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魂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杜甫《蜀相》

一

修水是名副其实的三省鸡鸣之地。赣、湘、鄂伸出的手臂，将这个四千五百多平方公里的江西大县环抱起来，边地多人杰，诗书双绝的黄庭坚、“一门五杰”的桃里陈氏，都从这里昂然走出，足以令世人仰其项背。

修水也是一个典型的山区，素有“八山半水一分田，半分道路和庄园”之说。其境内群山逶迤，北卧幕阜山，南横九岭山，重峦叠嶂，郁郁葱葱。“开门见山”成为每一个修水人抹不去的记忆。

自小在山间长大的吴应谱对大山有着深深的眷恋。他是听着修水山歌长大的。记得少年时，第一次听到乡亲唱《晒干露水等郎来》，那女子歌喉好生婉转：“麻风细雨腾山来，雨洒庭园百花开，红日耀耀晒长街，红日耀耀当街晒，晒干露水等郎来。”少男善钟情，少女善怀春，袅袅余音里，吴应谱懵懵懂懂地想：未来，我的爱情会是什么模样……

吴应谱的故乡在大椿乡大椿村。这儿地处修水县西北山旮旯里，交通闭塞，只有一条狭窄的蛇行乡道进出，人称“布袋乡”。这儿的日子，每天听着鸟鸣醒来。这儿的大港河一年四季流淌着山的青翠、草木的清香和昆虫的小曲，清晨断断续续的棒槌声、黄昏袅袅缥缈的炊烟，组成一种悠远的梦境。这种梦境，像一幅水墨画，悬挂于吴应谱的心灵深处。在家里，吴应谱上有五个姐姐，自己是老幺，自小受到百般爱宠，然而，他没有丝毫纨绔子弟的毛病，相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不仅在学业上名列前茅，还抢着做家务、干农活，为父母分忧。山间的日子宁静，光阴仿佛清澈的大港河，昼夜不息。2014年，吴应谱走出宜春学院的校门后，回到大椿乡船舱村当了一年乡村教师。2015年，他不负厚望，以优异成绩考到了大椿乡党政办公室，成为一名公务员。一年后，由于表现突出，他被遴选到修水县政府办公室。

此时的吴应谱如何也没有想到，2017年8月，一个叫樊贞子的二十二岁姑娘将走进他曾经工作过的大椿乡党政办，并且，与他牵手相恋，成就一曲大山里的绝唱。

时任大椿乡常务副乡长的刘三峰曾经在大椿中学任教，当过吴应谱的老师。他忘记不了跟樊贞子相见的第一面。

那天，蝉鸣如雨，青山如染，大港河如镜。下乡回来的刘三峰走进乡政府食堂，见到党政办的吴乐未等人正在吃午饭，其中有个陌生面孔的女孩显得格外引人注目，她穿身暗花的白色连衣裙，戴副大框眼镜，白净，娴静。吴乐未含笑在女孩的耳际轻轻咬了一句什么，女孩霍地站起身，落落大方地道：“刘乡长好，我叫樊贞子，刚刚报到，请多多关照。”

个子真高！刘三峰忍不住赞叹，调侃说：“像我这种海拔，压力山大呀。”顿时，引来笑声一片。

樊贞子在党政办负责收发文和后勤工作，活计繁杂琐碎，但这个阳光般活泼开朗的姑娘一旦进入工作状态，立马换了个人似的，稳重，沉静，心细如发。贞子的嘴甜，对着吴乐未左一个“吴妈妈”右一个“吴妈妈”地叫，吴乐未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充满活力的女孩，相处了没多久，得知贞子还没有男朋友，她便寻思着一定要给姑娘找个优秀的男孩子。

介绍谁呢？吴乐未心中早已有了定数。吴应谱那张笑眯眯的脸在眼前晃荡着呢。

2017年10月29日，吴乐未牵线搭桥的事修成正果，樊贞子与吴应谱要见面了。修水县城的秋天斑斓绚丽，层林尽染，修河仿佛一个调色板，如何看去，都是那般醉人、那般妩媚。理发店里，平常随和的贞子似乎变得特别“苛刻”，对着镜子左顾右盼，不停地要求理发师改进头发造型。她的手提包里，放着吴妈妈提供的吴应谱的照片，贞子不知道自己已经端详了多少遍。阳光，纯粹，帅气，这是她给吴应谱的定语。将最靓丽的一面展现给心仪的人，这恐怕是每一位即将踏上爱情船只的妙龄女子的不二想法，爱美的樊贞子自然更不例外，一个下午，几乎都耗在一头秀发上。

终于熬到了约定的时间。入夜的联盛广场灯火璀璨，空中传来柔曼的乐曲。就像两股相隔迢迢的山溪水，某一日，会合于一个未知的地方，从这天起，吴应谱、樊贞子翻开了二人世界的第一篇章。

感情这东西是不可捉摸的暗流，也许一刹那间，便激流涌荡。贞子原本并不相信什么一见钟情，可是，只此一面，她便认定，这个人，就是她一直苦苦寻觅的“白马王子”。贞子在这一天的日记中写道：“我要开始咯。其实，我（想）偷偷地告诉你，之前看过你的岗位照片，（我）就已经心动了。”

仿佛前生约定，吴应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少年时的爱情船只，正在悄然靠岸。他的耳际，萦绕着修水的山歌：“日头出山一点黄，娇莲出门洗衣裳，手拿棒槌轻轻打，下下打在麻石上，一心想着我情郎。”原来，爱情如此美妙，可以像电流一般。回去的路上，吴应谱忍不住放声歌唱。

爱情滋润的日子新鲜而痒酥。樊贞子用心记录下了两个人由相识、相爱到成家的每一个重要时刻，精心制作了一本爱情光阴纪念册，作为结婚礼物送给了吴应谱。

贞子调皮地写道：“hello，我的吴先森（生）！想了很久，到底送什么作为新婚礼物给你，还是自己亲手做一份有意义的东西给你吧。希望你能喜欢，里面既有恋爱记录，也有我想对你说的话。感恩相遇、你的包容与宠爱，谢谢你！”

这里，不妨采撷其中的几串爱情葡萄，让世人记住他们曾经的甜蜜与憧憬吧。

——一起去明孝陵、中山陵，还记得那天走了很多很多步，脚很累，也废了。晚上，回到酒店，你帮我按摩脚，让我很感动。

——一起去总统府，一起听历史，一起听从前的故事。希望与你游历更多的景色。这张照片，我十分喜欢，我挽着你，你拥着我，让我觉得我是这世间最幸福的女生！

——跟你在一起的每一时刻，都觉得很幸福。当你熟睡时，静静地看着你，都觉得很幸福。希望永远能像现在这样，彼此的唯一，彼此的最爱，彼此的依靠。嗯，真好！

——你每次在做决定时，都会充分考虑我的意见，尊重我，尽可能地满足我。跟你结婚后，真的感觉你就像我的太阳，既能温暖我、照耀我，也能让我安心。躲在你身后，尽情地享受着你的温暖。

——一起去看耀眼的烟花，手牵手。你抱着我，在香港留下我们两的足迹。一起看尽这世间的繁华，努力地为彼此变得更加优秀。一起努力工作，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繁华。

“一起”，多么简单而暖心的词语，就像修水的群山，一山衔接着一山抱团取暖，一山挟着一山奔往高处，众山簇拥，成就恢弘磅礴的乐章。此时，坠入爱河里的吴应谱和樊贞子决计不曾料想，有朝一日，他们也会一起成为这人间的山，两座年轻的山。

二

2020年，深冬。龙泉山的山色变得幽冥。斜阳下的雅洋村则是另一番气象，新楼鳞次栉比，村巷规整有序，俨然一座山间集镇。

修水县复原乡雅洋村村支书王诗勇缓缓走在村里的蚕桑基地边。小河泛着粼粼波光，轻吟浅唱。作为修河的源头之一，雅洋的河水向来宛如冰清玉洁的仙子，是鸟的天堂。河畔，一排排桑树仿佛静静等待检阅的士兵。触景生情，他的心口一疼，眼前浮现出2018年春天吴应谱参加主题党日活动时跟大伙一道为蚕桑基地锄草的情景，那个高举党旗的青春身影，像一团燃烧的火焰，一瞬间奔跑到了面前。

不知不觉，应谱已经离去两年。忽地，双眼一涩，王诗勇忍不住轻轻扶着一棵桑树，在心里默默说道：“兄弟，你放心，咱们的蚕桑基地已经由一百亩扩展到了两百亩，村里还建起了四千平方米的养蚕大棚、三十亩的小蚕基地，2020年的养蚕收入超过了三十万元。”

时间是一个巨大的容器，沉潜着万物的鲜活和旧影。站在雅洋村村委会一楼那块写着“为人民服务”的墙壁前，时任复原乡副乡长的叶宁宁总是觉得，吴应谱从来不曾离开，似乎，他依然还在村部忙碌，他依然还在帮村民搬家，他依然还在田间地头跟乡亲们唠嗑。

顺着光阴河流的上游回溯，人们的目光定格在2017年12月的一天。那天，吴应谱得知县里调整深度贫困村的帮扶单位，要求派政治素质过硬的干部沉下去负责扶贫工作，县政府办公室对口复原乡雅洋村。他当即主动请缨，第一个向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齐军递交了申请书。有人善意提醒道：“应谱，雅洋是全县二十一个深度贫困村之一，建档立卡的贫困人口有两百六十多人，脱贫攻坚的压力非同小可呀。”吴应谱面不改色，认真地说：“我是山里长大的孩子，懂得村民们的苦，懂得乡亲们的情感，我不怕。”是日，他在朋友圈发了一句感言：“扶贫是我的诗和远方。”

2017年12月30日，吴应谱走马上任了雅洋村第一书记。盯着清瘦、年轻得如同邻家小弟的吴应谱，王诗勇心里直犯嘀咕，半晌没有吱声。出生于1981年的王诗勇从瑞昌的一所技校毕业后南下深圳“淘金”，务工六年后返乡做起了五金模具生意，在复原乡操办起移动公司营业厅，履历可谓丰富。从2014年12月担任村支书起，王诗勇深有体会，在乡下做群众工作需要情商，为此，他十分希望上头派一名富有经验、老成持重的同志前来帮助破解难题。可是眼前站着的是这位“90后”小伙子，像个白面书生，俗话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行吗？

吴应谱自然意识到了什么，可他只是笑笑，扶了扶眼睛，毫不在意，当天，他就扑下身子，去了荆州组的贫困户王俊恒家。短短的时间里，他走遍了雅洋的十四个自然村，摸透了两百六十三名贫困人员的基本情况，工作日志写了厚厚的八大本。便是连狗见了他，也不再凶叫，而是蹭过来冲着他摇尾巴，仿佛吴应谱就是土生土长的雅洋伢崽。

为了走村串户方便，吴应谱自己买了一部电动车，放在村委，一有空便往山里跑。好几回，王诗勇发现吴应谱在办公室涂涂画画着什么，样子神神秘秘，不知在捣鼓啥。有一次，王诗勇实在忍俊不禁，凑近一看，他不由地发出一声惊叫，吴应谱竟然画了一张雅洋贫困户路线图，六十二户贫困家庭所在的村组、房屋坐落、行走路径、亟待解决的困难等，被标注得一清二楚。要知道，此时，吴应谱上任才不过一个多星期。王诗勇再看向吴应谱的目光，充满了赞许和欣赏。

当吴应谱走进月山下村民古和平的土坯房里时，六十多岁的古和平正在修农具，他平静地看了小伙子一眼，没吭声，埋头继续忙活。吴应谱对此早有思想准备，村干部之前已经透露，这个老古中年丧妻，脾气倔，不好打交道，因为穷，儿媳妇跑了，一家四代四口人住在一幢危旧的土坯屋里。来之前，王诗勇打了“预防针”，说：“老古对村里的工作几乎处处抵触，少惹他。”

吴应谱把几间泥巴房里里外外看了个遍，眉头越锁越紧。他走到古和平的跟前，说：“古大叔，我是从县里派到雅洋工作人员，叫吴应谱，专门负责扶贫工作。您这房子属于危房，得尽早拆除，以旧换新，耽搁不起。听说村干部跟您谈了政策，您没有答应？”

古和平没抬头，瓮声瓮气地道：“不拆。没钱，建不起。”

吴应谱忙说：“先别急，咱们一块儿合计合计……”

古和平却站起身，下了逐客令：“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得出趟门。”

两人的第一次见面不欢而散。

令古和平始料不及的是，没几天，吴应谱又出现了，这回，他跟古和平的八旬老母亲一边在屋前的场地干活，一边说笑着什么。古和平的心湖荡漾了一下，没吭声，抓过板凳，坐在屋檐下，看似眯着眼发呆，实则竖起耳朵想听清一老一少的对话。老母亲在叹息说：“不瞒你啊，小吴书记，这老房子碰到雨天，真像个水牢，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其实我们做梦都想换新房。”

古和平一阵内疚，头越埋越低。

那是2018年春天，一个瓢泼大雨之夜。眼瞅着泥屋到处雨滴簌簌，古和平心如火焚，怎么也无法入睡。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古和平满腹狐疑地打开门一看，是披着雨衣、头发湿漉漉的吴应谱。他一脸疑惑：“吴书记，您这是……”吴应谱憨厚一笑：“这场雨太大，您家的土坯房危险，实在是让我放心不下。”瞬间，古和平的心头一热。

吴应谱看了一遍房子，见无大碍，这才抹去满脸的雨水和汗水，他拉着古和平坐在饭桌旁，笑嘻嘻地道：“大叔，情况我都知道了，您这房有两百个平方米，一旦改造，以旧换新，人均二十平方米，不划算，最主要的是，您担忧政策问题，怕四万元补贴到不了位。您放心，这些事我一定给您一件件办清。”

古和平的眼睛顿时亮了。他吐露了自己的另一个苦衷：“我自己和老母亲体弱多病，孙子要上学，只能靠儿子一个人在温州打工，就算给政策，我也不敢建房啊。”

吴应谱紧紧握着他的手，当场承诺：“只要您信任，一切由我来操持。不行的话，我给您写保证！”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从拆土坯房到建新瓦房，吴应谱忙得像个陀螺，搞设计，请工匠，购材料，记账簿。倒是古和平乐得“享清福”，成天笑呵呵的在工地转悠，原本就不大的两眼，乐得只剩一丝缝隙。他感慨说：“我家做房子，吴书记比我操的心还多！”在得知古和平没凑足装修的钱时，吴应谱便拿出自己的工资先垫支。看着忙进忙出的吴应谱，古和平跟母亲说：“他不像一个干部，更像我们家的亲戚。”

新房很快从图纸变成现实。白净净的墙，黑亮亮的瓦，平坦坦的瓷板地，崭新新的实木床。搬迁那天，老母亲左瞧瞧，又看看，兴奋得半宿都不愿休息。这年过春节时，古和平特意在大门上贴了一副大红的对联：“喜居宝地感谢党恩惠民意，福照家门共度佳节迎春风。”

打那时起，古和平一改老蔫的样子，腰板直了，走路响了，笑声朗朗了。更令他感动的是，在吴应谱的关心下，自己被安排到了保洁员的岗位上，每月可以拿到一千元工资。古和平逢人便竖起大拇指：“书记吴应谱，办实事，真靠谱！”

金杯银杯，不如好口碑。吴应谱深知，要赢得乡亲们的信任，必须以心换心，办好每一件实事。在操劳古和平建房之事的余暇，他多次跑到漫江农商银行，磨着工作人员办贷款。原来，界牌组的贫困户王木彦想搞养殖，却苦于手头缺资金。看着对方愁眉不展的样子，吴应谱如坐针毡，动用自己的人脉关系，硬是给王木彦贷到了五万元。如今，王木彦不仅甩掉了“穷帽”，还在修水县城买了商品房，日子越过越有盼头。

贫困户古景星是吴应谱的帮扶对象，家里四世同堂，因缺劳动力致贫，他有心脱贫致富，却苦于不知如何下手。吴应谱带着日常生活用品，背着被子，住进了古家。干啥？三个臭皮匠，凑个诸葛亮，一块琢磨如何拔掉“穷根”来了。商量了整整两天，古景星一家终于一致同意吴应谱的建议：种植油茶。于是，十八亩油茶树郁郁葱葱地覆盖了半边山岭，成为雅洋的一道新风景。

邻居十分羡慕，向古景星的老父亲感慨:吴书记对古家的事真是上心。古父连连颔首，满脸是笑，由衷称道：“他在我家吃了两餐饭，坚持交了五十元饭钱，真是党的好干部呀。”

在乡村拆除违章建筑不同于城市，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很难抹得开情面。当工作组推进到湾头组时，卡壳了，古景星的的父亲不肯拆除违规搭建的牛棚。古父曾经从事过贩牛生意，对牛有着深厚的感情。村干部好说歹说，古父却黑着脸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吴应谱获悉后，再次连夜登门，与老人家促膝长谈。谁也不知道这一老一少关门聊了什么，由于聊得兴起，吴应谱当天晚上干脆住在了古家。次日一早，工作组又过来协商，古景星忐忑地征求父亲的意见，老人反剪着双手掉头出门，扔下一句话：“我老了，管不了了，拆不拆是你们的事。”于是，难题迎刃而解。至于吴应谱是如何说服古家老人的，相关人都守口如瓶。有一点却不容置疑，整治后的湾头，村容村貌焕然一新，成为秀美乡村的典范。

雅洋村有党员四十二人，年龄普遍偏大，对电脑很陌生。吴应谱决心改变这种状况，他“逼”着村委四个人带头使用电脑办公，学着用APP上党课，推行案列教学。一时之间，雅洋人学新知识的风气蔚然。吴应谱趁热打铁，带人到武宁取经如何发展蜂蜜产业，成立专业合作社，设计产品包装。他还把村民组织起来学习电商知识，开展网络化销售。新理念、新思路、新方法，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这时候的王诗勇，越来越喜欢吴应谱，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

一度时期以来，雅洋盛行大操大办酒宴，铺张浪费惊人，为改变这一陋习，吴应谱与王诗勇琢磨出一个“金点子”，制作了十面红旗、十块牌匾，鼓励勤俭节约办红白喜事，与村民们约定，禁燃鞭炮，简办宴席，每桌荤素不超过十个菜。谁家办喜事，谁家就挂上红旗，摆上牌匾，红旗就是规矩，牌匾就是警醒，旗牌所到处，令行禁止。

村庄变美了，风气好转了，气象更新了，而贫困户要彻底摘掉“穷帽子”，发展还得靠产业。雅洋村山多地少，之前不少村民自发养蜂、种植药材，但没有形成气候，起色不明显。吴应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拽着王诗勇多方调研，决定走桑蚕养殖的路子。跑有关部门办理土地流转，起草发展蚕桑产业“六统两奖两优先”方案和入社协议书，吴应谱忙得有滋有味。第一期，开辟了一百亩基地，用以种植桑树，有十八户农民选择了参与生产经营，其中贫困户十三户。一切，像一列火车，沿着轨道始发，速度渐渐快了起来。

山，更加妩媚青翠。水，更加清澈可人。村庄，变得干净秀美。聚沙成塔，集腋成裘。村民们的目光由怀疑慢慢转向信任，诚如古和平老人所言：吴应谱，真靠谱。

三

大港河也有浪涛汹涌的时候，生活从来不会一马平川。

从大椿乡党政办调整到扶贫站任扶贫专干，樊贞子对此似乎有点始料不及。毕竟，后者，是个苦差事，区区三个人，得对付那么一大摊事，压力、强度不言而喻。

贞子选择了无条件服从。这是2018年7月间的事。她甚至有了一个想法，应谱去了复原乡雅洋村扶贫，自己正好在应谱的故乡扶贫，她这个“新兵”，要跟心爱的人进行一场赛跑。

扶贫站与党政办都在乡政府办公楼的一楼，二者相隔不远。樊贞子调过来时，正遇上大椿乡实施第三批移民搬迁工程项目，她得在短时间里完成三百七十五户搬迁贫困户的相关资料建档。贞子深知肩上的担子，自己职位虽然不起眼，手头的工作却关系到百姓冷暖。她抓紧熟悉全国扶贫开发信息系统的操作运用，确保准确输入相关信息，但凡遇到新问题，便记录在一个小本子上，及时不耻下问，解开疑惑。

这一年8月，樊贞子负责蹲点大杨村，对八十九户贫困户登门建档立卡，一呆，就是一个月。想吴应谱了，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打开手机视频通话。看着一身疲倦、不断捶腰的贞子，吴应谱心疼不已，也满是愧疚，记得5月20日自己向贞子求婚时还郑重承诺，“我们聚少散多，但从今往后我会更爱你，多抽时间陪你”，而实际，他们的扶贫点相隔一百二十六公里，中间横亘着多少座巍巍山峰，见一面，比牛郎织女强不到哪儿去。吴应谱不知该如何安慰，便吟诵了宋代李之仪的那首《卜算子》：“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虽然出身富裕家庭，但贞子从不甘心做一个锦衣玉食的“富二代”。随着与那些贫困户的深入交往，樊贞子震撼了，她阅读着一双双焦灼、渴盼、无奈、无助的眼睛，感受着一颗颗饱经风霜的心，忽然之间，原本无忧无虑的她，那么迫切地渴望自己努力迅速成长，长成一棵参天大树。

得知女儿的境况，父亲樊友炳也心疼了，孩子可是在城里长大的呀。他说，贞子，换个岗位吧。

贞子在电话里直接将父亲的下半句堵了回去：“老爸，你还是我的知心朋友吗？一点都不支持我的事业，真不够朋友。”

樊友炳一阵哽咽：“我拗得过你吗？”

的确，只要认准了理，谁也阻拦不住贞子的抉择。

扶贫工作给樊贞子的影响太大，她真没有想到，有的村子还是泥巴路，很多贫困户住在岌岌可危的土坯房里。更令她震惊的是大杨村这个深度贫困村的状况，全村八百多人几乎异口同声愿意搬迁离开穷乡僻壤。这个时候，贞子觉得自己是那般的渺小、单薄、无力，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加班加点地工作，希望能够把大椿乡的真实情况反映上去，给这些贫困户一丝温暖的火苗。

善良，终究绽放成山野里芬芳的花朵。乡里的干部们不约而同地喜欢上了这个阳光灿烂的姑娘。报账员、协税员、乡镇妇联专职副主席、组织干事、统战干事，贞子肩上的担子越压越多，她却没有任何怨言，接到任务时，总是一声脆脆的回答：“没问题！”

一句“没问题”的背后，是超负荷的辛勤付出。2018年7月从教师岗位考到大椿乡党政办的程玲，见证了一个“工作狂”的日日夜夜。那些天，樊贞子要么埋头于电脑前整理“一户一档”资料，要么沉入杨村、船舱两个贫困村实地摸底，几至废寝忘食。眼看着预定拍摄婚纱照的日期逼近，贞子依然熬夜加班。程玲盯着那双“熊猫眼”，不敢相信一向爱“臭美”的闺蜜竟然毫不在意，她善意提醒道：“跟领导说说，让别人分担一些工作。”贞子坚决不同意，告诉程玲，自己熟悉情况，电脑操作速度是乡里最快的，她能挺住。似乎为了宽慰对方，贞子莞尔一笑：“权当减肥吧，等工作做完了，就去拍美美的婚纱照。”

曾经想单纯、简单地过日子的樊贞子郑重地递交了入党申请书。她写道：“走访了很多村民，其中一些是贫困户，他们无一不跟我诉说着以前的日子有多苦，是党和政府一直以来对他们不抛弃、不放弃，鼓励他们重拾信心……我既然选择了，就应该勇往直前，承担起一名基层公职人员的使命——为人民服务。”

从大椿乡政府一路颠簸，山势愈来愈险峻，乡道愈来愈崎岖，让人情不自禁感慨，这儿是峰的部落，是山的王国。良久，隐隐约约传来流水声，一湾溪流从群山之间喷吐而出，从容地奔向修河。一栋栋房子沿着溪畔而坐，像一群隐士，忘记时有四季，不知山外世界。整个村落地形状似一艘船，定格于山谷。这便是大椿乡有名的深度贫困村船舱村。

客人来了，船舱人喜欢端上一杯麻子菊花茶，花瓣与芝麻浮在热水之上，香气氤氲。自从2017年10月接受负责帮扶船舱村四户贫困户的任务以来，樊贞子隔三差五就往大山里跑。她喜欢这种感觉，坐在房前院子，或者厅堂里，山岚飘到发梢上，鸟鸣落在掌中，在如此宁静的环境里与乡亲们敞开心扉聊聊家长里短，记录他们的酸甜苦辣，一切是那样的有意义。贞子忽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运，有百般宠爱的父母，有心心相印的恋人，有一份与老百姓血肉相连的职业。

人们发现，只要樊贞子来到船舱村沙洲组，建档立卡贫困户游承自那张核桃脸便舒展得格外灿烂，像怒放的山花一般。这位出生于1943年的老人跟贞子特别合得来，呆在一块时，总有说不完的话，两人成了铁杆忘年交。每回贞子一进院子，老远便甜甜地喊开了：“游爷爷，我来了。”久之，游承自养成了条件反射，只要天气好，他便喜欢走到村口，等待那个熟悉的身影。说起来，老人实在是太寂寞了，儿子儿媳带着孙子孙女漂在外地务工，破旧的土坯房里，只有游承自一人守着晨昏交替。

樊贞子的出现，对于游承自而言，无异于天降一枚“开心果”。老人几乎每天都会接到贞子的问候电话，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游承自心里明镜似的，宝贝“孙女”这是怕他孤独啊。只要去船舱村，樊贞子会提前去买好水果、零食、蔬菜，大包小包地拎进游承自的家门。贞子心细，每次临走前，都会告知老人何时再过来看望他。

2018年春季，樊贞子买来五十只小鸡苗，特意送到船舱村，她叮嘱游承自只管把鸡养好，销售问题她会想办法。老人在房屋一侧围了一块地，作为小鸡们的栖身之处。喂食，续水，入笼，放养，游承自十分用心，他生怕辜负了贞子的一番好意。枯燥乏味的生活，有一群活蹦乱跳的小精灵陪伴，也很不错。这些鸡，不知觉间，让游承自有了某种精神寄托。

土鸡渐渐长大。樊贞子信守诺言，开始利用朋友圈、网络、电话做宣传，向亲朋好友进行推销。每次上门取土鸡时，贞子总是先如数把钱垫给游承自。她还私下给樊友炳下了“任务”：“老爸，我如果卖不完，你负责包销啊，四十五元一斤。”樊友炳一愣：“不是三十五元的单价吗？”贞子嘴一嘟：“哎呀，你这个老板，让游爷爷多赚几个钱嘛。”有谁知道，2018年12月16日，樊贞子在其微信朋友圈中发出的最后一条信息是：“本人贫困户家养土线鸡，不吃饲料，纯土鸡，35元/斤，一只大概4.5斤左右，深山土鸡，味道鲜美，可送货上门，有需要的联系我。”

2018年暑期，游承自远赴浙江省乐清市探望务工的儿子一家。樊贞子像往常一样，时常来电话问候，她说，爷爷，跟您说个事，等您回来了，我想帮您申报享受产业直接奖补政策。果然，当游承自刚刚回到修水县城女儿家，樊贞子立即从大椿乡赶了过来，连夜登门办理相关手续。贞子悄悄告诉老人，她马上就要当新娘子了。顿时，游承自的心里像化开了蜜，真心实意替孙女高兴。送贞子出门时，得知她是自己开的汽车，老人一脸严肃地道：“女孩子尽量不要开车，特别是晚上，千万小心啊。”

樊友炳一直希望从新余学院毕业的女儿能去当教师，而不是到乡镇干公务员。作为生意人，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了，修水是典型的山区，基层工作太不容易，扶贫工作更是一份苦差事。可是，他又是那样尊重女儿的选择，毕竟，多年来，他们既是父女，也是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不过，樊友炳越来越感觉到，这两年，女儿有点“怪”，因为从小乖巧的贞子竟然开口要钱了，而且不是小数目，足足五万元，要知道，在女儿考上公务员后，樊友炳曾经一次性给了她十万元。这么多钱派了什么用场，贞子讳莫如深，做父亲的自然无条件地选择了信任。

一切，直到樊贞子牺牲之后，才揭开了谜底。贞子的第一个月工资，捐给了大椿乡政府保洁员蒋秀琴，资助其女儿的学费。贞子账户上的钱，大部分拿去帮助贫困户了。贞子向父亲求助的五万元“救急款”，被她捐献给了县里的助学基金会。

刘三峰至今忘不了那个提着大包小包走向船舱村的身影。他说，没有谁能准确统计，那些日子，樊贞子自掏腰包给村民们买过多少大米、食用油、棉被、衣服，但有一个事实谁都记得，贞子每次去探望贫困家庭时，两手从不曾空过。

爱是最美的语言。爱是高擎的火炬。爱是永恒的峰峦。

樊贞子的爱，长成了大椿山乡里的绿树，长成了大港河畔的庄稼，长成了一个时代的路标。

四

那本爱情光阴纪念册，是吴应谱、樊贞子一起浇灌的长情之树。这十丈红尘中，果然有爱如此，“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

婚纱照上，樊贞子似乎依然在倾诉着她的甜蜜。

——2018年，第一次牵手；4月4日，第一次出去游玩；6月1日，领证；11月7日，我要嫁给你啦。

——吴先生认真工作的样子好帅。陪你加班的每一个夜晚，看着你认真的模样，越发爱你。

——之前每一次出行，都是我一个人，但是现在出去不怕了，因为有你在身边。你是盔甲。你是软肋。

——在民政局宣誓的时候，我在心里想：真的要成为你的妻子了，我一定尽我所能照顾好你。

——希望以后能跟你一起领略到更多的风景，探索这个世界更多的奥妙，以后带上我们的孩子一起。

吴应谱出生时，其父亲已经四十五岁，等儿子与樊贞子谈婚论嫁时，吴父迈入了耄耋之年，体弱多病，不堪风雨。当得知吴应谱自告奋勇奔赴复原乡扶贫时，其母亲一百个不舍得，试图劝说儿子能够改变初衷。可吴应谱的回答是那样的斩钉截铁：“妈妈，我是你的崽，也是单位的人、党的人呀。”

父亲病倒了，情况十分严重，被送往省城南昌住院，所幸有几个姐姐轮流照看。而此时的吴应谱，正奔走在复原乡的莽莽群山里。

母亲一个人留守在大椿村里，担忧老伴，想念儿子，茶饭不香，神情恍惚。樊贞子心疼老人，劝慰说：“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再说，还有我呢。”她每天忙完乡里的活，便会抽空过来陪护老人，晚上则与婆婆同睡一张床。跟吴应谱视频聊天时，贞子总是不忘将手机递到老人眼前，让母子二人一解思念之苦。

吴应谱与樊贞子这对恋人，一个在修水县的南部边陲，一个在修水县的西北之隅，这一百多公里的山路，开车都得三个多小时。他们的恋爱故事不胫而走，成为修水扶贫战线上的美谈。叶宁宁给吴应谱打趣道：“你们这是谈了一场本地的‘异地恋’。”

信仰是一个人心灵里的太阳。别人谈恋爱是花前月下、形影相随，而吴应谱、樊贞子谈情说爱的话题竟然是脱贫攻坚。他们比翼双飞的天空是乡亲，连理枝下的泥土是家园。创办产业、棚户改造、修桥铺路、建设秀美乡村，如何破解这些现实生活中的难题，是他们梦寐以求的诗歌与远方。

其实，每次看着贞子疲惫的样子，吴应谱内心充满愧疚，他不止一次在心里暗暗发誓，等脱贫攻坚战胜利了，一定要加倍弥补、呵护心爱的姑娘。那一回，贞子下乡时扭伤了脚，钻心地疼，却硬是咬着牙关把活干完。吴应谱得知后，心里翻江倒海，不是滋味。求婚那天，他动情地道：“你在大椿上班，我在复原驻村，确实是两地相隔，但是从今往后，我会努力抽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你。”

然而，吴应谱一次次“失信”了，连婚假小两口子也只休了三天，便各自奔赴岗位。樊贞子调侃说：“吴先生哎，你陪贫困户的时间比陪老婆的时间还多。”

视贫困户为亲人的吴先生没有跟妻子说出一个秘密：夜深人静时，翻看着那本由樊贞子亲手制作的爱情光阴纪念册，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山间的日子分外宁静。山间的日子在忙碌中化为天籁、流云、更迭的色彩。大椿、复原的群山在渐渐稀疏的鸟鸣声中迎来了2018年的初冬。

那天，吴应谱正准备出门去月山下走访。一声叮咚，手机响了，备注“宝宝”的微信视频里，是樊贞子那张烂漫的笑脸。不过，吴应谱觉得今天的妻子有些怪兮兮的，甚至有点神秘。

“吴先生，我知道，你又要去走‘亲戚’了，”贞子调皮地眨眨眼，他们私下里都喜欢把上贫困户家叫做走亲戚。没等吴应谱作答，她忽然拉长声音道：“吴先生，恭喜你。”

吴应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贞子，你这是在玩啥花样？”

贞子噗嗤笑了：“傻瓜蛋，你要做父亲了！”

吴应谱恍然大悟，张着嘴，继而发出低沉的“嚎叫”：“嘢！太幸福了！”

被幸福击中的吴应谱骑着电动车，感觉是那样的拉风，远处那座月牙状的山峰仿佛一位慈善的老人正含笑祝福。小河欢快地流淌过雅洋的土地，它将越过一座座谷壑，在下游与大椿的大港河会合，一起游弋于修河宽广的胸怀里，吴应谱忽然想，也许，自己和贞子，就是其中的水滴。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渴望见到妻子，好好地抱一抱她，好好地聆听那个小生命的欢歌。这位即将为人父的青年，迎着阳光，张开双臂，想飞。脑海里，如浪花一般，跃出一句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2018年12月15日，周六，吴应谱、樊贞子终于在修水县城的小家里团聚。一对印着“囍”字的大红灯笼挂在家门前，简朴的三室两厅里充满温馨。房子装修是吴应谱的大姐夫一手操办的，可装修款，吴应谱还欠着，小两口实在是“弹尽粮绝”。主卧室床头的婚纱照上，樊贞子小鸟依人，笑靥灿烂，吴应谱侧身凝视着妻子，深情款款。由飘窗改造成的书桌上，摆放着多张记录贞子成长的照片，一只粉色的塑料小猪摆放在一侧，憨态可掬。

贞子拉开衣柜，边往里挂衣服边说：“吴先生，我买的好几件衬衫你都没舍得拆封，要穿帅一点哦，否则，怎么对得起我这颗爱心。”吴应谱被逗笑了，他凝视着忙碌的妻子，心中甜蜜，怪不得乡亲、同事们都喜欢贞子，她真是一个开朗豁达、善解人意的姑娘。此生能够娶得如此伴侣，夫复何求？！

樊贞子埋头整理着吴应谱的那身西装，特意将左胸的那枚党徽别得端端正正，她忽地回头，眼睛像月牙：“吴先生，要我说呀，这个家是我们的旅店，从11月7日结婚到现在，快四十天，我们在这儿只呆了一个星期。”吴应谱似乎听出了弦外之音，轻轻将妻子揽了过来，一句话也没说，就那样静静相拥，房间里，只有彼此的心跳。

良久，贞子理了理云鬓，柔声道：“我明天回一趟船舱，把惠农资金一卡通给游爷爷送过去，顺便给他推销几只土鸡。你难得回家，就乖乖呆着，好好休息一下。”

吴应谱毫不犹豫地道：“我陪你去，船舱的路太难走，我在那边教过书，熟悉。再说，你现在的情况特殊，我可不放心。”

这个夜晚，小两口坐在窗前，似乎有说不完的话。贞子告诉丈夫，娘家人得知自己怀孕后，想给她换个工作，但她拒绝了，脱贫攻坚到了关键时期，她可不想掉链子、当逃兵，得为肚子里的孩子做个好榜样。

天幕上，几颗星星微亮，像大椿乡下夏夜里随处可见的萤火虫。幕阜山仿佛哪位国画大师以洗练的笔墨勾勒而出，意境幽远。一种从来没有的感觉涌上今夜吴应谱的心尖，大山，原来也有灵魂。

朦胧的灯光里，贞子忽闪着眼睛，看着丈夫：“你可别忘了，等忙完脱贫攻坚，要带我去山里人家听土生土长的修水山歌。”

吴应谱点点头，一瞬间，思绪飞回到童年，似乎又听到了那首花灯调《十带》——

一带头上扎头绳，

二带头上遮灰巾，

三带水粉搽白脸，

四带胭脂点嘴唇，

五带五组好花线，

六带一把青油伞，

七带上身红缎袄，

八带下身翠蓝裙，

九带一副青裹脚，

十带一双绣花鞋。

干哥替我带，

紧记在心怀，

带算我带，

就怕别人怪。

带只管带，

莫怕别人怪，

杭州打货苏州卖。

五

一片片竹影婆娑。一座座山峰青秀。一声声溪水和着鸟鸣。

迷迷糊糊中，游承自似乎又听到那个熟悉的甜美的嗓音：“游爷爷！”他情不自禁走到院子里，情不自禁走到村头，手搭凉棚，眺望。可是，他的好孙女贞子没有出现。浊泪，模糊了双眼。

游承自抖抖索索拨通了乡政府党政办程玲的手机：“真的，真的，大玲子，我昨天梦到贞子了，她一直笑着喊我游爷爷！”说着说着，老人泣不成声，“我想孙女了，她是不是也想我了？”电话那头，程玲早已成了个泪人。

白墙，灰瓦，屋前开阔平坦，室内干净整洁。2019年8月，游承自一家乔迁到了这栋一百二十平方米的新居。日子好过了，可是，老人的心里空落落的。他总是充满了自责：“都怪我，如果贞子不是替我卖土鸡，也许就不会发生悲剧了。”

船舱人永远忘记不了那个悲伤成河的日子：2018年12月16日。

那天上午，吴应谱两口子开着白色私家车，经过一路颠簸，终于抵达船舱村沙洲组。远远地，樊贞子甜甜的声音便飞进了屋里：“游爷爷，我们看你来了。”说着，她从随身的小包里掏出惠农资金一卡通，提醒他别忘查看政府补贴是否到位了。

贞子兴奋地挽着游承自的手臂：“爷爷，这次我卖出去三只土鸡，顺路带回县城。”她歪着头看看丈夫，俏皮地道，“吴先生，请付钱。”

吴应谱赶紧递上六百元钱，游承自算了算，要找五元零钱，但贞子说啥也不肯收。他们将土鸡装入一个纸箱，放进汽车后备箱，便急着告别。游承自舍不得，送到村口，目光一直追着汽车消失在苍莽的山间。他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以前，贞子每次来看望自己时都会约定下回再来的日期，而今天，竟然没有提及。

青山绵延，小车像一只白色的甲壳虫迂回、起伏。吴应谱、樊贞子之所以急着赶路，是因为想见缝插针，去大椿村看望应谱的老父老母。

一切是那么的熟悉，一切是那么多的亲近，想到很快就要见到离别了一个多月的亲人，吴应谱兴致极高，顾自扯了几嗓子山歌。无意间，他瞥见自己的“宝宝”贞子正托着腮沉思，似乎有啥心事。吴应谱故意大声咳嗽了一声。回过神来的贞子抱歉一笑，解释说：“我在算贫困户的收入，真希望他们早日翻身，过上好日子。”于是，两人的话题围着如何算贫困户的收入展开了，这个话题，一直扯到了吴家的饭桌上。

盯着亲亲热热的小两口一边互相夹菜，一边探讨扶贫事项，吴应谱的父亲母亲无奈地相视一笑。二姐忍不住嗔道：“吃饭，吃饭，咱家都快成扶贫办了。”顿时，全家人笑成一片。

丢下饭碗，吴应谱先去倒车，准备动身回修水县城。吴妈妈舍不得，紧紧握着儿媳妇的手：“贞子，就不能多呆一会儿？”樊贞子于心不忍，抱了抱老人：“对不住了，妈妈，我跟别人约了今天下午要谈一个项目，关系到贫困户的切身利益。”

山道弯弯，河流弯弯。吴应谱、樊贞子又一次出发了。但这一次，吴先生和他心爱的“宝宝”，再也没有走出大山。

这天下午两点钟左右，溪口镇易家湾路段，一辆农村客运班车上的乘客无意间发现，河道的水潭里倒翻着一辆白色小车，车身全部淹没于水，唯有四个车轮半露于水面。人们立即跳下汽车，疯狂地冲向河流。闻讯而来的交警、村民纷纷跳入冰冷的河水。经过一番努力，小车终于被众人拽上了岸。

然而，一切晚了，车上的两个年轻人已经没有任何生命体征。遇难者，正是结婚刚刚四十天的吴应谱、樊贞子，一起离去的还有贞子腹中不满两个月的胎儿。变形的后备箱里，是三只已经溺死的鸡。

搜救者在樊贞子的包里发现了一本帮扶日志，上面留着她今天走访游承自家的记录：“上户慰问走访，询问最近身体状况，告知他最近天气冷，要注意及时添加衣物，注意保暖，查看‘五大件’是否齐全，及时帮助补齐。”

没有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谁知道吴先生和他的“宝宝”在生命的最后经历了什么。没有谁，能够让时间逆转。

河流呜咽，幕阜垂泪。

游承自很快知道了这个噩耗，因为他有一位亲戚恰巧在那辆客运班车上，对方第一时间打来了电话。不可能！游承自红眼了，几乎是歇斯底里地吼道。是啊，当然不可能，就在中午，贞子还来电话询问他是否愿意出售母鸡，朋友圈里有人在向她打听此事。才隔了一个多小时的工夫，怎么可能就出了这样的人间惨剧？

残酷的现实，最终击垮了老人的一线希望。游承自失魂落魄地站在村口，对着沉默的苍山，像一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他多么希望那辆白色的小车一直停留在拐弯处，他多么希望那一声“游爷爷”永远不会消失啊。

正在村委会加班的王诗勇接到关于吴应谱的不幸消息后，瘫坐在椅子上，只觉得天地一片白茫茫。他永远不会忘记，吴应谱最后的工作日志这样写道：“上午，在村部迎接省级督导组检查工作和整理59户贫困户基本情况。下午，同帮扶工作组组长陈健平查看王秀庭等5户贫困户的坡顶工作，督促盖坡顶的刘老板加快进度。晚上，在村部整理扶贫资料。”

平凡英雄，真情绵长。一位同学给樊贞子留言：“你问过我海南的风景空气是不是都很好，当时我说有机会你可以去看看，现在我想告诉你，有你在的地方，都是风景，你永远都在我们心中。”有人感慨写道：“红灯照着白挽联，修水伉俪献华年。脱贫攻坚冲阵仗，青春无悔幕阜山。”几年过去后，雅洋村的古和平依然能够一口气准确地报出吴应谱的手机号，他说，自己要记一辈子。古景星的媳妇透露，古家至今还保存着吴应谱留宿时用过的水杯和牙刷，一家人都说留个纪念，也留个念想。

2021年2月25日，全国脱贫攻坚总结表彰大会在北京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1981名同志被授予“全国脱贫攻坚先进个人”称号，“90后”吴应谱、樊贞子是唯一一对牺牲的夫妻。

“在一起，一辈子”，这是吴应谱、樊贞子彼此郑重许下的诺言。

他们生如火花之耀亮，死如彗星之迅忽。

是修水的群山养育了他们，然后，他们成为大山的一部分。

让我们记住这两个年轻的名字——

吴应谱，男，1990年9月出生，修水县大椿乡人，毕业于宜春学院，生前为修水县政府办公室派驻复原乡雅洋村第一书记。

樊贞子，女，1995年4月出生，修水县大桥镇人，毕业于新余学院，生前为大椿乡政府干部。

风吹幕阜，云恋修河。或许，若干年后，将有一首修水山歌，深深传唱他们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