辙  印

春运是一道道深深的辙印，记载着无数人的家国梦。

——题记

一

2018年2月24日，正月初九，5时。雨水与黑夜撕打在一起。昏昏的街灯被雨线封住了出口。

南昌客运段动车二队列车长刘金娣等待了足足二十分钟，依旧不见出租车的影子，无奈，她不得不向尚在病中的丈夫求援。丈夫二话没说，飞快地穿衣出门，开车送妻子赶往南昌西火车站。6时51分，开往南京南的临客G4774次列车正点始发。

刘金娣像往常一样，携带着音视频记录仪、手持终端机等设备，逐节巡视车厢。列车定员556人，旅客坐的满满当当当，过道、连接处也站着人，但并不嘈杂，人们多数低头将目光锁在手机和便携式电脑上。列车像紫燕轻盈地剪开雨帷，窗口分明就是一个移动的取景框，风景在流动。刘金娣无意听到，一位小伙子正在跟南京的朋友约午饭，要对方届时把酒店的位置图发过来。小伙子看上去二十出头，青春勃勃。刘金娣心中忍不住感慨，刚参加工作时，自己也是如此风华正茂啊。瞬间，往事如同车窗上的风景急速涌来。

1996年，上班不到一个月，刘金娣便遭遇了春运。那时，由南昌开往北京的145次列车须绕道湖南，经京广线北上，单程运行时间达26个多小时，长年累月超员，可想而知，进入春运后的客流是如何的汹涌。为了确保到站能及时打开车门，刘金娣不敢回到乘务间，其实也没有力气一次次在人堆里挤出一道缝隙，她只好站在门口，体验着特殊的“减肥运动”，一张脸动辄被超密度的旅客挤压在玻璃上。遇到内急，那可是非人的煎熬，但刘金娣还得留神观察到站情况，惟恐错漏，不时吊着嗓子喊叫，提醒旅客下车。浓郁的泡面味道一直占据着车厢里的空间，上下车旅客的蛇皮袋常常磕碰着刘金娣，一身制服早已成为“盐菜”。

京九线开通后，刘金娣值乘的68次车鸟枪换炮，车底全部安装了空调设备，速度也提上来了，仿佛一条红色的长龙驶过九江长江大桥。令刘金娣始料不及的是，列车途经的湖北、河南、安徽数省，一进入春运，客流顿时犹如山洪暴发，一路惊涛骇浪。来自大别山区的旅客怀揣一颗梦想的种子，扛着蛇皮袋出发了。刘金娣迄今忘怀不了整理行李架的情景，各种蛇皮袋塞到车顶，里面装着棉絮、衣裳、干粮和土特产。记得那年元宵节后，雪花漫舞，列车停靠新县车站时，挤上了爷孙俩，老人穿件打了补丁的旧棉袄，一双解放鞋沾满泥巴和雪水，孩子的脸上冻出了两坨“高原红”。原来，为了去探望打工未归的儿子儿媳，老人提前几天跑到县城买了车票，由于没有通班车，今天又早早出发，徒步赶了一天的山路，万幸的是没有误车。老人感慨：“空调车真舒服。”刘金娣的嗓眼里阵阵发涩······

2014年6月，41岁的刘金娣由于表现出色，被破格任命为动车组列车长。时隔不久，沪昆客运专线横空出世，江西省进入了“高铁时代”，南昌与上海之间实现了千里一日还。网上订票、刷卡进站，梦幻一般，成为人们的日常生活。细心的刘金娣发现，即便在春运人流如织的情况下，乘坐高铁的旅客多数喜欢拖着一个体积不大的行李箱，有一种说走就走的潇洒惬意，当许多人走在回故乡的路上时，也有人利用春节长假乘坐高铁动车奔赴上海畅游迪斯尼，甚至到浦东机场远走欧美旅游观光。

列车风驰电掣，江山如此多娇。刘金娣收回思绪，热心地向旅客推介“金娣亲情动车组”微博和“指尖上的亲情驿站”，这是她亲手创建的服务法，用以解答旅客咨询、帮助寻找失物。最令她得意的是，一位外出务工人员通过这种方式找到了遗失的钱包，内有近万元现金。

16时，G4774次列车回到了英雄城的怀抱。天空已然放晴，霞光映照着南昌西站，有一种妖娆之美。

二

一双巧手在键盘上如蝶起舞。终于，尘埃落定，南昌客运段广播编辑组的徐卫将编制好的MP3格式播音节目通过网络发往动车所，明天，这些节目将通过动车车底自带语音播音系统，向旅客自动播放。此时，是正月初八的黄昏，从临近铁路的客运段办公楼俯瞰，南昌火车站广场波澜不惊，十几年前排队进站的旅客队伍长达数里的情景一去不复返了。

徐卫却忘不了那些沉甸甸的日子。

1989年，正值豆蔻年华的徐卫成为南昌开往株洲这趟列车的广播员。每次出乘，她必定背着一只红绿相间的帆布乘务包，里面装着换洗衣服，手上拎着一个装着唱片的包。广播室位于中部的硬座车厢，每当蒸汽机车雄劲地嘶吼，煤灰便从窗口拼命地灌进来，脸上似乎永远洗不干净。暑热天，绿皮车厢里如洗桑拿，播音时，一个不小心，便会把小飞蛾卷入舌底。

最要命的是春运，车厢里塞得犹如一盒沙丁鱼罐头，广播室的门根本无法打开，每到用餐或休息时，平常文文静静的徐卫顾不得淑女形象，像猴一般，从车窗溜到站台，再从站台爬窗进入，三天跑下来，衣服脏兮兮，身上粘糊糊，甭提有多受罪。那时，播音内容最为频繁的是关于禁带烟花、爆竹上车的宣传。为了做到旅客喜闻乐见，徐卫没少动脑筋，安排了快板、相声、对口等节目。目睹密密麻麻的人流，她心急如焚，反复用甜美的声音提醒旅客发扬传统友爱精神，给老人、孕妇让座，两人座挤三人、三人座挤四人。有的旅客占据厕所不肯出来，乘务员没辙，徐卫便临时编辑美德故事，以其百灵鸟一般的叙说打动当事人。

车轮铿锵，铁路一次次实施提速战略，设备逐年更新换代，列车广播也发生了巨变。曾经的大盘唱片变成小盒磁带，再后来变成一只优盘，可以直接插入数字广播机，而高铁动车则不再有广播员的身影。南昌客运段160多位广播员减少为110人，且多为兼职。即将退休的徐卫也从一线转到单位广播编辑组，倾其经验，精心设计每一条线路的广播作业流程和节目。

不过，夜深人静时，她还是喜欢怀念曾经的春运情节，眼前浮现出那个熟悉的话筒，她似乎依然在一遍一遍地通过广播为那位素不相识的孕妇寻找医生，她似乎依然在冰雪天里为旅客播出春天的信息······

不经意间，这一年又一年的春运呵，竟连接成一个唱片，被多少人永久珍藏。

三

对1997年春运的印象，于潘世霖而言，可以用两个反义字概括：冷和热。所谓“冷”，是那年大别山区奇寒，接连普江大雪；所谓“热”，是第一次接受春运大考的京九线，客流井喷，到处一派汹涌澎湃。

斯时，潘世霖在南昌乘务室干运转车长，负责跑深圳至北京西106/105次旅客列车，值乘区段是南昌至阜阳，沿途经过多个贫困地区，单程近600公里，运行时间为12个多小时。那年正月，从阜阳一脚踏上105次列车，潘世霖便强烈地感受到了一种 “地震”。由于工作点位于列车尾部硬座车厢，潘世霖不能不亲眼目睹黑压压的人头从淮滨、潢川、新县、麻城各个车站狂飙般卷来，瞬息间，车门口叠成罗汉，捶击车窗的声音急促如鼓点。潘世霖被挤压在门口，根本无法正常工作，旗语、灯语用不上了，只能靠无线对讲机联络。从白昼到黑夜，面对旅客组成的“铜墙铁壁”，他一边饿着肚子，一边紧张地与车站沟通情况。大冷的天，车厢里却像个蒸笼，有的人甚至只穿着单衣。无意间，他听到旁边的一位小伙子说，谢天谢地，在车站呆了三天，总算挤上车了，候车室外还积压着多少人啊。潘世霖对此颇有感触，他后来跟朋友们多次提到，幸福是什么，对于一个出远门的人来说，幸福就是买得到车票、上得了火车。

2014年，铁路系统实行改革，取消运转车长这一岗位。潘世霖转行到九江开往上海南的K1187次旅客列车上干起了列车长，继续弹奏春运交响曲。不过，他发现，不知不觉间，外出务工人员的大件行李少了，衣着打扮变了，尤其是年轻人，一眼很难看出是来自城市还是乡村，而且，对卧铺的需求极其热切。从南昌到上海的硬卧下铺仅仅196元，单单一个东乡站，登记补卧的旅客往往就是近百号人。前几天，一位年轻务工人员没有如愿补到卧铺票，很是失意。沟通中，潘世霖得知，这位青年原本选择乘坐高铁动车前往上海，遗憾的是在网上没有“抢”到票。青年抱怨说，这车太慢，时间耗不起。

潘世霖掐指算过，再跑9趟车，自己就要退休，今年是他的最后一个春运。同事们发现老潘最近好像有些“话涝”，似乎渴望把心窝里的话全部掏出来。老潘叮嘱说：“心中有爱，才会给旅客以耐心和热情。”他拿出工作笔记本，上面爬满蚂蚁一样密集的心得，认真地跟伙伴们交流，老潘说：“旅客对我们的理解越来越多了，春运工作越来越好干了······”

是的，春运越来越理性了。2018年春运，铁路响亮地提出了“平安春运、有序春运、温馨春运，让旅客体验更美好”的目标，将不再是海市蜃楼。

长路漫漫，飞旋的车轮定当铭记。