历过,这方面我比你懂。当然,老曹最想告诉社长的是你还欠我钱,我会回来找你要的。
老曹凝视着五环路上川流不息的汽车,还有那一排排远去的路灯。秋风萧瑟,寒意阵阵。老曹禁不住想起了七年前来北京时那个烈日如火的盛夏,还有自己站在广场许下的誓言。老曹对自己说,没事,心在梦就在。这只是第一个回合,这个回合我并没有败,我还要再回来的。
老曹弯腰钻进奥迪A6,融入车流之中,向着未知的远方而去。
老曹没有回湖南老家,不过年又不过节,有能耐的人都在外地,回去没人聊也没人玩。老曹计划去那些老乡朋友聚集得比较多的地方,沿途看看风景名胜,先放松一下自己,然后再看看他们现在都在做些什么,做得怎么样,有没有适合自己的项目。
老曹第一条线路的最终目的地是西北名城兰州,那里有一个他们老乡最大的聚集区。二十年前跟他一起逃亡的曹胖子散伙之后就去了那并且至今还在那里生活。再有几个月就是春节,老曹想的是一路巡游到兰州之后差不多也就该回湖南老家过年了。
在老乡朋友圈里老曹不仅人缘好认识的人也多,而且完全称得上是个人物,尤其是这些年做书赚钱之后。老曹究竟赚了多少钱从来没有亲口告诉过任何人,但他给人的印象或者说你通过接收信息而得出的结论与猜测,肯定比他实际赚的钱要多得多。对此老曹并不忌讳,怎么想是你们的事,我没留下吹牛的口舌就不能怪我。老曹觉得钱多是件荣耀的事情,只要不和他们发生金钱关系,钱多你能奈我如何?
在老乡朋友圈里,大家都习惯地称呼老曹为“老大”,这并不是因为老曹在他们当中最有钱或者最有能耐,更不是因为老曹是什么黑社会头目,起因仅仅是老曹在家里排行老大,还有就是老曹喜欢别人叫他“老大”, 这跟老曹在北京喜欢人家叫他做董事长和曹总一样。叫得多了,时间久了,老曹这“老大”的称谓就延续了下来。老曹听着应着,也很受用。
老曹其实很瞧不上老家这帮人,穷山恶水出刁民,一个个真本事没有,邪门歪道样样精通。但老曹只要有机会,却喜欢跟他们交往,这与他的故乡情结有关,与跟他们在一起时所获得的那种感觉也有关。那是一种融洽、熟悉、轻松而又倍受尊崇的感觉。当然,老曹有自己的交往原则,在一起吃喝玩乐吹牛皮没问题,但经济往来隔绝,合作共事免谈,见不得光的勾当坚决不沾边。
老曹每到一地,都受到了英雄般的款待。接待程序每天差不多,从晚饭开始,好朋友轮着请他吃饭,轮着请他K歌泡妞,每次都一大帮人,每次老曹必坐正中,大家吃吃喝喝有说有笑甚是欢娱。这套程序走下来,往往得到晚上十一、二点。然后,下一个小群体的活动随之开始,打牌。打牌一般持续到天亮,散场之后该工作的去工作,该睡觉的去睡觉。
老曹喜欢赌,又是有钱人,能跟他在一张桌上玩牌的人自然都不是等闲之辈。赌博场上无父子,每个人都只想一件事,那就是赢钱,赢更多的钱。大家都知道老曹输多赢少的美誉,手艺不怎么样,特别是情绪波动比较大,控制力差,于是一边跟他玩牌一边有意对他极尽恭维奉承。这下老曹麻烦就大了,他这人你拿刀顶着他,他可以脸不变色心不跳,但如果你对他恭维奉承,那就算打中了要害七寸,他立刻就不知道自己吃几碗饭,下注便没轻没重,宁可输钱不能输气,更不肯输人,常说的口头禅是,这有什么呀,大不了钱倒霉,跟上!
一来二去,老曹的钱就跟流水似的慢慢进了别人的腰包。开始,老曹倒还能稳住阵脚,输虽然都是输,但下注小,一个地方呆上几天输个几万,看看不行了,一笑了之赶紧就撤,继续去下一站,沿途也继续看看风景。后来越输越多,便渐渐地有些把握不住了。
赌博场上是不借钱的,这是规矩。半夜三更输没钱了怎么办?要不今天先到此为止,要不你去银行柜机取,大家等你。只要人家有钱,赢钱的人就不能说结束就结束,除非你事先申明我玩到什么时候不管输赢都撤,那可以,这也是规矩。一般来说,输了的人至少都会出去取一次钱,这是赌徒性格决定的,谁能服这口气?老曹的钱都在汽车的后备箱里,但别人不知道,否则早被人撬了。于是,半夜输光了不服气的老曹就得假装开车出去找银行,到没人的地方停下来,摸出两万,然后回来继续鏖战。
有一天晚上,老曹伸手摸了个半天,除了准备用来炫耀的、署有自己大名的图书之外,什么都没摸着,这才发现自己准备好的二、三十万盘缠和赌资已提前耗尽,而自己的目的地兰州,还在下一站。
老曹觉得一路上输得有点多,也有点心痛。他用力盖上后备箱,毫不犹豫地真去找了一家银行,取出两万,返回赌局。心想不管问题有多严重,先赌完这一场再说,一定要想办法赢回来。
老曹集中精力专注于牌局,当其他人再使用恭维奉承对他进行干扰的时候,老曹很不高兴,警告说玩牌就玩牌,别玩那套题外小伎俩行不行?跟这帮人在一起,老曹其实什么都懂。
天亮结束的时候,老曹实现了大逆转,最后一局牌,凭借三张金花,成功地将那个被他警告之后想跟他抬杠的对手打得分文不剩。
赢钱了心情自然就好,老曹不依不饶拿他开心,今天你出门要小心哟,万一踩死别人一只鸡,你可赔不起喔。
你等着,晚上我要跟你再决高下!
老曹说,对不起!没机会了。想报仇,我在兰州等你。
老曹决定提前赶赴兰州,那里认识的人多,有钱的人也多,玩得更大更刺激。钱怎么输出去的就该怎么赢回来,这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方法。老曹不能允许一路丢盔卸甲的悲剧重演,输钱事小丢人事大。老曹觉得一路被人家小刀子割肉完全是因为自己的大意和不在乎,是没有充分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老曹坚信只要自己排除杂念理性应对,以自己的智慧和四十年的赌龄,跟任何人面对面较量都不具有劣势,这和在北京做图书跟那些文化人打交道完全不同。
老曹的影响力太大了,一路走来消息早已传到兰州,那些他所认识包括仅有一面之交的玩家正在老乡聚集区集结恭候,而另外一些他不认识的各路高手包括黑社会高利贷也在兰州枕戈待旦。这些人和他一样都是一辈子游走闯荡的江湖人士。快年底了,出门在外做生意的人有做得不太好的,这时都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能有这么样一次聚会消磨时间,正是他们愿意之事。
到这个时候,老曹的角色已经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他不再是北京文化公司的老板了,而是成为了老家外出谋生大军中的一员,他和这些老乡旧友已经融为了一体。这里有他曾经熟悉的生活,也有他曾经熟悉的那份感觉。不同在于此时的老曹已经没有了谋生的任务和压力,他处在一种完全闲适的状态中,他的主要生活内容变为了玩牌,唯一目标是在牌桌上把别人的钱赢过来装进自己的兜里。换句话说,老曹实际上成了老乡当中的一名赌徒。
老曹没有料到这帮令他在情感上又爱又恨却又魂牵梦绕难以割舍的老乡旧友会置他于绝望之境,而此番巡游也会成为他财富的覆灭之旅。
接待方式,日程安排各地都一样。第一餐晚宴因为还有其他嘉宾,主人们有意合起来招待,于是呼啦啦一下来了四桌人,场面特别隆重热闹。
饭桌上老曹扫了一眼到场的人士,清晰地感觉到了暗中涌动着的阵阵杀机。这是老曹喜欢的感觉,一股战斗的激情油然而生。他明白自己在这些人当中虽然不是最有钱的人,但也决不是钱最少的主,一场财富重新分配的游戏即将开始,鹿死谁手还不知道,那就来吧!
人越多场面越大,老曹通常越兴奋越有表现的冲动。他是北京来的文化公司的老板,是董事长是老大,又当仁不让地坐在上席,这种时候不说几句更待何时?老曹站起身,端上酒杯,容光焕发,开始自己的长篇演讲:大家请安静,我先说几句。各位新朋老友各位父老乡亲各位兄弟姐妹,大家辛苦了!你们好!
老曹的即兴演讲洋洋洒洒持续了有二十分钟,他的结尾是演讲中途捕捉到的灵感,虽然有点唐突,但那种气势是很相符的,最后我与诸位分享一句高尔基《海燕》的诗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老曹的演讲博得了大家一致的喝彩!
别急!还没完。展示完了演讲才艺,自然还得展示一下自己的著作。这都是老曹的保留节目。老曹拎起一摞事先准备好的、用红绸扎住的、署有自己大名的书。来的人比较多,书不够,老曹只好如实地解释,这些都是鄙人写的著作,敬请各位指正。没想到来的人这么多,那就有兴趣的朋友随便翻翻吧。特别感兴趣的朋友也别遗憾,我可以单独寄给你们。写书嘛,就是用来供人学习的。
老乡们自然是又送上了一片敬佩赞叹之声。
吃完、闹完,就该玩牌了,怎么玩得有讲究。老曹给自己定了几条原则,不熟悉不了解的人不玩;没钱的人不玩;品行有劣迹的不玩;有出老千历史的尤其不能玩。出于稳妥,老曹叫上曹胖子跟着自己观察场面以防有诈。曹胖子有赌技没钱,老曹坐的台子他上不了,但他赌瘾大,能跟着观战也是件求之不得的美差。
一路上老曹玩牌的规格都是有控制的,两万上桌,输了可以去银行取,也就最多再来两万,一场下来输个四万算到头了。到兰州不一样了,虽然仍然带两万块钱就可以上桌,但一场输下来,输十万二十万太正常了,输上百万也不奇怪。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有放高利贷的在场。
这是老曹家乡长久以来一直存在的一种地下产业,为赌博输光了的人现场提供贷款。总部在老家,但像老曹这种级别的人只要设赌局,不管你在哪,他们必定坐飞机提着大量的现金不请自到。来了之后从不参赌,也绝对不跟牌桌上任何人有暗中瓜葛,抱着钱袋子就在一边看,面无表情一句话不说。要不要贷款完全凭你的自愿,从不勉强。要贷款你就开口,手续非常简单,在事先准备好的单子上填写数字签个名,当场就点钱,要多少给多少,随你自己决定。利息也不高,半年之内10%,以此类推,不超过两年。
按说这没什么呀,利息也不太高,很公平,但是,它绝对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其中的奥秘非常深。第一,他面对的都是一帮有钱的赌徒,谁也不服谁,钱一旦输光了,尽管都知道那钱借不得,但没有人不借,谁都控制不住。第二,半年10%,利息的确不高,如果你一直输,最后走人不赌了,半年到了还钱,那是不高。可是,赌博是个来来去去的游戏,风水轮流转,一场持续十几个小时甚至几十个小时的赌局,一直输或一直赢的现象极少极少。手打热了,几把下来钱就堆得山高,手凉了,几把过后钱又堆别人那去了,这都是常事。输了,我借给你;你赢了,比如你借五万现在变成了十万,那你当场就必须还给我。你赢就意味着别人输了,你不还钱,我怎么跟他做生意?这也是规矩。通常,当钱堆得数都数不过来的时候,赌徒一般也会主动还钱,怕钱多了脑子容易发热,还掉债务一身轻松,也不影响继续赌,何乐不为?还钱手续也简单,加10%利息当场就将借条撕了。把钱还了继续玩,结果又输了,怎么办?那就只好再借呗。一场赌局下来,来来去去两三个回合,那要算少的了。最后看起来你只借了他五万十万,实际上那可能都是你付出的利息。第三,有高利贷在场,赌资不存在问题了,最大的区别就是牌局的时间大大延长,输了的想扳回来,赚了的想赚更多,谁也不愿意收场;而且赌注会水涨船高,越下越大,越赌越疯狂,开始一个人面前放着几万块,大家都小心翼翼地几千几千地来,然后就是几万几万地干,最后每人面前都码着几大摞现钞,高潮时能出现一把几十万豪赌的激动人心场面。这对放高利贷的人来说,意味着他能放出更多的钱,大大加快资金的周转,对于手风顺赢钱的人意味着可以赚更多的钱,对于输钱的人意味着反败为胜的概率大大增加,对于手气背到家一直输的人来说,则意味着一场赌局就有可能让你倾家荡产。在兰州,老曹就属于手气背的人,最多的一次一天便输了近百万。
放高利贷者,都有黑社会背景,而且往往是黑社会里最核心的部门,敢于借给你,也就不怕你赖账不还。赌徒都是没有理智的,万一他狂写借条超出了他的还款能力怎么办?这个不用担心,借钱给你之前都已经摸清你的资产状况,最多能借给你多少都是有上线的,不可能真的凭你嘴一张就借钱给你。资产还必须是硬资产,你说老婆银行卡上有三百万,先借我二百万吧,那属于看不见的资产,无效,不借;你说老家有三间瓦房老宅,借二十万吧,那属于不能动的资产,收了你的太缺德,不要,不借;像老曹在北京有两套住房一套写字楼,东北有一家眼镜店,屁股底下还有辆奥迪,即使去中国银行就是去世界银行也能贷到款的优质客户,这才是他们首选的借款对象。要不像曹胖子这种有赌技没钱的人干嘛只有观战的资格呢?要不黑社会老大岂不是要成冤大头?
玩牌期间,老曹惦记着北京的老六和发行部的工作,忙里偷闲还做了一笔生意。那个时候刚开始,他还没有输得完全失去理智。他把放高利贷的人叫到一边,跟他说在外面有几百万的书款,估计老六去收很麻烦,让他问问他们头,接不接这单业务?怎么算?老曹强调说自己反正以后不准备做书了,所以,收款方法上可以强硬一点,但决不能把人弄残更不能把人弄死。能收个八成左右就可以了。
黑社会一般都接替人收账业务,但像老曹这种全国去收,老曹拿不准他们有没有这种能耐,所以条件放得比较宽。两天后,那人告诉老曹说可以接,条件是老六必须参加而且所有的账必须是真实的,收回来的款四六分成,老曹得六。
老曹琢磨了一下,本来想讨价还价说那我得总数的五成半,剩下的收多收少都给你们。想想不对,那他们还不往死里收?容易捅出乱子。于是说给我两天的考虑时间答复你们。
老曹回头就给老六打电话,让老六联系客户,就在这两天之内,尽量把库存的书都发下去,那些平时特别操蛋的客户也别问了,直接给他们发货,卖不动的积压书照样发给他们。发完货之后赶紧把账单做清楚,然后把发行部的员工遣散。然后等我的电话。
发行部的员工都遣散?发工资吗?老六问。
发工资。老曹吃一堑长一智,好聚好散。
两天后,老曹把老六的电话写在一张纸上交给放高利贷的人,说,多派几个办事得力的人,收到的钱每天分成。就按你们说的办,跟老六联系,随时可以开始工作。
老曹在兰州狂赌了两个多月,把自己赌得头发长了,眼睛红了,人也瘦了。期间,老曹在东北开眼镜店的胖嘟嘟的老婆来过一次,要拉老曹回去,老曹坚决不走。于是老曹走到哪她跟到哪,任你骂任你打揪住老曹的衣摆就是不撒手,老曹坐牌桌前她坐牌桌上,老曹挥起一拳将她打得跟皮球似的滚到了楼梯口,若不是众人拉着老曹能一脚把她再踢楼下去。老曹那时咬牙切齿的真恨不得一脚踢死她算了。
跟了老曹不到四年的奥迪A6,被兰州一个朋友看上了,说借我开几天试试。老曹明白他的意思,挥挥手说,给个价,开走吧。
当老乡聚集区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忙着买年货订车票的时候,西北名城兰州已是冰天雪地银装素裹,寒风呼啸肆虐着大地,却撕不开那厚厚的笼罩在天空中如乌云一般的煤烟雾霾。
下半夜,当老曹再次看都不看一眼就对放高利贷的人伸过手去时,反应机灵的小伙子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麻利地递上借款单据和那支熟悉的碳素笔,而是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老曹很不高兴转过头去想骂人,小伙子也跟着把脸扭向了别处,饶有兴致地看着另一桌激战正酣的牌局。
老曹被定格住了!这意味着他北京的三套房子以及东北的眼镜店已经名存实亡!黄豆大的汗珠争先恐后从老曹的脸上往外喷涌,牌桌上的人都鸦雀无声地看着他。
老曹眼前一黑,一头栽了下去……
那时,老六和另外四个小伙子正挤在一辆三菱越野吉普车里星夜兼程奔赴南国广州,那是他们收款清账的最后一站。完了,出门在外辛苦打拼一年的老六就将和他们一起回湖南老家去过年。望着车窗外飞驰而去的夜景,想着很快就将见到老婆孩子,老六毫无睡意。收款对他来说已经成了一件轻松而没有实际意义的工作,他只需带路找到批发店并确认账目无误即可,所收的款项全部由人家收着,无需再交给他一部分。老曹都作价事先卖给了别人,并且已经输掉了。关于明年的生活问题老六还没有想好,但他估计老大不会再需要他了,而他也没能耐回北京自己去做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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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的全国新春图书交易会和往年一样,在北京如期举行。不过,如今交易的功能正在快速弱化,当年那种动辄收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定金的盛世场景早已作古,通常只有几位新客户象征性地交点预付金算开户,加上部分老客户因为说不过去不得不结点旧账,一个出版商正常情况下只能收到几万块,收十万以上就算凤毛麟角的了。交易会实际上成了新老朋友见面聚会的场所。大家辛苦了一年,赚钱都不容易,能有这样一次交流的机会也不错,所以,出版商和批发商一般都会参加,大家的兴致也挺高,汇聚一堂,吃吃喝喝,热热闹闹。
这从一个侧面也反映出,到这个时候图书出版还是一个好行业,无论是出版商还是批发商,大家的日子都过得去,只是赚钱越来越难,越来越少。
石大兴开着自己新买的奔驰车,带着两个发行和两位美女模特参会。此次“顺势”文化公司单独向宾馆订了一个房间作为展厅。他们既有图书公司又有组稿公司,因此,石大兴也就比其他人多了一项任务,不仅要跟批发商接触沟通,还有对出版商进行宣传推广。
如今石大兴算是踩着了市场的脉络,做得顺风顺水。他没有选择兰书商那种以品种规模取胜的激进经营思路,而是坚守自己“顺势而为,以势取利”的经营理念,采取创品牌、挖潜力、求高效的稳健策略,一直心无旁骛、不紧不慢、轻松惬意地打理着他的四大系列丛书,每年以四到五个回合的速度也就是保持在三十到四十个品种的年产量推向市场,本本都能维持一定的销量,其中不乏畅销书。而市场行情逐年下滑,出版商都在谋求新的突破,提升稿子的质量成了他们首先考虑的问题,这就使得“顺势”组稿公司的名声越来越大,业务量增长平稳而迅速。
到了下午客户比较少的时候,石大兴就带着两位模特挨屋子去转悠。一方面是为了学习,看看别人做得怎样,有些什么书,从中受些启发;一方面是和出版商吹吹牛搞搞宣传。两位美女模特是石大兴花钱请来的,每人每天三百,具体工作任务除了吸引眼球之外,就是给出版商散发“顺势”组稿公司的宣传单。
一转就转到阿漆的屋子来了。因为欠石大兴的钱至今未还,两人中断了联系,猛一见面甚是意外。屋子里挤了有四家出版商,河南莫老板的弟弟小莫也在,他是来找阿漆玩的,依然白白净净,像个有钱人家的纨绔子弟。
大家互相热情打招呼,让坐。
石哥,看看我的书,评点评点。阿漆说。
圈里人都知道石大兴,都围了过来,小莫也赶紧凑上来旁听。
阿漆要了一张床,书很少,一共只有六七本,另有四本假书。假书是想用来征订收款的。石大兴一眼就看见了《笑话榜中榜》《幽默王中王》两本小册子,拿起来翻了翻,于是明白阿漆应该是赚钱了。
进屋里来了,就得说说。石大兴没有忘记自己转悠的目的。但具体点评人家已经出版的书显然不合适,也不礼貌,要吹吹牛只能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书做得很好!发大财了吧。不过,干嘛放四本假书?
嘿嘿,这不是想收点定金吗?阿漆实话实说。
现在客户都不怎么给钱,指望靠假书收大把的定金那是一厢情愿。老客户了解你的基本情况,你摆四本假书在这里,比例超过50%,老客户一看就知道你什么意思,那是交钱还是不交呢?交,他们肯定不乐意,不交,又不好意思。你这不就成了故意为难别人吗?
是,是。另外一个意思也是想征求一下客户的意见,看看行不行?
征求意见很好呀,那就没必要做成书的样子。单独给客户看看封面看看提纲,请教请教,靠!客户多有面子?
有道理!我这就撤下……可我的书太少了,拿掉四本就更少,显得空荡荡的。
加上四本也不多。解决这问题有办法,每本书摆上十本,又漂亮又有气势,如何?
高!高!我这榆木脑袋怎么就想不到呢?明天我就把书拿过来,照您说的办法做。
阿漆一边说一边感激地给石大兴敬烟,也给其他在场的同行一一敬烟。只要不牵涉到利益关系,任何时候阿漆都是一个憨厚、实在、低调、可信的小伙子。
吹完了牛皮,两位模特适时给大家散发宣传单,石大兴得继续去转悠。他特意跟重点客户小莫握手告辞,夸赞他的图书创意很有想法。完了,搭住阿漆的肩膀借一步单独说话。
既然碰上了,石大兴当然得问问阿漆欠钱的事情,说好的两万,才还了两千,下面怎么说?阿漆心领神会,可就这么简单地给上一万八,他心里实在是不舍得,也不甘心。阿漆跟到门外,不等石大兴开口主动说,石哥,那事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明天吧,明天我找你解决这事。
石大兴盯着阿漆,以确定他说话的真实性,然后点点头,放开阿漆走了。
既然把话说到这种份上,石大兴只能先放开阿漆,总不能当场吵架或者像老曹那样动粗,真发生冲突,自己还不是阿漆的对手。关于阿漆的为人和办事作风,石大兴不仅已经领教过了而且有所耳闻。虽然钱的数额不多,对他两人来说都不再算什么,但阿漆不可能老老实实把钱还给他,对此,石大兴心里有数。想真正拿到钱,石大兴必须跟阿漆掰掰手腕过上一招。
事情来得太突然,阿漆需要再想想,石大兴也需要再想想。
第二天,阿漆来了石大兴的屋子,小莫也一起跟过来看看石大兴的书。屋子里人多,阿漆请石大兴到外面说话。
石哥,当年您帮助我的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拖这么久我非常抱歉!但这次书会我真的没收到什么钱,今天我先还您八千,看看明后天能不能再收点钱,收到了我立马给您送过来,收不到我下个月一定还您。您的银行卡号我都一直留着呢。
阿漆显然在瞎编,不可能就收这么一点钱,说下个月给肯定就又没准了。石大兴理解他这是习性难改,穷怕了把钱看得太重,不舍得还,不光对自己,对谁都一样。但工于心计的石大兴已经构思好了讨债方案,既然阿漆不肯主动了结这事,那就接招吧。
石大兴说,没事,你如果手头紧,就先留着吧。
阿漆看着石大兴愣住了,搞不清楚什么意思。
石大兴说,要不你给我一点库存书,这样你的压力就小多了。
阿漆明白了,笑了。还是石哥理解我!太谢谢了!库存我都备得足足的,你要多少有多少。
我也不能瞎要,你就先按咱欠钱的数额给我一点吧。卖好了我再找你要。
没问题,没问题。不过,你可别跟我的渠道发生冲突,那样对你对我都不好。
不可能冲突,你都已经在卖了,我会先问客户,如果有你的书他们就不会要我的,即使发过去也会被退回来。
……也是。阿漆快速想了一下,石大兴拿到的书相对来说成本更高,在折扣上拼不过自己,不必担心会对自己造成冲击。
你给我什么折扣?石大兴问,这是最关键的问题。
三折?
太高了。我属于现金采购,不退货。
那就二五折。
二零吧,欠这么久了,算上利息都不止这些。你有赚就可以了,大家都赚一点。
二零太低了吧?我就基本上没赚头了。石哥,既然帮我,就别压得太狠了。阿漆面露难色。
呵呵,行,加10%,二二。
……好吧。阿漆同意了。
做生意的人都有这特点,现金看得很重,但对自己的产品却看得很轻,不怎么当一回事。而石大兴看好的《笑话榜中榜》《幽默王中王》两本书,因为卖得好,退货就多不了,实际上跟现金也差不多。指望阿漆还现金,那跟要他命似的,不知等到猴年马月,要书,一次性解决,还能赚一些,大家都合算。
二二折对阿漆来说低是有点低,但赚也能赚,便宜肯定是占了。另外,阿漆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一方面把老账还了,一方面希望以此和石大兴恢复关系,并实现去“顺势”文化公司组稿的目的。阿漆做的书很少,做得也很慢,除了在经营方式上存在问题之外,稿子拿不准,一直不敢放手去做,是最根本的原因。
两人回到屋里,小莫还在看书,看得很认真。石大兴主动和他交谈起来。你这身行头既有品位又有个性,谁见了你都过目不忘。
也就是个小白脸。阿漆插话。
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小莫说,干干净净不好吗?
石大兴问,怎么不在你哥的屋子里帮忙,而是一直跟着阿漆转?
我跟我哥不对付,他看着我烦,我看着他也烦。我跟阿漆是朋友,谈得来。我准备搬过去跟阿漆一起住,免得他一个人晚上独守空房。
……是吗?石大兴看看小莫又看看阿漆。
对了。阿漆俯身小声跟石大兴说,小莫特神,什么电影学院音乐学院的学生都能叫出来,改天我请你,大家一起去玩玩。
小莫冲石大兴点点头,对阿漆说的话表示认可。
确定?现在社会上假冒伪劣产品可不少。石大兴附和说。
见石大兴有兴趣,小莫来劲了,一副小少爷老嫖客的神气,蒙得了别人蒙得了我?就我往那一戳,我保证假冒伪劣产品不敢上你那辆大奔。
石大兴看看小莫,有种刮目相看的感觉。当年他也曾看着阿漆产生过类似的感觉,江湖后浪推前浪,个个是人才!
书会之后,大家各忙各的。阿漆如今在甜水园图书批发市场附近租了两套房子,一套两居室做办公用,一套小的一居室自己住。公司还是叫“旭日东方”,招了个女孩子给自己做发行助理,接接电话对对账,另外招了一个编辑看稿子,大部分的工作全是阿漆自己来。
小莫说到做到,没几天真搬来跟阿漆合住,说是平摊房租。阿漆没反对,住就住吧,反正就一居室,一个里屋一个外屋,平摊房租也不是坏事,大家省一点是一点。
阿漆计划忙玩完手头的事再去找石大兴谈下一步的事,不想石大兴却先给他打来了电话,叫他去北大西门的蔚秀园谈谈。阿漆连忙说我马上过去。
石大兴的《笑话榜中榜》《幽默王中王》发下去之后,果然是个好东西,不够,还想要。
阿漆为难了,不想给。二二折实在折扣太低,而且对自己的销售多多少少会产生冲击,至少是要填掉一部分市场,上次答应给是因为得还钱也因为数量有限,再要,阿漆觉得不妥。
我现在就给你钱。依然不退货。石大兴把一张没写抬头的支票放阿漆面前。
这让阿漆没法不动心。他接过支票一看,金额写着五万,但却是一张承兑汇票,时间为三个月后。阿漆又犹豫了。
你对下面的客户至少也是三、四个月的账期,而且几乎没人按时给钱。对我不能不给账期吧?我这个到时间你直接去银行就可以提,有什么问题吗?
阿漆不说话,思想在激烈的斗争。
是想要现金吧?呵呵,本来我是想给你现金的,可手头没那么多。石大兴又拿出三万现金摆在桌上,对阿漆说,要不这点你一起拿走?
这回是真的现金了,阿漆眼睛放亮,明知故问,你是说我拿这三万现金?
你说呢?呵呵,当然是一起拿走啰。
一下就到手八万,对于阿漆这种级别的书商确实诱惑力太大了,对于把现金看得特别重的阿漆来说更是难以抵挡,他最好的月份充其量也就只能赚这么多。阿漆憋得竟然手心都有点出汗了。
我说……要不这回我给你,咱下不为例?
可以。我不知道会让你这么为难,否则……下次我注意一点就是了。谢谢你!
阿漆揣着三万现金加五万承兑汇票往回走的时候一路感触颇多。惭愧啊惭愧!都是同时起步曾在一个锅里捞饭吃的人,可人家如今做大了,而且学会了以财欺人,明着要分吃自己碗里仅有的一块肉。而自己呢?竟然会答应他,竟然拿不出勇气来一口拒绝。
阿漆发现人的力量再强也强不过资本的力量,他想起来这好像是谁说过的一句名言。而算度精准的石大兴,就是利用这一原理让自己不得不俯首称臣的。
三天后,阿漆给石大兴打电话,说八万块钱的书已经送入石大兴的仓库,然后提出了想去石大兴“顺势”文化公司组稿的想法。
石大兴说,欢迎欢迎!不过,我现在主要精力放在图书出版这一块,组稿一块有专人负责,单独核算,我给你一个电话,你就说是我让你去找他的。
石大兴说完把电话挂了,阿漆觉得怪怪的,搞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只好按电话号码打过去,说明自己的情况。对方听完也表示欢迎,然后对阿漆讲述了“顺势”文化公司组稿的基本程序和要求。
稿子的报价都是一样的,阿漆事先已经摸清楚了,但稿费支付方式却不同,要求先期一次性全部付清。
不对吧?阿漆当场质疑,你们不是分三次支付稿费吗?
老客户是那样,大客户也可以商量,但新客户必须先期一次性全部付清。
我是你们石总介绍的,而且跟你们石总关系不一般。
我知道您是石总介绍的,也相信你们关系不一般,但这是规定,很抱歉!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这般死性!再说先期一次性全部付清稿费也没道理,稿子质量不合格怎么办——阿漆刚要发作骂人,突然意识到事情没这么简单,赶紧把电话掐了。
——不会是故意拒我于门外吧?都是石大兴事先安排好的?
当阿漆取出承兑汇票的五万块钱时,他的疑惑被自己解开了。阿漆感觉数字有点蹊跷,五万加三万现金加一万八的欠账,差不多是十万。石大兴把这些书发往市场后,理论上产生的利润应该有十四、五万。自己当初实际上是借了他一万五,还两千剩一万三,现在的利润相当于欠账的十倍。石大兴自己的书很不错,按说不应该对别人的书感兴趣,想赚钱也没这种赚法。
于是,阿漆明白了石大兴这是故意在恶心自己,也说明缘分已尽,石大兴至今都没有原谅自己当年借钱不还的行为。
不过,阿漆对石大兴的内疚也释然了。他意识到石大兴在这个回合的较量中之所以占了便宜还顺便把自己给涮了,正是利用了自己复杂的心理与欲念。早知石大兴这么一种套路,一点不念旧情,那在折扣上就不该给他那么大的优惠,二五、二八甚至三折,阿漆认为石大兴都不得不接受。
小莫的到来让阿漆单调的生活丰富了许多。白天,阿漆去上班,小莫也去他哥的公司上班;晚上,两人一般回来得都比较晚,看看电视聊聊天就睡觉了,也不开火做饭。赶上休息日,有兴趣才会相邀着一起出去玩。有人要带女孩子回来睡觉,随便,把门一关谁也不碍谁,至于放得开放不开就是各人自己的事了。
在一起时,两人经常聊的还是关于图书的话题。
小莫话比较多,阿漆,我问你个问题,现在哪个作家最赚钱?谁写书销量最大?
这还用问?郭敬明呗。
哪个读者群最大?
这个也不用说,少男少女中学生大学生。
这些人都喜欢读哪些类型的书?
这个还是不用说,郭敬明写的那类书,青春、浪漫、爱情,还有悬疑、惊悚。
英雄所见略同,我跟你的看法完全一致。小莫说。
那你不是废话吗?逗我玩?
……可我有一事不明,既然你都知道,为什么不做那种书?
阿漆被刺了一下,盯着小莫,答不上来。见阿漆没反应。小莫也不再往下说,两人继续看电视。
小莫貌似随便的一说,却把阿漆给问了个正着。独立经营以来,阿漆左挑右选地一本一本往下做,不仅做得太慢太慢,而且效果都不怎么理想。幸亏《笑话榜中榜》《幽默王中王》一直都能卖,始终帮他撑着门面,否则又要开公司又要还款,肯定顶不住。
阿漆发现用自己的钱做图书跟用别人的钱做图书完全不是一回事,越想做好越担心做不好,越想赚钱越害怕亏钱。另外,自己这种文化水平也操蛋,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像老曹像胡老头那样完全不懂,无知者无畏,闭着眼做了也就做了,可自己又懂一点,眼睛闭不起来。但真要像石大兴像彭痛苦那样有自己的思想和逻辑,能够看清看透,自己又不灵,自己是越瞧越模糊。这麻烦就大了!而刚刚才勉强站住,腰不粗,气也不壮,要十几万十几万地一本本往下砸,确实是有点强人所难,勇气出不来。
但是,总是观望总是犹豫肯定不能解决问题,想赚钱,就必须保证有一个基本的品种量,因此,寻求突破,大步向前走,势在必行!
借鉴老曹的经验,阿漆也准备采取两条腿走路的办法,一方面延续《笑话榜中榜》《幽默王中王》的成功套路,将其分拆,与时俱进增加新内容,做成四到六本。该项工作阿漆已经委托组稿公司在进行中;一方面探索开拓新门类新领域,争取开凿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财之道。
小莫提供的青春文艺类思路,正好打中了阿漆的神经要害,引起了他极大的重视。
阿漆立刻开始了自己的认证工作,了解市场情况,广泛征求意见。得到反馈的信息和他的看法差不多,同类品种很多,卖得好的非常好,卖不动的几乎无人问津,要做可以,但必须看准。于是,阿漆把书买回来试着阅读,一读发现问题更大了,少年不知愁滋味,没感觉,没意思,就连郭敬明的超级畅销书《梦里花落知多少》也看不下去。也是,阿漆虽然年纪不算大,生活中却属于现实而又理性的人,那些少男少女式的情怀跟他的兴趣点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阿漆只能选择放弃,这才正面回答了小莫的问题,你说的青春文艺类图书我做不了。
为什么?
看不准,也看不懂。
我能看懂,也能看准。小莫说。
……你就吹吧。阿漆当然不相信。
于是,小莫说了一套方法请阿漆验证。他去网络上找那种刚刚挂出来的青春类小说,读完之后告诉阿漆某篇某篇不错,有潜力。然后,过一段时间再去查看它的点击率,如果点击率上去了,说明喜欢的读者多,说明小莫看对了;反之,如果点击率始终不高,则说明小莫看走了眼,水平还不到火候。小莫特别强调,为了证实自己的眼力和阅读水平,小莫专挑那些毫无影响的新作者的新作品去读。著名作家、作者的作品不在验证范围之内。
……你有那么神吗?阿漆满腹狐疑,他压根就不可能相信小莫。你挑给我看看。
一个星期之后,小莫告诉阿漆关注两个网络小说,说验证正式开始。阿漆上网看了看,确实是两个刚挂出来的小说,作者也是新人,点击率非常少。
一个月之后再看,点击率进入了前200位,再一个月后,竟然进入了前100位。
阿漆暗暗吃惊,在出版业混了多年,阿漆能掂量出小莫这一能耐所蕴含的巨大商机。
怎么样?小莫洋洋得意,知道我为什么特别擅长泡大学生妞?不是靠死皮赖脸误打误撞,而是有理由的,因为我知道她们心里想什么,喜欢什么,明白吗?
干嘛不建议你哥做这种书?阿漆没心思听他东扯西拉。
说过多次了,可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专花他钱的败家子,人家不听。
……你哥说得没错。你就不像个正经做事的人。
做正确的事比把事情做正确更重要。.感觉是最关键的。时代不同了,跟你们说这些你们也不懂。
阿漆没吱声,他不能把自己的惊讶告诉小莫,他需要认真权衡。
几天后,阿漆与小莫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话题是阿漆先提出的,你有没有兴趣帮我做?
帮你做什么?小莫装萌。
做你说的青春文艺类图书。
……你准备花多少银子请我?
这个嘛……你现在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吗?我给你这个机会。
……不干。小莫摇摇头。
为什么?
我不愿意给人打工让人管。
谁都不愿意打工,但你得有钱呀,是不是?
你怎么知道我没钱?
……你有吗?有钱当然好商量了!你有多少钱?阿漆兴趣来了。
我想想,你让我想想。小莫愁眉苦脸沉吟半饷,说,我有没有钱,有多少钱,你先甭管。我必须申明,假如有机会,我肯定愿意做。其次,我肯定不给你打工,也说不过去。要做,咱可以分段投资。
……怎么个分段投资?
稿子我去选,出版社我去联系,书号及管理费由我出资,排版设计这些零杂碎都归我,你就负责一项,印制。
然后呢?
然后就是发行呀。重新取个公司名,重新组建一个销售网络,以我的名义或者以咱俩的名义都行。
那你也让我想想再说。为了显得自己比较慎重,阿漆故意卖个关子。
竟然要与我合作?你哥都不给你机会却想到我这里来当老板?阿漆心里乐了,既然想跟我玩心眼,那就放马过来试试吧。这就算进入了阿漆驾轻就熟的轨道,到任何时候阿漆都能应付自如并且具有绝对的自信。何况小莫说的合作方式对阿漆只是一种部分合作的形式,阿漆已有的一切不动,还是阿漆的。那就更简单更无后顾之忧了。阿漆心想怎么合作都行,所有的细节都可以商谈,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我只坚持一点,把住发行关卡,用自己的银行卡号,否则,一切免谈。
阿漆没有急着表态,实际上是要为此找到充分的理由并让小莫接受。
你说的方案我认为大体可行。但有一点不妥,不能以你的名义。你可能不太懂发行,听我跟你说明。咱重新组建一个销售网络,这没问题,但新网络跟我已有的销售网络一定会发生重合,这就会造成冲突,产生浪费,也容易造成误会,解决这问题的办法很简单,就是以我现有的客户渠道为基础,以我的名义,或者以咱俩的名义,你在我之后。本来嘛,我投资比你大,名字也应该在你之前。
小莫挠着后脑勺,说,凭咱俩的关系,谁名字前谁名字后都一样。我是想给人一种新公司新人新气象的感觉。
是新公司新人新气象,而且是新类型的图书,这不矛盾。用我的渠道,以我的名义,只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发生重合时,老账新账加一起,这样收账催款也方便。
……好的。就按你说的办。
还有一个问题,你哥会是什么态度?
跟他没关系。我先在他那边干着,书发行之后我再正式过来。对了,办公室得先用你的。
这没问题。你过来之后,新公司主要归你管理,我就负责投资和发行。
你觉得什么时候开始比较合适?小莫问。
你决定了就开始,你可以先去准备稿子。
于是小莫开始操作。他的方法还是通过网络寻找稿源,发现好稿子,立刻想办法跟作者取得联系。那些作者都是一些年轻的新写手,听说要跟他们出版正式的纸质图书,求之不得,几乎不要稿费就可以把稿子拿到手,协议签订之后,他们便把稿子从网络上撤下来。这些事情怎么运作都是小莫去办,花了多少钱省了多少钱也都是小莫的事,阿漆不管。
小莫一下确定了四部小说,两本青春爱情小说,两部惊悚悬疑小说,拿回来征求阿漆的意见。他有点担心阿漆的实力。
没想到阿漆满口答应。这出乎小莫的预料,也让阿漆有点意外。阿漆终于发现自己不是没勇气,也不是不敢投入,而仅仅是不习惯自己单独干,有人跟他合作,分摊一点风险,他的底气就有了,胆子也壮了。
然后就是进入出版操作程序,排版设计,出版社送审拿号,交阿漆去印刷厂印制。
在开机数量上两人产生了不同意见,小莫坚持至少要开机两万套。阿漆断然否认,都什么年代了,开一万五可以了,有钱慢慢赚,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是青春文艺类书,跟你的励志休闲类图书不一样。
那也不行。一万五够首发就得了,卖好了再加印呗。发行你不懂,听我的没错。阿漆坚持己见。
一万六行不行?小莫妥协。
一万六跟一万五有区别吗?
没区别那就一万六,你也不在乎这一点,就听我一回行不行?小莫紧咬不放。
呵呵!呵呵!好吧,一万六就一万六。阿漆同意了。
石大兴的感觉还是有点准的,小莫,这个花花公子似的小白脸,绝对是个人才!如果说阿漆不怎么懂经营,或者说阿漆不知道怎么做强做大,阿漆会心悦诚服地接受,但要是论在困境中穷挣扎胡折腾,那阿漆可是一把好手,如果要论互相算计跟人过招,阿漆更称得上是个强手。他一路东征西讨砍杀过来,就没怵过谁,也没吃过谁的亏。可是,在小莫一系列精心的谋划之下,阿漆愣就给栽了,而且是主动入瓮,而且始终毫无察觉,栽得彻彻底底,一点脾气都没有。
要想战胜阿漆,就必须赶在阿漆发力之前把图书给控制住。小莫这样想也是这样做的。他在图书出版圈里混迹多年,形形色色的人和事也见得多了,他只是苦于一直没有机会施展自己的伸手,既然阿漆给了他这种机会,他就不可能放过。相比阿漆,小莫虽然年轻,也没有足够的处世经验,但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样的结果,这就够了。这决定了他所能采取的方式与手段将是生硬的,也是极端的。
新书印制完毕,入仓库的头天晚上,小莫说他不回来住,要跟他哥正式谈一谈。阿漆赶着做发货单,说你随便。第二天上午,阿漆把发货单传给仓库,嘱咐尽快发货,仓库说书还没到,阿漆说送货车已经在路上,等等就到了。
下午,仓库来电话问新书怎么还没到,再晚今天就发不了货。阿漆于是给印刷厂打电话,印刷厂说送货车两点钟就回来了,新书已经送到并且有小莫的签收单。
小莫拦截并签收了新书?阿漆犹如晴天霹雳!他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有这么玩的吗?他马上给小莫打手机,关机!
阿漆看看时间,下午三点多一点。他不再打电话,将一把三角刮刀塞进兜里,忽然想起当年老曹关于凶器的理论,于是又把三角刮刀放回抽屉,匆匆下楼,捡了一块砖头装包里面,拦住一辆出租车,直扑小莫的工作单位,也就是小莫他哥莫老板的文化公司。
阿漆是又愤怒又莫名其妙。阿漆心想我弄别人还得给个说法,至少不让对方蚀本,小莫这样把书拦走就要自己干,跟明火执仗抢劫有什么区别?都在一个圈里混饭吃,我能让你干得下去?我本身就是个缺钱的人,竟然玩到我头上来了!阿漆觉得小莫是活腻味了想找死!
阿漆各办公室转了一圈,不见小莫人影,于是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莫老板的办公室。
莫老板站起来,热情相迎,伸出手来要握手,阿漆来了,稀客!稀客!
阿漆没有握手,紧盯着莫老板的眼睛,我找小莫,他人呢?
……他今天请假没过来呀,你们之间怎么了?
你、你帮我找找他。阿漆不便发作,也有点不敢放肆。莫老板是老资格书商,在圈里比老曹影响大多了。老书商基本上都是老江湖,如今代表着做书可能不怎么行,但玩狠的玩黑的那都是行家里手。
好的,好的,我试试,你先坐,你先坐。莫老板挺配合。
阿漆没坐,依然紧盯着莫老板的眼睛,他要确定莫老板是不是参与了这件事。他把我的书拉别地去了。你知道这事吗?
他拉你的书?为什么呀?莫老板不知道弟弟的事。
不是你给他的钱让他跟我合作吗?
我给他钱……那坏了!莫老板看了看时间,手忙脚乱,说,你先坐,坐下慢慢说。我先打个电话。
莫老板当着阿漆的面给出版社打电话,前一阵子他让小莫替他去交过一笔管理费。果然,管理费还没交。不言而喻,小莫和阿漆合作的资金,就是贪污了他哥那笔应该交出版社的管理费。
这个兔崽子!莫老板气得一下把电话摔了,转而把矛头指向了阿漆,你也是,这么大的事也不问问我。他穷光蛋一个,兜里几个银子还不够他泡妞,你不是不知道,拿什么跟你合作?再说,你们之间如果合作,那我算怎么回事?真不知道你们之间搞的什么名堂!
……我现在怎么办?
毕竟是亲哥,老书商莫老板掂量得出弟弟所犯错误的严重性,犯了行业里的大忌,阿漆不可能放过他,杀他的心都有,总不能见死不救也不管呀。莫老板认真地说,阿漆你别急,也别乱来。这事先让我来处理试试,行吗?我早晚会找到他的,等我了解清楚情况之后,我一定给你一个交待!
……那行!我也会找他的。阿漆转身要走。不走,能怎么样呢?
莫老板想想还是不放心,叫住阿漆,递上一张五万元的支票。要不你先拿着,算我对你表个态。其他的事情等找到他再说。
阿漆不为所动,丢下狠话,看我们谁先找到他吧。
过了二十来天,小莫冒头了,给阿漆打来电话,用的是他自己的手机。
小莫说,阿漆,是我。
赶紧过来见我吧。阿漆声音很平静。
敢去见你,我就不用躲了……书已经发了,用我的名义。
那你还跟我打什么电话?继续躲着吧。等我找到你你他妈的就死定了!
阿漆把电话掐了,小莫再打,再掐。完了,小莫发过一条信息来:我去找我哥,并委托他跟你谈。非常对不起!抱歉!
第二天,莫老板带着司机登门拜访了阿漆。阿漆没起身,也没说话。莫老板递给阿漆一支香烟,两人默默地吸着。
莫老板先说,我摊上这么样一个没出息的弟弟,算我倒霉!你交上这么样一个操蛋的朋友,算你倒霉!都是没办法的事。
莫老板继续说,昨天晚上他跟我谈了,今天我就来了。我说了会给你一个交待。你有什么想法?你先说。
阿漆不说话。事已至此,说什么都没用,他就想一板砖把小莫给砸扁了。
你要还有气,就冲我发。来吧。
这事跟你没关系。阿漆也算经历过事的人了,生活已经让他懂得了冲动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
哈哈……我就说阿漆是个讲道理懂包容的人。我首先向你表示道歉!都是我管教不严,出了这种事,坏了大家朋友之间的规矩。书已经被他给发了,追也追不回来,把渠道给你,我估计你也不会要。好在你们之间财务关系还是很清楚的。这样吧,我提供三种方案供你选择,一,印刷厂这笔费用我去结;二,我把你出的钱给你;三,你把其他书的片子给我,我去给你印书,两相抵。当然,每种方案都不能让你吃亏,该浮的都往上浮,这个我知道怎么把握。事情已经出了,我也没办法。
阿漆看着窗外,心里计算着三种方式的利弊。
莫老板说,我们都是在北京谋生的人,生意人重利别斗气。阿漆,算了吧!
阿漆叹了口气,站起来说,莫哥,你的面子我不能不给。过几天我给你送片子过去。这事跟你本来没关系,谢谢!
莫老板和司机出去一会儿,阿漆听到楼下有人叫自己,探头一看,是小莫。小莫站在汽车门边,还是那副花花公子小少爷似的德性,他挥舞着双手,又喊又叫:
阿漆!对不起!阿漆!我爱你——
通过增加新内容,阿漆将《笑话榜中榜》《幽默王中王》分拆成了八本书,然后把片子送给了莫老板。因为开本比较小页码也比较薄,虽然总数量上让莫老板愕了一下,却什么话没说,还是收下了。
由于休闲读物编写太容易,制作太简单,市场上一窝蜂跟进的书太多太多,阿漆八本休闲类读物上市后集体哑火,无声无息,市场还是认可较早的《笑话榜中榜》和《幽默王中王》。本来就实力有限的阿漆,受此拖累,元气大伤,再次陷入苦战。
那边,小莫的四本青春类小说却一骑绝尘杀出重围,以锐不可挡之势直扑销售排行榜而去。小莫,这个昔日的花花公子,借此华丽转身,在北京民营出版圈中粉墨登场。
25
石大兴离开AAAA文化公司这么多年了,第一次接到老曹打来的电话。
老曹说他要来北京,问石大兴能不能到西客站接他一下,并希望石大兴安排出一点时间,两人一起吃个饭,聊聊天。石大兴说没问题。
兰州打牌输光之后,老曹去了内地一位熟人的企业打工。那是一家大型的水晶加工生产企业,快五十岁的老曹在人力资源部担任一个不起眼的职务,负责企业的教育培训,月薪五千。老曹一干就是两年,用他自己的话说,工作倒没什么压力,但这两年对他来说,却可以称得上是炼狱般的生活。
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老曹的形象跟以前没什么变化,脸上的神情依然精气十足,显示出一种桀骜不驯的个性,老板式背头还有脚上的皮鞋也依然油光锃亮。
见面之后老曹说他将在石大兴公司附近租一个小旅馆先住下。石大兴搞不清楚老曹究竟是什么意思,也不清楚老曹此次回北京的真正目的,不好多问,说,住小旅馆不合适吧?我请你住宾馆。
老曹说,就住小旅馆,合适。也不用你请,我自己解决。
车上,望着窗外熟悉的景色,老曹流露出复杂的眼神。离开北京两年,如今又回来了,他有些百感交集。
见老曹心事重重,不怎么言语,石大兴开着车,没话找话,北京塞车现象很严重。
老曹点点头,别急,就这样跟着走。我现在对此有自己的认识。
说来听听。
如果你的车技很高,可以选择在车缝隙里穿行,但你要承担出现刮蹭的后果,而且可能造成更严重的拥堵;如果你胆子大,也可以选择在应急车道上溜边,但你要承担违章罚分罚款的风险,而且整条道都堵着,除非你能飞过去,否则,快不了多少。其实,这都不是好办法。那些这么做的人并不都是因为要赶时间,而是出于一种习性,一种不愿意守规矩的意识,但他们却往往要为此付出代价,算下来一定是得不偿失。我们唯一正确的选择就是别急,跟着慢慢走。道理很简单,遵守交通规则即使会慢一点,但你不能视为吃亏;只有大家都遵守交通规则,才有可能使交通尽快恢复畅通。
认识很有哲理,很有深度!
老曹说,我现在在北京什么都没有,没有房子没有汽车,没有公司也没有存款,你知道吗?
石大兴说,大概听说了一点。
这些年我总结来总结去,最根本的原因就是这种不遵守交通规则总是企图弯道超车的投机心理造成的。
老曹直接说到这么严肃的问题上去了,作为老曹当年的打工仔,石大兴不敢轻易表态。
老曹说,我不怪别人,一切都是命运,而决定命运的是性格。老曹像是自我总结又像是喃喃自语,但我又回来了,我的心还在,心在梦就在。这也是我的性格。
见老曹有点神神道道的,石大兴问。董事长这是准备回北京继续干?
是的,回北京,继续干。因为我喜欢北京,因为我离不开北京,因为在北京我还有朋友,有我值得信任可以托付的朋友,比如说你。我可以这样认为吗?
董事长这样看我感到很荣幸!谢谢!石大兴连忙附和。他意识到老曹说的话其实不是胡言乱语,而是有所准备,在一套一套往外搬,这也就说明老曹其实什么都想好了,自己只需要洗耳恭听就可以了。
当确定老曹回北京的真实动机之后,石大兴心头的一丝担忧也就释然了。以石大兴过去对他的了解,老曹不是块省事的料,骨子里江湖匪气太盛。这次跌倒应该算是很惨的,一般人通常就爬不起来了。这种粗野而落魄之人回北京首先就盯上了自己,还要在公司附近租一个小旅馆住下,如果没有做正事的计划,那十有八九就不怀好意了,不可不防。当然,既然老曹是图谋在北京东山再起,则另当别论,他想要的只是石大兴给他提供帮助而已。这就简单多了。
老曹说,我是这么想的,你看有没有道理,第一,我还没老,下半辈子也没有着落,不干不行;第二,我认为我是有点能耐的,不干对不起我自己,也对不起我的家人;第三,我应该对社会负责,如果像我这种人都只能靠打工解决生存问题,那不完全是我有问题,社会也有问题。你说呢?
呵呵,看来董事长心情不错。有道理!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真就这么想的。
……想好了干什么吗?
想好了。我现在没钱,所以我做不了需要投资的事情;我这人文化不高,个性太强,毛病不少,管不好人,所以我也搞不了管理。我只能以自己为主,做一点比较个体的事情。至于具体干什么,我还是看好文化行业,投资小,我喜欢。
石大兴心想老曹这两年看来没有白过,对自己的认识越来越深刻了。但以老曹这种文化水平还要继续从事文化行业,石大兴却有点不敢苟同,这不是你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既然是来寻求帮助的,石大兴觉得自己有义务点醒点醒他。
石大兴说,当一轮经济高速发展大周期来临的时候,通常前期做什么都好赚钱,然后难度会逐渐增大,竞争越来越激烈,最后发展到极致就会突然结束,于是做什么都很难。我们所处的这个大周期是从小平同志南巡讲话开始的,所以,孙军做书的时候很容易,投入小赚钱快,你做的时候也很不错,但难度却始终在加大。孙军主动退出,是因为他看清楚了自己不适合在文化行业里做,我认为他很明智。你不要简单以为你是被版权问题和赌博给打倒的,其实偶然之中有内在的逻辑,根本原因是你做得很吃力了,图书行业出现了公司化经营的要求,对选题的要求越来越高,而你没有转过来,甚至可以说有些问题凭你自身的能力和条件就没法解决。赚不到钱,你才会去动歪脑子,才会企图弯道超车,也才会有后面一系列的事情。我为什么做得时间比较晚,却又反而还可以呢?是因为我能适应后来市场的要求和变化。但是,早晚我这套也会被淘汰的,究竟什么时候结束,以什么方式结束,我不知道。我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想告诉你,这轮经济高速发展的周期已经进入了后半段,要求越来越高,赚钱越来越难。我不反对你再做点什么,也不怀疑你的热情和能力,但你要考虑清楚,自己能不能适应文化行业新的要求和变化。
你说的很在理,也很深刻……不过,我别无选择。老曹若有所思。
还没开始怎么就别无选择?
就是说我已经作出了选择,而且认为是最好的。
……董事长既然如此看好,那应该会不错。石大兴只能附和了。
另外,我想请求你为我做一件事。
这么客气干吗?有事尽管吩咐。
以后别再叫我董事长了。
呵呵,不合适吧?你本来就是我的董事长。蒋介石一生最受用的称呼就是校长。
我是认真的,是请求你。时过境迁,此一时,彼一时,叫董事长不合适。别的我就不多说了。
……那叫什么?曹总?曹老师?
都不妥。你就记住,我们是兄弟,是朋友,越随便越好。
老曹要做企业培训师。这是他在企业打工的时间里通过观察、权衡之后作出的决定。
如今针对企业的各种培训非常火爆,什么总裁培训,中高层管理人员培训,专业管理人员对口培训,员工培训应有尽有。企业出于自身的需要也纷纷响应。一场培训大概一到三天,几个讲师每人讲一两堂课,一堂课通常三个小时,也可以讲一天,上午下午加起来讲六个小时。讲师的讲课费少则五千八千,多则几万十几万。假如是一位小有名气的讲师,每个月讲十五到二十堂课时是很正常的事情,那月收入至少也是几十万,这都是纯收入,因为差旅、吃住等杂费另外全部报销。
老曹说我觉得自己能做这件事,而且能做好。
关于企业培训火爆之事石大兴听说过,也略知一二。目前社会上比较有影响的讲师大多是些老曹这种水平的人,那些北大清华真正的教授反而讲他们不过,没他们受欢迎。
具体怎么做有想法了?石大兴问。
有想法。对总裁老板,我讲企业战略管理,领导力培养;对中高层管理人员,我讲高效管理和营销技巧;对员工,我讲敬业精神和责任心。就这六个方面,万变不离其宗。
……听起来很好。但不能同时都上,你一下吃不透。
自上而下,先对付总裁老板级培训,课程一个一个开拓。
你觉得你适合讲哪一块?或者说你喜欢讲哪一块?
我哪一块都不懂,哪一块都谈不上喜欢不喜欢。这就是需要你帮我完成的工作,你觉得哪一块有前途,怎么讲才好,我就怎么讲。我的目的是给自己找份事情做,养家糊口混碗饭吃。老曹竹筒倒豆子,说得特实在。
我?我也不懂呀。
我们共同研究,共同策划,共同去了解。这个不难,程序上的事情我已经都知道了。你具体的任务就是帮我完成讲稿的写作工作,然后,帮助我进行课程设计并帮助我顺利地讲下来。其他的我自己去完成。
……我先了解了解再答复你。
不对。是先确定下来,再去了解。这是你能做好的工作,你必须帮助我,否则我就完蛋了,没希望了。
我尽力而为,好吗?
我这人抓大局,认准了的东西不计小利。最短一堂课为三个小时,还要穿插一些互动游戏,文字四、五万左右就差不多了。30万一个讲稿,如何?不够,等我赚钱之后再补给你。
呵呵,30万一个讲稿那足够了。问题是我怕做不好,影响你……
我说了你能做好你就能做好。
……好吧。我可以问一个题外的问题吗?石大兴说。
你说。
你还有钱吗?
这个我去解决。该给你的一个不会少,而且保证不拖欠。你没发现我跟原来有点变化吗?我已经认识到了以前有些做法是很不妥的,以后我要为人师表,重新做人。
呵呵,你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有困难,可以先不给我钱。我相信你!
老曹瞥视着石大兴,仿佛要确定话的真假。在认识老曹的人当中,敬佩者有之,鄙视者有之,畏惧者也不少,但相信老曹的人却鲜为罕见。现在正是老曹落难之时,石大兴也算是个人精了,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对老曹份量不一样。
真的。我愿意帮助你!不给钱我也帮助你!
谢谢!谢谢……这辈子你是第二个感动我的人了!老曹的眼眶有点红了。
见老曹如此感动,石大兴心里反倒过意不去了。刚才说的话他既有真心愿意帮助老曹的动机,也有小名堂在里面。他了解老曹有说大话的毛病,也知道老曹有欠钱的恶习。以石大兴对老曹的判断,觉得老曹目前要拿出30万来买讲稿,有相当的难度。既然打算帮助他,就别为难他了。万一老曹真在这里说大话玩心眼,到时拖着不给,那大家都不好收场。所以石大兴才主动说可以不给钱或者以后再给,这是一种以退为进的策略,通常这么一说之后对方反而会更加积极主动地给钱。这和你去熟人店里买东西反而不好意思讨价还价是一个原理。老曹眼眶竟然都红了,原因也在此。
石大兴赶紧把话题扯开,第一个感动你的人是谁?
是我那胖猪一样的老婆。
老曹的老婆在兰州被老曹一拳打得跟皮球似的滚到了楼梯口之后,爬起来没有去医院疗伤,也没有回东北的眼镜店,而是去了湖南老家。她找到放高利贷的老大,请求说你们怎么处理老曹我不管也管不了,但东北的眼镜店是我的,也是我们一家的命根子,你们不能算进老曹的资产里,必须给我留下。老大说看你这话说的,谁说我们要动你们家的资产?你们家的事自己去解决,跟我们没关系,别找我。老曹的老婆于是“扑通”一下跪在了人家面前,也不再说话,不答应不起。老大不理她,忙自己的去了。等老大在外面办完事吃完饭回来,见她还跪在那,连忙把她扶起来,一边让人去买吃的一边说你这是干嘛呢?就这点事搞得我也太、太那个了,都乡里乡亲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那次老曹胖猪一样的老婆一连跪了五个多小时,用自己的行动虎口夺食保卫住了东北的眼镜店,也维护了一家人最后的生活经济来源。老曹的儿子儿媳在北京的房子被卖之后,携带细软和小孩去了东北,现在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一定要把他们都接到北京来住,我的家最终一定要安在北京。老曹抓住石大兴的手,用力攥紧,神情激动地说,帮帮我!相信我!我行的。我一定能行!
老曹真的在小旅馆住下了。两人分头进行,石大兴去了解企业培训的情况和课程设计的基本要求,准备写讲稿,老曹去筹措资金以及筹备相关的前期准备工作。
老曹要筹备的东西说白了就是找名头,给自己脸上贴金。他先注册了一家公司,出于对之前公司的情感留念,他将新公司取名为AAAA管理与战略咨询有限公司。这还不够,公司必须挂靠到清华北大某个下属部门,至少得沾亲带故,让客户一看就知道和清华北大有关系,一查也确有其事。办公地点也必须和清华北大沾上边,最好是直接进入校区到里面去租个地方上班,这样别人就没话可说了。然后,他还要给自己找个身份,也必须是清华北大某个下属学院或研究机构的研究员、客座教授、名誉顾问或特聘讲师什么的。
这些都属于事务性工作,难不住老曹,找对路子充其量交点钱就能搞定,而且你还可以选择,挑那种最好的、最像的、名头最大的。
石大兴在动笔之前和老曹进行了一次沟通。
我觉得你的讲课文案实际上就是演讲稿,所以什么时候引经据典什么时候插科打诨,包括上下互动都要事先设计好,你不能随意发挥。讲稿的思想来源和出处必须尽量统一在一个相对固定的范围内,不能散开,散开了你收不住。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给你定了两个课题,一个是《学国学,谈领导力的培养与提升》,针对总裁老板;一个是《三十六计与营销实战》,针对中高层管理人员,这样你讲课的面会宽一点。按你说的,我们先搞一个课程,然后你去讲,根据效果我们再决定下一步。你有什么意见?
我没意见。按你的来。老曹连连点头。
老曹的钱到底是怎么筹措的谁也不知道,他也一直没有细说,但石大兴的稿子还没写完,他真就先交了30万,其中还有一张来自出版社的支票。
花30万买一个四、五万字的讲稿,这属于天价了。走了几年霉运的老曹难道脑袋也注水了?非也。脑袋真注水了敢再来北京?这得换个角度去理解,历经磨难还敢再来闯北京的老曹一定是个更完善更强大更有深度的老曹,接下去老曹需要的服务多着呢,30万不是那么好赚的。
稿子出来之后,就进入了最关键的难点环节,怎么去讲。企业里面藏龙卧虎,众口难调,要讲得好听,讲得他们认可,并高高兴兴把讲课费给你,石大兴对老曹还真是没多少信心。老曹却满不在乎,说,没事,我知道怎么做,达不到满意的效果我轻易不会出手。
老曹的办法就是死记硬背。四、五万字的稿子要一字不差的背诵出来,难度是相当大的,其中很多古词僻字老曹都不认识,于是老曹翻找词典,有的字词连词典里也没有,老曹就查辞海,然后在边上用汉字注明读音。
过了十几天,快下班的时候老曹来了。见面把石大兴吓了一跳,只见老曹头发乱着没收拾,眼睛红红的,连人都明显瘦了。老曹主动解释说没事没事,这看书学习的事挺折磨人,等员工下班后我请你吃点东西,然后你听我讲一遍,现场彩排,看看效果如何。
靠!你这么干是不是狠了一点?
对自己狠一点,我无所谓。
那晚上老曹一口气整整演讲了三个小时,中间没看一回稿子也没有停顿一下。被老曹的精神所感动,石大兴不敢怠慢,拿着老曹皱巴巴、写得密密麻麻用汉字注音的稿子,一边聚精会神地听,一边不停地进行标记。
客观评价,讲稿虽然背出来了,可效果并不怎么好。老曹演讲的激情以及表现欲望是很充分的,说明他确实具有演讲的天赋和素质,但演讲火候的把握却很蹩脚,演讲技巧更是贫乏,关键是老曹不能真正领会讲稿里面那些国学知识字词句的含意,只是照本宣科随意注入情感,凭自己的想像去发挥和表演,比如说到“停车坐爱枫林晚”时,老曹那种色眯眯的陶醉样子,明显把“坐爱”和“做爱”混为一谈,这问题就大了。
演讲结束后老曹赶紧歇息喝口茶,问,怎么样?
石大兴轻轻敲击桌面,思考着如何把意思传达给老曹,特别是如何才能提高老曹的演讲水平。
老曹说,你现在就是专家,就是我的老师,你不要有任何顾虑,有什么你直接说,我再去改进。
石大兴想了想说,我认为你能演讲好,因为你非常具有这方面的天赋,这是最重要的。但你的短板也是明显的,而且很多问题凭你自身的能力无法解决。所以,我们有必要通过一些极端的辅助方式来弥补。这就需要你的配合。
没问题。你说怎么做?
我们一步一步来,根据你刚才的演讲,我把讲稿再改一遍。然后,我把字词句的意思跟你一一解读,你不光要能背下来,而且必须完全领会吃透文字的含意。这样你才能恰如其分地进行表达。
那是,那是。又得辛苦你了!
石大兴接着说,然后,你还得花点钱,我们去请一位演讲专家,让他每句话每个动作帮你调整修正,不仅要达到你个人的最佳效果,而且必须达到一定的艺术标准。同时,我们还得准备一台摄像机,把你的演讲摄录下来,让你自己能够对照着改进。
太棒了!老曹一拍大腿,兴奋不已,这样弄下来肯定没问题!就按你说的来!
不能高兴得太早,有没有问题,要看最终的效果。不过,事先我必须特别特别对你强调一点,演讲过程中,一切都要按设计好的程序和动作来,任何地方都绝对不可以随意发挥。如果你讲得高兴了,便把这事给忘了,天马行空跑上一圈再说,那我们所有的努力和准备工作,都将前功尽弃!
……有那么严重吗?
有!
这个……这个……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还是有一点。老曹面露难色。
什么?
……请演讲专家需要多少钱?我不是不舍得花钱,不瞒你说,我现在囊空如洗,怕掏不出来。
理解,理解。那就算我这边的费用。你不是给了我30万吗?摄像机也由我来准备。
那不行。我……我自己去想办法筹备吧。
你怎么筹备?卖东北最后一家眼镜店?
你还真是神了,怎么一下就猜到了?
那眼镜店是你老婆的,能给你吗?再说,你能不能当好一名讲师现在还很难说,你不能做事不留后路,卖了不合适,也不能卖。
老曹没吱声,他在犹豫。
石大兴笑着说,高利贷都不忍心收走的东西,咱就更不能动了。没关系,请演讲专家用不了多少钱,我也没到计较这些的地步。
老曹想了想,一咬牙说,好吧。咱一码还一码,你就算我老曹命中的大贵人,大恩不言谢,日后不管我老曹能不能东山再起,这钱我都会想办法还你。
呵呵,我们不谈这些。最后我还得跟你说几条必须遵守的原则,这是后话,以后再说。
为了《学国学,谈领导力的培养与提升》这一个课程,老曹前后苦练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完全实现了标准化、程式化的操作要求,三个小时下来,字词句一个不差,动作表情一个不乱,而且相互协调一气呵成。最后石大兴组织“顺势”文化公司全体员工听老曹登台授课,现场验证演讲效果。
讲台上的老曹俨然是个满腹经纶的学者,语言引经据典口若悬河,动作挥洒自如游刃有余,虽然普通话里还有一些湖南方言和口音,目光、神态也时常出现恍惚游离,却恰到好处地体现出了他拙朴的个人风格与自信,与“江湖派培训师”的市场定位,非常吻合。
演讲结束,老曹赢得了员工们一片喝彩声。就连石大兴听着听着也不禁暗暗佩服叫绝。
回到石大兴办公室,把门关上。老曹迫不及待地问,OK了?
石大兴肯定地回答说,这堂课OK了。
你说还有几条原则要交待,现在可以说了吗?
可以。石大兴说,既然是原则嘛,你也许不喜欢听,却必须严格遵守,否则,出了洋相,后果很严重。
你说吧。
你想过这些问题没有,所谓“江湖派”和“学院派”培训师的区别?他们各自的优点和缺陷?如何才能战胜那些“学院派”专家教授和学者?也就是你凭什么在企业培训的市场上生存?
这些问题我怎么想得来?你就直接说你的意思吧。
我认为这里面有几个要点,他们是在讲授,你是在演讲或者说表演;他们是在展示自己的水平,开导教化听众,你是在追求好听好看,取悦听众让听众开心;他们是居高临下的老师,你是努力做一个与听众心息相通的朋友。他们把听众视为学生,你把听众当成自己的衣食父母。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理解理解!说得太好了!
你虽然是做企业培训,是为企业服务,但你不能和其他人谈关于企业的问题,因为你不了解企业,你的身份是学者,而不是从企业出来的实战专家。这一点你始终要牢记在心。
明白。可我也不是学者呀。
是的,同样的道理,你也不能去显摆或证明自己是个满腹经纶的学者。学者是分门别类的,你仅是某一学科的学者,这就意味着你除了本学科,其他的都可以不懂,都必须有意去回避。
好的,我就是个专门研究国学的学者。
不对!这是最重要的。除了在课堂上讲课之外,课下课外你尤其不能跟他们聊国学,一聊肯定玩完,而且以后你别想在圈子里混了。
这我就不明白了。我讲的是国学和企业,可我既不能谈企业又不能谈国学,那我谈什么?
恕我直言,你喜欢说,喜欢表现,但我要警告你的正是这一点,你不能乱说,更不能瞎表现。这对你可能要求高了些,但必须这么去做。企业培训的圈子都是口口相传的,那些讲师都是你的竞争者,只会故意诋毁你,你只能凭你的讲课效果去宣传自己,并逐步建立影响和声誉。除此之外,你不能进行任何事先没有准备好的努力。
……我最好沉默寡言,故作高深,除了讲课,其他场合一言不发?
是的,这就是我说的极端辅助方式。改变你的性格和形象,最好一言不发,也不参加任何社交活动。反正一家企业就是去讲一次,讲完了拿钱你就走人。
我可以试试,但是……一言不发也有点太小瞧我了吧?
你的目标是慢慢把讲课费提上去,最终成为一个圈里圈外都知道的企业培训大师,成为一位有影响力的公众人物。公众人物的形象至关重要。特殊的人物需要用特殊的手段去打造。以那样的标准衡量你的水平,咱俩关起门来说话,你觉得你够格吗?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真要一言不发太绝对了,不现实呀。比如,有个场面特让我难忘。搞传销的时候,每到一地做完培训,走的时候大家都来送你,乌泱乌泱一大片,那得说几句呀,留个嘱托期望什么的。我往高处一站,大手一挥,就跟列宁在1918似的,战友们!现在就是我们最困难的时候,明天胜利一定属于我们!勇敢地去战斗吧!啧!啧!多带劲。如果一言不发,唔唔唔的,然后钻进车就走了,多扫兴!
企业培训和当年你们的传销培训有很大的区别,那种场面应该不会出现。
万一出现了呢?
……也是,要不我再给你准备一些特殊场合的发言稿,包括敬酒、告别、领导单独接见,包括记者采访什么的。但你必须记住,能回避的尽量回避,实在推脱不了的场面,你就背发言稿。
对了!对了!这就对了!我发现你这只九头鸟的脑子就是好使。
26
阿漆的图书生意进入了一个怪圈,做几本稍微好一点的书,就得做一两本死书,把好不容易赚的钱又搭进去。这就使得他对自己的专业眼光充满了疑虑,每次进行选题策划时心里都打鼓,越看越不像,越不像就越紧张,就越不敢放手去做。因此,速度和规模始终起不来,一年下来怎么努力也超不出十本书。
为了有朝一日能在北京独立当老板,为了让自己的“蓄水池”达到循环流动的水位,阿漆曾经是那样的充满斗志,无所畏惧勇不可挡,到如今都算是实现了,却才发现那些仅仅属于起步阶段,究竟能不能赚钱,赚大钱,还要看你接下去怎么做。这里需要的智慧是讲管理、拼选题、抓效益,争勇斗狠玩名堂毫无意义。阿漆不得不承认,自己陷入了发展的泥潭之中,而且一筹莫展。
这让阿漆很是沮丧,很是焦虑,也很是迷茫,只能正视现实。既然玩不了“大”的,那就玩“小”的,节约成本,控制开支,低调朴实,亲力亲为。阿漆租了一个五十几平米的开间作为办公室,虽然摆放了四五张办公桌,但实际员工只有一名女孩子,守守办公室,给他打打下手。阿漆买了一辆捷达小汽车作为代步工具,每天开着什么事都自己去跑去处理。对客户,他也学上了老曹当年的做法,软磨硬泡,能欠则欠,能少则少。
在图书利润逐渐淡薄的大趋势下,阿漆这个老板当得有点辛苦,那种大进大出颐指气使大公司大老板的场景,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他心里,离他都是那么地遥不可及。
阿漆自嘲,一个标准的散兵游勇级小书商。
阿漆意识到,行业跟行业有区别,老板与老板也有区别,相对来说,老板需要考虑的问题更多,对综合素质的要求也更高,无论是谁,赚钱都不容易,要想赚大钱更是难于上青天。那些大家所熟知并且经常谈论的亿万富豪,其实属于凤毛麟角,现实中没几个,真要做到那一步,光凭能力加努力是不够的,还必须有掷骰子摸彩票的运气。
再要给自己订出明确而具体的目标,阿漆没有底气,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图书出版是个非常现实的行业,作为行业的最上游环节,出版商不仅需要前期的投入,而且后期必须把图书卖出去,最后批发商还得把钱给你返回来,这样才能去计算你的赢利和亏损。况且,图书不是生活必须品,不存在刚性需求一说,年平均购买量不及一本书的人群超过50%,这些特性都决定了出版商玩不得半点虚假,所有的后果都将由你承担。
没有基本的保障,也没有基本的安全感,却必须一刻不松懈地努力去做,这就是阿漆的客观现状。阿漆不想跟老曹一样经历大起大落的人生,也害怕一闪失又回到从前那种没钱的穷苦日子中去,所以,当老板之后的阿漆反而畏手畏脚不敢大刀阔斧继续向前进。
平时生活中,阿漆是个兴趣爱好与劣迹俗习都不多的人,下象棋是少有的爱好之一。小区外面有一家棋牌台球俱乐部,那里成了阿漆没事时经常光顾的场所。
棋牌台球俱乐部位于大路边,是个将近两千平米的半地下室,装修豪华,环境优雅。三分之二属于台球厅,三分之一是棋牌室。棋牌室里有围棋、象棋、麻将等娱乐项目,也对中小学生进行棋类教学与培训。
因为是收费场所,来玩的人通常都具有一定的水准,凭阿漆的棋艺,跟对手厮杀显然存在距离。他来这里的主要目的是打发空余时间,然后是观摩学习。来的次数多了,便成了常客,上上下下的人都认识。
阿漆基本上不上桌,也就没有消费,买瓶矿泉水拿着,东转转西瞧瞧一呆能呆上几个小时。倘若有人闲得无聊,让个车或者让个马炮什么的,只要对方愿意,阿漆都乐呵呵迎战,奋力拼杀。赶上有小学生培训,他也坐一边跟着旁听。那边打麻将如果三缺一或者中途有人离开,需要人凑数顶一下,阿漆也不推辞,收费就收费,来钱就来钱,一次输赢个几百块的没问题。
按说来棋牌室的玩客大多是些无所事事的闲散人士,或者一拨一拨相邀而来关上门打麻将赌博的人,阿漆是个来北京求生存谋发展的有为青年,是个骁勇善战的小老板,这种场合不是说他不能来,但经常独自来似乎不太合适,与身份也不相符。
对了,这里面其实是另有隐情的。
棋牌台球俱乐部的老板金姐是个北京人,三十多岁,虽然离过婚,却身材姣好,唇红肤白,穿着光鲜。她喜欢打麻将,坐在那里捋起双袖,低胸半敞,神淡气定,时不时抽出一根白色的薄荷味香烟点上,那样子极具韵味,极具诱惑力。
金姐不仅形象上佳,性格也颇有满旗遗风。她安静,少有表情,说话言简意赅,平时没人敢跟她嘻皮涎脸地开玩笑,说话办事干脆利落从不拖泥带水且最看不上磨磨唧唧的人,跟她打麻将的谁要是毛手毛脚故意算账不清不楚,她能当场让你下不来台。
关于金姐的婚姻与前夫是大家私底下爱嚼舌头的话题。那人是内蒙的煤老板,金姐最初在那人北京的办事处上班,后来两人好上了,金姐18岁,男的48岁,分手的时候金姐30岁,男的60岁,期间,金姐给那人先后生过两个小子。金姐和那男的是否办过结婚证还是仅仅为小二或小三什么的,没人知道,两人究竟为什么分的手,大家也不清楚。这是大家喜欢猜测议论的重点。最后的结果是两个小子让那男的带走了,近两千平米的半地下室归了金姐。
金姐是独生女,父母都是普通市民。她的家原来就在小区最后面的大塔楼里,属于拆迁征地的回迁房,所以跟小区里很多人都是街坊邻居。后来他们家把房子卖了,搬去了东直门那边住。如今金姐每天开着一辆白色宝马上午来深夜走,相当于在这边上班,小区里面基本上不进去。那栋大塔楼里的老街坊邻居有什么婚丧嫁娶之事,一般不再联系金姐家,联系也没用,因为金姐会明确告诉他们没时间,来不了。
有关金姐的话题很多,阿漆这个耳朵听那个耳朵出,他对这些没兴趣。阿漆感兴趣的是金姐这个人,觉得特有感觉,特令人着迷。金姐比阿漆的年纪要大四、五岁,这在别人也许是一种心理障碍,而阿漆却不然,恰恰是最让他产生联想和冲动的地方。
必须说明一下,阿漆对金姐发生兴趣并不是说想跟她谈恋爱或娶她为妻,也不是阿漆有口味重的癖好,更不是觊觎她的资产,而仅仅是出于一种朦胧的男性的本能。在阿漆看来金姐是那种专门为男人准备的尤物,她的身上散发出一种勾人魂魄的气息,不需要有其他的杂念,一看见她你就觉得很享受,就想得到她睡她,且欲罢不能。
但阿漆却迟迟不敢贸然发动进攻,甚至连惯常使用的旁敲侧击进行暗示都没有,这与他以往的风格大不相同。阿漆很苦恼,也很费解,行就行,不行就拉倒,有什么大不了的?阿漆总结了一下,发现其中有两个因素制约了自己的发挥,首先是金姐的经历、身份与资产,都是摆在那里的,还有所她显示出的那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超脱与淡定,这些都让阿漆意识到自己处于下风,有点小巫见大巫的畏惧心理,担心未必排得上号;其次,自己也就是想跟她上床探究一回温柔之乡的秘密,满足一下男性见不得人的狭隘心理,作为一个现实而理性的人,阿漆觉得动力还不够,或者说没有一定的把握就讪皮讪脸地上,万一被拒绝了便有些不值当。
阿漆需要等待一个水到渠成的契机,说浑水摸鱼也好,说顺手牵羊也罢,反正就是那么个意思,然后开始一场别具风味的风花雪月之艳事,然后完了也就完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阿漆没想太多,更没想太远。
可是,契机没等到,阿漆却先出了一档子丢人现眼的事。
那是一个星期六,排版公司给阿漆打电话说印刷片子出来了,问什么时候可以送过来。阿漆说现在就可以,自己在小区旁边的棋牌台球俱乐部,要他们直接送这来。排版公司的小伙子来了之后,把片子和校样交给阿漆,让阿漆看看是否有问题,说如果没问题,就把钱结一下。阿漆没接他的话茬,前后检查了一遍片子,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便说先放这吧,你可以回去了。
小伙子说,把钱结一下。
阿漆说,身上没带钱,明天咱联系。
小伙子说,那不行。一共就两千多块钱,就别拖了。
没带钱,我怎么给你结?
没带钱可以去取。门外就有银行取款机。
阿漆说,也没带卡。明天咱联系
阿漆其实是不想这么快就结账,不欠一下不习惯,也不舒服。而小伙子领教过多次阿漆拖欠的功夫,熟知他的“明天”是什么概念,并且已经对他失去了耐性。阿漆是最小的那种客户,几个月才排一本书,但阿漆的欠账却是最让他们烦躁的事情,不把你逼急了就是不给,要给也是挤牙膏似的一点一点给,简直就是故意气人。小伙子来之前下决心要改变这种局面,要做你就规规矩矩做,不做就拜拜,赚你这点小钱还要让你胡折腾受你的窝囊气,大爷我伺候不起。
小伙子说,那我跟你回公司吧,反正不远。
哎,我说就这点钱,明天咱联系怎么了?阿漆先不高兴了。他没意识到小伙子已经铁了心必须拿到钱,依然抱着不欠一下不爽的心态。
那好吧,我把片子先拿走,明天咱联系。
……你今天是不是吃错药了?阿漆莫名其妙。
小伙子不说话,把片子包好,装回包里,拎起来真要走。
你给我站住!回来!阿漆厉声喝斥。
……给钱吗?
把片子放下!阿漆命令道。他是真的愤怒了,决心要争这口气,今天这面子你不给也得给!阿漆还是没有学到老曹的精髓,老曹对别人耍浑拖欠时的生气都是假的,看着事态不妙,会主动找梯子下,该服软时打着哈哈比泥鳅都软,绝对不会在理亏的状态下把事情推向对抗的极端。阿漆倒好,欠钱不给还脾气大,人家没急你先急了,事先没有一点准备,却非要强吃对方不可,这显然是不明智的。
小伙子一点不示弱,回头一招手,门外又进来两小伙子。好家伙!这是有备而来,反而要强吃阿漆了!
小伙子对阿漆宣布规则,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天经地义。片子已经在这了,请把钱给我。
三个人围着阿漆,虎视眈眈,剑拔弩张。要像老曹那样立刻见风使舵,年轻气盛的阿漆真没修炼到那份上。他坐在沙发里没动,心想今天这钱肯定不能跟你结,人多怎么了?我不怕这个!敢动一下,我先揪住你往死里整。不信你就试试。
我已经说了,把片子放下。阿漆冷冷地说道。
一直在前台关注着的金姐起身过来了,她的脸上还是那副神淡气定不动声色的表情,像个见过大场面的女寨主。金姐对小伙子说,把片子拿出来。
小伙子迟疑了一下,将片子校样重新放到茶几上。
打开。
小伙子把黑胶布打开,展露出片子。
金姐转向阿漆,看看缺不缺东西。
阿漆没说话,就为两千多块钱被人这样糟践,他很是尴尬,也很是憋屈。
金姐对小伙子说,去前台把你的钱拿走。
阿漆闻听急了,站起来。金姐一摆手,制止道,没事。这事姐作主了。
等三个小伙子走后,自觉颜面无光的阿漆拿着片子校样也很快离开了。独自调整消化一天之后,恢复了常态的阿漆再次来到棋牌台球俱乐部,先把钱如数交给前台,再找到金姐说昨天谢谢了!
金姐淡淡地说道,多大点事。
阿漆灵机一动,说,算我欠姐一个人情。我请姐吃饭吧,地方随便你挑。
阿漆想借机测试金姐的态度,可金姐只是看着他,什么话没说,什么表情也没有。
不过,阿漆却从金姐的装模作样中看出了破绽。发生这件事之后,两人的关系无疑算是拉进了一大步,阿漆认为金姐能在关键的时候主动帮自己化解难题,至少说明对自己是有好感的,这是基础。同时,阿漆相信金姐不是那种不占腥味的女人,相反,阿漆怀疑她是风月场的高手,这更激发起了阿漆的好奇心和求战欲望。不管孰真孰假,阿漆都觉得有必要继续进行测试。一旦捕捉到来自金姐的信息,阿漆就将迅猛出击,速战速决。
阿漆连着一星期没去棋牌台球俱乐部,不见反应,再坚持了一星期,于是,他所期待的事情便出现了。下午金姐给他打来电话,先问他说话是否方便。阿漆说方便,在家呆着呢。金姐又问最近是不是挺忙。阿漆说不忙,没什么事。金姐说那是不是故意躲着她,怕真让阿漆请客吃饭。阿漆说绝对不至于,要不今天晚上咱去消费消费,肯赏光吗?金姐说跟你开玩笑的,你知道我对那些项目不感兴趣,没事过来陪我打几圈麻将就可以了。阿漆说好的好的。
吃过晚饭,阿漆穿戴一新满心欢喜地来到了棋牌台球俱乐部,前台告诉他金姐在6号棋牌室打麻将,阿漆推门进去,桌上人已经满了,边上还有旁观的。和其他人一样,金姐抬头看了一眼阿漆,阿漆赶紧热情地点头打招呼。金姐两根细润的手指直直地抻着,夹着一支细细的白色香烟,袅袅升起的轻烟散发出淡淡的薄荷味,她没说话,也没反应,低头继续专注自己的麻将牌。
屋里都是常来的熟客,阿漆挨个转了一圈,没什么意思,便退出来去了象棋区域,先分别观看了一圈,然后选定其中一台,拉过凳子坐下观战。
阿漆连续观战了三局象棋,耗去了一个多小时。期间,阿漆一直关注着金姐所在棋牌室的动静,金姐始终没有出来。阿漆心想,九点钟你再不出来和我说话,我就回去了。
九点,金姐依然没有出来,阿漆觉得很没趣,过去再次推开了6号棋牌室的门,准备打声招呼回家。
阿漆挨个看过去,到金姐身边时一局麻将牌正好打完,数完子之后金姐站起来让阿漆帮他打几把,说出去处理点事,然后便走了。整个过程中,金姐依然没正眼看阿漆一回。
阿漆坐下,心说这还差不多,不理不睬你装什么逼样?然而,接下去的事情却再次让阿漆陷入了无聊的郁闷之中,金姐竟然一去不回,两个多小时都没回来。棋牌台球俱乐部的营业时间是从上午十点半开门到凌晨两点结束,阿漆每次来玩最晚十点钟会回家,后面的事情他都不知道,今天这就是最晚的了。难道是要我帮她打到凌晨两点?这他妈的算怎么回事?
还好,一大圈打完,大家说今天到此为止。于是数子结账,刨去钟点份子钱算下来金姐这方赢了一百多块。大家把钱给阿漆,各自散去。
阿漆捏着赢钱找金姐,金姐正在前台收拾东西。已经是十一点半了。阿漆把钱给金姐让她数数,金姐塞进包里,却问阿漆开了车没有。
阿漆本已冰冷的心一下又被激活了,车小区停着呢,你这是……
金姐说自己的宝马去了4S店保养,如果阿漆方便就送她一下,太晚了,打车怕不安全。
没什么不方便呀……两点才走?
现在就走。金姐每天差不多都是这个点回家,她不必坚持到最后。
阿漆去小区里面把自己的捷达车开过来,一路小跑着。绕来绕去,原来在这等着我。这样的方式是他事先没想到的,应该说也是最好的一种。阿漆有些兴奋,办事得注重效率,今晚我得说几句了,而且不能仅仅是含糊其辞的暗示,至少也得明确告知。挑明之后这球就算传给她了,接下去怎么处理便成了她的事情。
那个时候阿漆并不清楚又一场人生大的博弈开始了,当他对金姐发生兴趣的时候,金姐也注意上了他,而他在构想着擒获金姐这个尤物时,金姐也在暗中钓钩着他这只愣头青。但两人的目标是不同的,阿漆只是想把金姐弄上床,体验一番别具风味的风花雪月之艳事,金姐却是欲将阿漆锁定套牢,跟自己厮守一辈子。大龄剩女找老公都困难,像金姐这种有过污渍情感故事的女人,更是让优秀单身男望而却步,金姐都三十六岁了,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危急关头,她要使出浑身解数抓住老天送给她的这次机会。以金姐的人生阅历,她能识别得了阿漆对她这种女人具有的价值,也完全能够掂量出阿漆作为一个男人在社会上的含金量。
坐上捷达,阿漆先说话,我这破车跟你的宝马没法比,让你受委屈了。因为准备大胆一点调情,阿漆有意将之前不离口的“姐”给换成了“你”。“姐”“姐”叫着虽然显得亲近,但此时沿用那种称呼显然不合适,会让阿漆觉得别扭。
开你的车吧,哪来这么多废话。金姐正襟危坐,看着前方。
阿漆一改往日的青涩憨萌,贫上了,废话吗?我说的可是大实话。捷达能跟宝马相提并论吗?
为什么一连半个月都不来看我一下?是不是我不打电话,今天还不想来?金姐说。
是想听废话还是想听大实话?
这么嘚瑟?
不敢不敢。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上次让人围着丢了人,没脸见你。我想跟你解释解释,其实我没那么寒碜,别说三个人,就是再多我也不怕,打得过打不过是一回事,怕不怕又是一回事。
还在嘚瑟。说第二个原因。
这第二个原因嘛,就是我想看看你会不会想我,多久才会想我。
金姐转过脸来审视着阿漆,没表情……我中你的套了,是吗?
一句话把阿漆闹了个大红脸,连连摇头,嘿嘿傻笑。可金姐依然不动声色地看着他,阿漆只好转移话题找台阶下,嘚瑟好像是句东北方言,有没有吃饱了撑的的意思?
……有。
我就是那意思,嘚瑟,嘿嘿,没事就嘚瑟。
金姐还是不动声色地看着阿漆。阿漆不好意思地说,别总看着我呀,让人瘆得慌。看前面,午夜的北京灯火璀璨!你看那,还有那。
金姐慢慢转过脸去,不再说话。阿漆把要说的话说了,也就随她的便了。
金姐的家不远,午夜路上车少,一会儿就到了。按照金姐的指引,阿漆把车一直开到楼下,然后找了个停车位,金姐让阿漆往里泊车。
不必了,麻烦!阿漆说。
不上去坐坐?金姐说。
阿漆梦想的好事突然就降临了,这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但金姐确实发出了邀请,他听得清清楚楚一点没错。阿漆有些措手不及,心“嘭嘭”狂跳不止,吱吱唔唔说出的话却大煞风景,我这会儿上去合适吗?伯父伯母是不是已经休息了?
阿漆的意思其实是如果有兴趣,咱可以去开宾馆,更方便,更放得开。他无法想像跟金姐父母睡在同一套屋里与金姐偷情是什么感觉。阿漆曾听别人背后嚼舌头时说过金姐和父母住在一起,但究竟怎么回事,他不知道,也没问过金姐。
如果不想上去,你可以回家。金姐平静地说。
想呀,我怎么能不想呢?我太想了!阿漆抖擞起精神,一把轮将车顺进停车位。拉住金姐,自己先下车,跑过去为她打开车门,一弯腰说道,请!
电梯里,阿漆很自然地挽住了金姐的芊芊细腰,金姐瞥了他一眼,没反应,转过脸去继续望着跳动的楼层电子显示屏。
事后证明阿漆的想象力不仅丰富,而且相当地准确,金姐果然是个很特别的女人,给了他一次从未有过的消魂体验。之前阿漆认识的女友尽管也有长得不赖的女人,可那些人到了床上一个个都傻不拉唧把主动权交给阿漆,即使偶尔想表现表现,一看便知属于假冒牌,笨手笨脚不踩点,而阿漆对自己的水平有自知之明,除了哼哧哼哧卖苦力,别的一窍不通。金姐则完全不一样,主动权始终操控在她手上,节奏、火候、花样都把握得非常到位,阿漆根本不必担心自己的表现,只需随性而发、尽情释放就是了。最难能可贵的是金姐不仅懂得以男人为绝对的主体,而且热衷甚至可以说是乐此不疲为你服务,并且能从中获得极大的快乐和满足。正像阿漆事先所判断的那样,金姐天生就是一个为男人准备的尤物。你好,她就好,当你需要享受的时候,她让你飘飘成仙欲罢不能;如果你愿意为她坚持到最好一刻,她能帮助你战斗到弹尽粮绝;当你像英雄般倒下的时候,她是你第一个崇拜者和见证人。
那晚上阿漆抱着金姐简直就是爱不释手,而金姐那柔美顺滑的身体总是以最妥贴最舒适的姿势与他相依相偎,纯粹一付小鸟依人让你一次爱个够的模样。
早上,阿漆醒来的时候,又感受到了另一番让他陶醉而又难忘的情景。
这时候的金姐变成了一位标准的贤妻良母。她穿着一件白色的低领丝绸睡衣,脸上已经有了淡妆,显得性感而迷人。她先拉开猩红色的窗帘,让阳光透过粉红色纱帘泻进屋里,然后去洗漱间把热水打开,试过水温之后才过来叫阿漆进去冲洗。阿漆洗澡的时候,金姐拿着浴巾一直站在玻璃门外,不停地告诉阿漆洗漱用品放在哪哪。阿漆走出洗漱间时金姐递上浴巾,很抱歉地说,没有给你准备睡衣,就用浴巾围着先对付一下吧。
阿漆大大咧咧地说,这很好呀,没事。
然后,金姐让阿漆到餐桌就坐。早餐已经准备好了,是一份西式早点,牛奶、面包、火腿肠加煎鸡蛋,还有一盘水果。金姐一样一样摆放在阿漆的面前,依然是用抱歉的口吻说,不知道你的饮食习惯,就凑合着吃吧。不行下次再给你换。
阿漆感激地望着金姐,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这已经是我吃过的最丰盛的早餐了。阿漆说的是大实话,出身贫寒虽然父母给起名叫长贵,却从小不知道富贵是啥样的阿漆,即使在北京当书商赚钱之后,吃过的最可口早餐也就是路边小摊上的一碗混沌加三根油条,或者再加一个茶鸡蛋。这种西式早餐,他真没机会吃过。
金姐略显羞涩地嗔怪道,就你这张嘴会说!
吃饭的时候金姐提醒阿漆,时间不早了,吃完了赶紧回去上班。
阿漆说,没关系,我等你一起过去。
金姐不同意,我没这么早。你得先过去,男人应该始终明白什么是自己的正事。
金姐这么一说阿漆就不好坚持了,问,你的车不是去保养了吗?
回头我打电话,让他们送过来。
在阿漆看来,金姐是个真正的有钱人,一举一动都透着有钱人的派头。临走的时候,因为金姐的父母住在同一层对面那套房子里,阿漆把吻别仪式改在了大门里。
阿漆抱过娇媚的金姐,轻声耳语道,昨晚我很快乐,终生难忘。
金姐低语道,我也一样。都是因为你太棒了!
……我还可以来吗?
这得问你自己。
金姐的回答含有多层意思,阿漆基本上都能听懂。但阿漆毕竟是个现代青年,而且是个小帅哥,如今还是位小老板,在北京跟女孩子上床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情。金姐虽然给了阿漆特别的感受,但依然属于情人艳遇范畴,跟当年李莉给阿漆的感觉是不一样的,阿漆能分清这之间的区别。在情感方面,阿漆忠实于自己的内心,对方怎么想那是对方的事,阿漆管不了。当然,阿漆并不是个多情种,无论是交女朋友、处情人或者一夜情,都有其约定俗成的游戏规则,这方面阿漆是愿意遵守的,反过来,他也希望对方遵守游戏规则。阿漆认为双方能做到这一点就可以了。阿漆对金姐的态度与承诺也就停留在这个层面上,上床之前是如此,上床之后还是如此,他没想太多,也没想太远。
接下来阿漆没事便会去棋牌台球俱乐部,通常都是晚上。如果金姐在打麻将,阿漆就去看下棋,四处转悠,如果金姐在前台,阿漆便会在前台找张椅子坐下趴着上网,金姐该干什么干什么,没事就陪着聊聊天。前台一般都有其他服务人员在,没关系,两人也不说什么隐秘的话,听见也无妨。
两人幽会的决定权操控在金姐手上,阿漆有权利随时提出要求,但同意不同意则要看金姐,这个过程两人用简短的手势便能完成。阿漆伸手跟金姐打招呼,金姐张开手指回应,便是不同意,做成OK手势回应,便是同意。得到同意的指示后,阿漆就可以回家了,到了晚上十一点半左右,阿漆开车到外面路边等着,金姐的车驶过之后,阿漆再跟上。
金姐的规矩原则上为一星期一次,周五或周六晚上,那样第二天上午的时间比较充裕,期间可以加一次,但不作固定,视具体情况而定。金姐说好事也得有节制。阿漆说我听你的。
第二次去的时候,金姐为阿漆准备了一套个人用品,包括睡衣、内裤、浴巾、拖鞋、剃须刀、毛巾、牙刷,还有男士专用洁面乳、润肤霜、香水等等。
金姐的细心周到让阿漆很感激也很被动。独自一人在北京漂泊,他对生活没这么讲究,很多东西都属于可有可无。如果是有必要的,比如安全套什么的,他自己会去置办。生活方面的用品即使一定要准备,阿漆也认为没必要买太好的,这些东西换了阿漆去采购,也就是几百块钱的事,可金姐买的都是名牌产品,以阿漆的时尚知识,虽然无法准确计算出东西的价值,但六、七千元肯定是打不住的。这就太奢侈了。
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用着舒适点不好吗?金姐满不在乎地说。
可……可……阿漆想说用着虽然舒适可我这心里就不舒适了。为了事业为了生存与发展,阿漆有侵占别人的嗜好,甚至不惜铤而走险进行掠夺,却从不会为了生活享受而动别人的的脑子,更不想将这种屁事掺杂进男女情感的游戏中,这和金姐是不是有钱人没关系,跟金姐是否真心乐意也没关系。再说……再说让女人为自己花钱,那岂不是成了小白脸?
阿漆无法对金姐表述这些,一狠心,说,这样吧,你把票据都给我,算我自己买的。
金姐望着阿漆,好半天才说,没票据。
没票据也行,那明天我就看着给你。
你有完没完?
你别让我觉得欠你的,行不行?
你要是认为我们之间是欠与不欠的关系,那你现在就可以解脱了。滚吧!
我可没说咱之间是这种关系。
……那是什么关系呀?
阿漆被金姐追问得没办法,答不上来,只好偃旗息鼓主动媾和。他一把将金姐用力抱住,抓过她的手贴在自己的胸口,说,我对你怎么样,难道需要我告诉你吗?
如果说第一个晚上刻骨铭心的记忆,阿漆觉得与新鲜感多少有一定的关系,那么这一回阿漆的判断错了,他低估了金姐的魅力。再次坠入温柔之乡,那种飘飘欲仙、赴汤蹈火万死不辞的消魂体验,不仅没有因为时间而流失,反而越来越深刻地植入他的机体骨髓,令他流连忘返,难以割舍。
阿漆躺着,迷迷瞪瞪望着天花板,感慨万千,我算是明白了你为什么说好事得有节制。有道理!太有道理了!
……是骂我吧?
我骂自己也不敢骂你。
那解释给我听听。
如果我天天来,不出三月,非死在你裙下不可。
又嘚瑟上了?
我还没说完呢。
还有什么妖蛾子?
阿漆一跃而起把金姐压身下,能做你的花下鬼,也值了!
两人相处久了,一些敏感的问题自然无法回避。金姐也不忌讳,偶尔提到了,该怎么说就怎么说。当然,阿漆也不是故意要打听,更无恶意。
关于金姐与内蒙煤老板有没有结过婚的问题,金姐说,他有老婆,本来就是二婚,自己还是当地人大代表,怎么结?阿漆觉得费解,没结婚是好事呀,干嘛不告诉那些街坊邻居?金姐说,我懒得搭理他们,爱怎么想怎么想。说得越多越说不清。阿漆想想说倒也是。
关于两个孩子给对方的问题,金姐说他的老婆不能生孩子,我一个女人家,孩子跟着他们比跟着我好。阿漆说会想他们吗?金姐说没印象,都是几天就抱走了。阿漆感觉这里面好像还有故事,但实在太敏感了,不便继续往下问。
关于和那人分手的原因,金姐反问阿漆,一个30岁的女人和一个60岁有家的男人分手,你觉得还需要别的理由?
阿漆点点头又摇摇头,转过身噗哧一下笑了,心想就你床上那功夫,60岁,换了谁都得跑得快。金姐揪住阿漆的耳朵,用力拽着,你就不能正经点吗?阿漆嗷嗷求饶,我没不正经!我哪不正经了?
关于离开老男人之后金姐还有没有其他男人,有过多少?这是阿漆关心的问题。阿漆觉得该问题可以作为公开的话题进行谈论,而且没什么不妥,于是,合适的时候便直接提出来了。
你先说你有没有。金姐果然没有责怪的意思。
我……当然有过。没有,那我问题就大了,是不是?
很光荣。是吧?
呵呵,瞧你说的。不过,认识你以后我可没有。我发誓。
你发誓我也不能确定。我能确定的是我没有。金姐说。
认识我以后?还是……
一直没有。
……怎么可能呢?你身体没毛病呀。我也就是开个玩笑,有,很正常,我是不会计较的,也没权利计较。你这是照顾我的情绪。
真没有。
……为什么?
金姐幽幽地说,我都玩成这样了,再玩,还有意思吗?
阿漆发现话题跑偏了,戳到了金姐的伤心处,连忙打住。
关于双方的生意问题,两人也有过交流。
经营棋牌台球俱乐部,金姐主要目的是给自己找点事情做,看中的是管理相对简单。接下去如何发展,金姐没计划。只要能赚钱,就一直往下做,不能赚钱,就出租。不管房价是涨是跌,不管有否有新项目,半地下室都不会卖,也不能卖,金姐的余生就全指靠那近两千平米养着了。金姐让阿漆给点评点评。
那么大的地方不用交租金,你做什么都不可能赔钱。阿漆说。
金姐纠正说,我说的赚钱赔钱,是以租金为参照的。
那就还是存在经营风险的。不过,按照你的设想计划,一辈子做个有钱人,这不会有问题。
如果结婚成家养孩子呢?金姐引导说。
也不会有问题。那就是有钱人家了,而且不怕通货膨胀。
我一个平民窟里长大的女孩子,连大学都没考上,什么本事没有,能做到这一步,也就不想别的了。
金姐这么说,阿漆却不这么认为,他对金姐的认识逐渐变得清晰而具体。阿漆觉得金姐是个不一般的女人,有头脑有胆识。她的人生经历其实很简单,却一步一个脚印,环环相扣。阿漆最为欣赏的是金姐懂得如何运用女人的优势去实现自己的目的,她不仅知道自己要什么,而且知道该怎么去做,并且能够将目标分解为最少的步骤去实施,关键之处,敢于不计后果地押上大注,以求一剑封喉,实现一招定乾坤之大胜结局。没名没份,却为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连生两个小子,并且都让对方抱走,一般女人做得到?或者做得到,但你能换回近两千平米的半地下室吗?那是一场持续十二年之久的马拉松竞技,其中不仅需要眼光和智慧,更要有相应的能力去把控。像李莉那种又想要钱又想要爱情,还想要感觉的女孩子,属于误入歧途,没摸着庙门更没入道,一百个捆绑起来折腾上一百年也不可能修得正果。以阿漆的性格,他也是个喜欢采取极端方式解决问题,敢于胜向险中求的人,可跟金姐比起来,阿漆觉得自己尚不能同日而语,也上不了台面。
谈到阿漆的图书生意时,阿漆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一方面是因为没有金姐做得好,尤其是稳定性很差,一方面是因为自己目前正陷入的怪圈,做不大,没信心,不敢做。不过,阿漆却愿意跟金姐聊聊自己的苦恼,这些问题他没人可以聊。
问题出在哪呢?金姐关切的说,按说你拥有一个覆盖全国的销售网络,威力是很大的。
是呀,做好了赚钱特别快。可前提是你必须有好书,而且能够卖出去。
是因为缺少资金吗?
阿漆很客观,资金只能解决数量和规模问题,但我目前面临的主要是产品问题,而产品背后的根源还是我的水平和能力问题。
可以通过别人的帮助来弥补吗?
别人的帮助最终也需要你自己来选择和确定,这个没人可以替代你。
图书我不懂,但我相信你的能力没有问题。
……是吗?
如果需要我为你提供帮助和支持,我会考虑的。
阿漆看着金姐,不置可否。
阿漆什么人?金姐即使不露财,阿漆以后会不会打她的主意都难说,她这样在阿漆面前处处显摆且公然放出话茬,岂不是自投罗网?想找死吗?
其实,这正是金姐的策略,也是她特有的办事风格,只要是阿漆感兴趣的地方,都给他布上诱饵,不仅让你闻见香味,而且让你看得见摸得着。就像罂粟花一样,对你展示出一种极致的美丽,如果你不为所动,只是远远地欣赏,那没事;一旦你心怀叵测地靠近它,非要去闻它品尝它,那时就由不得你了,不管你出于什么动机,都将被它俘虏,最终只能是死心塌地跟随它,并且难舍难离。
金姐所有的努力和付出只要一个目的,让阿漆这个地下小情人变成名正言顺的老公,阿漆如果愿意把这顶桂冠戴上,那么所有的诱饵也就不成其为诱饵了,该是你的都是你的;如果你执意不肯就范,金姐也不会勉强,但诱饵只能始终在你眼前漂着,诱饵究竟是什么味?诱饵后面究竟还有什么?那你也只能去想像了。
当然,要实现这个目标,还必须有方法。对付男人是金姐的长项,她知道该怎么做。她将通过女人的魅力、家的温馨、稳定无忧的生活保障,三管齐下同时对阿漆这个在北京闯荡打拼的游子进行渗透与侵蚀。她需要时间,需要等待阿漆的一步步进入,直至吸食成瘾,成为一只瓮中之鳖。
一晃过去了六个月,时间来到了2005年的年底,也来到金姐的下一个时间窗口。
最后一个月,金姐主动放弃了对幽会次数的管制,让阿漆自己看着办。于是,阿漆将时间变成了最多隔一天去一次。去金姐家睡觉,不光是因为有女人可以搂抱,而且环境舒适。相比金姐那个应有尽有的家,阿漆自己睡觉的地方只能叫窝。工作一天之后,晚上去金姐家睡觉,这种早出晚归的生活状态让阿漆感觉特别受用。
但金姐所带来的快乐和温馨却无法排遣阿漆心头的郁闷,又一年要过去了,已经三十岁的阿漆始终原地踏步不见起色。
……累吗?金姐抚摸着阿漆的胸脯轻声问。
阿漆叹了口气说能不累吗?
如果我们结婚,你会不会感觉好点?
阿漆一动未动,他已经估计到金姐早晚会提出这个问题,也考虑过多次。但金姐真提出来之后,他还是感觉有点突然,无法正面回答。
不过,既然提出来了,也不能装聋作哑呀。阿漆说,我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
我还没有做好结婚的心理准备。也不知道能否胜任婚后的角色。
你这种心理也许所有人都会有。但我想,两个人终归会比一个人要好。
那晚上他们没有再讨论这个问题,一切皆在不言中。早上走的时候,阿漆不自觉地环顾了一遍金姐的屋子,抱着金姐说,让我考虑一下,好吗?
金姐温顺地点点头,但说出的话却让阿漆大感意外,考虑好了再来。我爱你!
阿漆要考虑的其实就是看看自己能否抵抗住来自金姐的诱惑,他喜欢金姐而且希望维持目前的情人关系,却不想跟她这种女人结婚成为夫妻,但金姐给他的选择中没有这一项,考虑好了,随时可以再去;考虑不好,就别来了。
阿漆面对的实际上是一种理想与现实的矛盾冲突。而金姐给他设下的这个局,对他来说就是个无解的死局,以阿漆的性格和他的处境状况,他根本没有能力无视金姐的诱惑,更没有勇气和魄力表示拒绝。
那些天,阿漆像只被羁绊的狮子一样呆在自己的屋子里,坐卧不宁,电脑里一遍又一遍播放着汪峰的歌曲《存在》。
多少人走着却困在原地
多少人活着却如同死去
多少人爱着却好似分离
多少人笑着却满含泪滴
谁知道我们该去向何处
谁明白生命已变为何物
是否找个借口继续苟活
或是展翅高飞保持愤怒
我该如何存在
多少次荣耀却感觉屈辱
多少次狂喜却倍受痛楚
多少次幸福却心如刀绞
多少次灿烂却失魂落魄
谁知道我们该梦归何处
谁明白尊严已沦为何物
是否找个理由随波逐流
或是勇敢前行挣脱牢笼
我该如何存在
坚持了两个星期,阿漆最终放弃了抵抗。他低头耷脑地又来到棋牌台球俱乐部,看见金姐时,阿漆呆呆地望着,只是傻傻地笑,许久,还是抬起了自己手……
金姐立刻回应了阿漆一个OK的手势。
2006年的春节,阿漆与金姐在北京正式登记结婚。结婚前两人进行了婚前个人财产公证。这是金姐提出来的,阿漆没理由反对。
婚礼在北京搞得非常低调,只是请金姐家的亲戚象征性地吃了一桌,阿漆这边没请同学朋友,他曾打算叫上石大兴凑个数,后来想想又算了。然后,两人开着宝马汽车去了皖南。在阿漆老家举行的结婚仪式跟北京就完全两样了,他们在镇上包下当地最高级的一家酒楼,连吃了七天流水席,全村的父老乡亲和村干部,阿漆小学中学的老师和同学,阿漆家所有的亲戚,只要能联系到的,或是通过人能联系上的,一律发出邀请。凡参加酒席的客人,包括抱在手上的婴儿,都给座位,每人一包大大的、带香烟的喜糖,香烟都是带翻盖的“黄山”。而最最让阿漆父母长脸的是,所有嘉宾一律不收礼金,其财大气粗的作派在当地是破天荒头一个。
七天折腾下来就苦了金姐一个人。南方小镇没有暖气,她穿着从北京带回去薄如蚕丝般的高档婚纱,每天像道风景一样站在那迎来送往,胳膊胸脯都露在外面,差点没冻死。不过金姐毫无抱怨,而是庆幸自己坚持到了结束,虽然最终还是病倒了,却满脸幸福地对阿漆说,没关系,只要没给你们家丢人,我死了都值!把阿漆感动得哇哇大叫,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去哪找你这么牛逼的媳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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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有很多,博弈每天都在发生,可我们差不多该结束了。这里只能选择一些有代表性的事件,以及对人物命运产生了影响的故事讲述给大家听。生活是一种重复,每个人都是一部不间断的连续剧,这决定了还有很多精彩的和不精彩的故事无法收录进来。这并不是说没讲述的故事就不重要,如果那样去理解就是对人物的怠慢对生活的亵渎。人在江湖,荆棘密布,危机就像影子一样始终跟随着我们,任何细小的疏忽都有可能导致灭顶之灾,甚至很多出于美好的动机最后都会演变成无法收拾的结局,这其中岂有重要与次要之分?
不过,小说只是试图告诉大家一个俗得不能再俗的道理,生活不容易!或者再往里去一点,只有先把自己训练成一名战士,才有资格言他,不仅要善于进攻,更要能进行有效的防御和抵抗,两者缺一不可。正如一句谚语所言,如果你认为自己是天上飞的尤物,那你就去和雄鹰比试,或者比雄鹰飞得更高或者把雄鹰的翅膀折断;如果你要在陆地上奔跑,那你就要能战胜毒蛇猛兽,或者把它们清除或者将它们降服。说白了,所有人都渴望生存得更好一点,但你首先要搞清楚自己凭什么。这些浅显的丛林法则其实大家都懂,从这个角度来说,很多故事不讲倒也罢。
那就闲话少说,把该交待的事情说完拉倒。
老曹的企业培训师生涯在2006年走上了正轨,其标志为他完成了三种课程的准备,不仅仅是每堂三小时的迷你型课程,扩展为六小时讲一天,也能顺利地讲下来。这大大丰富了他的讲课内容,也大大增加了他可适应的范围。
老曹一直实行低价策略。前面已经提过讲师的授课费一般从五千到十几万不等,这是指一天的报酬。老曹觉得直接开价五千不妥,虽然价格低,却容易给人最烂最臭的误导,于是定为了六千,不还价。老曹的另外一个优势是能来事,社会上什么样的人和事他都见过,特别是在他低调隐忍的时候,知道怎么跟人相处如何才能讨人喜欢,必要时该装孙子就装孙子,该嘻皮涎脸就嘻皮涎脸,这跟许多讲师酸不拉唧,故意端着架子生怕别人说他没本事形成了鲜明的反差。凭借这些务实的做法,老曹成功地打开了自己的销路,那些培训机构都愿意找他去讲课。
老曹能吃苦,不怕累,只要时间上排得开,来者不拒,从不挑剔,经常是这边一下讲台,收下授课费,饭也顾不上吃就得赶往机场,当晚飞赴下一座城市,第二天上午九点又精神抖擞地出现在另外一个讲台上。
进入正轨之后的老曹每个月基本上能保证十五天的讲课量,这不仅让他获得了充足的锻炼机会,积攒下了宝贵的讲课经验,也显著地改善了他的经济状况。老曹慢慢地又变得有钱了。
老曹再接再厉,走出了更为重要也更为成功的一步棋。
有一家专门制作培训教程的音像文化公司,找老曹约稿,要为他录制音像作品出版,报酬是按版税计算。老曹满口就答应了,但在报酬问题上老曹却提出了自己的要求,只需支付一元人民币即可。音像文化公司白捡了一个大便宜,于是大力宣传积极推广,一时间,各大书店的视屏,尤其是机场书店的电视上,到处都充斥着老曹身穿唐装款款而谈的镜头。老曹一夜成名,身价大增。
2008年老曹审时度势,将授课费大幅提高为三万块一天,依然是不还价。老曹觉得自己完全有理由这么做,到这个时候老曹已经是名人了,再来找老曹讲课的培训机构很多都不是冲着他价格低来的,而是请他去帮忙,因为企业指名要的讲师之中有老曹的名字,老曹如果不肯去,这堂培训课程就开不了,而相比其他同级别的讲师,老曹的三万块一天依然属于低价。
神奇的老曹就这样迎来了人生的再次崛起,这一回可谓是名利双收!
如果说之前的书商也好出版商也罢,只能算是进入了文化产业,本质上仍然是个商人。但企业培训师则不同了,那是专家是学者,是大师,属于地地道道的文化人,著名培训师就是著名文化人。这更符合老曹的理想和追求。至于谁赚钱更多,那并不是老曹最看重的东西。
客观地评价,老曹文化不高,肚子里也没什么墨水,但他的课程讲得确实可以,不仅内容无可挑剔过得硬,讲台形象和演讲风格都相当不错,到哪都能获得好评,甚至说深受学员的欢迎也一点不为过。老曹课程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对话交流、自由提问的时间少了点,按照课程的设置,这些程序原本都有,可讲着讲着讲到最后就没有时间了,老曹总是很抱歉很遗憾地表示只有下次弥补了。
每个人的精力都是有限的,每到一处,老曹只需讲一堂课,特殊情况下实在是讲师不够,老曹就坚持再讲一天。连着讲三天,每天六小时,那是不现实的。老曹一共准备了三堂课,这就意味着即使下次再光临同一个讲台,他照样有新的课程可讲,照样能从容应对。这样的实力,这样的准备可以说非常充分。因此,几年讲下来,老曹始终就是三堂课,始终没有开发新课程的必要。
受金融危机的影响,北京的房价在经历一轮大涨之后,又回调横盘了一段时期。再次有了钱的老曹果断出手,遭受上次挫折之后老曹觉得丰台那些老地方晦气,转而选择了新的发祥地中关村一带,倾其所有一口气连首付带按揭,在北京又抓进了两套住房和一套写字间。
不过,这次老曹学乖了,一切都暗中进行,跟石大兴学谁都不告诉,房主的名字也是用他儿子的。老曹心想这回可不能让煮熟的鸭子又飞了,何况自己年纪大了,再也输不起了。
老曹一直没有再买车,一则他现在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北京,买下也没什么用;二来吃了大亏的老曹也没以前那么张扬外露,已是五十多岁知天命的人了,该收敛收敛了,索性低调到底。
但是,天有不测风云,学会了低调的老曹依然难以摆脱宿命的纠缠,2009年,再次崛起的老曹又遭遇了一次重大的信任危机。
由于企业培训在全国上下搞得风生水起,如火如荼,从业人员鱼目混杂,不少人打着各种旗号到处招摇撞骗,严重影响到清华北大的声誉,加上本校的教授讲师觉得外面的人抢了他们的生意,乘机给校方施加压力,于是,学校下决心进行了一次大规模的自查和清理。老曹自然难逃干系,挂靠的单位跟他脱离了关系并禁止他再使用;办公地点被清理出了校区;他印在名片上的各种头衔全部不能用了。这还不够,清华北大做出了更绝的一手,把他们这批人登报上网进行公示,说明跟他们毫无关系,如果有谁继续使用清华北大的招牌,将追究法律责任,严惩不贷。老曹的大名赫然在列。
从一代学界名流突然间180度拐弯变成了江湖骗子,老曹以为身败名裂的厄运降临了,吓得出门连唐装都不敢穿,生怕被人认出来。然而,这次危机的后果却比想像的要轻微许多,主要是企业培训的市场客观存在,并且在中国经济整体陷入低迷之后需求反而更加旺盛,这或许和企业试图突围有关,而达到老曹这种受欢迎程度的培训师又不多,特别难能可贵的是一些老客户还真就认可老曹这批人,依然指名道姓要点他们。关于中国市场上普遍存在的“真”与“假”的问题,企业家是最有体会最有认识最有发言权的,他们本身就没这概念,白猫黑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这就叫神要灭佛天不亡。老曹死里逃生,龟缩观望一段时期后,慢慢地又讲上了。
不过,有了这样一次信任危机,老曹的声誉还是受到了不小的影响,培训机构请他去讲课的频次大不如从前,在讲台上被一些调皮捣蛋的学员当面质问搞得尴尬难解的场景也时有发生,而老曹最沮丧的是原本制订的让一天三万授课费,变为五万,再变为八万的三年宏伟发展计划不得不暂时束之高阁了。
结婚之后的阿漆依然做图书,金姐照旧经营她的棋牌台球俱乐部,夫妻俩各干各的比翼齐飞。
解除了生存上的后顾之忧,阿漆一心一意谋求发展。金姐表示愿意成为他坚强的后盾,鼓励说,男人嘛,就应该做大事创大业。你可以不赚钱,小亏小赔也没事。
好的。阿漆信誓旦旦地说。
金姐的鼓励和金姐划出的底线,是阿漆最需要的精神支柱。阿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何尝不希望做大做强?如果说赶超石大兴他目前还不是特有底气,但一年做下来比金姐赚得多,哪怕多一点点,这口气却是必须要争的。阿漆不想让人背后说三道四。
可是,愿望很美好,现实很残酷。励志类图书经过这么多年的你抄我我抄你,已经被大家做烂了,很难再聚集起人气,走上了一条穷途末路。阿漆如今咬着牙也仅仅只能开印一万二千册。二渠道图书市场完全倾向了买方一边,回款越来越困难,批发商想给就给,不想给理都不理你。你还不能跟他急,一急他先囔囔着跟你退书清账。逻辑上讲,你把书免费给批发商代销,卖完之后再把钱给你,好像是批发商亏欠你似的,其实批发商根本不领你的情,他还嫌你的书占了他门店的地方。假如批发门店最佳的摆放数量是100本书,1996年阿漆刚入道那会儿,批发商只能拿到50至60本,十年之后,批发商能拿到的新书是800本1000本,为了解决这问题批发商不得不每隔三、四天就撤换一批新书,就是说,相当一批新书连上货架的机会都难以获得,你说是你牛还是他牛?
当年阿漆都没真正做起来,这会儿再去发狠拼命,显然不是时候。有没有可能?当然有,但希望太渺茫,除非改弦易辙,独辟蹊径。可在一个大趋势下滑的行业里,那不是阿漆能做到的事情。
随着网络的兴起以及大资本的进入,纸质图书从2008年之后,正式走上了衰退之路,励志类图书首当其冲成为了重灾区。苦苦折腾了两年之后的阿漆,开机印数反而下降到八千册。这是一个临界点,它说明阿漆的图书生意已经做得没意思了,再往下就该赔钱了。
2009年,最早一批无力为继的小书商被迫退出图书出版行业,阿漆不幸加入了其中。
2008年,美国金融危机席卷全球,随着北京奥运会的结束,一轮经济高速发展的周期也步入了尾声,新的经济增长点正在寻找和酝酿之中。石大兴的危机也在这个时候出现了。
由于网络的普及与兴起,纸质图书受到了革命性的冲击,石大兴赖以生存的民营销售渠道出现了问题,销量呈逐级下滑之势,另外一方面受通胀的影响,生产与人力成本大幅上升,这样便从两头挤压了图书出版的利润空间。如果说之前做得比较好的话,一本书能赚六块钱,如今则只能赚两块三块,于是,为了维持经营的规模和利润,一些有实力的出版商便一窝蜂似的开始增加品种数量,原来一年做三十个品种的,现在一年做五十、六十个,几乎都翻着倍往上冲,一时间,图书出版业品种大增,呈现出一种充满血腥味的虚假繁荣。实力不济的小书商,则只能雪上加霜束手无策,阿漆便是在这一轮疯狂的扩张中被甩出去的。
面对无序的激烈竞争,石大兴保持着一份自己的冷静。他向来不看好以规模取胜的野蛮经营模式,认为那种做法不适合图书。假如之前做得不好是因为规模太小,那么翻一倍甚至翻两倍之后,依然还是小,你的参照物只是你自己,这说明不了问题。石大兴认为此次由网络引发的出版业危机是深刻的,也是不可逆转的,出版业面临着一次大洗牌,传统粗放的经营模式将受到颠覆性打击。按照石大兴的逻辑与理解,在这种时候不改变方式,而是采取盲目上规模的做法,无异于自杀,很可能把以前的利润全搭进去。
但危机已经出现,接下去会怎么样发展,石大兴不知道,也看不清楚。他选择了以静制动、量入为出的保守防御策略,等待洗牌之后的局势明朗。他相信出版行业没问题,有问题的是我们现行的经营方式。
一直做得平稳顺畅的生意如今飘摇不定,危机四伏,前途未卜,石大兴甚是焦虑,常常彻夜难眠。他没有经历过这样的起伏变动,大有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恐惧与不安。
这一年,距离石大兴研究生毕业接触图书出版业有12年,从他正式成为出版商算起,也有七年多了。按照彼得原理,每个人都面临着一个爬不完的梯子,由不胜任到胜任,再到不胜任,期间的跨度通常为五到七年。人们常说的“七年之痒”,其内在逻辑也在此。
如此说来,石大兴的危机在这个时候出现,看来是顺理成章不奇怪。
相比阿漆,石大兴的综合实力更强,规模更大,图书的品质更好,而且有一定的市场品牌累积效应,因此,阿漆出局的时候石大兴受到的冲击并不大。到这个时候,石大兴的内心还是自信的,依然认为自己是图书出版核心竞争力的拥有者,打拼这么多年之后,如今不仅具有丰富的专业知识和实战经验,还具有一定的经济实力,要想真正淘汰他,不是那么容易的。
但后面发生的事情却证明了石大兴之前的许多判断未必都准确,商场上,真正的话语权永远属于资本拥有者。从这个角度来说,石大兴和阿漆一样,都属于小出版商。
然后,国家出版政策放开,出版机构改制,更为剧烈的动荡接踵而至。许多财团和民营资本进入出版业,纷纷抢购和兼并大型民营出版机构,石大兴因为规模较小,未能进入他们的视线。
看着那些在书刊界曾经大名鼎鼎受人尊敬的文化公司,一个个神神秘秘削尖了脑袋把自己送与他人收购与兼并,石大兴看不懂究竟是玩些什么,却从中感到了几分失落。他想起了销声匿迹的兰书商,难道兰书商的经营思路才是正道?如果他没出问题,而是按计划一直发展下来,那现在就应该是最热门最抢手的香馍馍了。
小莫成了首批幸运儿,率先被整体收购,他虽然起步较晚,却做得非常成功,在青春文艺类图书当中影响很大。小莫他哥,也就是始终看不起小莫的莫老板,反倒越做越不行。据说小莫谈收购时,已经到了苟延残喘地步的莫老板曾捣鼓小莫把两人的公司合一块都算上,可小莫没理他,而是用当年他经常教训小莫的话回敬道,自己的路自己走。危难时刻,见小莫竟然顺风车也不让自己搭,莫老板抬手就是一巴掌。从此两兄弟分道扬镳,井水不犯河水,回老家见父母都有意把时间错开。
老曹曾经自我评价说如果他没出息,于情于理都讲不过去,对此石大兴不是十分认同;但是,如果说能够把阿漆给玩了的人这年头一定能混出名堂,那石大兴是认可的。当年石大兴就感觉出小莫是个能把前浪拍死在沙滩上的后浪,几年之后,果不其然。
石大兴看好小莫,小莫也欣赏石大兴,两人关系友好,始终保持着联系。经小莫的大力举荐,一家计划打造网络阅读与图书出版一条龙商业新航母的民营资本找到了石大兴,洽谈收购“顺势”文化公司一事。
条件很简单,整体收购“顺势”文化公司图书出版一块的业务,包括石大兴本人和手下的团队,包括公司现有资产和所有的外欠款。收购之后,公司另外更名,作为总公司的下属分公司之一,由对方出资,石大兴继续率领团队做图书,扩充队伍,加大规模。前三年的投资分别不得低于三千万,五千万,八千万,多多益善,能达到四、五个亿最好。石大兴的工作就是要把这些资金变成图书投放市场,而且必须保证不亏损。总公司的目标是把蛋糕做大,然后在大陆A股,或者港交所或者美国的纳斯达克上市。
石大兴提出了两个问题,第一,“顺势”文化公司组稿一块的业务怎么办?对方表示那个跟我们的业务范围不相符,你得自己处理掉。第二,石大兴个人拿50万年薪,是不是太少了点?对方表示,年薪只是小意思,关键要看到将来的上市,一旦上市,石大兴作为大股东之一,回报将十分丰厚。
石大兴又问了两种假设,第一,如果经营当中出现亏损怎么办?对方说我们百里挑一把你选出来,看中的是你的业务能力,这种现象不允许出现。第二,如果最终上不了市怎么办?对方想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如果按照我们的计划去做,就能上市,我们自己本身就是这方面的成功典范。
石大兴不是很清楚这里面的道道,说自己需要考虑一下。私底下连忙约见小莫,得听听他的看法。
小莫说必须答应,你没看见纸质图书已经做不下去了吗?这是咱自救的机会。全卖给他们。
石大兴说,如果纸质图书做不下去,我们如何保证不亏损?
小莫说靠方法,亏不了。小莫介绍了目前市场上的具体做法,那些又大又厚定价29.80元的图书,搁我们以前成本都够呛,为什么现在满市场全是这种书?首先是因为能卖出去,薄利多销可以保证不赔,另外,被投资压得,拿着几个亿的资金,得变成几千本书呀,不这样做怎么下得去?小莫嫌那样做书太累人,他采取的是另外一种打法,追名家,谁牛逼找谁,都是像郭敬明、韩寒这种级别的畅销作者,几百万的税后稿酬,没关系,要先支付就先支付。不就是要钱吗?咱现在最不缺的就是钱。拿来之后开印便是七十万册八十万册。
呵!开印这么多?
必须印这么多,否则就赔了。
能卖吗?石大兴问。
慢慢走,做些宣传,一百万册也能卖。
那不赚海了?
赚能赚,但海不了。咱之前做一本书如果卖个十万八万册的,比这赚得多。
……有意思吗?
有意思呀!一本书用去一千多万,而且不赔。怎么没意思呀?
这不叫做图书,是糟钱。
对了。人家已经说得很清楚,目的不是做书,更不是为了通过做书赚钱,这些人家都看不上。人家要的是这个蛋糕,蛋糕越大越好,然后拿去上市分给股民。OK?时代变了,玩法跟咱以前不一样了。
……那这个行业真得完蛋了。石大兴不无感慨地说。
本来就是嘛!现在十来家民营资本大鳄都在抢滩登陆出版业,大的、做得好的民营出版机构都纳入了他们的旗下,有了资本的撑腰,一个你我这种级别的小老板,动不动就出几千个品种,几个亿砸下去眼不眨心不跳。纸质图书本来就在衰退,他们这样不计成本疯狂地抢占市场份额,你不让他们收购,自己玩,还有前途吗?
他们给我们的收购钱,我通过自己的“蓄水池”,慢慢也能收回来。石大兴说。
是可以。但人家后面还有上市的空间呢?你有吗?
……一旦被收购,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建立的平台和销售网络就属于别人了,咱自己只是一个打工的。
你得与时俱进,改改脑子。你计较这些东西干吗?能赚钱就行了。先有装兜里的现钞,后面有说不清楚的大馅饼,中间还管着你的生活费。这样的生意不好吗?以后做得不开心,咱还可以找理由走人呀。
谢谢你!我再想想。石大兴说。
石大兴最终没有转过弯来,他做出一个与众不同的决定,不被收购。虽然失去这次机会很可惜,甚至有可能是错误的、愚蠢的,但他不想把自己开拓出的疆土连同自己练就的功夫都拱手卖给别人。石大兴觉得自己还是适合在图书出版行业里干下去,他喜欢这个行业,而且热爱小老板这种职业。人活着不能仅仅为了钱,人生的价值也不完全是用金钱可以衡量的,赚钱之后更无所谓了。尽管图书行业目前陷入了危机,混沌不明,但无序之后一定会出现新的次序,只要自己锲而不舍地坚持下去,保持灵敏的嗅觉整装待发,就一定能找到新的发展方向和机会。
当然,从现实的角度考虑,石大兴认为以自己目前的经营状况,赚钱可能会越来越困难,但维持还是可以的,还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那就走一步看一步,慢慢地等,慢慢地熬吧。
石大兴赚了多少钱,没人知道,赚钱之后买了多少房子,也没人知道。因为经营组稿公司,接触的人太多、太杂,深知世态炎凉而又始终觉得对抗性力量不足的石大兴一直保持着九头鸟似的敏感和谨慎。包括他住什么位置居什么小区,包括他是否结婚成家生子,圈子里的人一概不清楚。朋友们只知道石大兴的父母会带着湖北当地的保姆像候鸟一样来北京躲避长江中下游的梅雨季节和火炉般的夏天。
老曹与石大兴闲聊时唯一一次获得的信息是,经历了2009到2010年的北京房价暴涨之后,房子总共给他带来的财富增值效益,比他做图书赚的钱加起来还要多。当时石大兴是借此说明这种经济现象很普遍,也很不正常,每个人都应该提高警惕。但老曹却记住了,事后,老曹独自就琢磨上了,这些年石大兴做书究竟能赚多少钱,根据老曹平时零星获得的信息数字,粗略能估算出一个大概,如果都投入了北京的房市,那的确翻两倍三倍也不止,这要是加起来统计……那岂不早就成亿万富翁了?老曹为自己的推算震惊不已!看来没文化真是不行,之间的差距简直就是天壤之别!老曹并不能理解他的统计仅仅是理论上的,现实中就不可能有人能做得那么精准。震惊之余,老曹立刻悟出了一个经济学原理,脑子转得快点慢点无所谓,重要的是方向必须正确,要看得准看得死,倘若跑偏了甚至跑反了,你就是处处用强处处占便宜,也是枉费心机瞎胡闹。
老曹知道这种经济学的眼光和头脑正是自己的弱项,但他的结论却与一般人有所不同,弱项归弱项,认识到之后就变成潜力和空间了。老曹觉得自己前程远大,信心满满。
已经五十多岁,经营上同样陷入胶着状态的老曹,激情和斗志一点不减当年,他找到石大兴,说,咱能不能来个变被动为主动,化危机为生机?
又有什么新想法?
咱俩联手,打造出一个的新的世界级大品牌,如何?
呵呵!真敢想呀。做什么?
做什么都行!关键是方法,而这个方法在我多年苦心研究之下已经找到了。
那……可以对我透露一点吗?石大兴不忍扫了老曹的兴致。
我的研究成果说出来非常简单:我们把世界上十大顶级品牌的名包都买回来,请十位顶级专家,分别写出每个品牌的三大特色。归纳整理之后,我们列出二十个最重要的卖点。然后我们拿着这张单子去浙江找家厂子,让他们把二十个最重要的卖点都做在同一个包上面,不管成本,一律都用最好的材料。然后,我们标上最高的价格,比十大顶级品牌中最贵一款的价格都高出5%到10%。然后,我们带着它去参加世界上最高规格的交易会,去最高档的卖场设专柜。一个超级世界品牌不就诞生了?
老曹进一步阐述,所谓世界级大品牌的特征或者说奥秘,就是品质不断提升,价格不断提高。如果说名包配件比较多,不好把握,咱做短裤也可以呀,方法一样。短裤应该没什么名堂吧?普通短裤几元钱一条,贵一点的几十元,如果是世界顶级品牌短裤,那就得卖一千元,甚至两千元。你想想,你穿着一条两千元的短裤走在大街上,虽然没人看得到,但你能没一点感觉?是什么感觉?对了!那就是世界顶级品牌给你创造的价值和体验。
石大兴看着老曹,想起了刚来北京那次老曹在AAA公司选题讨论会上放的“空炮”。石大兴不禁感慨万千,沧海桑田,风刀霜剑,一晃十多年过去了,岁月也好、生活也罢,都发生了巨变,但老曹却依然没变,有变化的倒是自己。石大兴不再为老曹的幼稚而感到可笑,相反,为他能始终保持这样一种心态而感到羡慕。从不怵谁,敢想敢干,永不气馁,拖不垮打不烂,石大兴发现这才是老曹真正的能力所在和闯荡江湖的资本。相比之下,石大兴只能望洋兴叹,自愧不如。
见石大兴没吱声,老曹继续说,你要坚信一点,凭咱俩的能耐,做什么都能成功,而且只会比别人做得更好。何况咱现在都有钱了,做一条舒舒服服的短裤给全世界人民穿穿根本就不是个事。
石大兴说,别胡思乱想了。我还得继续坚持下去。至于你,如果想再做点什么,我建议也得做自己熟悉的。
……你这是不认可我的想法呀。
不熟悉的行业我没有发言权。
做自己熟悉的?我熟悉眼镜,不愿做;我熟悉传销,不让做;我还熟悉图书,做不了;如今我熟悉企业培训,却又耗上了……你呢?
我没你那么多经历,也没你那么多技能,除了图书出版,剩下的也就是写小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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